111章 现状

    从清厦堂出来,姜恒便带了崔进和苏嬷嬷为旁证去回皇后。

    她只笑道:“经臣妾好一番安慰,年嫔娘娘忽然就领悟了生命的可贵。如今求生意志极强,想来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皇后虽是好奇,但想着自己把烫手山芋给了贵妃,她怎么让山芋降温的,属于贵妃自己的本事和手腕,倒不好细问。

    况且要是贵妃在年氏那里吃了亏受了侮辱才摆平的这件事,自己再问反而叫她伤心。

    于是只和颜道:“此事你费心了。这回你帮本宫了了一桩大事,本宫都记在心上。”当然年氏给她找了一件大事,也更记在心上。

    姜恒起身道皇后娘娘言重了,又告退出来去回太后。

    太后可没有皇后那么多顾忌,听说年氏已经彻底扭了过来,就给姜恒赐了座和茶先歇歇,然后点崔进把事儿回一遍。

    姜恒早在出来清厦堂时,就与他们说了,甭管太后还是皇上问,不必说什么假话虚词,只管照实说。

    崔进也就一五一十说了,不过不说假话,跟说话有侧重点是不犯着的。崔进绝不想得罪贵妃,就将进清厦堂时的年氏拿着大剪子的阴森儿,以及她从袖内掏出小银剪以死威胁的疯狂劲都描述的更加了几分。

    乌雅嬷嬷原在一旁缠金线团子的,闻言都停了,先听这边的故事。

    太后听完全程很是满意,对姜恒道:“你做的很好。”

    姜恒起身笑答:“臣妾也是听说皇后娘娘温言相劝苦口婆心,年嫔不肯听,才想起唬人的,其实臣妾心里也有些畏惧。”

    崔进在一旁心道:娘娘您害怕吗?不过口里连忙跟着道:“那场景,奴才看着都吓人,何况贵妃娘娘了,实是没了别的法子。”

    太后摆手,对姜恒笑慰:“你只管回去歇着,此后年氏的安危都与你无干的,哀家给你做保!也等哀家腾出手,再教年氏规矩。原是哀家年纪大了也懒了,从她当年入王府的时候,就没好生教导过——宫妃自戕原是大罪,如今倒闹出宫嫔以死胁迫哀家的事儿来了,传出去也张老脸也别要了。”

    就算不传到外头命妇中去,哪怕叫太妃们知道了,太后都觉得在老同僚们跟前大大丢脸。

    很是庆幸此事发生在圆明园,且有一就不能再有二。

    姜恒听出了点不祥的味道。

    不过,那也是别人种瓜得瓜,与她无关的事儿了。

    秀秀一路走一路觉得目不暇接。

    她从入宫起就被分到了圆明园,从进了圆明园就到了西苑服侍年嫔,虽说见了些山水风景,但还真没怎么见过宫中气象。

    到了坦坦荡荡馆,姜恒就嘱咐秋雪带带她:“先按三等宫女的月例给她,你跟秋霜两个素日多教教她。她现在还小呢,等过两年,宫里有人到了出去的年纪,她也就顶上来了。”

    秋雪点头:这小宫女的运气不知要羡煞外头多少人,需知贵妃这一向是宫里炙手可热的地方,可惜永和宫一直是满员状态,多少人情愿先进来,做没有等级的粗使宫女慢慢熬也愿意。无奈贵妃不肯多要人罢了。

    如今宫里许多宫女都私下央识字的人教自己,就是为了永和宫再要人的时候,会认字能多一点进去的机会。

    但秀秀却是直接被带了回来,还不认字就做了三等宫女,自家娘娘还有想培养她的意思。

    且说自打姜恒升了贵妃,一等宫女有了四个名额,正好就分给从头跟着她的秋雪、秋霜、秋露、秋雾。

    姜恒进宫六年余,几个最初的秋,也都到了二十三、四岁的年纪。

    搁在别处,就是要调到闲职,与年轻几岁的宫女交接手里活计的年龄了——在闲职上熬一两年就可以出宫了。

    姜恒去年就问过她们,若是有想要出宫的,就把手里管着的人与事交一交,会给她们备厚嫁妆,好好送出去。

    但这四人都表示不肯出宫。

    这跟什么思想觉醒女性独立都没关系,只是很朴素的人性:趋利避害,要过好日子。

    在永和宫就是她们曾经盼望的好日子:世道放在这里,出去嫁了人就不免伺候丈夫公婆,日日围着灶台转,哪里有在贵妃宫里料理实务,按月拿丰厚的月银,年终拿不菲年终奖,出门去各处,人人见了都奉承来的舒坦?

    这选择太好做了:别说秋雪等还没嫁人对此没兴趣的,就连永和宫里的乳母,外头有丈夫有孩子,抛家舍业进来做几年乳母,绝大多数也就不想回去了。

    公主皇子到了四岁后,就只留下两个乳母照顾日常起居,其余都会厚赏归家。被放出去的都哭的泪人儿似的——毕竟在宫里,她们只需要轮流喂好一个孩子就能好吃好喝拿丰厚的月银,出去后却要日夜伺候一大家子,只怕夫家还惦记她在宫里得了的赏钱,没两年钱估计就被掏尽了,这日子谁想想能不哭。

    秀秀站在院子里,很是不安。

    她之前曾听西苑的宫人抱怨:“这西边闲的毛都没有,一年到头见不到一串钱儿的赏银。若是能去宫里几位娘娘那里伺候,尤其是贵妃娘娘处就好了,听说永和宫年节下都有赏赐!”当时就有人讽刺道:“贵妃娘娘的宫人,都要会认字不说,还得会写,你这种扁担倒了都不知道是个一,一辈子不知道毛笔朝哪儿蘸的,还想去永和宫?”

    果然,秀秀站在院子局促等着的时候,就很快注意到院子的墙上挂着一块菲薄铁板,上头吸着好几页竹纸麻纸,上头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儿。

    凡有抬着东西进门的小内监们,都会拿起旁边铁盒里的石墨笔,在纸上勾画。又有明显穿着不同的一二等宫女出来验了抬进宫的物品,再于纸上写些什么。

    甚至要出门前的宫人,也要在门口挂着的木板夹上的纸页上写字。

    直到有个小太监央求一个宫女:“麻烦姐姐帮我再看一眼时辰,我总怕认错了西洋钟表。”秀秀才知道,原来永和宫的宫人出门都要在门口记下出入时间和去处。

    她越发惶恐起来,她不认字也不会写!她配留下来吗?

    直到秋雪出门,站在台阶下对她招手,秀秀才连忙跑过去。她头发有些发黄干枯,因没有足够的头油,哪怕打了辫子也看着毛糙糙的。

    于是这时候跑过来的秀秀,看起来像是一只淋了雨的黄毛小狗一样萎靡。

    秋雪不由温和道:“走,我先带你去后面将头发洗一遍,身上也得都换洗了才行。”

    等秀秀出来,早已有人给她备下了新的长棉巾两条,从内到外的新衣服一套。

    秀秀留心察觉到:来抬水以及扫地的粗使宫女,都跟西苑的不同,每个人身上都十分洁净——宫人洗澡并不容易,要是没有固定的节庆,就得自己掏钱去专门买水买胰子来洗,因此除了要进主子屋近身伺候的,一般人能对付都对付着过了,一冬洗过年那一回都是有的。

    那粗使宫女用布裹了她原来的衣裳道:“姑娘这衣裳我得拿去滚水煮了再送回来。咱们宫里有阿哥和公主,贵妃娘娘也素来看重这些,一应都要格外干净才是。我们这些正殿台阶都上不去的人,还常有二等的姐姐们来抽查头发衣裳干净与否,何况是姑娘这等以后要去主子跟前伺候的。”

    能进永和宫的,哪怕是粗使的宫女和内监,也都很会看事儿。这个叫秀秀的宫女可是今儿娘娘亲自带回来的,又是掌事宫女秋雪来安排她,因此粗使宫人都对她特别和气,有问必答。

    不一会儿,又有个年纪小的宫女来唤她:“秀秀姑娘跟我来,秋雪姑姑在你房里等你呢。”

    圆明园比宫里开阔,各色房舍也就很宽裕。若是在宫里,许多宫女都是夜里没法睡在永和宫,而是要去睡皇城边上集体的宫人房,到了轮值的时候再跑过来当值。但在圆明园倒不必了,坦坦荡荡馆后头自带园子,后头就是成排的宫女房舍。

    秀秀跟着小宫女进了其中一间屋。

    三等宫女是四人一间,四张标准单人简易木床配一个带锁的角柜。秋雪跟着姜恒久了,凡事喜欢按数字说话,此时拿着一张纸道:“三等宫女配给冬夏被褥各两套,单子四条,枕头两个,各季宫女衣裳各四套……”秋雪迅速把生活用品念完,眼睛也就顺便扫着摆在床上的东西,发现都没漏下。

    然后将纸一叠,搁在属于秀秀的角柜上头:“等你以后学会了认字,自己就可以对着看了。每月发月钱,发油、蜡烛、针线等家常用物,你都得自己会读会写会算才好。虽则娘娘规矩严,宫里极少有欺上瞒下克扣旁人份例的事儿。但与其指着旁人的良心,不如指着自己的眼不是?”

    “姑姑说的,我都记住了。”秀秀很灵巧跟着旁的小宫女喊起了姑姑。

    秋雪笑了笑。

    娘娘将她带出来,或许就是看重她这种随机应变,能够应对各种环境,以及看到生活变好的希望就会抓住的性子吧。

    而对秀秀来说,永和宫的一切规矩都是全新的体验。

    她在西苑的时候,没有靠山,所以只好老实胆小,认命接受好的衣裳分不到她这儿,好的地方轮不到她住,脏活累活倒是全留给她干。

    如今她却拥有了自己的一张纸,纸上写着她应得的东西。

    秀秀认真将那张她如今还看不懂的纸收到荷包里,打心底期待着能看懂的那一日。

    秋雪又带着秀秀从后头的宫女房舍往回走,教她认路。待走到宫女当值时要通行的后门时,秋雪对门上两个看门的小内监道:“这两日都是你们的班?先认一认她的脸,最晚后日她的姓名牌也就做出来了。”

    刚回到正院,就见秋霜从屋里出来,笑道:“秋雪姐姐带徒弟呢?那今儿可是个教她的大空子——娘娘说要好生睡一觉,让人都别进去了。今儿娘娘也是累坏了,早起先去拜见了良太妃,又去了一趟……”秋霜以皱眉的表情代替年嫔,直接不肯提起,继续道:“可不是要好生歇歇?想来皇后娘娘那便是有什么宫务,今儿也不会再来请的。”

    秋雪点头:“我原要去造办处取东西的,既如此,索性今日就带着秀秀,教她各处认一认。再者她人过来了,就要跟内务府和敬事房都说一声,总不能咱们宫里多出个三等宫女来,这两处都不知道,到时候月例都拨不过来。”

    坦坦荡荡馆对秀秀来说,是崭新明亮,好似美梦的地方。只是在美梦里还没站热,她就已经晕晕乎乎被秋雪带着各处去认门了。

    秋雪规划下路线,先就近带她去了敬事房。

    圆明园敬事房也比宫中敞亮,甚至还有个非常方大的堂屋,可以站下上百人。

    正巧张玉柱正在这儿集中训话小太监们呢,见了秋雪进来,连忙抛了那群小太监,过来与秋雪搭话:“姑娘怎么亲自到这儿来了?可是贵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听秋雪说了秀秀等事,张玉柱还跺了两下脚:“这是怎么说?这点事儿还要秋雪姑娘自个儿跑一趟?随便叫个人来说一声不就完了?”之后又当场把西苑宫人的名录拿出来改了。

    如果说敬事房像是普通宫人的人事处,那么内务府更像是各类高级人才的分配处。姜恒每回升职,都是张玉柱带着寻常宫人来给她补缺。但奶嬷嬷、乳母、接生嬷嬷等人都是内务府负责培养分配,入宫宫女的培训也在这里。

    因此秋雪又带着秀秀来认了内务府的门,说了一声从此这宫女归永和宫,而不归年嫔了。

    接待秋雪的内务府副主事也十分热情,一点儿不嫌麻烦立刻翻了两年前入宫宫女的存档,将最初的名册取出注明。

    出得内务府门,秋雪见秀秀满脸失魂落魄没跟上自己,不由问道:“怎么了?难道是新的鞋袜磨得慌?”

    “啊,不是不是。”秀秀忙跑两步跟上,赧然道:“我只是没见过敬事房和内务府的大人们脸上还会笑。”

    秋雪原想笑,却不得不一叹息。

    秀秀这单纯的孩子话倒是一语道破宫里的世态炎凉。想来西苑的宫人往各处去领份例领东西,见到的应该都是冷眼白眼,尤其是秀秀这种没背景的小宫女,若是那些嬷嬷们正好为一事烦闷时,故意为难不肯给她东西让她再跑一趟,甚至骂她出气都是有的。

    于是勉励她道“你好好用心学字儿做差事,以后要见的笑脸多着呢!”

    “嗯!”秀秀用力点头,然后悄悄对秋雪道,宫中给佛祖过佛诞的时候,她也会趁机赶紧拜一拜:“我就求佛祖,只要一辈子能吃饱穿暖,旁人见了我肯和和气气说话就够了!姑姑,我一定会好好学规矩和字儿的!”

    秋雪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顶——这孩子虽是十五岁,但看着身量也只有十三四岁似的,想来之前吃的也不好,以后进了永和宫就能好好补补了。

    于是秋雪道:“走,跟着姑姑我去造办处。一来娘娘给四公主定的杯子做好了,须得我去验过取回宫。二来,也给你拿一套吃饭的器具,等今儿晚膳你就知道,咱们永和宫一定会让你吃饱的。”

    秀秀迷糊起来:吃饭的器具?宫女吃饭,难道不是从厨下摸两个下人用的碗,一个用来盛一碗瓮里的井水,一个用来盛饭吗?至于菜蔬,就看年纪大些的宫女剩下什么给她吃了。

    秋雪原也是最普通小宫女,知道秀秀过得什么日子,此时也不解释,只带着她来到造办处。

    造办处总管早备好了一匣匣的杯子。

    这还是敏敏跟着皇上出门前,姜恒特意让造办处做的。仿照现代一次性纸杯的造型,让造办处做一摞十个可以叠放的圆筒形银杯子。

    当时时间紧,只紧着做了一批给敏敏带去了,这是第二批。只等御前人送信回来时捎回去即可。

    姜恒嘱咐跟敏敏的乳母两件要紧事:一就是女儿喝的水,一定要是烧开过的水现晾凉,公主再渴也不许直接喝井水生水。虽说兔朝人爱喝热水在国际上是出了名的,但其实这并不是自古就有的,而是七十年代为了反某些国家的细菌战才开始动员全民喝热水。

    也是在古代没这个条件,有柴夫这个职业就说明柴火能卖钱,要是穿越到普通农户人家,就算知道喝热水能预防一些疾病,经济也不会允许。

    但宫里条件完全允许,姜恒从来只给孩子们喝烧开过的水,杯碟碗筷也都是煮沸过的,没有紫外线消毒只好高温消毒。

    二就是不跟人混用任何杯具餐具,敏敏不是皇上,有专门的明黄一色瓷器,不可能与旁人混了。皇子公主王爷们用的茶盅都是一类,若是拿下去到茶房清洗,免不了要混。

    姜恒就命人做了好多个能叠放的‘银杯’,银碟,专门给敏敏用。做成这种一次性纸杯样式的不占地方很方便携带,哪怕在行路途中来不及用热水清洗,一天用一套都是够用的。

    为怕女儿被银杯烫着,姜恒还让造办处做了好几个木质的隔热杯托一并给她带上了。

    秋雪验过杯子没问题,又对造办处的人道:“永和宫之前给宫人定制的餐盒可还有?其实宫里库房还有一些,偏生到圆明园的时候没带来。”

    造办处人忙笑道:“有的,都有的,这就给秋雪姑娘拿一套过来。”

    这几年,永和宫给宫人的提供的餐食都是标准盒饭制,每个新进永和宫的人都有一个专属的分成四格的铜餐盒,筷子和勺子也是个人用个人的。

    秋雪直接让造办处的人,帮忙在新的一套餐具上头凿了一个‘秀’字:“以后这就是你的了,不能再跟旁人混用。自打宫里开始用个人的餐盒,倒是再没有出现过一个腹泻,其余人也跟着染病的事儿。”

    秀秀不知所措却爱惜地抚摸着属于自己的餐具。

    “如今宫里基本都是小厨房自己做着吃,晚膳时你捧了这餐盒去取就是。”

    且说永和宫所有宫人的伙食都差不多。小厨房专门有一间屋做大锅饭,每日给宫人做两荤三素五大盆菜,由他们自盛自选,直到吃饱为止。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浪费,若被人发现浪费,就罚一顿没有菜吃。

    除这种基础盒饭外,诸如秋雪等一等宫女可以有开小灶吃小炒的特权,二等宫女一日配两顿点心,三等宫女发一顿点心。

    既保证每个人都能吃饱饭,却又让人有升职的动力。

    毕竟进了永和宫一月后,之前再吃不饱的宫人也都喂饱了。那时候点心这种甜食才是追求,谁不想每天都有属于自己份例的甜蜜蜜的点心吃呢。

    比如现在的秀秀,听说自己竟然能每天有一碟点心,眼睛立刻就放光了。

    秀秀跟着到的最后一处是太医院。

    太医院与别处宫人进出忙碌不同,此处十分清幽。

    且还没进门,秀秀就闻到各色药香,只觉此处庄重,连进门的脚步都忍不住放轻放慢了。

    因太医院都是非太监类男子,秋雪也不似去旁的地方那样直接入内走动,就呆在大堂里,等着小内监去请人。

    刘太医出来见是秋雪,不由吃了一惊:“怎么是姑娘来了?难道贵妃娘娘身子不适?”

    秋雪摇头:“刘太医别担心,我只是顺路过来罢了。想着既然走一趟,就给娘娘拿些刘太医拿手的凉茶回去。”

    刘太医常会根据季节和脉象给姜恒配一些温和的草药茶喝。

    比起宫里各色虚弱虚寒的女子,姜恒的体质是偏热的,夜里假如贪口舌之欲,多吃一些麻辣鲜香的菜肴,若是不赶紧喝些清热茶饮,很可能夜里就嗓子疼,次日就上火起来。

    刘太医笑道:“昨日我去把平安脉,娘娘的脉象还好。不过这宫里一天内的事儿却多,我可听说了,今儿……”太医院是八卦集中地,刘太医又混得开,如何不知道年嫔这两日在‘寻死觅活’,皇后娘娘早起去了一趟,贵妃又去了一趟。

    事关年嫔,刘太医还有话想跟秋雪说。却见她身后跟了个极脸生的小宫女,不由问道这位是怎么情况。

    秋雪也看出刘太医有话要说,顺水推舟道:“这是娘娘刚相中要了来身边的宫女,又要劳烦太医院的医女和医士瞧瞧。”

    进永和宫,身体素质是很重要的一环,比如宫人身上一定不能有传染性的疮疖,会过人的肺病等疾病。毕竟宫里公主阿哥都还小,必须要远离传染源。因此永和宫人常有太医院医女和年轻医官给检查身子。若是病了,永和宫哪怕不留人,也一定会出银子帮着治病,也算是医保的一种了。

    秀秀被带去做‘入职体检’,刘太医就在这儿悄悄告诉秋雪,熹妃娘娘宫里的宫女来找过董太医,董太医又鬼鬼祟祟去找了负责西苑的年轻太医,抄了些年嫔的脉案。

    要说公主刚出生时,刘太医觉得自己是半个永和宫人,但几年下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是整个永和宫人了。

    四公主和六阿哥都是他从小诊脉到大的,这要是将来六阿哥……他刘家也是世代进太医院的人家,但还没出过一个院判呢,说不定就等着他起飞了!刘太医甚至已经开始继续精研医术,免得将来做了院判被人说才不配位。

    可以说职业规划比姜恒还长远了。

    于是见了熹妃处的小动作,立刻汇报。

    秋雪将这事儿记下,又带着‘体检’完毕,除了有些太过瘦弱,身子骨没问题的秀秀回到了坦坦荡荡馆。

    秋雪在圆明园转这一大圈,花了近两个时辰。

    等她回来,姜恒刚刚睡醒。

    秋雪就进去将刘太医的话转述了一遍。

    第112章 师傅

    姜恒刚起来,觉得头脑还不清醒,就先站在案前练练字醒醒神。

    听秋雪进来将刘太医的话说了一遍,也仍带了点刚睡醒的懒摇头道:“咱们宫里有事,熹妃那里完全没动静才奇怪。只是她到底晚了,收了年嫔的脉案去也无用,今日太后娘娘刚说了从此年嫔的事儿由她老人家收尾,难道熹妃再令人去盯太后娘娘不成?”

    秋雪不由畅享起来:“要景仁宫真这样糊涂也好。”

    姜恒忍不住笑了:就像秋雪想着天上掉馅饼熹妃一时晕了头犯个大错一样,熹妃那边肯定也是盼着她哪天脑子抽了,最好跟年氏一样把自己折腾到西苑去住才好,这才不错眼地看着她。

    她这几年索性就把熹妃当成一种极严格的监管部门,用来督促自己不要懈怠,继续完善改进。

    用过晚膳,秋雪让力大的内监将一只炉子搬到院中,烧了一铜锅沸水,专用来煮今日从造办处拿回来的几匣子银杯。

    秋雪特意搬到院中,就是想让娘娘亲眼看着放心。

    姜恒站在窗前,迎着秋日凉渗渗的风,听着咕嘟嘟的沸水声,有点出神想念女儿:草原上一贯比京城还要冷很多,这会子下雪都是有可能的。虽知道皇上带孩子细心,但姜恒还是忍不住又重新想了一遍给女儿打包的衣裳够不够穿,敏敏到了围场会不会吃不惯。

    于嬷嬷在旁见了,就寻了些家常话来分散她的心思。

    于是在旁温和道:“娘娘小时候深宅大院住着,不知有没有吃过每秋京城干果铺子卖的黑砂炒的糖栗子。奴婢未进宫的时候吃过,那时候糖贵的很,炒栗子恨不得按颗来卖。”

    她原是想引着娘娘用点心的,毕竟娘娘这一日几乎没正经用饭,秋冬正是吃栗子的时节。

    “小厨房今日还有新做的栗子糕……”

    于嬷嬷还没说完,就见娘娘双眼发亮转头:“糖炒栗子,我竟然忘了还有糖炒栗子!”说来也不知每年深秋时节她在忙些什么,竟然六年过去,生是没想起糖炒栗子来!

    也是糖炒栗子并非家中会做的食物,都是到了时节,满街上飘香,姜恒才会想起来去买上一包,热乎乎拨开吃了金黄甜糯,是秋冬特有的满足。

    因宫里从没有街上那种弥漫着糖炒栗子的香气,姜恒也就一直没想起来。

    “正好支着锅,咱们自己做糖炒栗子。”

    秋雪在窗下看炉子,听这话就答应一声,然后叫秀秀:“你今儿也认了造办处的门了,趁着天色还早,快跑了去要些干净的黑铁砂来,说咱们宫里要炒糖栗子,他们必就知道了。”

    说完还笑道:“造办处保管有,今儿我去的时候都闻到糖栗子的味道了,必是万岁爷不在宫里,各处规矩不免松一些,就自己私下炒栗子吃来着!既如此,他们那黑铁砂子定是现成的。”

    负责管小厨房的秋露和小陆子听说娘娘要吃糖炒栗子,也连忙记账开橱子拿红糖白糖。另外调了蜂蜜水,准备炒到最后淋一点儿上去,这糖炒栗子才会油汪汪的香甜。

    秋露又特意过来回道:“娘娘,要不我再去南果房拿些太行山板栗来吧!咱们小厨房里的一袋儿,是用来做栗子糕的栗子,果子绵软,做糕点吃着更粉更细,但要糖炒栗子,还是要太行山的硬栗子最好。”

    姜恒看为着糖炒栗子忙成一团的宫人们:好嘛,这些年宫里倒是培养了许多吃货出来。

    真是不是一宫人,不进一宫门。

    天暗的越来越早,姜恒坐在窗下,看着深秋的天漫上霞色。

    灯烛与天际霞光相映之时,坦坦荡荡馆里的糖炒栗子流水线已经构建好了:有人负责清洗栗子,有人负责烤干洗过的栗子,再递给专门给栗子开花刀破十字口的秋露,最后才上锅,由力气很大的小陆子亲自掌勺炒起来。

    掌管小厨房多年后,小陆子已经变成了大陆子,一张脸儿圆到什么程度呢,就是从正面看过去,如同一张圆饼,挡得没法同时看见他两只耳朵,成为了永和宫货真价实的‘一只耳’。

    整个坦坦荡荡馆内,全是人声烟火气与香甜的糖炒栗子香。

    姜恒拨开第一个糖炒栗子的时候,六阿哥回来了。

    “额娘!”幼童的声音还分不太清男孩女孩,姜恒一个恍惚,差点要叫“敏敏进来吃栗子。”

    后来才反应过来,是儿子回来了。

    今日姜恒没空教儿子读书,之所以没有被儿子催促,正是因为今日六阿哥也不在家,他兴奋地去九州清晏看他的专属小书房去了。

    皇上给他请的启蒙师傅是男子,自然不可能来后宫里教导阿哥。

    而六阿哥的年纪又还不到离开额娘独立生活的时候,皇上就在九州清晏后殿里,给儿子选了一间安静的小房间作为幼子的启蒙书房,让他白日去念书,下晌下了学依旧回来住。

    皇上还未去木兰之前,曾带姜恒去看过一回,让她看看有无需要添减的。

    姜恒表示全无异议:雍正帝的审美实在是过硬,哪怕是一间小孩子学认字的屋子(相当于幼儿园教室),都让他布置成了一间无可挑剔清幽大气的书房。

    皇上甚至还给小儿子亲手题了“读书以明理为先”作为训诫,就挂在书房最显眼处。

    与皇上的御笔同样显眼的还有一个堆得满满的书架,皇上还颇为怀念的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出来,指着下半对姜恒道:“这是皇子们十岁前要熟背的书。”又指上半:“这些是十五岁前要融会贯通信手拈来的学问。”

    姜恒看着这一柜子经史子集,并皇上手里拿着的《名臣奏议(宋)》,以及剩下的各朝名臣所撰流传下来的奏折文书,觉得皇子们怪不得要三四点就起床呢。

    今日姜恒原就计划了去拜见良太妃,就把儿子安排去提前参观自己小书房了。

    毕竟这孩子在事儿多这点上,跟皇上也很像。

    有时候姜恒给他摆了玩器或是杯碟,他看一会儿,很大可能会自己重新来一遍。甚至乳母们每天给他收炕上的玩具到柜子里,他都得看着乳母放,九连环必须摆在哪儿,西洋望远镜又必须摆在哪儿,很有自己的规划。

    他唯一接受能乱摆他东西的,只有姐姐。

    姜恒有时候会悄悄让女儿去给他乱一乱,免得小小孩子倒是养成了强迫症的性子。

    见儿子回来,姜恒就招呼他进来吃糖炒栗子。

    六阿哥手里抱着一本书,进门请过安,却也不先吃栗子,而是站到脚踏上,努力跟姜恒高度接近一点,然后举着书板着小脸问道:“额娘,我今日碰到十三叔了。我说额娘今日没空,他就教我认字了。”

    “可为什么十三叔教的字那么难,额娘教的那么简单!”

