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造办衙门

    “弘历,你瞧着如何?有什么想添的或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只管跟哀家说。”太后把内务府送了来的大征之礼的礼单并婚奁单子合上,温言问弘历。

    弘历手里也拿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单子,此时忙从鸡翅木圆凳上起身恭敬起身回话道:“内务府一应已备齐,孙儿瞧着很好,多谢皇玛姆费心。”

    太后摘掉看字儿用的花镜儿,招手让弘历坐到身旁榻上来。

    弘历只敢坐半边榻,半个身子还悬着。

    孙子日益长大,太后心里虽是一样疼爱,但亲近数上难免少了。太后还记得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弘历弘昼都是五六岁的孩子,进门还是敢脱了小靴子爬到她身后榻上来吃点心的。

    如今一晃十年过去了,孩子都要成亲了。

    此时已是雍正十年夏日,钦天监算的吉日,八月初六宜大婚,更与四阿哥和四福晋的生辰八字契合。

    熹妃也已经去圆明园‘养病’大半年了。

    不过皇子大婚的筹备,原也是皇上亲定,之后交给内务府办,连太后和皇后也只是能在器物上提点意见,而且还只能提质的意见,量都是有定规的也改不得。熹妃这个生母在与不在对大婚筹备没有很大的影响。

    此时太后把弘历叫来,则是为了宽慰他:“这回赏赐乌拉那拉氏的赐物,较之你哥成婚时虽少些,却是有缘故的。”

    弘历乖巧接话道:“孙儿明白,嫂是蒙古王公之女,满蒙联姻只是不同。”

    太后点头:“这话就见你懂事。”

    之后祖孙二人也没什么可说,弘历就告退。

    乌雅嬷嬷拿着镜匣上来替太后收眼镜,又道:“眼见大婚在即,难得四阿哥没有跟娘娘求情,说些让熹妃娘娘出来的话。”当时阿哥可是见天儿坐在这哭求,想让太后出面劝皇上,令太后为难。

    太后却神色不明,不见多少喜色,只道:“弘历这孩子,一直是有心的。”

    乌雅嬷嬷就不提了。太后不喜欢先帝爷时的诸子夺嫡,这会子全是亲孙子就更不忍看了。

    乌雅嬷嬷就换了话题,拿着这花镜扯闲话道:“娘娘觉得近来的眼镜子如何?原先这玻璃镜都是西洋人海上运了来,或是走西域那边来的。可从今年起,贡上来的就都是京中造办衙门自个儿做的镜子。”

    她还将一副棕黄色的眼镜拿了来:“娘娘不是说,这两年每到夏日出门就觉得日头刺眼的很吗?这不,咱们也有黑水晶、茶晶做的镜子,您要不现在带上出去转转?”乌雅嬷嬷看了表:“这个时辰应当是公主和六阿哥学骑马的时辰,娘娘带上这幅茶晶的镜子,出去瞧瞧?”

    宫中人都起得早,譬如阿哥去上书房后,都是凌晨四点就起床了,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秉烛夜读。

    这会子太阳还未彻底升起,是一天内最凉爽的时候。

    太后笑道:“也好,去看看孩子们。”

    敏敏和六阿哥一起学骑马,还是敏敏向皇上要来的课程。

    过了今年,六阿哥就要正式搬出永和宫,住到阿哥所去了。敏敏就去磨皇上,想跟弟弟再一起学半年骑马。

    皇上面对女儿的时候,总是很容易失去原则。真就命人寻两匹最温顺的小马,让两个孩子每日清晨在校场学(玩)上一个时辰。

    姜恒对此是很支持的。

    自从六阿哥跟着顾八代去启蒙读书,姜恒总担心他眼睛累出毛病来。前段时候见儿子揉眼睛,给姜恒担心的不得了。回了皇上,从造办衙门要了一套镜片来,给儿子测了一下有没有变成近视眼。

    如今京中成立的造办衙门,与宫里负责给皇家造器物的造办处不同,是专管钻研先进制造技术的特殊部门。

    戴梓就是第一任总管大臣。

    之所以要单独设立部门,正是因为之前的官司打不清,好几部都想争这块大饼:比如兵部就觉得,火器乃造办中最要紧的一项,自然该将戴梓等人挂靠到兵部,而工部就有话说了,屯田水利都归工部管,戴梓大人既然负责那自动播种机的拼装和督造,就该是工部的人。

    吏部则以造办衙门中的人才都需经吏部的考核选拔为由,建议这衙门直接并入吏部方便管理。

    最后还是皇上直接拍板单列了出去才算完。

    九爷闻言还很酸了一把:当年外事衙门初建的时候,可没人争夺我啊。

    且说建了单独的衙门,有户部的拨款财力丰厚,又经过一次制科科举丰富了人才,造办衙门很快做出了许多成绩。

    如今不单能自己烧出透明的玻璃镜片,做成与西洋花镜一般无二的眼镜,甚至还已经掌握了原理,打磨出了一套不同度数的镜片,可以测量眼睛看不清楚究竟是近视还是远视,以及试验出最合适的度数来专人配镜,几乎已经摸到了现代眼镜店的雏形。

    姜恒正是要了一套这样的眼镜片来收藏,也好随时给儿女监测眼睛的状况。

    好在目前六阿哥还没有近视的表现,姜恒就常催他们多去户外活动一下。见敏敏要带弟弟一起学着骑马,姜恒很支持,还给他们做各式各样的小骑装。

    “贵妃做的这些小衣裳倒有意思,这两个孩子远远看过去倒像是一对双胞胎似的。”太后是花眼,看远倒是很清楚,才到校场外头,就看到被谙达、内监和宫女一起围护着初学骑小马的孩子。

    乌雅嬷嬷也道:“就是身量略微差一点,竟像是娘娘屋里摆着的一排鄂罗斯的娃娃。”

    六阿哥还未正式去上书房,他的清晨还能用来跟姐姐一起骑马。

    但其余阿哥就不会这样轻松了。

    每天见到凌晨四点京城,当然是为了学习。皇上这两年较为重视儿子们彼此的感情培养,故而皇子们虽各自有师傅分开授课,但早上温习四书五经并康熙爷圣训时,都是在一起的。

    须得一起摇头晃脑背上一个时辰的书,才能用早膳。

    弘历今儿被太后召见了,来上早课就晚了些。待早课念完,弘昼边整理书边好奇问弘时道:“昨儿听太监们说起,哥又收拾行装预备去闽地?”

    弘时点头:“我这回也在京城待了个多月了,今年许多港上都还未去过。五弟不知道,那些洋商人,就像潮地里的水珠子,若是不常翻出来晒晒就总要发霉。他们手里有的是银子,就总有糊涂官员黑眼珠只看白银子命都不要了——哪一年不查,哪一年就少不了有点流进来的阿芙蓉。”

    也只有说起这些事儿,弘时才神采明亮些,平时在上书房读书,他就像那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般走神。

    弘昼便道:“哥辛苦,只是小侄子才刚两个月,哥又要离京。”

    弘时这回回京,就是为了妻子生产。刚做了阿玛他自然也高兴,陪了妻儿一两个月后,却仍旧准备跑路:只要在京里,总是免不了要见到皇阿玛,要被皇阿玛提点考试。

    哪怕如今自己都做了阿玛,弘时见到皇上还是从五脏起打哆嗦。

    如今对孩子的热乎劲已经过去,弘时准备再次去干自己的禁烟老本行。

    弘时身边的太监收了书本子,他本人则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轻松与两位弟弟道:“我已回了皇阿玛,接下来几日收拾行李,还要与各叔王府上辞别,之后就不来念书了。”

    弘历弘昼都起身行礼告别。

    见弘时欢快离开的背影,弘历说不羡慕这份轻松是假的,但更多还是坚意:弘时是做了逃兵。他这么轻松是因为放弃了储君之位,作为长子他完全退缩了败退了,只是一味往外逃去,不过是在京城混不下去,换个地方作威作福罢了。

    弘历不想学弘时,他想学的是皇上。

    自己如今才十五岁。

    皇阿玛可是熬到十五岁才登基。

    等散了今日的学,弘历回去整了整自己的银钱:皇阿玛早定了过几日就去圆明园消暑。到时候哪怕他不能见到额娘,也得送些银子过去,免得圆明园西苑的宫人怠慢。

    去岁刚听闻额娘被送去圆明园的时候,弘历的心情与忽然有个雷劈到眼前一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去向皇阿玛求情,得到的回答只有‘朕已经顾全了皇子生母的颜面’这句话。

    再联想到宫里刚出现过的皇贵妃流言,弘历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因此有段时间弘历极是恼火:他以为额娘会跟他一起忍耐,结果竟是这么仓促出手,显然还被人识破了——若非铁证如山,太后也不至于也就一言不发,甚至还赞同了皇上。

    但日子总得往下过。弘历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一年、十年、二十年,他就以皇阿玛登基的年纪为一个目标,激励自己熬下去。

    熬过这漫长的时间。

    提起时间,姜恒近来收到了不少新的座钟。

    说来,西洋之物最早引起中华兴趣的应当就是计时精准的钟表了。

    最早大约能追溯到大明时候万历皇帝第一次收到西洋钟,他对这种精密自鸣钟很感兴趣。皇帝感兴趣,东西方交流才顺畅。说钟表是洋人进入中华之地最大的敲门砖也不为过。

    之后朝代更迭,到了清朝,也不妨碍皇室贵族对西洋钟的热爱。

    这从来都是京中最顶尖的奢侈品之一。

    说来此物在贵族中流行多年又价格高昂,不是没有国人想着仿造挣钱。比如广州十行里就有商人召了工匠,仿着制造。但到底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造出来的钟表比较粗糙报时也并不很准。如此货物卖不出去,渐渐也就没人做了,只专心倒卖。

    直到外事衙门和造办衙门的陆续成立。

    现在京中已经能造出与法兰西漂洋过海带过来的西洋钟一样精巧的时钟。

    且原先采买的西洋钟表,自然是洋人按着西洋的文化来造的,许多钟表上的纹饰就都是衣着清凉甚至只披着薄纱的神话中的女子,或者干脆就上半身什么都不穿的男性神明——两地审美不同,许多世家都觉得不可入目,也疑惑西洋人怎么回事,就这么不爱穿衣裳吗?怪道常年要买大量丝绸去呢。

    如今京中造办衙门能稳定出国产的钟表,其造型自然就与中华文明契合起来,譬如嫦娥云中捧月型圆钟,譬如八仙过海的大片雕花座钟,都深得世家们喜欢。

    外来的西洋钟销量倒是掉了不少。

    此时姜恒这里收到的也是几款国产的钟表。

    法兰西起初还恐失了卖钟表这项大生意赚不到钱,后来发现,不对,我从大清赚不到钱,但我可以转手做二道贩子啊。

    这样极具东方色彩的钟表,正如丝绸和瓷器一般,都是西方贵族们最喜欢收集了用来显摆自身的奢侈品。

    姜恒也没想到,这条时间线上,会出现法兰西运‘中华钟’倒手卖给西洋各国的情形。

    这日敏敏回来的时候,罕见情绪有点低落。

    姜恒原在案前写字,听秋雪说起女儿情绪不太好,立时搁笔洗过手往后殿去。

    到了就见敏敏在窗口处看花,姜恒走过去坐在旁边:“怎么,跟姊妹们拌嘴了吗?”

    今日十四福晋带着恂亲王府几个格格来给太后请安,也是为着府上大格格要嫁人了,刚定了亲事,进来拜见太后娘娘,其余格格们也就被十四福晋捎带着进来了。

    敏敏跟恂亲王府的六格格年龄最近,从小玩的也最多。今儿白日也就去慈宁宫见堂姐妹们去了。

    姜恒见她难得有些心事似的回来,起初只以为姑娘家拌嘴了。

    谁料问过后,敏敏想的却是比这儿大许多的事情。

    “额娘,你说我以后要做什么呢?”

    “以后?”姜恒有点吃不准女儿问的是多远的以后。

    敏敏垂头道;“六姐姐喜欢女红,给我看了她新学的针法花样,说十四叔的生日,她已经做了一套的新荷包扇套。今儿进宫她还特意求了皇玛姆,又去跟宫里的绣娘学新针法去了。”

    姜恒听十四福晋说过一回,半叹半愁:“我们府上难道还缺针线上的人?偏生这孩子还不到十岁,夜里就做针线到半夜也不肯睡——随了她亲额娘了。知道的说是她们母女喜欢钻研针法,不知道的以为我这个福晋多刻薄呢。”

    足见六格格做针线,不只是因为这会子女子以女红好为荣耀,也是自己天生就带着一份炽热在这里。

    “再比如九叔家的姐姐,就喜欢算学。”敏敏伸出了小手,比划了一个小小的手势:“那回她进宫,带了心爱之物给我看,是这么小一个算盘。虽小,算珠却跟真的算盘一样可以拨。”

    姜恒也记得九福晋所出的这位格格,大约是遗传了九爷的天赋,天生会算账。知道永和宫西洋书多,还特意跟着敏敏一起回来,从她这儿借阅了几本西洋人的算学回去看着玩,据说为此九爷也更偏爱这个女儿。

    敏敏仰着脸,显然有些苦恼:“可是额娘,我并没有什么格外喜欢的。”

    其实从敏敏种痘后,姜恒就开始给女儿加一些课:练字、算数、外语这些对孩子来说需要静下心来学习课程有,至于音乐、绘画、手工等偏爱好的课也都排上。并不是要敏敏苦学成什么全才公主,一来,是孩子到了年纪培养些时间概念与学习习惯。再就是姜恒什么都拿出来给女儿试一试,想瞧一瞧女儿的兴趣在何处。

    人生漫漫几十载,有发自内心的喜欢的爱好会有个寄托。

    尤其对敏敏来说,她本就无需为生活担忧奔波,少了苦作为调味剂,有时这甜也就不觉得甜了。

    别说,到现在为止,姜恒也没看出来敏敏对什么格外偏爱,基本都是保持广泛的好奇,但并不沉迷。

    跟她小时候的性子差不离,没了这个横竖就拿那个,从无执念。

    然这会子,孩子就为此苦恼起来了。

    姜恒一时也没说话。

    而一旁敏敏唯二剩下的保嬷嬷,见贵妃娘娘和公主都不说话,觉得要献上良策,就开口奉承道:“公主的画画的极好,不如常作画送给长辈。”

    话音还没落地,秋雪就已经道:“嬷嬷随我出来吧。”把人请出来了,只把内间留给娘娘和公主。

    姜恒不问女儿喜欢什么,而是换了一种问法:“敏敏,这一天你都做了什么呢?”

