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 第七十一章

    ◇

    ◎陛下喜欢?◎

    如同溺水之人浮上了岸, 席冶的呼吸松快起来。

    下意识伸手去碰顾琮英挺的眉眼,他问:“这么笨,被骗了该怎么办?”

    刚刚杀过人的手向自己伸来,正常都该是怕的, 偏偏顾琮毫无闪躲, 任由那冷冰冰的指腹落在自己脸上。

    “若是被陛下骗,臣甘愿。”血液的腥气着实难闻, 顾琮却等小皇帝摸够了才起身:“臣叫人在里间备了衣物和热水, 陛下可要移步去换?”

    席冶嗯了声。

    世界上真有如此幸运的事吗?每一世每一世,他都能遇到顾琮, 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会被对方理解信任。

    梦一样,哪里会有如此走运的反派。

    【首先, 你已经觉醒了,可以遵循原著, 当然也可以跳出原著的限制,】恨铁不成钢地, 1101冒了出来, 【其次,顾琮他在剧情之外, 不会受反派滤镜影响, 他看到的席冶就是单纯的席冶。】

    【当然我也是。】

    安慰人也不忘和顾琮争宠,它气哼哼地补上一句。

    席冶轻轻勾了勾唇。

    与此同时,忧心灾情的宁威正快马加鞭、火急火燎地赶去户部尚书的住处抄家,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 亲眼瞧见一箱箱古玩字画珠宝玉石被搬出来。

    更直观的是金银, 金灿灿白花花地堆积成小山, 再加银票,折算下来,莫说一个江州,十个也救得下来。

    原著里,除了必须留下来给朝廷一个交代的部分,这些财产,大半都进了席瑾瑜的口袋,让他招兵买马的本钱又厚了些。

    但如今奉旨抄家的却是宁威,军中人讲义气,既然小皇帝愿意救江州,剩下的钱,他也不屑私吞,直接派府中允许留京的一小队兵马,一文不少地送进了宫。

    按理说,这么大一笔钱财,小皇帝又执意要施恩救灾,从京城到江州,层层向下,可操作的地方实在太多,可捞的油水也实在让人眼馋。

    然而,龙椅上那位却彻底绝了某些人蠢蠢欲动的念想,嫌麻烦,没上朝,只叫人拟了道诏书派宁威亲自护送粮银。

    干脆利落,压根没给其他人争取的机会。

    朝廷赈灾往往要派皇室子弟监军,小号没有妃嫔,更没有孩子,席瑾瑜本以为年纪相当、又常游历的自己该是最合适的人选,却未成想,席冶像是忘了监军这茬,更没长亭相送,随随便便就打发宁威出了京。

    疯子的想法难以揣测,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刷名望和交好宁威的谋算双双落空,席瑾瑜一时也分不清,对方到底是真笨还是假蠢。

    好在,宫里还有颗能替他解忧的钉子。

    宁威出征当夜,静雪轩的裴一久违地收到了封密令。

    李德忠被席冶敲打后,宫内宫外的消息传递便没有以往及时,裴一虽不知晓前者也曾是安王阵营的「自己人」,却仍察觉出了这其中明显的变化。

    此时他已经日日不落地喝了半个月的汤,担心其中有毒,裴一只得艰难找机会背着人催吐,原本温润俊秀的脸,亦变得无比憔悴。

    落在旁人眼里,便是裴侍君因天家无情而日渐心伤。

    主子的命令,无论愿意与否,他都要执行,熟练用蜡烛烧掉纸条毁尸灭迹,裴一唤:“夏荷。”

    “替我束发。”

    半个时辰后。

    精心打理了番仪容的裴一站在明光殿前,白衣胜雪,眉眼间的虚弱惹人心怜。

    对面守门的小太监却不为所动:“回裴侍君,陛下此刻正同顾内侍一起,没空见您,还请回吧。”

    以往,除了下毒,裴一从未主动来过明光殿,自然也未曾受过如此难堪,他被小号精心捧了太久,几乎忘了失宠之人在宫里尝到的该是何种滋味。

    一旁的夏荷没忍住:“大胆!谁允许你对裴侍君如此放肆!”

    “奴才只是说了实话,”眼观鼻鼻观心,小太监不卑不亢,“便是告到陛下面前,奴才亦是这般。”

    眼下,单论宠信,连李总管都盖不过顾内侍,陛下不仅带对方上了朝,还因对方斩了户部尚书、救了江州大旱,陛下喜怒无常,顾内侍却是个正常人,再笨的奴才,也知道此时更该讨好谁。

    况且他又没受过裴一的恩惠,做什么要给对方留面子。

    “若侍君愿意等,便站在这里等吧,”见裴一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小太监虚虚作了个揖,“假若有幸等到顾内侍出来,或许能替您美言几句。”

    可惜,今夜的顾琮,注定没空理会旁人。

    连着跑去太医院请教了几天,他重新将药浴的配方改良,此刻,正站在水汽氤氲的白玉汤池边,一样样向里面「加料」。

    只穿了件里衣的小皇帝就坐在池边,束起了青丝,偏头盯着他,莹白的小腿垂下,大半没入水中。

    自上次早朝后,他和小皇帝的关系似是又亲近了些,最少,在自己面前,对方不会嘴硬再说反话,变得坦诚许多。

    “可以了。”任由小皇帝的目光在自己周身来回巡视,顾琮放下盛药的小木篮,保证:“这次臣向许多太医请教改良了配方,定不会叫陛下像上次那样难耐。”

    ……难耐?什么难耐?

    那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现象。

    偏顾琮把话说得一本正经,席冶想凶也凶不起来,只得飞给对方一个眼刀,慢吞吞蹭着池壁下了水。

    别人泡花瓣,他泡药材,所幸,味道够浅淡,也没熬得乌黑,正当席冶找好位置坐稳,准备像平常一样放松假寐时,噗通,又一个重物落水。

    “不是说过了?臣需替陛下按摩,否则光泡着怎么会吸收?”读出小皇帝眼里的疑惑,顾琮坦然。

    御赐的金绣蓝袍工整叠放在地上,纯白的里衣沾了水,成了半透明的布料,薄薄贴住了他的皮肤。

    席冶不是个贪图美色的人。

    而顾琮比他高上快一个头的身材,也确实称不上什么出水芙蓉、破水而来的男妖精。

    可他就是盯着对方若隐若现的腹肌瞧了许久,直到头顶传来带笑的嗓音:“陛下?”

    “陛下喜欢?”

    “等陛下身体好些,定然也会有的,个子说不定也会比臣高些。”

    既已被正主抓包,本就光明正大的席冶干脆更直白地看过去,甚至上手摸了摸。

    线条流畅而不夸张,且有弹性,充满力量的美。

    咕嘟。

    无意识地动了动喉结,前一秒还谈笑自如的顾琮整个僵住:他并非真正的内侍,浑身零件齐全,小腹这样敏感的位置,被小皇帝细白的指尖碰来碰去,饶是隔着层布料,触感也鲜明得厉害。

    “怎么了?”指尖下的肌肉忽然绷紧,硬得好似块石头,席冶轻轻戳了两下,明知故问。

    左右这个世界的顾琮生理构造特殊,在对方不讨厌的前提下,自己可以随意撩拨。

    “没有。”热意缭绕,生怕小皇帝再碰下去自己就要露馅,顾琮飞快摇了摇头,转移话题道:“水温正合适,陛下,我们开始吧。”

    知道对方介意身上的伤疤,顾琮没有强迫小皇帝脱掉里衣,而是选了套料子最轻透的,想叫对方自在些。

    但此刻,这份体贴却让顾琮逐渐难捱起来,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琵琶半遮往往才最勾人。

    胳膊搭在池壁上,小皇帝背对着他,懒洋洋趴好,双眸微眯,活像只对信任之人翻出柔软肚皮的猫。

    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顾琮将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也许1101猜得没错,因为过于强烈的意愿、并且积极为之付出努力,对方当真从世界意识那里抢回了部分属于自己的东西,随着顾琮的动作,席冶的头痛明显减轻了点,甚至还有些昏昏欲睡。

    自然而然的困意升腾,简直比系统商店的镇定剂更好用。

    “陛下?”正准备让小皇帝翻身换一个面,抬起头的顾琮话出了口,才发现对方鸦黑的睫毛早已轻轻合拢,蝶翼般,随着少年的呼吸起起伏伏。

    许是泡在汤池里有些热,向来睡相规矩的小皇帝,双唇微微张开,殷红而水润,平静的,放松的,毫无防备。

    顾琮的喉咙有点干。

    他清楚,身为内侍,能被允许陪在帝王身侧便已是万幸,不应再肖想更多。

    可此时他脑中翻涌的,却尽是些以下犯上、大逆不道、该被拉出去凌迟的念头。

    他得到了小皇帝的信任,偏又在某一刻想辜负这信任,将对方狠狠拖入水中,亲吻沉沦,肆意妄为。

    ……亲吻。

    亲吻。

    比寻常宫人更粗砺的指腹本能地循着欲望,向前,虚虚抚上小皇帝的唇。

    等回过神,顾琮指腹下已经多了抹柔软湿润的触感,愈发习惯对方存在的少年却未惊醒,反而还依赖地,贴着他的手蹭了蹭。

    咚咚。

    胸口似藏着只凶猛至极的野兽,张牙舞爪地渴望着出笼,顾琮努力想要移开视线,移开自己那只不听话的手,却在下一刻,听到小皇帝喃喃:

    “顾琮。”

    霎时间,妄念横生,一切的克制都作了废。

    男人的眸色暗了暗:

    “臣在。”

    作者有话说:

    啾啾。

    日常比心。

    第72章

    ☪ 第七十二章

    ◇

    ◎「妖妃」。◎

    半截身子泡在水中, 席冶觉得自己睡得没有很沉。

    至少被稳稳顾琮捞起时,他还有意识。

    非常享受这种半梦半醒间不受头痛所扰的舒适,他的手自动循着以往的记忆,勾住男人的脖子, 整个儿挂在对方身上, 像只松松抱住树干的无尾熊。

    少年人的骨架再纤细,终究有着属于男性的重量, 顺着地心引力, 一点点下坠,站在水中的顾琮无法, 只能道了声失礼,胳膊圈住小皇帝的大腿,稍稍向上托了托。

    原本他是想和以往一样用打横勾膝弯的方式, 可翻过身后,小皇帝竟迷迷糊糊搂住了他的脖子, 顾琮不得不面对面地将对方抱了起来。

    这其实是个容易让人联想到抱孩子的动作,所幸, 席冶的骨架尚未长开, 小小一只,下巴搁在顾琮肩上, 睫毛安稳地垂落, 瞧着没有丝毫违和。

    到这时,顾琮才发现,小皇帝虽看起来瘦,腿上却有些肉, 与他的不同, 皮肤紧致, 碰起来倒软软的。

    “滴答。”

    带着浅淡药香的水珠缓缓凝聚在衣摆,跌入池中,顾琮惊觉自己又走了神,努力忽略胳膊上隔着层布料的温热触感,轻轻唤了声:“陛下?”

    席冶的耳朵听到了,眼皮却不想动。

    稳稳将小皇帝抱到池边的顾琮也没强求,长腿一迈,从善如流:“既如此,那臣来帮您换,可好?”

    杀人时凶神恶煞的样子都被对方看过了,区区几道伤疤也没什么,但经过这么番折腾,席冶也醒的差不多,便睁开眼,松手,拍了拍男人箍着他的胳膊,示意对方将自己放下。

    接着,随手扯了套挂着的新里衣,绕到屏风后。

    被小皇帝留在原地的顾琮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闭了嘴。

    果然,没一会儿的功夫,赤着脚的小皇帝就走出了屏风,玉簪抽落,青丝披散,身上里衣中裤的尺寸明显大了几号,袖口盖过指尖,裤脚也堆起来,领子松松垮垮,露出截白皙漂亮的锁骨,微微透着沐浴后的粉。

    “那是臣替自己准备的,”赶在小皇帝开口前解释,顾琮实话实说,直接略过刚刚没有提醒对方的事,“臣只穿过一次,新洗的,很干净,料子也算柔软。”

    似是全然忘记了不远处挂着的另一套,顾琮绝口未提要替小皇帝更换,唇瓣微微发胀的席冶也没拆穿,任由对方上前,替自己卷起了袖口。

    耐心等到男人彻底放松之际,他又忽地在一个顾琮余光能看到的角度,蹙着眉,故作疑惑地抿了抿唇。

    不出所料,对方的脊背绷紧了。

    如同一团烈火在体内腾起,擅自轻薄少年唇瓣许久的指腹突然火辣辣地烫了起来,悄悄瞄着对方天真而不自知的模样,怕被发现的担忧和期待被发现的愉悦交织,顾琮只恨不得自己刚刚真的做了最想做的事。

    “陛下?”本就磁性的嗓音隐晦地更低沉了些,他直起身,问,“陛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席冶却偏不回答,只伸手,拉了拉铃铛:“这身衣服朕要了,叫人给你送套新的来。”

    ——亲了自己,代表顾琮对自己动了欲念,可他太贪心,要的远不止这些会随容色老去而消失的东西。

    他要对方念着、熬着,想清楚,弄明白,最终忍不住,自个儿扑上来,再没有抽身离开的机会。

    被动解除隐私模式的1101狠狠打了个颤。

    有一说一,新世界的宿主,确实比以往多了点偏执。

    幸而,还有顾琮这么根透明的线牵着,无论再怎么被小号影响,总有人能提醒对方何为真实。

    刚恢复正常模式就被宿主识海充斥的情绪镇住,直到席冶上了床,盖好被子,1101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裴一还在外面。”

    粗略算算,至少站了两个多时辰。

    席冶只觉得无聊。

    若对方真有胆子提剑杀进明光殿,摘了他的脑袋,席冶还能高看这所谓的主角两眼,如今算什么?为了一个把自己当工具的男人束手束脚,自怨自艾,浑身散发着股「境况所迫」的别扭劲儿来。

    既然对方想演委屈,想替安王奉献,那就继续站,他不是小号,缺爱好骗,可没工夫对仇人嘘寒问暖。

    “轰隆——”

    从汤池回来,外边便起了风,等到夜里,更是哗啦啦下起了雨。

    多少吸收了些药力,向来浅眠的顾琮睡得要比平日更熟些,闪电劈了几遭,才被一道闷雷惊醒。

    一睁眼,就瞧见有人直挺挺、披头散发地站在他床前。

    明光殿极大,格局亦很分明,平日小皇帝睡的里间总是灯火通明,他住的外间则要稍暗些,倘若换做旁人,雨夜中瞧见这一幕,怕是要被吓得魂飞魄散惊声尖叫,偏顾琮坐起了身,向里,让出一个位置:“陛下?”