    姜恒:……这一天还是来了啊。

    她接过儿子手里的书,这是一本皇子启蒙读物《千字文》。

    姜恒曾经也想用这本书给儿女启蒙的,但后来她还是放弃了——她觉得这本书并不适合教幼童认字。

    三岁的孩子刚开始认字,适合认什么“驴骡犊特,骇跃超骧”这些复杂的字儿吗?

    平日姜恒给儿子读诗词文章的时候,倒是不拘深浅。她深觉许多诗句浑然天成,哪怕孩子还不懂,只听其中韵味也是好的。

    但姜恒教给儿子认字写字的时候,则采用了从简单开始的新时代认字法,教的全是“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这种不超过几笔的字儿。

    要不是怕卡出时间线bug,姜恒其实挺想给儿子教乾隆帝那首唯一进了小学课本的“一片两片三四片”的诗。

    谁成想今日儿子碰上了怡亲王,热切邀请十三叔教他认字,十三爷当然顺手拿了千字文来教,这就属于李鬼遇上李逵了。

    六阿哥对于额娘用特别简单的字充个数来教自己,表达了不满。

    亏他今日还跟十三叔说,他已经认识许多字了。结果十三叔拿出千字文让他指学到哪儿了,他才发现满篇都不认识!额娘教他认字的书根本不是这一本!

    好在六阿哥并没有一直谴责地看着她,而是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罢了,十三叔说,皇阿玛给我挑的师傅很快就到圆明园了。”看样子是准备把额娘解雇了。

    姜恒扶额心道:师傅快点来吧,我是不想再教这孩子了。

    而从十三爷那里完成了今日认字的六阿哥,也就不再提这事儿,只是坐在一旁等着吃栗子。

    他也闻到了满室甜香,小肚子已经叫了起来。

    姜恒给他剥了一个,让他慢慢咬着吃,又说只能吃三个,这东西不好消化。

    六阿哥才吃了一个,就觉得好吃的很,仰头道:“额娘,我送一份去给十三叔吃。”

    姜恒让人取来油纸包了两包热乎的,还给儿子找了个小竹篮子让他亲自挎着。又见乳母给六阿哥穿上一件大红羽缎的毛衣裳,姜恒就伸手把兜帽给儿子合上,笑眯眯道:“小红帽,出发吧。”

    她看着儿子被嬷嬷和内监们簇拥着出门的小身影。

    小红帽跳了一下,出了大门。

    他这一去九州清晏小书房读书,又是另一重身份了:不再只是一个父亲闲来喜欢逗着玩的小儿子,也要开始做一个皇子接受皇帝的审视了。

    等六阿哥送完糖炒栗子给怡亲王,姜恒原以为他体力耗尽了,谁成想他又要去给太后和皇后送。

    姜恒刚想婉拒,就见儿子盯着榻上放着的那一本千字文,姜恒理亏只好起身道:“好吧,额娘陪你去。”

    说着先拿了个栗子剥给儿子吃:“又出门跑了一趟,再吃一个垫一垫肚子咱们再走。”

    事后姜恒很后悔给儿子喂了这个栗子。六阿哥察觉到晾凉了的栗子并不如滚烫的时候好吃,于是拉着她道:“额娘,咱们带着锅去给皇玛姆皇额娘现炒吧。”

    姜恒:我错了。

    好在他年纪还小,姜恒用炭炉可烘热栗子哄过了。

    在陪着六阿哥又走了一趟月坛云居和同乐院,各送了一份栗子后,姜恒这漫长的一天才算是过去。

    太后和皇后娘娘收到这样罕见的简薄之礼,却都很喜欢。

    尤其是皇后,还处在今日抓贵妃顶缸的不好意思中,对六阿哥就格外和悦,收下栗子后,还给了他一方刚得的上好砚台。

    又道:“等六阿哥去念书时,皇额娘再给你送一整套文房四宝。”

    几日后,姜恒完成了太后布置的命名作业,拿着十个备用小名儿来请太后选。

    太后戴上花镜边看边时不时问这些字儿里的意头。

    最后入围决赛圈的两个,正是姜恒最喜欢的两个:卷耳和苽米。

    太后拿着比较:“卷耳草哀家知道,《诗经》里都有写过的。漫山遍野都开小花很好养活,这意头很好。且听你说,还是味药材,最难得是贫苦人家也用得起。”姜恒也是问了太医院才知道,卷耳不但能治风寒还能治外伤,又随手可得,是乡野中最常用的大自然的馈赠药草之一。

    要是太后选这个卷耳,她就会管儿子叫阿卷或是卷宝,属于自己才知道的密语。

    至于苽,则是一种极顽强的水生植物,其结出的苽米在大灾之年可用来当灾米,代替米面果腹,活人无数。

    太后左右为难起来。

    卷耳是一种药草,这让太后想起来,良医如良将,似乎隐喻的是将。且卷耳极少用作主药,常作为辅佐药材,更让人想起臣子来。但苽米却是从前各朝用来赈灾救济万民的急用粮,救济万民却让人想起君王来。

    这只是一个小名,或许是她想太多,但太后此时却就是下不了决心拿主意。

    太后决定依照自己的直觉,把这两个名字送给皇上去,让皇上来选。

    于是,六阿哥仍旧是没有小名儿的度过了生日。

    雍正八年十月二日,六阿哥吃过一碗长寿面,正式迈过了三周岁。

    给小皇子送礼是宫内宫外最轻松的:年纪小的孩子以惜福为重,决不能送重,宫外只送一盘子寿桃,成捆的寿面即可。宗亲命妇们可再加一套衣裳鞋袜,但这衣裳也不能镶金嵌玉,不许华贵,很好预备。

    唯一格格不入的礼物,来自于怡亲王府,是一本怡亲王手抄的《千字文》。

    姜恒:……虽然我努力不想歪,但这看起来还是像在内涵我。

    次日十三福晋进宫给太后请安,还特意跟姜恒解释了这件事,无奈笑道:“给六阿哥的礼,是我早就一一配好的,偏生王爷忽然塞进来一本书,说是当日答应了六阿哥的,不好失约于孩子。”

    十三福晋是无语了,继续委婉跟姜恒道:原是当日十三爷教六阿哥写字的时候,六阿哥很喜欢十三叔的字,想要一本十三叔手写的《千字文》,十三爷向来喜欢孩子,更喜欢皇兄的孩子,对皇子们都是有求必应屋似的好叔叔,立刻就答应了。

    倒叫送礼的十三福晋无语:那是皇上的儿子啊!对着你的字练去算什么事儿!

    姜恒只好跟十三福晋彼此尴尬对笑。

    十三福晋为了缓解尴尬忙说道:“不过王爷坚称,六阿哥的字必不会随着他的去,等师傅到了就好了。”

    姜恒越发好奇了:“真不知皇上请了哪路学士来教六阿哥,十三爷竟也这样看好。”

    师傅到的很及时。

    十月三日,六阿哥生日后的一天,坦坦荡荡馆就收到了崔进送来的名帖。

    起初姜恒看到伊尔根觉罗氏还没有反应过来是哪一位,但当打开看到汉名的时候,却立刻惊了。

    顾八代!

    居然是他!

    姜恒知道徐元梦当过四爷的老师,但那位之所以半路教完了太子,又去当四爷的师傅,是有缘故的。

    因四爷最初的师傅,正是这位顾八代。

    师徒感情极好。

    众所周知,皇上年轻时候曾被康熙爷评为‘喜怒不定’之人,说白了就是比较直性子,这正跟顾八代的脾气合着。这位顾老师,也曾经被翰林院的老学究们半贬半褒说他颇有‘江湖侠气’。

    但康熙爷期许的皇子并不是这样的。他早些年是慈父,看儿子们都是不会有错的,全是别人教坏了自己儿子,于是‘咔嚓’把顾老师给解雇了,甚至不许他继续做官,直接遣返回吉林老家,算是面板全面清空。

    这位顾老师又是个两袖清风的人物,当过皇子的老师也没啥钱,据说很过了不少年艰难日子,甚至一度有些病的不好了。但在顾老师生病之际,天降大喜,不,大丧,先帝爷驾崩了。

    他当年的学生四皇子胤禛登基了!

    顾老师的病,多半是郁郁不得志导致的,当今一登基,他病立刻见好。而皇上登基后也没忘了这位老师,很快命人下旨复用老师,带着圣旨的官员还没走到吉林呢,老爷子都从床上起来了,接旨的时候都不用人扶,自己走出去接的。

    回京后,老爷子就一直在国子监教书。

    直到去岁才因年迈上书致仕,皇上亲赐了两处宅院(京城一座,圆明园附近一座)给老师养老。

    这位来头太大,固然令姜恒诧异。

    但让她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位出山的原因还是年龄——这位顾老师去岁刚过了七十大寿啊!他可是亲眼看着先帝爷擒鳌拜平三藩的人,可以说是大清半本活历史书了。

    别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代,就算在现代,就算在退休年龄延迟的内卷时代,七十也不该是工作年龄了。

    皇上,您这是视劳动法如无物啊……

    姜恒原本想的是让儿子将来卷老师,现在觉得不得不嘱咐儿子一下,尊老,尊老是第一位的,别给老先生压力好嘛?可以再等两年,你到了上书房,去卷年轻的翰林学士。

    然而六阿哥并不知道额娘的内心感受,他在听说自己的师傅是阿玛当年的师傅时,高兴的在屋里跑了好几圈,然后收拾了一天的文房四宝,不知道的以为他要直接搬到书房里去住再不回来了。

    实则皇上为怕揠苗助长(没错,三岁开学的皇宫居然也考虑过揠苗的问题),虽给儿子立了小书房,但只许他晌午念一个时辰,下午念半个时辰,免得太早用心过甚伤了身体。

    姜恒看着转的自己眼晕的儿子,再想想七十一岁高龄的顾八代老师,只能相信,皇上的老师必不是什么凡俗人物,能够收了小儿子。

    姜恒在被儿子的师傅惊讶到时,木兰围场上,也有人在震惊着。

    胜军班师回朝,也是提前算了黄道吉日,众将领才到达木兰围场。晨起先拜见皇上,再献上俘虏。因是于围场会见蒙古王公,彼此少不得再友好寒暄一二。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皇上并没来得及跟几年未见的亲弟弟说多少体己话,只来得及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让他下晌先回去好生歇一觉:“今夜朕为你们摆庆功酒!”

    而下午,皇上则收到了宫里的家书,开始认真选儿子的乳名。

    皇额娘拿不定主意,他又何尝不是?

    于是索性把女儿抱了来让她选。

    敏敏看了一会儿:“选这个瓜米,弟弟喜欢瓜。”

    皇上莞尔:“敏敏,这个字儿念苽。”皇上又写了孤单的孤给女儿:“这两个字都念‘孤’,可见有瓜的字儿不一定念瓜对不对。”

    皇上边教女儿不要念一半字,边觉得自己给儿子请回自家师傅启蒙没错:贵妃生活中是不溺爱孩子,但这教育上却不然。只肯先教孩子常用字,并不按照圣贤书来教,也不赶进度,每天只教几个字就催着孩子去玩——女儿就这样跟着她杂学旁收快快乐乐的很好,但儿子还是自己来教吧。

    正说着,苏培盛来回十四爷求见。

    皇上想着,十四弟必然也有许多话想跟自己说,这才午觉都睡不着。

    皇上见他顶大梁这一回,整个人都成熟绷了许多,倒是有些怀念他当年活泼跳脱的样子,于是突发奇想,对女儿道:“敏敏,你从帐子后头回去,换上皇阿玛新给你做的皇子衣裳,回来骗一骗你十四叔。”

    敏敏笑嘻嘻跑了:“好,我不说我是公主,叫十四叔纳闷去!”

    而御帐里,十四爷单独跟皇上倾心吐胆诉过别情,这才告退。

    才出门不远,就见皇帐范围内,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细声细气叫他:“十四叔。”

    十四爷纳闷站住脚:他虽然在战场上,但于京中事不是不知。且皇上的儿子那么少,也绝不会记错。

    已有的三位阿哥,十四爷是早就熟知的。而这几年,皇兄只添了一位六阿哥,算日子,可是刚三岁。

    于是十四爷惊了:那眼前这个穿皇子常服,而且长得跟皇兄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五六岁男孩儿是哪儿冒出来的!

    第113章 十四爷的震惊

    十四爷在皇帐外骤然见了个酷似皇上,但年纪不对的小孩子,先是惊了,随后就摸荷包,摸着一个扳指就拿出来开始柔声哄道:“叫我十四叔,那你是哪家的孩子?”

    只听这孩子细声道:“皇阿玛家的。”

    十四爷不死心再问:“你几岁了?”然后劝自己莫慌,也可能是三岁的六阿哥长得异于常人的高大呢!

    敏敏伸手:“六岁了。”孩子总喜欢把自己年龄说的大一点,敏敏直接就报虚岁。

    十四爷闻言不由继续追问:“六岁……那你序齿第几?”

    敏敏想了想,只好道:“我在皇子里没有序齿。”然后又退后给十四爷正式请了个安:“皇阿玛特命我来给十四叔请安!”

    十四爷:破案了,皇兄在木兰围场养了个私生子!

    他看着这跟皇兄酷似的小脸儿,颇为痛心疾首,多好的孩子啊,都六岁了竟没有序齿,那想必连皇室玉牒也没上。十四爷先是安抚的拍了拍‘小侄子’,温言关怀了几句,就回自己住处去头脑风暴了。

    风暴了大半个时辰也没风暴出什么来,便想去久违的木兰校场上跑马散心,正好遇到岳钟琪大将军,便拦住了问:“我有一事请教岳将军。”

    岳钟琪忙拱手笑道:“哪里就称得上请教二字,郡王爷只管说。”两人打西北战场回来,关系自然比寻常朝臣近一层。于是岳钟琪乖乖竖着耳朵过来了,然而在听见十四爷问话时就后了大悔,让你长耳朵!

    十四爷拉近与岳大将军之间的物理距离,神秘兮兮问道:“你说,这天底下有什么皇上不能带回宫的女人吗?”十四爷头脑风暴之所以百思不得其解,就是卡在了这里。

    皇帝的私生子?

    何必呢?

    皇阿玛可是连汉人女子都能改成汉军旗带回宫里的,现在他的十五弟十六弟不都是这么来的?皇阿玛这么多孩子都应收尽收了,何况皇兄这三瓜俩枣的珍贵子嗣,怎么会还流落一个在外头?

    那这孩子的生母得是什么来历,多么不能示人,才会连累儿子变成皇上养在外头的私生子?

    十四爷想不通,就抓住路过的岳钟琪大将军来商讨“论皇上也不能带回宫的女人是什么身份”。大将军听完深恨自己腿长,竟然路过了这里,汗出的简直比在战场上还多。

    他不知道万岁爷有什么女人不能要,但他知道自己什么话不能听!

    见岳大将军嘴巴像是粘住了再也不肯张开,十四爷只好放了他走。

    到了夜里庆功酒,十四爷就格外关注了皇子和宗室儿郎的一桌,见只有四阿哥和五阿哥穿着皇子正服坐在那里,更是感叹:果是见不得人的皇子吗?

    到了第二天早上,十四爷来跟皇上辞行的时候,脑子里已经发散到:那女子必是反清复明的罪人亦或根本是前明皇室如朱三太子一般的人物,皇兄才不能给她的孩子一个身份。

    于是还痛心疾首跟皇上道:“皇兄为了江山社稷,哪怕不能……也不能够……唉,孩子无辜啊。还不如就叫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直接记给臣弟或是十三哥,将来好歹有个爵位,也能出门见人!不然似昨夜庆功宴,连随御驾前来的各家臣子都能到场,偏他一个皇子到不了,孩子心里怎么想呢?”

    皇上觉得有趣极了:从来都是他严肃教导十四,这是第一次,十四像个大人似的倒过来竟然替他打算。

    以至于皇上原想今晨告诉他真相的,让敏敏跟十四叔告别的,竟也没说,只催十四出发:“早一刻赶路,早一刻到圆明园,皇额娘心里不知如何盼着你,只怕算着日子,这几日觉也睡不好。”

    十四爷只好拜别了皇上,带着两个侄子和近百人的护卫队,一路从木兰围场疾行回圆明园给太后请安。

    苏培盛上来换茶,见皇上心情极好摇头而笑,就连忙凑趣问道:“十四爷竟真没认出公主来?”

    皇上莞尔:“宫里公主多两三岁就打耳洞,偏敏敏怕疼一直不肯,皇额娘叫她一哭也不舍得,竟就没打。加上木兰围场知道朕带了公主来的也没有几个,十四刚回来如何知晓?”

    且说皇上把公主带走时,圆明园人尽皆知,但到了木兰围场,此事却异常低调。

    除了嫁到蒙古的几位健在长公主知道外,其余人几乎都不晓得皇上还带了女儿来——皇上带敏敏出门,只是为了让女儿出远门见识风光并见十四弟的。

    他已决意不把女儿嫁与蒙古,自然要少在蒙古亲王跟前露面,免得哪位亲王会错了意,见他带公主来木兰,惦记上他还有个女儿,将来行求娶事。

    于是这回敏敏到了木兰围场,并没见什么外人,皇上忙于政务时,敏敏就多跟着外公观保和舅舅姜圆一起玩。

    苏培盛不由道:“万岁爷不告诉恂郡王,回京后恂郡王若是当成真的传了出去……”

    皇上摇头:“朕还不知道十四?回去第一个必是要跟皇额娘‘告朕的状’,之后只有皇额娘开解他。”

    皇上摸十四爷的心理摸得太准。

    一对相差十岁的兄弟,一对从小弟弟就被哥哥教导(镇压)的兄弟,一对后来更变成君臣的兄弟——十四爷是习惯了有事没事被皇兄训两句的,但没想到,他终于发现了皇上的秘密!还是个大错!

    果然,马背上的十四爷,一边是想着额娘以及府里的福晋孩子们往回赶,一边也有一个念头在膨胀。

    啊,终于有我给皇兄解决麻烦,收拾摊子的一天了吗?

    一半自豪,一半激动,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或是不敢察觉的欢喜:哎嘿,这回居然是皇兄犯错我去告状。

    唉,亲爹含糊不语,还是得靠他这个靠谱的叔叔给孩子一个光明的前途啊!十四爷责任感也跟着爆棚,恨不得立刻飞回圆明园与额娘说此事。

    他骑术本就娴熟,又是沙场上历练出来的,坐骑又是万中无一的名驹。这一路狂奔,把弘历和弘昼累的是七死八活的。

    如今的官道又不是什么水泥道,都是土路而已。虽说郡王和皇子经过行,前一日早有吏目铺过细沙黄土垫了雨水冲出的坑洼处,但反而更加扬尘了。

    中途到了一地官邸停下用膳喝茶,令人喂马时,弘历弘昼只觉得自己像土里挖出来的古物似的,都忙不迭要换衣服擦头脸。

    且说弘历原想着这回到木兰围场,一来可以皇子身份见各部蒙古王公,二来便是陪送十四叔回圆明园,一路上多些机会请教亲近。

    谁都瞧得出,接下来一段日子,京里必是携军功而回的恂郡王炙手可热。

    然而十四爷只急着赶路,弘历想说话也没工夫:在马上那绝对张不开嘴,否则便是吃一肚子沙子。而在官邸匆匆用过一顿饭,又很快上路了,也无机会多说。

    弘历细心发觉,十四叔不但归心似箭,似乎还有心事,也就只好将拉关系的心暂且按下。

    想着横竖有这回一同回京的机缘,眼见颁金节、万寿节、过年,有的是机会跟十四叔走得近。

    太后在听宫人回禀,恂郡王在外候着请安时,哪怕之前做了再多心理建设,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为了与阔别的儿子叙话,太后还把人都撵了出去,连乌雅嬷嬷也只上了茶点,备了热水手帕供两位主子擦泪,就也退了下去。

    要依着太后,再多话也是问不完的。

    十四爷就没有那么细腻了,他回了太后的几句关切后,终于找到太后擦眼泪的间隙,赶着先把木兰围场发现的惊天大事说给额娘,与最亲的人分享这不能说的隐秘,不然他快憋死了。

    他来的路上还琢磨措辞来着。

    原本想说:额娘,皇兄怕是养了个有违祖宗规矩的女子。又觉得说的太吓人,就预备换成,皇兄在木兰围场养了个不得见人的皇子。

    结果舌头一个打结,说成了:“皇兄在木兰围场养了个见不得人的祖宗。”

    把太后惊得眼泪都缩回去了。

    十四爷也连忙拍了自己的嘴一下,然后才把遇见的孩子一一道来。

    太后立刻反应了过来。

    方才的伤感的情绪不由全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皇上这些年越发肃然帝威愈重,她再想不到皇上竟会忽发作弄人的心思,与女儿一起这样捉弄自己的亲弟弟。

    也可见亲兄弟就是亲的,隔了几年未见,还是与别个不同。

    于是太后只笑道:“那不是个皇子……”

    十四爷急的都顾不得打断了额娘说话,眼睛一瞪还带了点军中的虎气,直接道:“额娘是没见,那孩子长得跟皇兄那个像,若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我把头拧下来!”

    随即被太后拍了一巴掌在胳膊上:“瞪着眼睛要做土匪不成!哀家不管你在西北怎么霸王似的,回了京城就给哀家老老实实做人,管好你那张嘴。你皇兄是要抬举你,给你体面升亲王的,你若是一时放浪了把爵位作没了,别指望哀家替你说话。”

    十四爷灰头土脸认错:怎么皇兄犯错,挨骂挨打的还是我呢?

    不过太后很快与他讲明了那位‘六岁皇子’的身份,十四爷再次陷入了头脑风暴:“四哥会与我开这样的玩笑?他是这样的人?我不信!这不对!”

    最终被太后说服的十四爷,从月坛云居出来的时候,还有两分震惊与麻木。直到回到圆明园附近的恂郡王府别馆,见了福晋,见了孩子们,十四爷方觉得好些。

    偏生十四福晋与他玩笑道:“爷出门几年,竟没添个阿哥格格的回来?”

    却见十四爷反应强烈:“爷在西北出生入死的,哪里有空弄个孩子!”十四福晋倒是惊讶于他反应这么大。

    十四爷甚觉丢人,偏生此事不好说,只好自己郁闷。

    如果说恂郡王有两分郁闷,那么弘历的郁闷可就大了。

    回到圆明园阿哥所,弘历进了自己院子先就叫人打水沐浴,准备洗去一身尘土再去给皇祖母和皇额娘请安。

    热水一烫更觉得浑身骨头疼:骑马绝对是件苦差事,只怕他今儿若是不上药油,明儿都没法走路。

    边泡还不忘边问旁边捧着毛巾和澡豆的两个小太监:“圆明园里近来有什么消息吗?”

    这是他特意留下的两个心腹内监。

    然而主子不在园中,两个内监虽着意留神,能打听的事儿也不多,只捡了些家常事说。弘历见他们半天说不到点子上,索性直接问道:“皇阿玛原说过,六弟过了三周岁,就给他寻师傅的,如今六弟的师傅可有了?你们可打听了是谁?”

    两个小内监常跟着阿哥,自然知道些眉眼高低,此时都瞥着对方,希望对方说这个坏消息,而不是自己惹恼四阿哥。

    这一吞吞吐吐,弘历本就疲惫不堪登时就恼了:“连句话都不会回了?不中用就滚出去!”

