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恰好是初一日,林黛玉一早便要去给贾母请安,林琢玉也跟着过去了。
这日在场的人与昨日也没什么不同,仍是邢夫人、李纨、王熙凤并三春姐妹,林琢玉留神看了一下,王夫人却是不在,也没看见贾宝玉。
三春姐妹眼下都有一片乌黑,神情也很倦怠,大略是猛然知道自己被下人在外头品头论足,心思沉重,夜不能寐,林琢玉心下叹了口气,默默开启了诊疗系统的调养模式,将自己、黛玉和三春姐妹都设为了诊疗对象。
王熙凤见人来的差不多了,便朝老太太一笑:
“有一件事要说与老太太,我那位嫁到薛家的姨妈如今正要进京来,叔父给咱们家递了信儿,说他升了九省的统制,正要奉旨出京,来不及招呼亲戚,托咱们家接一下。”
贾母闻言,不由追问:
“王大人何时高迁的,怎么咱们竟全不知道,也没说去贺一贺,倒让人家笑话了。”
王熙凤抿着唇笑了笑,脸上不免有些春风:
“可巧呢,姨妈进京和叔父升迁的消息竟是同一日到的,叔父前日里在家忙乱了一日,昨儿才顾得上给咱们送消息,我知道之后,已经让琏二爷给二老爷备好了礼,今儿得了空就可以过去。”
贾母点了点头:“这还像话。”
一面又问道:“姨太太几时到京,家中还有什么人?”
王熙凤想了想:“也没有什么人了,薛姨父去的早,如今家里只有姨妈带着一儿一女,一家人原是在金陵居住,后来见京城的生意无人打理,便起了移居京城的心思,更兼薛大妹妹也快及笄了,原是奉诏待选的,所以一家人都往京城来。”
贾母点了点头,又笑着看向林琢玉:
“这也好,我记得琢丫头也有个兄长来着,等姨太太家的哥儿进了京,倒是可以和宝玉一处念书作伴,兄弟之间也有个照应。”
林琢玉嘴角一抽,林彦玉是造了什么孽,要跟这两个“文武双全”的宝贝一起读书?
将来学成了,文能诗词戏婢女,武能倚势伤人命,那还了得!
因此林琢玉只是轻咳一声,推辞道:
“叔父也提过贵府的家学,说是先生有学问,学风也是极好,更兼二老爷素来喜文爱才,公事之余或可教导一二,原是打算要让哥哥在贵府家学里附学读书的,只是后来京里来人知会我们,说是已给哥哥找好了先生,每日只在家里清静念书习武就是了。”
贾母闻言,不由得心思一动:“如此说来,这位先生定是文武双全的了?”
林琢玉摇摇头:
“我也不懂那些,只是想着既然是上面给找的先生,总不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吧?但到底如何,还得等回去问问兄长。”
贾母点了点头,也暂且息了自己的心思,她原是觉得,既然是上面给林彦玉找的先生,不论如何,总要比贾代儒好上一些,毕竟贾代儒虽然一生读书,却不曾中过举人,而且人又极老,更何况他嫡孙贾瑞原就不成器,管教亲孙子都教不明白,教人家的孩子就能教明白了?
贾母原也信不过他,只是自己于读书识字上毕竟有限,贾政又抵死不肯给宝玉延师教导,只准他去家学读书,贾母也只得依从,但现在有了更好的选择,当然也会心动。
不过林琢玉的话也提醒了她,凡事不能听风就是雨,上面给林彦玉请的先生未必就是极好的,究竟人品学问如何,事关宝玉前程,可不能不慎重,等林琢玉回去问明白了,再做决定也不迟。
邢夫人昨日被林琢玉一同奚落,今日便不敢招惹她,想了想,还是觉得王夫人这不在场的好欺负:
“二太太怎么不见,莫非打昨儿一直晕到现在么?”