    矮榻边的少年没有说话。

    闪电划过的瞬间,顾琮看到,小皇帝的眼睛黑极了,沉沉地,一眼望不到底,择人而噬的漩涡般。

    他不确定对方此刻是否还清醒着,却记得有老人说过,不要随意叫醒梦游的人,会丢魂,便没再出声,而是张开双臂,轻轻、轻轻把对方拥在怀里,拍了拍。

    席冶其实清明着。

    吃过一次亏,他已然能分辨出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龙床太大,不想一个人呆着,这才走了出来。

    可真走出来,他又舍不得叫醒睡相安稳的顾琮,只能站在床边,一错不错地看。

    撸猫似的顺了顺小皇帝脊背,见人没有反抗,顾琮使了个巧劲儿,胳膊用力,把人抱上了床。

    专门留给守夜内侍的矮榻有点小,他又高了些,手长脚长,如今再加上个小皇帝,便不得不亲亲密密地挨在一块。

    意料之中,对方又没穿鞋,扯过被子替对方盖了盖腿,顾琮的左手向下,试探着找到那双冰凉的赤足,用温热的掌心小心贴住。

    这下,靠在他怀里的少年终于有了反应:“痒。”

    悄悄松了口气,顾琮低声:“暖一暖,舒服些。”

    脑袋靠在他肩上,小皇帝没再说话。

    也许是因为少了那些裴一送来的、掺杂在吃食中的毒物,对方远比上一个雨夜安静,恹恹的,活像只生了病的小兽。

    窗外凄风冷雨,电闪雷鸣,被子里却很暖,约莫是缓过了神,小皇帝的手动了动,虚虚攥住了他的衣摆。

    顾琮喜欢这份依赖。

    与此同时,他心里又无法自控地冒出些阴暗的念头,想着曾数次留宿明光殿的裴一,是否也享受过类似、甚至比之更甚的待遇。

    原本他还不懂,向来没兴趣攀权附贵的自己,为什么总爱暗戳戳与那传闻中的裴侍君比较、争个胜负高低,如今,却多少有些明悟。

    悄无声息地,顾琮偏了偏头,敛下眸中思绪,装作不经意蹭过,在小皇帝发顶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明光殿外则是一副与温馨截然相反的狼狈景象。

    雨下得极大,伺候过小号的宫人都知晓当今圣上的忌讳,有一个算一个,都躲得离主殿远远的:

    反正有顾内侍在,陛下也用不到他们。

    于是,偌大的寝宫外,此刻就只剩裴一和替主子撑伞的夏荷。

    今夜有风,被吹进来的雨水浸透鞋袜衣摆,叫人冷得厉害,不知打了多少个哆嗦,夏荷牙齿发颤地动了动嘴唇:“主子,咱们回去吧。”

    “陛下被那姓顾的妖精迷了心窍,此刻定不会出来见您了。”

    体质远没有表面那样文弱,裴一摇了摇头。

    夏荷一急,不解道:“可、可咱们这又是图什么呢?陛下那样的心肠……”定不会因为您站了整夜而软和两分。

    后面的话她没敢说出口,裴一却听懂了,然而,他站在这里本就不是为了暴君,而是为了另一个人。

    甚至偷偷地奢望,主子听到这消息后,能稍稍多念上他一回。

    薄被里,全然不知道自己的「情敌」正站在大雨中演宫斗的苦情戏,顾琮耐心将小皇帝哄睡,搂着对方,在矮榻上挤了一宿。

    等隔天起床洗漱,他才听说,今早卯时,淋了整夜雨的裴侍君再撑不住,直接晕倒在了明光殿外。

    明知以自己如今的地位,只要开口吩咐,底下人就绝不会再向小皇帝提起裴一,可顾琮犹疑两秒,终究没有这么做。

    ——小皇帝给的权力,他不想滥用,小皇帝给的信任,他更不想辜负。

    回房的时候,对方已经醒了,身上仍穿着那套属于他的里衣,宽宽大大,卷好的袖口和裤脚都重新垂下来,衣襟也被蹭得凌乱。

    一睁眼没能见到想见的人,席冶有点低气压:“去哪了?”

    顾琮:“臣去洗漱。”到底是部件齐全的成年男性,抱着喜欢的人睡了一夜,他再没法像上个雨夜那般坦荡,若不早起,肯定要露馅。

    席冶倒没想这许多,毕竟在他的认知里,生理上,对方和其他内侍没什么两样。

    接过热毛巾擦了擦脸,席冶额角一跳一跳,头仍称不上好,却不再像先前那样痛到时时刻刻想杀人了。

    稍远处,知晓陛下有多挑剔、余光瞥见席冶宿在外间软榻上的宫人们悄悄交换了个眼神:

    传言说的没错,这顾内侍……

    还真真是个妖妃。

    作者有话说:

    嗯,没亲到嘴巴,但席老师以为亲到了,火速开钓(x;

    莫急,很快就会有真的亲亲啦,嘿嘿。

    日常比心。

    第73章

    ☪ 第七十三章

    ◇

    ◎守活寡。◎

    军伍出身, 陆水并行,在没有高铁飞机的年代,区区十数日,朝廷便收到了宁威抵达江州的消息。

    二品大员当朝被宰, 又由多年戍守边疆的宁将军亲自抄家, 席冶在议政殿做的事,根本瞒也瞒不住, 火速传开, 不仅在京城里,更到了京城外。

    对百姓而言, ——尤其是江州的百姓,他们无法共情大臣们每日上朝时的战战兢兢,只知道有个贪官落了马, 抄家得来的银子,换作了米, 让他们能有饭吃。

    有宁威坐镇,腰间还挂着那把小皇帝用来斩户部尚书的佩剑, 再难缠的地头蛇, 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小命,不敢过分使绊子。

    渐渐地, 因朝廷救济而活下来的百姓, 在江州境况日益好转后,开始自发地替宁威宁将军和当今陛下供长明灯,有的还顺便把顾琮的名字也带上:

    管他是男是女是何出身,只要能让小皇帝对江州、对天下怀有一丝怜悯, 他们都愿意当顾内侍的娘家人, 更恨不得这两位能一直恩爱下去。

    而在宁威抵达江州的第十三天, 毒辣了数月的太阳终于被阴云遮盖,哗啦啦落了雨。

    听到这个消息时,席瑾瑜几乎要捏碎手里的茶杯。

    如此得民心的机会,他竟没有把握住,还让肆意发疯杀人的暴君白白捡了便宜,宫里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裴一彻底失了宠,莫说继续给席冶下药,就连见对方一面都难,甚至还引起了他那个便宜堂弟的警惕。

    他给的毒绝对没问题,无色无味,露馅只能是裴一自己的原因,在此等重要的环节拖后腿,饶是平日里席瑾瑜对裴一再宽仁,此刻也升起三分怒意。

    底下的幕僚小心翼翼:“王爷莫急,暴君昏庸无度,宁将军不过心急救灾才肯听话,未必就真站了暴君的边。”

    “便是最差最差的情况,咱们还有薛将军可以争取。”

    薛将军,薛海,禁军统领,负责护卫京都与皇城的安全,性格耿直,极难讨好,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女儿。

    这女儿是他那病弱早亡的原配妻子留下的唯一血脉,薛海素来疼宠,而好巧不巧,那从小舞枪弄棍的薛小姐,心悦他们王爷,虽未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安王府和薛府,都心照不宣。

    老实说,席瑾瑜对女子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喜好,文雅的活泼的,于他而言,都仅是利益结合的工具。

    但以薛海对女儿的疼宠,他想把人娶进门,就必须给出正妻、安王妃之位,宸朝重文轻武,一个禁军统领的女儿,配闲散王爷倒没什么,可若将来他荣登大宝,废与不废,都将是个麻烦。

    “王爷?”见席瑾瑜一直蹙着眉不说话,站在旁边的管家却误会了,“王爷莫不是还惦记着那裴一?成大事者,切忌儿女情长,况且他此刻已经是那位的人,纵使有机会活着领功,也再配不上王爷。”

    整日谋算人心,裴一偷偷抱着何种越界的妄念,席瑾瑜又怎会不知情?

    食色性也,又是个满心满眼都装着你的美人,不得不承认,他对裴一确实亦有些好感,当初决定送对方入宫时,也犹豫了几息。

    然,眼下这情况,到底该如何选,答案已经非常明确。

    这剧情原著里倒是没有,毕竟,虽贴着个火葬场的标签,十里红妆另娶旁人的桥段,终究太超过了些。

    1101兴冲冲来分享八卦时,席冶毫不惊讶:接连丢了毒药、江州、和宁威三步好棋,若席瑾瑜仍想造反,势必要笼络一切可以笼络的势力,尤其是军中,薛海虽不及宁威名望响,却很讨巧,若真能拿下,再想逼宫,都不需要裴一里应外合。

    如此一来,恋爱主线发生偏移,新「反派」出现,知晓暗恋对象即将娶妻的裴一,大概也会和前两个世界的苏清悦一样,自己跟席瑾瑜内耗起来。

    「不行,」淡定否决了数据推演出的最优方案,席冶习惯性地扫了眼一旁专心读医书的顾琮,将话本翻过一页,“我不会让席瑾瑜娶薛家的女儿。”

    1101:?坐山观虎斗才是最优解,好端端趟这趟浑水干嘛?

    席冶:“席瑾瑜喜欢男人。”作者白纸黑字板上钉钉的设定。

    若薛家女儿嫁过去,按现代的说法,便是同妻。

    这和单纯的「相敬如冰」有着最本质的区别,席冶看不惯,亦不可能答应。

    宗室嫁娶,哪怕无需请旨赐婚,也得和皇上通个气,考虑到近来的不顺,席瑾瑜怕这其中又出什么乱子,请媒人上门纳彩后,直接跳过了问名纳吉两个环节,大张旗鼓地带着聘礼登门,出手阔绰,闹得整个京城人尽皆知。

    【他这是想拿民意压你,】愤愤地,1101嘀咕,“心机。”

    席冶却坦然:“慌什么。”

    左右他是暴君。

    特意选了个相对凉爽的阴天上朝,给席瑾瑜表演的机会,果然,在一众大臣僵着笑脸不知该说什么哄自己玩时,席瑾瑜出列,提了安王府与薛家的婚事。

    这在京城已经不算什么新鲜事,保皇党虽隐约猜出了对方的狼子野心,偏又不敢在席冶面前点破,一个喜怒无常的君王,席瑾瑜又在对方登基时出过力,莫说没证据,就是有证据,最后也不知死的会是谁。

    偏这一回,小皇帝像开了窍,刚听了几句,便斩钉截铁:“不准。”

    糟糕的预感再次应验,席瑾瑜脸上笑容未变:“臣与薛家小姐是真心相爱,发乎情,止乎礼,陛下何出此言?”

    另一位当事人薛海则从始至终保持着沉默,他虽耿直,却不愚笨,安王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他多少能猜到些,无奈,自家女儿是个痴情种,非卿不嫁,只差没一哭二闹三上吊,加之安王府又肯给出正妃之位,他才勉强答应下来。

    如今小皇帝搅局,薛海面上不显,心里却多少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

    “何出此言?朕不准便是不准,需要什么理由?”稍稍坐直了身,席冶唤,“薛卿。”

    薛海应声出列,垂首:“臣在。”

    “若真想嫁女儿,不若送进宫来,朕赐她个贵妃之位,绝对比什么安王妃厉害,”语出惊人,少年帝王红唇轻勾,“反正都一样,又有什么差。”

    夺臣妻、甚至夺堂兄之妻,此等疯癫的言论一出口,全场的大臣顿时哗然。

    况且世人皆知当今圣上好男色,薛家女儿入了宫,又和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这这这……”保皇党一脉的大臣刚刚欣慰了两秒不到,再次提心吊胆,席瑾瑜垂在身侧的手更是默默捏紧了些。

    他是不爱那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薛小姐,可却受不了脸面被放在地上踩。

    唯有心系女儿的薛海在震惊之余,品出了一丝古怪,什么叫「反正都一样」?这话说得简直没头没尾。

    不过此刻最重要的,还是要阻止小皇帝的异想天开,利落跪下,薛海冒着被触怒龙颜的危险,拱手,当机立断:“回陛下,小女性情急躁才疏学浅,在府中野惯了,着实无福入皇家消受天恩。”

    席冶:“哦?可安王亦是皇家之人。”

    薛海没话说了。

    他管不住高高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却能管住自家的女儿,本就对这桩婚事存了丝犹疑,事情发展到如今这局面,他也只得硬着头皮,选择驳席瑾瑜的面子:“回陛下,臣今日便会将安王府的聘礼退还。”

    席冶满意了。

    倘若将来席瑾瑜和裴一的关系曝光、谋逆之事也浮上水面,那薛家小姐还是飞蛾扑火痴心无悔,他自然不会再阻拦。

    但现在,「主角攻」还是应该先和「主角受」掰扯明白。

    以席瑾瑜的骄傲,准岳父薛海此话一出,饶是再需要禁军,他也不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上赶着嚷嚷什么非卿不娶。

    双方都没意见,此事便算定了性。

    上朝时一言不发,等下了朝,顾琮却幽幽地问:“陛下想纳薛家小姐为妃?”

    光顾着欣赏主角攻吃瘪的席冶:……

    “朕瞧你这胆子是愈发大了。”分分钟端起暴君的派头,红衣少年冷哼了声。

    可一想到某人有可能会因此整夜辗转反侧,他顿了顿,又解释:“朕只是不想让席瑾瑜痛……”快。

    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喉咙里。

    议政殿后专门用来供帝王休息小憩的里间,席冶被抵在了屏风上。

    “臣知道。”

    很清楚自己此举有多大逆不道,可能下一秒就被拖出去砍头,顾琮却依旧克制不住冲动,凑近,呼吸交织,盯住小皇帝的唇:“但万一薛统领答应了呢?”

    万一薛海迫于皇威答应了呢?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迎别的女人进宫。

    “没有万一,薛海很疼自己的女儿,如珠似宝,又怎会舍得送给朕?”

    似是确信不会被他伤害,蹙着眉,少年帝王条理清晰地解释,殊不知自己一张一合的唇有多诱人。

    ……会被赶走的。

    会死。

    倘若自己辜负了对方的信任,按小皇帝的脾性,以下犯上的内侍,定会被拉出去斩首,甚至一片片凌迟。

    脑子虽这么想,疯狂叫嚣着危险,反应到动作上,顾琮却鬼使神差般,垂头,吻住了少年喋喋不休的唇。

    死了便死了吧。

    顾琮想。

    贪婪的妄念犹如地狱的烈火,灼烧着心肺。

    他有罪,

    可他已经无法再忍耐。

    作者有话说:

    更啦。

    日常比心。

    第74章

    ☪ 第七十四章

    ◇

    ◎不咬人?嗯?◎

    席冶从未体验过如此「凶狠」的吻。

    激烈的, 仿佛下一秒就是天翻地覆世界末日,带着视死如归的气势。

    “顾……”短短一个名字叫得支离破碎,年龄带来的体型差,让他根本挣脱不得, 唇瓣吃痛, 浅淡的铁锈味弥漫开,这似乎激发了小号埋藏于身体中的本能, 动作快过意识, 席冶一个晃神,嘴巴便报复性地咬了回去。

    这一下用的力气着实有点重, 被咬的男人却没生气,反而还抓准机会,长驱直入, 眼都不抬地,精准抓住小皇帝想推开自己的手臂, 握住那因衣袖垂落而露出的纤细皓腕,压在绘有水墨山景的屏风上。

    席冶有点透不过气。

    娘胎里带了病, 又吃了主角受送来的好些毒, 这具躯壳实在太弱了些,他只能用尚算自由的另一只手, 紧紧揪住顾琮的衣领, 跟着对方的节奏、被对方引领着,不断向上,向上,再重重跌落。

    而这时, 让他狼狈至此的男人却温柔起来, 空着的手紧紧圈住他的腰, 支撑着他,一下下舔舐他唇瓣上被牙齿嗑出的细小伤口,如同安抚受惊的小兽,作出一副老实体贴的样子。

    “乖”极了。

    也狡猾透了。

    等席冶再找回自己的呼吸,他整个人几乎化作了一滩水,若非顾琮扶着,怕是要沿着屏风软绵绵流下。

    略微缺氧的感觉让四肢使不上劲儿,微微肿起的唇染着水光,鲜红欲滴,如同春日里最娇艳、沾了露珠的花瓣,胸口急促起伏了下,少年帝王狠狠瞪着对方,最终却只挤出句:“放肆。”

    臣不咬人?尽是屁话。

    只可惜他现在这副模样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

    眼尾泛着抹好似哭过的红,嗓音也是哑的,顾琮没说话,仅凑过头,控制不住地在小皇帝唇上又吻了吻。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快要死了。

    偏心里涌出的,并非恐惧,而是大股大股轻飘飘的愉悦,还有蠢蠢欲动的,想得到更多的不满足。

    一墙之隔的前方,便是百官朝拜的议政殿,而他,却在这样严肃的地方,与小皇帝做着如此亲密的事。

    依依不舍地,最后摩挲了下小皇帝的手腕,确定对方能自己站稳的顾琮,久违地跪下,垂头,等待着最终的惩罚。

    席冶的火咻地一下窜起来:“谁准你跪的!”

    顾琮惊讶地抬眼。

    他怎么也没料到,小皇帝最在意的竟是这个。

    到了此等可能会丢脑袋的要紧时候,他依旧听话得很,规规矩矩站起,只盼对方能别蹙眉。

    候在外面的宫人早已隐约听到了响动,却没一个敢出声询问,等待判决的几秒钟里,顾琮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只化作一句:“陛下。”

    “求陛下莫赶臣走。”

    “臣宁愿一死。”

    ——小皇帝其实是个很软和的人,看在往日自己照料对方的情面上,对方或许会饶他一命,像最初那样,把他送回避暑行宫,老死不相往来。

    然而,此刻的顾琮,心态早已和刚进宫时截然不同,刚进宫的他或许只是不想离开,现在的他,却是不会离开。

    死也不会。

    鸦黑的睫毛低垂,让人瞧不清神色,小皇帝的肩膀微微颤抖,约莫是气的,唯有席冶自己知道,他的眼底在笑,无声地、喜悦地、兴奋地、堪称病态地大笑。

    他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

    而且是超额地得到。

    明明是被猎人一步步诱进陷阱的猎物,却不自知,以本该最无辜的身份,煎熬地忏悔着自己,祈求被猎人永远束缚,日日夜夜,再也无法抽身离开。

    太坏了。

    席冶想。

    仗着小号身世可怜,仗着自己穿越者的先知,嘴上说着要放对方自由,心底却暗暗谋算,该如何让对方接受一个满手血污的反派。

    实在是太坏了。

    他竟没有一丝愧疚,反而还堪称任性地隐隐抱怨着,对方明白得太晚。

    “朕杀你做什么,”终于能稳稳当当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席冶抬头,平静如常,“至于赶你走……”

    故意慢悠悠将语调拖得老长,他忽地一转话锋,挑眉:“轻薄够了就跑,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咚。

    柳暗花明,心脏猛然跳快一拍,隐隐悟到话中含义的顾琮被这突如其来的幸运砸得有点懵,未经大脑,脱口而出:“没够。”

    仅仅一个吻,哪能算够呢。

    意料之中地,他被小皇帝踹了脚。

    却不疼,仿佛被惹恼的狸猫,只能算张牙舞爪地做做样子。

    一刻钟后,偷偷瞄到顾琮全须全尾陪着席冶走出里间的宫人们,纷纷瞳孔地震,就差没在脸上刻满「叹为观止」四个大字:

    虽仅是模糊听到了几个字,但连名分都没有的区区内侍,居然敢质问陛下纳妃,还没被责罚,这顾琮果然是个男狐狸精转世。

    瞧瞧这皱巴巴的衣领,瞧瞧那挪了位的屏风,别以为幅度小,便可以瞒天过海,青天白日的,规矩何在?体统何在?

