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这边已替林琢玉捏着一把汗,却见林琢玉微微一笑,淡然道:
“二太太这话,想是同琢玉玩笑来着,这玲珑骰子既是茜香国贡品,自然便是圣上御赐来的,难道还是我父亲劫了皇纲不成?”
“既然是御赐的贡品,给谁不给谁,自然也是今上说了算的,二太太喜欢,不如使人同陛下商量商量,我想二太太的面子,今上还是会给的吧。”
要不是当着贾母和王夫人的面,王熙凤几乎就要笑出来了,到底是林家的人哪,列侯门第,看着和和气气,说出话来却直剜人的心窝子!
林琢玉这话,先给王夫人扣了一个“玩笑”的帽子,再提到“劫皇纲”这等重罪,如此一来,王夫人非认这是个“玩笑”不可!
倘若王夫人敢说自己是认真的,别说林琢玉,就连林黛玉都得跟她拼了命——劫皇纲乃是抄家灭族之祸,王夫人把这种罪往姓林的身上栽,那是要灭林氏满门!
后面的话,则是把王夫人的要求一推四五六了。
既然是贡品,请您找皇上要去,要不出来,可就是您自个儿的面子问题了!
这两段话,又俏皮,又不开罪荣国府,还把王夫人的招数都给挡了回去,可着两府里也难找这样的人才,况且同样都是被王夫人暗地里使阴招拿捏的人,王熙凤不由得对林琢玉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知己之感。
贾母此时也回过味儿来,警示般地看了王夫人一眼,又笑着看向林琢玉:“林丫头也太高看我们府上了,不过是仗着先祖的阴功,哪里敢在今上面前如此放肆呢。”
林琢玉乖巧地福了福身:“是琢玉冒昧了,老太太可别见怪。”
自家人理亏在先,贾母哪好意思计较,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王夫人漫不经心地自银盘里捡了一块果子送入口中,目光落在林琢玉身上,似笑非笑。
贾敏的闺女,看着也如她母亲一般娇惯不知世事,不足为惧。
倒是这个林家大丫头,很有些意思呵!
这会子,贾母已叫过林琢玉和林黛玉的随人上堂来了,林黛玉原是只打算带两个人的,林如海不放心,怕闺女被人欺负了去,跟林琢玉商议之后,索性带了四个人来,一个是十岁的雪雁,一个是十五岁的灵鹊,一个是黛玉的奶娘王嬷嬷,还有一个就是教习嬷嬷范氏,这范氏原是宫里告老归养的嬷嬷,林如海几次上门三番四请,到底是把人请来教导黛玉。
贾母一一看罢,别人倒还犹可,瞧见范嬷嬷时倒颇有些意外。
说来也巧,当日范嬷嬷告老出宫的时候,她也动过心思,想请人来家里教导三春姊妹,后来听说南安太妃请过了,没有请动,这才歇了心思,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被林如海请到了黛玉身边。
贾母乃是有见识之人,自然知道这一拒一允之间,也有好些文章,倒不敢慢待了去,除了给黛玉的丫鬟之外,另给范嬷嬷拨了两个使唤丫鬟。
黛玉的随人下去,琢玉的丫鬟又上前拜见,这次进京,林琢玉也带了四个人,但没有奶娘和教习嬷嬷,四个都是得用的丫鬟,为首的叫惜雪,一十六岁;第二个叫怜霜,一十有五;第三个名唤玩月,也十五岁;第四个唤作赏雨,才十三岁。
贾母看罢,也无可无不可,正要叫人下去,王夫人淡淡开了口:
“这惜雪丫鬟的名字重了府里四丫头了,改作扫雪吧。”
一语毕,惜雪脸都绿了,虽然她也不认得几个字,但扫雪也太难听了吧!
王夫人倒是神色从容,她倒是想看看,林琢玉这次还有什么话说。
王熙凤眼睛转了转,到底没开口。
事情是王夫人提起的,她虽然有心帮忙,却怕给自己惹祸上身,林琢玉自家在外头有宅子,惹了祸可以甩手不管,她还得在王夫人手底下讨生活呢!
林琢玉这时正要喝茶,闻言便不轻不重地把茶盏往桌子上一磕,发出些声响来:“二太太要改丫鬟的名字,我不敢犟,可有一条我得先问明了,这府上是只有我一个人的丫鬟要避讳呢,还是所有人的丫鬟都要避主子的讳呢?”
王夫人眉心一拧,这话从何说起:“自然是所有丫鬟都要避主子的讳,也不独你一个。”
林琢玉点点头,似笑非笑地看了王夫人一眼:
“既这么着,我倒想问问二太太,这玉钏儿是谁的丫鬟,彩云又是谁的丫鬟?原来宝二爷的讳可以不避,史侯家的姑娘也可以不避,偏偏四姑娘的讳要避?”
