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昙音睁开眼睛,天已经明了,雨也停了。
春兰进来伺候她更衣梳头。“小姐昨晚一片好心,人家根本就不领情。”
“人家?”姬昙音很快明白过来,“你说的是魏公子?”
“是啊。奴婢早上进去帮忙收拾房间,看见小姐让奴婢送的那碗姜汤放在桌子上,没动。”
不知为何,梦里太子喝姜汤时吩咐备蜜饯的情景在脑子里闪了闪,姬昙音若无其事问道:“霁临和桓公子昨夜睡得如何?”
“桓公子还没起床。杜姑……杜公子一早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姬昙音自己动手对着镜子戴上耳坠,又去挑簪子,手不小心碰到杜麒泽送的琼花蝴蝶珠钗。
春兰在身后愤愤不平:“奴婢早上看见二小姐头上戴着和这支一模一样的……”
姬昙音挑了个空的首饰匣,又将琼花蝴蝶珠钗装进去,抬头对春兰道:“你去做两件事情。”
“小姐尽管吩咐。”
“时节入春,这雨水也多了起来。几位客人在府上还要住一段时日,客房总归是要修的。你把这珠钗拿去当了,当的钱找人来修缮客房。第一件事办完回来,我再告诉你第二件事。”
“是。”春兰笑着接过珠钗,心里一口气也同时出了。
听说杜麒泽在老太太那里,姬昙音用了早膳,没去老太太屋里看望,径直去了西院找那日没见到的堂兄姬淙,顺便也给那位魏公子亲自赔个不是。虽然他刻意隐藏了身份,但姬昙音知道,他十有八九就是郑国公的嫡孙。这样的人物,姬氏轻易得罪不起。
西院的桃花被昨夜的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枝上一夜之间冒出来许多新绿。与嫩绿的春色一起呈现在姬昙音眼前的,还有桃树下站着的一男两女。
两名女子正是姬昙音的两位堂妹,她们盘问的话语自然落入了姬昙音的耳中。
“你就是霁临哥哥那个祖上六代才和郑国公祖上同了一支的魏姓朋友?”问话的人是姬沉岚。
“正是。”
“那你是不是跟霁临哥哥一样,能时常见到太子殿下?”姬沉香接着问。
“霁临从小跟随太子一起长大,伴随太子左右,我不是。”
“那你在长安总见过太子殿下吧。世人都说太子殿下貌胜檀郎,陆海潘江,究竟是不是啊?”
“见过。”男子只答了这两个字,没说其他的了。
姬沉香的声音继续:“那你考了科举吗?”
“没有。”
“呵——那你就是跟我二哥一样一事无成喽!”这是姬沉岚最后对魏朔下的定义。
说完她把妹妹姬沉香拉到自己身后,斜眼瞧着身边的男子,又说:“你既然是从长安来的,家里长辈一定也是为官的吧。我的伯父是御史大夫,霁临哥哥的父亲是太子詹事,霁临哥哥的祖父是太常寺卿。你家中长辈比起他们如何?”
魏朔微微一笑:“无法相比。”视线已经游离去了不远处纵横交错的桃枝间,稀疏的桃花映衬下,一角白色罗裙在和风中微微浮动,脑海里便跟着浮现昨夜天青色伞盖下的少女。
“呵——”姐姐又是一声冷嗤,姐妹俩交头接耳笑了几声,同他告辞的语气也不是很好,转身进了屋。
他并没有在意,注意力全集中在桃枝那一抹白色罗裙了。温和的春风吹拂着,送来一阵落花的淡香和绿叶的清新气味,女子婥约的身影接着完全出现在视线中,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见她一步步朝自己走近,魏朔确定了她是朝自己而来,挪动脚步迎上前打招呼。
姬昙音在他跟前驻足:“昨夜东院客房漏雨,让公子深夜匆忙移居西院,实在是怠慢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虽在姬家住了短短数日,但魏朔早已洞悉这座家宅里的人物关系、地位甚至性格。面前的女子即使姓姬,其实也是一位寄宿“客人”,府上的众多亲人,她只和她的祖母两个相依为命。她这番客气话,让他有些意外。
“多谢小姐昨夜送的姜汤。能在府上有个借宿之地,初一已经感激不尽。”他看着她说这话时,嘴角不自知地流露出笑容,内心亦是感到莫名的兴奋和满足,可是自己也说不出这些兴奋和满足感是源于哪里。
话音刚落,身后有人开门,姬淙自屋里走出来,打破了二人对视的安静画面。
“初一,你怎么在这里?是来找我一起去斗蛐蛐儿的吗?”下一刻见着了姬昙音,“渺渺?你怎么也在这里?”