    当然,这话也只能是想想,纵使顾琮一朝得道让人羡慕嫉妒看不惯,可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出现,确实让他们在宫里的日子好过了些。

    况且谁又能说准帝王的恩宠能持续多久?那裴侍君,不也曾经圣眷浓厚,如今呢?守在静雪轩等着老死宫中罢了。

    “咳咳。”

    明光殿外淋雨回来,裴一高热不退,一连烧了几日。

    以暗卫足以被称作铁打的身子骨,他本不该如此脆弱,却在听说安王府向薛家求亲后,由装病变成了真病。

    他当然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却没想过它会来得这样早。

    自虐般地,裴一运用自己学过的知识,不动声色地收集着与安王府、薛家有关的消息,于是他便知道了,是主子亲自去提的亲,安王府正妃之位,聘礼绕了几条街,惹无数闺阁女子艳羡;

    那薛家小姐也极欢喜,夙愿成真,端地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主子?主子您怎么又咳了?”刚端着药回来就听到几声闷咳,夏荷匆匆放下托盘,替对方倒了杯水。

    裴一在乎的却并非身体。

    倚着枕头,他配合地将水喝光,润了润喉,拐弯抹角地问:“听闻陛下今日去了早朝?”

    若暴君上了朝,主子一定会向暴君提起婚事。

    “是,”误以为对方是想再找机会挽回圣心,夏荷表情为难地顿了顿,才道,“今日安王提及与薛家小姐的婚事,陛下不知怎地,非要、非要插上一脚,抢薛氏女入宫,还说要给贵妃之位。”

    “薛统领疼爱女儿人尽皆知,饶是那薛小姐和安王再两情相悦,最终也只能磕了头,告了罪,作罢婚事,让陛下失了抢的兴致。”

    抢这个词用得颇有些大逆不道,若非四下无人,夏荷也不敢说得如此直白。

    喃喃地,裴一重复:“作罢婚事?”

    夏荷点点头:“是呀。”那薛小姐今夜怕是要以泪洗面。

    裴一:“那安王作何反应?”

    夏荷:“想也是不愿的,但前有陛下施压,后有薛统领当众退婚,安王殿下再心悦薛小姐,终究要顾忌皇家的脸面。”

    裴一松了口气。

    又觉得这般紧张的自己着实可笑。

    生病除了会让身体变得脆弱,似乎也会动摇意志的坚定,他病了很多天,在明光殿前争风吃醋晕倒的「笑话」早已传遍宫内宫外,却未收到任何府中的新指令,放弃、继续、或是新的任务,没人告诉他接下来该如何做,就像他已经被彻底地遗忘在深宫中。

    主子总会成婚的。

    哪怕他学成后便跟着对方、做对方身后见不得人的影子,享过许许多多似是而非的温柔,细细算来,大抵也和其他暗卫没什么不同。

    他本不该有怨,也不能有怨,可隔天安王入宫跪请赐婚的消息,终是让裴一崩了心态。

    席冶也没料到这世界的主角攻如此能屈能伸。

    不过对方似乎也仅是做做姿态,补全先前逾矩下聘的深情人设,草草跪了半个时辰便想走,席冶难得逮到个光明正大折腾主角的机会,自不可能让席瑾瑜好受,轻轻松松博了名声,足足让人跪了一整天,直到宫门下钥。

    阴差阳错,反倒戳了裴一的痛脚,脑补出一番席瑾瑜对薛小姐的真爱论。

    寝殿里没有旁人,席冶斜斜倚在软塌上,顾琮就坐在他腿边,一边读医书,一边替小皇帝打着蒲扇。

    余光扫见对方的眼尾弯了弯,虽不知小皇帝突然在高兴些什么,他仍自然而然地倾身,亲了亲对方的唇。

    那唇上有一道细细小小的伤口,结了痂,是被自己咬出来,顾琮每次都要将吻落在上边,仿佛这样就能好得更快些。

    赶在小皇帝发火前,他退开,诚恳:“陛下刚刚真好看。”

    ……得寸进尺这几个字该怎么写,席冶又被动复习了遍。

    他也没想到,解了禁的顾琮,会比前两个世界更加粘人,嘴巴也像抹了蜜,情话张口就来,偏又讲得无比认真。

    耳根微微发热,无意识循着对方的视线舔了舔唇边的痂,先前差点被亲到说不出话的席冶没好气:“不咬人?嗯?”

    “臣的错。”迅速认罪,毫无辩驳,顾琮一本正经地向前探了探:

    “敬请陛下再多多咬回来。”

    作者有话说:

    身体缘故,七月起只正常日更,感谢理解。

    以下为作者碎碎念,可跳:

    老读者应该知道,话话身体一直不太好,这本V后一直全勤加更,基本没休过,三次工作也要敲键盘,脑速慢,每天坐在电脑前的时间太长,肩颈和手腕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七月打算缓缓,至少周末能多休息下。

    感谢看完。

    日常比心。

    第75章

    ☪ 第七十五章

    ◇

    ◎欺君。◎

    挑衅的话进了耳朵, 席冶当然不能示弱。

    稍稍抬了抬下巴,他凑近顾琮,真准备咬的那一瞬,又有些舍不得。

    对方似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发展, 毫无惊讶, 顺势把他搂进了怀里,胸腔震动, 闷闷笑出了声:

    “陛下真好。”

    与其说抱, 不如说大半个顾琮都虚虚压在了他身上,暑热未退, 饶是寝殿里搁了冰,也并非什么适合贴贴的温度。

    席冶却喜欢这种亲近。

    软榻上,他们水到渠成地交换了一个吻。

    翻了大半的医书搁在桌上, 已经无人再看,小号雨夜早产, 先天不足,身子骨弱得厉害, 全部心神都用来对付恶鬼般阴魂不散的偏头痛, 自然没工夫再想其他,知道是怎么回事, 生理却没什么需求。

    席冶却不一样。

    他本就爱着顾琮, 加之小号遗留的精神问题作祟,发作起来,恨不得将对方变成巴掌大小,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近日头痛消减了些, 某些被压抑了快二十年的东西, 便如开闸的水,气势汹汹地涌了上来。

    心里总绷着根弦,惦记着顾琮的特殊,想护着对方的自尊,席冶本能地往后躲,却因软塌太小,退无可退,甚至被对方捉住了乱动的脚踝。

    天气热,他又不需要外出走动,连双袜子都没穿,古代的中裤最是宽敞,慢慢地,以脚踝为始,不属于他的温度攀了上来。

    软塌舒适,却无龙床层层叠叠的帘幔,为了通风,殿门开着,仅在不远处立了张屏风,阻挡着可能的窥探。

    明知道以自己的名声,除了顾琮,绝没人敢多听多看,席冶却依旧无法自控地紧绷,手背抵在嘴上,堵住所有可能会外泄的响动。

    顾琮该是没经验的,但某些时候,他又觉得,这人当真是熟练得过分。

    午后的寝殿格外安静,阳光晒得廊檐下当值的太监宫女都昏昏欲睡,唯有一点隐晦的水声,似有若无,昭示着这个午后的不寻常。

    ……意识有刹那的恍惚,席冶瞳孔放大一瞬,又回过神。

    最开始的姿势早已变化,他整个人汗津津地窝在对方怀里,耳边是彼此交错而急促的心跳,一反常态地,顾琮竟再没说什么不规矩的话,唯有呼吸略重了些,而席冶,也总算后知后觉发现了某些异样的触感。

    “你……”

    “年幼入宫时恰巧生了乱子,侥幸逃过一劫,”嗓音沙哑得厉害,顾琮笑,低低,“那时陛下尚未登基,应算不上欺君?”

    轻轻吻了吻小皇帝充血的耳尖,他问,语气之柔软,仿佛可怜得很:“既然陛下爽快了,可否也疼疼臣?”

    动作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半诱导半强硬地,牵了少年白皙纤细的手过去,吻住嘴,箍住腰,根本没给对方机会反对。

    等席冶重新沐浴过,换了身清爽干净的新衣,娇生惯养的掌心已然有了红痕,宫人们自是懂得明光殿为何叫水,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1101则委屈得很:“这怎么能怪我呢?明明是你说要尊重顾琮隐私,而且在系统眼里,扫描得再仔细,也只是一堆数据。”无关健康,哪个正经系统会去查宿主的男人有没有真的缺零件。

    统统无辜,统统冤枉。

    席冶也知道,这事儿其实怪不到系统身上,可一想到某人瞒他瞒得这样好,自己那点偏执带来的掌控欲就扰得他心烦。

    顾琮大抵是瞧出来了,没多辩解,只暗戳戳地哄着他,一直呆在他的视线范围内,甚至还让人送来了药浴期间被禁止的冰碗。

    郊外院子里新摘的、正当季的水果,配上凿得细细的冰沙,再浇几滴混了蜂蜜的糖汁儿,成功捋顺了席冶脑子里乱糟糟的毛线团。

    高居皇位,“美人”在怀,约莫是世界意识瞧不得他如此痛快,江州的灾情刚平复,席瑾瑜那边又出了幺蛾子。

    薛家女怀孕了。

    还是皇家血脉,安王的孩子。

    此时离席冶在朝堂上搅黄婚事不过一个半月,自江州回京的宁威还在路上,这事儿也不知是如何外泄、从哪传开,总之,一夜之间便闹得满城风雨。

    眼下,无论席冶反对与否,薛家都和席瑾瑜绑在了一条船上,哪怕他逼着薛家女把腹中的胎儿打掉也是一样。

    平心而论,只要想做,觉醒后拥有上帝视角的席冶并不担心主角的反击,更不觉得自己会输给安王,但他心里仍旧称不上痛快,为薛海。

    和上个世界的顾家二老类似,对方是真心疼宠女儿,奈何,后者是被主角选中的工具人,可以想象,倘若席瑾瑜未来真能坐上那把龙椅,这个未婚先孕的「妻子」、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会被对方如何悄无声息又顺理成章地抛弃。

    涉及宗室,宫中的耳目最是灵通,没用上半天的功夫,将将养好身体的裴一便听闻此事,失手摔了茶杯。

    清热解暑的莲子汤一碗碗送来,却不见暴君的影子,他再愚笨,也能猜到是自己的身份露了馅,或许,连带着主子也一起……

    然而,在他生病的这段时间,暴君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将这静雪轩围得如铁桶一般,他出不去,消息更出不去,无论是主子还是暴君,似乎都将他忘了,任由他做这深宫里一道被遗弃的影子。

    “哈……哈哈……”

    终于得到外界与主子有关的消息,却是对方与另一个女人情难自禁,孕育子嗣,裴一用嘶哑的喉咙挤出两声笑,干巴巴地,也不知在笑谁。

    这一个多月,有能力谋新出路的宫人,大都调离了静雪轩,只剩下些无处可去的,或是像夏荷这般难以再换主的「心腹」,还一日日地留在此处。

    小心翼翼捡起地上的碎瓷片,夏荷眼里隐隐有了畏惧,觉得往日里和蔼可亲的主子,竟渐渐变得比陛下更加恐怖。

    早先尚未被禁足时,李总管送来的汤,她特意找相熟的医官检查过,什么都没有,就是最普通的解暑汤。

    可主子偏偏却要背着所有人催吐,日复一日,原本清润的嗓音变得如砂纸磨过般粗糙,至少失了一半复宠的机会。

    ——要知道,以前陛下最喜欢的,就是抽一卷书、乃至奏折,听主子念,如今,却再也没有这般引人艳羡的境况。

    无声叹了口气,夏荷起身,正想用帕子捧着碎瓷片离开,却被一把攥住了手腕:“安王的事,再与我说说。”

    那力气大极了,夏荷第一次知道看似文文弱弱的主子,居然有几乎能将自己骨头捏碎的手劲。

    眉毛紧紧地蹙在一块,她忍着痛,将刚刚才说过一遍的话又重复了遍:“奴婢听、听送饭的小邓子说,坊间皆传,那薛家女有了身孕,且前些日子被撞见与安王殿下同游。”

    “而安王府也未否认,大抵喜事将近,陛下却怕是要震怒,让咱们近来安生仔细着些,免得掉了脑袋。”

    数十天前,那安王府毕竟也对薛家下了聘,夺嫂、夺臣妻,哪怕仅是嘴上说说,此等荒唐行径,又有谁会真的忘记?

    ……他约莫是被暴君喂的汤毒疯了。

    裴一想。

    无尽的恶意在他心底滋生,夏荷每说一句,他脑海里就冒出一种逃出宫去,杀了薛家女的法子。

    这实在有违暗卫的准则,该直接拉出去处死,却叫他心里无比痛快。

    “主子?”音量越来越小,夏荷被对方阴郁的眼神吓出一身冷汗,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发抖。

    乍然从梦中惊醒般,裴一猛地松开对方的手:

    他怎么变得和暴君一个样子?

    夏荷却不知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腕子疼得厉害,忙不迭地告退,原本她只是听说,冷宫会叫人发疯,却未成想,连裴侍君也会如此。

    而且以对方的力气,对莲子汤过激的反应,春桃她……真的是自己畏罪投井吗?

    越想越胆寒,没两日,夏荷便病了。

    这下,裴一彻底没了人伺候,茶水是冷的,饭也总是不及时,对比刚进宫时的待遇,堪称云泥之别。

    若说席瑾瑜半点不知情,那肯定是谎话,然而,此时正是他拉拢禁军的紧要关头,心头那一点点不忍,很快便被丢弃:

    若是裴一能争气些,事情又何至于发展到这步?

    礼部尚书的养子,为保证这身份从小到大毫无纰漏,他花费了多少心力?如今却皆是白费功夫,席冶不仅没变得更疯,还活得滋润,阴差阳错救了江州,让他短时间内再没合适的理由煽动民怨,只能在一个女人身上做文章。

    闲来无事翻监控的1101:怎么说呢,这俩还真不愧是一对。

    明明都是为了私欲,却偏要扯个好听的名头,大义凛然,当初江州百姓快饿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主仆二人有任何表示?

    席冶倒是懒得掰扯这些,他最近有点烦,宁威虽未归京,可他的态度,明显影响了保皇党一脉,原本这群人仅是想拿小号当个维持正统的吉祥物,最近,却渐渐把许多歌功颂德之外的折子递了上来。

    偏这群老狐狸狡猾得很,怕自己掉脑袋,一个个都不露面,只托顾琮转交。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随意将桌上的奏折一推,席冶放下笔,起身,把位置让给某人:

    “你来。”

    作者有话说:

    大臣们:??

    嗯,今天也是得寸进尺的顾内侍。

    日常比心。

    第76章

    ☪ 第七十六章

    ◇

    ◎你很希望朕成婚?◎

    让一个内侍批奏折, 若是叫那群老臣知道,定要把血压都气上来。

    席冶却不以为然,甚至有种恶作剧成功的愉悦感。

    见小皇帝毫无开玩笑的意思,被拽到椅子上的顾琮无奈:“陛下。”

    “怎么?觉得自己不行?”登基之后就没去过御书房, 席冶很好地维持了小号的习惯, 随意找了张放着软枕的贵妃榻窝着,指挥, “怕什么, 朕教你便是。”

    顾琮:“此事于礼不合……”若叫旁人知道,尤其是言官史官, 对方定要被大肆编排。

    “于礼不合?”凤眸微竖,少年帝王似笑非笑:

    “那你扑上来亲朕,难道就很合礼数?”