    听她数着手指说起自己的一天:先是与弟弟一起去骑马,然后跟着去看他们骑马的太后娘娘回了慈宁宫,换衣裳吃点心。之后则见堂姐们,等六格格去了针工局,太后就也让保嬷嬷先送敏敏回永和宫了——接下来要谈起定亲备亲等说大人们的话了。

    而敏敏回来的路上去看了天鹅们,又去了珍禽房。

    说起这个,敏敏忽然来了兴致,跟姜恒道:“额娘知道吗?小乌龟是从蛋里出来的。”

    珍禽房并不是只有禽类,基本御花园内养着的小动物都归他们管。因此,里头除了孔雀白鹤天鹅等珍禽,还养着不少鱼苗和乌龟。

    姜恒点头,乌龟从蛋里出来她是知道的。

    “那额娘知道,如果把蛋宝宝放在热的火炉旁,孵出来的就是母的小乌龟,如果放在冷一些的地方,孵出来的就都是公的小乌龟吗?”

    这姜恒还真不知道。

    见敏敏眼里的高兴,姜恒忽然就拨云见雾,她搂过女儿:“你看,敏敏,这不就是你喜欢的以后可以做的事情吗?”

    敏敏靠在额娘身上,低着声音道:“可是额娘,这些是没有用的东西吧。”

    她渐渐长大,见多了各王府的堂姐妹们,平时姐妹闲话起来,大家钦佩的有用的本事是什么?是像六格格这样的女红出众,可以常亲手做针线孝敬父母;是像九叔府上的姐姐那样会算账,是像伯父府上的姐妹一样,会作诗,每逢佳节就就做上两首,奉与长辈……

    可她感兴趣的,却是各种散漫的,奇怪的小知识。

    比如她就知道,额娘这里有一套镜片分凹凸两种,九叔的眼睛也不是很好,原本眯着看东西,现在带上凹镜片就能看清了,但皇玛姆年纪大了,看不清楚却只能带凸镜片。

    别看外表都是一样的眼镜儿,但要是戴反了,就会更看不清。

    可她告诉堂姐妹们这些,旁人虽都会附和感叹,但敏敏瞧得出,她们只是因为自己是公主才附和,实则觉得这些是没要紧的闲话。

    要敏敏说,今儿拿了小肉条喂乌龟,观察龟背上的花纹,听旁边养乌龟的宫人跟她细讲乌龟的习性,都比在慈宁宫,听姊妹们说起谁又学了新的针法,谁又得了新样子的首饰有意思。

    前两年敏敏还不觉得,因为总有弟弟陪她说这些。

    可等过年后,弟弟就要搬走了。皇阿玛说弟弟是去念书,是学正经的治国学问。

    再加上今日与姐妹们话不甚投机,敏敏就难得情绪低落起来,是孤单也是一种茫然:为什么她只对这些‘没用’的东西感兴趣,那以后她要做什么?她也要去学一项能拿得出手,叫阿玛额娘对着旁人夸赞的长处吗?

    姜恒摩挲着女儿的下颌,软软嫩嫩,像是小孩子还没有经过摔打的心。

    她柔声道:“这怎么是没有用的东西。敏敏,有的人天生就是来欣赏这个世界的。”

    敏敏仰脸看着额娘。

    姜恒低头对她笑道:“敏敏可以把这些都写下来,你喜欢看的花鸟鱼虫,你喜欢的西洋器物,乃至你皇阿玛教你的日月星辰,都可以记录下来,这就可以是你以后要做的事儿。”

    敏敏转过身来,抱住额娘的脖子,高兴的眼睛里像落了两片小小银河。

    “就像皇玛法在时,编成的《古今图书集成》?”

    姜恒笑着点头又摇头:“不必刻意求全,只要你感兴趣的才听了来记下,将来就是敏敏自己的百科全书。”

    来这世上一遭,看风、看雨、看云,看遍万物,心生欢喜这就很好。只要热情真挚,兴致盎然的走过这一辈子,欣赏过这世界,就不算辜负自己。

    敏敏从床上起来:“那可要准备好多好多的本子,额娘,我知道许多事要记下来呢。”

    姜恒点头:“你只管放心写,活页册额娘给你管够。”

    过了没两日,皇上到永和宫用膳,还问起这件事。

    “敏敏要做什么?听说要写书。还早定了让朕给她写题跋。”皇上脸上带着笑:这世上八字还没一撇就敢预定了皇上御笔题跋,还能让皇上慨然应诺的,也只有女儿了。

    听姜恒大略解释了一下,皇上便颔首:“不错,也不辜负你杂学旁收的。”

    这是在说敏敏随了她,所以对什么都有些兴趣?

    “叫敏敏只管做去,将来要是集的多了,分册分卷给她印成书。”皇上想起昨儿女儿欢喜的发光的小脸,又是欣慰又是期许:“朕只盼着这孩子一世都这么快活。”

    姜恒点头温声道:“有皇上这样爱护,就会的。”

    第122章 皇后的矛盾

    雍正十一年底。

    腊月里,宫里处处喜庆,然姜恒踏进钟粹宫,却觉出与宫墙外不同的氛围来。

    皇后宫里一向是很安静整肃的,但今日的静,更多了些小心翼翼的味道。

    贡眉是皇后身边最信重的宫女,在宫里这些年,早就是走到哪儿都要被唤一声姑姑的年长稳重有身份的人。

    然今日这样冷的天,她却站在院子里,似乎在发呆。

    贡眉一抬头正好见姜恒进正门,她才忙回神堆笑:“贵妃娘娘来了,快请进去,皇后娘娘已经备了茶等着您呢。外面可冷,您小心脚下滑。”她虚扶姜恒上台阶,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皇后娘娘心里酸甜苦辣的,奴婢们不敢说话劝不了,求贵妃娘娘帮着劝解一二。”

    不然只恐皇后娘娘多思,那头疼病又要犯起来。

    姜恒点头。

    贡眉亲手撩起帘子来请她进门。

    姜恒进门,就见皇后罕见穿着正红双喜八团福纹袍子坐在榻上,脸上似悲似喜。

    原本皇后娘娘过了四十岁后,家常就基本只穿湖绿、松花黄等不显的颜色,便是紫色也只用暑山紫等暗调色,少有穿这样亮的颜色。

    皇后听到帘子的响动,抬头对她笑道:“贵妃来了,过来坐——既有喜事,本宫今日就预备了好茶等你来喝。”

    然后又指了指外头:“贡眉她们都小心翼翼的,又觉得是喜事,却又不敢露出来。”她看着姜恒叹道:“其实已经二十年过去了,本宫再伤心也有限,何况此事又是万岁爷有心,破例开恩赏的恩典。”

    皇后说的是皇上将其早夭的嫡长子弘晖追封为端郡王一事。

    大清早夭的皇子被追封的先例极少,至今为止也只有顺治帝追封了董鄂妃所出的阿哥为荣亲王。

    除此外,从太、祖努尔哈赤起,大清历经几代皇帝,每一代都有好几个皇子夭折,都只是按例平葬了,没有封爵。

    有追封爵位的也是下一位皇帝的工作:比如皇上给自己早夭的同胞六弟胤祚追封了爵位,重修了皇子陵寝,是孝顺太后也是追思六岁夭折的弟弟。

    故而弘晖在皇上一朝就被追封端郡王,算是极罕见的恩典。

    皇后闻此圣旨,自然是且喜且悲。

    钟粹宫的宫人,都是怕皇后想起先阿哥来太难过,所以有些无所适从,心里很替皇后欢喜也不敢露出来。

    “本宫知道皇上的心意,是安本宫的心。”

    弘晖去的早,现在皇上膝下所有阿哥,都没有见过这位嫡长兄的面,更谈不起什么兄弟情分。

    要是皇上这位皇阿玛不追封,将来甭管哪一个阿哥登基,若是嫡母还在为了表示孝顺或许还能追封下弘晖,若是皇后都不在了,那可能根本就不提此事。

    弘晖就只能是一个没有爵位的早夭的阿哥,按规矩平葬,不封不树,与许多少年夭折的皇子一起寂寂留在东陵旁的黄花山上。

    然现在皇上既然追封了嫡长子端郡王,将来甭管哪位阿哥登基,一定都会给这位兄长再提一层,修建亲王陵寝,享王爵祭祀。

    因此这道追封圣旨,虽让皇后想起爱子早夭的痛楚,但更多还是欣慰。

    姜恒顺着皇后的话陪聊了片刻,给皇后疏散情绪;太医曾说过,皇后的病候,不光不能多操劳、久站久坐,也要忌讳大喜大悲。

    皇后脸上那种悲喜交加渐渐散去,与她说起了宫中闲话:“等过了年,皇上也要给弘时他们三个阿哥封爵了吧。”

    皇子到了十五岁,宗人府需按例上折子,奏请皇上封爵。

    当然,宗人府折子上了,皇上到底封不封,封什么级别,全看皇恩如何。

    比如三阿哥,此时已经超过十五岁好几年了,儿子也有了,还是没封爵。三阿哥十五岁的时候,宗人府也尽职尽责上了折子,发现如石牛入海后……也就只能这么着了。

    正好今年连五阿哥弘昼的大婚也完事了,宗人府索性就一口气上了三封折子,提醒皇上:您有三个快件未查收,不,三个到了年纪的儿子未封爵。

    谁料年前皇上倒是忽然下旨先追封了嫡长子弘晖。

    朝臣们都觉得,这也是种预兆,皇上应当要开始给儿子们按排序发爵位了。都瞪着眼睛等着看,这爵位高低可就是圣心如何!

    姜恒记得历史上,雍正爷拖了好几年,弘历弘昼都二十一岁,才各自封了宝亲王与和亲王。

    才说了没几句家常,皇后忽然蹙眉,接着就不免扶着额苦笑道:“如今本宫简直要做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不哭不笑才好。今儿为了弘晖追封的事儿,难免动了些心肠,这头就隐隐疼起来。”

    姜恒就起身告退,请皇后先歇着。

    只说将年底各项要紧的宫务先送来,等皇后娘娘凤体安康了再过目。

    贡眉进来扶着皇后躺下,轻声问道:“娘娘可跟贵妃提起那事了?到时候也请贵妃娘娘在皇上跟前说说好话。”如今宫里人都默认,贵妃在皇上跟前说话是极管用的。

    皇后摇头。

    贡眉有点疑惑:他们大阿哥追封了爵位,皇后娘娘一桩大心事就了了一半。但这心事里还有一桩,就是想从宗亲里过继个孩子给弘晖,将来端郡王香火祭祀不断,也算是延续了下去。

    时人万般看重生前身后事。

    虽说弘晖有了爵位,宗人府也不会忘记四时祭祀,但终究跟有一脉后人祭祀祖先不同。

    “再等等吧。”皇上刚给了一个少有的恩典,若是紧着提出过继之事倒像是贪得无厌了。要惹得皇上不高兴心烦起来一口拒绝,以后也再难提起。

    且说皇后是想向皇上提出给弘时挑个落魄宗亲之子过继,只是想等个好时机,朝上再有什么喜事皇上心顺的时候说起,再请贵妃帮着求一求情。

    却不想,有人想到了她前头。

    腊月二十五,弘历来钟粹宫请安。

    皇后凤体不安,各皇子都要常来磕头请安。皇后一直卧床歇着,原想像原来一样,让贡眉出去传几句话,好生送了四阿哥走就算完了。

    谁料贡眉转过来道:“四阿哥想求见娘娘,说是正月末皇上要带皇子们去清东陵祭拜先帝,另吩咐了四阿哥为首,与众阿哥们一同去黄花山拜一拜咱们端郡王的墓园。”

    皇后闻言就起身换衣裳。

    弘历进门请安,恭敬道:“回皇额娘,儿子这回奉命去拜祭兄长墓园。虽说不能替兄长大修,然既到了,儿子自然会带人亲为兄长撒土扫院。”

    子不僭父,何况这个父还是皇上。弘晖哪怕追封了端郡王,但皇上只要在位,弘晖就只能先依旧呆在黄花山。要等皇上百年之后葬入皇陵,弘晖才能由下任帝王安排移送到清西陵随葬。

    因此,弘历所说的撒土扫院,也算是尽心了。

    弘历又在皇后吩咐前,就先开口道会多加赏赐看守墓园的宫人,令他们素日勤快些,清香和贡果不能断,遇着风霜雨雪要紧着立棚子。

    这几句话倒是听得皇后心酸,看弘历的目光也不再只是端方持重的皇后和嫡母,而是带了一点感动的泪光颔首道:“弘历,你是个妥当孩子,此事皇额娘就托付给你了。”

    弘历见触动了皇后的情肠,这才把腹内一直盘算的事儿说了出来:“皇额娘,如今皇阿玛虽追封了大哥为郡王,但到底未圆满,若是给大哥过继一个子嗣就更好了。”

    皇后一惊,这念头自己还从未向别人提起过,弘历竟然猜到了?

    弘历说到这儿便跪了,眼圈都发红对皇后道:“皇额娘自来慈爱,弘历打小就铭记于心。如今额娘在圆明园养病,儿子只觉得没有母亲护持,素日里举步维艰。若是皇额娘不嫌弃,儿子愿替大哥恪尽孝道,侍奉皇额娘。”

    皇后当场就要婉拒,熹妃只是暂时被流放到圆明园,又不是没了,终究还是她们母子亲骨肉,自己是个外人。而熹妃母子之前与钟粹宫走的也不近,现在弘历忽然提起这茬,必是觉得自己已然大婚,眼见就要封爵搬出去,宫里少了一位母亲替他在皇上跟前说话,替他留心着宫里的消息,这才想到了自己这位皇额娘。

    皇后不但下意识想拒绝,方才的感动还变成了不满:弘历你倒是挺会打算盘啊。

    用着本宫的时候,来认一认皇额娘,想哄着本宫给你铺路。等将来熹妃回来了,你甩手一走,我这里依旧落个空。

    然而还不等皇后婉拒,弘历就抛出了令人震动的一句话:“儿子想着,大哥是皇阿玛和皇额娘所出的嫡长子,若是寻常宗亲破落户之子过继,终究也不体面——将来我所出之子,挑一个过继给大哥,不知皇额娘可愿意?”

