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林琢玉陪黛玉用过早膳之后,就带着人往林府来了。
府邸是林如海悄悄派人进京选好了地方买下的,记在了林彦玉的名下,入京前已经知会过林家兄妹,因此林彦玉和林琢玉都知道宅子在什么地方。
话虽如此,林琢玉乃是女子之身,又一身重孝,也不方便抛头露面,因此是才出了荣国府的地界就上了马车,一直到家门口才停下。
林家不比荣府的人口多,林家宅院也没像荣府一样煊赫,只是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位置稍偏,但胜在清静闲适,前院的倒座房是家里小厮居住的地方,内院的正房是林彦玉住的地方,东厢房是书房,西厢则用作客房,后院则是林琢玉的地盘,她和丫鬟们都住在这里,虽然只是隔三差五回来一趟,但平时有丫鬟照看着,不至于落了灰,后院另有一个小门出入往来。
家里只有林彦玉和林琢玉两个人,倒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听说林琢玉回来了,林彦玉索性直接去后院找她:
“在荣府里感觉如何,可还过得去吗?”
林琢玉正在指挥丫鬟们按她的习惯归置东西,贴身的丫鬟全带去林府了,这边留的只有粗使丫鬟,虽然能把房子收拾明白,但有些东西的摆放不合她的心意。
见林彦玉来了,林琢玉顺手从袖子里把林黛玉写给林如海的信掏出来,往他怀里一按:
“凑合住吧,老太太还是向着玉儿的,只是那位二太太很不好相与,初次见面就拿爹的身份做筏子寒碜我,叫我一顿臭骂,给气晕过去了,连带着手底下的人都折了两个。”
林彦玉闻言,顿时大怒:“这位二太太也未免太离谱了!父亲乃是为了国事尽忠而亡,皇上尚且体恤你我,轮得到她说三道四?”
林琢玉现在已经冷静不少了,还有心思劝林彦玉:“你且不必同她动气,一个糊涂东西罢了,我有得是法子治她,这后宅的事暂且不用你操心,你得了空先把黛妹妹的信送回去才要紧。”
一面又把跟林黛玉嘱咐过的话跟林彦玉嘱咐了一遍:“……你只记得,但凡是不要紧的事情,一定让那送信的人走得慢些,最好是一个半月再到扬州,在扬州歇它十天半个月再动身,回来的越晚越好。”
林彦玉听完也是如堕五里雾中:“这是做什么?”
林琢玉笑道:“你别管,我自有道理,等时候到了,你自然明白。”
林彦玉拧了眉头,虽然心里好奇,但看林琢玉的样子,也不像要说多的样子,只能作罢。
林琢玉想了想,又问道:“我记得之前京里来信时,提到过要给你找一位先生,这先生是何人,可教导得了你吗?”
林彦玉闻言,顿时苦了一张脸,叹气道:“我说给你,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
林琢玉茫然了:“这怎么话说的,难道这先生还见不得人吗?”
“不是先生见不得人,是人见不得他。”
林彦玉欲哭无泪,挥手示意丫鬟们都下去,又哭丧着脸:“我那日回到家才发现,原来当时在咱们家的不止皇上一人,还有太上皇!”
“啊?”
林琢玉也傻了眼了,这里面怎么还有太上皇的事儿呢?
林彦玉在心里为自己掬一把同情的泪,叹息道:
“皇上跟我说,他原本是要点翰林院的梅翰林来教我文章的,主意已经定了,只是没想好怎么跟梅翰林说这事儿,就和东安郡王在御花园里商量来着,谁知道上皇从旁边过,正好听着了,想起从前我那本折子,不知怎么的起了兴致,非要亲自教导我,说要看看能不能教出个状元之才来,皇上听完也来神儿了,说要每月考较我一回,看看我的深浅,我这命啊……”
“啊???”
林琢玉听完更傻了。
林彦玉当年毛头小子一个,不靠谱也就算了,怎么上皇和今上也这么不靠谱啊?
这事情太过蹊跷,林琢玉不由得拧紧眉头,狐疑道:“你不会是哄我的吧?”