    顾琮立刻闭了嘴。

    这话他确实没法反驳, 再说下去,也只能被小皇帝调侃个痛快, 心念电转,他飞快选了个相对折中的方式, 借口请教, 将奏折的内容都读出来,再模仿小皇帝的字迹, 将对方的意见誊写其上。

    以多数人的眼光来看, 这实在是件荒唐事,无奈,此刻坐在龙椅上的那位,本就离经叛道, 又有疯症加持, 就算有谁瞧出字迹的猫腻, 也不敢真的点破,只能安慰自己,最少,这折子总算送到了陛下眼前,被陛下扫过,对比之前,已是极大的进步。

    少年人,心性未定,慢慢来,慢慢来。

    比老臣们更头疼煎熬的,大抵便是安王一脉,原本,他们是见新帝年幼,看似高高在上,却无实权,又疯癫嗜杀,哪怕事事顺从,也有可能丢了小命;

    而安王礼贤下士,胸怀天下,且背后有礼部兵部支持,这才铤而走险,准备替自己搏个前程。

    未成想,仅仅几个月的功夫,原本对他们一片大好的局势,忽然就急转直下,不仅在军中声望极高的宁威隐隐有了站队的倾向,连原本只把暴君当傀儡的那群老头子,都开始参考对方的意见,颇有要放权的迹象。

    哪怕薛家女有孕,禁军被纳入安王麾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这境况,依旧让人寝食难安,放不下心来。

    席瑾瑜更是清楚,留给他的时间没剩多少,朝堂上的所谓阵营本就要靠利益维系,无需席冶做出什么名垂青史的政绩,只要对方乖乖坐在龙椅上不闹事,就会有一群怕死的墙头草临阵倒戈,上赶着表忠诚。

    事已至此,他必须尽快捅破席冶无法再留有子嗣的事实,若那群老头子仍执迷不悟,继续拥立对方,上奏劝谏,那就等着被暴君提剑捅死,一箭双雕。

    于是,紧挨着薛家女有孕的消息,另一条火速传开的八卦便是,当今陛下,不能生。

    两相对比,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什么。

    ——口口相传的流言,哪怕贵为天子,也无法彻底阻止,除非把这城中百姓都杀光。

    席瑾瑜算盘打得精妙,只要对方开了一个头,他就有法子火上浇油,趁势抓紧这个来之不易的、为民除害的理由。

    主线未变,细节却彻底偏离原著,大着胆子,1101采访了一下当事人的想法:“你觉得席瑾瑜这招怎么样?”

    席冶言简意赅:“low。”

    古往今来,没见谁家争抢皇位,是靠比谁更能生。

    但子嗣香火,确实是保皇党最重视的问题之一,喜欢男人归喜欢男人,不想生和不能生,这可是完完全全地两回事。

    朝堂上已然你来我往地吵了数轮,碍于小号留下的余威,暂时还没谁敢闹到席冶面前来。

    顾琮亦听到了些风声。

    熟练替小皇帝揉着太阳穴,他不解,问:“臣近来日日替陛下把脉,陛下仅是子嗣艰难了些,绝非外界所传,为何……”

    席冶冷冷抬眼:“怎么?你很希望朕成婚,娶别的女人?”

    青丝顺滑垂落,小皇帝此刻正躺在他膝上,饶是表情再凶,也透出股今非昔比的亲密,让人怕不起来。

    凭着这份亲密,顾琮好脾气:“怎么会?臣只是担心。”

    专门安排了个状似身家清白的裴一进宫给小皇帝下毒,之后又闹出这许多事,莫说是他,稍稍对政治敏感些的宫婢、世家、百姓,纵然没听过裴一的事,也能从近来的风波中品出些猫腻。

    安王狼子野心,虎视眈眈,朝堂上亦有许多大臣在观望,小皇帝背后缺少母族支持,唯一偏宠的自己,更无什么家世可言,顾琮批的奏折越多,就越是忧虑小皇帝的安危。

    “吵才好,吵得越凶越好,朕正巧想叫他们认清事实,”确定对方没有想委曲求全把自己推给其他女人,席冶顺了心气,淡淡,“早都说了朕不会娶妻,有些人,却总把朕当小孩子。”

    玩够了闹够了,便会想有一个家庭。

    特别相比小号,席冶的作风温和许多,死的人一少,底下人的胆子便大起来,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妄图插手他的私事。

    说到底,不还是在抢谁有资格奉上那个能孕育皇嗣、乃至储君的肚子。

    席冶厌倦透了这一切。

    他没有悲天悯人普度众生的菩萨心肠,却也无意随便拖旁人下水,原以为出身小世界的顾琮会再劝上几句,但对方竟只是抬起搭在自己太阳穴上的指腹,亲吻一般,碰了碰他的眉心:“陛下是个好人。”

    语气真诚,男人垂着头,与他四目相对,琥珀色的眸子仿佛盛着温暖而不灼热的阳光,满到要溢出来。

    堂堂反派居然收到了张好人卡,席冶很想笑某人恋爱滤镜叠得太重,未等张口,就被对方珍而重之地吻了吻。

    一切的反驳皆半路夭折。

    好人便好人吧。

    席冶思绪飘忽。

    为了顾琮,他愿意在不违背本心的前提下,做一回好人。

    两日后,破天荒地,席冶主动上了次朝,在一众朝臣纠结着该如何开口的寂静中,认下了自己无法生育的「事实」。

    大臣们懵了。

    席瑾瑜也愣了。

    他没想到,席冶会如此轻易破了他的圈套,没红眼没杀人,坦荡地,坐实这个对男人而言无比耻辱的传闻。

    化被动为主动,为君者「自曝家丑」,议政殿内的氛围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无论内心作何想法,众人面上都平静极了,仿佛此事根本无关痛痒,生怕自己一个表情不对,就被小皇帝名正言顺拖出去砍了。

    更没谁再敢奏请陛下尽快选秀纳妃,以平息流言。

    流水般,各路来自民间的「神医」入了宫,却都没诊出个所以然,包括又翻了遍藏书阁的太医,亦束手无策。

    连夜替宿主伪造身体数据的1101:好家伙,您这是生怕主角不造反。

    【不破不立。】

    任由席瑾瑜搅浑京中一池水,席冶稳坐钓鱼台:“放心吧,我总不会拿顾琮的命冒险。”

    这话1101倒是信,但世界意识对主角的偏爱,总能弄出各式各样无厘头的意外。

    【我们手里不还有另外一个主角吗?】盛着最后一季荷花的瓷盆里游过条红白相间的锦鲤,席冶随意丢了一小块糕点下去:

    【白养他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全讨回来。】

    1101悄悄打了个哆嗦,总觉得宿主这话,是想把裴一如鱼般,捞出来宰了吃掉。

    然而,未等它再劝些什么,下一秒,对方识海里的阴冷便烟消云散。

    因为顾琮来了。

    “今日内务府叫人送了些新鲜果子,臣用井水洗了,陛下可要尝尝?”眼下虽已至九月中旬,却是京都每年最热的几天,等过了月末,才算真正入了秋。

    小皇帝既畏冷又畏热,肠胃也弱,如同需要精心饲养的兰花,娇气得很,宫里不缺冰,顾琮却不敢让对方放开了吃,不得不想些折中的法子,哄席冶欢心。

    相应的,没什么食欲的席冶也很给面子地伸手,挑了枚看起来最甜的,咬了口:“朕记得,你之前住在避暑行宫?”

    顾琮颔首:“是。”

    头一次听小皇帝主动提及此事,他又补充:“臣在那里住了十余年,比不上宫内奢华,风景却极美。”

    “行宫里的汤池皆是活水,山间有小溪,清可见底,臣早先训过鹿,日日带着它们去解渴,吃最新鲜的叶子。”

    “这时节,陛下还可以亲自骑马,去附近打猎。”

    顾琮口中描述的一切,鲜活且明快,是小号完全没有经历、甚至难以想象的生活,席冶原本只想寻个借口出宫,推主角一把,给席瑾瑜一个来杀自己的机会,此刻,却当真生出几分期待来。

    “那便去打猎。”

    丝毫未觉得自己破了小号那个便宜爹留下的规矩有何不妥,席冶语出惊人:“快些收拾行李,后日就能出发。”

    平常连御花园都懒得逛的小皇帝忽然要出游,顾琮一怔,直觉对方这兴致来得诡异,蹙了蹙眉,偏偏被感性支配的大脑,又无条件地信任对方。

    “你这什么表情?”食指和拇指张开,用力按住顾琮嘴角往上推,席冶哼了声,“朕是有些谋算,却也是真心想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臣明白。”

    天子行事,本没必要对任何人解释,可对方就是这么做了,为了他。

    身体快过意识,及时按住小皇帝想要抽走的手,顾琮低头,轻轻吻了吻,在少年为这熟悉的动作放松警惕的瞬间,舌尖一扫,清理般舔过那染着果汁的指腹:

    “脏了。”

    “臣替陛下弄干净。”

    作者有话说:

    更啦。

    日常比心。

    第77章

    ☪ 第七十七章

    ◇

    ◎回门。◎

    皇帝要出宫, 可急坏了一帮大臣。

    秋天都要到了,这是避哪门子暑?况且整个宸朝,现在就剩这么一根血脉正统的独苗,纵是个疯的, 也得保护妥当。

    然而, 暴君之所以被称为暴君,一意孤行简直是最基本的条件, 这边朝堂上还在吵, 那边陛下已经收拾好了行李,顺手还把某位跳得最高、大骂顾琮惑主的言官拖出去, 亲自数着,赏了二十个板子。

    杀鸡儆猴,再加上有席瑾瑜暗中推波助澜, 小皇帝出游的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说是出游, 其实宫里人都心知肚明,放在民间, 这该叫晚了太久的回门才对:

    若非顾内侍是避暑行宫出身, 自小在那长大,他们平日连御花园都懒得逛的陛下, 又哪来的兴致, 劳师动众,去一个十几年未被皇室踏足的地方。

    况且那行宫在地图上虽离京城不远,但换算做脚程,快马加鞭, 也要赶两天两夜的路, 更称不上热闹, 所以顾琮刚进宫时,才会被说成「乡下来的」。

    今时不同往日,皇帝点名要去的地方,再偏僻,亦能变成香饽饽,除了负责采买的太监,宫人们大都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一个个挤破了脑袋,皆想争取随行的机会,苦点累点没关系,只要能出去、再离陛下远些就行。

    ——没办法,尽管顾内侍进宫以后,陛下发疯杀人的频率大大降低,可伴君如伴虎,能躲远些还是躲远些,前程哪有命重要,没看人家李总管都没说什么,安安分分,将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位置拱手相让。

    变相被夺了权的李德忠确实没有想象中那样不甘恼火。

    历经两朝,他对这局中的变化最是敏感,自从被席冶敲打过,他就一直暗中观察,亲眼瞧着对方废了安王插在宫里的钉子、救了江州大旱、借着宁威笼络了一波军中好感,不仅在民间挽回了些声望,连身体都有了好转。

    前任户部尚书真的是因为太吵才被扎穿了喉咙吗?李德忠觉得未必。

    他们这位陛下,似乎很懂得该如何、适时利用自己的「疯症」,无论是警告自己,还是除掉棘手的蛀虫。

    所以,纵然未得到重用,李德忠亦没打算转投安王的阵营,输了要掉脑袋的仗,若非稳赢,他绝不轻易下注。

    避暑行宫,身为太监总管,他自是要去的,却未成想,除了随行宫女内侍,陛下还带了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裴一。

    李德忠眼皮一跳,恨不得当场突发疾病,直接晕死避开此行才好。

    但已经晚了。

    帝王的仪驾已经出了宫。

    能和席冶同乘的,当然只有顾琮,裴一斜靠在后边的马车里,膝盖钻心地疼,周围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往日总跟在他身边的夏荷,也称病告假,宁愿留在静雪轩禁足。

    暴君的心多硬,裴一是知道的,莫说是一天、两天,便是他跪死在暴君眼前,对方也未必愿意挪挪脚,说不得还要从自己身上踏过。

    顾琮却不同。

    此人一瞧便是副未经过世事磋磨的天真模样,只要他装得惨些,哪怕明面上与自己是竞争关系,对方仍可能去求情。

    事实证明,他想得没错,时隔大半年,他终于再次出了宫。

    虽不清楚暴君为何还留着自己的命,但左右已经暴露,更被怀疑也无所谓,他要见主子,必须要。

    亲眼目睹主角受一系列神色变换的1101:这波啊,这波你在最底层。

    谁叫「顾琮求情」这个桥段,根本就是它家宿主安排的。

    否则,以某人的醋坛子属性,天塌下来,也不可能自个儿主动把情敌往席冶的眼前放。

    饶是如此,它此刻也能嗅到空气中的隐隐酸味:“陛下既已确定裴一心怀叵测,奉安王之令投毒,为何不直接将他拖到城西菜市口斩了,以儆效尤。”

    席冶:好问题,因为他想看主角互殴?

    但对没开原著视角的顾琮,却需要换个说法:“人打狗有什么乐子,狗咬狗才够趣儿,不是吗?”

    甚少能从顾琮口中听到要杀谁的话,他伸手,像初见时那样,轻轻勾了勾对方的下巴:“这便醋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又并未嗓音温软适合撒娇的女子,再得宠,冷冰冰的阶级摆在那里,换做旁人,怕是也不敢认。

    偏顾琮半点没怵:“是。”

    为表严肃,他本是绷着张俊脸,可小皇帝的手实在太软,稍稍挠了两下,便叫他破了功,勾起了唇。

    御用的车驾宽敞结实,走的又是官道,平稳极了,再怎么等,也等不到小皇帝不小心跌进自己怀里的话本桥段。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双臂一伸,箍住少年细瘦的腰,顾琮稍稍用了些力,轻易把人抱到自己腿上来。

    天旋地转。

    前一秒还在逗人的席冶,眨眼成了被对方搂在怀里逗的猫猫。

    他其实是很喜欢这个动作的,充满安全感的亲昵,顾琮的腿很结实,又不像木椅子那般硬,温热且有弹性,平日读话本擦头发时,他也总枕在对方膝上。

    但那都是以前。

    亲手确认对方零件齐全后,再这么坐,多少有些危险,下意识地,席冶扶着顾琮的肩,悄悄往外挪了挪。

    本没觉得有什么的顾琮:……

    “陛下成心的?”胳膊收紧,圈住乱动的小皇帝,明知对方并无旁的意思,他仍要问,“马车里,陛下更喜欢?”

    姿势是侧坐,小腿一勾,席冶踢了下对方:“胡……”

    “嘘,”余下的字被比自己温度更高的食指轻轻抵住,顾琮凑过来,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外面还跟着仪仗,左右亦有禁军,陛下可要小点声。”

    太近了。

    几乎与他头挨着头,彼此的呼吸交错在一处,像是马上会吻到,又偏偏没有,暧昧如野草般肆意横生,好似真变成了对方描述的场景。

    在这种事上,席冶向来不爱委屈自己,抬手,他拽住男人的衣领,向下一拉:“听到了又如何?”

    暴君与妖妃,合该在一块亲热。

    唇齿相贴,紧接着,是啧啧的水声。

    ——这是我配听的吗?

    汹涌的数据流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1101就被丢进了小黑屋。

    但很快,约莫十几分钟的功夫,它又被放了出来,毕竟是在马车上,以自家宿主的脾性,尺度能接受,洁癖却难克服。

    两人聊的话题也彻底跳到了另一个方向:“薛统领随行,真的没关系吗?”

    险些擦枪走火,这会儿,席冶已然换了个位置,没再坐对方的腿,却也非对面,而是同侧,最多只隔了两拳的距离,手还被某人亲亲密密地握着。

    “无妨,”眼尾尚带着抹未消的红,少年帝王倚在靠垫上,懒洋洋,“他会明白该如何选择。”

    一个爱女如命的父亲,真的会满意一个无媒苟合、让自己掌上明珠沦为京中谈资的「准女婿」吗?

    将来若席瑾瑜登了基,三宫六院争奇斗艳,将门之女,又真能不受忌惮坐稳后位?假如再生了个嫡长子,无需翻史书,十数年前的柳氏、小号的外家,便是最鲜活的例子。

    这些事,自己能想到,薛海肯定也能想到,对方虽耿直,事关女儿的将来,总会多思虑几分。

    更何况,席冶从不是把鸡蛋压在同一个篮子里的人。

    “旁的事无需多想,你只要想着该怎么玩,”指腹安抚般地在对方掌心挠了挠,他闭眼,“若比朕呆在宫里时更无聊,唯你是问。”

    接连泡了近两个月药浴,他的头依然时不时抽痛,却不似刚穿来那样,日日夜夜、刀劈斧凿般。

    瞧出对方是困了,顾琮应了声,没再说话。

    帝王出行,讲究颇多,尽管一直没落雨,也足足赶了三天的路,才到行宫。

    接连在马车困了几日,掀开帘子,便是扑面而来的、清新的山风,古木参天,郁郁苍苍,间或传来两声清脆的鸟鸣。

    余光扫见小皇帝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顾琮放了心,笑:“僵坐数日,陛下可要随臣四处走走?”