    两个内监连忙跪了,其中一个因捧着干净的大棉布巾,没法双手伏地磕头,只能捧着跪着,看起来颇为狼狈。还是另一个把盛着澡豆的木盒子放在地上,边不住叩头边道:“奴才该死!”

    又小心回道:“六阿哥的师傅是……顾老祭酒。”

    忐忑回完话后,半晌也没听见四阿哥说话。

    也不知是他们的错觉,还是真过了良久,他们终于听见要四阿哥要棉巾的动静,这才忙爬起来伺候阿哥擦洗换衣裳。

    等出了屋子,又有好几个宫人团团围着给他佩荷包、玉佩等物。

    整个过程弘历还是一字不发,那种沉默的气场倒是让内监们觉得压力更大。

    弘历正在闷声咽下这个苦涩的消息:大清依旧承袭明制保留国子监,连祭酒等官位也都保留了下来。国子监又称太学,本就是清贵要紧地,雍正三年,皇上还给老师额外加了一个管理监事大臣的职衔,与六部满汉尚书是同等品阶,可见顾八代的地位。

    皇阿玛居然给六弟指了这一位,还只做启蒙师傅!

    弘历这会子是骤然听到此等消息,冲击太大,没有想到以顾八代老师的年纪,实在不适合七八年后再给六阿哥当什么专门的授业师傅,如今来给稚子启蒙,每日只上一个半时辰的班,都属于返聘退休人员了

    “四哥,走吧?去给皇玛姆和皇额娘请安。”弘历耽误的有点久,破天荒的是弘昼先来叫他。

    两人如今算虚岁都十四了,算是正经的少年人,可以单独出门办差,此次从木兰围场回来,自然也要往太后皇后处请安。

    弘历就把乱七八糟的心情按下不表,跟弘昼去了月坛云居。

    太后对孙辈们都很是喜爱,一度被皇上列入‘溺爱’老太太行列,不肯跟太后吐露对弘时的安排。以往弘历也觉得皇祖母对他们都极好,便想着皇阿玛不在家,皇子一辈里三哥亦不在,倒是自己打头,该多盘桓一会儿与皇玛姆聊家常以作安慰。

    偏生今日也巧了。

    十四爷刚走,太后也刚听了“围场皇子”之事,不免好奇,于是话里话外只问着敏敏在围场如何。弘昼见妹妹多些,太后的话多半是他来答,弘历只好跟着补充一二,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谁料回话刚告一段落,太后就让他们吃栗子;“这是贵妃宫里按着外头的吃法做的,用黑砂炒的糖栗子,你们六弟一吃就爱上了这一口,这几天常给哀家送了来,这一包自打送了来就一直在炉火上热着呢,你们也快尝尝。”

    弘历:还吃啥栗子,我的心就像是在黑砂里被翻炒的栗子似的!

    若说对弘历而言,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那就是虽不是逢五的日子,太后还是许他们明日去探望额娘。

    于太后而言,她刚母子团聚,也就乐得成全下熹妃裕妃。

    次日晨起,弘历果然觉得肩背腰腿都疼的要命,只得忍痛叫人按了一回。之后勉强起来,换过衣裳。

    原要去给额娘请安,都走到门口却忽然停了下来,又转回屋里,命人取了两瓶药油,往不远处弘昼院里去。

    刚进门就听见鬼哭狼嚎似的惨叫,内监通传后弘历进门,就见弘昼还有气无力趴在床上对他拱手道:“四哥,我就先不起来了。”

    弘历搁下药:“该叫人给你使劲按按,不然今日你如何起来见人?”

    弘昼摇头道:“今日原没什么见人处,不过是自家额娘罢了,再就是去书房温书。”他准备今日不顾形象的在书房的矮榻上躺着背书。

    弘历脸上就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讶然:“怎么,你不知道?皇阿玛给六弟选的启蒙师傅是顾老祭酒。那位可是皇阿玛当年的老师最得皇阿玛敬重,他既然到了这圆明园,你我怎么能不去拜见?还不快起来!”虽说弘历这话是说给弘昼听得,但不可避免还是扎了自己的心口一下。

    但见弘昼惊得一下子抬起上半身来,脸色都变了:“什么?!”弘历心里不免又有些安慰。

    也是,弘昼应该是最介意的。自己的师傅徐元梦也算是帝师,若是按照康熙爷的看重来说,徐老师比顾八代还强不少呢。但五弟的师傅吴襄资历比起这两位就差些了,也难怪五弟心里难以平衡……

    他正想着,就见弘昼这一起猛了抻到了筋,又哎哟倒了下去,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一般在榻上扑腾了两下,然后努力去捶自己背上那根筋。

    弘历觉得跟五弟同病相怜起来,索性就坐在旁边,替他按了按。

    才按了一下,就听弘昼道:“六弟也太可怜了,竟是那位老祭酒给他做师傅?我听弘春弘明他们说过,那老先生凶得很也严的很,罚他们这些恂郡王府的阿哥抄书,跟七品官宦之家的子孙没分别,罚的他们通宵睡不了,还不敢找人代笔,若是叫他老先生发现了是代抄的,那更惨!”弘昼捶着床道:“六弟这么小咋就这么命苦啊!”

    弘历:……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共同语言了。

    于是他只起身冷淡道:“起来换过衣裳,去给老先生请安。”

    弘昼也就挣扎着起来,叫太监给他拿件‘沉着稳重’的常服,还对着弘历道谢道:“我昨儿回来就睡过去了,要不是四哥告诉我,竟不知道这事儿,咱们这就去吧。”反过来风风火火催着弘历出门,出门才刹住脚:“那老先生在哪儿?”

    弘历再次无语:“这个时辰应当在六弟的小书房里。”说来皇阿玛竟还给六弟弄了书房。

    因皇上不在园中,亲王皇子们也不可经过甚至靠近前殿或是御书房等重地。侧门都走不得,都得绕到后角门进去。

    弘历到的时候,就听到里面颇为熟悉的声音——十四叔竟已经到了。

    且说骑了一日马飞奔回京的弘历和弘昼,都是艰难开机,但对恂郡王来说,还真不觉得如何。这一日又是早早起身,卡着圆明园开门就进宫来给太后请安,请过后也来拜见顾八代。

    一来这位是帝师年纪也摆在这里,既在园中当然应当去拜会,二来恂郡王不在京中几年,皇上恐府上男儿教育疏忽,也令侄子们常去国子监请教学问,自己还时不时抽个考题考上一考。

    这会子,十四爷就来拜会顾老师。

    十四爷到得早,还未到六阿哥上学的时辰。但透过窗子只见顾老师已经坐在屋里喝茶看书了。

    听太监报恂郡王到,顾八代起身行礼,十四爷忙扶住,然后上下打量一番,不由笑道:“老祭酒精神矍铄,瞧着与二十多年前并无分别。”虽说须发已白,但精气神极好,眼眸也迥然有神不见浑浊。顾八代少不得自谦道:“如何不老呢?实在精力不济,恐给朝廷给万岁爷耽误了国子监,去岁便上书致仕了。承蒙万岁爷不嫌弃我老迈糊涂,令我来给小皇子开蒙。”

    十四爷就笑道:“我可是听说了,老祭酒去岁致仕,接着就返乡探故亲故友去了,从京城到吉林路途遥遥,老祭酒一去一回也不见风霜,可知身子硬朗。”

    顾八代不由笑道:“恂郡王瞧着臣不怎么变,但臣瞧着十四爷与二十多年前却是天壤之别了。”

    十四爷打小就喜欢舞刀弄枪,但那时候身上有武人气,这会子却有了大将之气。

    两人正叙旧,六阿哥来上学前班了。

    六阿哥和十四爷从未见过,一打照面,就有些迷惑。

    顾八代便对自己最小的一个学生道:“阿哥,这是恂郡王。”

    六阿哥立即一板一眼见过十四叔。

    而十四爷看着他的大小:对,没错,这才是三岁的皇子嘛。

    又见他一板一眼,好似皇兄当年一般,凡事都规矩板正——这样的板正放在三岁的小孩子身上,倒让人忍俊不禁。于是十四爷上前两步,轻轻松松把六阿哥像抱小猫崽子一样从肋下托着举在空中,然后笑道:“你这样小的年纪,怎么学的这样老成?依我说别念书了,竟跟着去我家里玩几日如何!”

    弘历到的时候,正碰上这一幕,那真是心塞的雪上加霜。

    而十四爷也没放下小侄子,而是就势改举为抱,简单的一个胳膊就把他夹在怀里,对弘历弘昼笑道:“你们两个骑术不赖啊,昨儿没误了行程不说,今日竟能爬起来走路?”

    弘历弘昼在腹内呵呵,怪不得皇阿玛曾言语里露出过十四叔年少时不靠谱的意思,现在也差不离:合着他预料到侄子们第一回 长途骑马可能受不住,但还是不肯放慢行程,好像侄子们爬不起来也很有趣儿似的。

    而被十四爷抱着的六阿哥则在扭来扭去,想要下来。然而很快发现徒劳无功,十四叔的胳膊像是铁铸的一样,就只好在夹缝里道:“四哥好,五哥好。”

    弘历弘昼都回了六弟好。

    而顾八代正与两位阿哥寒暄时,余光瞥见十四爷竟然真的想要趁机夹带着六阿哥就溜走,顾老师不由拔足追了出去。

    还是十四爷连连保证,只带着六阿哥去军机处找怡亲王,玩一会儿后绝对送还回来,顾老师才只好放行,点了两个小书房的太监跟着,又特意对十四爷道:“这是万岁爷拨过来的内监。”意在让十四爷说话算话,别像小时候一样耍赖逃课溜了就一去不复返。

    十四爷也只打着哈哈就走了。正好他对圆明园的路不熟,就让这两个小太监带路,到了圆明园的军机处。

    他脚下快,等军机处的太监通传的时候,他已经龙行虎步似的进去了。

    也就正巧看见,怡亲王、鄂尔泰、张廷玉并数位军机臣子都在一起议事,且看起来面容还很严肃,显然在商讨什么为难事。

    在抬头见是恂郡王时,怡亲王眼立刻就亮了:“十四弟!”

    诸位大臣也忙着起身与他请安并恭贺,走近了才发觉他竟还带着一个小孩儿,十四爷又以狮子王里举小狮子的姿势把六阿哥举了出来:“瞧,我将万岁爷的六阿哥抱了来与大伙儿见见。”

    众大臣:那告辞了,六阿哥还这么小呢,显然是被十四爷心血来潮裹挟了来的。既如此为免皇上回来发火,他们还是迅速撤退不要沾上关系吧。

    于是众大臣纷纷指了一事告退——横竖军机大臣们确实是有事要忙,也不算作伪。

    屋里很快只剩下十三爷和十四爷。

    怡亲王伸手接过六阿哥,不由道:“可见是几年没抱过孩子了,竟是夹着就过来了,这能行吗?”

    十四爷笑道:“你问问小侄子,我们玩的可好了。”

    之后又正经起来问道:“方才瞧着你们都心事重重的,难道皇兄不在京里,出了什么大事儿吗?”

    怡亲王摇头:“不是什么急事,但却是一桩为难事,朝上为了这事儿大臣们各执一词已经争了有两个月了,皇兄一直搁置着罢了。”

    第114章 分歧

    十四爷问起朝臣们为何事儿争执不下。

    怡亲王先不顾回答他,而是将六阿哥安置在一张素日无人坐的干净交椅上,让他抓住扶手别张下来。然后又把桌上自己的手炉拿过来,加了新的银霜炭,试了温度这才递给六阿哥捧着,还和气嘱咐道:“若是冷了渴了的就叫我们,一会儿十三叔就把你送回去。”

    又转头问十四:“你把侄子带了来也罢了,怎么连保嬷嬷也不带一个。”

    十四爷只是一时兴起,根本没有想这么多,现在才觉出照顾小孩子的麻烦。他见六阿哥小小一只坐在大交椅上,也怕他掉下来,就又搬了一张大椅推在六阿哥坐的椅子前,用两个椅子把他筐了起来,笑嘻嘻吓唬小侄子道:“乖乖坐着,可别往外爬,这么高可就把牙栽掉了。”

    又要抓点心给六阿哥吃,还是叫十三爷拦了:“你我小时候,吃多少东西都是有数的,你这会子喂了他一碟子点心,回头乳母照样喂饭,就要撑着了。”

    十四爷就把手里抓的海苔芝麻条自个儿全吃了。

    边吃边听十三爷讲朝上大臣争议之事。

    原来争的是要不要禁海。

    十四爷一听这个议题,先就疑惑起来:“禁海?这又是从哪儿说起?如今京中有鄂罗斯商馆,也有西洋商馆,瞧着都红红火火的,怎么忽剌八提出要禁海?”他从荷包里拿出一只专供随身携带的短小版本石墨笔:“这种最初从西洋来的笔也极好,军中带着标画舆图很简便。”甚至还掏出一个馒头:“看,我如今到哪儿都带一个龙眼小馒头。”

    “这石墨笔不是赚了好些银子,不但西洋各国买,连着鄂罗斯、真倭、高丽、安南等都高价买,这禁海了生意怎么做?”恂郡王倒不是九爷那样的财迷,但他在军中几年,知道打仗有多少钱,要想士气足,朝廷的库银首先得足。

    他心知跟十三哥不用藏着掖着,直接道:“虽说如今西北战事算是完了,但外头也不是风平浪静。旁人不知道,十三哥想必是知道的。这回要再往准噶尔的老家打也不是不行,只是一来穷寇莫追,二来,留着残存的准噶尔,正好也拦一拦北边的鄂罗斯。”

    舆图在这个年代是珍贵甚至机密的东西,但军机处正是天下军机汇聚之地,自然悬挂舆图。

    十四爷扯了十三爷来到正屋最大的舆图跟前,拿了架子上未开刃的挂饰剑,指了上头的北方道:“鄂罗斯国总蠢蠢欲动,皇阿玛在时,与咱们订了《尼布楚约协》,只是索额图软弱,到底让了些不少土地出去。且已说好的边境也未彻底测画清楚,便是咱们在边境立了碑文,鄂罗斯皇帝还总是想要拿走黑龙江一带,总派兵去附近哨探。”

    其实鄂罗斯、大清和准噶尔未尝不是一个又一个三国互相牵制的关系。

    以准噶尔的好战,大明在就打大明,清朝在就咬清朝,非常好斗好战,怎么可能跟北边接壤的鄂罗斯和平友好?

    他们两国前前后后也摩擦了一百多年了,两边交接的边境塔拉等城池都打烂了不知多少次,后来干脆变成了两国流放犯人之地,明显是正常人没法在边境过日子了。

    如今准噶尔虽然大败,但绝未到山穷水尽之际,汗王策妄阿拉布坦也算是明君,退走后死守老家,大清真要硬追穷寇,估计要两败俱伤,那鄂罗斯做梦也要笑醒了:上回尼布楚条约之所以能定下来,也少不了大清没法蜡烛两头烧,一边打准噶尔一边应付鄂罗斯的缘故,只好一拉一打。

    以商谈稳住鄂罗斯,专心打准噶尔。

    这几年鄂罗斯见大清又跟准噶尔打起来了,就还想再来一回,好再要点土地过去。

    雍正帝带着朝臣们权衡了下利弊:那索性跟准噶尔休战,先消化如今啃下的准噶尔的地盘,免得食量太大撑着自家又让旁人捡了便宜。

    而准噶尔刚从大清这里碰的头破血流,若是想恢复元气,以他们好战的心理,说不定就会转过去咬一口鄂罗斯,到时候手忙脚乱不敢两线作战的可就是鄂罗斯了,就该换大清去要点上回让出去的土地回来了!

    十四爷冷笑道:“世道就是这样,谁弱谁挨打罢了。但既要兵强马壮让人畏惧,哪里少得了银钱?听皇兄的意思,要调兵往黑龙江一带去巡视疆土,叫鄂罗斯人不要越界,这一项不要银子?西北战事刚打完,犒赏三军并安抚阵亡将士家眷不要银子?防着准噶尔明降按打,要继续严守青海以及藏地,这不要军士不要银子?”

    十四爷越说越气:“我倒不知道,谁提出来的要禁海?且这一禁,何止许多商户没了财路,只怕许多渔民也活不成了。”

    此时所谓的禁海二字,并不只是禁止与西洋来往,而是‘片板不许下海’。

    顺治时期和康熙早些年,郑成功父子还在,‘太弯岛’还未归朝,还有不少反清复明的组织也常在大海上飘着,甚至通过港口补给粮水。为了钳制这些逆贼,朝廷就实行过一段时间严格禁海。

    十四爷是知道的。那会子严格禁海到什么程度呢,别说这些港口了,连海边的居民也统统搬家,都往内陆转移至少五十里。所有的船只都烧掉,什么渔船商船都不能留。

    “那会子是海上贼寇横行,不光有倭寇海匪,更有许多反朝廷的谋逆犯人在海上为匪,朝廷总是吃亏这才禁海。可这会子正在大笔的挣银子,又是哪位闲来无事提起了禁海?莫不是还把皇阿玛当年的禁海拿出来说话?”

    十三爷听了好大一串子抱怨后,只好无奈道:“你说话就跟火筒似的,都不让我插一句话。”

    “谁难道嫌银子多不成?禁海之事重提自然是有缘故的。银子这东西不只九哥爱的什么似的,旁人也一样!”

    “如今港口繁荣,海上船只往来日盛,从前已经几乎绝迹的倭寇海匪之流又日渐冒了出来。既有寇于海上,就难保不上岸,只今年,福建已经报了四起倭寇趁夜上岸,劫掠放火等恶事。”

    十三爷微一沉吟,还是直接跟十四说明白:“最要紧的是,有躲在水缸里侥幸躲过一劫的村民报给官府一事:这些倭寇……也不该叫倭寇了,就这些海匪,里头竟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人。”

    十四爷一怔:习惯称海上的匪贼为倭寇,是顺着前明的称呼来的。

    前明有许多年,整个沿海,尤其是东南沿海都饱受倭寇侵扰。据说是真倭那小岛上常年征战,许多犯人或是没有生计的人,就下水为寇,开始以抢劫为生。但后来,许多沿海的汉人没了活路后,也把心一横,自称是倭寇,借着外国名开始下水搞抢劫业务。

    兔朝人的内卷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

    明朝本土人的‘倭寇’战斗力强多了,把正牌‘倭寇’都挤成了稀有品。

    十四爷惊讶的正是这里:无论他们笼统成为倭寇的究竟是倭国人,还是本国的流民,但再没有听说有金发碧眼的。

    怡亲王就将法兰西英吉利如何不合,法兰西如何卖掉了石墨笔等缘故大体说了一遍:“总之,咱们朝廷大量卖出石墨笔,实打实是抢了英吉利的大笔生意。这两年海上‘忽然’多起来的‘倭寇’有没有英吉利的手笔可不好说。”

    十四爷立眉:“就算背后有英吉利国,难道就怕他。民间都有谚语:听蝲蝲蛄叫,还能不种田了?”

    十三爷长叹一声:“十四弟,你如今已经是身入沙场过的将领了,也大败过准噶尔。可我问你,若给你一支出海的水师,你可知如何调遣?”

    恂郡王张了张嘴,以他的自信都说不出什么。

    他们是游牧民族出身,骑兵是流淌在骨血里的,但海上……就是祖先传承里完全没有的盲区了。未入关前,他们对海的了解就是草原上的海子。草原上的子民,都以为那样一大片看不见边际的湖泊,就是传说中的大海了。

    可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每个真正见过的大海的人,才知道那是多么宽广,多么无垠到令人敬畏的水域。

    十四爷怔了一会子才道:“但我可以学,自古以来兵书里多有水师之法。远了不说,就说前明的戚家军,当真是好样的!我看过他们的战报,杀倭寇三百人,己方竟不损一人,那鸳鸯阵更是神兵之法!再有皇阿玛时的水师提督施琅,也是海战的名将,只要水师……”

    十四爷忽然哑然:“但水师和战船也不行是吗?”

    怡亲王点头。

    大清对比英吉利,有多好的马,多机动的骑兵,就有多不行的战船,多普通的水师。

    当时‘太弯岛’有郑氏父子盘踞,朝廷还重视过一段时间水师,后来水师就越发寥落,所谓的战船也都许多年未精进了,甚至哨船还一直是明朝的九江式。

    “咱们与西洋各国贸易,从来是矿产、粮米等物禁绝外出的。可那些‘海匪’们抢起来,专爱抢这些——也是这几年海上商船民船渐多,咱们自家运金银铜矿许多都走海运不走漕运的缘故。”

    英吉利做的事就是:哎,你们不是抢我的生意吗?那我直接抢你们做生意的挣的钱。

    如果说之前想卖阿芙蓉进来是曲线抢钱,还带一层遮羞布,但现在海上‘倭寇’横行,就是连这层布都不要了。

    偏生以如今大清水师的水准,还抓不住对方的把柄,没法拿到台面上对质。

    十四爷就知道此事为什么棘手了。

    中华之地向来能自给自足。若是海上有贼寇,禁海是最好用最快的法子:我完全不走海上,也没有船只与外国往来贸易,那你们抢什么呢?

    许多自为老成持重的朝臣们笃信的观点就是:禁海是祖宗家法,且也是最不耗人力财力的法子。那些倭寇胆子再大,难道敢进中华内地来抢?至于海外西洋各国奇淫巧技,那都是细枝末节,不要也无甚可惜,没有钟表就看日晷不一样?还是保住宇内安宁最要紧,何苦给那些洋人开门户,与他们来往?

    似乎有道理,但十四爷总觉得哪里不对,心里不爽快。

    十三爷见他浓眉锁成一团,就慰道:“此事一旦定规,事关后世,皇兄必不会轻易下断论,你若有什么见地,只管上折子让皇兄裁断就是了。”顺治爷、康熙爷都行过禁海之事,若是当今也因倭寇行禁海之事,估计大清后世子孙帝王都会效仿。

    怡亲王又嘱咐道:“我把来龙去脉告诉你,是为了让你心里先有数,若有人拉你助拳,不要脑子一热就……”

    十三爷话说了一半,就听见外头有小太监小心翼翼的回禀道:“回怡亲王、恂郡王,九贝勒身边的王喜儿求见恂郡王。”

    怡亲王哑然失笑:“说曹操曹操到了,拉你助拳的人来了!”

    九爷身边的王喜儿可不是寻常小太监,而是打小跟着他的大太监,在贝勒府里也是一号人物,如今都四十多岁了,轻易不跑腿的了。但在京中外事衙门的九爷听说十四爷到圆明园了,可是特意派了王喜儿过来,就是一定要请十四赏面过去的意思。

    十四爷一扫方才的沉重,笑嘻嘻道:“十三哥说的道理我都明白,这事儿牵扯繁多,禁海也未必全然不好,但我还是觉得憋屈的慌!既如此我就跟九哥说说话去,禁海这事儿他必是气的跳脚,肯定会在衙门里骂人的。我去跟他骂一阵子就痛快了。”

    确实,对九爷来说,外事衙门是他多年心血,如同他的孩子一般,还是那种偏爱的孩子。

    每年看到账目收入,他的眼睛都会忍不住笑成金元宝的形状。

    如今有人要禁海,那真是要把他金眼珠子扣了去一样叫他难受。他可是绝对的反对禁海派急先锋。

    十四爷跟着王喜儿走之前,忽然想起他还忘记了一件事。

    于是他猛然回头,跟十三爷一起看向还坐在椅子上,抱着手炉听他们讲话的六阿哥。

    他的小脸儿看起来很严肃。

    十四爷都被逗笑了:“你板着一张娃娃脸作甚,难道你能听懂?”

    大人的通病就是觉得孩子什么都不懂。

    当然,六阿哥年纪摆在这儿,让他听懂什么历史国际大事是很难的,但他打小跟姜恒在一起,对西洋、真倭等词儿都不陌生,甚至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姜恒开扫盲班的时候就喜欢用画画来代替文字,给自己儿子教字儿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边教文字一边教画画。

    讲故事的时候,也会尽量找有插画的给儿子看,若是没有插画,姜恒就现给他画。

    讲起西洋人,姜恒自然也拿了西洋人画像给儿子看,不但如此,还在御花园请了如意馆的西洋画师让儿子见了见真人。

    所以六阿哥其实是听懂了一些的。

    十四爷急着去会九哥,就对怡亲王拱手道:“麻烦十三哥把侄子送回小书房去。我就不再去听顾老祭酒念叨我了。”

    十三爷就只得去送孩子上学。

    他抱着六阿哥往外走去,门口小太监忙要跟着打伞:“天阴着呢,怕是一会儿要下雨。”

    怡亲王道:“没多远的路,不必了,这宫里也处处是屋檐。”方才的事儿搅得他也头疼,想放空了走走,不愿意人跟着。

    不一会儿,十三爷却觉得领子被轻轻扯了一下,低头对上一双墨丸似的眼睛。

    “十三叔,是西洋人要欺负我们吗?”

