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渊忍俊不禁:“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魏朔没回答他,小心把手里的纸收回去问:“有什么事?”
“淮左小郡王……”
魏朔冲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走到书案前,取一张干净的纸铺开,把笔递给他。
午夜时一场春雨泼天而下,沿着瓦片缝隙滚滚流淌。
魏朔是在睡梦中被雨水浇醒的,他睁开眼睛,发现屋顶水流如注,脱口便道:“来人!”
“来人呐!”喊了两声,意识到这不是在长安,而是扬州姬家。
一注水流湿漉漉浇在脸上,他抬手抹了一把,这从瓦片缝隙里汇聚下来的雨水还带着点尘土的气息,他修长的五根手指上面全是污浊的泥印子,一掀身上被子,带起一串哗啦啦的水珠。
魏朔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时忽然又想到什么,赶紧翻出枕头下藏着的那张纸,下床拿到书案前借着烛火去看,幸好那是用玄元墨写出来的,即使沾了点水迹,也没有洇开。
雨声敲打在屋顶,很急,屋内到处都在漏雨,今晚这觉是睡不成了。魏朔身上的衣裳已经湿了一半,很有些冷,他起身推开房门,滂沱大雨顷刻间映入眼帘,一只脚迈出门外,听见院子里也似乎起了脚步声:
“小姐,慢一点,当心脚下。”
濛濛的雨幕中浮现出一个天青色的伞盖,伞盖下两道纤细的人影移动,行走在前面的少女不畏大雨、脚下像生了风一般,一身琼花白的纱裙在雨幕中荡开,好似水中升起的清丽芙蕖。追上来的丫鬟一身粗布衣裳,努力把伞盖往少女头顶上举。
姬昙音停下脚步,把伞推回给春兰:“祖母那里我不放心,你回去床边守着,有什么动静马上叫我。”
春兰说什么也不肯,立刻把竹伞推向小姐:“这么大的雨,小姐拿着伞吧。”
“不用。前面就到了,屋里还有伞,我进屋拿了东西就撑伞去祖母屋里。”姬昙音一头扎进雨里,踩着泥水跑到了屋檐下。
雨中的春兰无可奈何,不敢违抗小姐命令,撑着伞又匆匆赶回老太太屋里。
奔跑时被雨水浇了脸,姬昙音站在门前整理完湿漉的衣裳,抬手去抹脸上的雨水,这时才注意到隔壁门前站着一个男人,她慢了手里的动作,侧首看去。
好像看清了男人的脸又好像没看清,又或者是因为瓢泼大雨给天地万物都笼罩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姬昙音总觉得刚才和她对视的男人的脸,不是白日见过的魏朔了。
此时是深夜。
小半个时辰以前,因为范嬷嬷过来告知老太太今晚睡不着,嘴里老是念叨她,不知道是不是病情反复了,姬昙音便匆匆去了祖母的床前。
幸好,祖母语气和脸色如常,姬昙音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祖孙两人笑着说了一会儿话,祖母突然叫她回房拿纸笔,说突然想写字了,不写便睡不着觉。
姬昙音拗不过祖母,于是回屋来取纸笔,恰巧进门前发现了魏朔,两人仅仅是对视了一眼,魏朔就别开脸退进屋里。
前一瞬还在奇怪这人深夜不睡觉,后一瞬听见滂沱的雨声,姬昙音想起来客房屋顶漏雨,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杜麒泽和桓渊住的屋子灯是熄的,没有动静,只有魏朔的屋子安静地亮着灯。她推门进了自己的屋先去更衣和取纸笔。
魏朔在屋里找杜麒泽给他准备的那张“人/皮/面/具”。睡前,他一般是取下来放在枕边的。屋顶漏雨把他惊起,又是掀被子又是在枕下翻找东西的,把面具这种伪装自己的更重要的东西给忘了,床上到处都找不着,最后拔了烛台在床下找着了,沾得全是灰尘。
他什么时候过过这么狼狈的日子啊。
隔壁一直没有动静,想必桓渊还睡得死死的。他也不想折腾他起来伺候自己,更何况,桓渊不是真正该伺候他的随从。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屋里下着连绵的小雨。
“人/皮/面/具”的灰尘掸干净了,魏朔总觉得上面有脏东西。
往日在“家”中,只要手接触了灰尘,他就要洗三遍,只要出汗或者衣裳弄脏,他一定先沐浴再更衣。可来了扬州姬宅,自己这些习惯都得拼命地忍住,说不出的难受。
“咚咚咚——”门外有人敲门。
魏朔咬牙戴上手里“脏兮兮”的人/皮/面/具。
门开了,来人是那姬小姐身边的丫鬟春兰。
“姑娘找我何事?”