    席冶嗯了声,撑着对方的胳膊,稳稳下了车。

    此处的宫人,大多都认识顾琮,知晓对方的脾性,起初听见什么「惑主」的传闻,他们皆半信半疑,如今一瞧,更觉得不靠谱:

    雪肤红唇,色若春花,陛下身子骨虽单薄了些,五官却极盛,更无传言中的阴郁暴虐,阳光底下,漂亮极了;

    反观顾琮,英俊是英俊了些,但完全与妖精不沾边,这两位站在一块儿,到底是谁惑谁啊?

    当然,这话他们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无论如何,顾琮身上的金绣蓝袍,都明晃晃昭示着对方与以往的不一般。

    等陛下和顾琮相携走远,后面的马车才又走下一个人。

    这位他们同样听说过,裴侍君,礼部尚书的养子,顾琮进宫后便失了宠,不知这次为何非要跟着一起来受罪,亲眼瞧着陛下和旁人恩爱。

    再往后,则是太监总管李德忠、禁军统领薛海……不知为何,他们总觉得那裴侍君看薛统领的眼神有些奇怪。

    薛海亦有察觉。

    印象里,他和对方毫无交集,甚至连面都没见过。

    ——薛海,准安王妃的父亲在这。

    极力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裴一隐晦地四处打量:

    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主子一定也来了。

    他必须要找机会见对方一面才行。

    作者有话说:

    来啦。

    日常比心。

    第78章

    ☪ 第七十八章

    ◇

    ◎山间闲情。◎

    闲置多年的避暑行宫久违热闹起来, 住在里面的人却大都各怀心思辗转难眠,偏席冶这个处于漩涡中央的暴君,轻松得有些过分。

    晨起推开窗,虽也能瞧见墙, 却比宫里的矮上许多, 全无压迫威慑之意,再往外, 则是郁郁葱葱的树, 浅淡的花香幽幽飘来,仿佛一眼望不到边际。

    吃食也不一样, 当天才被采下的菌子、刚破土的笋、山溪里捞上来的活鱼,调味清淡,更没有御膳房精致, 全凭食材本身的新鲜取胜,反倒很适合席冶现在的身体, 让他的胃口日渐好转。

    山间凉爽,又过了最热的时节, 夜里甚至不需要开窗, 席冶便能窝在顾琮的怀里睡着,寝殿里熏了香, 一只蚊虫也没有, 头痛作祟,往日他总是浅眠,天没亮就会睁眼,这几夜倒睡得熟, 像多泡了几次药浴。

    他身体好, 顾琮便高兴, 底下的人也跟着松了口气,唯有时刻监视着主角的1101难掩忧心:“席瑾瑜已经在山下了。”

    两支私养的、精锐过头的「府兵」,一队和裴一相同出身的暗卫,并未把宝都压在薛海身上。

    但离宿主抵达行宫,已经足足过去了三天,席瑾瑜那边竟一直没动静,也不知在等个什么劲儿。

    席冶淡定:“嗯。”

    【他在等下雨。】

    小号雷雨夜会发疯,几乎已经是宫内心照不宣的秘密,京都周遭初秋多雨,若他是席瑾瑜,定也会耐心等待,等待对自己最有利的「吉日」。

    况且,行宫内还有个裴一,假如对方肯豁出性命来刺杀自己,那事情完全有可能变得更简单,让席瑾瑜不费一兵一卒地赢得胜利。

    「主角受?算了吧,」撇撇嘴,1101嘀咕,“他现在满心都是找席瑾瑜要个说法,根本没空理你。”

    少了李德忠帮忙,以裴一如今的身份地位,除非席瑾瑜那边主动联系,否则对方就只能像无头苍蝇般乱转,被抛弃。

    “陛下?”

    日夜相伴,顾琮当然能发现小皇帝偶尔的走神,喜欢对方将目光都放在自己身上,他侧身亲了亲少年的脸颊,熟练唤回对方的注意力。

    小皇帝天生体弱,近来才将将养好了些,痊愈之前,他再难耐,也总要帮着对方节制,至今都未做到最亲密的一步,只得见缝插针,借这许许多多的小甜头,稍稍满足、或者说安抚下自己的妄念。

    守在门边的宫人火速垂下眼,暗道这顾内侍表面英俊高大又正经,私下竟比许多女子还粘人。

    偏偏陛下极吃这一套,连语调都比平日软上三分:“嗯?”

    “臣昨天去瞧了,先前养的鹿还在,”花了两日功夫确认行宫没什么可疑的生面孔,难得出来一趟,顾琮变着花样想让小皇帝多动一动,“陛下可要陪臣一起带它去喝水,顺便捉几条鱼回来?”

    驯兽。

    记起李德忠介绍对方时说过的话,席冶挑眉:“只有鹿?”

    “老虎也是有的,但都关在笼子里,”顾琮答,“若陛下想看,臣这就带您去瞧。”

    席冶摇摇头:“就捉鱼吧。”

    他对古代的动物园没什么兴趣,莫不如出去转转。

    于是,没一会儿功夫,席冶的院子里便多了只小鹿,棕黄色的皮毛,长着对枝杈般竖起的角,性格却很温顺,不乱动也不叫,更无需用绳牵着。

    动物对情绪的感知往往最是敏锐,先帝未驾崩时,宫里亦有许多娘娘养了猫猫狗狗,然而,除了那只惨死的番邦犬,它们当中,没有一个敢亲近小号,见了对方,不是张牙舞爪地狂吠,就是头都不回地逃跑。

    席冶本以为今日也会如此,甚至做好了安慰顾琮的准备,却未成想,这小家伙竟是个胆大的,见他手里拿着顾琮递来的嫩树枝,便主动凑过来,舌头一卷,吃了叶子,还谨慎地,没让尖尖的角顶到他。

    “这是行宫里最小的鹿,才三岁,头上的角仅分了两个叉,”留意到小皇帝稍稍放松的脊背,顾琮笑,“陛下紧张什么?您这样好,山野间的生灵最是纯粹,当然会喜欢您的。”

    说后一句话时,他将音量放得很轻,只有自己和小皇帝能够听到,早在知晓那条番邦犬的真正死法后,他便想着,该如何帮小皇帝解开心结,不再被噩梦所扰,如今这法子,也不知有没有效。

    ——肉麻。

    尽管很想这么说,可顾琮的语气太过自然真诚,毫无半分溜须拍马的谄媚油腻,那傻乎乎的鹿也像听懂了似的,软乎乎的耳朵扑扇两下,胆大至极地,贴着他这个暴君的手蹭了蹭。

    1101叹为观止:该说不愧是被顾琮带大的吗?

    这乍看单纯到缺根筋的脾性,简直如出一辙。

    两人一鹿,慢悠悠出了庭院,沿着尚算平坦的小路入了山,其余太监宫女侍卫皆远远坠在后面,不敢上前打扰。

    林荫浓厚,无需撑伞也不觉得晒,顾琮在此处生活了快二十年,对行宫的一切堪称了如指掌,加之医书里往往需要各种动植物入药,随便一只鸟,一朵野花,他都能叫出名字来。

    约莫是习惯了有人走动,又或者是因为有鹿在前引路,这山里的动物竟半点不怕生,两只松鼠抱着松果蹲在山道中央,黑豆般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拾阶而来的席冶和顾琮,等他们走近了,才一甩毛茸茸的大尾巴,噌地跳开。

    世间纷扰仿佛都被抛在身后,席冶由内而外地感到松快起来,再往前,便是隐隐传来的泠泠水声,小鹿的耳朵动了动,回头望了顾琮一眼,得到肯定后,短小的尾巴摇了摇,三跳两跳消失在林间,撒着欢跑向溪边。

    垂落在身侧的手被轻轻牵住,席冶偏头,见顾琮一脸自然道:“剩下的路不好走,臣扶着陛下。”

    言罢,他又用空着的手从怀里拿出个小香囊,挂在小皇帝腰上:“驱虫的草药。”

    “还有驱逐猛兽的药粉,用蜡封着,”捏捏香囊,让它显出一个微微凸起的圆形,好似装了颗丸子,顾琮仗着四下无人,轻声嘱咐,“若陛下真遇到什么危险,臣又不在您身边,便往珍兽苑跑。”

    “捏碎它,再打开笼子。”

    担心行宫隔墙有耳,直到这时,他才将自己的担忧尽数吐露:“至于珍兽苑的位置,臣亦用纸笔画了,打开香囊就能看到。”

    席冶一怔。

    “臣或许对朝局变化没有那么敏感,却很擅长猜陛下的心思,”直起身,顾琮道,“今日陛下频频晃神,想必安王此刻已在山下。”

    所以他才会将这些东西拿出来交给对方。

    “臣无兵马,出身贫寒,如今的权势,亦是陛下给的,”坦然承认自己的劣势,顾琮深深望进席冶眼底,“但臣依旧想保护陛下,依旧有只有臣能做到的事。”

    席冶低低嗯了声:“我知道。”

    不是「朕」,而是「我」。

    每一世每一世,无论顾琮是何身份,对方总会千方百计、拼尽一切,欲将自己拉出泥沼。

    如今也一样。

    哪怕在大多数人眼里,对方仅是一个小小的内侍,席冶却觉得,这世界上,再没有谁比对方更纯粹高贵。

    珍而重之地抚了抚顾琮替自己挂好的荷包,席冶勾唇,安抚般捏了捏男人的手:“放心,朕会一直带在身上。”

    “呦——”

    半响没等到有人跟上,匆匆跑去喝水的小鹿又从溪边折返,站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催促似的,轻轻冲他们叫了声。

    不忍心当电灯泡破坏气氛的1101终于找到机会冒头,带着丝八卦看戏的兴奋,插话:“席瑾瑜和裴一约了今天傍晚在后山见面,咱们要去捉奸吗?”

    任由顾琮牵着自己拐入林中,席冶悠悠:“不急。”

    一出大戏,人到齐了才好开场。

    席冶出门时已是午后,过了山里最热的时候,没过几个时辰,天色便开始擦黑,林中站了许久,见人仍没有要折返的意思,带着一小队禁军不远不近守在周围的薛海,只得硬着头皮,靠近溪边。

    小皇帝大抵是在捉鱼。

    裤脚卷起,鞋袜也放在一边,先前负责引路的小鹿吃饱喝足,正闭眼趴在一边,怀里护着个半满的木桶,偶尔有鱼尾猛拍,溅起一串水珠浇在脸上,它也没有要醒的意思,只好脾气地哼唧两声。

    当了这么多年禁军,薛海还是第一次见到小皇帝、或者说六皇子如此轻松无害的一面,欢快地,像个真正的少年。

    还是近来风头最盛的顾内侍率先发现了他:“薛统领。”

    薛海立刻收回思绪,垂眼,拱手,单膝跪地:“天色已晚,臣担心山中会有什么危险。”

    这话已然存了催促的意思,被扫了兴的小皇帝竟也没罚他,只是自顾自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穿好鞋袜,叫了宫人来,将小鹿和木桶都带走。

    而后,轻飘飘否决了他的提议:“难得出来一次,朕还想四处走走。”

    “既然担心会有危险,薛统领可愿随朕同行?”

    作者有话说:

    1101:好耶!带着主角攻的准岳父去捉奸!

    日常比心。

    第79章

    ☪ 第七十九章

    ◇

    ◎她如何能与你比较。◎

    不妙。

    这是薛海的第一反应。

    而小皇帝似乎也完全没有要等他回答的意思, 施施然抬脚,与顾琮一道,沿着溪水向下走去。

    虽已经被迫上了席瑾瑜的贼船,可他毕竟是禁军统领, 尘埃落定前, 总不能叫小皇帝真在自己手里出事,薛海无法, 只得硬着头皮跟住。

    避暑行宫这样的地方, 自是安全得很,莫说猛兽, 连只稍大点的狐狸都见不到,漫无目的地七绕八绕,对方好像真的是在散步, 从始至终,提着一颗心的薛海都没等来小皇帝对自己施压。

    反而在这禁止任何人擅闯的山里, 听到了不属于他们的交谈声。

    其中一道音色很耳熟,是薛海前几日才见过、甚至大骂一通的「准女婿」, 安王席瑾瑜, 另一道,他亦有印象, 在来行宫的路上。

    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挑选的密会地点露了馅, 席瑾瑜正一脸温柔,伸手去扶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影:“你受苦了。”

    “主子言重。”

    内心憋着股怨,裴一难得忤逆,避开了对方:“尚未恭喜主子即将迎娶新嫁娘, 早生贵子, 百年好合。”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吉祥话, 却品不出一丝祝福之意,酸味扑面而来,浓重得几乎有些呛鼻。

    席瑾瑜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头。

    禁足静雪轩的日子,肉眼可见地,让对方憔悴许多,人瘦得不像话,嗓子也哑了,与早先王府里那个蹲在树上、悄悄摘花偷看他的漂亮暗卫大相径庭,更没有往日乖巧,瞬间将席瑾瑜本就不多的柔情消去三分。

    但他仍旧耐着性子:“权宜之计罢了。”

    “一切都是为了救天下于水火。”

    “只苦了我的小裴一,”指腹轻轻拂过青年脸侧,席瑾瑜温声,“瘦了。”

    印象里,在自己没进宫前,主子也常有这样与他亲近的时候,倏地,梗在裴一喉间的那口气忽然散了,鼻尖酸酸的,眼眶也泛了红。

    “怎么哭了?”最擅利用自己这一副多情皮囊,席瑾瑜明知故问,安抚,“再等等,本王很快便接你回府。”

    回府。

    这无疑是裴一此刻最渴求的事,可深宫里的磋磨,终究让他不再天真:“很快?主子要动手了吗?”

    自打知晓此行只有禁军伴驾,裴一心里便隐隐有了猜测,然而,弑君夺位,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保皇党一脉绝对会极力反扑。

    席瑾瑜又何尝不明白这是下策,若有的选,他怎会让自己落人口实?无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拖下去,除了动摇军心毫无好处,几百年间,宸朝从未有女子称帝的先例,只要席冶一死,让先帝一脉绝了后,其他的,都可以再商量。

    “是,”仗着环境隐秘,席瑾瑜颔首,“但将全部赌注都压在薛海身上,我多少仍有些忐忑。”

    颇有距离感的本王变成了我,裴一顿了顿,抬头:“若主子信得过属下,属下愿替主子分忧。”

    席瑾瑜:“如何分忧?”

    裴一:“自然是提剑杀了那暴君,还天下太平。”

    咚咚。

    心脏跳得飞快,薛海只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没听到。

    可这到底是奢望。

    半明半昧的暮色中,一袭红衣的小皇帝回过头,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没有震惊,甚至没有愤怒,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远处的对话还在继续:“若属下杀了暴君,主子可否答应属下一个要求?”

    不经自己之手杀了席冶,是此事最好的发展,亦是席瑾瑜冒险与裴一见面的原因,耐心地,他应:“你说。”

    “属下想永远陪在主子身边,无论主子是何身份都一样,”紧紧地,裴一攥住了席瑾瑜的衣袖,“暴君没有碰过属下,属下依然是……”干净的。

    本能地顺着对方的力道起身,后面的话被意料之外的拥抱堵在喉咙中:“你的心意,本王又怎会不清楚?”

    巨大的喜悦将他淹没。

    试探般地,裴一望进男人深情款款的眸,大着胆子,凑近对方:“那与薛小姐比呢?”

    席瑾瑜:“她如何能与你比较。”

    接下来,交谈声渐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点模糊的水声和闷哼,未等席冶蹙眉,一双大手便适时捂住了他的耳朵。

    在场皆是成年人,纵然隔了段距离,又有树枝灌木挡着,依然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

    薛海面色涨红,脖颈青筋鼓起,牙齿也紧紧咬着,好在理智尚存,等席冶带头、趁着主角攻受意乱情迷原路折返走远了,才一拳打在树干上,指背流了血,叶子簌簌掉落满地。

    偏席冶故意火上浇油:“如此紧要关头仍不忘与情人私会,薛统领还真是找了个好女婿啊。”

    薛海嗓音嘶哑:“陛下早就知道?”