    此时正好走到九州清晏门前,怡亲王凝视了片刻正门前一左一右摆着的庄重日晷和嘉量。

    这代表着河山永固。

    面对侄子的问话,怡亲王没有敷衍,但也不知说到什么程度才好。

    半晌才对抱着的孩子尽量浅显解释道:“就像六阿哥有好多稀罕的玩器。外头有好孩子想跟你一起玩,跟你交换玩器。但也有坏孩子,只想抢走你的东西。”十三爷柔和道:“六阿哥还小,所以我们会护着你,不叫外头的坏孩子抢走你的东西,就像将来你长大了,也要护着自己的家人一样。”

    六阿哥认真点头:“十三叔的教导,侄儿记得了。”

    怡亲王就知道十四为什么一见这小侄子就要抱走来逗着玩了,虽说论样子,六阿哥并不如姐姐那样像皇上,但这脸儿绷着的时候,真能看出些皇兄素日沉着脸的神态。只不过六阿哥还在婴儿肥的年纪,腮鼓鼓的,从侧面看就像是一只货真价实的水晶肉包,严肃就显得分外有趣。

    十三爷也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脸,刚要逗两句让他小孩子别多想开心些,就觉得手背上凉丝丝的。

    抬起头来,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

    十三爷把孩子交给顾八代的时候,还不忘跟顾老师说一声:“原是我跟十四相见一时忘了形,竟在六阿哥跟前谈起了不少禁海之事。只怕六阿哥听得似懂非懂,有许多话要问先生。”

    顾八代笑道:“老夫都晓得,怡亲王放心就是。”

    他本就是来做师傅的,阿哥不懂之事请教他是他最基础的工作。

    果然,六阿哥问起了什么是禁海。

    作为亲眼看着康熙爷禁海的顾八代,对此事了解颇多。于是索性改了今日的课程。

    按着以往儿子上午放学的时辰,姜恒打着伞到门口等着。远远看着他带着红色的小兜帽往回走。

    到了门口,保嬷嬷战战兢兢道:“回贵妃娘娘,阿哥不肯让人抱。”地上已经有了薄薄一层积雪,按说为了怕阿哥滑倒,她们该抱着才成,偏生阿哥是自己走回来的。

    姜恒摆手:“无妨,他喜欢踩雪玩,由着他去。”别说小孩子,她也一直爱踩雪的那种感觉。

    等进了屋,就给六阿哥将全身衣服换过,又因屋里暖和,就只给他穿了家常的衣裳小鞋,让他坐着烤火。

    六阿哥就迫不及待告诉她:“额娘,吃饭吧,吃了我好去书房的。”

    姜恒:……

    不得不安抚儿子:“额娘与你不是说好了?且也是你皇阿玛定的时辰,下晌只能去半个时辰。你得歇了午觉再去。”

    “今天不一样。”六阿哥认真道:“晌午我被十四叔抱走了,少了时辰,先生说了要下午补上。”

    姜恒闻言不由好奇笑道:“怎么回事?”

    听儿子讲完晌午的经历,姜恒却有些笑不出。

    禁海这事儿她曾听皇上提过一句,说是有朝臣旧事重提。但皇上也只是轻描淡写一说,姜恒也知京中西洋会馆等都好好开着,外事衙门依旧红火,就以为只是零星几个大臣提出的并不作数。

    之后皇上离京,她对前朝的事儿知道的就少了些。

    听儿子说起今日事,也就是说前朝要求禁海的声音居然愈演愈烈,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壮大起来,开始跟开海派势均力敌拉扯了起来。

    禁海……

    姜恒常给儿子翻西洋书看,也讲过书里或是她脑子里的外国事,但从没提过禁海二字。

    这让她想起闭关锁国,以及随之而来惨痛的近代史。

    她看着儿子边烤火边剥栗子吃,就问儿子知不知道禁海到底是什么?

    六阿哥点头:“先生说了,禁海就是家门外头有贼寇,他们手里有刀有剑,若是出门就可能被劫了银钱和粮食去。所以要回家来,把咱们的大门关上。”

    姜恒还未说话,就听儿子继续疑惑道:“我问先生,若是门关不住怎么办,先生却没有答,叫我自己将来慢慢想去。”

    六阿哥的习惯跟皇上一样,说话的时候就不能吃东西。此时费劲剥开了一个栗子,也只是在手里捏着。

    姜恒伸手把栗子拿过来放到儿子嘴里:“先生说的对,要好生想去。”

    而此时,弘历和弘昼也正在一起讨论禁海之事——皇上在木兰围场给两个儿子布置了功课,就朝上争执不下的禁海之事写一篇时务策论,他回京后就要看的。

    弘昼对着一片大白纸想的头疼。

    也不怪他,十三爷都要叫朝臣们吵的头疼,何况根本没涉及过海运之事的弘昼,只觉眼前一片迷雾。

    于是来寻弘历商议。

    皇上让他们写时务策论,自然许他们看一些朝臣关于此事的上书奏折抄录版。但弘昼到的时候,弘历并没有参考这些大臣们的言论,而是照着眼前摊着的一本《圣祖仁皇帝圣训》来写,显然是腹内已经有了初稿。

    弘昼忙来请教。

    弘历道:“皇玛法临朝五十载,明见万里。一应朝事,圣训中皆有明示,以此写出的时务策,便是与皇阿玛的心思有出入,也不会有大错。”

    弘昼闻言连忙请教了哪几卷哪几页提了禁海之事,然后佩服道:“四哥,你连这些都记得?这两年《圣训》又多了十五卷,如今都五十卷了,我读都读不完,四哥竟然还能记得哪些事儿在哪一卷上。”

    这康熙帝圣训是皇上口述先帝言行的回忆录,是按年分卷。既然是按年编纂而不是按事件排列,要是不熟读,就很难找到康熙爷对某一事的具体评价。

    比如禁海这事儿,每一年康熙爷都可能零星提过几句,弘昼根本想不起来那素未谋面的皇玛法,在这浩如烟海的五十卷里哪个犄角旮旯提起过海上事。

    弘历闻言劝弘昼道:“《圣训》才是正经书,哪怕五经都放下,也得读透皇玛法的箴言不是?”

    弘昼道谢后,连忙回去继续绞尽脑汁写文章去了。

    而弘历则端端正正抄下一句康熙帝晚年的圣训:“海外如西洋等国,千百年后,中国恐受其累,此朕逆料之言。”

    之后又写下自己的策论观点:“诚如圣祖金言洞察万物,今实有洋人之祸,理应仿先祖行禁海之举!”

    第115章 专家

    弘历屏气凝神写完策论,搁下笔的时候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他用镇纸上下压着,晾着纸上的墨,心道:那法兰西送上的石墨笔虽好,芯儿却脆弱易断,更是易被抹除,是不能长久之物。

    与弘昼得了些新鲜玩意儿就爱摆出来不同,弘历在阿哥所的住处,除了西洋钟必备外,并没什么西洋物件。

    唯一一个摆在多宝阁上的是一只机械船。

    弘历的目光飘落在上头,就走过去把它拿下来:这东西摆了好几年,他都差点忘记了。

    这是当年信妃娘娘送给他的生辰礼,是一只法兰西的机械船,放在水里还能飘起来。当时弘历喜欢,觉得极精巧,就没装匣,搁在圆明园的阿哥所摆了起来。

    此时他叫门口的太监打了一盆水来,将机械船放在水里,拧了机扩,见船在水上轻盈行驶了片刻。

    之后弘历抬手将水倾倒了,只见那船没了水,就不再动,只呆呆停在盆底。

    他便心道:无论多精巧的西洋船,只要没了水,也就是废物了。

    禁海之事,弘历是极想推行做成的。一来,这是遵皇玛法晚年的圣言,二来,也可就此打击下肃毅伯府。

    弘历渐渐年长,每回想起贵妃的母家势力都要心惊肉跳。

    贵妃的阿玛肃毅伯不必说,是一旗都统,也是如今工部领着实差的满尚书。且他从前治河的时候,还跟十四爷有过不浅的交情,这回在木兰围场,弘历是极想跟大胜归朝的十四叔多往来走动的,谁料一直没机缘,倒是听闻十四叔还特意去见了一面肃毅伯观保。

    除开肃毅伯本人,贵妃的祖父和二哥都在外事衙门也是弘历极在意的事儿。

    那地儿与京中宗亲权贵家都来往不少——凡是有在京官员要回乡探亲或是外放上任的,都少不得走外事衙门的关系,从西洋商馆处弄一批尖儿货充作表礼,到了外头,物以稀为贵很有体面。

    弘历是个有心人,一年多前三阿哥弘时大婚,弘历在席上就格外留神观察肃毅伯一家子,发现肃毅伯府世子,贵妃的大哥也罢了,是个方正不苟言笑不善交际的人,但其二哥姜圆可谓是交游广阔,谁见了他似乎都认识,总少不了笑着寒暄招呼一句。

    想来就是在外事衙门办差的缘故。

    也实在是对比太明显了,熹妃的母家并没有出任何出类拔萃的官员。

    三阿哥成婚,能到这偌大的场面上来一坐的,也只有熹妃的阿玛。但他能在皇子大婚的盛典里有个座儿,也不是凭借自己的四品典仪的虚官,而是因为有个皇子外孙,有个妃子女儿。

    弘历就看自己的外公坐在中等席上局促难安,对比肃毅伯府,看的弘历又难受又难堪。

    因他与外祖父也没见过几面,感情不深。

    熹妃是妃位,比如今永和宫贵妃差一等,弘历多是心疼额娘,但看外祖家不如肃毅伯府,弘历却是难堪与不满多些,只觉绳穿不起豆腐。

    连齐妃的阿玛还是个正经外放掌管一方的知府呢,弘时大婚,李知府作为外祖父自然于席上受了许多宗亲以及世家勋贵的恭贺,虽也有些紧张,但还算应对得当。

    但看着自家外祖父坐在席面上,哪怕无人在意,都坐立不安,弘历不免担心过两年自己大婚的时候,外祖父应酬不来,叫人笑话四阿哥外家如此立不起来!

    从那天起,他就越发不喜欢任何西洋的东西了。

    若是这一回禁海之事能成,那外事衙门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想来很快就散了,肃毅伯府也就倒了一半。

    俱弘历所知,老肃毅伯因之前做过两广总督,不知是不是拿了广州十三行和洋人的好处,所以极力反对禁海。

    赞成禁海的多是京中老成持重的官员,而反对禁海的,却是年轻官员与闻讯的地方官员居多。年轻官员多官位低微,因此老肃毅伯旗帜鲜明的反对禁海,倒是成为他们一颗定心丸一般,觉得自家阵营里也不是都人微言轻。

    连九贝勒在皇上跟前据理力争时都道:“那些一辈子屁股在京城都不挪一下,海都没见过的蠢材知道些什么?皇兄与其听他们桀桀怪叫,不如听老肃毅伯和各地外放官的中肯之言。”

    然后,九爷就因为御前发言太暴躁,皇上还没定禁海与否,倒是先给他禁言了,让他不许在朝上再与人吵嚷,给九爷憋个半死。这不,听说十四回来了,就连忙拉外援。

    因此,九爷虽是反对禁海的先锋,但反对禁海的官员中最中坚的力量却是姜恒的外祖父老肃毅伯。

    俱弘历看着,若是真的禁海,肃毅伯府的名头不免要暗淡一阵子,人脉也要流失不少。

    于是无论从公还是从私,弘历都盼着能行禁海之事。

    为此他才多指点了些弘昼的文章。

    等弘时回来,弘历决定再去说服下他:三哥可是叫洋人的阿芙蓉坑的连储君资格都失去了,现在还要苦哈哈常去各个港口清查禁烟,想必也愿意干脆禁海,好在京中享福。

    总共三个年长懂事的皇子,若是都支持禁海,还都是引圣祖之语,皇阿玛心里的天平必要偏斜的。

    那些支持禁海的朝臣,必然也觉得底气大增,会继续进言。

    “来人。”

    内监闻唤进来,见书房地上有水,就忙捧了布跪着擦了地上的水,弘历又挥手让他们把盆也收走。

    小太监刚拿起银盆来,却见盆子里还有一只特别精巧的西洋船,一看就是贵重之物。

    他也不敢用手拿,赶紧隔着袖子捧了送上去。

    却听四阿哥道:“这东西机扩坏了已经无用了,扔到外间火盆里烧了就是。”

    小内监吓了一跳,这样珍贵的东西就烧了?连忙道:“阿哥,可要奴才送到找造办处去修一修……”弘历还未及恼火,旁边一机灵的小太监就连忙抢了过来:“奴才这就去烧!”

    这船模是仿着真的船造的,外头是木板精雕,内里是金属船骨架,扔到炭火盆里,外层很快就烧了起来。

    片刻后,小太监端着火盆架子捧了来给弘历看,只见里头除了些银铜骨架,其余尽数烧毁了,再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弘历心里自打知道顾八代给六弟当启蒙师傅的郁闷终于散了些去。

    点头道对那机灵的小太监道:“这些就赏了你。”

    船模中做龙骨的银与铜也是硬通货可以卖钱,何况机扩里为防生锈也用了不少金子,那小太监突发横财,叩头谢恩。

    弘昼七拼八凑写完了一篇文章,然后感慨:还好皇玛法话多,他这篇文章里,引用他老人家的话就占了一半。剩下他自己写的一半,就是车轱辘赞同皇玛法说得对!

    勉强写完后,弘昼自己也有些心虚,就拿去给他的专属先生吴襄看。

    吴老师一见就惊了:他一贯是知道自己的学生不太精于学问,但没想到他还忽然变成了糊弄学专家!

    无奈委婉道:“万岁爷让阿哥写时务策论,是要考较阿哥于边防海防之事上的见解。阿哥还是言之有物为上。”言下之意,自己答卷就是错了也不要紧,你这全拿先帝爷的圣训糊弄是不是过分了点?

    弘昼叹气:“先生,我是真无甚见解。就这一篇要不是四哥指点我,都写不出。”

    吴襄一怔:“五阿哥这篇策论是四阿哥指点的?”

    弘昼点头,把弘历的指点尽数和盘托出。

    不比弘昼,吴襄对圣祖圣训可是十分熟谙,其中有几卷他还是主编。

    他很快就看出了其中的问题:四阿哥指点给五阿哥的这些圣祖圣训,全都是要禁海的!

    需知康熙爷做了五十载皇帝,心境并非一成不变。

    早年与晚年,先帝爷都行过禁海之事,但壮年时却是广纳西学,还曾给西洋比利时国的南怀仁赐了钦天监的官,甚至还给了个谥号——仅从对西洋人的态度来看,先帝爷有段时间可比当今还开放!

    然而这些话四阿哥皆不曾指给五阿哥看。

    以至于五阿哥写了一篇明显拼凑圣祖禁海之言的策论出来。

    吴襄能做皇子师,心思何等缜密,如今的弘历在他们这些官场打滚多年的人眼里,还真是不太够看的。

    他很快把弘历的心思猜了个七八成,随即发愁起来。思忖再三,便走来与弘历的师傅徐元梦暗示一二:我都看的出来的事儿,皇上慧眼如炬难道看不出两个阿哥文章里的猫腻?我赶来卖个好,你说与你的学生四阿哥,一齐把文章改了吧。

    吴襄还真是好意:他是天子近臣又是皇子师傅,如何看不出将来储君位就在四阿哥六阿哥之间(如果皇上不再老来得子的话)。

    于吴襄这种士大夫看来,还是长比幼强,见四阿哥犯了糊涂,最主要是还牵连了自己的学生五阿哥,就来委婉提醒一下。

    他不提醒还好,提醒了就见徐元梦脸都青了。

    原来四阿哥根本不曾给徐元梦看这篇文章。寻常老师可以问学生要功课,但他们这些皇子师傅,地位却尴尬。四阿哥根本不给他看策论,徐元梦从何劝起?

    于是徐元梦听懂了吴襄的暗示后十分痛苦:为什么这种悲惨的事情总发生在我身上。

    从前他给太子胤礽当老师,结果太子变成了废太子,作为其师天然就被安排了队伍的徐元梦就很无奈,战兢兢许多年。

    结果皇帝都换了,好嘛,他的人生从头再来,继续给四阿哥当老师,再次被迫站队,而且这位皇子跟上一位太子一样,心里拿定主意就谁也不听谁也不理。

    徐元梦:上天给了我出色的才华,难道就是为了搞我的。

    吴襄见此倒也明白了徐元梦是劝不了四阿哥的,只好遗憾告辞,回来先处理自家的麻烦:他不遗余力给弘昼梳理了一条康熙爷对西洋态度转变的时间线出来,然后循循善诱,让弘昼重写了一篇策论。

    就在吴老师累死累活的时候,就听说徐元梦病了。徐元梦道怕来往上书房倒是将病气带到圆明园,特意上禀暂监国的怡亲王,回京城自家养病去了。

    怡亲王见徐元梦年纪也不小了,而且病的着实憔悴支离,就允了假。

    徐老师跑路去也,争取在禁海之事没有结果前,绝对不会好起来,甚至要继续坏下去。

    这皇子间明争暗斗的惨烈,他实在不想掺和第二次了。

    吴襄:……好办法啊,早知道我也病一病!

    话虽如此,但吴襄看着在自己指导下,费劲却用心的一点点重写策论的弘昼,心里又一软:五阿哥确实生性单纯些,生在皇家却难得真心实意,观他素日言行,对四阿哥这位兄长也好,对四公主这位妹妹也好,都是真有感情,并非是他一开始猜测的,五阿哥两边讨好押注。

    他对自己这位半路来的师傅也是心诚恭敬,毫不藏私的来请教问询。既如此,吴襄倒不舍得像徐元梦一样冷静抽身退步,他想要再留几年,在接下来的风雨中尽力替五阿哥看着前路,不叫他被人无知无觉就利用了去。

    “额娘!”

    姜恒把一月未见的女儿抱在怀里的时候,顿觉得心里都满了。

    皇上是跟在女儿身后进来的。

    一进门就见姜恒正蹲身揽着女儿,边打量边问衣食起居如何,面上就不觉浮出笑意:皇上回宫自然先去给太后请安,太后也是这么对他嘘寒问暖的,似乎他这个皇帝还会吃苦似的。

    为父母的心大抵如此了。

    皇上这回是自己带了一月的孩子,体会更深:哪怕知道敏敏身边好几十口子宫人,但还是怕人不够尽心,睡前总要去看一眼女儿的睡颜,再把火盆、帐子的缝隙都看过一遍,才能放心。

    姜恒见皇上进门,也没起身,就仰头望着皇上:“皇上回来就好。”

    自打从六阿哥口中听到禁海二字,姜恒心里就没有一日彻底放松下来,总觉得沉甸甸压着一件事。

    她知道的历史终于在这件事上全不作数了。她无法推断皇上对禁海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此时皇上回来了,虽然还不知他内心决断,但姜恒却觉得心安许多。

    而皇上看她这样抬眼儿望着自己,打心底里沁出来似的欢喜,就下意识回应道:“朕回来了。”

    然后伸手:“先起来。”她这样蹲着抱着孩子,一会儿腿麻了容易晃着。

    姜恒刚顺着皇上的手起来,就听见小太监忙不迭的通报声,与小孩子的脚步声几乎一起传了进来。

    “姐姐!皇阿玛!”

    六阿哥少有这么兴奋的时候,进门请过安,就围着皇上和敏敏转个不停,又格外要拉着姐姐说话。

    皇上就道:“你们先回去换过家常衣裳,玩上一会儿,等用膳的时候再打发叫你们。”

    两个孩子手拉手往后殿去了。

    皇上也在这里换过常服,喝了半杯牛乳茶,想起一事正要跟姜恒说,忽然见敏敏又跑回来,很纳闷道:“额娘,弟弟怎么了?他忽然把自己屋里的门关了起来,我去推也推不开,他只在里面说什么,让我想法破门进去。”

    姜恒莞尔:“他近来就爱这么玩,你叫人弄开门把他揪出来就是了。”

    又特意对皇上解释了一番。

    从六阿哥听到十三爷十四爷讨论禁海之事说起,再到儿子问的门关不住怎么办,都大大方方说给皇上。

    这些日子,姜恒就常跟儿子玩‘破门游戏’,让儿子想想怎么让人进不去门。

    他还是小孩子,能想到的方法无非那几种,起初把门闩挂上,姜恒直接叫手巧的太监,从外头给他卸了门闩。六阿哥又想到让人搬了桌椅堵门,这下姜恒连叫手巧太监都省了,直接找几个膀大腰圆的内监把门撞开,然后进门弯腰点点儿子的鼻子:“抓到了。”

    六阿哥就继续琢磨起来。

    皇上听了始末,先是笑道:“你也太欺负个孩子了。”

    之后便与姜恒说起,让她不必惊动旁人,从敬事房挑几个本分寡言的内监,做赏人之用。

    屋内静悄悄没有多余宫人,只有香炉袅袅青烟。

    皇上说话声音也就轻了下来:“这回,朕还顺便带了个人回京,是从流放中特赦回来的。此人朕有大用,暂不叫他露面,只与你说一声,私下安排几个人伺候他便是。”

    姜恒不免好奇,从流放中特赦回来的神秘人?

    皇上也没瞒他:“你祖父应当认识此人,他名为戴梓,是顾先生荐给朕的人,原是先生当年至交。据说此人自幼精擅火器,如今军中用的子母炮,就是他做的,这都几十年了,仍未有能越过他的。”

    戴梓!

    这位清初的机械火器天才,在后人眼里,是极为可惜的被埋没的科学家。他在机械方面灵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这子母炮也是起自英吉利等国,最初是南怀仁口头描述给康熙爷的,只说这种火炮比之前弗朗吉人做的可强多了,物理意义上‘天花乱坠’可以连爆。

    康熙爷当时要打的仗多,自然感兴趣,还令南怀仁去做火器营顾问,结果折腾了一年多还啥都没做出来。

    倒是当时在翰林院做侍讲的戴梓,对此极感兴趣,自请去接了这个烂摊子,将子母炮做了出来。

    直接就拉到准噶尔战场上去用了,果然火力极佳,在火力覆盖下,准噶尔也得避其锋芒。

    据说戴梓只用了八天。

    若说子母炮只用了八天就改了出来,还有些不知真假的传言成分,那还有一事足以证明戴梓在火器上的天赋。

    康熙爷二十七年,荷兰遣使来朝,送了五支号称当世唯一能连发二十八枚弹子的琵琶枪,也算是来秀了一把肌肉。

    戴梓奉命研究此枪,等五日后,荷兰使者收到了清朝的回礼,竟然已经仿造出了一样连发的连珠火铳。

    荷兰使者:……我们这是来送经验值的吗?

    戴梓的天赋就是这样好,若是放在适宜的时代,或许成就远不止这两项。

    可惜他跟许多有才之士一样,为人耿直不太会做人,得罪人而不自知——就这脾气跟顾八代投了缘,两人相交莫逆。

    然而好朋友也是手拉手一起走,很快顾八代被康熙爷开除了老师编制,戴梓比他好朋友还惨,直接被流放了,而且是流放到沈阳一专门流放聋哑犯人的凿石场去了。

    他在机械上的才华先帝深知,于是哪怕流放也恐他泄密。所以格外将戴梓流放到了没法与任何人说话的所在。让一个专精机械火器的科学家,二十年来见到的除了石头就是石头,能够五天内做出连珠火铳的手,却只能用来拿凿子,也是一种极残酷的惩罚了。

    直到皇上登基,顾八代官复原职,回京后向皇上举荐了戴梓。

    可惜戴梓罪在不赦,属于康熙爷特批,哪怕大赦天下,也跟他没关系,要永久呆在凿石场。

    皇上没有明着违背先帝的旨意,也虑着戴梓的脾气跟顾八代还不一样,再回朝中照样被人坑的找不着北。

    既然皇阿玛让他呆在凿石场,那就改造‘凿石场’就是了。

    如今那沈阳荒无人烟处的凿石场,已经变成了一个机械研究所。戴梓在里面待了八年,如痴如醉研究各色器物——十四爷在西北之战起始前,从京里收到的火器,就是戴梓根据法兰西的火器新研究出来的。

    不单是火器,如今戴梓带着手下的匠人们,已经做出了钟表。

    皇上不知姜恒是了解戴梓的,此时见她怔了一下,就对她道:“此人有大才,朕这回带他回京,是九弟上书,法兰西人总算将播种机零零碎碎陆续送了来。”

    与石墨笔不同,播种机这种庞然大物,法兰西人想从英吉利弄来,实在有些困难。

    有一回差点就偷渡了一个报废的出来,结果被英吉利人发现,那一队法兰西商人差点在港口被人打死。后来他们就改了策略,开始碎片化往外运零件,历经三年,终于运的差不多了。

    但法兰西公爵为难表示:各色零件运是运来了,但我们装不起来……还请大清皇帝寻能人异士研究一二。

    皇上便把戴梓带了回来。

    又对姜恒道:“他仕途坎坷,又经流放有些性情古怪,不愿开口讲话,更不会料理下人。你只管找几个老实寡言的内监与他就是了。”

    皇上看过姜恒,看过小儿子,便依旧回九州清晏去。将十三弟叫了来,问过京中事。

    怡亲王答完后就先承认错误:“臣弟那日与十四说起禁海事,竟忘了六阿哥还在一旁。听顾先生说,那几日六阿哥总问他禁海和西洋事儿呢。”

    皇上摆手:“无妨。”

    说起禁海事儿来,皇上就命苏培盛将剩下的阿哥叫了来。

    六阿哥还小,听了也似懂非懂。

    倒是其余的儿子,皇上想瞧瞧他们对此事有什么见解。

    第116章 圣旨

    九州清晏一应仿的都是养心殿的建制,皇上各处亲书了匾额,他素来见近臣都在东侧的勤政亲贤殿。

    弘历弘昼进门请安。

    两人原还想问候皇阿玛舟车劳顿,然而表达孝心的话还没起头,皇上就直接开始收作业。

    孝心没有机会开口,两人只好袖中取出自己的文章上交。

    弘历弘昼越大,越觉出皇阿玛跟阿玛的区别来,在皇上跟前已经与旁的恭敬垂眸的臣子没什么分别,皇上在上头阅卷,他们就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儿。

    “朕细细瞧了,倒是用心。”

    听到皇上这句赞扬,弘历心中一喜,就要上前答话,却听皇阿玛道:“弘昼,你这回功课颇有进益。”

    脚尖儿已经踏出去半步的弘历大为窘迫。

    他为兄长,皇上先夸弘昼,自然是觉得他的文章没什么可赞的。想起自己这想当然的往前一步,弘历倒是希望这九州清晏的金砖裂开一道缝,让他掉下去算了。

    但大窘后就是疑惑,弘昼的文章不是请教了他写的吗?皇阿玛怎么只夸弘昼的?