    皇后这才真正惊讶了。

    她忍着轻微的头疼,打量跪在地上的弘历。

    这孩子,不只是让自己照拂他,还有让自己帮着夺储位的意思!

    他承诺要过继一个孩子给弘晖——能做主将哪个孩子过继给王府的只有九五至尊!

    不过皇后不可能不心动:给弘晖过继一个无名宗室的孩子,跟过继皇子绝不是一个概念。

    弘晖是未开府而夭折,哪怕她求了皇上,过继一宗亲子给弘晖,也不过每月由内务府拨些银子给那孩子罢了。不可能真建一座端郡王府给他住,让他当正经郡王——哪怕真给了这样的恩典,只怕也会叫这孩子私下都给自己亲生父母,扶助本家去了。

    但要是过继未来皇上的儿子就大大不同了。

    那必是实打实的郡王府甚至亲王府,且孩子也是弘晖的亲侄子,就不必担心过继子只向着自家,倒是疏荒了弘晖的祭祀。

    弘历提出的条件太优厚,皇后当真被打动了。

    她这病太折磨人,让她从前在乎的‘皇后贤德能干’的名声也没了,只好卧床除了休养就是休养。

    那她心里只最惦记着一件事,就是弘晖的身后事。

    要不是在宫中多年的理智拴着她,皇后险些就要一口答应下来。

    皇后勉强定了定神,只含糊道:“弘历竟替你大哥想到这里,真是有心。”边说边忍不住按着额头,甚至想要找贡眉要两枚丸药吃。弘历的消息让她大为惊动思虑,立刻就头疼起来。

    弘历因垂着头,也没发现皇后的异样,只是恭敬磕了个头道:“皇额娘若肯照拂儿子,儿子愿向天起誓,必不反悔辜负皇额娘和大哥。”

    皇后疼的脸色都发白,脑子嗡嗡作响,只好道:“弘历,你先回去,本宫再遣人寻你。”

    弘历只得告退。

    出门来想想:自己该说的话都说了,应当能够打动皇后。

    如今皇后的凤印都名存实亡,后宫所有事儿都是贵妃拟定,若有大事还有太后坐镇,皇后在中间就像是个盖印的闲人,想必也是不满的。

    而自己则生母被困圆明园——一个暂时失了生母护持却大有前途的皇子,跟这样膝下无嗣又被贵妃拿了理事权柄的六宫之主,不正好是绝配的母子吗?大家各取所需。

    只是皇后到底是嫡母,要是没有什么机缘打动皇后,弘历贸然也不敢提起此事。

    正好出了追封弘晖的事儿,弘历深觉这是上天赐给自己的机会。

    这时机也太好了!正赶上自己封爵前,若是皇后接了他的示好,也可就封爵一事给他说些好话,免得贵妃枕边风吹得皇阿玛克扣自己的爵位。

    回到阿哥所后,弘历接过宫女送上来的茶。

    宫女屈膝道:“这是福晋惦记着阿哥早起用膳用得少,特意给阿哥备的牛乳甜茶。”

    弘历蹙眉,抬手就想将茶倾在茶盂中:虽说这牛乳茶现各宫都备着,但起源却是永和宫,于是弘历从不喜欢。阿哥所的宫人未必知道缘故,但都觑着阿哥喜好,素来只给他上清茶。

    倒是乌拉那拉氏跟弘历成亲才一年多点,两人见面也并不多,彼此了解不深,冬日就给他备了牛乳茶。

    抬手抬了一半,弘历忽然停住,想起了当年那艘西洋船。

    于是忍着不喜,慢慢喝了半盏,之后才搁下杯子对宫人道:“晚膳去福晋屋里吧。”

    宫人忙去传话讨赏。

    对乌拉那拉氏这个福晋,从出身到性情,弘历都不甚喜欢。不过到底是正妻,还是该多过去几次,最好福晋早点有身孕,说不得额娘也能像齐妃似的回来了。

    而钟粹宫中,弘历告退后,皇后吃了一把药丸才把头疼压下去。

    因皇上严格限制宫中丸药中阿芙蓉等物的用量,皇后为了压住疼痛,只好吃一大把,差点噎住。贡眉在一旁又心疼又后悔。

    早知道就按着以往的规矩,让四阿哥在门外请个安走就好了,谁想到四阿哥不仅说起拜祭弘晖阿哥之事,还说了那么些话,激的娘娘病又发作起来。

    偏生皇后还不肯歇着,只让贡眉把贵妃处送来的宫务大事记拿来看。

    贡眉不敢违拗,只得去抱了来。皇后忍着头疼翻看:说来贵妃已经接过宫务两年了,但依旧未曾越过贵妃本分一步。凡涉及一点要改动旧例的地方,都如实写了送来让皇后再定。

    皇后心里矛盾极了。

    她一直查阅宫务,直看到药丸也不起效应,头疼欲裂,才只得喝了两幅安神药去床上想要强行睡过去。

    只是这心事太大,就是睡不着。

    如此折腾了一日一夜,皇后再次卧病不起,整个新年都没有迈出钟粹宫一步。

    “给皇额娘请安。”

    皇后靠在床上笑道:“敏敏,到这来坐。”又一叠声吩咐贡眉拿新的点心和茶来。

    敏敏依言坐到皇后榻旁,皇后摸了摸她的手略有点凉,索性就让她放在自己被子里渥着,然后问起此番清东陵祭祀之事。

    雍正十二年的正月,皇上带着诸位皇子亲往东陵去祭拜先帝爷。

    令礼部头疼的是,皇上不仅带了四位皇子,还带了四公主。

    礼部尚书阿尔松阿被拱出来劝谏皇上:以往从无公主祭拜皇陵的先例。

    皇上并不提起要违背祖宗例法,只道端郡王乃诸皇子公主嫡长兄,弟妹前往拜祭是应有之礼。

    阿尔松阿想着,哦,原来公主是去拜端郡王的啊,那没事了,就被忽悠走了。

    结果到了清东陵,皇上祭拜先帝爷的时候,还是把四公主带进去了,阿尔松阿在外头干瞪眼:他也不能不要脑袋,现在冲进去让皇上把四公主送出来吧。

    好在公主是换了皇子衣裳的……就这样吧,阿尔松阿决定当自己瞎了。

    皇后对拜祭先帝爷流程不太感兴趣,她只是迫切想知道,安葬着弘晖金的墓园如何了。

    早夭的皇子没有陵寝,没有碑石,只有每人一座山上小院。

    敏敏就与皇后描述了大哥哥的墓园。

    女孩子的声音清甜柔和,皇后在敏敏详细的诉说里,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座山上的小院子:干净静谧,门外遍植松柏,远远望出去,山林苍青。

    他安静的留在这世界之外。

    直到敏敏拿着帕子给她擦眼泪,皇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然不觉流下泪来。

    敏敏给皇后擦了眼泪,又道:“皇额娘,我在大哥哥门外的柏树上捡了一只斑鸠幼鸟,还很小。”

    原是有斑鸠在弘晖墓园外的一株大柏树上做了窝,只是御驾所到之处惊扰了这片山林的宁静,又有香烛不断,吓得那斑鸠大鸟连夜飞走不回,只留了一只还不会飞的雏鸟在窝里,饿的直叫。

    敏敏听见了,就叫太监将幼鸟抱了下来喂养着,已经一路带回了宫里。

    此时就送给皇后,珍禽房也早配了会养护斑鸠的内监,听那小太监跪在地上道:“回皇后娘娘,这斑鸠养的好了如鸽子仿佛,都是白日会飞出去,夜里又会自己飞回来的。”

    皇后便道:“既如此,就好好养着。”

    这鸟儿既落在儿子门前的柏树上,又被敏敏捡到,一路带回宫里还好好的活着,就是缘分。

    敏敏又取出两枚干了的松果来递给皇后:“皇额娘,大哥哥门前的松柏都长得很好,这松果也很匀称漂亮。这是最好看的两个。”

    皇后将松果放在掌心。

    其实弘历回宫后,也曾来请过安,跟皇后详尽说了自己是如何给大哥弘晖亲手扫院,又如何教训提点了守墓的老太监们规矩。

    然皇后此时看着手里的松果,一直摇摆矛盾的心,忽然就定了下来。

    她把松果小心放在床头的小柜上,然后伸手把敏敏搂在怀里:“好孩子,你陪皇额娘躺一会儿吧。”

    软软的发丝蹭在皇后腮边,痒痒的倒是心安。

    半晌,皇后轻声道:“敏敏,答应皇额娘一件事。”

    敏敏应了,然后抬头看着皇后,等她开口。

    皇后搂着她的手更紧了一点,对她柔声道:“皇额娘会比敏敏早走许多年。皇额娘在的时候,自然会想着你大哥哥。可以后……敏敏要帮皇额娘一直记着你大哥哥好不好。”

    敏敏用力点头:“好。”

    皇后如释重负,这才放开敏敏,欠身躺下来闭目养神道:“听说敏敏在记录各种草木花卉的年期,既如此,你跟皇额娘再细说说黄花山上有哪些草木。”

    敏敏如今已经把收集的各类小知识写了三大本子。

    草木是她写的最多的一本——打她一出生,就住在永和宫后殿,那里是姜恒曾用心打造的小花园,敏敏学数数和认颜色都是看着这些花们,它们是她无声的朋友,花开花谢年复一年陪着她。

    此时敏敏就将她见到的黄花山上的树植一一说来:“黄花山上有一株极粗的杜鹃树,树下还有几株元宝花,那花瓣胖嘟嘟的真就像是一个个金元宝似的……”

    直到听着皇后呼吸匀称起来,显然是睡熟了,敏敏才轻轻起身。

    贡眉送她出门,在门口深深一福:“奴婢恭送四公主。”

    敏敏抬手整了整自个儿的斗篷兜帽,笑道:“贡眉姑姑回去吧,我明儿再来看皇额娘。”

    “本宫好久没有睡这样好一觉了。”在敏敏细细的话语里,皇后难得脑子里什么都没想,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

    她坐起来:“给本宫重新梳一个家常发髻。”

    然后对贡眉道:“去请皇上来吧,只说本宫有话要说。”

    皇上来的很快。

    皇后很少请他,尤其是前两年病了后,皇后更说过‘居于后位不能给万岁爷分忧,更不敢给皇上添烦忧’的话来,请皇上不必顾念她这反反复复的老毛病,不用常来探望。

    这回听说皇后主动相请,皇上原跟怡亲王说了一半的事儿也暂且停了,即刻命人备轿辇往后宫来。

    进门见皇后气色不错,神情也恬淡,眉宇间不复往日痛苦之色,不由心底一宽点头道:“朕瞧着皇后是大好了。”

    皇后对皇上笑着摇头道:“皇上,臣妾这病是再难好起来了。一回发作厉害一回的,这回更是新岁都未能起身。”

    不等皇上劝慰,皇后就道:“皇上,太医们都道,臣妾这病忌劳更忌喜悲不定。臣妾想着,要不就清清静静礼佛,说不得能修一个圆满心境于病有好处也未可知。”

    她与皇上回话向来恪守后宫妇人之道,半垂眸垂面,不直视君颜。这回却不一样,她难得坦然直视皇上:“还请皇上许臣妾从此躲懒,将宫务都付与贵妃。”

    皇上略有些诧异。

    夫妻多年,自是了解彼此的。皇上深知皇后在某些方面跟自己一样。若是换了他头疼影响了理政,也只会吃药压制头疼然后继续做事,不会为了养身体把手上的事儿抛了。

    所以皇后一直未放手宫权,皇上也从不说什么‘你病了就不要再管、再听宫务了。’

    他知道那样皇后更没法安心养病。

    可现在,皇后竟然自己想通了,要就此礼佛不理事,彻底放手。

    不但如此,皇后还道:“三月亲蚕礼是农桑大礼,去岁臣妾勉强撑了下来,回来就又病了一回。今年臣妾连过年都起不来身,亲蚕礼断不能亲行了。臣妾请皇上的旨意,令贵妃代行。”

    第123章 名字

    皇上除了将代行亲蚕礼的消息带来永和宫外,还顺带手从内务府要了不少旧例一并拿了来。

    康熙爷在位期间,前后立了三位皇后。皇后数目虽不少,但几位娘娘去的都早。从时间跨度上来说,后宫里大多数时间段是没有皇后的。

    因而有不少妃嫔代行亲蚕礼的旧例。

    姜恒一目十行看了几年的记述:亲蚕礼流程都是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皇后用金钩采丧,若是妃嫔代行则用银钩采桑。

    皇上到永和宫的时候,已是夜里。

    姜恒早拆了发髻,此时伏案看先帝旧例,长发不免垂落下来,皇上自然而然伸手替她别到耳后:“你成日劝朕用眼要当心,烛火要够亮,不可昏暗视物,自个儿这头发影影绰绰挡着光倒是不顾。”

    姜恒也就将纸页合上,抬起头笑道:“说来臣妾还未去过太液池呢。”行亲蚕礼的先蚕坛就在太液池北边儿。

    太液池隶属皇城范围,却在紫禁城宫禁外。前朝每年冬日举行侍卫们冰嬉与冰上走球等赛事都是在结了冰的太液池上进行的。皇上有时会带着宗亲朝臣们前去观赏冰上活动,妃嫔们却是不能出紫禁城后宫范围。

    姜恒前世还去太液池改成的北海公园游玩过,今生住到这紫禁城里,反而没去过隔壁的太液池。

    “太液池旁风光不错——钦天监算的今岁亲蚕礼吉日是三月二十二,到时候会有内务府的引礼嬷嬷过来陪你一同过去。”

    皇上示意她将旧例自己收着再慢慢看,又道:“亲蚕礼这事儿你只管自己先记在心里,不必示人。朕预备等到三月里,再叫礼部去办这件事。免得他们准备典仪的时间充裕的过分,又要寻些没要紧的事儿来谏一谏。”

    只要时间够,礼部向来是很爱抠细节的。

    康熙爷时期的妃嫔代行亲蚕礼,都是皇贵妃出动——在没有皇后也没有皇贵妃的年份里,一般就直接省略掉亲蚕礼。

    若是礼部时间够用,肯定要抠这回是贵妃代行亲蚕礼,各种出行的依仗要再减几分的细节,很可能为了轿子边上到底围几道金黄色的穗子争论起来,反复上书。

    皇上懒得把时间花在看这些折子上头。

    只准备卡着压线时间通知礼部,直接按从前皇贵妃代行亲蚕礼的例一应照办就是。

    皇上没提前透露贵妃代行亲蚕礼,弘历这里也就根本不知道皇后已经做了决断,完全不接他提出的过继之盟不说,还撒手把权柄都移交了贵妃。

    于是听说皇阿玛送了一尊开光后的佛像去钟粹宫后,弘历就令福晋乌拉那拉氏去给皇后请安。

    “皇额娘这回病的久,竟急的开始在钟粹宫里添佛堂礼佛了,既如此,明儿你就去探候一二。”弘历在上书房不能常跑路,只好安排福晋去尽孝道,继续去打动皇后。

    乌拉那拉氏次日就换了一身颜色素雅的衣裳去钟粹宫请安去了。

    然皇后既已经决定闭门不管事,早拿定主意从此后皇子们(尤其是弘历)都不见,何况是皇子福晋们,贡眉只去客客气气婉拒了四福晋。

    乌拉那拉氏只好在门口行了礼。

    出得门来,原想回阿哥所,却看到旁边的永和宫宫墙,不由问身边的嬷嬷:“我是不是该去给贵妃娘娘请安?”