    话刚出口,他便想起了那日朝堂上、被自己抛在脑后的古怪。

    ——左右都一样,又有什么差。

    “看来薛统领的记性不错,”暗暗对想要将他护在身后的顾琮摆摆手,席冶上前一步,任由自己暴露在危险中,“恰巧四下无人,薛统领可要先下手为强、赶在那裴一面前立功,为自己的女儿搏个皇后当当?”

    “或许看在孩子的份上,席瑾瑜会愿意一直演下去。”

    不得不承认,在某个瞬间,薛海脑中确实闪过了类似的念头:席瑾瑜再无耻,终究是他女儿腹中骨肉的父亲,若就此杀了小皇帝,推给顾琮,有自己撑腰,席瑾瑜便是骗,也要陪他女儿演一辈子恩爱夫妻。

    但很快,他又冷静下来,如今席瑾瑜仅是安王,就敢在他这个岳父坐镇的山脚下、背着即将过门的妻子与下属偷情,且是个硬邦邦的男子,若对方真当了皇帝,还有什么丑事做不出来?

    禁军统领能如何?小皇帝的生母出阁前曾贵为相府嫡女,后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宫里长眼睛的都明了。

    最重要的是,小皇帝今天把自己单独引到这里来,撞破安王和裴一的奸情,真的仅是贪玩造就的巧合?

    “砰。”

    半分钟,或者是更久,膝盖重重磕在地上,薛海做出了决定:“臣愿将功折罪,只求陛下能饶小女一命。”

    赌赢了。

    席冶悄悄松开藏在袖口暗袋里的匕首。

    他当然不会将自己和顾琮的身家性命全盘压在一个外人身上,若经此一遭,薛海仍执迷不悟,饶是那薛家小姐再可怜,他也会提刀杀了对方。

    群龙无首,本就靠薛海在其中牵线的禁军,自没法再和席瑾瑜完美配合。

    所幸,小号生母的遭遇够深入人心,没让薛海被皇后二字冲昏头脑,否则,他免不了又要在顾琮面前暴露一次杀生的丑陋。

    “朕可以让她活着,如果她愿意,甚至可以留下腹中的骨肉,”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凤眸微眯,席冶调转话锋,“但这一切,都取决于薛统领以后的表现。”

    “如何?是不是很公平?”

    薛海却摇头,定定:“臣斗胆,请陛下以顾内侍为诺。”

    毫无预兆地,前一秒还平静如常的小皇帝忽然冷了脸,如同被触碰逆鳞的龙,眼底淡红的血丝如蛛网般蔓延,疯狂而又可怖。

    一把冷冰冰的匕首抵上了他的喉咙。

    开了刃,稍稍用力,便有温热粘稠的液体流出。

    ——旁的事情,席冶都可以不在意,可想拿顾琮威胁自己、做谈判的筹码,这薛海倒真是嫌自己活得太长。

    最后,还是被动当了回祸水的顾琮站到两人中间,握住小皇帝的手,半哄半劝地取了匕首,这才没让薛海血溅当场。

    因得这事,半个时辰后回到住所的席冶,直接把人关在了门外头。

    入宫后便一直风头无两的顾内侍第一次失了宠。

    其他婢女内侍瞧着薛统领脖子上那条明晃晃的血痕,更是战战兢兢,莫说走动,连呼吸都放到最轻,生怕惹了陛下心烦。

    唯有顾琮是个胆大的,门被锁了,他还有窗。

    “咔。”

    隐约听见一声轻响,倚在软塌上假寐的席冶抬眼,瞥见外头一抹黑影,未等张口,一只犄角尖尖耳朵软软的脑袋便挤开窗户,探了进来。

    是下午那只小鹿。

    也不知被谁弄的,它脑袋上还顶了只白白胖胖的兔子,半点不怕生,对上席冶的眼睛也没躲,呦呦叫了两声,像是在找东西吃。

    圆成球的白兔子亦配合地伸出爪子,看模样,平日没少碰瓷。

    席冶住的地方,时时刻刻都放着最新鲜的果子,起身,他随意挑了颗,搁在掌心,走到窗边,好脾气地摊开五指,只差没喂进小鹿嘴里,却被对方用鼻尖推了推,示意他先给头顶的兔子。

    席冶不自觉勾了勾唇。

    “陛下终于笑了。”

    斜后方的黑暗里,有人出了声,一鹿一兔却毫无受惊之意,仿佛早就知道对方的存在。

    席冶想冷脸,却已来不及,月色、小鹿、白兔,山间的清风,还有少年手中被啃出两排牙印的果子,都将他衬得无比柔软。

    顾琮顺势挪了挪位置,借着小鹿推开的窗,瞧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席冶亦不知自己在气个什么劲儿。

    大敌当前,顾琮替薛海求情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反倒是他,冲动得有些过,像刚穿越时头痛发作那般。

    谁料,到最后,竟是顾琮比他更明白:“臣知错。”

    “臣只想着大局,却忘了考虑陛下的心情,”诚恳而柔软,他迎着月色,垂头看向席冶,眸子如最澄澈的山泉,“陛下疼臣,怕失去臣,为此不惜与薛统领动怒。”

    “臣高兴得厉害。”

    “但同样的,臣也要投桃报李,不让您时时刻刻绷着一根弦,”郑重地,他将藏在心底的话都剖白,“无需陛下事事冲在前头,臣会保护好自己,更会保护好您。”

    “陛下可愿相信臣?”

    作者有话说:

    猫猫「非他不可」的偏执变成了过分的保护欲,狗狗却想要更长久健康的关系。

    日常比心。

    第80章

    ☪ 第八十章

    ◇

    ◎我的,不许碰。◎

    明明隔着一扇窗, 席冶却觉得自己离顾琮更近了些。

    鸦黑的睫毛一耷,他别开眼去:“知道了。”

    “那臣可以进来吗?不走门也行,”清楚这就是小皇帝愿意相信自己的意思,顾琮扬起一个笑, 未等对方答话, 便撑着窗沿,利落跳了进来, “陛下今日走了许多路, 腿定然酸得厉害。”

    “臣叫人备了热水,正好可以解解乏。”

    瞥了瞥窗边自觉让开、过了两秒又重新探头探脑的兔子和鹿, 席冶问:“它们……怎么办?”

    “吃饱了就会自个儿回去。”眼见某只鹿就要伸出舌尖去卷小皇帝掌心剩下的半颗果子,顾琮眼疾手快,一把拦下, 换成了自己,边喂还边教训:“我的。”

    “不许碰。”

    1101觉得, 一个成年男性,跟一只满心念着食物的鹿吃醋, 实在有些幼稚, 偏偏它家宿主很受用,迤逦的眼尾微微弯起, 像天边高悬的月。

    之后来送水的宫人更是惊讶, 陛下住的院子,正门一直关着,这顾内侍,又是怎么出现在了屋内?

    但无论如何, 肉眼可见地, 陛下的脸色比刚回来时缓和许多, 主子高兴了,他们的日子便更好过。

    唯一失望的,大概只有裴一:刺杀之事,当然是房中人越少越好,那暴君与顾琮日日黏在一块,难得吵次架,竟又如此快地和好。

    真真是腻歪。

    然而,以他的身手,多一个顾琮或者少一个,都没什么所谓,装了太久的公子哥,他几乎快忘了持剑握刀的感觉,怀里揣着主子交给自己的匕首,裴一抬手抚过自己的唇,比起忐忑,更多是得偿所愿的兴奋。

    他的忍耐没有白费,他的等待亦并非妄想。

    主子终究对他动了同样的心思。

    禁军巡逻的规律,他这几日早已摸清,暴君喜静,又是由薛海安排调遣,对方住所周围的防卫自然就弱了些。

    子夜,裴一换掉了白日里的广袖宽袍,换了身最简洁的劲装,他的院子偏僻,亦没什么人上赶着来献殷勤,担心血腥味会引来麻烦,他一路躲躲藏藏,直到避无可避,才打晕数名侍卫,窸窸窣窣拖进了草丛。

    潜入的过程很顺利,暴君寝殿常年亮如白昼,是最不易刺杀的环境,好在,行宫偏僻,且易起火,虽点了些蜡烛,可总体仍是昏暗。

    悄无声息地,裴一翻身落地,头也没回、用手抵住了即将因关合而发出声响的窗。

    垂着纱幔的龙床上,隐隐约约,锦被拢起可观的一团,恰似裹了两个人,一步、两步……裴一踮着脚靠近,恍惚间又听到了暴君曾经问过自己的那句话:

    “裴卿,朕待你如何?”

    但很快,他眼底的情绪便被冷硬的杀意代替,这段时日遭受的屈辱历历在目,说到底,他不过是暴君手里一个随心情揉圆捏扁的玩意。

    谈何柔情。

    猛地掀开被子,他狠狠向正常人咽喉所在的位置刺去。

    然后——

    “锵!”

    兵刃相交的嗡鸣响起,被子里等待多时的薛海弹起,反手一刀,划破裴一的右臂。

    蒙着面,又换了衣服,裴一并不觉得对方会第一时间联想到自己,但薛海却将这不知廉耻、与有妇之夫偷情的眉眼记了个分明,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怒意,招招致命。

    暗卫刺杀,讲究的便是一击不中立刻远遁,省得为主子带来麻烦,无意与对方缠斗,更无暇思考暴君如何会提前有了防备,裴一忍痛想跑,下一秒,原本空旷安静的院落,却突然被一队又一队的禁军团团围住。

    燃烧的火把将欲翻窗而逃的他照得无所遁形。

    抓准敌人这本能一闭眼的空档,看似笨重的长刀灵巧从侧面袭来,毫不留情地,割断了裴一握着匕首的手筋。

    血流如注。

    额头瞬间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裴一终是没忍住闷哼出声。

    他当然不肯放弃,可再挣扎,也不过是困兽之斗,被涌上来的禁军七手八脚按住,跪在一双绣着龙纹的靴子前。

    担心粘腻的血会脏了对方的眼睛,他的伤口被草草裹住,双手被绑在身后,面巾亦被扯下,狼狈至极。

    周遭没有人说话,裴一却能感受到那些针扎般齐刷刷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和其中或明或暗的鄙夷好奇。

    “裴卿。”

    懒得用手,对方更不配让自己弯腰,席冶随便从身旁侍卫腰间抽了把剑,挑起所谓主角的下巴,笑得肆意:“三更半夜,就如此等不及?”

    词句听着暧昧,偏语调令人胆寒,裴一再傻,此刻也明白自己中了圈套。

    ……尤其是薛海。

    这个叛徒,亏主子马上就要娶对方的女儿。

    脑内思绪翻涌,虽咬着牙未说话,他的目光却好似要将薛海盯穿。

    后者则连多给裴一一个眼神都欠奉,躬身,交上枚尚未用过的信号弹:“回陛下,这是刚刚从贼人身上搜来的东西,请陛下过目。”

    以席瑾瑜的谨慎,这信号弹自然光秃秃,毫无能指认身份的标记可言,席冶本也没指望能简简单单拿到主角谋反的证据,干脆一拉引线,将它放上了天。

    “砰!”

    烟火炸开,点亮裴一陡然苍白的脸。

    这东西,是主子千叮咛万嘱咐,只有任务成功时才能燃放的讯号,他本以为暴君会先拷问、审讯、乃至杀了自己,却未成想,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在被困山顶的情况下,居然敢轻易做出引「叛军」围攻的举动来。

    万一主子真的上了山……

    “呵。”

    轻轻地,就在裴一真心实意替席瑾瑜担忧时,丢掉信号弹的暴君却忽然笑了出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带嘲讽,像是瞧见了什么极滑稽的事:

    “你不会以为安王真有可能上山吧?”

    无论刺杀成功与否,对席瑾瑜而言,按兵不动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若席冶死了,自然是最好的结果,无需浪费一兵一卒,甚至无需背负弑君的骂名,只要等确切的死讯传开,他大可把所有罪名往裴一身上一推,顺理成章地继位;

    若是骗局,他亦能迷惑席冶,虚虚实实,让对方日夜警惕,不敢轻易下山,等敌人精疲力尽,他再一鼓作气,杀了暴君。

    “被卖了还帮人数钱,”断情绝爱一心夺权,太清楚火葬场前的主角攻是什么性格,席冶轻嗤,“真蠢。”

    早就在系统提醒自己裴一要动手时就换了住所,他抬脚绕过对方,冷冷:“薛统领。”

    薛海:“臣在。”

    “据说死士都会在牙齿里藏药,替朕将他的下巴卸了,”微妙地停顿两秒,唇红似血的少年帝王回头,背着顾琮,对上裴一的眼睛,眸中尽是恶劣的笑,“不过朕猜,他现在大概是舍不得死的。”

    这无疑是一句刺耳至极的讥讽。

    偏裴一无法反驳。

    死死压抑的黑暗面被三言两语轻易煽动,什么安危,什么大业,现在、立刻、马上,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主子,想要一个证明。

    证明自己没有被傻乎乎地当猴子耍。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心里最坏的预感应了验,夜色渐退,天边泛起鱼肚白,裴一依旧未等到席瑾瑜承诺的援兵,更未等到来救自己的心上人。

    手脚被捆,他就躺在行宫的柴房里,像个残破的麻袋,门似是坏了,虚掩着,前后皆有禁军看守,来往的宫婢许是听说了什么,每每路过,都免不了驻足,窃窃地议论几句:

    “什么礼部尚书的养子,原来是个刺客。”

    “怕是从进宫起就没安好心。”

    “亏得陛下英明,才没有被贼人骗了去。”

    “呸呸呸,真是晦气,我竟还信了他为情所伤的憔悴样,行了许多方便。”

    与此同时,山下的席瑾瑜正眉头紧锁。

    虽说在放裴一去刺杀暴君时,就已将对方当成了弃子,但终究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暗卫,再如何,也要比旁人多些情分。

    “既已失手,殿下又何必多惦念,”同样瞧见了昨夜高高燃起的烟花,安王府的谋士温声劝谏,“山上未有骚动传来,暴君定是诈死。”

    “星象显示,今晚行宫必定落雨,此等要紧时刻,殿下万不能被儿女情长所扰。”

    “更何况此行还需薛统领里应外合,您与裴一……”

    “够了。”沉着脸,席瑾瑜打断谋士的话,数年大业与裴一,孰轻孰重,他当然清楚。

    只不过稍稍有些可惜罢了。

    等攻进行宫,若裴一还活着,他定会好好补偿对方。

    “上下山的路仅有两条,天黑后派一队兵马,挡住所有来援的可能,”早早将行宫附近的地形摸个分明,席瑾瑜冷声,“无论今夜落雨与否,除开自己人,行宫里的活口……”

    “杀无赦。”

    以谋士为首,其余人皆躬身低低应了声喏。

    “若真落了雨,善后时便泼油放一把火。”

    难得的失态转瞬即逝,席瑾瑜嗓音温吞,嘴角甚至还带着抹春风般的浅笑:“对外便说本王那好堂弟又发了疯,将自己和行宫都烧了个干净。”

    “荒诞滑稽……很适合暴君的死法。”

    “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1101:是你个头。

    日常比心,么么。

    第81章

    ☪ 第八十一章

    ◇

    ◎天命?天命。◎

    “哗啦啦——”

    晚风轻拂, 山里下了席冶入住行宫以来的第一场雨。

    大致推算下原著里的时日,也是该到「反派」退场死亡的节点,堪称强制地,他已有好转的头突然剧烈疼痛起来, 像被斧子劈开, 又像被电钻凿过,却偏偏吊着口气, 让人保持着清醒。

    顾琮率先发现了小皇帝的不对劲, 稍稍用了些力,掰开对方掐进掌心的指尖:“陛下?”

    今夜有雨, 安王必会强攻,行宫内看似平静如常,实则许多禁军侍卫都换上了太监服, 只等席瑾瑜上山,瓮中捉鳖, 逮个现形。

    “等会儿离朕远些。”清楚这场雨绝对是世界意识在偏帮主角,席冶果断放弃会让自己思维模糊的镇定剂, 话说得冷硬, 手却一直贪图着那点比他更高的温度,握得死紧。

    “远?”

    仅剩他们两人的屋子里, 顾琮低低:“除了陛下身边, 臣还能到哪去?”