    别说,皇上看弘昼这篇由吴襄指导完成的策论还真是颇有感触:严格来说,弘昼的策论里并没有什么出人意表鞭辟入里的见解,但他另辟蹊径梳理了先帝爷从年少到年老对西洋与海防的心态转变,如同一面镜子照到皇上身上。

    先帝爷壮年时,也是有威服四海的雄心壮志的,不然不能顶着朝臣们的反对,硬要收回‘太弯岛’。只是老年后,专注于忌讳年长的皇子们,朝上为储君位风波涌动,先帝爷只怕是觉得累了,就只愿朝局安稳每日保证面上的太平就够了。

    那时海上再有风波,不会再激起先帝的雄心,只会让他厌烦。既然禁海能够换来太平清静,那就禁。

    自己要引以为戒。

    因此弘昼这篇策论,虽于朝事上没有什么实用的谏言,但对皇上本人来说,却是甚有感触。

    弘昼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夸了。

    少在功课上得到夸奖的弘昼心花怒放,一开口就忍不住把大实话都说出来了:“儿子素日于海防事少见寡闻,观朝臣之言只觉雾里看花,禁海还是不禁海,似乎都有极大的道理。”

    弘昼说到这儿又下意识看了一眼弘历,见四哥虽垂着头,却也肉眼可见耳朵都臊红了,慢慢退回去,显得很窘迫,就忙替他找补道:“回皇阿玛,儿子的文章都靠四哥和先生指点。若不是四哥提点我看皇玛法圣训,儿子尚摸不着头脑。”

    皇上又垂眸扫了一眼弘历的文章,仍旧不置可否,抬了抬手,弘昼也就不敢再说下去。

    皇上命苏培盛拿来一本为万寿节刊印的新书一部来赏了弘昼。弘昼见是一部以张蕴古所著的《大宝箴》为首章的新书,就忙谢恩。朝中都知皇上极爱张蕴古那一句: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

    还特意书悬殿壁,以此自勉。

    弘昼收到这样一份赏赐,心中止不住的欢喜。

    之后皇上未跟往常一般逐字逐句点评(主要是批评)两个儿子的策论,只随口吩咐他们回去用心读书。

    弘历听皇上让他们直接走人,只觉得这当背景板没有听到一句皇阿玛对他的点评,比皇阿玛狠狠责骂他一顿还难受。

    唯一的安慰就是皇阿玛既然赞了弘昼的文章,应当就是支持禁海的——并不知弘昼文章已经全然改了的弘历如是想到。

    出得门来,两人一路回阿哥所,弘昼就搜肠刮肚安慰:“四哥,想是我从来功课差劲,皇阿玛骤然见了一篇可入目的,就以此勉励我。必是四哥的文章是一如既往的好,毕竟以皇阿玛的性子,不骂就是极佳的了。”

    弘历看着努力开解他的弘昼也觉得有点陌生:其实一贯都是他安慰弘昼的。

    两人年龄相仿,但无论功课还是处事,弘历都自知,旁人也都普遍认为,四阿哥强远了,所以弘历常安慰被皇上责备不够用心,惫懒无学的弘昼。

    这会子才觉得,被安慰原来也是一件苦事。

    弘历只得耐着性子敷衍了弘昼两句。

    偏生才到了阿哥所大门口,弘历就见到一个熟悉,此时却不怎么想见到的身影。

    “妹妹!”弘昼倒是很惊喜,把手里捧着的御书转身塞给跟着的太监,紧走了两步,站到跟前与敏敏笑道:“你这是穿惯了皇子常服了?”

    敏敏今日穿了件宝蓝色的皇子常服,与弘昼今儿穿的正好一色。

    她身后跟着不少宫女内监捧着许多匣子。

    敏敏与两位兄长先问好,后笑道:“不穿成这样不方便到前头来。”指着身后宫人捧的匣子,都是她从木兰围场带回来的诸如茶砖、奶卷等物,是来分送兄长的。

    弘历弘昼都道了一声谢。

    弘昼更乐道:“这可好了,草原上的奶卷子就是与御膳房做出来的味不一样,又足又香。”

    可惜这回他们就是负责去接送十四爷的,在木兰围场待得时间短,弘昼都没吃够。

    敏敏笑眯眯仰头道:“我就知道五哥喜欢奶味稠厚的卷子,这不特意给五哥搬了十大盒子回来,反正天冷了冻在外头也不会坏的,吃的时候上炉子烤了就又香又软,还能烤出一层脆皮来。”

    宫人随着公主说话,早已站成两队,准备一会儿跟着四阿哥和五阿哥将东西送进去。

    这一分队就看出了,敏敏给弘昼带的东西确实多。

    要是以往弘历也未见的吃心:弘昼打小就喜欢往永和宫跑,比自己跟四公主更亲厚些,何况刚才敏敏还说起弘昼就爱吃这奶卷子,多送些也没什么。

    可今日弘历想着皇阿玛的冷淡,看着弘昼得的御书,再看敏敏‘厚此薄彼’就觉得分外扎心了。

    于是只淡笑再次道谢:“多谢四妹妹费心想着。”

    说完轻咳了两声:“近来天寒,有些着了风,就不在这风口站着与妹妹说话了。”说完就抛下弟妹就转身走了。

    弘昼见敏敏怔住了,忙解释道:“四哥今儿心里有些不痛快。”又指着自己那堆东西对敏敏道:“要不妹妹打发这些人多送些给四哥去。”

    敏敏回神笑道:“既然四哥不痛快——下次我就不送啦。”

    弘昼:……

    皇上和太后养公主本就跟皇子不同,是很随着敏敏的脾气来的。敏敏觉得自个儿从草原上带回来的不过是点心茶砖,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年节下走礼须得按着长幼尊卑来,她不过是念着哥哥们没吃几日就离了木兰围场,所以带回来相赠。

    若是收的人不痛快,她就懒得再费下次心,不送就是了。

    于是冷淡离开的弘历,心里其实挺煎熬的,懊恼自己没忍住漏了形容出来,四妹妹不知会不会给皇阿玛告状,又不知贵妃娘娘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私下为难额娘。倒是情绪失控一时爽,事后翻来覆去的琢磨煎熬起来。

    然而敏敏打小就是拿不到这件玩具,从不费神哭闹,转身或去睡觉的放得开。且跟四阿哥感情平平,此时没有什么被兄长冷淡的伤感,只是很愉快下了决定:那下回单送五哥就好啦。

    九州清晏,皇上又看了一遍两个儿子的文章,便即刻要宣徐元梦和吴襄见驾。

    苏培盛出门令小太监去请两位皇子师傅,崔进正好今日也当值,闻言忙就上来道:“皇上不在京中的时候,徐掌院病了,已向怡亲王告假回京中休养身子骨去了,只怕王爷事多,还未及禀明万岁爷。”徐元梦曾做过翰林院掌院,至今京中官员见了还称他一声掌院大人。

    苏培盛闻言,入内回了皇上,却见皇上神色更难以捉摸,只道:“病了?倒是也巧。”

    而吴襄刚收到一份来自学生的礼。弘昼将敏敏送来的奶卷特意分出一半来送给先生,谢过先生指点功课。

    正说着,九州清晏已经来人宣吴襄面圣。

    弘昼见老师面色一凝,还笑道:“先生这回可不必担心。今日皇阿玛夸了我的文章,还赏了我一部新书。这会子皇阿玛召见先生,必是要嘉奖的。”

    吴老师看着学生无忧无虑,还吃着奶卷子鼓励他面圣样子,简直愁死。

    “弘昼的文章,是你敦促他改的?”吴襄进门头还没磕完,就听皇上开门见山问话。

    吴襄哪里敢应‘敦促’两字,连忙边完成自己请安动作,边解释五阿哥来问询,他做师傅的只是……

    才起了个头,就被皇上打断,让苏培盛取来纸笔:“将弘昼自己写的文章默出来与朕瞧。”

    吴襄的水平,虽比不过徐元梦张廷玉这等过目不忘,但要默出弘昼的一篇文章还是很简单的,迅速默完交上。

    皇上看着弘昼之前几乎是与弘历如出一辙的禁海言论,也就明了弘历想拉着弘昼一起谏言禁海。想来是他自己的主意,所以徐元梦才立刻病了。

    弘历这禁海之意若是出自公心也罢,若是出自私意……

    皇上让吴襄退下,随即拟旨,念徐元梦年事已高,免他教导皇子之职。

    又将他的官职从文渊阁大学士升为了文华殿大学士。虚职上升一等,相当于是许他致仕告老之意了。

    这日在军机处负责处理诏书奏章的正是张廷玉。他虽比徐元梦小十来岁,但两人交情却不错。

    此时见了这份旨意不免有些唏嘘:深觉徐元梦是有大才,可惜才漏的太早,时机又不好,直接被先帝爷抓了去给先太子做师傅,从此几乎都在宫廷皇储倾轧里挣扎,并未将自身为官做宰的抱负实现多少。

    如今万岁爷这道旨意一下,徐元梦也算是解脱圆满了。以文华殿大学士之职卸任皇子师,将来估计只会去管管编书,或是去会典馆做总裁官,修订下礼仪制度罢了。

    倒是远离了这一朝皇子相争。

    张廷玉摇头心道:徐元梦忽然病退,皇上必要给四阿哥重新寻师傅的,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正在将皇上圣旨往外发去,忽见九州清晏太监来召。

    张廷玉刚请过安,就听皇上问道:“你来给弘历做师傅如何?”张廷玉惊了:我刚还琢磨将来会是怎样一番景象,竟然是我倒霉的景象!

    他连忙委婉表达了下自己虽然荣幸,然而军机处工作量在那里摆着,只怕实无暇兼顾之意。

    就听皇上道:“朕何尝不知,只是再换了旁人,朕也不放心。”

    张廷玉心中打鼓:皇上这句不放心,是看重四阿哥,觉得旁人教导不够好不放心,还是不放心四阿哥本人呢?

    他跟着皇上良久,直觉是后者。

    皇上正在沉吟,只见苏培盛蹑手蹑脚走进来:“皇上,慎刑司苏掌司求见。”

    慎刑司若无事一般不到皇上跟前来,闻此皇上就让张廷玉先退下,先见慎刑司的人。

    苏嬷嬷进门跪了:“回皇上,这几日慎刑司巡查的内监发现,四阿哥处一小太监鬼鬼祟祟,专与能出宫门的太监结交。”

    “因是阿哥的人,不敢轻动。直到昨日那小内监拿出小指粗的一根金棒来,才算人赃俱获,奴婢私下把他扣下,问他这样古怪的金子从何而来——虽说宫里主子们常赏银钱,但再没见过这样形状的金条。”

    苏嬷嬷边说边从袖中取出用帕子裹着的一物,递给苏培盛。

    苏培盛打开来呈给皇上。

    皇上拿起看了看,只见确实是一根金色的小指粗细的棍子,倒像是从什么东西上锯下来的。

    苏嬷嬷声音总是很平静,继续道:“那小太监见慎刑司的人质问便只喊冤,说自己没有偷盗财物,只是四阿哥前些日子命他烧了一艘西洋船的模型,剩下的船骨烧不尽,就赏了他。他便想着将里头最贵重的这段金子截出来捎带出去给家人。”

    苏嬷嬷道:“慎刑司从他屋里也确实搜到了一架船骨,只是那小太监答话时支支吾吾慌里慌张。奴婢又令人去内务府和造办处都问过了,四阿哥处近几个月内报损的器物里也没有西洋船。”

    “奴婢就想着,涉及阿哥们没有小事,便来回禀万岁爷,请皇上的旨,若要拿了人继续审,奴婢便命人回过四阿哥,去阿哥所拿人。再或者奴婢这里遣人去问一声四阿哥,若真私下赏过这内监,想来也就对起账目来了。”

    慎刑司一切听令于皇上,不会私下与皇子结交是铁则,便是只问四阿哥一句话,也得先来回了皇上。不能慎刑司觉得想当然,就打发人问了,阿哥再回了,直接跳过皇上这一步。

    皇上听到西洋船骨架,就蹙眉:“拿来朕瞧一眼。”

    若是前两年,皇上还真未必认得出各种船只的不同,但近一年来海防上频频出事,皇上既有心整顿水师,对各色船只也就见得多了些。

    他将烧的还有些焦黑的船骨翻来正去看了一回,觉得大小颇为眼熟,想着戴梓现就在十三库内看各种西洋器物,就让人宣了戴梓过来辨认。

    戴梓才拿在手上,不过颠了一颠,就认了出来:“是法兰西的模子,万岁爷看这机扩与下头中空的龙骨,应当是放在水里能够浮起行驶的上等品。”虽只是残破的船骨,但戴梓还是研究的津津有味,又跟皇上惋惜道:“万岁爷,其实这上头的扭条机扩并没有坏,就只这里少了一截子支撑,臣回去修一修,再将外头加上船体,保管又是好好一艘船了。”

    皇上递给他一截子被小太监截下来的金条:“是这种吗?”

    戴梓往上一搁:“没错,就是这样!”

    随即就要捧着这船下去修。

    还是皇上无奈道:“先搁下,朕还有用的。”

    戴梓只好放下,还不忘嘱咐皇上:“万岁爷用完后,可要记得给臣送了去。”

    苏培盛在旁边听得眉头直跳:他知道这位为什么会被发配凿石场了。除了说起专业的事儿头头是道外,其余时候这位戴大人沉默寡言不说,一开口就噎人。这还有臣子安排皇上的?

    皇上倒是从顾老师那里深知了戴梓的性情,也不以为忤。

    只手里拿着这西洋船蹙眉回想,这样珍贵的西洋船模型,必不是皇子份例常有的。是他之前赏给弘历的吗?竟不记得了。

    “去素心堂请贵妃。”十三库的账目早就归永和宫一并管着,皇上要查档,也都现命人去永和宫取。

    戴梓听闻皇上要见贵妃,连忙告退。

    姜恒这里听说皇上要查一艘西洋船模具的去处,就带着好几本十三库的账目过来。然而到了一看,倒是不用现查。

    姜恒看着被烧的带着烟黑色的船骨,无奈道:“皇上若是问起放在水中能行驶的模子,那不用查档,臣妾就知道。这样的船总共没有十只,其中最大最精巧的一只,臣妾几年前送了四阿哥做十岁的生辰礼。”

    屋内霎时一静。

    苏培盛把脖子缩了起来:乖乖,四阿哥竟然把贵妃娘娘送的生辰礼给烧了,怪不得不报损呢。

    弘历再被召回九州清晏的时候,还有些不明所以。

    进门就见皇上案上摆着一架烧过的熟悉船骨,只觉得背上立刻窜上一阵寒流,立刻跪了道:“皇阿玛……”

    皇上拂袖:“长者赐,不敢辞。你这规矩学的倒好,辞并不辞,却直接烧了了事!”

    弘历连忙道:“皇阿玛,原是儿子糊涂,写禁海策论时,想起洋人为祸等事,心中不忿,一时激动失手摔坏了贵妃娘娘所赐之物。因怕贵妃娘娘多心,也不敢拿去造办处修缮,这才……”

    皇上只道:“若要编话糊弄朕,你却还早了些!你的禁海之论是为何而起,又为何指点弘昼,究竟是从公论,还是按私心论,朕也不问你,你自问去罢!”

    弘历只觉得心跳个不住,连忙要为自己申辩。

    却听上头做的皇阿玛已不容置疑道:“从此朕为你换过一位师傅,下去吧!”

    弘历哪里能现在下去,皇阿玛这分明是疑了他。他连忙磕头:“皇阿玛,儿子知错。”

    随即忽想起一事,连忙道:“儿子虽一时糊涂,但这不慎摔了船以及将船骨赏人,都是儿臣阿哥所内发生的日常小事儿,贵妃娘娘处又是如何得知,又是如何状告到皇阿玛这里来的?”

    弘历是真觉得永和宫怕不是趁他不在宫里的时日,在阿哥所安插了人。

    皇上闻言,神色愈冷:“你倒是会倒打一耙。那朕也明白告诉你,贵妃并不知此事,是你宫里小太监将这船骨拆了鬼鬼祟祟到处托人送出宫,惊动了慎刑司,惊动了朕!”

    弘历解释错了方向,一把掐死那小太监的心都有。

    也知道自己申辩的机会完全错过了,方才急切之间的话又犯了影射贵妃安插人手的忌讳,必是已经惹恼了皇阿玛,只好叩首请罪然后告退,想回去静一静理一理事态再上请罪的折子。

    然而还不等弘历上请罪折子,皇上就连下两道圣旨。

    一为四阿哥弘历的师傅调动,由徐元梦改为张廷璐。朝臣们对此微有诧异:张廷璐,这跟徐元梦的差距也太大了,这是上一回科举的榜眼,如今只是翰林院侍读,皇上对几个皇子的教育向来极看重,请的都是重量级师傅,哪怕徐元梦病退,也不至于换这样一位年轻不压秤的。

    若说张廷璐有什么特殊,那便只有一条,他是皇上极信重的张廷玉的亲弟弟。

    而接旨的张廷玉也不由苦笑:这一日之内,皇上由想让他做四阿哥的师傅,换成了自己年轻的弟弟,四阿哥这是犯了什么错啊!我们家又是倒了什么霉啊!

    而另一道有关四阿哥的圣旨,在前朝看来很正常,后宫倒是震动极大。

    皇上给四阿哥弘历赐婚镶黄旗佐领那尔布之女,乌拉那拉氏为福晋。

    雍正八年是选秀年,今年初,已经行过的选秀,又是宫里一个人没留,秀女们只指给了各王府宗亲。

    但有几个秀女,又没有撂牌子,又没有指婚,只说暂留。

    朝臣们就有数,想来是四阿哥五阿哥两位皇子的福晋侧福晋人选。

    因此朝臣们对皇上万寿前给皇四子赐婚并不意外。

    后宫的意外则是在人选上。消息一传到坦坦荡荡馆,姜恒就惊了,问秋雪道:“乌拉那拉氏是正福晋?”竟然不是富察氏为福晋,乌拉那拉氏为侧福晋。

    秋雪点头:“是啊,皇上还并没有给四阿哥赐侧福晋。”

    姜恒原想起被弘历烧了的西洋船很心疼:那之前之后并没有一样精巧的模具了,据说那位法兰西造船大师已经过世,成为了绝版。于是一听弘历给烧了,姜恒后悔不已,早知道不送他这样好的,留下给敏敏和六阿哥玩就好了。

    好在皇上安慰她,戴梓说能完全修好这艘船,顶多是外形变一点。且戴梓倒是很高兴四阿哥烧船,不然他还没有这样一架船骨研究。他跟皇上保证,等他拆了修过一遍,这样的船模他也能做出来。

    现在听闻这指婚圣旨,姜恒倒是换了另一种心情:唉,年轻人到底沉不住气,一烧把自己原本的媳妇儿给烧没了。

    果然,消息传到熹妃处,她是最震惊的一个,甚至失态,不由问了好几遍身边的冬青:“怎么会是乌拉那拉氏?太后娘娘不都暗示过,皇上更看好富察氏吗!”

    虽说都是满洲大姓的姑娘,而且都是上三旗镶黄旗的出身,但富察氏和乌拉那拉氏的家族可完全不一样。

    富察氏的阿玛是察哈尔总管,伯父马齐还是皇上刚登基时就跟怡亲王并列的总理事务王大臣,一家子重臣,在熹妃看来,若有这样一个妻族,其实比贵妃的娘家就根本不差什么了。

    相比起来,乌拉那拉氏的阿玛,只是授四品顶戴的佐领,家世并不出众。

    熹妃极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17章 信任

    太后看着在跟前红着眼圈面带乞求的熹妃,也很是无奈。

    她现也不知皇上如何改了主意,只好给熹妃打太极:“皇帝赐婚,只有皇上的考量。且乌拉那拉的姑娘难道不好?原是一桩喜事,你这做额娘的淌眼抹泪的,让旁人看了倒是嘀咕,好事也弄坏了。”

    太后所的这样明白了,若是旁的事儿,或是自己的事儿,熹妃断不会再多纠缠,免得太后厌烦,可这是儿子的终身大事!

    这样说吧,熹妃这些年坚持不断讨太后喜欢,都是为了儿子。

    就像是存钱一样,得能取现这存储功能才有用,否则谁苦哈哈的存钱。

    这会子,熹妃就是取钱来了,这些年积攒的好感哪怕都不要了,也非得就此事好好求一求太后。

    哪怕圣旨已下,除非乌拉那拉氏姑娘没了,否则这正福晋的人选是不可能再换了,但熹妃好歹要跟太后求求情,一来弄清楚缘故,二来想让太后帮着跟皇上说情,将来给弘历指两个好的侧福晋。

    比如汉军旗的姑娘里,可有不少父亲是高官的,甚至上三旗包衣出身的姑娘,家里也不是没有官运亨通的。

    然而熹妃还没来得及继续垂泪求情,外头就报皇上到了。

    熹妃要走都来不及,连忙从伤心滴泪状态努力调整为欢喜谢恩状态。

    见皇上进门,连忙起身请安,又要跪了谢恩。

    皇上只扫她一眼,平静道:“退下吧。”

    熹妃酝酿半日的话只好都咽下去。出来月坛云居,一路都是石阶下行,熹妃觉得如踩在云雾里,得冬青紧紧扶着她才行。冬青慌得在旁劝道:“娘娘别急,明儿就是二十五了,四阿哥会来给娘娘请安,若有什么事儿,娘娘只管问阿哥就是,您别胡思乱想糟蹋了身子。”

    殿内,太后让人上热茶来,也不解问道:“皇帝怎么忽然给弘历换了福晋?哀家记得,皇上原本提起过,熹妃的母家略差些,下一辈也没有出色的男儿可提拔。所以要指一个好点的妻族给弘历走动着彼此有个帮衬,怎么忽然又改了?这样仓促就下了旨?”

    皇上蹙眉摇头道:“朕是替弘历都想到了,那孩子却辜负朕。”

    他对太后将今日事大略一说,然后叹道:“朕的兄弟多,因而是深知做阿玛的若是偏心太过,对儿子们有的看重有的冷落,他们心里必不好受。所以这些年,朕一直对弘历弘昼都十分上心。”

    “朕是看重贵妃,可六阿哥出生来,除了满月和周岁是按着贵妃诞下皇子的礼制行的,其余年节下,朕凡是赏赐阿哥,都是按照长幼来的,从未因贵妃的缘故多偏着六阿哥。”

    今日弘历自觉是出生来最倒霉的一天,但对皇上来说,何尝不是伤心的一日。

    “又因弘历打小聪颖,各处比弘昼强些,朕对他是寄予厚望的,自是越发悉心安排。指了徐元梦做师傅不说,又想着给他指一家顶戴的富察氏之女做福晋,朕是将能给的最好的都给了他了,盼着的是他上进!”

    “将来若有一日他为储君或为帝王,能够通达事理,在朝安国保民,在内谨守孝悌。”

    “谁成想,朕替他打算,想把好的都给他,不但没有叫他生出孝心来,倒让他生出一种,朕的好只能给他,不能给旁人的歪心思来!”皇上今日顺带手把弘历身边的内监都换过,尤其拎了两个弘历素日常用的内监来审。

    问出弘历是自打知道顾老祭酒做了六阿哥的启蒙师傅,情绪就不对头了。

    合着所有好的必得给他?极好的老师只能给他,给兄弟们就不行了?

    既如此,皇上还就不给了。

    “都收拾好了,苏公公给皇上带过去吧。”

    万寿前一日,姜恒正在宫里选明日大宴上穿的衣裳头面,外头苏培盛就来求见,说皇上想暂挪贵妃娘娘这里小巧的烤肉炉子烤肉架子用一日,要请八爷和十三爷赏雪烤肉。

    据说廉亲王路上病了一回,因此出发的虽早,赶回来的却是最晚的一个,前日刚刚到京。

    听说皇上居然要请八爷吃烤肉,姜恒就笑道:“皇上兴致不错?那苏谙达要不要顺带拿些点心酒水过去?”

    苏培盛忙笑道:“奴才还未开口,娘娘就都算在头里了。来之前,皇上还吩咐奴才呢,明儿就是万寿节了,娘娘这里想必忙着,若有现成的点心拿一些就罢了,若没有,就不令娘娘小厨房现做了,只去御膳房取就是了。”

    托皇后娘娘凡事喜欢做在前头的福,所有工作已经提前完成,这万寿节前一日倒是没什么事儿,皇后只让她们各自回去收拾着打扮自己,再好好歇一歇,明儿又要打点精神应酬内外命妇了。

    想着明日吃不好,姜恒今日就让小厨房做了不少小巧的点心,准备明儿有空的时候,就先吃点心垫垫。此时听说皇上要请人吃烤肉,就选了些让苏培盛带上,又额外挑了个果篮,摆了些果房送来的冬日难得的鲜果。

    最后索性连糖炒栗子的锅和小陆子都让苏培盛带走了:“现炒出来的好吃,一并带了去吧。”

    之后姜恒依旧回到屋里选衣裳,半晌忽然觉得跟以往不同,就抬头问秋雪道:“有没有觉得,今日似乎格外安静?”

