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是很寻常的一天。
夏季天很热,但田垅上依旧有来来往往的佃户,麦苗是农人的命根子,每日总有人来巡田,二狗子也是巡田人中的一员。
有本事的人总是令人叹服的,二狗子走在这条划分了颜色和区域的田间小路上,总能听到某些人对陈大人的推崇。
‘你看这苗,长得真好!’
‘结穗了,结穗了!’
‘真不错啊!我们今年能分多少粮食?’
‘我已经和我媳妇说好了,今年卖了粮,给我那儿子说个媳妇。’
虽然庄子上的佃户过得不错,但……人为佃户,无恒田,要讨老婆,总是比正宗的本地农人要难一些的,这时候,佃户往往要出更多银子,吸引别的女子。
二狗子心里哼了一声,这些人想的真浅。
他觉得自己想的,与路上的其他族人不同,他看见的,是更光明的未来——
前些日子和老友陈二根小聚,他满脸笑意,说跟着这边施肥,家里的田也长得分外的好!青苗一茬一茬,今年铁定是个丰年了!
他为二根而高兴,二根喝着米酒,红着脸说:“岂止是我,整个农民都要受益!这法子不难,东西也好学……用了就能增产,粮食就要多起来了。”
“到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余粮了!”他说:“以后也不会有那么多人逃荒了。”
老人家是见过苦人的,很有感慨。
他的一番感慨,也让二狗子茅塞顿开,是啊,他忽然像是触碰到了一个壁垒,明白了一件自己一直很好奇的事儿。
陈大人一个书生,听闻还是进士老爷,经常被皇帝召见,怎么会来搞臭哼哼的人肥,来种地呢?
因为,他种的不是皇庄的地,而是天下人的地。
他很快走到了自家田边,轻哼着歌,麦穗啊麦穗,快点弯腰吧!
他带着草帽,用手感受田间土壤的湿度,推测下一次浇水的时间,隔壁不晓得谁家懒汉放了两个十来岁的孩子看田……
他们知道看什么啊。
果不其然,俩孩子叫着要数田里结穗穗苗的个数,看看谁选的麦苗穗多,二狗子嫌俩孩子饭多吵吵,但又眯着眼睛,享受着此刻的热闹。
没错,他就是个爱热闹的人。
数着数着,忽然,耳畔传来了一句高昂的‘啊’声,伴随着见叫声,还有男孩了一句:‘有虫子’!
种田的,谁没听过这句话?谁不知道这句话的重量?二狗子当即变了脸色,奔向了隔壁的田,粗糙的手掌拨开绿色的麦穗,很快,星星点点的‘芝麻’映入眼帘,他脸色大变,快速奔回了自家的田。
只是随机扒开了一株麦苗,他感觉自己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旋转了。
又一株,再一株,换一亩田——
二狗子眼前漆黑,但他还忍着心里的一点理智,跑着去了庄内,陈大人办公所在处,快速通报了今日乃至本月最大的消息,麦苗,害虫了。
……
虫害传染得到底有多快?
当日下午,陈延便安排了大量佃户开始检查,他黑沉着脸,脑海里闪光空白了一瞬。
陈延不是真的农科学子,他知道追肥对于小麦有用,还是基于杂书以及某本纪实派。
明明先前调研,这边小麦虫灾犯得比较少,入地之前也打过病虫害,怎么……怎么一切来的这么突然,就在收获之前。
他心里像是悬着一块大石头,一时甚至分变不了,这场虫灾,到底是不是意外。
在庄子里的佃户检查田地时,他把叶家的家仆叫来,去了上边的陈家村问麦苗的情况。
-
最坏的结果出
现了。
庄子里是个分组,百来个区的麦苗,基本都染上了这种虫,区别在于有的多,有点少。
下面人声鼎沸,议论纷纷,陈延意识到不能让大家全部聚在这里,他立刻下令让佃户们先回去,一切先按之前的秩序走,然后把自己先前搜罗来的田把式全部聚集在了小屋里。
通体青色,唯有穗泛着微黄,即将丰收的麦穗被搁在桌上,个穿着褐色衣衫的老农围在麦穗的旁边。
“可有人见过这种虫?”
有人摸,有人凑近看,许久,终于有个老农出声:“草民见过!”
陈延坠着的心提起了些,“是什么虫?”
“这虫也没有定名……草民只先前见过。”这虫有些稀有,不多害,但人活得久,总是能见到各种东西的。它一般在小麦结穗时出现,依附于叶片、麦穗底下,以吸食小麦浆液为生。
陈延听到吸食浆液为生,心就跌到了底,果然,老农很快说,这虫最大的灾,就是减产。
被吸食过的麦穗将不如之前饱满,以至减重,更甚者会直接空穗,若控制不得当,整亩田都将作废。
一望平摊的种地之途,突至一浪,便是滔天巨浪。
陈延的心跳声几乎如擂鼓,但他面上还是定着:“老汉可有化解的办法?”