“再说白些,您的丫鬟可以不避,我的丫鬟就得避讳?您要是看不上姓林的就说一声,我们住在这里是亲戚情分,不是上您手底下讨饭来了,您犯不上这么费尽心机地磋磨我们。”
林琢玉说完,荣国府里从上到下的主子脸全黑了,这林琢玉第一天到京城,怎么就把府里上下主子身边伺候的人给查了个底儿掉,连亲戚家的姑娘的闺名都知道了?
这些人物,只怕就连贾敏都未必知道得全,林琢玉到底怎么知道的!
王夫人脸色猛然涨红,一拍身侧的茶几:“放肆!”
她在荣府里当媳妇也当了几十年,自贾敏出嫁之后,府上除贾母外,女眷里再没人能越得过她去,就连邢夫人都要矮她一头,作威作福了这些年,何曾碰过这样的硬骨头!
若是今日不降服住林家的贱蹄子,往后她在这府里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王夫人胸口不住起伏,眼底满是怒意,更隐隐透出些凶光来:
“林家丫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往我们荣国府里安插眼线?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教你做这种下流的事情,打量我们荣府是好欺负的不成!”
林琢玉闻言,登时冷哼一声:
“还用得着安插眼线?我即便不想听,也架不住有人三番五次地满大街念叨!”
王夫人沉声道:“巧言诡辩!你乃是江南人士,若非蓄意而为,怎么能把远在京城的荣国府探听的如此详细!”
贾母此时脸色也不善,饶是谁乍听闻自家被人查了个底儿掉,心情也好不起来:“林家丫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地说来!”
林琢玉冷冷笑道:“世人都说篱牢犬不入,自家的人大嘴巴,什么话都往外说,怎么能怨到听的人头上!”
王夫人怒道:“胡说,凤丫头治家最是严谨的,她手底下怎么能出这样的人!若是有,你只管说出来,我当场发落干净;若是没有,你也别想全身而退,今儿这事没个完!”
王熙凤脸都快绿了,这也能扯到她头上?
但话赶话说到这里,王熙凤也不能不应声,若是她敢向着林琢玉,就是变着法儿的说自己不会调理丫鬟婆子,让底下人到处乱嚼舌头,这个锅她可不能背!
话虽如此,王熙凤却也不能不生恨,她这姑妈的心未免也太阴毒了,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祸水东引!
若真是下人嚼舌,按王夫人的说法,是她王熙凤这个管家奶奶治家不严;若没有下人嚼舌,那就是林琢玉自己探听荣国府的隐私,荣国府也不能轻饶了人去!
至于王夫人自己,就可以高高在上地稳坐吃三注,看她们狗咬狗一嘴毛!
林琢玉闻言,便抬了眸,凉凉地扫了王夫人一眼,眼底带出一丝嘲讽。
王夫人心头不由得一跳,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在心底安抚自己,林琢玉能活了多大,小门小户的又有多少见识,怎能与她这个世家大族出身的嫡系女相比?
别说林琢玉了,就连同样出身大族的王熙凤,还不是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王夫人心思刚定,忽然听见林琢玉冷笑着开口:
“既然二太太发了话,我也就实话实说了,在这扬州城里有个叫冷子兴的,最喜欢酒后与人谈论荣宁二府的故事。”
“别说是二太太身边的使唤丫头,就是元迎探惜几位姑娘的闺名,乃至她们这些闺阁小姐身边的丫鬟仆妇,凡是有名有姓的,我也都可以数落出来给你们听听!”
林琢玉说罢,还真就扳着手指数起来:
“提起贾家这一辈的姑娘们,头一个就是二太太嫡出的元春姑娘,如今在宫里头做女史,身边带进宫里一个丫鬟名叫抱琴;第二个迎春姑娘,是荣府大老爷庶出的女儿,琏二爷的妹妹,身边大丫鬟叫司棋;第三个探春姑娘,是二老爷身边赵姨娘养的,得用的丫鬟叫侍书,四姑娘……”
话音还未落,贾母已经快要昏死过去,这些待嫁的黄花闺女是何等的金尊玉贵,如今居然被人连名带姓地在外边谈论,甚至身边的侍女都能说个清清楚楚!
贾母是年迈之人,自然是有些见识的,也知道外头那些读书不成器的文人墨客,若是看书看邪了,心里不免惦记要做高门大户的乘龙快婿,便将自个儿的白日梦编出来取乐,只不过他们无从得知高门贵女的名姓身份,也只能是胡诌罢了。
可现在,贾府里的姑娘们的名字,连使唤的人全都在外头传开了,这要是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编出些似是而非的话本子来,这些姑娘们可就全完了!
思及此处,贾母眼前直黑,厉声断喝:“不要再说了!那冷子兴现在何处,快着人拿了来!”
鸳鸯连忙上前给贾母顺气,贾母气得人都哆嗦了,怒道:
“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会知道我们府里的事!”
林琢玉淡淡道:“提起这冷子兴,倒也不是别人,就是府里周瑞家的女婿。”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王夫人面上,音调清冷:
“这周瑞家的是什么人,二太太您比我清楚吧?”
王夫人脸色早已铁青,指甲已经深深地陷入手心,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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