林彦玉生无可恋地看她一眼:“要有半个字骗你,我来生变个大王八。”
林琢玉:“……”
林琢玉的头疼起来了,纠结道:
“天子门生倒是世人歆羡,你这太上皇门生……”
好家伙,若是论资排辈,林彦玉还没入仕就成前朝老臣了!
可话又说回来,县官不如现管,太上皇毕竟不比皇上,林彦玉跟上皇走得这么近,今上那边又是个什么心思呢?
林彦玉叹了口气:
“我真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儿,若论上皇的文治武功,教我还是绰绰有余的,可我怎么想怎么别扭,爹是今上的心腹,我却成了太上皇的门生,真要是进了官场,整个儿一前朝余孽,今上看我还能顺眼吗……”
林琢玉闻言却忽然一怔,她倒是忘了这一层了。
太上皇看过林彦玉的折子,知道他们兄妹的父亲是谁,又是怎么死的,也该知道他们兄妹是今上罩着的人哪。
好歹也是皇位上坐了几十年的人了,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人不该用,上皇还能不清楚?
以上皇的身份,也犯不上跟儿子抢一个小小门生吧?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里面的门道就多了。
林琢玉眼珠微转,忽然有所悟:“上皇不会是想让你当个传声筒吧?”
“传声筒,那是何物?”林彦玉不明所以。
林琢玉一噎,连忙轻咳一声,支吾道:“就是传信的青鸟。”
林彦玉哦了一声,似有所悟,但转念一想,仍是一脸苦相:“太上皇与今上乃是亲父子,有什么话不能开诚布公,非要我夹在中间!”
林琢玉笑道:“君臣父子之间,哪有这么简单?太上皇坐龙庭的时候,今上乃是臣子,现在今上是皇上了,你说太上皇是君还是臣呢?”
林彦玉点点头:“可也是。”
但回过神来,还是一脸灰色:
“他们俩倒是王不见王了,只可怜我当这个过河卒子!上皇的话合乎皇上的心思也就算了,若是两人闹别扭,拿我撒气打屁股,可怎么是好?”
林琢玉耸耸肩: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只怕夹在中间挨骂,可万一你左右逢源,那就是两朝恩宠,都说富贵险中求,你不想冒险,又想出人头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其实据她来想呢,皇上就算不听上皇的,也不会拿林彦玉怎么着,明知道林彦玉是给上皇传话的,怎么会责罚他?
皇上但凡要是动了手,那打的就不是林彦玉的屁股,是上皇的脸,这上皇还能饶了他?
林彦玉叹了口气:“也只盼是如此吧!”
“对了,”林琢玉忽然想起件事,心头一惊,“你刚才说太上皇要指点你功课,皇上还要每月一考校,这两位岂不是每隔几天就会到咱们家来一趟?”
这传出去还得了!
林彦玉笑了笑:“这个倒不妨事,太上皇早就跟皇上说定,这个月十五日就要去玉泉山上宝相寺斋戒一年,名为斋戒,实际上就是出宫微服私访巡游,这也不算什么秘密,既然太上皇要出游,皇上每月一出宫请安也就顺理成章了。”
林琢玉点了点头,心里刚宽慰一点,就见林彦玉充满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不过,到时候太上皇可能隔三差五,就会来咱们家小住一段时间。”
林琢玉当场被雷了个半死,无语问苍天!
好家伙,她这刚到京城,屁股还没坐热了,就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
……
林琢玉这次回家,除了问问林彦玉的近况之外,再有一件事就是整顿一下林宅的内务,虽然说人不多,但该有的规矩还得有,不然落在别人眼里,丢的就是林氏一族的颜面了。
更何况,现在林家上下还可能接待这些位贵客中的贵客,要是下人们口风不紧,林家只怕更是要成为众矢之的。
现在唯一的好处就是,林彦玉和林琢玉这次上京带来的下人,都是庶长房用惯了的下人,等闲信不过的下人,也不敢让他跟着上路。
林琢玉等丫鬟们收拾好了东西,便让管家林稳将所有下人叫到二门前站成几排,自个儿则是令玩月封了十两银子一包的银子三十份,都整整齐齐摆在托盘上:
“你们这些人,都是我同哥哥信得过的家生子奴才,所以才带了你们上京,一路舟车劳顿,倒也多承你们照顾,这些银子虽不多,也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先收着吧。”
赏雨和怜霜将银子一一发了,仆人们谢了赏,林琢玉点一点头,又正色道:
“不过,我想你们也知道,咱们家进了京城之后,身份较从前不一样了,这林宅的匾额,对外是借着叔父的光才挂得出来,既然借了人家的光,自然就得撑着人家的脸面,你们要是打量着我们兄妹好性儿,在外面做出些没脸的事儿,别怪我不顾主仆名分,家法不徇私,国法不容情!”