姬昙音上前对他道出昨夜东院客房漏雨,魏朔移居西院的经过。姬淙这才明白原来魏朔是昨晚住进西院客房的,忙拉住魏朔道:“初一你若是不嫌弃,就在西院住下吧。府上简陋,东院那边的房屋年岁久些,常年无客人来住,所以有些漏雨。”
堂兄和魏朔两人话锋不断,尤其是堂兄,一门心思地想引魏朔一起去斗蛐蛐儿,而魏朔似乎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姬昙音不好当着魏朔的面询问堂兄一些事情,只好先离开了。
桓渊一觉醒来才发现昨夜屋子漏雨,幸运的是,雨没漏到他床上,只在屋角。他昨夜睡得太死,早上还起迟了。在长安时,他也是由人伺候的,来了扬州还不习惯主动伺候人。因此起床后他并没有马上想起他的公子,而是先换了一身衣服,整理好仪容才推开门慢慢往公子屋里晃。
公子住的那间客房门大开着,地面刚被人打扫过,但不能辨出潮湿的痕迹。公子人不在屋里,桓渊又折出来,在院子里撞见了姬昙音。
桓渊准备上前询问公子的去处,却见姬昙音那丫鬟春兰领着一群人步履匆匆地出现在了院子里。从他们交谈中,桓渊得知领回来的这群人是要给他们修缮客房。
姬昙音很快也发现了桓渊,见他脸上挂了几分焦急和疑惑,猜测他定是一早寻魏公子不着,主动上前说道:“昨夜,魏公子住的客房漏雨,请他去西院客房将就歇息了。我见桓公子屋里灯没亮,就没敢敲门打扰。不知桓公子昨夜睡得如何?屋顶有没有漏雨?能否容这些匠人一并修缮修缮?”
桓渊心里本来在骂姬家穷酸,她几句温声细语就仿佛是一场春雨,一下子浇灭了他心底所有的火气和怨气,笑道:“还好,还好,我和我们公子来姬家借宿已是十分叨扰,难得姬小姐待客如此周到,霁临真是好福气。那就有劳了。”
姬昙音遂示意身后的工匠开始动手。
桓渊担心公子屋里留有什么不便示人的东西被撞见,便也跟着去了屋里。
巡视了几遭,没发现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公子的心思是何等缜密,怕是自己多虑了,桓渊踱步出来,却不小心听见廊柱边上的主仆二人低语。
那丫鬟道:“小姐的珠钗当了五两银子。匠人的工钱涨了,请这些工匠花去了三两,还余二两。”
“珠钗本是霁临买的。你把这二两银子拿去给叔母,就说是霁临给的,霁临还让你带句话:家里有客这些日子,劳她费心了。”
“小姐!”
“你不愿意?”
“二夫人那边,杜姑……杜公子给过银子了,也不差这二两,小姐何不自己留着。客人来府里,没见二夫人热情招待的,老夫人病重,也没见二夫人主动花钱请大夫。打回到扬州那日起,小姐就一直在用自己的钱,到如今,咱们从长安带来的银子已经花的差不多了。”
“银子的事情,你不用担心。除此之外,你还有其他不想去的原因吗?”
“没有了,奴婢这就去。”小丫鬟愁眉苦脸,极是不情愿的样子,走到院中又折返回来询问主子,“小姐早上不是说还有一件事情要交代奴婢的吗?”
白衣女子稍显犹豫,环顾了下四周低声道:“替我带句话给霁临:今日申时,我在老地方等他。”说完抬脚离开了。
这姬家二爷夫妇是真吝啬,想起那日姬家的二夫人一听见公子说与郑国公府没有往来时,态度急转直下、满脸瞧不起人的样子,桓渊心里又升起一阵厌弃。姬御史如此迂腐,难得他的女儿还算通情达理,不过杜霁临,知道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用珠钗换钱给他们修补客房吗?想着想着,桓渊挑起了嘴角。
昨夜一场大雨过后,观音山里的空气格外清新。
禅寺南面的山腰落着一座凉亭,一面泉流潺潺,三面树木掩映,隐蔽幽静,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姬昙音小时候常常在这里练字,那时候什么也不想,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再后来,明白了什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知道杜麒泽对她而言,和旁的男子是不同的。他好学上进,相貌也生得出众,使得情窦初开的少女包括她都不自觉移情于他。
喜欢上一个人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却同时又有了苦恼,苦恼的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喜欢自己。
即使有婚约,她自幼接受的礼教告诉她,两人相处应该是发乎情、止乎礼。但是大概在三年前,在这座凉亭中,他第一次情不自禁地亲吻了她,这让她既害怕又愉悦,但也明白了这位倜傥风流的未婚夫君也是喜欢自己的,他看她的眼里满是温柔和多情,让她一时没有了苦恼。
槛外泉水击石的声音清脆悦耳,衬得四周更加幽静,静得能听见百步之外的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凉亭三尺之外的青石板上站着望风的春兰,来回踱了小半个时辰的步子后,春兰提起裙摆急促奔向姬昙音:“小姐,杜公子来了。”说完自觉顺着另一条小路遁去了影子。
不一会儿,杜麒泽果然出现,比约定的时辰迟了两刻。他喘着气在亭子外驻了脚步,两眼直直盯着她看,嘴角紧紧抿着,脸色不是很好。
姬昙音以为是登山劳累导致,提起砂壶倒了一杯茶,放在自己对面。本就是要和他谈论解除婚约一事的,所以她神情同样严肃。
杜麒泽抬手往额上抹了一把汗。
从姬老太太屋里出来碰见桓渊,桓渊嘲笑他不是个男人,要自己的女人花钱紧巴度日,还笑说他的女人把他送的珠钗拿去换钱。
他不信。桓渊就指着客房屋顶和周围劳作的工匠,说他们的工钱都是他女人当了珠钗换回来的钱。
多么讽刺啊!他的脸登时就挂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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