    她不出阿哥所也罢了,既然都出来了,长辈们,尤其是协理六宫的贵妃,应当去拜会一二,否则倒显得不知礼了。

    那嬷嬷也是皇上命内务府拨给新入宫福晋的老成人——阿哥所现如今服侍的人,都不是弘历能挑能决定的。

    内务府觑着圣心,给四福晋挑的宫人反而是比较亲近永和宫的,皇上想来也愿意见到宫里一团和气。四阿哥跟永和宫不好走近,倒是四福晋这位女眷是个突破口。

    此时这嬷嬷就道:“福晋既然到了这里,也该去给贵妃娘娘请个安。”

    姜恒见弘历的福晋不多,但已觉出这是个格外贤惠柔顺的姑娘。

    起初姜恒一听乌拉那拉氏,还以为是历史上那个自行断发硬刚乾隆,以至于乾隆连皇后丧仪也不肯给的乌拉那拉皇后。但后来细算年龄,就知这位乌拉那拉氏应当并非历史上的断发皇后。

    断发的乌拉那拉皇后要比弘历小七岁,这会子还没到选秀的年纪。

    不过也好,这位乌拉那拉福晋柔淑贤惠,显然是以夫君为天的人,姜恒倒是觉得,这样的性子更适合做弘历的福晋,不会倔脾气跟弘历拧着来,将来哪怕不得宠也不至于过得太惨。

    对着这样柔顺的小姑娘,姜恒言谈也很和气。永和宫跟景仁宫不合是一回事,但实没必要为难人家一个小女孩。

    乌拉那拉氏从永和宫告退出来时,便觉得贵妃是个好相处的人。

    只是夜里四阿哥进门劈面就问道:“你今儿没去皇额娘宫里,倒是去了永和宫?”乌拉那拉氏忙站起来将今日事都回了。

    弘历听了脸色依旧淡淡的,也不肯说话。

    乌拉那拉氏站在他身侧,有些局促而茫然:成婚一年半了,她还是一点儿也摸不透四阿哥的心思。他在她面前总是有话不直说,让她跟吊在半空中一样难受。

    不过很快乌拉那拉氏就体会了一把跟弘历并不快乐的心有灵犀。

    她刚想着成婚一年半,两人之间如初见般陌生的情分,弘历也提起了‘一年半’:“如今咱们大婚也有一年半了,却还没有半分子嗣的消息……明儿太医来给你请平安脉,便叫太医多开些补养方子,你对着吃药吧。”

    福晋从局促变成了窘迫,连忙起身:“爷说的是,明儿我必记着向太医讨方子。”

    弘历这才走了,回到书房一时也没有兴致写皇阿玛布置的功课,只是盘算刚才说的子嗣问题。

    到今年二月,他成婚也有一年半了。

    偏生他院里一直没有喜讯——不光福晋没有,两个侍妾格格也没有,弘历不免有些着急,他很需要孩子,还需要不止一个。

    嫡子得有一个,毕竟福晋有孕是大事,可用来换额娘出圆明园,齐妃就是这样出来的;庶子也得有一个才是,只口头说要过继给大哥弘晖子嗣,只怕还无法打动皇后娘娘,若是有个实在的孩子,让皇后看着,也就更容易打动情肠了。

    弘历就算着自己短时间内最少需要两个孩子。

    偏生他挺努力,阿哥所里却始终没有好消息。

    弘历都要郁闷了:难道他遗传了皇阿玛的子嗣不丰?或者更惨的是,他遗传了八叔的子嗣艰难?

    希望福晋多喝些补药后,能得个好消息吧。

    老天爷或许也不忍心辜负他的心声期盼,次日晨起,弘历就得到一个好消息。

    他一到上书房,就见弘昼喜气盈腮的冲过来:“四哥,我要做阿玛了!”

    弘历:……他没记错的话,弘昼大婚这才半年啊!

    姜恒也是一早就见到了一个合不拢嘴的裕妃。

    皇后早免了众嫔妃请安,潜心礼佛起来,姜恒就将一些繁琐工作挪到了清晨最清醒的时候来做。

    然今儿是做不成了。

    永和宫院中等着回话的各处宫人,见裕妃娘娘满脸喜色的进门,都忙行礼然后默契告退。早起他们都听说了五阿哥福晋有孕的消息,这里等着回话的也有内务府的宫人:五阿哥福晋有孕,该按例拨给照应的嬷嬷,还得贵妃这里点头批准呢。

    这会子见裕妃来了,就都先退。两位娘娘关系好,裕妃娘娘肯定有话私下跟贵妃提,他们长眼色先走人。

    果然裕妃来了,先是眉开眼笑跟姜恒又念叨了几遍这个好消息,然后才拉着姜恒嘱咐道:“我那儿媳第一回 有孕,可要寻经验足的嬷嬷去陪着。再有,那孩子跟弘昼性情差不多,也有些憨气。那派过去的嬷嬷还得是个仔细厉害的,能替她守着门户才行。”

    姜恒都应了,笑道:“再给送个慎刑司的嬷嬷去做监察御史好不好?”她原是开玩笑的,裕妃却立刻道:“这主意好,只我没这个面子,你若能请来慎刑司那几位老道的副主事,我必掏私房银子给她们双倍俸禄的。”

    姜恒也就认真思考起这个可能性来:苏嬷嬷已有了退下养老之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苏嬷嬷这些年力图栽培的是自己的徒弟引桥。既然当掌司无望,就有两个四十来岁的副主事,萌生离开慎刑司之意,也想要寻个安生地方养老。

    倒是很符合裕妃的标准,那两位副主事想必也称愿:只要好好保着五福晋这第一回 的身孕,以后自然可以跟着五阿哥开府出去,享福去也。

    于是姜恒对裕妃道:“那姐姐等我与你安排见一见两位嬷嬷。”

    说过正事,姜恒不免感慨:“弘昼竟然要做阿玛了,我晨起听到这个信儿只恍惚,我总还觉得他还是这么小。”姜恒比量了初见弘昼时,孩子五六岁的大小。

    裕妃‘噗嗤’笑出声来:“日子过得才快呢。贵妃妹妹,你也进宫十年了!”

    姜恒也笑了:“是啊,正好十年。”

    裕妃又道:“看着孩子就知道日子快。按虚岁论,敏敏也快十岁了,说不得转眼就到敏敏要嫁人的时候了,只怕那时候你才难受呢。”

    姜恒摇头:“敏敏不会早嫁的。”

    裕妃只以为姜恒是不舍得,所以在这里拒绝接受现实。

    姜恒却是早就安排过了:她进宫多年,只要有空,总是往中正殿去散步。可以说中正殿的云章法师是亲眼看着她从贵人一路走向贵妃。

    云章法师一向是个实在(看重香火银子)的宫廷法师,这些年也没少收永和宫的供佛礼。

    又眼见贵妃代掌六宫,心知肚明皇上疼爱四公主,便从善如流,都不用姜恒明示,只是简单两句暗示,云章法师就算出了‘四公主不宜早嫁’的命格。

    姜恒感叹:真是位得道大师!

    待裕妃离开后,秋雪不由也在旁感慨:“不知不觉,奴婢也跟了娘娘十年了。”又笑道:“三月二十三是娘娘的生日,虽说并非娘娘的整生日,但却是进宫十年的生日,不知娘娘打算如何过?想来皇上也会过来陪娘娘。”

    姜恒只是笑。

    这个生日应当过不了了。

    三月二十二是钦天监算出来亲蚕礼的日子,比起生辰,亲蚕礼才是大事。

    何况亲蚕礼也并非一日,而是接连三日。那三天她应当都要住在太液池旁的屋舍内斋戒,庆贺不了生辰。

    五福晋的身孕,这宫里最喜的莫过于裕妃,最伤感的则是被弟妹对比的乌拉那拉氏,而最急的则是弘历。

    他不免心道:五弟又不急等着孩子用,怎么倒是先有了?他这急需一个子嗣有用的,却迟迟等不来。

    不光这一事令他挂念,还有皇后那里,迟迟没有动静,也让弘历等的心焦,皇额娘难道还没有想好?

    好在弘历也没有急多久。

    三月中,他就听到了一个噩耗:皇后以病体不愈为由,向皇上请旨令贵妃代行亲蚕礼。

    弘历闻讯又震惊又不解:皇额娘暂且不理会自己也罢了,竟然会选择示好贵妃?难道她真笃定尚且年幼的六弟,比他更有可能成为皇储?

    弘历心情大坏。

    阿尔松阿作为礼部尚书,虽然被贵妃代行亲蚕礼这个突如其来的圣旨搞得有点手忙脚乱,需得加班干活,但心里却很平实快活。

    太好了,皇上这会子才明召,他就不用硬着头皮上谏了。

    他难道是傻子喜欢得罪皇上?不过是做着礼部尚书,若是皇上的旨意有与旧例礼法不合之处,他不上谏劝皇上,御史们就会一窝蜂来骂他。

    阿尔松阿也很委屈:干啥啊,你们御史自己也不敢劝皇上,却要来骂同样不敢劝皇上的我。

    这回不同了,皇上旨意下得急,礼部完全‘没时间’计较什么贵妃与皇贵妃代亲蚕礼不同的细节啊。阿尔松阿直接就决定按照旧例走,让贵妃一应全用当年先帝爷遣皇贵妃祭祀的仪仗。

    三月二十一日,姜恒就先住到了太液池附近的一方小院。

    因皇上多是冬日往太液池来看冰嬉,这处用来暂且落脚的院落就建在凹地,四面避风。

    姜恒按照流程提前沐浴斋戒。

    亲蚕礼第一日,与寻常的祭拜无不同,都是上香奉贡一系列流程。外头有礼部官员念文祝祷,先蚕坛上,姜恒也只需要跟着内务府嬷嬷的递奉,一步步行礼即可。

    倒是第二日拿着银钩亲手采桑叶喂蚕是很新鲜的经历。

    夜里姜恒还跟秋雪说起采桑,只是说着说着就歪楼了,话题转移到了桑葚好吃上头,秋雪也不太确定道:“宫里的桑林大约不是果桑树?不知能不能结桑葚。”

    正说着,只听外头小陆子在窗外轻声唤秋雪。

    秋雪就笑道:“大约是主子的长寿面好了,奴婢去端来。今年偏这样巧需得斋戒,娘娘生辰的席面不吃,一碗寿面总要吃的。”

    她出门没一会,又转回来,将姜恒的斗篷拿在手里:“娘娘,咱们出门去转转吧,外头有极好的大月亮。”

    姜恒:……你确定?今天可是三月二十三,哪有什么大月亮。

    但看秋雪斗篷都抖开了,兜不住笑似的请她出门,姜恒也就起身,往外走去。

    站在小院门口,姜恒立刻觉出这里与往常不同,除了院中挂着的灯,外头四处竟然是黑漆漆的——昨夜姜恒才看过夜景,这太液池周围的灯烛原是彻夜不息的。

    还未及转头问秋雪,只见一点亮光出现,随即就是两点、三点、数点。一团团的橘红色火光,自山坡上奔涌跳跃而来,在黑暗里,像是一群活过来的火精灵似的。

    恰如烟花绚于夜空,令人惊艳。

    奇就奇在这些火光无论怎么跳动,都没有熄灭。因小院建在凹地上,四处的橘红色光团都一路汇聚过来。

    最早一个出现的光团来到姜恒眼前。

    秋雪惊呆了:她原是奉命将娘娘请出来,却不知这漫山似乎活过来的光团是怎么回事。

    见有一团火焰居然已经到了跟前,秋雪下意识就要拦在前头。

    姜恒笑着握住秋雪的手臂,示意不必。

    秋雪讶然看着娘娘将那团火光抓在手心——离得这么近,秋雪才看出来,原来这是一个细竹条编成的镂空球形,里头吊着一枚燃着的蜡烛,因外头的竹条漆成了黑色,夜里看起来轮廓极不起眼,就像是一团火滚过来似的。

    她不由问道:“娘娘,这蜡烛就吊在竹球里头,怎么一路滚下来也没有倾倒?”

    越来越多的火团聚集在姜恒周身,才渐渐停住,像是落了一地的金红色星辰。

    姜恒把玩着手里这一个,转来转去甚至抛了一下给秋雪看。

    只见无论怎么旋转腾挪,蜡烛依旧稳稳吊在竹球的中心。

    要用物理解释,就近似于陀螺仪的支点垂吊原理,外层的竹编壳与内部装蜡烛的灯台,是通过平环活轴连起来的,无论外层如何动,内里的灯台重心永远不变垂直向下,所以竹球可以一路从坡上滚下来,烛火却不灭不倾。

    姜恒捧着一团火,周身也亮如白昼,越发看不清几步外的东西,于是只好道:“臣妾给皇上请安了。”

    要只有一两个滚灯出现,姜恒还会想想,是不是敏敏特意给她做的惊喜。但能在太液池旁,熄了无数灯烛,光明正大放出无数滚灯的就只可能是皇上了。

    想来现在太液池旁暗夜里,得有无数不了解滚灯的宫人紧张的不得了,生怕起火,只怕连救火的机桶处都悄悄叫来预备着了。

    这大抵就是科学的浪漫。

    姜恒请皇上进门,两人正好一人捧着一个小滚灯照亮,进门前,姜恒还不忘让秋雪带人把今夜所有滚灯都点一点收起来,她要带回永和宫去。

    进门姜恒就笑眯眯道:“皇上怎么到这太液池来了。”

    皇上先看了屋内,见一应陈设被褥都是周到的,这才在临窗的榻上坐了:“这是你进宫第十年的生日,朕如何能不来?长寿面可吃了?”