    小皇帝平日居住的院落,绝对是今晚最危险之地,依旧由薛海住在其中,时不时摔些东西演戏。

    以至于这间顾琮早年住过的下人房, 周遭竟格外安静。

    “算算脚程, 宁威应该恰好在行宫附近。”

    明明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明明心里想着、死也要让对方死在自己身边,席冶的嘴,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将早早替男人留好的退路说了出来:“若真有什么万一,此处靠近珍兽苑,你便往山下跑,一路向北,总会遇到救星。”

    经历过太多同样的桥段,除了顾琮,他不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任何人,亦不会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饶是有八成的把握能策反薛海,他也需要另一道保险。

    ——自己是反派,顾琮却不是,逻辑合理,对方便能活下来。

    “没有万一,”安抚般地与小皇帝十指相扣,顾琮斩钉截铁,“陛下已然做到了最好,席瑾瑜自负轻敌,绝无胜算。”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说的话,远远地,夜色中传来了金属撞击的脆响,哪怕隔着淅淅沥沥的雨,仍显得无比清晰。

    能被席瑾瑜带在身边,自是精兵良将,但禁军这边有心算无心,又占地利,薛海的临阵反水,着实打了前者一个措手不及。

    大雨中,饶是席瑾瑜再有主角光环,也难免显出三分狼狈,水珠顺着簪红缨的头盔成串流下,他堪堪挡住薛海刺来一枪,语速虽快,却端地无辜极了:“岳父大人!你这是……”

    “岳父?与那裴一苟合!你可对得起我女儿!”

    一想到对方就是用这副假惺惺的君子皮骗了自己的掌上明珠,薛海手中的枪势便如疾风骤雨般,愈发凌厉。

    席瑾瑜的确习过武,甚至在游历时隐姓埋名当过兵、上过战场,最后「无意间暴露身份」,为后期赢得兵部支持打下了基础。

    可他骨子里,到底是个养尊处优的王爷,薛海虽是守京的武将,却日日操练,更别提后者此刻还是个愤怒的父亲,眼见席瑾瑜落入下风,周围暗卫连忙一拥而上,这才没让堂堂安王被一枪捅个对穿。

    暗卫暗卫,诞生之初,就更适合做些偷袭刺杀的活计,如此真刀真枪地硬碰硬,他们并未比禁军强上太多,席瑾瑜又分了人手去山下堵路,一时间,他们竟没能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包围圈。

    刻意地,行宫内只零星燃了些灯,雨夜中难以辨别方向。

    人亦有一定的趋光性,等席瑾瑜发觉不对,他们已经如动物般,被驱赶到了一处偌大的、散发着怪味的园子里。

    闪电咔嚓划过,照亮牌匾上的三个字:

    珍兽苑。

    战马再强悍,依旧摆脱不了动物的天性,老虎花豹的吼叫、猎物被撕咬的悲鸣……血气弥漫,及时止步的禁军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马儿也在发抖,连忙派人按照先前那位顾内侍的叮嘱,一股脑地在珍兽苑外的香炉里洒下药粉,拿火折子点燃,再用伞遮着,免得被雨水冲散。

    特制的火把经油浸过,不会轻易被浇灭,同样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园中猛兽外逃,悄悄打量了眼薛海的脸色,紧挨着上司的副官悄悄松了口气,小声:“那顾内侍倒真有些本事,笼子开着,也有办法叫这帮大家伙老实呆在里面。”

    直到安王率人冲入,受了惊,才变得狂躁起来。

    而那小皇帝亦是个有魄力的,居然真敢相信顾琮,万一哪里出差错,此刻便是他们在行宫内被追得四处乱窜。

    野兽可不认人类的尊卑,到时无人护驾,就算是皇帝也难免一死。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稳稳坐在马上,薛海下令,“大局已定,派人去给陛下送个信,再派一队人马守住逆贼刚刚上山的路口,防止敌人仍有后手。”

    “至于其他人……”心里压抑的火气终于得以发泄,他森然扬声,“都给我睁大眼睛!莫放一个活口出来!”

    早早将宫人聚集到相对偏远的院落里呆着,此战,反倒是不会说话也不会挪窝的花草建筑受伤最多。

    尘埃落定。

    当所有人都这么想时,唯有小皇帝执意呆在顾内侍的下人房里,不肯移驾。

    此处临近珍兽苑,转过几个弯,就是一条能下山的、行宫老人才知晓的小道,燃烧的药粉混杂着铁锈味,难闻且呛鼻,升腾而起,又被雨水压灭,负责通报战况的禁军只以为陛下是受了惊,怕再出什么意外,才要守着这最方便逃跑的院落睡。

    却未成想,半个时辰后,暴雨初歇,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重新惊醒了众人放松的神经。

    “咳咳。”喉间呛出一口血,席瑾瑜半张脸都埋在脏污的积水中。

    珍兽苑四面皆是高墙,唯一的出入口又被重兵围住,他本该死在虎口之下,或是被豹子分食,但好巧不巧,墙外不远处栽着棵高大繁茂的龙爪槐,粗壮坚韧的枝条如伞般垂落,探进院中,给了他逃跑的机会。

    事先背过行宫的地图,他一路朝西南,爬上树躲避巡逻的禁军时,偏有支坠着金羽的箭,突然从浓重的黑暗里毫无预兆地射来,穿透他的肩膀,让他失去平衡,不受控制栽下树,重重摔进泥水。

    有脚步声慢悠悠地踩着石板,踱过来:“知道朕为什么会等在这儿吗?”

    “因为朕觉得此处是生路,老天一定会怜惜你。”

    指尖抓地动了几下,却没能撑起自己的身体,席瑾瑜抬眼,正瞧见暴君暗夜里红艳如鬼魅的衣摆,再往上,则是一把染了血的弓,对方大抵是准度有余、力气不够,弓弦划破了手,殷红的液体正顺着指缝,一滴滴流下,砸进地面。

    还没完。

    席瑾瑜想。

    若他能引诱对方蹲下来,夺了弓,用弦勒住那纤细的脖子……

    冥冥中似有神明相助,他嗬嗬喘了两声,装作意识迷离听不清话,那暴君果然弯了腰,凑近他身边,仿佛一定要自己听清那些嘲讽,得意洋洋炫耀胜利者的姿态。

    然,未等缓过劲儿的席瑾瑜暴起反扑,少年袖口便垂落一支箭,稳稳地,被那鲜血淋漓的五指握住,狠狠扎进席瑾瑜掌心。

    亦击穿了他的侥幸。

    “忘了说,老天怜惜也没用。”给予希望再施以绝望,活像背后长了眼,席冶头都没回,准而又准地抬手,从顾琮腰间的木筒里抽出支新箭,慢条斯理,向下,钉死主角的小腿:

    “朕最擅长的,就是与天作对。”

    轰隆。

    警告般,空中无端炸响一声闷雷,席冶却浑不在意,起身,冲急匆匆围过来的禁军招了招手:“来人。”

    “去把安王和他的好情郎关在一块。”

    经薛海一声暴喝,此事在行宫已然不再是秘密,本以为放走了叛党主谋、自己也要跟着安王去陪葬,此刻竟没挨罚,禁军们难掩惊喜,连忙上前,将刺猬样的席瑾瑜拖走,一眼也不敢挪开,生怕类似的失误再发生一次。

    更有不少人心中暗暗羞愧:亏他们还觉得小皇帝赖在此处不走是贪生怕死,原来真正蠢笨的是自己。

    珍兽苑外那棵长度高度恰到好处的龙爪槐是很邪门,可那又如何?安王到底是被小皇帝亲手抓住。

    这证明什么?证明陛下才是天命所归!

    头一次见到自家宿主真真正正气场全开的模样,1101整个儿被镇住,再不怀疑初见时咸鱼无比的对方、曾经拥有能吞吃世界意识的本事。

    及时地,它送上一支镇定剂:“手缩进袖子,别被顾琮发现。”

    【忍一忍,熬过日出便好了。】

    按照原著的描写,小号就正对着殿门,死在天光乍破的清晨。

    偏此刻除了顾琮,席冶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想抓住。

    “啪嗒。”

    被扶着回房清理包扎伤口的路上,造型精致的金弓忽而落了地,他抬起尚算干净的那只手,轻轻攥住男人的衣领,拉着对方向下。

    鼻息交错,微不可察地,席冶猫一般低喃:“朕好疼。”

    “你亲亲朕。”

    作者有话说:

    日常比心。

    第82章

    ☪ 第八十二章

    ◇

    ◎多半是累的。◎

    安抚地, 顾琮吻了吻席冶的唇。

    小皇帝手受了伤,他心疼得厉害,也顾不得周围有没有人在看,干脆打横将对方抱起, 快步进了屋内。

    早早为最坏的情况做好了打算, 房间里除了武器银两、换洗衣物,还备了药, 被弓弦划破后又几次用力紧握, 血一直没完全止住,顾琮用干净的帕子沾了酒, 轻轻:“可能会有点疼,陛下忍忍。”

    话是这么说,他其实已经做好小皇帝痛到一口咬上自己肩膀的准备, 可对方却安静极了,仅是粘着他, 不住贴贴蹭蹭,像是要把整个人都藏进他怀里似的。

    大团大团的血色在纯白的帕子上晕开, 再被丢进水盆, 渐开一圈圈淡红的涟漪,等席冶从头到脚都干净了, 涂过药, 绑好纱布,顾琮额头也冒了层薄汗。

    “臣去把这些脏东西都倒掉,”衣袖被人紧紧攥住,担心伤口又渗血, 他耐心, “陛下不是最爱干净了吗?”

    缠着纱布的手却不肯松开。

    因得要保证此处作为藏匿点的不起眼, 除了禁军,附近并没有安排伺候的宫人,自然也没有谁能过来帮忙。

    顾琮无法,只得顺着小皇帝的力道弯腰,亲亲对方:“很快就回来,开着门,让陛下监工,如何?”

    席冶依旧睁着眼,摇头。

    染了脏污的外袍被褪下,堆积在床尾的地上,他似乎吃准了男人不会伤害自己,手脚并用,蛇一样地缠住对方,汲取着此刻最惬意的温度。

    属于顾琮的心跳、气味、乃至呼吸,似乎都变成了一剂良药,很好地镇压了他脑内翻涌的剧痛。

    席冶仍觉得不够。

    往日他尚有些顾忌,这具身体毕竟天生体弱,年岁又比前两个世界都小,怕是禁不住折腾。

    可现在,自己受了伤,以顾琮的性格,便相当于握了张免死金牌在手上,贪婪且任性地,席冶全然将男人当成了个老实任蹭的大号抱枕,时不时还要亲亲自己满意的地方。

    他发誓,他绝对没有任何绮念,因为临近死亡节点的痛。

    直到他的手腕被按住,深深陷进下方的被褥。

    席冶一瞬间清醒:“朕有伤。”

    “臣知道。”单手抽落腰带,顾琮顺势将小皇帝的右腕缚在床头,不紧不松:“所以才更不能叫陛下乱动。”

    “等下,陛下大可以随意。”

    “这伤必不会加重。”

    绳结确实是好绳结,料子柔软,没叫人觉得疼,却有效地抑制了五指的曲张,直到最后,裹了药的纱布也没见红。

    顾琮一开始确实不满意此刻的环境,太简陋,锋锐的刀剑在烛火下泛着寒芒,处理伤口的血水亦未倾倒,半点配不上身娇肉贵的小皇帝。

    然而,人的忍耐力终究是有极限,旧日的居所、全然依赖自己的少年,皆如妖魅,不住蛊惑着他索求更多。

    “是陛下先招惹臣的。”无辜地,他吻上小皇帝唇瓣,不再是轻柔的,诱哄的,而是强硬堵住其中溢出的闷哼,齿尖研磨,尝到一点腥甜。

    这和「设定」带来的痛截然不同。

    微弱的,却异常鲜明,带着独占彼此的亲昵,与让人脊背发颤的酥麻一起,引得席冶彻底忘了最初的害怕,主动追逐。

    偏他的手被束住。

    打着为自己好的旗号,男人再没像以往那般好说话,随便被猫爪子拍两下,就老实顺了他的意,而是如同珍兽苑里出了笼的野兽,扑倒猎物,细细把玩,肆意逞凶,最后惹得人掉了一串又一串生理性的泪珠。

    至于日常被屏蔽的1101,它早已习惯小黑屋,只是这次,它毫无玩乐追剧的心情,不住计算着时间,生怕万一有什么意外,自己来不及送救命药。

    ……和谐条例在紧急状况下应该会失效来着?

    但事实上,当1101被小黑屋招呼也不打地弹出来时,天已经亮了,它家宿主正窝在某人怀里睡得香甜,精神波动稳定得要命。

    尽管很想应景地感慨一句「爱情的力量真伟大」,数据运算出的理智却告诉它,这多半是累的。

    和先前没用到的镇定剂殊途同归,大差不差。

    这院落偏僻又安静,席冶一觉睡到了下午,身上清清爽爽,仅是有些使用过度的酸痛,吊在床头的腕子也早早被放下,正如顾琮所说,半点没碰到伤口,连被绑过的皮肤,都只留了抹微微的红。

    可一想到那腰带最后的用途,席冶就没忍住抬脚,想把对方踹下床。

    无奈,他如今实在使不上什么劲儿,自以为凶狠,却不过软绵绵地动了一小下,连两厘米的距离都没挪出。

    猜也能猜到对方在别扭什么,大手熟练扶上小皇帝的腰,顾琮低低:“臣也是为了陛下好。”

    天没亮便醒了,他不仅将自己和小皇帝打理干净,连带着将房间也收拾过,得益于其余宫人的勤快,昨夜留下的血迹药粉更是不见踪影,窗户开了条小缝,微风习习,送来雨后阵阵草木的清香。

    “药浴未停,臣总要替陛下注意着些,”隔着寝衣,认真替少年放松着僵硬的肌肉,他笑,“等陛下把身子养好,臣定叫陛下尽兴。”

    起不来床的席冶:……

    到底是谁尽兴。

    然而,多次药浴,某人着实太清楚怎么叫自己舒服,他活像只被rua软了的猫,顺了毛,散漫地,连多瞪对方一眼的力气都懒得用。

    从穿越起便一直阴魂不散的头痛明显减轻许多,紧贴着顾琮时,更几近于无,席冶难得有条件睡了个回笼觉,傍晚才起身,吃了些清淡的小菜,又喝了碗粥,哪怕最后被匆匆来报的禁军扰了食欲,都未发火。

    毕竟某系统刚刚已经在他的识海里惊讶过一轮:

    席瑾瑜死了。

    却不是因为昨夜穿了洞的箭伤,而是因为同样被关在柴房里的裴一。

    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席瑾瑜被丢进来时,裴一正缩在暗处的角落,忍耐筋络断裂的剧痛。

    替禁军引路的是李德忠,裴一从未见过席瑾瑜如此狼狈的模样,亦从未想过,宫中处处刁难自己的李总管,曾经是安王麾下。

    负责卧底的暗卫,最害怕也最忌讳身份暴露,主子却如此轻易地,将这一切告知旁人,甚至并非心腹,只是一棵随风倒的墙头草。

    理智上,裴一能够理解,想获取先前未受厌弃、堂堂两朝太监总管的信任,主子必须要付出些诚意,打开天窗说亮话;

    但当这「诚意」是自己时,裴一感觉到的却仅有愤怒。

    原来他早就被当成了傻子耍。

    怪不得暴君会笑得那样嘲讽。

    他在宫中遭受的羞辱、折磨、煎熬,主子当真毫不知情?那些甜蜜的、让自己连夜刺杀暴君的吻和情话,又有几分出自真心?

    说不得都是对付那薛小姐剩下的。

    仿佛有一层无形的滤镜在眼前破碎,裴一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清醒。

    十数年的暗恋无法一朝抛却,被主仆身份压抑的怨憎却涌了上来,他本该想方设法帮主子逃跑,最终,却只是批了张温顺无害的皮,替对方包扎伤口,让对方以为自己仍是那只满心满眼都是爱意的好骗绵羊。

    “主子先休息,”他听见自己说,“您流了太多血,等凌晨警备松懈,属下再叫醒您。”

    昏暗的柴房里,渐渐响起了疲惫的呼吸声。

    ……暴君亲手掐死那只最爱的番邦犬时是什么心情呢?

    他大概多少能理解了。

    过往无数个日夜训练出的技巧生了效,悄无声息摸到男人身边,裴一睁大眼睛,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男人俊雅的眉眼、薄情的唇,紧接着,伸出双手。

    “嗬!”

    脖颈被死死掐住,半点透不过气,席瑾瑜猛地睁眼,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手脚并用,拼命挣扎。

    可一个受了伤的王爷,纵然习武,论力气,又怎能敌过府里精心培养的暗卫,哪怕这暗卫已然断了右手的筋络。

    “是暴君的错,是暴君给我喝了汤。”堪堪结痂的伤口崩裂,鲜血四溅,裴一却浑不在意,发疯般,用尽全身力气,扼紧对方的喉咙,似痛苦又似兴奋,一边流泪,一边笑着凑近对方的唇,爱侣般亲昵低喃:

    “我会陪你的、我会陪你的,别怕。”

    裴一是专职刺杀的暗卫,全程都没弄出太大声响,等门外禁军意识到不对冲进来,席瑾瑜早已咽了气。

    披头散发的裴一紧紧抱着对方的尸体,双目似失了焦,旁若无人般地自言自语:“我的!我的!”