    秋雪笑道:“六阿哥在前头读书,公主去了恂亲王的别苑小住,宫里没了孩子的声音,娘娘就觉得静了。”

    紧跟着四阿哥弘历指婚圣旨的,就是恂郡王封亲王的圣旨。

    姜恒自然也备了礼给十四福晋,贺过她正经升了亲王妃。十四福晋进园谢她就顺便把敏敏接走了:“我们爷格外想见小侄女,说在木兰围场就匆匆见了一面,实在可惜。”

    十四爷还惦记着敏敏穿皇子常服,跟皇上一起欺骗了他感情的事儿呢,就总想再跟小侄女好好说说话。

    十四福晋被他烦不过,只好硬着头皮试着来跟贵妃要公主。

    姜恒问过敏敏,见她愿意出门去玩,就让她带着人出去了。

    先帝爷儿子众多,对皇上不是一件好事,对敏敏倒是好的,可以走动的亲戚很多。

    姜恒是盼着她出去多见些世情百态的。

    这些王府贝勒府里的孩子不会太单纯,生母不同,身份也不同,必然各有心思。里头有想要结交敏敏的,也有想要利用她的——敏敏总要学着怎么样与各式各样的人相处,去面对旁人的各种情绪,分辨对方的目的和真实态度。

    这是姜恒无论怎么口头教导,讲多少故事也教不会她的。

    父母的言传身教永远只是课本,外头才是实践课。

    哪怕做父母的再心疼,再想传授更多经验教训,可该孩子自己碰的南墙也不能避免——孩子光听父母念叨别碰墙,但她要是根本没见过墙,没亲手摸过墙,怎么能避免呢?

    姜恒倒是愿意敏敏早出去上实践课,如今她无论碰什么墙,父母都能给她兜住。

    总比温室里头长大了,头一次吃亏上当就把自己终身栽进去的强。

    “是啊,宫里热闹闹乱了几年,以后就会越来越安静了。”孩子长大,孩子告别,自然的轮回。

    皇上从前也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跟廉亲王坐在一起,边看雪边吃烤肉。

    赏雪烤肉也是廉亲王在安南多年未经过的景儿了:安南几乎没有下过雪,再见京城大雪纷飞,廉亲王哪怕走路打滑都是高兴的,故乡的雪就是这样让人欢喜。

    酒过三巡后,烤肉也吃的差不多了。

    十三爷在下头串菜蔬——御膳房准备的肉串十个八个人吃也够了,大吃一阵肉不免腻,好在有一篮子鲜灵果蔬,十三爷先削了个苹果烤着吃,觉得烤的酸酸热热的,倒是滋味与众不同。

    于是弃肉食草,开始自己穿各种瓜果蔬菜试验来烤。

    横竖他今日是来陪吃的,皇上要跟廉亲王说话才是正经。

    他边烤边听着上头两位之前势如水火的兄长,心平气和地讲话,甚至探讨起国事来,八爷的声音被风吹了来:“……南洋小国林立,多海域宽广海岸绵长,却少有水师,便早有英吉利等国侵扰的痕迹,皇上要重建水师,自是远见之举。”

    直到正事告一段落,开始谈起家务事来时,怡亲王就把自己烤的形形色色的果蔬拿来分享。

    廉亲王见十三弟烤了一堆奇怪的蔬菜,就低头挑了半日,谨慎选了一段玉米。

    皇上见廉亲王选玉米,倒是叫远远候在下头等着做糖炒栗子的小陆子上来,让他烤几块牛乳蜂蜜玉米来吃。

    “这是之前贵妃宫里的吃法,将玉米烤成甜口的,朕觉得滋味不错,你尝尝看。”

    听皇上提起贵妃来,廉亲王就势起身道:“臣弟昨日去给额娘请安,听额娘提起,这些年贵妃娘娘多加照顾,凡安南之物到京,总记得送一份给额娘去,大慰额娘记挂臣弟之心。想来是皇上的好意,臣弟心中十分感戴。”

    皇上倒是第一回 听说这事,但也不意外,觉得是贵妃会做的事情。

    这日下晌皇上就到坦坦荡荡馆来。

    姜恒见皇上脸上薄有酒色,就问道:“叫人备一碗醒酒汤吗?”皇上喝一杯脸上也有酒色,喝的快醉了,脸上也是差不多的样子,还能保持住往日严肃脸,以至于姜恒每回要通过问话来判断皇上的状态。

    皇上则攥了她的手,往屋里走去:“外头太冷了,别站在这儿。”又坚决摇头:“不必醒酒汤,朕没事。”

    姜恒一边跟着皇上往里走,一边回头示意秋雪:绝对需要醒酒汤,快熬。

    一般说自己没醉的人,就是醉了。

    秋雪麻溜儿闪了,又让秋霜先上浓茶上去。

    皇上喝了一口浓的发黑的茶,却点评道:“你屋里的茶总是淡些,没什么味道。”姜恒在旁不由笑道:“皇上素来不喜酒,年节下推脱不开才少喝两盅。今日倒是喝的不少?可明儿还是万寿节呢。”边说边打开灯罩,吹灭了宫里的灯烛。

    一会儿让皇上睡一觉,也好解解酒。

    “老八与朕说起水师之事,又说起特开制科一事……”皇上倾身,把姜恒也拉到榻上来坐。人喝多了容易控制不住力气,但皇上倒是还有控制力,轻轻的拉她,示意她上来:“过来靠一会儿。”

    秋霜等人早在上完茶就退了下去,冬日屋里暗沉又温香一片。

    皇上觉得这一月余来一直奔波的心此刻才终于静了下来。也不说正事了,只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对姜恒道:“听,外头还在下雪呢。”

    两人就这样听了一会儿雪的声音。

    这样的雪声让姜恒想起她生敏敏那日,皇上隔着窗子与她说话,天上也下着雪。

    她听得出神,直到一溜儿风钻进来,她这才往后躲了躲。皇上就扣上窗子,伸手扯了榻上叠着的绒毯来给她盖上。

    然后开始有点发呆:“朕方才说到哪儿了?”

    姜恒撑不住笑了,提醒皇上道:“特开制科……臣妾倒不知道,什么是特开制科?”

    科举里的恩科她知道,多是国有大庆,就在每三年一次的会试外,再加一次考试,让举子们多一次考中的机会,是为恩科。

    皇上被她提醒,重新找回了程序,就道:“也难怪你不知道。制科极少开的,用以选非常之才,跟以往的科举考的经义题目都不同,是朕来命题选特用之才。从前皇阿玛在位五十年,也只开了一科而已。”

    姜恒闻言心道:这就是特殊人才特殊选拔?

    皇上要真想建水师,筛选对海防精通之人,制科无疑是最好的法子:毕竟在时人看来,科举是唯一一条晋身大路,不是说偌大中华,没有如戴梓般的奇才,而是许多人才都被认为是不入正途主流,默默无闻而已。

    其实除了极个别的真正学者是以钻研经书古义为爱的,其余科举人眼里,正途不是四书五经,而是能为官为宰。

    若是特开制科,只主考海防、水利、机械等专业,保管相关人才就会蹭蹭往外冒。

    就像姜恒在前世听过的玩笑,要是足球踢得好高考能加分的话,国足的水平可能没几年就上去了。

    正是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姜恒好奇问皇上:“先帝爷的制科,选的是什么样的人才呢?”

    皇上道:“皇阿玛开的是博学宏词科。”就是选拔文艺水平高的,会作诗作文的。

    “那会子三藩初平,皇阿玛需修前明史书,故而开此一科,特召些精于词章的人进京。这些人还不只限于举人,可由各地科道官、四品以上官员举荐。”

    皇上显然早有打算:“朕开制科,自不会是博学鸿儒科。必得敦崇实学,能于海防事出力的人才好。”

    姜恒举起茶杯:“那臣妾敬皇上一杯,皇上这一科必广纳英才。”

    皇上不由一笑举杯,当真与她碰了一下,然后喝了几口,反过来嘱咐她:“虽这酒水淡的很,也别喝多了。”

    姜恒:……这人真是醉了。

    秋雪让小厨房熬得醒酒汤到底也没派上用场。

    屋里只有皇上和贵妃,熬好了汤药秋雪也不敢进去,过了好一会儿,只见娘娘自个儿出来了,笑着对她摇手道:“罢了,皇上已经睡着了,先温着吧,要是起来难受再喝。”

    姜恒边说边把自己的小怀表拿出来,快到儿子放学的时间了。

    “后殿生好火了?他一向喜欢踩雪,回来得把一身都换过烤一烤才行。”

    “娘娘放心,都已经生好了。”

    皇上醒来的时候,天儿已经黑透了。

    他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身在何时之感,好似这一世是茫茫然南柯一梦,他仍旧是魂魄飘在空中。

    直到听到外头熟悉的笑语声才心定下来,觉得自己是个真身。

    外头的笑声是细细小小的,皇上坐起来,黑暗里碰的炕桌上茶盏响动。

    姜恒原带着六阿哥在外间玩扭蛋机,听到屋里的声音,就亲手托着一盏灯,往里头走去。

    帘子掀开,倾泻半面光晕。

    皇上就见光影里,她闪身走进来,帘子放下,她周身所在又变成屋里唯一一团光。灯烛中,笑容甜的与初见一般,依旧让皇上心里一动。

    像是黑夜里划过来的一艘小舟。

    姜恒都走到榻前了,见皇上还是坐着不动,就问道:“皇上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皇上这才站起来,自然接过她手里的灯来拿着,然后仰了仰头:“朕手里拿着灯,你给朕把纽扣系上。”

    姜恒摸索着系纽扣,又听皇上道:“朕今日跟他们喝的略多了一点。”顿了顿又道:“打小时候起,朕喝多了就容易多说,话多就出篓子。因此越发不喜饮酒。今日喝多了,怕去旁的地方失态,就来了你这里。”

    姜恒系好最后一枚扣子,仰头莞尔。

    六阿哥在门外等着,给皇阿玛请过安,这才继续坐回去扭球。

    如今这个扭球机已经不再是涂着各种颜色的实心儿木球了,而是中空的球,每一个打开,里面都会有一个字儿,一道简单的算术题,或者一块油纸包着的糖。

    当然,糖的数量很少,算是奖励,绝大多数还是知识的粮食。

    姜恒原本做这个,是靠偶尔能扭到糖果哄敏敏认字算数的,然而六阿哥继承了姐姐这个扭蛋后,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他扭到糖倒是会放在一旁,扭到一个不认识的字才激动起来。

    皇上看小儿子在一旁玩,就边喝茶边道:“十四也是,把敏敏接走两日了,还不送回来!”

    六阿哥这才回头,支持道:“对,把姐姐送回来!”

    姜恒笑道:“十四福晋今儿进宫说了,明日万寿节,将敏敏一起带进来。”然后转头安慰儿子道:“等咱们六阿哥大了,也可以陪着姐姐出宫去各伯叔府上玩了。”

    听她还是叫六阿哥,皇上不由道:“朕不是给他择了‘苽’字为小名?”

    姜恒笑道:“臣妾是叫惯了。”且她管儿子叫苽苽的时候,就总觉得再唤一只鸽子咕咕咕的,敏敏更是,哪怕知道苽字儿怎么念,也总叫弟弟瓜瓜。

    一时宫人摆上饭来,简单用了一点儿,想着明日大宴,两人依旧早早歇下。

    “皇上睡吧,明儿您得早起。”群臣要早起往九州清晏给皇上贺寿,接受跪拜的皇上也要早起,单穿那身厚重的吉服袍就得折腾一会儿。

    然而皇上下午睡饱了。

    此时睡不着,就开始转过来跟姜恒说话,于被子中找到她的手拍了拍道:“弘历那件事,朕还未与你敞开说过。那孩子烧了你送的生辰礼这事儿,实是不懂事,你不要伤心。”

    弘历对永和宫有意见,在姜恒看来再正常不过了。

    永和宫和景仁宫,就像两个在竞争史上最大项目的公司,谁得了这个项目,那是真·从此家里有皇位要继承;谁失了这个项目,就是个退休养老的结局。从此余生就看对方心情好不好,给不给一碗安稳饭吃了。

    这样的情形,弘历对永和宫有极大的竞争感和敌意,姜恒都是很能理解的。唯一让她意外的,就是她以为弘历跟熹妃一样,是个很沉得住的孩子。就像是未来的乾隆帝,能够把大臣们摆弄如偶人。

    还是年轻吧,还没有磨练成政治的机器,就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因此姜恒只是有点心疼小船。

    见她没说话,皇上又靠近了些,低声道:“朕没有叫弘历来给你请安认错,是有缘故的,不是朕偏袒他。一来,他已是指婚的人了,不好单独往后宫来;二来,若是他来磕头认罪,这事闹到明面上来,就……”皇上叹口气。

    姜恒其实明白。

    六阿哥还没长大,未见人才如何。因此皇上再生气,也是不可能完全放弃弘历这个曾经选中的继承人的。

    既然对弘历还有指望,就不会把这件事挪到明面上,让弘历跟永和宫彻底闹僵了。否则将来,敏敏和六阿哥还要在哥哥手下过活,如何能好过?

    皇上心里也为难的很。

    姜恒就安慰道:“皇上不用跟臣妾多说,我都明白的。”

    皇上心里很是安慰:还好,她是懂得。从不自伤自感,也不为难朕。想起弘历竟然烧了她送的生辰礼,皇上心里是真的堵心。这是朕还在呢,要是他不在了,弘历性子上来,会怎么对弟弟妹妹?

    虽不让他来永和宫请罪,但皇上心里已下定决心,将来几年一定要把弘历的心思扭过来。若不能……

    皇上先放下这事儿,跟姜恒说起了另一事。

    “还有一件要紧事,朕得提前跟你说”

    都快睡着的姜恒:……皇上您再不睡觉,我可是要伤心了。

    人都说有的孩子夜猫子难带,因为白天的时候睡饱了,晚上就不肯闭眼,总是缠着人要说话要玩。

    但姜恒很侥幸,带了两个孩子都没有这种经历:敏敏是天使型宝宝,低需求很自足,曾经就有皇上还没开始哄女儿睡觉敏敏就自个儿趴在皇上手上睡着的事儿。六阿哥倒是高需求孩子,但他昼夜作息极正常,天生的上书房料子,早上起得早晚上睡的也早。

    且他们身边一直跟着人,姜恒还真没有过被孩子缠的没法睡觉的经历。

    结果好嘛,两个孩子都独立睡觉了,她今晚倒是破天荒的觉出了带一个不肯睡觉的孩子的艰难,有什么话不能以后说?

    她明天也得早起大忙一日呢!

    姜恒忍不住伸手过去拍了皇上两下,想让他入睡。

    然而接下来皇上说的话,却让她立刻停了手,甚至在帐子里坐了起来。

    “等朕的万寿节过去,就给敏敏种痘吧。”

    姜恒原想着等皇上万寿节后,再找个机会好好跟皇上说,此时听皇上主动提起来,连忙坐起来,复拉着皇上的手道:“那臣妾之前给您提过的牛痘,能成吗?”

    皇上闭着眼笑道:“你竟还不忘那西洋书里的稀奇古怪法子?”

    “你不知道,西洋人机械火器是好的,但医术上不通,那英吉利人倒不是全然糊弄人,他们是有些人拿阿芙蓉就当糖吃,还有那铅糖,都是有毒的也不晓得。再有他们那的人得了病,说尽是放血——如今西洋会馆的洋人病人,都不要自己带的大夫看,要请京中的郎中开药喝呢。他们的种痘法子如何信得?”

    在青霉素没发明之前,世界上医学确实是以中华为前沿。

    但牛痘又不一样了,这是经过历史验证的,姜恒便道:“臣妾与您说过的,并不是心血来潮,也请阿玛和兄长帮着寻得过牛痘的人。早两年就寻到了感染牛痘的大夫——他原也是在乡间给人种痘的。总之,皇上若是信臣妾,赶明儿得空召大哥哥进宫,细问究竟如何?”

    皇上睁开了眼,帐子里深黑其实看不见什么,但皇上就是觉得看到了她的眼睛,一如既往透彻。

    原本到了嘴边不肯应的话就改了,声音里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若信得过你?’这话说的可厉害了。朕要不叫你大哥进来好生问一问都不成了。既如此,万寿节后,朕宣他进宫。”

    但也不肯直接应承,只道:“太医院在种痘上也下了几十年的苦功了,皇阿玛在时,鄂罗斯人都来学过。这些年下来越发老成,已经养出了连种七次的熟苗,如今世家子弟多用这种熟苗种痘,若非本身身子骨差熬不过去的,其余的孩子,种几十个也未必出事一个的。”

    “朕会去听一听你说的那个牛痘,若是比现在的熟苗还强,倒是你的一桩极大的功德。”

    第118章 代掌宫务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

    雍正九年九月初。

    若是有人走进现在的永和宫东殿,就会见到一番颇为古怪的场景。

    只见两列桌椅整齐的摆着,每列四张大桌,桌上头累着账册。八个宫女正坐在桌子后面埋头拨算盘算账。

    坐在两列最末尾的是两个小宫女,拨算盘珠子将一页(代表一天)账目上各小项的数字加起来后,便将这页纸像是传递试卷一样递给前桌。前头是两个年纪大两岁,算账资历更久的三等宫女,会负责迅速把她们的账目复核一遍,确认无误后再传给两个二等宫女。

    两个二等宫女则将每一日的每一小项,归入月账中,再算出一月的用度来。

    之后便再往前递,这次接过来的就是秋雪或是秋霜了。

    她们会根据上几个月的用度,对比这月各宫支用之物。若是差距甚大,再去追根溯源具体到日账,标明缘故。

    如此,这一项一月的账目才算完成。

    两列座位最前头,是一张黑檀木的长案与一把转椅。姜恒正坐在最上面,等秋雪和秋霜和各项的月账递上来,她负责随随机抽查核算。要是有错的,那一队就得大量返工了。

    这是姜恒的‘账房流水线’。

    这条流水线刚建起来的时候,难免有错漏和周转不灵,经过几日的磨合,现在已经转的很滑膛了,像是刚涂过石墨粉的锁头,过程很是丝滑。

    姜恒喝了一口茶,看向秋雪这一队的最后面。

    坐在那儿的小宫女满脸认真,简直要钻到账本里去一般。

    姜恒很欣慰,那正是去年九月,她从年氏那里带走的小宫女秀秀。

    据秋雪说起,秀秀学习极刻苦,进度比进永和宫两三年的宫女都要强,而且算账也挺机灵,虽不到什么算学天赋的程度,但很入门,拨算盘也挺巧。

    这不,这回算账流水线,秀秀就破格进来了,其余能进算账小分队的宫人,进永和宫学认字算数的时间都比她长不少。

    清脆的青玉磬声音响起,秀秀在拨算盘中抬起头来,就见娘娘手里拿着小锤边随手转着玩边笑道:“到休息的时候了,都把手里最后一个数算完,起来歇歇脖子和眼睛。”

    秀秀连忙用石墨笔把算到的地方先标出来。

    摸了摸剩下的账纸厚度,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待算的账目,秀秀还有点意犹未尽。

    熟悉的木轮滚动声响起,从秋雪起所有宫女都起身问好:“嬷嬷好。”

    是于嬷嬷转着她的轮椅进来,笑呵呵道:“老奴方才原是去门口等阿哥晌午放学的,正好御膳房常总管来求见娘娘,老奴就进来替他传个话。”

    姜恒笑道:“那常总管好大的面子。”

    于嬷嬷变戏法一样从轮椅后面取下一个小提盒:“没法子,吃人的嘴短不是,常总管特意给老奴送了一盒重阳糕饼。”见贵妃娘娘要开口,于嬷嬷就忙道:“娘娘放心,老奴知道自己有消渴症,不能吃太多这些甜点心,这不特意拿来与这些孩子们吃。”

    姜恒认真嘱咐道:“正是这话了,嬷嬷可得多吃粗粮,细米都要少吃,何况甜点。”消渴症就是糖尿病,于嬷嬷本身就不利于行,若是再控不好血糖,将来要受的罪多着呢。姜恒的姥姥就是糖尿病,起初不觉得怎么样也不忌口,后来各种并发症出来就哪里都难受,手上偶然划一道口子,因血糖高都比旁人好的慢些。

    于嬷嬷又笑应了,目送姜恒带着秋雪去正殿见常青。

    在永和宫呆久了,于嬷嬷常会恍惚,贵妃娘娘像是自己不曾有过的女儿,之后又暗道自己僭越,这也是能想的?可每回贵妃嘱咐她保养身体那个认真劲儿,于嬷嬷又会忍不住会这么觉得。

    再转过头来,看这永和宫的算账流水线,于嬷嬷又生出一种自豪感来:娘娘向来聪明,还会省事,不累着自己。

    今年刚过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皇后娘娘忽然病倒,登时扔下了一宫的事务。

    太后做主,所有宫务一应全交由永和宫,由贵妃代掌六宫。

    于嬷嬷原怕娘娘又要照顾公主阿哥,又忽然要接手这么多宫务,会忙不过来,谁知娘娘迅速成立了算账小分队,自个儿坐在那如常练字看书,只随机抽查账目,这月末月初清账最繁的时候,也没有手忙脚乱。

    且娘娘不但自己劳逸结合,还很注意宫人们的休息,每过五十分钟,总要敲青玉磬,让算账的宫女们都停下来歇歇。

    说来这青玉磬,还是今年三月娘娘生辰的时候,皇上送的。

    跟皇上养心殿用的是一样的款式,只是上头没有龙纹,只有祥云如意纹。

    外头的人总疑惑君恩为何数年如一日在永和宫常驻,但于嬷嬷却觉得很自然,她当时也只是被太后借到永和宫照顾初次有孕的娘娘,可这一来,就再也没有走,也不想走。

    “嬷嬷可是舍不得了?但娘娘可是吩咐过我们的,要看着嬷嬷不许多吃甜食呢。”秋霜见于嬷嬷拿着食盒有些发呆,就上前半打趣,也是半认真要盯着于嬷嬷交出甜食才放心。

    于嬷嬷这才回神,唉,人老了就容易走神。

    看着什么都容易想起一串子的事儿。

    她把手里的食盒搁在一张桌上,让众人上来拿点心吃。见到秀秀过来只敢拿一块边角上的重阳糕,就叫住她,用细纸垫着给她拿了一块嵌满了脆枣和果干的糕饼:“你这孩子,那边角料作甚,拿好的吃。”

    秀秀忙谢恩,然后托着走了。

    吃东西的地方在殿后侧的两条单独的长椅处,免得糕饼碎屑油脂弄脏了账目。秀秀边坐在最角落啃糕饼,边在心里悄悄算账:娘娘从不会让她们白干活,这半个多月多了算账的活计,娘娘早说好直接按页数算铜钱给她们。

    秀秀越来越明白,当时秋雪姑姑跟她说的,自个儿认字就安心了是什么意思。

    确实,虽说娘娘每日会让秋雪姑姑记下她们的工作量,也都贴出来公示着,五日结一次给她们。秀秀当然是最依赖信任秋雪的,相信姑姑不会少给她算一点儿。但信赖别人又跟自己能看懂字儿,看懂自己挣得银钱的安心不同了。

    姜恒还没进正门,迎面就看见院子里两座‘山’

    说是山一点也不夸张。

    御膳房总管常青站在下头,笑眯眯打千儿:“给贵妃娘娘请安,奴才特意带了重阳宴上摆着的塔糕请娘娘过目。”

    垒成九层的重阳糕,足有大半个人那么高。

    确实也很像一座精美的宝塔,每一层都是各种花样的糕饼,最上面还撒着如雪的白糖。

    姜恒看一眼都觉得自己血糖高了起来。

    “御膳房做了两个样式,一个富贵热闹些正对重阳佳节的喜庆,一个则配着重阳赏菊的清雅,外头只贴了些菊花瓣做衬,还请娘娘择一个。”

    姜恒就让秋雪往皇后娘娘钟粹宫走一趟,瞧瞧娘娘有没有醒,有没有精力见人。

    若是愿意,还是请娘娘来择重阳糕。

    秋雪答应着去了——永和宫地理位置的优越再次体现了出来,跟皇后钟粹宫就挨着。这一项优势在姜恒做贵人的时候还不显,但等她做了贵妃,常有事需要去寻皇后的时候,就显得非常必要了,这通勤时间短真是隐形福利。

    哪怕把皇上养心殿换给她都不住。

    果然秋雪很快回来了:“皇后娘娘醒了刚吃过药,说请娘娘过去呢。”

    于是姜恒就带着常青并数个小太监小心翼翼推着的两座‘塔’,一并转移到钟粹宫去。

    皇后娘娘病着,依旧在卧床,常青等内监都不得进内殿,只由钟粹宫的宫女来把两座糕塔推进去,不一会儿出来道:“娘娘选了贴了菊花瓣的重阳糕。到时配上菊花酒一起也应景。皇上素喜素雅,杯子也要换了青色菊花纹的,不要弄些大红大金的来。”

    常青领命而去。

    这两个样品自然就留在了钟粹宫,只等九月九重阳重做新鲜的。

    屋内皇后正倚在榻上,头上还带着出了风毛的抹额,显然是怕头着风,此时看着屋里两座塔,笑道:“这重阳糕塔家常也不做,只怕孩子们觉得有趣儿,一会儿本宫叫人给你推回去,让孩子玩去。”