    见姜恒摇头,皇上就让苏培盛进来。

    苏公公手里拎着食盒,捧出两碗细如发丝洁白如雪的银丝面。

    “朕陪你一起吃。”

    次日清晨,姜恒睁眼的时候,只见天色还黑沉。是皇上立在榻前换衣裳的声音把她吵醒了。

    她原以为皇上要上朝,就跟着一并起身。

    谁料盥沐已毕,皇上走到院子里,却忽然停住笑道:“难得你过糊涂忘了算日子。今日是休朝。”

    姜恒:……早知道不起来了,昨晚那么累,起床甚为艰难。

    且今日原本就可以多睡一会儿——今儿是亲蚕礼的第三日,只是收尾的工作,再去祭拜一番蚕神嫘祖并参观蚕室,亲手放两片桑叶给最肥壮的蚕宝宝即可。

    钦天监算的吉时是贵妃娘娘巳时一刻,也就是上午九点多正式出门为最佳。

    那姜恒原本可以睡到八点,完全不必像现在一样四点就起床,如今天色还是一团乌漆嘛黑呢!

    姜恒在凌晨四点的夜里看向皇上,眼神里难免掺了两分少睡了四个小时的怨念。

    皇上倒是精神抖擞,他伸手替姜恒重新系了一遍披风的系带。

    “既然起来了,朕与你一起去太液池旁看日出。”

    姜恒只好应是。

    不由想起东坡先生那篇著名的《记承天寺夜游》来,明明是自己跑去找张怀民,把人闹起来让人家半夜出来陪看月亮,结果还不忘写一句“怀民亦未寝”。那是未寝吗!

    就跟皇上这句:“既然起来了,就去看日出。”仿佛,那原本是不用起来的啊!

    姜恒的倦意,在看到太液池的朝霞日出时,也如夜里薄雾般消散不见。

    实是一轮旭日跃出东方,趁着水波浩渺红墙绿瓦新柳的太液池,美不胜收。

    足以抚慰涤荡心绪。

    皇上也静静看着日出,这些年他也未怎么看过日升——倒不是起得晚,而是起得太早了,尤其是冬日,那都是黑夜里来黑夜里去,知道窗外天色变换,却也少有闲暇能够静候一场日出。

    看着这天色破晓,皇上心里之前一直未定准的给小儿子的名字,倒是定了下来。

    六阿哥已经中过痘了,早可以起大名。但皇上一直在两个字中犹豫不决。

    弘时、弘昼、弘曆(历),这一辈儿皇子的名字都是从‘日’。

    皇上也早选了两个字,要从中挑一个给幼子。

    头一个是‘昔’,昔日的昔。

    六阿哥从启蒙起就跟着顾八代,看书写字等各种小习惯,就都像足了皇上小时候,常让皇上想起昔年之事,又有追昔抚今之意。

    但今日看完日出,皇上却改了主意,不必追昔,只于今朝。

    “弘昑?”

    回到院中书房,姜恒看着皇上提笔写下两个字。

    皇上颔首:“对,这是咱们六阿哥的名字。”

    “昑,即光明之意。”皇上搁下笔:“朕盼着他就像这朝阳一般光耀四境。”

    第124章 两位皇后

    雍正十九年这一年,宫里多了两位皇后的神位。

    其实十八年的新岁,宫里就过得小心翼翼的——都说老人难过冬,太后娘娘正是于雍正十八年的冬天起开始抱病不起,到了腊月里,已算得上药石罔效病入膏肓,太医院的太医们天天在慈宁宫扎堆号脉开方,但也只能给皇上叩头请罪,口称臣无用。

    腊月里,敏敏在榻前陪伴时,太后娘娘有些时候就认不出她来,只是拉着她的手悄悄问她:“出嫁了过得好不好?”

    敏敏还未嫁人,太后娘娘是错认了人,牵手挂念的是她唯一一个长大嫁了人,却早已过逝多年的女儿温宪公主。

    好几次太后都催着‘温宪’快走,只絮絮道:“佟佳氏是皇上的外家,一向最得你皇阿玛看重,你已蒙恩旨不必抚蒙,又嫁做他们家的媳妇,便要孝顺长辈,多在夫家用心。额娘这都是小病,你怎么又不顾规矩进宫了?”

    太后第一回 认错的时候,乌雅嬷嬷想上前劝解太后这是孙女,却叫敏敏拦了,只顺着太后颠倒糊涂的话应和着。

    太后推她走她也就顺从起身走出暖阁,就在侧间看着药。

    而太后清醒过来的时候要见孙女,敏敏再过去陪着。

    有一回太后刚醒过来时,是难得清楚的时候,就跟乌雅嬷嬷叹息道:“可惜哀家是看不到敏敏嫁人了。”

    敏敏眼泪不由就掉在温着药的铜吊子上,烫出了一缕袅袅白气。

    皇祖母只有背地里才会这样感叹,在皇阿玛跟前皇祖母从来不这样叹息,甚至还嘱咐了皇阿玛好几回:“哀家身子自己知道,皇帝切不可觉得哀家见不到敏敏嫁人会抱憾,就急着将孩子嫁出去。公主还不比皇子,亲事最忌匆忙,要挑一个人品厚道的男儿才成。且千好万好也不如在家里好。你们多留她两年是正理。”

    雍正十九年的新岁,宫里就过得很混沌。

    以皇太后的状态,真不知能不能撑过年去。

    十四爷和十四福晋这些日子以来也常出入宫闱侍奉。

    出了正月十五,明眼人都看出太后的精神明显变了,忽然变得清楚明白,也一改三个多月没怎么正经用膳的坏胃口,竟然开始主动要一些菜肴点心来吃。

    然而人人都明白,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姜恒把皇上的药端到跟前,皇上转过头去。

    她也不劝,就默默坐在一旁,也不理会案上堆积如山的宫务,只是陪皇上一起坐着,看着外头的树影,一坐就是到半夜。最后还是皇上先开口道:“后宫事都压在你身上不说,你早晚还要去皇额娘宫中陪侍,又有几位太妃因时气不好病了。偏弘昼的次子也病着,裕妃也帮不上你——一桩桩事都挂在你身上,再不去歇着,岂能撑得住?”

    姜恒这才让人重新熬药再端过去:“天下事都压在皇上身上。”

    皇上这回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又苦笑道:“朕喝了药也未必睡得着。”

    正月十九日,太医来报太后娘娘怕是不好了。

    皇上于深夜里从永和宫赶往慈宁宫。

    姜恒先是送了皇上出门,又遣人往钟粹宫叩门,等着皇后娘娘一并过去。永和宫这边秋雪去叩门请见,钟粹宫很快就灯火通明预备完毕。

    皇后这些年衣裳越发素净,出得门来见了姜恒还未开口,腮边倒是先堕下泪来,之后只简短问了一句:“宫里一应都预备下了吗?”

    见姜恒应了,皇后便抬手擦去腮边泪珠,又对她深深点了点头:“这些年都累了你了。这件事,就交给本宫吧。也算不辜负太后娘娘多年爱护。”

    坐在轿中,皇后从袖中拿出药来吞了。

    太后薨逝隶属国丧,接下来治丧大事外头有礼部和内务府,但在后宫带领内外命妇守制祭奠,内外安排都是皇后分内之事。

    皇后闭上眼睛,把口中的苦涩努力往下咽一咽。

    这些年她闭门不理事,有时候大年都托病不出,以至于新进宫的宫女有些都只见过贵妃未见过皇后。

    朝上就有些心歪了的臣子,看皇后膝下无子,母家也不如何煊赫。便想着投机倒把,先在贵妃娘娘这里下注,主动上书皇上请立皇贵妃,甚至透着几分皇后既然病重连宗妇祭祀都不能行,不如退位让贤的意思。

    之后自然被皇上削了一顿,肃毅侯府也烦死了这种出来蹦跶,架着他们家想要升天的贼官,也跟着狠踩了几脚。

    彼时太后还为这件事安慰过皇后,叫她安心养病,不要听些小人言语。

    不但如此,最令皇后感念的是:这回太后生病期间,皇上为了安慰太后,就从宗室里挑了个孩童过继给六弟胤祚。太后就此劝了皇上,既然挑了一气儿孩子,想必也有旁的合适的,也该过继给弘晖一个。

    等弘晖的端郡王府有了正式过继的子嗣,皇后也亲眼见了一回这个父母早亡只跟着伯父过活,现在成为她名义上孙子的孩子后,便觉得一生心事尽了。

    那么这回,太后娘娘的身后事,皇后早拿定主意不顾惜自己残躯,一定要替太后娘娘料理周全得当。

    不是说贵妃做事不周到,而是她既现在还是皇后,还坐着六宫之主的位置,由她率内外命妇拜祭是最合制的。

    哪怕轿子里生着火,皇后也觉得一种刺骨的寒意,不由叹口气:说来她的病也极不好熬冬天,冷的时候头疼也跟着厉害。

    她病了多年无甚牵挂,倒不是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而是怕撑不下来太后娘娘的后事。

    姜恒因先送皇上出门,又请皇后这样一耽误,到慈宁宫的时候,宫里嫔妃已经有些许住的近的先到了。

    正静静按位份高低跪在偏殿里。

    宁嫔郭氏也先到了。

    几年前皇上大封了一回六宫,除了将郭氏升为宁嫔外,其余雍正二年进宫的秀女也都各升了一级。如果以没有下一批秀女入宫,上一批就还是新人为标准,那么雍正二年进宫的秀女们一直是新人。

    大家早已躺平开始熬资历。

    早就开始以宁嫔郭氏,而不是贵妃为榜样了。

    姜恒到了后,先给了郭氏一个询问的眼神,郭氏对她点了点头。

    这些年,郭氏也帮了她很多忙。

    今年冬天,人人都知道太后娘娘要不好了。姜恒一来是要为太后祈福,二来也是想着寒冬时节守孝,若是保暖不足,只怕要有不少体弱的宫妃尤其是孩子们会生大病。

    于是就以太后娘娘恩典,各宫多发了棉花、棉布和炭火等必需品的份例。

    都少不了郭氏帮着她一起料理。

    姜恒的目光环视侧殿,就见阿哥们和敏敏都不在这里,想来是跟皇上、十四爷一起进了暖阁里头,静听太后娘娘最后的吩咐。

    果然,姜恒穿过妃嫔们时,正在努力憋着眼泪的十四福晋抬起头来,对她颔首,给了个孩子们都在里头的眼神。

    屋内与屋外情状差不离。

    皇子、公主在前,恂亲王府的儿女在后,俱按序齿跪着。倒是重孙子一辈,太后一个也没叫进来,只说不必吓着孩子们。

    说是隔代亲,什么老太太爱重孙子。其实到了最后,当母亲的还是最挂念两个亲生儿子。

    皇上跟恂亲王两个都在榻前跪着,乌雅嬷嬷原是给皇上奉上软垫的,却被皇上扔到一旁去了,就这样以天子之身跪着硬邦邦的脚踏上。

    太后神志清醒。

    清醒的让皇上心沉。

    果然,太后自己也很清楚,连参汤也不喝了。

    她只是带着眷恋,挨次摸了摸两个儿子的脸颊,缓声道:“人生七十古来稀,额娘都七十多岁了,也算多福高寿。”又对皇上道:“瞧你,这几个月,多了不少白发。”

    太后索性努力坐直了身子道:“还是梳发的人手不巧。哀家刚长白发那些年,都会给自个儿梳发,把白发藏起来一丝儿也不漏,旁的宫女梳的都不如哀家亲自来的巧。”她拍了拍榻旁,对皇上道:“说来,额娘还没有给你梳过发辫。你转过身来。”

    十四爷忍着泪道:“我小时候额娘倒是常给我梳的,今日便不跟四哥抢。”

    皇上转过身。

    太后叫十四爷亲手捧着一面半人高的镜子,又叫敏敏过来,在旁替她拿着发油,慢慢给皇上梳着。

    其实太后娘娘眼神越发不好,方才皇上跪在下头,她还看的清楚些,此时真把头发放在手里,倒是分不清黑白了,兼之手上也没有力气,所以慢慢梳完,费力给皇上重新编起来后,还不如原来。

    但满屋人都说果然好。

    太后也就笑了,又将陪伴她多年的犀角梳轻轻插在敏敏发间:“好孩子,这就如你大婚的时候,皇祖母给你梳了发一般。一梳梳到底……”

    姜恒在侧殿听到暖阁内哭声骤起的时候,与皇后一样,不等出来正式通传的内监,就带着妃嫔们一并伏身送太后驾鹤西去。

    雍正十九年正月,太后乌雅氏薨逝,礼部上谥孝恭仁皇后。

    “皇额娘是高寿而走。”皇上虽是伤痛,但太后之前先是缠绵病榻,已经让所有人包括皇上做足了心理准备,且太后去的那夜如此安详,就像是太累了慢慢睡着了。

    儿孙绕膝,了无遗憾,含笑而终。

    于是不必群臣劝谏皇上节哀,中正殿的法师来以佛理劝说,皇上自己都私下对姜恒说了一句:“朕将来若得如此,也算圆满。”

    因见姜恒怔怔看着他,就安慰道:“你放心,朕不过这样一说,必不能现在就抛下万事走了。何况,朕也放不下你们。”

    “朕心知肚明,那几个在朝上提出要朕立皇贵妃,甚至影射废后的臣子,安得不是什么好心。不是蠢就是坏,偏把你与弘昑放到火上去烤。”

    姜恒心知随着弘昑长大,朝上这样的暗流转为明着的浪花,会越来越多。

    在太后去后,敏敏还悄悄给她说过:“额娘,皇玛姆病中有时会将我错认做温宪姑姑,拉着我说许多话。”