春兰微笑道:“小姐让奴婢把这个端给公子。”说罢送上手中的梨木托盘,托盘里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一股刺鼻的味道吸入鼻腔,魏朔拼命忍住打喷嚏的冲动。从小到大,他最讨厌的就是姜,没有马上伸手去接。“这是……”
春兰笑着解释:“我们小姐刚刚回屋取东西,看见公子站在门外,衣裳湿了,猜想是这年久失修的屋顶漏雨,遂让奴婢去厨房煮完姜汤先给公子暖暖身子。公子是姬家的客人,让公子住漏雨的客房实在是失礼,公子若不嫌弃,今晚给公子换到西院的客房将就一晚。”
“姬小姐费心了。”被子都打湿了,今晚这屋的确是睡不成了,魏朔刚刚还在思考今晚怎么睡,是不是要去敲开桓渊的房门和他同睡一张床,但自己马上否决了这个想法,他才不要和其他人同睡一张床。男人女人都不行。
这位姬小姐心细如发,只是方才的匆匆一瞥便洞悉自己的遭遇。
那讨厌的味道就像长了眼睛似地一个劲儿往鼻腔里钻,魏朔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公子当心着凉,快趁热喝了这碗姜汤。”
姬姑娘主仆一片好意,不接受显得不领情。可是这姜汤的味道实在是销魂。魏朔接过,道了谢。而这丫鬟站在面前不走,是要等他喝完?
幸而春兰善于察言观色,看出他的“局促”,忙道:“西院的客房已经整理好了,公子先进屋把姜汤喝了,且收拾一下,奴婢之后带公子去西院的客房。”
“有劳。”魏朔硬着头皮接过姜汤,端到屋里尝了一口,实在忍受不了那刺鼻的味道,搁置在桌上了。
东院姬老太太屋里,姬昙音坐在榻上,一边研磨,一边看着对面握笔写字的祖母。
祖母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只款式古老的白玉镯。记忆里,祖母从前都是一直戴着的。可能是今岁生了病,行动不便,打她回来那日至今,她只见祖母戴了两回。
头一回是祖母拉着她的手说有两个心愿未了那日,她之所以记忆清晰,是因为祖母拉着她的手,白玉镯贴着她手指的肌肤,冰凉冰凉的,直凉入骨髓。
写完一张纸已经花去了半个时辰,祖母搁下笔,抬首望着她,眼里充满了怜爱和不舍之情。
以后的日子里,姬昙音常常想起这晚的情景,并努力回忆祖母此时的眼神,很温暖。
“祖母,都写了什么?”姬昙音心里除了好奇,其实还隐隐有一分不安:祖母不会是觉得自己年寿不永、在交代后事吧?这分不安最终在自我安慰下消散,她的祖母,也是书香人家的女儿出身,即便年事已高却没有丢下沾沾文墨的兴致。
老人家冲她招了招手,说“过来”。
姬昙音走过去,老人家握着信的手伸过来,左手腕上的白玉镯触碰到她的肌肤,一个信封转眼被祖母塞到了她手里。
“别说是深更半夜,就是青天白日,淙哥儿,沅沅,温温都唤不动人,也只有你这孩子一片孝心,听说我老太婆身体不舒服,立刻到了床前伺候。回来的这些日子,可累坏了你,时辰不早了,你也回去歇着吧,这信,等回了长安再打开看,叫你爹一起看。”
“渺渺自小丧母,是祖母一手将渺渺养大。服侍祖母的事情都是渺渺应该做的。”
老太太欣慰地笑着,抬手摸她的脸,慈祥地端详起面前这位孙女儿。她做了好多次梦,梦见她最喜欢的这个孙女儿成亲,她的夫君俊俏无比,与她站到一处,说不出的登对。
姬昙音把老太太给的信收进袖中,伺候祖母上床入睡了,自己才回屋。
进屋前,姬昙音先往隔壁看了眼,灯是熄灭的,想必春兰已经将人安顿去了西院的客房。
祖母要她回长安后跟她父亲一起看信,姬昙音猜测信里有写给父亲的话,便遵照祖母的意思不提早拆了。
奇怪的是,头一沾枕头,就昏昏沉沉睡去,又做起了跟祖母拉着她手诉说心愿那晚一样不着边际的梦。
梦里有羡阳公主。
羡阳公主同皇后一样有着不容冒犯的威仪,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她甚至弯下腰来打量她,笑容明艳而妩媚,高傲的姿态却丝毫不减:“多少人梦寐以求,你就一点也不动心?当真不愿意?”
“奴婢不愿意。”姬昙音听见自己说。
公主回头冲身后的男人说:“皇兄,你听听,她说她不愿意伺候皇兄。”
片刻沉寂后,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冷淡回复:“你回去同母后说说,让母后不要强人所难。”
公主莞尔一笑:“可是我听到一些流言,说她给皇兄你侍过寝了……”
姬昙音来不及震惊,梦里的场景快速更换。
这回她站在太子身旁,太子的五官十分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空气里充斥着姜汤的味道,随着一阵清脆的响声,汤匙落回碗里,太子微蹙的俊眉也牵动着侍立在侧那人的心:“下回备两枚蜜饯,孤喜欢吃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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