贾母面色一沉,冷冷看了邢夫人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怨得人烦:
“人是醒了,身子还没大好,已经请太医看过了,吃了两副药,养着呢。”
邢夫人心思一动,笑道:“往年都是弟妹与凤丫头管家,如今弟妹倒下了,凤丫头一个人也太忙些,不如我也帮衬帮衬。”
贾母淡淡道:
“得了,你也是当了祖母的人了,在家里含饴弄孙不好?何苦给自己揽一身的活儿,凤丫头即便忙不过来,自然有珠儿媳妇帮她,再不济,家里的姑娘们也大了,也可以学着管家,哪里就到要劳动你的地步了?”
邢夫人脸色一僵,低头不语了。
林琢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看向老太太:“昨日话赶话说得重了些,倒把二太太气倒了,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老太太若不嫌弃,我可以给二太太开个方子,调理一下身子。”
贾母一怔:“怎么,林丫头会医术么?”
林琢玉点点头,叹气道:
“也算会些,当初母亲在世时,我也曾侍疾床前,多少学了些药理,见那些大夫不是隔帘望诊,就是悬丝诊脉,那开出的方子不说是离题千里,也称得上是南辕北辙,到底耽误了许多事情,母亲故去之时,我私心里想着,倘若我是个神医,母亲的病或许不至于此,因此这些日子一直潜心医术,我自己觉得是小有所成了。”
贾母嘴角一抽,连忙谢绝:“王氏御下不严,是自己给自己找气受,哪里能怨得到你头上,你能有这份心就很好,只是一事不烦二主,已经请了宫里的太医,就不必折腾林丫头你了。”
——荣国府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请个林琢玉这半路出家的半吊子大夫来看病吧!
林琢玉乖巧地点了点头:“是。”
她反正是表过态了,贾母信不过她的医术,可怪不到她头上。
又坐了一会儿,跟贾母一同用了饭之后,姑娘们便一起告辞了。
出门的时候,探春犹豫再三,还是悄悄上前两步,追上了林家姐妹:
“两位姐姐请留步。”
林琢玉和林黛玉都住了步子,琢玉率先开口:“怎么?”
探春眉心若蹙,郁郁不乐:
“只是想问问两位姐姐,这扬州城里,可有与我们姊妹三个有关的风言风语么?”
虽然事关三姐妹终身大事,但迎春原是个老实的,惜春又还小,既想不到要去问,问了也不知该怎么办,探春却是个有主意的,昨夜想了一宿,到底想出些门道来。
一则冷子兴本身就是贾家仆人的亲戚,在扬州平日里往来的虽不知是什么人,但多少也应该与林家有关,譬如这贾雨村,就是林黛玉的教书先生,如果冷子兴酒后只在林家上下胡说的话,也能解释得了林琢玉为什么知道冷子兴和贾雨村的话了;
二则扬州城里贾家也不是没有亲戚,林姑父不就是么?二品盐政,也不算低了,在扬州城里想也是说得上话的,倘若托林姑父代为斡旋,看在亲戚情分上,事情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是这件事上,王夫人与林家姐妹的梁子结大了,不可能托她们办事;邢夫人事不关己,更不可能为她们这几个人求到林家姐妹头上;贾母即便有心,毕竟碍着长辈的面子,再说林黛玉前脚进京,贾母后脚就送信让林如海办事,怎么看怎么像是要挟;凤姐儿面上还要跟王夫人穿一条裤子,更不会为与己无关的事求林家姐妹,间接打王夫人的脸;李纨自不必说,槁木死灰一样的人物,又是王夫人的亲儿媳,断不会操这种心。
探春虽也得在王夫人手底下生活,但她已是唯一能为姐妹们出头的人了,也只能自己顶上。
林黛玉闻言,便扭过头去看林琢玉,琢玉朝她使个眼色:
“林家上下是多少都有些耳闻了,至于外头,我听哥哥说是有些言语的。”
黛玉会意,接过话头:
“我似是听父亲提过一两次,有些埋怨贵府下人口风不牢什么的。”
林琢玉也叹了口气:“再者,若无处考证,那冷子兴的闲话说了也就说了,偏偏贵府衔玉而生的宝二爷太过出名,知道老太太把他养在内闱的不在少数,这两下里加起来,就没话也能编出些闲话来了。”
探春闻言,不由得红了眼圈,平心而论,她们姐妹平日在家里也是规规矩矩,哪里有过什么不像话的举止,谁知道凭空变出这一桩祸事来,砸到她们姐妹的头上!