    “皇玛姆说当年皇玛法晚年,皇子们为了储位斗生斗死,她就没有一夜能睡的踏实,生怕不知什么时候,就有宫人冲进来说儿子犯了忌讳被圈禁了。”

    “但那时再担心,皇祖母也只盼着一件事,就是皇阿玛最后能做储君能登基。”别人的孩子跟自己的孩子,这选择还是很好做的。

    但等做了祖母,下面一水儿都是亲孙子的时候,这选择就不是很好做了。

    对太后来说,或许这会子离世,反而是更安心的。皇帝还未老,不用见孙辈们为了皇储之位争斗的不可转圜。

    且说皇上一直没有给诸位皇子封爵。

    朝臣们私下都猜测道皇上是在等六阿哥满十五岁一起封爵。可见皇上看好六阿哥,意在消弭六阿哥因年幼与几位兄长的差距。

    毕竟哪怕上头几位阿哥已经大婚生子,甚至参与朝政好几年,但只要不封爵就不开府,就依旧住在阿哥所,在皇上眼皮底下,没有自己的朝臣班底,不是真正的当家。

    姜恒看着女儿也有些瘦了的脸颊,便叫她不必多虑朝上之事:“给太后娘娘守孝这百日,也是你打出生来没经过的日子,自己身子别拖垮了。”

    敏敏点头:“女儿一向身体好,倒是皇额娘的样子……我有些担心。”

    姜恒腹内叹气,敏敏都看出来了,她这整日跟在皇后身边一起料理太后丧仪的贵妃怎么会看不出来。

    皇后这回守孝,是全然不顾自己身体,根本不思以后的做法。按照祖宗家法率嫔妃内命妇们缟素居丧,大冬天里跪的是冰凉的草垫——这些大家都是一样吃苦,但皇后作为表率,不仅跪的比旁人都要标准,还几乎不吃不喝。

    别说皇后这本来就是大半个病人,强健的男人也受不了这样啊。

    因先帝爷早于太后娘娘驾崩,景陵已封,自不能再去动先帝爷的陵墓。皇上就按照当年孝庄太后、孝惠太后的例,另外给太后点了景东陵单独安葬。

    直到太后葬入地宫,行过神位的点主礼,丧仪过去,皇后才卸了那口气,当即就回钟粹宫内养病去了。

    敏敏很担心,觉得这回皇额娘病的与以往不同。

    而且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记起当年皇额娘抱着自己说的那番话,敏敏就不免觉得,大哥哥有了过继之子,对皇额娘来说虽是一件顶好的事儿,却也带走了皇额娘的精神支柱。

    于是她往皇后跟前走的就很勤。

    甚至连皇后宫里的斑鸠都认识她了,还会飞到她手臂上吃点心。

    那斑鸠就是敏敏从黄花山上弘晖墓园外捡回来的那一只,在皇后宫里养的很好,毛羽鲜亮,白日飞出去玩,按点儿回来用饭。

    皇后甚至将它的鸟架挂在内间的窗前,就为了看这只斑鸠飞来飞去,看它飞到极高的云中去。

    敏敏每回来,皇后都是很高兴的。

    这日,皇后让敏敏给她画一画泰陵。

    每位皇帝从登基起,都要干的一件事,就是给自己修坟。皇上也不例外,他点了清西陵的风水吉穴,修建了泰陵。

    皇上曾在祭祀先帝后,多行了些路,带皇子们当然还有女儿去视察了自己的泰陵。

    于是皇后就让敏敏画给她看。

    敏敏踟蹰着落笔:皇额娘已经想到这样不祥的事儿了吗?

    皇后看着不愿意落笔的敏敏,便屏退了宫人,连贡眉也不留道:“若是皇上百年后弘昑登基,敏敏帮皇额娘一个忙——新帝登基迁弘晖金棺之时,让他离皇额娘近一些。”这是皇后第一次跟敏敏明白提起储君之位。

    她说的很直白,甚至不该是一位皇后说的话:“我这些年在宫里看着,比起弘历,皇上心里更属意一手带大教导的弘昑。所以皇额娘才这样托付你。”

    然而储位的事儿不到最后登基的一刻是说不准的,皇后望着眼前她看着长大的公主,眷眷道:“其实你陪皇额娘的时间,比你大哥哥都要长。”

    “你是个重感情的孩子,所以皇额娘要与你说的明白。将来若弘昑登基,你们姐弟情深,你替弘晖说句话也罢,但若是旁的阿哥登基,敏敏你就把这些话都忘了,好好护着自己。”不要觉得怕辜负她所托,就执意去做这件事,要先明哲保身。

    太后驾崩,熹妃已然从圆明园回了紫禁城一起守孝。

    如今的熹妃看着是格外内敛恭顺,跟齐妃一样,好似再也不敢多行一步路。

    但皇后知道,要是熹妃做了太后,就不会这样了。

    要真是这样,皇后情愿敏敏先保护自己,别做什么事儿送把柄给旁人。

    继太后娘娘认不清人的含糊话语后,敏敏这是第二次,也是更深刻的察觉到,储位之争就像火烧眉毛,已经迫在眉睫。

    因为弟弟长大了。

    若不是太后娘娘薨逝,明年雍正二十年的选秀,就该给弘昑挑福晋了。就算不指婚,也不影响宗人府依旧会按例上书请皇上封爵。

    与太后的年过古稀,病情缠绵日益加重让宫里所有人都有心理准备不同。皇后这病反复多年,哪怕一发作就要卧床休养,但这些年都是这样,各宫还以为她会像从前一样,休息一下就好起来。

    然常去探望皇后的敏敏不这样觉得,敏敏把这份不安也传达给了皇上,皇上对女儿的话向来很重视,便多去探望皇后。

    果见经过太后丧仪,皇后这回的病不同以往,只怕……

    帝后二人的关系,这许多年来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标准的皇帝与皇后,是放在这两个位置上的合宜的人。

    从前皇上来到钟粹宫都是问候关怀皇后的健康状况,谈起宫务与祭祀等正事,私下并没有什么话说。然而这一年,皇上来钟粹宫,曾经几度将宫人都撵出去,与皇后私下密谈了几回。

    皇上频繁的探望皇后,落在弘历眼里,却觉得不安。

    皇后病的这些年,唯有四公主还肯多见些。

    他们这些皇子至今全都是光秃秃的,没有封爵。而明年六弟就入朝了。若是四公主哄着皇额娘给六弟说些好话,皇阿玛本又偏心,会不会给弟弟的爵位反比他们强?

    弘历唯一庆幸的就是国有大丧,明年弘昑倒不能被指婚,不会再添妻族助力。

    雍正十九年初秋,皇后薨逝。

    礼部上谥孝敬皇后。

    宫中太后丧仪的余悲肃穆还未散去,接着又要重新铺陈,内外命妇再次入宫随祭。

    这回则是贵妃主理丧仪。

    皇上并没有让现在都在宫中的齐妃、熹妃、裕妃协理皇后丧仪,反而下旨令四公主协理。

    三妃则负责照看宫中太妃与孙辈,并不能插手丧仪大事。

    姜恒一应尽心而为。

    皇后丧仪完后,皇上便往永和宫来:“皇后生前就留了手信,她所有之物尽数留给敏敏。”

    皇后或是妃子过世,原住宫殿中一应陈设都要重新回到内务府。但头面首饰等女子的私房之物,自然不会充公,可按本人意愿留给儿女或是亲近之人。

    皇上也没让内务府去收拾钟粹宫,而是就这样留着原貌。

    贡眉雪芽等都皇后的贴身人,也都是年近半百,大半辈子都在宫里的人,皇后薨逝后都向贵妃求情想留守钟粹宫,并不愿再去过宫外的日子。

    姜恒都允了,依旧按月给钟粹宫拨给佛香、蜡烛等物。

    敏敏也常往钟粹宫去,或是送上院中新开的一瓶花,或是按季换上帷帐床褥,或是亲手拿了掸子与细布将皇额娘书案上积攒的灰尘拂去——皇后生前规矩严,书案只有她自己收拾,并不让宫人整理她写过字的纸张,于是贡眉等人至今也不去碰皇后娘娘的书案。

    雍正十九年,就在这样一片白色肃穆中过去。

    雍正二十年原是要选秀的年份,因太后皇后接连的薨逝,皇上早就定了停了此番选秀。

    选秀虽停,但朝臣们对宫里的关注一点儿都没少——这一年,六阿哥弘昑满十五岁了。

    第125章 弘昑

    姜恒有过年长亲人过世的体会。

    她的太奶奶,就是从旧社会走到新世纪,活了九十二岁的老人家。与许多吃过旧时代大苦的老人一样,她性情坚韧乐观,觉得老来的日子甜的不得了。老人家过世的那一天,还给自己煮了一碗打卤面,之后抱着儿孙买的大号收音机去睡午觉,就在睡梦中无疾而终。

    没有病痛折磨,又是九十多的高龄,人人都安慰这是一世积德行善才能有的终老福气,是喜丧。

    家里人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然逝者含笑而终,留下来的人虽然抱着这样的安慰,却仍旧承受着失去的痛楚。

    说不得什么时候就针扎似的来一下子,想起亲人已经不在了。

    皇上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

    于是皇上花了越发多的时间在朝政上,自打雍正十九年正月太后薨逝后,一直到二十年正月这一年间,据可靠消息(消息来源是已进入军机处的观保),皇上的年度批折量惊人的翻了一番。

    竟然还能翻番?!哪怕已经跟了皇上二十年的臣子,都是‘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难道皇上之前那超人的工作量还是克制了?

    只有姜恒能回答这个问题:确实是。

    想来皇上因前世有过过劳死的体会,此生很注意可持续发展,开的一直是节能模式,这回才算调成了真正的工作狂模式。

    自雍正十九年起,京城及各地有资格直接上折子给皇上的三千余官员,凡是超过两月未送折的,都亲切收到了来自紫禁城的催单:“数月竟无一事可奏?朕尚无垂衣拱手治天下之能,可见卿乃大才。”

    心情抑郁的皇上,还顺带开启了嘲讽功能,‘体贴下问’官员:两月不给朕一封折子,治下没有需要朕决断的事儿,可见你们比朕强啊。

    只要不是脑子有问题的官员,谁接了这种折子睡得着啊!还不得赶紧起来通宵达旦写奏章?!

    好在有些踏实实办的官员,并不是无折可上,只是原想岔了,想着京中太后过世,不要紧的折子压一压再报。

    此刻搞明白皇上的心意,就便连忙将所辖之地的粮食丰歉、人口民生等细务整理了报与京中万岁爷。

    但有些官员寻思皇上应当无心理政,就借着国丧惫懒了起来,忽然被突击要求上交吏治折子,一时哪里交的出?只好绉一些乱账或者随意塞些当地奇闻异事,就硬着头皮送上折子。

    结果当然不甚美妙。

    许多官员痛失岗位,回归群众。

    皇上再是工作狂状态,也不会分、身术,做不到也不会浪费时间去统计这么多官员里,有哪些两个月没上折子了。

    但他有四个小打手。

    四个皇子如今就是晌午上课,下午骑射,晚上还要在皇阿玛的黑心小作坊里上夜班。对着数量惊人的一柜柜折子,挨个去翻去统计,近一年来这几千官员的上折数量频率和质量。

    其实从前臣子给皇上递折子,皇上批还回去,就到此为止了。

    先帝爷时候折子最后都会留在臣子们自己手里,但到了皇上登基,改革的不只有大方向的吏治,还有各种细节管理模式:为了管理朱批不外流,也为了将来可查阅档函,臣子们收到带朱批的折子,自行抄录一本后,最后还要把原折再打包了送入皇城中存档。

    弘时和弘昼都很是痛苦。

    他们又不想要皇位,这活就纯属是苦役一般。

    弘时早就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做禁烟大使,视察洋人船只,禁绝包括但不只限于阿芙蓉等药物或是生物入侵中华之地——前几年出过一事,洋人带进来的一种草种子,偶然流落了出去,害的福建好几个村子都只长这种草!要不是当地的县官是个有些见识的紧着杀灭,由着泛滥去,只怕一城田地庄稼都要被草占了去,闹灾荒也说不定。

    这会子虽然没有物种入侵的概念,但利益永远是实在的,洋人的草居然能干掉本土所有庄稼和植物强悍生长,这还了得?

    官员层层上报,到皇上这里也引起了重视,派熟悉农桑之事的官员下去体察了。于是海防稽查衙门的工作又加了很繁琐的一项,就是杜绝外洋的各种生物入境。作为稽查衙门的高级官员之一,弘时更适应这个身份,而不是在皇上跟前不敢喘气的皇子。

    若不是太后和皇后先后薨逝,他作为晚辈必须回京守孝,他仍旧会跟着十二爷到处出差,不愿意回来。

    这不,回来就被抓壮丁,过起了他最不喜欢的生活——给皇阿玛干活,没有外快收入,还要经常挨骂。

    弘昼也是一样:他只是性情单纯些,但现在也是二十多岁做了阿玛的人了,心中自有一份对终身的思量。

    他对储君之位跟弘时一样没有心思,就也开始寻摸自己将来能做的差事。他这几年奉皇上的命各部都轮转了些日子,现在颇感兴趣的有跟着十三爷学的兴修水利、再就是跟着九爷呆了一段时间的外事衙门(这属于被金钱击中了心灵)和新奇的造办衙门。

    弘昼觉得这几项工作比较有意思,跟弘时这个感情不咋地的哥哥难得心有灵犀起来:在皇阿玛眼皮底下理折子的工作又艰难又痛苦,真不知啥时候是个头!

    弘历只吃了一块琥珀核桃,喝了半盏酥酪,就走到一旁浣手漱口,然后只坐着喝清茶,等着其余几个兄弟用完点心。

    琥珀核桃闪着蜜一样的光泽,清甜爽脆,酥酪也很细滑爽口,最妙的是口感,像是颤微微的嫩豆腐脑。

    很美味,但弘历始终吃不太下去。

    因这点心带着太强烈的永和宫的味道。

    习惯是很可怕的。好多年前,苏公公就开始在皇上的默许下,从永和宫拿点心到养心殿来了。

    现在这养心殿里更是处处是永和宫的痕迹,或许皇上都已经习惯了,但弘历心细还是能看出来的。

    弘历吃不下去,其余皇子们都吃的很欢快。

    一个时辰才一歇息,谁能不累?