    姜恒看了看能把两个孩子装进去似的重阳糕,不由笑了。

    皇后看她笑,不由也跟着眉眼一弯。

    又关切道:“本宫这一病,所有担子骤然都落到你肩上了。”

    姜恒自不能说什么没问题,她建了流水线自己退了,只道:“臣妾瞧着那些账本子就头疼,只好叫宫人帮着一起算。况且账目也罢了,只每日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儿,接连不断的来人回话。有两日臣妾到了夜里睡觉的时候,只觉得忙乱,却都想不起一天是怎么过来的。”

    皇后闻言大有同感:“自打皇上登基,本宫进这紫禁城来。也只有这些日子病过去,才睡了个整觉。”

    又懊恼:“如今是皇上登基九年的九九重阳,正该是大办的重阳佳节,偏本宫起不来,真是辜负了万岁爷。”

    姜恒见皇后是真的着急,虽病中脂粉不施,但说起此事双颊却泛红,像一片火烧云似的。

    姜恒忙安慰道:“娘娘别急。皇上今年原定了要带皇子公主去万岁山登高,宫中不过摆一顿家宴。”

    一听皇上要出门,皇后不由松了口气。

    姜恒又轻声道:“宫中家宴,臣妾一应都是按照去岁皇后娘娘筹办的例来的,只有已经出宫的宫人和膳房大厨不得已换了。臣妾瞧着今日皇后娘娘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回头就将换了的人手名录拿来给娘娘审一审。”

    皇后这才靠回去笑了笑:“你办事必是妥当的。但本宫原是闲不住的命,横竖咱们离得近,你有什么拿不准的只管来问我。”

    如果说,姜恒喜欢工作,是为了升职加薪,为了财富自由美好退休生活。

    那么皇后则是真的把宫务当成了寄托,把做一个名声贤达的皇后当成了准则。于是姜恒接过宫务来,只是托着底儿不掉在地上,其余所有创新改革出头露脸的事儿是一件不做。

    何况姜恒最近心里最重要的原不是宫务……

    而皇后也恰好提起这件事。

    她见贵妃虽在自己病时代掌六宫,却没有专权夺权的意思,心里就松明起来,又不由关心道:“且别说这些过节的事儿了,只说敏敏种痘的屋子你命人收拾出来了吗?一应伺候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姜恒答应着:“都好了。”

    原本敏敏种痘,是去年万寿节后就预备行的。

    只是姜恒当时提出以牛痘来代替人痘。

    皇上次日召了姜方来细问,又召了刘太医旁听——皇上原觉得此事不甚靠谱,但听姜方讲完,却有些意动又派人亲自查去。

    姜方不愧是大理寺资深官员,他说话简短严谨而讲究证据。正是皇上最喜欢听的回话方式,以往有大案要案,皇上也好挑了姜方来答话。

    这会子姜方说起牛痘事儿来也是如此,从寻到一个为了给孩子接牛乳,而偶然染了牛痘的乡医说起,又到他自己走访各‘牛乳村’。

    宫里各主位每日都有牛乳的份例,可见大清的皇室公卿都是爱用牛乳的,连带着民间养奶牛的人家也飚增。

    不比宫里有自己的牧场和专人豢养。京中许多人家要喝牛乳都是专门要去订了让人送来的。

    需求催生产业,京郊有不少村子里,男人养耕牛耕地,家里则另养一头奶牛,让妻女在家挤牛乳来补贴家用。

    牛痘本就是好生在牛的乳处,这会子又没什么隔离手套,牛得了牛痘,人也难免要得一下。

    起初还有人惊慌,觉得这痘还挺像天花。后来得牛痘的人多了,发现轻的两三天就好了,便是厉害的,躺上半个月也就渐渐恢复了——需知乡间很少有人抓药一吃半月,那绝对是担负不起的开支。

    对这些牛乳村里的村民,只觉得了牛痘,好了就罢了,也没人去深究什么。

    直到姜方是带着目标来询问他们,村子里这些年染过牛痘的,可曾有人得过天花?

    村民们才多恍然还真是好多年未听说村里孩子因出花夭折了。

    因牛痘也是传染的,乡间并没有什么卫生隔离的意识,多是一人得痘,全家跟着感染继而免疫,也算是因祸得福。

    姜方在皇上跟前认真答道:“自那日起,臣带人走访了京郊各处多产牛乳的村落,问及千余户人家,确实得过牛痘的,再未得过天花。臣还亲眼见过两个得牛痘的人的样子,与出花的起热和脓疱都相似,却轻得多。”

    其实姜恒要寻得痘牛这件事,刚托觉尔察氏传出去的时候,整个肃毅伯府都觉得娘娘不知从哪儿看了些天方夜谭,虽会去寻但到底未当成正经事,只当成哄娘娘玩的。

    唯有姜方认了真。

    一来他性子如此,做事较真,二来他在大理寺多年,养成了一种不管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不要去质疑而要去求证的态度。

    他觉得娘娘入宫以来第一次拜托家里办的事一定不会是儿戏。

    于是就认真去寻得过牛痘的人,顺藤摸瓜的查下去,越走访则心中愈加笃信与激动:或许种了牛痘真的能够不再得天花!

    姜方是外放去过山西做官的。

    其时正好赶上过一次痘疫。

    那回厉害的痘疹瘟疫让他所辖之地,孩子夭折了一半还要多不说,许多门户都是一家子没了命,只剩大门空敞,须得有吏目去收尸焚烧。

    处处触目惊心。

    虽说那时京中已经流行种痘,但无奈能种痘的好大夫太少,尤其是熟苗需养,卖的又极贵,不是寻常人家负担起的。

    若是不讲究,只用寻常得过天花的人的痂粉种痘,就跟得一次小型天花也没什么分别,仍是极度危险——京中太医院给皇子与各府小阿哥们种痘,夭折率能压到百中有一,可到了民间,或许几个孩子里就有一个抗不过去夭折的。

    如此民间种痘的热情就不太高:若是孩子运气好,可能一辈子不出花呢。这要是花大价钱种痘,还可能给中没了。

    因种痘率不高,一次瘟疫卷过,就是无数被收割的性命。

    这两年,支撑姜方于公事之余,几乎没有片刻休息各村落去走访的,就是当年他在任上时,那些被天花夺去性命的惨状,那些剩下来的生者的痛苦哀嚎,隔了许多年,依旧在他耳边不绝,在他心上敲打着。

    若是牛痘真的能成……

    姜方的神情很方正,在御前回话的这一天,连皇上都没看出,其实他在袖中的手,激动的颤抖着。

    多亏了宫里的娘娘,她不但先提出了牛痘这件事,还给了他机会,向皇上回禀这件事。

    牛痘再好,却不能由一个臣子带着乡医去推行——这会大大伤了太医院的体面,姜方办案多年,熟知人心为了利益能做出什么。要是太医院心怀不满,在牛痘推行初始,就‘权威认证’牛痘不行,那只怕就再不能行了。

    且姜方虽对医术不太通,但只类比人痘的熟苗,就可知这牛痘或许也需要养痘,养到症状最轻来用,那非得由皇上提着太医院研究和推行牛痘才行。

    姜方回完话后,还呈上一份抄录整理的单子:这是他这些年,亲自走访的一家一户:“臣不敢有半句虚言,万岁爷可命医官核定。”

    姜方说起牛痘时,正好十四爷也在御前。

    他听了觉得靠谱,还一时不防,当成新鲜事直接说给了太后。

    太后去年初闻此事却是强烈反对的:孙女要种痘,怎么能用牛身上的痘?!在太后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十四爷原本说话就不防头,去岁回京后跟九爷又呆久了,话就更多了。

    在旁劝太后道:“牛身上的痘有什么?额娘不知道,当时在军中,若有人中箭,要把箭头□□用的药是什么——死的蜣螂数只,死的土狗子一只,这两种都是那种会飞的硬壳大虫子,磨成粉敷在伤口上,过一日肉痒才能拔箭呢。比起来是不是牛身上的痘都赶紧多了?”

    太后天生不喜各种飞虫,叫十四爷说的寒毛直竖。

    这还不算完,十四爷还给了亲娘一个暴击:“额娘还嫌弃牛痘呢?您知道您喝的治眼睛的夜明砂是什么吗?那可是蝙蝠粪便。”

    皇上听闻太后急召的时候,到了门口,就见十四正歪七扭八跪在那里。

    见了他连忙喊冤:“皇兄进去别忘了给我求求情,皇额娘忽然把我赶出来跪着了。”

    皇上原还纳闷,在听十四说了缘故后,也是一阵反胃,别说恕弟弟起来,直接将脸一板道:“跪成这样像什么话,给朕跪端正了!”

    之后才进去劝说太后。

    皇上说的有理有据,又有太医院刘太医在旁口称未必不可行,太后才转圜了一二。但还是把敏敏的种痘推后了一年,只道:“若要给敏敏种什么牛痘,须得太医院再养上一年痘,再有旁人种过,哀家才能放心。”

    “朕也是这样想的,敏敏也不大,等一年也无妨,总要万无一失才好。”

    于是敏敏的种痘日就推了一年,改到了今年重阳后。

    皇后也很是关心,还问姜恒道:“你真打算给敏敏种牛痘,而不是太医院的人痘熟苗?”

    姜恒笑道:“娘娘放心,如今太医院刘太医也将牛痘筛出熟苗来了。”

    这半年来,太医院凡去王府世家种痘,都会让人自选人痘还是牛痘。如今仍是选人痘的门户多。

    这倒也正常,人本来就更倾向于熟悉的东西。

    最开始只有肃毅伯府自家,以及太医院几位筛苗的太医,会给孩子们选种牛痘。直到恂亲王给自家王府的阿哥种了牛痘,十四福晋也道比寻常人痘好的快,症候也轻,才渐多了些人选牛痘。

    估计等这回敏敏种过后,牛痘就会渐渐成为主流。

    姜恒还记得大嫂端午时进宫与她说起,恂亲王府选用牛痘的那一日,姜方平时那样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人,倒是难得痛醉了一场。

    姜恒也对这位大哥姜方很是佩服,没有他的吃苦坚持,走遍村落寻访亲录,皇上也不会这样快就接受牛痘。

    九月十三日,宫中各处摆起了痘疹娘娘。

    四公主移居一清静院落去种痘。

    院落门户虽关着,但消息却能递出来。太后皇上处连番不断打发了人去探候。

    三日后,刘太医报出了最好的消息:公主如今低热已退,种的痘浆满红润,是极顺的表现。接下来只需要继续在这院中养上十天左右,就可以完好出门了。

    就在敏敏健康离开种痘院落的当日,皇上下旨,再次将肃毅伯连升三级爵位,由一等伯升为一等侯。

    第119章 熹妃的新剧本

    姜恒在门前等候。

    这处专供皇子公主种痘的院落,今年又新刷过一遍红墙,门上的铜环上也系着鲜红的百蝶穿花的纱绢。

    姜恒把这纱绢上到底有多少蝴蝶数了好几遍后,门才终于打开。

    就见敏敏也像一只小蝴蝶一样飞出来。

    “额娘!你来接我了!”

    姜恒把她接在怀里,捧着女儿的小脸看了一会儿,然后认真道:“额娘得跟你道歉,原早就说好了进来陪你一起,是额娘食言了。”

    敏敏的腮被捧着,粉嘟嘟一团在姜恒掌心里,笑得无忧无虑:“额娘不是食言,皇玛姆和皇额娘都病了,更需要额娘。”

    姜恒原本都向皇上太后请好假了,要陪女儿一起进来种痘隔离,能够贴身照顾。

    太后准假准的痛快,还说要不是年纪大了进来还得添人伺候她,她老人家倒是也想进来亲眼看着孙女才放心。

    谁料敏敏种痘前的九九重阳节,太后娘娘难得有兴致,跟着皇上和孙子孙女们一起去城外万岁山登高去了。

    大约是吹了风,次日就发起烧来,太后娘娘在病榻上只道以后再也不出门了。

    而皇后则是原本身子好的差不多了,结果重阳佳节出来,大约又操心起来,也是过了节就再次头晕头痛的厉害,卧床起不来。

    两宫接连病倒,皇上也跟着上火,嘴角起了泡,须得让御医诊治了开方喝药配药膏每日涂抹。

    加上太医院早分出来要给四公主种痘的人手,那几日险些给太医院忙翻了。

    既太后皇后都病下,姜恒就再不能进去陪女儿了,必得留在外头,真正代掌了一回六宫。姜恒只好临时改了计划,让儿时中过痘的秋雪,以及出过花的小陆子一起跟着敏敏进去。

    小陆子正好还是掌勺的,进去专门负责饮食,这会子姜恒见女儿出来,依旧白白嫩嫩一只,没有瘦也没有憔悴,估计也少不了小陆子的功劳。

    敏敏牵着额娘的手边走边问及太后和皇后的情形。

    太后娘娘已经不再发热,皇后娘娘的头晕症候也大为减轻。

    姜恒索性就带着她去给两宫请安。

    太后却只是从窗子里见了见敏敏,隔着明亮的玻璃窗对她摆手:“好孩子,皇玛姆瞧见你了,你乖乖回去,过几日再来玩。”

    原是太后还有几分咳嗽,唯恐传给刚种痘过的孙女。于是从窗户看过敏敏无恙,就催着母女两个走。

    皇后的病候倒是不怕过人,听说四公主种痘顺利完好的出来,连忙命请。

    敏敏进门请过安后,就趴在榻旁:“皇额娘,您好点了吗?”

    皇后摩挲着她的面颊,笑道:“好多了。”

    敏敏又问起皇额娘怎么忽然又不舒服,皇后就对她笑道:“皇额娘是叫那沉甸甸的朝冠压的病了。”

    这话初听很文艺,但其实皇后说的就是字面意思。

    她这病初次发作,就是忽然一阵剧烈头疼晕了过去,醒来后也只觉走路头重脚轻。之后休养了一阵子,直到行走说话都如常,便以为大好了。

    谁知重阳节着朝服朝冠带着妃嫔们往坤宁宫行常日祭祀后,就又发作了一回。

    太医们的诊断,跟姜恒的猜测差不离,皇后娘娘应该是一种常年劳累过度,又坐姿不够健康导致的颈椎病。可能压迫了血管神经,说不得什么姿势,或是又是一阵劳累,就又诱发了起来。

    而朝冠的重量绝对不可忽视,姜恒自己也有一顶,每回下头花盆底上头花盆朝冠的时候,姜恒都感谢当年在储秀宫实习期学习的走路技巧。

    皇后此番又被迫卧床休息了十来日,正是烦闷的时候,见了敏敏就搂着说了好一会儿话。

    又让贡眉将早给敏敏准备好的一套新衣裳和嵌着红晶石的头面拿出来:“你既来了,本宫就不叫人去永和宫送了,直接带回去罢。”摸了摸敏敏垂下来的发辫道:“咱们敏敏,经过这一遭就是大孩子了。”

    皇上是下晌时候才得空过来探望女儿,还顺便就去上书房接了儿子一起回永和宫。

    宫里不比圆明园地方大,养心殿里没法给六阿哥开辟一间小书房,皇上就直接在上书房院中另开了一间,让还不到年龄的六阿哥也去上书房,只不过是按照自己时辰上课。

    皇上看过女儿果然无恙,又细问了许多话,这才放了两个孩子去后殿自行玩耍说话。

    姜恒看着姐弟俩的背影,还跟皇上唏嘘道:“皇上您瞧,孩子们长大的多快啊,现在就有很多小秘密,只说给彼此了。”

    皇上莞尔:“你有什么秘密,可以说给朕听。”

    姜恒转头牵起一角衣裳准备福身:“臣妾没什么秘密要说,倒是谢恩还未谢。”她刚接了敏敏,就听前头苏培盛的小徒弟来报喜,皇上将肃毅伯府升为了肃毅侯府。

    皇上伸手扶住,摇头道:“朕原意是要嘉奖于你的。牛痘之事造福实多,原想等敏敏种痘后给你……偏生皇后病了。”

    姜恒听懂了皇上的意思。

    皇上原本想要动她的位份,而并非肃毅伯府。

    只是贵妃之上,就是皇贵妃了。大清的皇贵妃,是特殊的妃嫔工种,一般都是后宫没有皇后,需一妃嫔掌凤印和六宫事时才立。皇上本想以牛痘事立皇贵妃,但皇后好好的也罢,皇后忽然病了,皇上反而不好提这件事了,不然传到外面去,好像皇后要不行了似的。

    姜恒心道:还好皇上没有按照原意来办。

    皇贵妃与贵妃在待遇上差的并不大,但在名声上差远了。

    她实在不需要一个皇贵妃的虚名,生生把她跟皇后还算和平融洽的关系弄僵了。

    于是连忙努力打消皇上这个念头,只道别说这回皇后娘娘病了,便是以后皇后大安,哪怕返老还童,只要皇后娘娘在,她就绝不想做皇贵妃。

    心道:这是皇上的老毛病又犯了,一旦对人好起来,就很容易离谱,甚至离了大谱。比如皇上前两年非要邀请十三爷将来跟他一起葬入皇陵,惊世骇俗到十三爷声泪俱下,差点以死明志的拒绝。

    皇上对人好,就像冬天里的干柴烈火,要不是赶紧抽柴降温,很容易被烤熟了。

    果然,见姜恒格外特别的坚持,皇上才作罢,还遗憾似的补了一句:“朕瞧你这些日子代掌后宫事,做的也很好,皇贵妃之位是很担得起的。”

    姜恒:……真想把皇贵妃三个字从皇上脑子里挖掉啊。

    于是上前低声却出自肺腑道:“皇上且再想想,皇后娘娘自是个宽宏公正的人,但若是臣妾……娘娘只怕要暗自伤感,觉得是自己做的不够,才令宫中多了位皇贵妃。”

    皇上反握了她的手:“好了,这事儿朕先记下不提就是了。”

    宫内校场上,弘昼看着正在反复拉弓射箭的弘历,不由发问道:“四哥,你近来的弓力是不是又长了?”

    弘历正了正扳指,瞄准草人靶子道:“是长了半力。”

    如何能不长呢?

    每日只有在这儿演习骑射,纵马射箭的时候,才让弘历觉得有片刻的放松。

    一年前,他犯了一个错误。

    那时候被皇阿玛叫去,指着他一时不谨烧了的西洋船斥责时,弘历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但一年过去了,他发觉,这不是一个大错,这简直是一个致命的错!

    从那天起,皇阿玛换了他身边所有的太监,他好容易养起来的两个心腹全部不知所踪,他甚至不敢问一问他们的去向,是活着进了慎刑司每日舂米,还是进了安乐堂之后像那西洋船的木壳一样被烧成了灰。

    他自打离开景仁宫搬到阿哥所后,以为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直到去年这件事后,他才彻底明白,原来他顶着的天,脚踩的地,都属于皇阿玛。明明是皇子,但他却在那段时刻,深刻的感受到自己其实没有家,没有喘息的地方。

    所做的一切都在皇阿玛眼皮底下。

    弘历知道皇阿玛为什么打圆明园回宫后,把六弟放到了上书房,而不是养心殿。

    哪怕宫里地方不如圆明园多,难道还真找不到一间屋子安置小孩子?

    想来皇阿玛这是着意把他们兄弟都放在上书房,使人在暗中看着他的言行举止,是否对永和宫尤其对异母的弟弟妹妹有敌意乃至恶意。

    这一年来,弘历觉得如履薄冰,坐卧不安。

    他自然不敢对六弟再流露出一点不好,但他又不敢做的太好——如果他表现得太关照六弟,是不是又显得前倨后恭十分虚伪,继而更让皇阿玛生疑心?

    弘历面对六阿哥,简直像是拿着筷子去夹嫩豆腐一样小心翼翼。

    饶是这样小心,还时时担忧恐惧皇阿玛看出他的本心来——他根本不喜欢六弟,他当然不喜欢他!

    若没有这个弟弟,太子位就是他手拿把攥之物。

    没有人会喜欢抢夺了自己地位的人。

    弘历有时都忍不住怨皇阿玛:为什么不许他不喜弟弟?皇阿玛自个儿年轻时候,就有许多仇人似的兄弟。至今八叔还在安南漂泊呢,皇室中谁不知道,皇阿玛曾经都想过圈了八叔,甚至要了他的命。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皇阿玛自己怎么折腾弟弟们都行,到了教养儿子,便偏要他们兄友弟恭?

    弘历到底才十五岁,每日在上书房只觉压抑的不得了,似乎墙壁都长了眼睛,时时刻刻有人在盯着他。

    唯一能放松些的,也就只有这校场上了。

    一箭又是正中靶心。

    弘历自嘲想着:也多亏了六弟,不然他的箭术倒不至于在这一年内好了起来。

    他将弓拉满,感同身受地体悟这种紧绷之力。

    绷的似乎要断了一般。

    许多时候,弘历想要索性放弃的时候,就会想起额娘:不是他一个人在煎熬,额娘也在陪他忍耐着。

    熹妃确实在忍耐。

    敏敏种痘出来次日,妃嫔们按时来向养病中的皇后问安,见了贵妃都忙上前道喜。

    熹妃也不例外,作为妃位,她还得是带头上前的那一个:先恭喜贵妃四公主种痘平安,再恭喜贵妃,母家得了侯爵。

    一直端着笑脸,让人觉得笑容都快长在了脸上。

    熹妃觉得忍耐,姜恒看着她却也头疼。

    这一年来,熹妃对她的态度大改——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人前人后,当然主要是人前,对她简直称得上‘毕恭毕敬’四个字。

    以至于今年端午佳节时,连十三十四福晋见了熹妃在她跟前做小媳妇‘俯首帖耳’状,都委婉向她道:“熹妃到底是四阿哥的生母,不比其余嫔妃……”言下之意,姜恒哪怕是高一位份的贵妃,对熹妃也可以更客气和气些。

    姜恒少有的无奈叹了口气。

    生命是个轮回,熹妃现在行事,说到根上与当年最初跟她同住的周答应是一样的:以柔克刚,弱者是值得怜惜的。

    只是周答应段位太低,早早被鉴定出伪劣产品,从此走上了去种花的康庄大道。

    熹妃则比周答应不知道强到哪里去,她从不会与任何一个人说起贵妃‘欺负’她,从来都是滴水不漏的好话,还是那种小心翼翼的称赞。似乎怕哪句话说多了说少了就有人问责她一般。

    且熹妃极有耐性,她已然这么坚持了一年,每次大宴上,都有点新开发的小动作,层层递近表达着自己对贵妃娘娘愈加的敬畏和退让。

    姜恒是见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演艺人员,可以不需要台词,通过微动作叫人感同身受。

    连这两位素来跟她亲厚的福晋,都委婉来提醒她可以对熹妃好一点,可见其余人会怎么想,只怕都觉得素日在宫里,贵妃不知怎么仗着位份和宠爱威压同有儿子的熹妃。

    姜恒也不多解释,只对两位福晋道:“等宫里下回宴席,你们看看便知了。”

    待到中元节白日,宫中要演封神等热闹戏文压这个阴日子。

    太后和皇后看了两出开场后就各自走了。只剩姜恒带着嫔妃们与宗亲命妇们一起看戏。

    姜恒就特意让人端了自己桌上的两道点心,一道送给熹妃一道送给裕妃,然后对熹妃笑道:“今日点心不错,熹妃尝尝这一道,是不是比从前做得好。”语气柔和话语亲近。

    裕妃接了坐着道了声谢就完了,然而熹妃却立刻诚惶诚恐站起来:“多谢贵妃娘娘赏赐。”然后又紧张地坐下,立刻拿起来用帕子托着吃了一口,很快回道:“娘娘说的是,果然今日点心味道比上回端午更好。还是娘娘清妙品得出,臣妾愚钝。”

    熹妃这一番紧张御前奏对一般的情形,自然又落在内命妇眼中,不免都觉得贵妃实在气势压人。

    姜恒也就不说话了,只朝着坐的最靠前的十三十四福晋眨眼笑笑:看见了吗?我不和气还好些,一旦想对熹妃‘客气’些,只会起到反效果。

    两位福晋也无奈。

    她们也都在王府多年,其实最开始提醒姜恒的时候,也未必没看出熹妃的过分小心和敬畏。只是觉得再这样下去几年,只怕会做实了贵妃震慑嫔妃,早些想个法保全名声才是。

    那日中元,姜恒依旧悠哉哉看完了一日戏。

    熹妃所做之事,在姜恒眼里,也正如台上的一场戏一样。

    她写好了剧本。

    在剧本里,熹妃本人是美强惨是暂时蛰伏卧薪尝胆的主角,而姜恒则要负责演那个跋扈贵妃,将来会被主角正义拿下的反派。

    不管姜恒愿不愿意,反正熹妃是把这个角色分给她了。

    哪怕姜恒极少与她说话,且已经明显露出看破熹妃意图,不愿给她搭戏的意思,熹妃也不在乎。

    她也不需要姜恒跟她对话,只要两人一齐露面,姜恒坐在那就是她的‘工具人’,不妨碍熹妃对她演毕恭毕敬的戏码。

    正如今日。

    姜恒对着熹妃的道喜只是点了点头,而熹妃却继续恭敬道:“臣妾这十来日抄了十遍《药师本愿功德经》为四公主祈福,已经送去中正殿佛前了,万幸公主种痘平安。”

    见熹妃垂眸似乎不敢正视自己的样子,姜恒不由笑了:“熹妃有心了。我原也要抄几遍药师经的,偏生中正殿师傅说,不抄也罢了,若是抄,必得九十九篇药师经文一起烧了才更灵验。”

    姜恒表示:会抄你就多少点。既然想做出卧薪尝胆的样子,就做到位,多吃几个苦胆才不辜负人设。

    熹妃闻言脸色不由一僵,百遍药师经文可就是几十万字啊!