黛玉见状,到底于心不忍,叹了口气:“三妹妹也别太难过了,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些闲言碎语,理它做什么?”
探春拿帕子拭了眼泪,勉强笑道:“话是这么说,可谁爱听外头传自个儿那没影儿的闲话呢?”
说完,探春抿了抿唇,心下犹豫再三,还是忍耻开口:
“论理,这事是二太太治下不牢,可女孩儿名节重要,也没有让外人嚼舌的道理,姑父现做着扬州盐政,我想求黛姐姐帮帮忙,请姑父管管那些闲话,只当是可怜我们吧……”
说到此处,不免又滚下眼泪来,林黛玉连忙替她擦了,眼角瞥见林琢玉向她摆摆手,再点一点拇指,这是两人约定好的暗号,让她先拒绝再同意,便故作迟疑:
“不瞒妹妹,若只是求我一个人办事,就千难万险我也要帮忙的,可是事情涉及家父,我不敢贸然应承,倘若家父无能为力,又该怎样是好?”
探春听了,顿时满脸焦急,若不是还在外头,真恨不得给人跪下,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黛姐姐,只求你好歹写一封信去,不管姑父能不能帮忙,我心里都承你的情!”
林黛玉仍是沉默,林琢玉在一旁假意劝道:
“事情到底是二太太做的,几位姐妹实在无辜,况且三妹妹有言在先,哪怕叔父帮不上忙,好歹也算咱们尽了心不是?”
林黛玉闻言,便迟疑着点了点头:
“也罢,既然三妹妹如此恳切,我就替你写封信求求父亲,只是结果如何,我也不敢保证。”
探春闻言,眼底不由得升起希望来,虽然黛玉如此说,但林如海身为扬州盐政,这官也不能是白当的,多少都会有一些作用,结果再坏也坏不过现在了。
她拭了拭眼泪,郑重其事地给二人施了一礼:“多谢二位姐姐!”
……
流风院。
黛玉回到内室,照例打发了所有下人出去,又看向林琢玉:
“这信我可怎么写呢?”
林琢玉笑着说:“随便,当初冷子兴与贾先生闲话一事是有的,我哥哥有一次听贾先生提起,就跑来告诉了我,叫我约束下人,别什么话都往外跟不相干的人说的,至于扬州城里的闲话则纯是我胡编的,但周瑞家的与冷子兴实在也不算冤枉。”
如果周瑞家里不跟冷子兴说,冷子兴打哪儿知道荣国府的事去?在这个年头,当奴才的乱嚼主子舌头,就是没规矩的表现,贾家罚他们也不冤。
说完,林琢玉又想起一事来,连忙嘱咐黛玉:
“这信可千万别叫贾家的人去送,等明儿我去看哥哥的时候一并带出去,叫咱们林家的人送回去。”
黛玉奇道:“何必废这二遍事呢?送封信罢了,难道荣府里的奴才连这也办不明白?”
林琢玉摇摇头:“一是怕他们暗中窥视,知道了咱们的秘密;二来我还有件别的事要说,往后给叔父送信,若是不要紧的事呢,路上走一个月,就叫叔父当成两个月才到,拖上一个月再回,回信也拖一个月再往回送,只说是路上耽搁了,公事又忙,一来二去就拖成这样了。”
林黛玉更加茫然,要这么送信,一来一回可就将近四个月了,这有什么意义吗?
林琢玉笑着朝她眨了眨眼:
“山人自有妙用,等回头用上了我再告诉你。”
与此同时,荣禧堂里正喝着参汤看经书的王夫人忽然浑身一抖,打了个寒噤。
——怎么总觉得背后好像有什么人在盯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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