    弘昼隐约记得听额娘提过,贵妃娘娘宫里让识字的宫女算账,都是三刻歇一刻的,相比较皇阿玛这的待遇实在是还不如……

    当然也只敢在心里想上这么一想,抗议是万万不敢的。

    于是弘时弘昼极为珍惜这点心一刻,且也着实是压力大体力劳动又大,早已经饿了,弘时很快干掉了一整盘的琥珀核桃和一碟子摆了三层的芝麻卷。弘昼则在让内监给他拿第三碗酥酪。

    而弘历既然不吃点心,目光就落在了六弟身上。

    与被迫劳动的弘时弘昼不同,弘历心知肚明,他跟六弟都是很珍惜也很向往这项工作的——这可是了解朝政极难得的机会!

    大清官员三万余人(正式官员,不算各地不入朝廷记载的吏目),拥有上折权的官员,就是其中最重要的十分之一。

    对有野望的皇子来说,这是最好的了解要紧朝臣名姓的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何况他们能看到的不只有官员的官职、名姓,还有折子的内容,可以就此分辨这些臣子里,谁是官位到了才拥有折子权的,谁是皇阿玛的看好的人,哪怕官职暂时低一点,却也可以额外获得上折权。

    更别说折子里还涉及各地吏治、税收、军防等要务,可以从一本本折子里,看见他们向往的,想要拥有的大好河山。

    兴趣和野心都是最好的老师,弘历和弘昑每日统计的折子,要比弘时弘昼多多了。

    而皇上这回的要求也有些古怪,并不像原来一样,要求他们每个人交出来多少功课,而是要求总量,他们四个人拣选完多少折子就算完成任务,可以一起歇着了。

    皇上显见不再强迫每个皇子都对折子和政务感兴趣。可见这是一次,甚至是最后一次平等的机会。

    天下的折子都在你们面前。

    证明给朕看,你们能为做将来的天下之主付出些什么。皇帝,起码雍正爷认定的合格的皇帝,绝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基本的打底工作量要是都完不成,何谈做的更多,做的更好?

    所以弘历和弘昑都极用功——这是皇阿玛的一场大考。

    弘历此时借着喝茶,继续打量这场大考里,自己唯一认定的竞争对手。

    真快。

    六弟竟然十五岁了。

    皇子们日常生活排的满满当当,弘历觉得自己十五岁生日还没过去多久似的,六弟竟然就飞速长大了。

    弘历从茶杯口上不动声色打量着弘昑。

    六弟在专注的吃点心,他看起来总是心无旁骛,无论是读书还是看折子,还是吃点心。

    弘昑正将酥酪边上配着的一小碗蜂蜜全部浇上去,拿着小银勺慢慢吃。

    他们这些皇子都会双手写字和拉弓,当然一个手为主,但另一个手也并非用不惯。

    此时六弟的另一只手,就在挟琥珀核桃仁,没有直接入口,而是往一盏甜奶油里蘸去。

    弘历早发现了,六弟极爱吃甜食。

    这也是姜恒对儿子关注最多的两件事:一来弘昑在工作狂这一点上,从小就随了皇上,姜恒要担心他小孩子家把眼睛累坏掉,于是很注意他的用眼;二来就是这吃甜食,弘昑从小就是个标准的甜食控,姜恒不免花了很多经历注意孩子的牙齿健康。

    这真不知道是随了谁。

    皇上是咸鲜口,姜恒与敏敏都是酸辣口,只有弘昑,端正标准甜食控。

    他对甜食要求也很高:要香甜不腻,比如重阳节那种做出来好看上头再撒一层绵白糖的糖糕,他就不喜欢。

    而没有甜食的话,弘昑的精神就会肉眼可见低落下去。

    来皇阿玛这里统计折子,对弘昑来说一点儿都不觉得苦,一来这件事他很感兴趣,二来,这里甜食供应充足。

    平日里额娘可是给他的甜食定量的。

    阿哥所都是皇阿玛亲手安排的人,额娘很注意避嫌。小时候还教过他管人管账管事的小技巧,自他搬到阿哥所,就很少管他身边的人和事儿了。

    但唯有一样,就是这甜食的量,额娘从来不放松。

    哪怕心无旁骛的在享受甜食,弘昑还是感受到了四哥的目光,就抬起头来大大方方与弘历对视了一眼,然后举杯如敬酒,抬了一抬手里的一盏酥酪,对四哥露出了笑容。

    弘历忽然与他对视,就也只好点头致意。

    不免略有些尴尬,就搁下茶杯,将怀表拿出来对着钟表对时。

    虽错开了目光,但眼前还闪着方才六弟的笑脸,心中不由道:上天对六弟也太眷顾了。

    皇阿玛登基后第一个儿子,第一个接受的是完整的皇子教育的皇子,并非如他们一般,启蒙的时候都只是王府的清客先生照本宣科;额娘是宠冠六宫十多年的贵妃;母家是人才辈出的肃毅侯府,同胞姐姐亦是皇阿玛唯一的掌上明珠。

    要说这些要都是外物,那弘昑自身,也不辜负这些光环加持。

    哪怕是弘历从小就不喜欢弘昑,也不得不承认,六弟生的相貌极好。

    其实小时候,弘历也去过永和宫拜访过数次。但毕竟过去久了,弘历对贵妃的相貌记忆难免有些模糊。

    直到弘昑长大。

    如果说四妹妹是像极了皇阿玛,那么弘昑无疑是像贵妃娘娘的,尤其是眉眼。兼之面容极俊秀,竟至难描。偏他一举一动却又与皇上仿佛,连蹙眉、端茶翻书折页等小动作都一样,因此身上是不带一丝脂粉气的,非要说是哪一种俊秀,倒是有句古话正合适:“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长得好,总是占便宜的。

    随着大清开国日久,宗亲繁衍加速膨胀起来。每年新岁大宴,都会有黄带子红带子带了新的子孙来露脸见世面。这些新生代宗室自然要来与他们这些皇子见礼问好。

    他们几个皇子站在一处,这些稚嫩的刚能进宫见人的宗亲新人,都下意识觉得六阿哥更好相处。

    弘历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是趋炎附势奔着六弟去,而是进了宫后胆战心惊,下意识想找更可亲可靠的人接近。

    其实弘历最清楚,六弟既然是皇阿玛一手教的,他脾气根本就不怎么好!只是长得好!

    可初入宫时紧张惊慌的少年人们,哪里能三言两语间分辨什么脾性,不过就跟着感官,奔着姿容最好就当是人最好的去了。

    弘历虽不知道有句名言‘三观跟着五官走’,但他的感想差不离!累觉不爱,世人大都太过浅薄!

    今日的统计折子任务完成,皇上又单独留下了弘昑。

    弘历恭敬告退,余光还能看到被留下来的弘昑,神色并没有什么紧张,甚至看了看时辰钟后还取下荷包,含了一枚雪白的细辛盐丸。

    这是太医院口齿科配的丸药,他们小时候都要吃,有预防牙齿龋坏的功效。

    弘昑还有一点儿跟自己,跟其余阿哥不同,他并不是那样敬畏如仰神佛般远慕皇阿玛,两人相处起来,有一种自然而然的熟稔。比如现在,目光扫见弘昑按时辰在吃护齿药丸,皇上便抬手一指,苏培盛就明白,连忙亲手去端了一杯白水过来。

    显见是熟悉彼此生活习惯的父子。

    弘历再次看酸了:毕竟弘昑打小是皇阿玛看着长大的,贵妃在皇上跟前什么样弘历虽然不知,然只看四妹妹对皇阿玛的随意自在,就知弘昑的童年应当与他们不同。

    待其余皇子都离开后,皇上先是问了弘昑几句整理折子的心得。

    见弘昑答话时一直眉眼微弯,兴致盎然,皇上很满意:能将繁琐的朝政工作视为喜好,这才是为君的基本素质。

    凡是个正经皇子基本都有一腔想做好帝王的热血,少有天生就摆烂非要青史留恶名做昏君的皇帝,但做一国之君,绝不是一时的热血上头就能做好的,需要强大的责任心和耐性。

    皇上这近一年来考的就是儿子们的耐性儿。

    当然耐性只是最基础的,要是一个人有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刻苦,但大方向是错的,更是完蛋。

    皇上接下来还会考察他们对朝事的谋断,能否有一双发现纰漏的慧眼,又有解决纰漏的手腕。

    他亲教了弘昑许多年,也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了。

    皇上又随即抽查了几句弘昑的书,验他有无被折子耽误了夜里时辰,白日背书就偷懒。

    见他都答得流畅,这才说起留他的正事:“顾先生的五年忌日快到了,你代朕出宫祭奠一番。”

    弘昑一直有些微弯的眉眼迅速肃然起来,闪过凝重怀念与悲感的光:“是,儿臣原备好了私礼命人送出宫去,然既是代皇阿玛祭奠,想来有礼部备下的封礼。”

    顾先生教他的时候,就已年过七十,五年前,八十余岁高寿而去。这些年每逢二月先生忌日,弘昑都会向皇上请旨出宫亲自祭拜。唯有十九年因是太后娘娘过世守孝,方才没去。

    今岁原以为也去不成,皇后是嫡母,这三年弘昑总不好带着孝上老师的门。

    听皇上竟吩咐他代祭,弘昑顿觉两下齐全,谢过皇阿玛。

    永和宫中。

    姜恒叫住敏敏:“你是不是往养心殿的点心匣子里,格外加了几碗蜂蜜?”必是给弘昑预备的。

    敏敏笑道:“额娘,弟弟如今也太苦了些,爱吃甜的叫他吃去吧。”她过来坐在姜恒旁边:“这几年,弟弟的师傅换了朱先生,功课上原就比先多了一倍不止,偏又加上皇阿玛将他们夜里叫了去理折子,若是不吃的甜一点,他又要闷闷的了。”

    姜恒掌不住笑了。

    弘昑小时候有一回咳嗽的厉害,叫太医院把甜与辣都给禁了,弘昑就从一只甜蜜的小熊变成了一只闷然的小熊,小小孩童,看完书就对着天空发呆,敏敏去问他,他怅然望着白云道:“姐姐不用管我,我在看银丝糖。”

    不过敏敏说的弘昑新的朱姓师傅,确实是个狠人。

    只说一个事例,就足以证明他的严格程度:有一回连皇上都有些看不下去,委婉对朱轼道:“是不是太严了些?”

    这可是皇上!可是大清鸡娃专家,都觉得朱轼似乎太严了些个,可见朱老师何等严厉。

    刚换了朱轼的那一年,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皇子来请安,姜恒都很注意跟儿子话疗,关注儿子心理健康问题。

    疗了几次后,姜恒就放心了。

    新任朱老师,跟先前的顾八代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位老师,好在弘昑习惯的很快。

    顾八代从先帝爷时就能任皇子师傅,可见是个学问渊博才高八斗之人,但这位朱老师,年轻时并不以学问见长,而是以惠政为名。

    他最初的官职,只是外放的知县。也就是说这位是深入基层摸爬滚打一路升上来的。

    朱先生最出彩的政绩,便是创了‘水柜法’修理海塘,只这一项便是传世之功,而他为官的理念则是:“治官首要莫过于惩戒贪腐。”所在任上,那是自己清廉不说,还非常‘热心肠’看着下属,甚至拉着上司一起清廉。

    将这样的人挖出来,专门指给弘昑为师,姜恒也看得到皇上的苦心。

    他想教儿子的从来不只是书本上的帝王将相垂衣拱手而治。

    弘昑也没辜负皇上的期望,努力吸收消化着朱先生交给他的实操经验。

    朱轼是从地方小官做起的,怎么会不知道各地官员糊弄京中的把戏和话术?都毫不藏私悉数交给六阿哥。比如现在,弘昑对着折子就回忆起先生的教授,试着推断哪些官员在靠话术编织政务。

    敏敏觉得弟弟现在过得苦,白天晚上的转。

    姜恒则当儿子去上了高三,白天上课晚上做题,回去还要挑灯夜战。而弘昑将要面对的,也是跟高考差不多会改变他人生际遇的大考。

    雍正二十年的亲蚕礼,并不平静。

    姜恒作为贵妃,以皇贵妃的仪仗已然行了数年的亲蚕礼。

    但在这一年出现了反对的声音。

    “先帝年间旧例,六宫无主,皇贵妃行亲蚕礼。若是宫中无后亦无皇贵妃,则暂止亲蚕礼。今孝敬皇后薨未足年,臣请皇上依照先帝旧例,暂停今岁亲蚕礼。”

    言下之意:原本皇后娘娘还在,贵妃是代行就已经算是有违旧例了,但她是顶着代替皇后的名头,御史要弹劾也没啥条件,有皇后懿旨在前头挡着。可如今皇后都没了,贵妃再去行亲蚕礼就不合适了!皇上您可要遵祖制,快点停了亲蚕礼。

    其实单纯上这样一封折子也罢了,皇上这些年来修身养性,脾气已经好多了,有些不符圣意的折子,多是置之不理。

    但这位御史万不该觉得老虎暂时吃素,就不会吃肉了。

    他居然在折子最后还加了一句似劝谏又似教导皇上的话:“臣叩请皇上敬守祖制,勿以偏宠私爱为念。”

    因这不是一封密折,必然先过军机大臣的手。这日值班负责第一重折子审核的张廷玉手都哆嗦了,这是怎么一种找死的精神啊!

    张廷玉秉着‘你要死,我这样的好人也不能不帮你埋了’的善心,将折子排在了最前头交了上去。

    姜恒在永和宫听到这位御史上书内容的时候,感动莫名:这世上总是有这么多好心人,舍己为人,不顾个人安危也要成人之美!

    等的就是你!