    贵妃这意思还等着焚了去,那就必要近期抄完。贵妃这是顺着自己的话,硬是给自己派了一项沉重的体力活。只是近期人设立在这里,熹妃也不能不接口,只恭敬道:“既如此,臣妾就回去补足剩下的篇数,一起送去中正殿。”

    姜恒见她应了,就轻描淡写道了句:“辛苦。”

    然后就转头去跟裕妃说家常了:“听说吴扎库氏的阿玛调回京城了。”

    裕妃提起此事就高兴:“也才好了,原还担心后年大婚的时候弘昼这岳父不在京中。”

    去岁给弘历指婚后,皇上又给弘昼指了吴扎库氏为福晋。

    而熹妃听二人说起这件事,扎心的恨不得把耳朵关上:吴扎库氏的阿玛也是一旗副都统!要只以身份算,弘时的岳父蒙古郡王倒是最高的,反而弘历的婚事,原是他们母子寄予厚望的一场婚事,只指了个佐领之女为福晋。

    要不是乌拉那拉氏有个拿得出手的好姓氏,熹妃更要抑郁了。

    众妃嫔在钟粹宫坐了一会儿,集体喝了茶,贡眉才出来道:“各位娘娘小主们请回吧,娘娘今儿还未好全。”又单独道:“还请贵妃娘娘留一留。”

    其余嫔妃告退出来。裕妃见熹妃离开的背影,不由摇了摇头:她们相识二十年了。可这一年熹妃在搞什么,她真是有点看不懂了。

    上回皇上来咸福宫探望她,还随口似的说起:“听说近来熹妃对贵妃格外恭敬?”

    裕妃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后只好来了句废话文学:“宫中位份高低不同,贵妃虽年轻,但臣妾们对贵妃都很敬重。”

    之后皇上倒也没再提起,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裕妃觉得好累,进宫多年后,这个宫里的情形她却越来越看不懂了。

    卧在床上的皇后,手里拿了一只极简约的绒花。

    姜恒进门请安后,皇后就拿给她看:“瞧,敏敏今儿一早来送给本宫的,说是既然那朝冠太沉压的本宫难受,就跟弟弟一起贴了一只很轻的绒花。”

    姜恒还真不知道女儿给皇后做了绒花。敏敏有很多玩具,也有好几张手工桌,她每天玩什么姜恒已经很少干涉,此时只笑道:“怪道她一早要出门呢。”姜恒还以为敏敏好久不见天鹅和几条皇上的爱犬,才早早出门去了。

    待姜恒离开后,贡眉才道:“奴婢瞧着,贵妃娘娘真不知情。”

    皇后低头转着手里这朵花:“可见本宫这些年没有白疼爱公主。”再抬头轻声喃喃:“也算没看错贵妃吧。”可见她私下行事与表面上一样,并不禁自己的女儿亲近她这位皇额娘。

    待到皇上来探望皇后病况时,皇后便将这朵绒花给皇上看。

    之后忽然看定皇上道:“臣妾这个病,只怕以后多得是要贵妃代掌宫务的时候——不如皇上将贵妃册为皇贵妃,也就更名正言顺了。”

    皇后说这句话,是反复掂量过的。

    若说第一次骤然晕过去,她还有要强的心思,那么第二次不过主持个重阳祭祀,就让她再次病倒,令皇后心灰意冷。

    她的余生,或许只能跟废物一样养着了。

    既如此,与其等皇上要求她同意册立皇贵妃,还不如自己先走一步。

    皇上原本还罢了,反而这时见皇后郑重其事劝他立皇贵妃,才忽然觉出皇后对‘皇贵妃’这个位份的在意和忌讳。

    以至于非病的灰心,百般思量后才提出此事。

    这一刻,皇上才算彻底听懂了姜恒那句“皇后娘娘虽然宽宏公正,但依旧是个会伤心会害怕的人。”

    姜恒回到永和宫,问清这回敏敏是带着人去看天鹅了。

    六七岁的孩子,原就是精力最旺盛的,何况刚被关了十几天出来。姜恒并不禁着她到处去,只需敏敏遵守一条原则:身边永远不能离人,甚至不能少于三个人,不许甩脱了人自己去玩。

    待敏敏看了一圈动物朋友们回来,姜恒才对秋雪道:“让秋雾进来吧。”

    在永和宫多年,诸如秋雪秋霜,甚至连有的二等宫女,都多了一种管事者的气质,起码站出去跟其余宫女并不相同。

    唯有秋雾,依旧淡淡的一片影子似的。

    时已天寒,姜恒伸手抱了一个毛茸茸的靠枕,问道:“熹妃安在咱们宫里的两个人,这几年表现如何?”

    第120章 提前投资

    秋雾听姜恒问起熹妃安派在永和宫的两个人,就忙从袖子里摸出几个荷包,把赤色的那一只拿出来,告了声罪才取过旁边果碟里的金柄小银刀细致挑开了缝线,取出了一张纸。

    “这是那两人这些年与熹妃宫中的往来,请娘娘过目。”

    秋橘和秋杏都是第二批进到永和宫的老人儿。还是姜恒封嫔的时候,敬事房依例补过来的人手。

    算来,已经六年过去了。

    但姜恒还清晰的记得,那是腊月里,张玉柱穿了一身滚红纹的龟背福寿图的棉袄,极像一只绑着红丝带的巴西大彩龟。

    时间过得真快。

    姜恒想到张玉柱的样子甚至还笑了笑,这才拿着这张纸细看:“说来,她们俩也拿了咱们永和宫六年的份例了,不知够不够还当年熹妃资助她们的账目。”

    秋雾嘴角浮起薄薄一层笑容:“引桥姑娘上回见了奴婢还道,慎刑司一直给她们留着房间呢。”

    屋里的座钟敲过十二下。

    景仁宫侧间书房的灯却还亮着。

    熹妃坐在案前,屏气抄写。

    这在讲究早睡早起的宫廷中,就算是熬了大夜了。冬青见熹妃有些憔悴的面容,不由在旁劝道:“娘娘早些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去给皇后娘娘问安的。”

    熹妃摇头:“贵妃既说了要抄九十九遍药师经,我就要尽早抄出来。”

    冬青心里忍了好久不敢说的话,终是在这夜里有些破防,哀声劝道:“娘娘何必如此自苦委屈?您是妃位,便是不奉承贵妃,她也不能拿您怎么样的。奴婢就未见裕妃娘娘跟您似的捧着贵妃。”

    熹妃摇头:“我与裕妃怎么一样。弘昼又不会威胁到她的六阿哥。”

    哪怕冬青是她的心腹,熹妃也没有将她所作所为背后的含义告诉冬青——连身边人都以为她是怕了贵妃,在委曲求全才好,外头命妇们想必更这么看。

    冬青上来拿走熹妃抄完的一页,放在另外的桌上去晾着,难过道:“奴婢只是心疼,娘娘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原本贵妃对娘娘还颇为客气,可近来却越发把娘娘的恭敬当成了理所应当。”

    “这会子贵妃母家又升了官,更是目中无人起来,娘娘好意给四公主抄了十遍佛经祈福,她不说谢过娘娘,居然还倒着要求娘娘抄足九十九遍!娘娘再这样容让下去,贵妃对您的欺辱与当年年贵妃有何不同?”

    熹妃低下头:这样才好。

    贵妃甭管是被她的恭敬捧飘了,还是被她‘捧的’生气失态,都是一件好事。

    最好变得与当年年贵妃没什么不同。

    待熹妃终于抄完她今夜计划内的经文时,只觉得脖子和手腕都很酸,取了热毛巾捂着,又问冬青:“那两个人没有动静?”

    冬青知道主子问的是谁,就道:“那个叫秋杏的总是不太想跟咱们宫里来往,要撇清干系似的。倒是那个叫秋橘的,又贪财又有些小心思,这几年还主动传过两回消息。”

    至今熹妃仍要感叹自己有先见之明。

    瓜尔佳氏在管理内务上很有自己的手腕,如今宫里再没人能把眼线安插到永和宫。唯有她,在瓜尔佳氏还是信嫔,气候未成的时候,就先安了两个人。

    彼时敬事房张玉柱对永和宫是有些讨好,但还没到全心全意给永和宫挑宫人的程度,只是按着皇上的吩咐,将一些认字的宫女先选出来,然后按照这些宫女贿赂他的金额大小往永和宫送人。

    熹妃就是那时候投资了两个宫女。

    不过几十两银子的事儿,给两个识字机灵却囊中羞涩的小宫女,送上贿赂张玉柱的银钱,给她们去信嫔宫里候选的机会。属于亏了也无所谓,若是成了将来或许有大用的小投资。

    不得不说,熹妃的眼光也好,她看中‘资助’的两个小宫女,后来被张玉柱送去永和宫后,也被姜恒看中留了下来。

    甚至如今都已经成为了二等宫女。

    不过那两个宫女虽都是受她资助,进了永和宫,想法却截然不同。

    秋杏明显是跳槽的心思,想要跟景仁宫撇清,一心在永和宫奔前程。只是当年她收了熹妃的资助,熹妃也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当然留了把柄在手里,秋杏这几年就只在被熹妃的人明确找上门时才会透漏点消息,还都是永和宫最近用了多少糖等无关紧要的消息。

    倒是秋橘,显然是要两边横跳。

    大约是想着一边在永和宫当差,一边与景仁宫不断了联络,将来甭管哪一位娘娘的儿子最后登基,她都是妥妥赢家,那心态美的就像是两宫都是给她打工的一般。

    永和宫。

    “娘娘想选哪一个去给熹妃娘娘‘通风报信’呢?”

    秋雾请娘娘最后拿定主意,她好去办。

    姜恒提笔圈了人名。秋雾不由问道:“娘娘,秋杏从前是从未主动跟熹妃处联络过的。”

    “那很好,就是她了。”

    “秋杏姐姐,秋雪姑姑让我给你送这五日算账的银钱。”秋杏从秀秀手里接过两吊钱,温和道:“快进来。”

    秀秀跟着她进门,递上一张待签字的表格,请秋杏签字确认自己收到了钱,以及收到的钱数目没有问题。

    秋杏边签字边道:“吃点点心再走。”

    秀秀就托了托手肘上挎着的小篮子:“多谢秋杏姐姐,但我还有三个姐姐的银钱要送呢,这就走了。”

    秋杏笑着摸摸她的发辫:“你倒是勤快不躲懒,怪道从娘娘到秋雪姐姐都喜欢你。”又道:“瞧着你跟着娘娘后长高了不少,脸儿也圆了。”

    秀秀因来回跑着送钱,脸儿红扑扑的,闻言立刻大力点头:“自打到了永和宫,我过得可好了!”说着又挥了挥手才提着小篮子跑开了。

    秋杏看着她的背影,羡慕极了。

    秀秀虽然还小,如今的等级也不如她,却是干干净净到这宫里来的。

    可自己不是。

    当年她在针工局过得很苦,带她的嬷嬷是出了名的心窄刻薄,常克扣她的月钱不说,还动不动拿针戳她撒闲气。

    她亲爹算是个读书人,进宫前她就认得百十来字。于是在听说得宠的信贵人升信嫔,宫里要补人,且敬事房里透出消息来,永和宫专要会认点字儿的人后,秋杏就动了心。

    只是她没有钱去贿赂那腰包鼓鼓,二三两银子根本看不上的敬事房张大管事。

    直到有一位叫冬青的姑姑来寻她,给了她一包银锞子,足足有三十两说让她先用着以后再还。彼时秋杏只以为冬青是宫里那些私下放贷的大宫女,就依着冬青的话写了欠条画了押。想着她若是进了主位娘娘宫里,总能把这几十两银子挣回来。就算不能,据说永和宫吃喝最好,起码也不用挨饿做活也不用被针戳了。

    她如愿进了永和宫,因信嫔娘娘有孕生下公主,永和宫内赏赐不断,不到两年的功夫,她就攒够了这三十两。

    那天秋杏很高兴的拿着三十五两银子私下去寻冬青,想着五两银子的利钱怎么也够了。

    然而她却发现,冬青要的不是钱。

    她只是捏着那一张她画押的欠条,让她回永和宫好生当差。

    秋杏才恍然,自己当年画的押哪里是借钱,根本是卖命!

    这些年,秋杏是宫里最期盼永和宫和景仁宫交好的人了,她天真想着,要是两宫交好,自己就什么都不用做。

    然而事与愿违,如今宫里谁都知道永和宫和景仁宫的隔阂。秋杏简直痛苦死了:为什么贵妃娘娘和熹妃,不能像跟裕妃娘娘似的和睦呢?

    当然她心底也知道答案,大约裕妃娘娘从一开始就不会做出在永和宫埋下钉子的举动,所以自家娘娘才会跟她亲近些。

    没错,自家娘娘。

    秋杏是把永和宫当成自己家的,跟现在的秀秀一样。

    且如今她在永和宫已经呆了六年,在二等宫女里也是出类拔萃的,娘娘知道她是从针工局出来的,还将永和宫的缎库交给她管。衣料在宫里就是银子的另一种形式,娘娘肯让她管着缎库,连内务府每季发的衣料份例也都归她去领,去验,可见是看好器重她的。

    她想在永和宫一直待下去。

    可离贵妃娘娘越近,秋杏越痛苦的发现,娘娘虽是个脾性很好,从不会动辄体罚打骂宫人的主子,可也是个很有界限感的人,娘娘把自己的永和宫当成一个不容侵犯的家。

    可秋杏自知是这个家里的异类。

    这一年来,随着贵妃与熹妃越发明显的不合,秋杏做噩梦的频率翻倍增加。她梦见娘娘失望厌恶的神色,也梦见慎刑司的暗室……

    秋杏目送秀秀的身影消失,回来将两吊钱放到匣子里。

    如今她有了多于三十两许多倍的钱,可又有什么用呢。

    次日秋杏忙了一个白日,忙着登记出库的衣料:娘娘要给公主和阿哥多做几件冬衣,小孩子长得快,娘娘每季都要多做些大点的衣裳预备着。

    直到用过旁人给她留的晚饭,秋杏才踏着月色回到自己屋里:今晚她同屋的宫女当值,她自己独住,那或许能睡个好觉。

    心里有秘密的人,总是怕睡梦中也泄露了。

    她进屋的瞬间,却见桌前的灯烛亮了起来。

    看清点亮灯烛的人后,秋杏牙齿立刻打颤,差点没忍住转身就跑。

    只见慎刑司副主事引桥正坐在她桌旁,脸上笑眯眯的,手上还拿了根挑灯芯儿用的银钗。

    引桥将拨过火的银钗头轻轻吹了吹,然后漫不经心插回发中,对秋杏道:“关门进来,咱们有一整夜的时间可以聊聊。”

    秋杏根本挪不动手脚去栓门,只颤着声音道:“引桥姑娘……”

    外人如今见了引桥,要称呼一声副主事,可永和宫都是跟着秋雪叫引桥姑娘。

    “聊……聊什么……”

    引桥起身替她扣上了门:“就从三十两银子聊起如何?”

    秋杏最后一丝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依旧是深夜灯下。

    熹妃不觉把药师经抄出了一种杀气。

    抄书这活也太累了。

    说来,她之前虽然做毕恭毕敬状,但贵妃一般就只是不理会。到底她是四阿哥的生母,态度已经这么谦卑了,贵妃再‘得寸进尺’也很难了。

    这是贵妃第一次直接就顺着她的话为难她。

    抄九十九遍经书,传到皇上太后耳朵里,只怕也会觉得贵妃是在苛待熹妃了。

    于是熹妃今早还试探了一下,对贵妃道:“臣妾昨儿抄到子时,才抄了两遍,原想彻夜抄写,尽早写出来给公主祈福的,只是恐夜里字迹不佳亵渎神佛,这才停了。如此一来,只怕九十九遍要抄一两个月,不知会不会误了贵妃娘娘的事儿?”

    话说到这里,贵妃要是给个台阶,说是不必抄了正好,两边各退一步。

    谁料……

    姜恒听到熹妃不想抄书嫌累,差点没有笑场:这还没卧薪尝胆呢,充其量只是做点苦工,怎么就撂摊子了,这可不太敬业啊。

    于是她认真听完熹妃的话,然后回答道:“无妨,熹妃不必急躁,不至于误了本宫的事儿——赶在敏敏过生日前抄完奉到佛祖前烧了就是了。”

    不但让熹妃继续抄,还给规定了交稿日子。

    熹妃:……

    熹妃忍着气抄了两天佛经后,这日冬青进来边给她磨墨边回话:“今日奴婢与秋杏在内务府碰了面。她说想要回那张画押的文书。”

    熹妃不由停笔。

    几年前秋杏拿着钱以为能赎回自己的画押,那是天真,可这会子她忽然再提出这个要求,就是有什么凭依了?

    果然冬青道:“她说听到万岁爷与贵妃娘娘说的一句极要紧的话。非得奴婢同意同时将画押的欠据给她,她才肯说这个消息。”

    “也好。”熹妃很快做出了决定。

    秋杏这种把柄在心不在的,六年都没主动传过一句话,要真把她逼急了,最后说不得会豁出去往贵妃处自首,那时倒是景仁宫被动了。

    还不如趁着她还畏惧,换一条有用的消息来。

    很快,熹妃就觉得这是她用过的最有价值的三十两银子。

    秋杏传来一句皇上的话:万岁爷想要立贵妃为皇贵妃,只是皇后娘娘忽然病了。

    熹妃不由立刻追问冬青:“之后呢,皇上之后是如何决定的?不立皇贵妃了,还是等皇后娘娘好了之后再行此事?”

    冬青为难摇头道:“奴婢再三追问了秋杏,可她也只偶然听见这一句。”

    熹妃忍不住在原地踱步,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皇上,原来不管他自己说着多么重规矩,究竟是忍不住例外和偏爱的。皇贵妃之位如此,储君位怕不也要如此!

    想到皇后的两度病倒,贵妃代掌后宫,想到贵妃随口就吩咐自己抄写海量经文。

    不行,贵妃不能做这个皇贵妃!

    皇上私下跟贵妃说这句话,应是安抚贵妃不要急,等一年半载,等皇后病好。

    那若是现在这件事漏出去,皇上想必要怀疑贵妃等不得,急着要皇贵妃的尊位。不但皇上会猜疑永和宫,只怕皇后才要忌讳恼火:本宫病了一月余,贵妃才代掌了宫务就想当皇贵妃,这不是咒本宫去死?

    冬青听娘娘说要用人将这句话传开时,不免吓了一跳:“娘娘,前几年贵妃娘娘怀六阿哥时的流言之事……慎刑司就奉皇上命查了那样久,撵出宫许多人……”好在最后没怎么伤到景仁宫,但这次娘娘却要自己出手吗?

    熹妃摇头:“那是流言,这回是真话,怎么能一样。”

    从前那种流言蜚语,皇上自然觉得有人要害他的贵妃,可这次是皇上跟贵妃的私言被传出去。

    皇上定然会先考虑是贵妃自己出了问题,大约是急着想要做皇贵妃,否则旁人如何知道这样确切的私言?

    不过冬青的话,也让熹妃冷静了一些。她不由想起唯一一次跟贵妃斗雀牌的旧事。

    她的一张错牌,正好送到贵妃手下,贵妃将牌推倒,胡了一整局。

    正如那一次流言之事,不但没有伤到贵妃,反而让宫人越发看清了永和宫不好招惹,有皇上的护持。

    这一回,她不能再给贵妃送牌了。

    熹妃再思量了半日,才让冬青寻个机会,给秋橘些银钱,套问一下她知不知道此事。

    待冬青问回来只道:“奴婢旁敲侧击问了,秋橘只怕什么不知道。只说皇上进了永和宫,常将宫人都遣出来,哪怕秋雪也不是一直在近前服侍的。奴婢又问近来贵妃娘娘心情如何,秋橘就道,四公主种痘顺母家又升了爵位,贵妃娘娘都赏了宫人,显然心情极好。”

    熹妃垂着眼,边抄经边听冬青回话。

    秋橘话多,冬青复述了一会儿,又想起一事:“秋橘还说起,贵妃娘娘点了一些会算账的宫女,专帮她算宫里的账目,还特意将东殿打开摆了桌椅。”秋橘说这话是颇为嫉妒的,因她没有入选算账小分队。

    熹妃这才顿笔:“秋杏呢?”

    冬青道:“俱秋橘说起,秋杏倒是常去东侧殿帮着算账的。”

    该相信谁的话,熹妃心里已经有了明断。秋橘这种会贪小便宜,又小心思极多的性格在永和宫想来不受看重,哪怕做到二等宫女,也只是边缘人。

    不比秋杏,一心在永和宫服侍,倒是混出了几分名堂。

    而贵妃处,竟然都专门开了侧殿,培养会算账的宫女,看来是真准备做这个代掌六宫的皇贵妃。

    熹妃继续落笔抄经:贵妃自入宫来,位份升的又快又顺。但这一回,她不会让贵妃顺顺当当就做了皇贵妃。

    宫里很快传起一个小道消息。

    皇上要立永和宫娘娘为皇贵妃!

    还传得有鼻子有眼,只说碍于皇后娘娘还病着才暂没有旨意,只等皇后娘娘病愈,必有圣旨的。

    这是重磅消息,没两天各宫主子就都知道了。

    直到太后出面,煞住了流言,一锤定音道:“皇后令德克全、惠下肃躬,入宫十载料理宫务从无错漏,有如此六宫之主,后宫中再无需皇贵妃之位。”又严令诸妃:“若再听见有乱嚼舌头的宫人,直接就送慎刑司去,不可容情!哀家这才病一病,宫里牛鬼蛇神倒是都出来了!”

    众嫔妃均起身应是,熹妃不免遗憾:可惜现在贵妃站在她前面,没法欣赏到贵妃的表情。

    太后这一番话,固然能压下流言,可也就断了贵妃升皇贵妃之路了!

    只要皇后活着一日,贵妃就只能做贵妃,不知她现在心里如何难受呢。

    于是这一日熹妃抄经的时候,面上哪怕不显,字迹也是飞扬的。拿三十两银子换一个皇贵妃的位置,可是太值得了。

    养心殿。

    苏嬷嬷跪在御前回话:“如今暂且扣下的几个传流言的小宫女,都道是从贵妃娘娘宫人的口中听到的这个话。”她顿了顿:“各宫娘娘的大宫女穿的都差不多,这些粗使的小宫女只怕也分不清。”

    皇上执笔冷道:“是不是真分不清,慎刑司细查去!”

    他心知这流言不会是从永和宫传出去的,她刚坚辞了皇贵妃之位,何必传这些无用的流言。

    苏嬷嬷应了是:“奴婢必将查明了来回皇上。”

    皇上带了些不满:“要是再像上回一般,最后也只是牵扯宫妃甚多,未查个水落石出,朕就要将你们慎刑司换一换了!”

    苏嬷嬷忙再次保证尽心办差,这才退了出去。

    出门后心道:这次不会了,这回可是冤有头债有主了。

    ‘皇贵妃’的流言,在宫里如一阵风似的就刮过去了,很快就无人提起了。

    太后的话是一重原因,另一重更要紧的缘故是,三阿哥弘时的福晋诊出了喜脉!宫里的风向一转,人人都在讨论这件喜事。

    虽说三阿哥是明显不为皇上所喜,但这也是皇上第一个孙辈,可是宫里的大事。

    太后娘娘对于将要抱重孙子极喜悦,特意办了一场家宴要庆贺此事。

    熹妃精心准备了一份贺礼。

    如今三阿哥对弘历又无甚威胁,又是兄长,正是个弘历刷兄友弟恭的好人选。熹妃知道儿子的心思后,当然不会拖儿子后腿,很细致的准备了厚礼才赴这场家宴。

    让熹妃惊讶的是,这场家宴上还有一张久违的面容。

    齐妃竟然回宫了!

    太后对同样激动震惊的弘时道:“前几年你额娘身体不好,只好在清幽多水处养着,如今养的大好了,眼见又要抱孙辈,自然要回宫来。”

    弘时跟着十二爷在外历练了几年,也懂事了许多,连忙磕头谢过皇阿玛:这是皇阿玛终于消了气,许额娘回到紫禁城的赦免。

    弘时简直在宴席上坐不下去,只想赶紧去给额娘请安,然后百般嘱咐,让额娘从此只安宁度日,再不可生事。

    其实不用弘时嘱咐,这些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已经把齐妃磨平了。

    如今能出门走动,能见到人与人交流,以后还能常见儿子,甚至过大半年后就能抱到孙子,对齐妃来说,就已经是回到了人间,是她失而复得后觉得最珍贵的日子了。

    熹妃看着齐妃生疏到有些结巴的跟她们寒暄,不免有几分感慨,齐妃真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正在感慨着,只听上头皇上搁下了杯子点了她的名:“熹妃。”

    熹妃忙起身。

    皇上却没有对她再说什么,只转头对太后道:“朕瞧齐妃在圆明园几年,确实将身子骨养了回来,可见西苑风水养人。”

    “这一年来朕觉得熹妃多思多病,较往年大为清减,不如令熹妃去圆明园养几年,皇额娘觉得如何?”

    太后听完,露出了慈爱的微笑:“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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