“这?”那老人家有些迟疑,“那是看我家里人治过,虽有成效……但还是会减收的。”
这么说,减产已经成了必然。
在这个老汉儿说完后,又有两个人捏碎了虫后,附和道:“这虫只要出现了,就算治好了……被吸干了的麦穗,也恢复不了了。”
开了半个下午的会,陈延了解了目前的情况,当机立断,先让几个老农筹备着灭虫,又叫来管事,叫他下去问问,可有人有经验对付这种虫。
一套安排下去,陈延额边已有细汗,这时候,派出去探查的人也回来了,作为叶府派给陈延的家仆,又被陈延点中,这仆从是有几分智慧、有些眼色在身上的,他明白主子种田之重人,十分焦急地说:“少爷,我去问了,陈家村那边好似没有虫害。”
“我知道了。”
这一刻,陈延的脑子里过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这些虫,可能是什么时候进入庄子里的?
是沤肥的粪,是浇田的水,是巡田的人,还是当初的种?独一份,在此刻,到底是哪里出的问题?
是天灾,亦或是?
在急询之下,庄上亦有种田老手站出来,拿出自己治虫害的办法,但无一例外,都说:救治有法,但减产已无法。
……
陈延连夜入京,向陛下报备此事。
旦日,此事便传遍东门街,数人惊起,砸了茶杯。
陈延马不停蹄赶往京郊,此时,庄子里已经开始灭虫之战了,据某个有经验的老农说,这样的灭虫害喷洒要持续大概半个月的时间,一般都能把虫子消灭掉。
他站在田边,随意扯了一株麦苗,目光细细盯在上面,据说,只要是有虫卵的穗底,麦穗里的浆液便会被吸干,他手上这朱麦苗,底下大约有1/3的麦穗都有虫点,那就意味着——
陈延闭上了眼睛,第一次很无力。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刚出消息,便成定局,他也不是真的农科专家……虫,他是真不认识。
现下心里千头万绪,只能等天子彻查农庄,调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陈延知道,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假若所有田都歉收,他必遭弹劾,许多搅弄混水的人,只看结果。
-
傍晚,京郊的庄子来了一架低调的马车,陈延见来人后,迅速换了衣服上了马车。
赶在关城
门前,他们悄悄驶入了叶府。
今夜,叶衡、叶问在书房内等着陈延。
随意打完招呼,叶衡便问起:“田间如何了?”
陈延摇头,“歉收已成定局。”
“这……”
叶问看着陈延,昔日如冠玉般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如今皮肤已成了微微麦色,陈延肉眼可见的瘦了、好友的努力,他看在眼里:“到底怎了,先前秀秀不是还说好好的?”
“现下还不知。”
叶衡也皱起了眉,“如今快到秋收,到时候收粮朝野都看着……”
陈延本就是破格提升,田没种好,他就会被攻歼:净整些没用的事,他把歉收的原因推在虫害上,那些人只会说他狡辩,更甚者,可能说他就是看堆肥无用,怕担责,所以自己弄了虫子来。
“可施肥是有用的!”叶问沉声,“青菜、萝卜——”
“你也知道是青菜萝卜。”叶衡摇头,“难再有第二年的机会了。”
若此次失败,陈延必定下台,介时新人上台,只消用陈延的法子继续种一年……大丰收,功劳便直接转嫁了。
“不能保二弟再种一年么?”
叶衡:“博弈只在方寸之间。即使能留,也是二位。”
他望向陈延:“所有田都歉收了?可有种得好些的?哪怕只有十几亩,有十几亩,可争第二年。”
只要有高产的,那就说明方向是对的,那就是拿出了成绩,便可期第二年再种。
这——
未秋收之前,陈延也打不了保票,但他觉得难。
满庄心血,一朝被毁,陈延甚至来不及为田伤心,就被卷入如此权谋之局,他一直想做一个纯臣,一个实事之臣,但……
他有些低落,“具体要再等一月左右,虫灾消后,农人才能再测。”
“那便先等等。”叶衡说着,见青年低沉,便出声宽慰:“你赤子之心,陛下心中有数,且法已出,必落于民,利于民,你做的很好。”
陈延笑了笑,有些苦涩。
入城了,尽管叶家父子再三挽留,陈延还是回了自己家休息,许久没有回来,有些逼仄的小院落落了些灰尘,他躺在木床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是他大意了。
昔日不曾想过有这样的给田下毒之事,如今回想,却觉得处处松散,到处都给了那些人机会。
翌日,散朝后陈延听叶府来讯,说昨日他们三人所议之事已有苗头,今日朝上便有人弹劾他,说他许是‘监守自盗’,瞧着麦苗不行了,搞了虫害出来。
亦有人为他说话,说什么:陈延好歹也是读书之人,翰林出身,怎么可能做如此品行败坏之事,可能就是害了虫,并表陛下,田法一事兹事体大,实不应选一年轻人挑此重担。
一夜之间,山雨欲来。
而他手握之牌,已损过半,难掩风波。
难不成,真到了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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