    果然皇上很快就折子做出了批复,表示朕因太后皇后接连薨逝,哀甚至懑,竟至疏漏。

    ‘表扬’了该御史提出的礼制不当之处。确实,行亲蚕礼非得皇后或皇贵妃不可。

    既如此,随即下旨,晋贵妃为皇贵妃行亲蚕礼。

    又以此御史敢于直谏,颇有血勇。皇上深觉这等人才困囿于御史台只将对先帝的忠心托付纸笔,实是浪费,着将人送往南洋水师为参将,使之抵御倭寇,尽忠于国。

    第126章 第一次发言

    每年才入夏季,姜恒就开始期待从安南来的果子了。

    安南国王每年要上贡大量的橡胶胶乳、以及初步加工过的大块避水布到京中,自然也会随着车马送上各类水果。

    一路走海运再转漕运,量大速快,远胜从前。

    然而这一年,先于果子到的,是廉亲王兼安南布政使的加急折子。

    安南的邻国真腊,忽然气势汹汹入侵安南。因英吉利背后给安南提供了许多火器支持,安南竟不能支,要请求朝廷增援,抵御真腊,或者说抵挡真腊背后的英吉利。

    贸易逆差这么多年,英吉利终于忍不住了:他们出海是为了拥有更多地盘和银子,而不是为了给别的国家送钱的——赚钱的时候,号称是自由市场自由贸易,大家快来加入;当我吃亏的时候,就要把你们挤出市场。

    这样的强盗逻辑,千百年也不会改变。

    不过哪怕现在航海业空前的发达,但在蒸汽机未造出来前,在没有钢铁巨轮的时候,这东西方两个盘踞的大国,想要直接去撞对方本土的门,那都是天方夜谭。

    而英吉利在数次试探后,也察觉到中华之地,绝不会像他们碾过其余国家地域,比如临近的恒河平原那样简单。虽建立了东印度公司,却很难建一个东华夏公司。

    “代、理人战争。”

    敏敏正在一旁整理自己新的一本活页册。听额娘这么说,不由坐过去问道:“额娘说的什么战?是现在的安南吗?”

    姜恒点头:“还记得你小时候额娘给你讲的睡前故事吗?”

    敏敏点头:“记得!《倚天记》!”

    从敏敏开始不满足于童话故事开始,姜恒就搬出了经典武侠故事。而敏敏名字来源的《倚天屠龙记》怎么可能不讲给她听。

    只是屠龙两个字只好隐了去。

    姜恒就道:“在武当山上,张教主与郡主不对打,而是各派出三个身边人来决高下,就是代理人争斗。”

    敏敏很快就懂了:“安南和真腊?”

    姜恒点头:“只是,跟故事里又不一样了。张教主是要保护武当山的,但只怕外头朝廷上许多人会认为,为了安南动兵没必要。”

    确实如此。

    就像大明可以给高丽国做爹,但不做绝世好爹一样,其实主国一般都是比较渣的。当时倭国侵略半岛,高丽哭着喊着求救,大明出于保护小弟的心态救也救了,但不会多上心,更不会替他们远征倭国夺回被劫掠的财富——属国跟自家的地盘还不一样,干儿子和亲儿子的区别。

    因此在许多朝臣眼里,安南完全不重要。

    在下一次弘昑来永和宫请安的时候,给姜恒带了一份抄录的纸页:“额娘,这是四哥就安南事上的奏疏。”弘昑知道额娘对西洋安南等事一向比较关注,便是自己不拿来,过几日额娘也会知道的——毕竟四哥选择递呈这种公开的折子,就会朝臣皆知,并不属于隐私。

    皇子们过了十五岁,哪怕还没有爵位,也不妨碍站到朝上去,同时也拥有了上折子的资格。只是父子间,能私下说的也就说了,唯有正式的,想要共诸于众的陈疏,才会选择递折子,走军机处。原就是为了让更多人看见。

    敏敏从书房里听了隐约声音就道:“什么呀,等我一块看不行吗?我还有几个字就写完了!”

    弘昑就朗声道:“我也给姐姐留了一份。”

    然而弘昑在递给额娘的时候,却见额娘只是摆摆手:“不必了。”

    弘昑先是一怔,随后便眉眼带笑语气里似乎带了些感叹似的:“想来是皇阿玛已经与额娘说过了?”

    正好敏敏走出来,听见了话尾巴就道:“那你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边示意弟弟往外走:“今儿二十五了,额娘这里正忙着呢,你先跟我出来,用膳的时候再来。”

    敏敏带弘昑看自己养的普鲁士犬。

    她小时候就很喜欢第一只漂洋过海到大清来的德牧图图。

    可惜她小时候,宫里是断不敢让小公主养这样大的狗,太后允许她养的最大型的宠物就是放在水缸里的一对碧纹鸳鸯。

    直到她过了十二岁,跟着去了两次木兰围场,学会了骑马放猎犬甚至唤鹰,太后才松了口,许皇上抱给孙女一只幼犬——既然要养,就从小养大比较认主。

    这会子幼犬已经长成五岁的壮年犬了。它少见弘昑,见他站在主人身边,就先警惕地站起来,但再细细闻过弘昑的衣角后,又趴回去晒太阳了。

    “四哥上了什么折子?”敏敏拿出皮球来让弘昑逗狗:“今儿一早这宫里回话的宫人还没断,额娘都没空跟我细说。”

    谁料弘昑答非所问道:“姐姐,你将来若是出嫁,也得找个什么都肯跟你说的驸马才是。”

    然后就被敏敏用皮球砸了一下。

    弘昑只笑。

    他是想到皇阿玛额娘才有所感触。

    弘昑知自己过几年必得娶亲成家,但扪心自问,成亲后他会把心里想的事儿,尤其是朝上的事儿告诉对方吗?只怕不会。对方是福晋,但更是一个还较为陌生的人。必得有相处的情分,确认彼此能托付信任后,他才会说。

    将心比心,他就知道皇阿玛对额娘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分。

    爱吃甜食,对弘昑来说,是一种压力的释放。现在弘昑觉得,怪不得皇阿玛不用吃甜解压,他有额娘嘛!

    被球打过的弘昑,开始说正经事。

    “四哥上了一封折子,列了防夷五事,想要放弃安南,收缩海防。”

    姜恒将弘昑方才留在案上的一张纸拿起来。

    与十多年前,弘历写下的“诚如圣祖金言理应行禁海之举”的稚嫩想法全然不同。

    那时候的弘历大概还没有什么政治经验,搬出康熙爷的话来,先是惹得皇上不快,再是提出的‘坚决禁海,片板不能下水’,得罪了许多在海运上能有利润抽头的朝臣。

    可现在,同样一篇建议‘闭关锁国’的折子,姜恒已经看出了拥有不俗政治手腕的乾隆帝的雏形。

    弘历依旧是支持‘禁海’的,只是这次手腕非常圆融。

    再不提片板不许下水,只是建议减少本国船只外出,防范外夷。

    弘历很聪明,他这次动的不是任何朝廷官员的利益,而是安南的利益:他提出不但不必耗费钱粮帮助安南这样的撮尔小国抵御有英吉利撑腰的真腊,反而可以与英吉利协商,从此将安南当成两国贸易往来的地点。

    关闭本国各处海岸港口,生意的往来都挪到安南去做。

    这样整个东南沿海的港口都不复存在,倭寇海匪没法上岸补给,自然作乱就少了。至于会不会去安南作乱,那就跟大清没关系了。

    弘历的观点是直接把安南给英吉利也无妨,且以后大清只提供商货挣钱,减少甚至禁止本国的海船出海——海运运输之事都由西洋各国完成,如此便是依旧贼寇横行,祸害的也只是安南这个市场,倒霉的被劫掠的船只也只是西洋的船只。

    这听起来是一个甜蜜无害的计划。

    商品卖出去的利润留在大清,而危险则扔到海外,所有的牺牲不过是一个安南罢了。

    不止在弘历眼里,在许多朝臣眼里,安南这也根本算不得什么牺牲。

    本来就是非华夏之地嘛!

    这篇《防夷五事》一出,朝上许多官员都响应:不损钱财,不动兵马便能消弭祸事,大家都很省事呀。

    就在朝臣们以为皇上会接纳这个‘完美’建议时,六阿哥弘昑也上了一封奏折,于四阿哥的谏言完全相反——力陈出兵保住安南之地,继续操练水师以防外夷!

    这是弘昑上朝的第一年,也是他第一次站在朝臣面前发言,就给朝臣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止是他的言辞,还有举动,弘昑在说话前,先发起了‘传单’。

    弘昑不止写了折子,还去负责印书的武英殿修书处,印了许多张他自己手绘的简易地图,用不同大小的圆圈来代表各个国家。

    能参与国家级战事讨论的朝臣们并不太多,弘昑一人发了一张简略图。

    当然也有皇上的一张——就夹在折子里。

    弘历也收到了,心情复杂看着手里的简易地图,听六弟说话。

    虽是第一次当着重臣们讲话,但弘昑的声音很投入很平静,讲解地图时也心无旁骛:“安南之地甚为要紧,近有占城真腊,远也可幅员苏门答腊、爪哇等国。”他指着简易地图上他画的一堆小圆圈以及用一条虚线勾勒出来的相应的漫长海岸线:“若得安南,南海之地廓然肃洁。”

    手持这种新鲜舆图,一直在静心聆听的张廷玉,忽然觉得这句话有几分熟悉,似乎从哪里看到过……

    他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六阿哥。

    弘昑注意到他的目光,对他点头笑道:“这话原是前明成祖之言。”

    张廷玉对上六阿哥笑容,先是心里一喜:哎呀不愧是我,果然博闻强记,看,六阿哥都对我点头了。

    且说弘昑引用前明成祖朱棣的言论,并不是什么犯了忌讳的事儿。

    清朝历代皇帝,对于前明皇帝,尤其是明朝前几位跟他们没有交集的皇帝都是不吝赞美之词的。

    哪怕是对于最后的崇祯皇帝,顺治帝也是亲自主持修建帝陵,还命名为思陵。有对崇祯帝以死殉国的敬意,更有笼络人心之意:意在昭告天下,满人取天下于贼(李自成),而非取之于明。

    对末代皇帝都如此,对大明前几任猛人皇帝,历代大清帝王都十分赞叹。

    说起来这就是一大篇旧书了,总之,明成祖朱棣的名头够硬,他这种战事奇才的战略言论也足以引起朝臣们的重视,心底纷纷响起一个声音:若是前明成祖说过这样的话,那安南战略位置必不同凡响啊!

    而张廷玉在刚才六阿哥那一笑里,颇觉得不能辜负自己‘通晓史册’的名头,于是手捧地图还加了一句:“诚如六阿哥所言,明成祖一朝确是力排众议,出兵远收安南、建交趾省,只可惜后代皇帝没有保住罢了。”

    弘昑再次对张廷玉笑眯眯:“为写奏章,我先前查阅了许多史书典籍,而大学士却能将史文信手拈来,果然博学。”

    张廷玉这回被夸得的笑都没绷住,连忙谦虚道:“阿哥谬赞了,不过是阿哥提起此论在前,臣才有一二可搬弄处。”

    弘历见张廷玉这种情状,大为震撼:……干啥啊,这是公然开始用三十六计里的美人计吗?!

    当然震惊过后,该辩的正事也要辩。

    弘历便也站出来反驳道:“便是南海之地廓然安稳,其实也无甚大用。别说前明,自古以来,从无朝国亡于海上。如今与其把兵力花在茫茫大海,不如花在看得见的土地上——准噶尔已经休养数年,狼子野心未消,西北的兵防总不能疏忽。再北边还有鄂罗斯盯着,难道这些不比海上要紧。英吉利远隔重洋,难道真能漂洋过海将大军运来不成?然准噶尔的骑兵却是朝夕可至。”

    弘历抓的是很现实的利益。

    弘昑暂时也未辩,而是又开始发新一轮的地图。

    弘历:……

    这回接到手里的地图,不再是南海,而正是西北境地,以及西北之外的各国。

    “英吉利并不止在海上窥视觊觎,已经有军队驻扎在我朝身侧。”弘昑指的是恒河平原上的印度腹地:“四哥说的很对,西藏和硕特部已归顺,我朝与准噶尔也终有一战。但在平定准噶尔后,不必等海上,在目之所及的土地上,大清已经与英吉利的驻军要碰面了。”

    就在朝上弘历和弘昑争论的时候,姜恒也在看地图。

    随着科技和武装的发展,世界在不断变小。

    这个时代东西方世界的两个霸主国家,英吉利与大清,终于要相遇了。

    在海上隔着安南,在陆地上隔着喜马拉雅山脉,但终究碰面了。

    十三库很早就在她的手里,西洋送的地图也好,地球仪也好,永和宫里一直摆着。弘昑很小的时候,她就抱着儿子给他指各个国家,讲一讲西洋人侵殖各处的故事,不,也不能叫故事,就是事实。

    殿上,弘昑指了一个被特意涂成黑色的小圈:“这是廓尔喀部落,是与西藏接壤最近的小国。”

    “就像英吉利控制真腊去占领安南一般,英吉利也占了此国。”弘昑看着弘历,是心平气和又诚恳道:“四哥的防夷二字,我极为赞同。但是只退让防守收紧门户,便不能苟同。”

    “英吉利想要的只是安南和廓尔喀两处吗?”

    “只怕不然。”他们觊觎的窥视的,从来是富饶神秘的中华之地。

    弘昑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安南地实不广,往前二十载,亦非我朝之地。但不可不战而割舍于英吉利!”

    “不然岂不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不光弘历,连朝臣们心中都不由震动:若是一开始,六阿哥就抛出这句话,他们只怕会不以为然。

    不过是一个安南罢了。

    可现在看着手里的简易舆图,看着被涂成黑色的,代表英吉利逐渐靠近大清的色块,凡是目光远些的朝臣不得不承认其狼子野心。

    英吉利会在大清外止步吗?让出安南、收缩海运后,或许现在的答案是会的。

    但终究会再次露出獠牙,下次再吞咬的,就不再是周边各国,而是中原肥沃之地,像是狼不会满足于田鼠果腹,仍旧想要吞咬最肥美的鹿。

    或许从南边安南来,或许从西边藏地来,又或许从他们觉得最不可能的海上而来。

    但终究会来。

    弘昑向上施礼:“皇阿玛,儿子的奏折述完了。”

    雍正二十年的中秋,过得很简单。

    一来在太后娘娘三年孝期内:皇上早定了,三年不兴乐不举宴,二来,朝上有安南之地的战事,便是不在孝内,也不该大操大办宴席。

    两相叠加,中秋只是非常简单的分赐月饼就过去了。

    中秋后,熹妃来到永和宫求见。

    秋雪进来报的时候,都有点惊疑不定。

    姜恒也暂时不知熹妃是来做什么的,就带着几分好奇命请:“真是稀客。”

    秋雪在旁边嘟囔了一句:“只怕别是恶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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