下人们都一一应了,林琢玉这才继续吩咐:
“论理我原不该见你们这些人,只是家里内宅由我管着,多少还是要让你们见见真佛,可也就只这一回,往后粗使的家丁们,没哥哥的命令,敢进内院一步,别怪我不留情面,直接把你们卖到码头上当力巴,到时候别怨我心狠!”
“若有什么要事,或是客人到来,若是不认得的,便和气些问人家名姓,万不可颐指气使。寻常客人,请人家在门房先候着,若是贵客,先请入正堂,再找小厮通知哥哥,若碰上那等不报身份还要硬闯的,拼了命也得给我拦下,敢叫对方进二门一步,我揭了你们的皮!”
“再有,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好吃喝,吃喝原不妨事,谁还不得吃顿好的?可有一条,你们的主子如今在孝中,最忌讳饮宴之事,谁要是不惜福,敢吃醉了酒闹事或是赌钱偷盗,可别怪我给你们卖进那等黑心的煤窑矿洞!”
吩咐完家丁和小厮,林琢玉又看向丫鬟婆子们:
“后宅之中,平日里大多只有你们这些人,我先给你们提个醒儿,没事儿别到内宅和前宅去,谁敢去我就敢发卖了谁!可也别觉得后宅里日常无事,就乱嚼老婆舌头,尤其是议论家里的亲戚们,我平生最恨那贫嘴贱舌的丫鬟,你们若是传别人的闲话叫我知道,这舌头能不能保得住,可就不一定了!”
丫鬟们也都一一应了,林琢玉这才挥挥手,让他们都散了。
回到内阁,惜雪早捧上一盏温热的玫瑰牛乳来,笑道:
“姑娘往常可没这么多话,今日一口气说了这些,一定渴坏了,快润润喉咙。”
林琢玉接过那汝窑的冰裂莲花盏,一口气喝净了,才松了口气:
“不说也不行,京城里头达官显贵太多,一砖头飞过去砸倒十个,扶起来九个半都是天潢贵胄,哪里惹得起他们,也只好咱们收敛些罢了!”
玩月来收了盏子,交给粗使丫鬟,让婆子拿去厨房洗了,林琢玉折腾了一天,困劲儿上来了,好容易靠着看医书熬到掌灯时分,直接上床睡了。
第二天一早,林琢玉本来还想休息一会儿再动身,林彦玉劝她:
“你瞧瞧外头的天色!要是现在回去,还可以干干爽爽的,再迟一会儿,万一下了雨,就算有伞,也难免挨几粒雨点子,何苦来的?”
林琢玉也觉得有道理,便没有磨蹭,收拾好之后,依旧坐着车回了荣府。
才下马车,便瞧见荣国府门前有一众车马,正在那里搬卸,不由得心思一沉,暗道自己来得不巧了。
她虽不认识这些马车上的纹饰,但看这些行李以及仆人的吃穿用度,也知是豪富之家,再联想到前日王熙凤所提的消息,不难猜出面前的正是薛家人。
林琢玉虽有心让他们先进去,自己随后再进,可薛家的东西也不知道有多少,搬起来没个完,等了一刻多钟,竟毫无搬完的迹象。
她偷偷挑帘往外瞄了一眼,那些车马上的行李竟好像是一点儿没少,东西还是源源不断地搬进荣国府的门。
眼见得天越来越阴了,林琢玉实在不耐烦,索性示意车夫:“他们只怕还得折腾好一会儿,也不差过咱们这一辆车的工夫,你去同他们商量一下,把咱们放进去先。”
车夫领命而去,可没一会儿,就听外头吵嚷起来了,还夹杂着叫骂声:
“叫你等会儿怎么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走在本大爷的头里?”
“一个破落户儿罢了,摆什么主子的谱儿?有胆子,出来跟本大爷碰上一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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