    “都是暴君的错。”

    这场面着实有些骇人,逆贼口中的话更是大逆不道,负责看守柴房的禁军连忙派人去请示陛下,唯有昨夜挨了席瑾瑜一顿讥讽的李德忠,似听懂了什么,笑:

    “裴侍君这是说哪里话。”

    “陛下可从未如您一般做小人行径,在汤中下药。”

    没有……下药?

    呢喃声停了,裴一愣愣地抬起头。

    活像原著中描写的反派结局,他望向逆着阳光站在门边的李德忠,听到对方悠悠:

    “事到如今,咱家骗你做什么?”

    胸口犹如被烈火灼烧过的利刃贯穿,柴房中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不似活人的哀嚎——

    寝殿里,席冶拒绝了薛海请自己去现场主持大局的请求。

    无形的能量溢散在空中,他轻捻指尖,在顾琮瞧不见的角度,慢条斯理,放到嘴边尝了尝:

    【只有主角最容易杀死主角。】

    【不是么。】

    【系统。】

    作者有话说:

    嗯,没咸鱼前的席冶,大概就是这样。

    逆袭太多遍,连逆袭本身都会变得无趣,所以1101见到的,才会是一个很「佛系」的宿主。

    日常比心。

    第83章

    ☪ 第八十三章

    ◇

    ◎朕应当和你养个孩子。◎

    短短几日出游, 主角攻受死的死疯的疯,1101一个新生系统,入职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惊悚」的情况。

    自小说世界诞生的意识,本就在某种程度上依托主角而生, 由于是裴一自己动手, 世界意识的大半能量先是用来内耗,而后又随着席瑾瑜的死亡溢散天地, 饶是再愤怒, 除了青天白日多打几个响雷,也没其他办法。

    附近被席瑾瑜掌握的驿站亦恢复了正常通讯, 等京城里的大臣们知道这事,席冶已经又在行宫捉鱼逗鸟地玩了好几日。

    见对方完全没有害怕、担忧、回宫避风头的意思,大臣们无法, 只得请刚回京的宁威重新抬脚,跑一趟行宫。

    树倒猢狲散, 席瑾瑜活着时,确实有很多官员依附于他, 待小皇帝「驾崩」, 一呼百应,拥立新帝;

    可如今这人都死了, 除开注定无法脱开关系的安王府和礼部尚书, 他们当然要尽快销毁证据摆脱关系,保住自己的小命。

    大宸的朝堂第一次在小号登基后实现了真正的平静。

    席瑾瑜和裴一的过往更是被挖出来,稍加改动,编排成了戏文里的丑角。

    倒并非席冶有意宣扬, 而是那薛家小姐性情实在刚烈, 收到父亲写就的亲笔家书后, 先斩后奏,流掉了肚子里渣男的骨肉。

    ——纵然陛下应允了父亲、可以留下这个孩子,可君心难测,她又如何能拿整个家族做赌注?

    况且,纸包不住火,一出生便顶着逆贼之子的名头,无论最后是男是女、复仇与否,这孩子往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莫不如最开始,便别来尘世受一回苦。

    所以,她不仅要闹,还要叫所有人知道,是席瑾瑜对不起她、是安王府瞒骗薛家,女儿家的名节算什么,她本就没有那么在乎,只要能将父亲和家族从安王谋逆的事情中摘出来,她所做的一切便值得。

    席冶同样没想到,这薛小姐活在古代,头脑却透着股跳出束缚的清醒。

    不仅让席瑾瑜前脚骗婚偷腥、后脚造反谋逆的渣男形象深入人心,还将他安排成了个「看穿一切引蛇出洞」的睿智角色,暗戳戳地吹了波彩虹屁,同时圆了小号先前对裴一高调的宠信,真假掺半,最大程度避免百姓去讨论皇帝的「绿帽」。

    虽然席冶本身并不在意这个。

    远在行宫,却轻描淡写、一力压下安王的谋逆,大臣们、尤其是保皇党一脉的老臣,终于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帝王,纵使面容依旧年少,也不是当年那个被各方势力推动、懵懂登基的孩子。

    于是,席冶回京那天,满朝文武皆主动迎驾,呼啦啦跪了一地。

    顾琮就和小皇帝坐在一辆马车里,队伍最后的囚车,则载着裴一,他已然疯了,怀里抱着块圆圆的石头,痴痴笑着,满脸幸福地喃喃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对周围投来的目光浑然不觉。

    眼下席冶的行径,还远没有到原著中小号那般天怒人怨的地步,再加上有战功赫赫、救了江州的宁威亲自护送,百姓们对可能会毁掉自己平静生活的谋逆者,天然存在一种敌视,主角光环一碎,更没谁把「践踏人心谋权篡位」的席瑾瑜,当成勇于反抗的大英雄。

    用膝盖猜都知道这群大臣们今天来接自己,除了表忠心拍马屁,还有要他赶紧上朝、给安王谋逆之事收尾的意思。

    但头痛消失后,行宫里的生活逐渐把席冶养回了正常状态下惫懒的咸鱼性子:国家这么大,若都要一个人来管,皇帝迟早得被累死。

    反正先前小号摆烂甚至添乱的时候,底下人也将事情处理得很好,他只要在此基础上,确保没有第二个安王冒出来便可。

    于是,车驾刚一进宫,席冶直接让宁威原地待命,自己则带着顾琮一起,直奔大臣无法涉足的后宫。

    才欣喜「朽木成材」没两天的保皇党一脉彻底傻眼,其他各怀心思的大臣亦摸不着头脑。

    倒是跟了小皇帝几天的宁威异常淡定,勒马掉头,拱手道:“诸位,请回吧。”

    ——陛下不想做的,再等下去也是白费。

    成功逃课的席冶则重新踏进这深宫,除了御花园里开的花换了一批,其余的,和他大半个月前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最不同的,大概是心情,他仍旧不喜欢当皇帝,可因为有顾琮陪伴,尽可能做个「好人」不亡国,似乎也没什么所谓。

    虽说随着主线崩塌、世界发展彻底偏离原著,熬过死亡节点的自己,总算摆脱了那毫无缘由的神经性头痛,然而,天一冷便生病,他娘胎里带来的不足却仍需调养,半月一次的药浴也跑不了。

    所幸,从行宫回来后,京城就入了秋,年底的时候,更落了场大雪,这种时节泡非露天的澡,简直再舒服不过。

    披着边缘缀满柔顺绒毛的大氅,席冶站在窗边,伸手:“下雪了。”

    刚刚铺好龙床的顾琮无奈,拿了巾子,捞起少年垂落的发尾擦了擦:“水还未干透,陛下小心受凉。”

    寝殿里铺有地龙,又燃着无烟的银丝炭,身子渐好的席冶再不似先前那般如纸的苍白,脸上多了些血色,本就红艳的唇更深上几分。

    明知感冒的几率微乎其微,他对顾琮的关心却很受用,配合地离窗边远了些。

    此刻离行宫之围不过数月,顾琮照旧负责替小皇帝批奏折的「琐事」,自然清楚,与安王深交的各级官员,直至现在,才彻底地清理替换完。

    午夜梦回,对方黑暗中持弓染血的模样仍历历在目,顾琮和其他宫人禁军一起,亲眼见识过为君者的「可怖」,但在他心里,小皇帝还是那个月色下、对一只鹿和一只白兔展露纯粹笑颜的少年。

    轻轻用指尖顺了顺那被巾子蹭乱的发尾,顾琮道:“薛家女去了边关。”

    席冶挑眉:“怪不得。”

    “前几日朕上朝时,那薛海一直愁眉苦脸,活像有人欠了他几百吊钱。”

    无事时每七天上一次朝,已经是他这条咸鱼做出的最大妥协,再多的,席冶干脆放话,让顾琮代他去听。

    此等「大逆不道」的荒唐行径,意料之中地,镇住了一群催他勤勉的大臣,仅有几个头铁的言官,做样子般,隔三差五上谏。

    ……然后被席冶装没看见,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君臣之间的和谐。

    薛家女本就与旁的世家贵女不同,爱好舞刀弄枪,小产调养好身体后选择远赴边关,甩开京城和发生在其中的种种糟心事,倒也是个极合理的发展。

    察觉到小皇帝的走神,顾琮放下毛巾:“陛下在想什么?”

    席冶下意识:“朕应当和你养个孩子。”

    古代的小孩大都早熟,若对方愿意,要不了几年,就能替他坐那把龙椅,加之有1101快穿系统作掩护,他和顾琮,大可以就此闲云野鹤,做一对难寻踪迹的逍遥客。

    眼神隐晦地暗了暗,顾琮长臂一伸,熟练揽上小皇帝的腰,圈住:“孩子?”

    “朕说的是过继。”没什么肉的肚子被对方意味深长按了两下,席冶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凤眸一瞪,拍掉某人作乱的手。

    除了自己和席瑾瑜,宗室里自然还有其他分支,当储君的机会,想必不用他勉强,也有很多人会上赶着争抢。

    身为席冶身边的半个御医,顾琮是清楚的,小皇帝的体质根本没问题,若对方愿意,随时都可以纳妃立后,拥有自己的子嗣;

    而选择过继立储,注定要大张旗鼓宣告天下,惹出一串麻烦事来。

    常言道,君无戏言,这便意味着,对方断了往后所有退路,彻底放弃孕育亲生血脉。

    只是为了他。

    一个小小的内侍。

    紧紧将对方拥入怀中,顾琮低低:“臣何德何能。”

    席冶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朕说你值得你便值得。”

    下一秒,他双脚腾空,整个人连着大氅一起,被对方打横抱起。

    条件反射攀上男人的肩,扒紧,才缓过两日的他扑腾了下:“做什么,朕才泡过药浴。”效用什么都不管了?

    “「孩子」更重要。”清楚小皇帝如今已是固本培元的阶段,胡来些也无甚大碍,存心曲解对方的意思,顾琮一本正经,睁眼说瞎话,认真在少年额头吻了吻:

    “臣会努力的。”

    努力?

    努力个鬼。

    可他发不出声来。

    “唔。”以眉心为始,顺着鼻梁向下,掠过鼻尖,而后是唇,对方似乎很懂得如何用行动堵住自己的话,席冶仅能发出几声含糊的闷哼,不轻不重地,被丢进绣纹繁复的锦被中,青丝,白衣,大红缎面,糅杂出一股引人攀折的艳来。

    “臣心悦您。”

    情至浓时,顾琮伏在上头,温热的呼吸拂过耳侧,翻来覆去说着同样一句话,几十次,几百次,好叫他永远记住似的。

    勉强分出一缕神智,席冶凤眸微掀,指尖胡乱划过男人锁骨下那大片的胎记:“名字。”

    顾琮一愣,却仍是老实:

    “席冶。”

    明明是第一次叫出口,偏透着股已经叫过无数次的熟稔,让他生出股汹涌又恍惚的欢喜来。

    无意识地,他重复:

    “席冶。”

    “我心悦你。”

    窗外大雪飘飞,终究掩不住殿内的春,床幔拉下,仅映出两道纠缠的人影。

    共赴巫山。

    作者有话说:

    更啦。

    日常比心。

    第84章

    ☪ 第八十四章

    ◇

    ◎怪哉妙哉。◎

    席冶身体彻底好转, 是在平复叛乱后的第一个春天。

    因得原著是经典「追妻火葬场」的套路,安王登基后的剧情,更多是主角攻受的感情纠葛,很少再提及国事。

    但事实证明, 只要世界意识不作妖, 少了所谓主角,一切依旧能照常运转, 失去「预知」的优势, 对旁人来说或许有些可惜,可于席冶而言, 却是种愉悦的自由。

    反正他本来就没打算按照所谓的剧情演。

    或许是世界意识尚未死心,被打入天牢后,裴一接连病了好几次, 高烧不退,据宫人传报, 似乎连视力都受到了影响。

    然,饶是如此, 他依旧「顽强」地活着。

    在失去清明的思维、健全的身体后, 浑浑噩噩地活着。

    有仇必报,席冶向来与「圣父」无缘, 自不可能上赶着给对方一个痛快, 当初小号中毒受过的苦,他当然要如数、乃至加倍地奉还。

    如果「苟延残喘」就是主角必须承受的「幸运」,那他倒宁愿当个反派。

    【让国家蒸蒸日上的反派?】

    越是相处胆子越大,1101精准吐槽:“那您对反派的定义还真不一般。”

    席冶淡淡:“为了……”

    「顾琮罢了, 」熟练接话, 1101无奈, 【什么时候您这嘴硬的毛病能改改。】

    要么说为了维护小号的设定,要么说为了顾琮,可在1101看来,觉醒后的席冶本身,就是一个温柔的人。

    尽管对方总不承认。

    说话的功夫,龙椅下方的大臣已然齐刷刷行过了礼,以新任礼部尚书为首,商议起春耕之事。

    除了他,紧挨着龙椅下最后一节玉阶的禁军统领,也是个三十余岁、瞧起来分外严肃的生面孔:

    朝局平复后,薛海花了数月时间交接工作,于新年伊始,主动乞骸。

    席冶当然能明白对方如此做的理由:无论结局如何,薛海终究动过谋逆的心思,又是负责禁军这种容不得半点背叛的职位,覆水难收,陛下宽仁,他却该有自知之明,主动打消帝王心里猜疑的种子。

    老实说,对于背叛,席冶早已习惯,偌大的议政殿、站着的这些官员,又有多少能够称得上真正忠君,不过是靠利益、性命两根线拉扯着,维持一个国家运转。

    但这既然是薛海自己的选择,席冶也懒得管,新上任的禁军统领很安静,石头似的,不像下面某些老头子那般唠叨。

    “唠叨的老头子们”还在吵。

    春日里,皇帝扶犁亲耕劝课农桑,这是宸朝、乃至宸朝以前就有的规矩,去年因得小号刚刚登基才搁置未办,如今朝局稳固,当然要重新提上日程,让陛下昭示天恩,充当表率,顺带祈祷接下来一整年的风调雨顺。

    反对者则认为,安王之乱刚刚过去数月,饶是官场来了一通循序渐进的大清洗,亦难保没有余孽残留,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天下必将大乱。

    ——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吵得席冶阵阵心烦。

    等大臣们意识到这点时,龙椅上的少年已然幽幽眯起了眼,殷红的唇也勾了起来,他依旧未穿皇袍,仅在红衣上绣了龙纹,却仍能带给人一种与单薄身形截然相反的、铺天盖地的压迫感。

    嗓音带笑,他悠悠:“吵啊,怎么不吵了。”

    鸦雀无声的议政殿里,大臣们跪了一地,唯有沉默守在龙椅右侧的顾琮还站着。

    “怕什么。”懒洋洋地,席冶倚住靠背,顾琮提前替他放了垫子,明黄色,隐蔽性极高,又舒适得很,这冷冰冰的金椅子,总算有了点适合人坐的样子。

    扫了眼站在最前排的宁威,他似笑非笑,叫人分不出喜怒:“不过是走一趟京郊,难道禁军和宁卿都是摆设?”

    听出陛下这是答应要去扶犁亲耕的意思,支持者们刚松了口气,未等喜上眉梢,便听见对方话锋一转:“不过……”

    “朕要带上顾卿。”

    顾琮?

    对方如今已是大内总管,此等事宜,本就需要对方伴驾操持,好端端地,陛下缘何突然提起……

    猛地意识到什么,新任礼部尚书抬头,一句「陛下万万不可」脱口欲出,又被龙椅上移向他的森冷视线生生压了回去。

    像是在谈论一件极普通的事,少年语调轻快:“朕生来体弱,这春耕之事,便叫顾卿一起,搭把手吧。”

    搭把手?

    古往今来,能与帝王一起、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亲耕,除开皇后便是太子,陛下此举是何用意,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瞧得出来。

    顾琮是男子,倘若真的立后,只会将对方困于深宫,稍稍抛头露面、插手朝政,便会成为言官们的靶子;

    纵然生前有陛下护着,可死后呢?青史又会如何记载?

    所以,他们这位陛下,便聪明地,仅用官职将对方留在身边,然而,陛下后宫本就无人,若再带顾琮一同春耕,谁还能不承认,对方已然是事实上的「皇后」。

    如此心机如此谋算,居然只用在儿女情长、用在区区一个男人身上,大臣们眼神飞速变幻,偏生,没有一个人敢反驳。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他们可没忘记小皇帝发起疯来的样子。

    隐约听到过继风声的宗室们,更是第一个跳出来支持,最好对方是真能倾心这顾琮一辈子,如此一来,他们的未来才有盼头。

    于是,一件光是听起来便大逆不道的「荒唐事」,就这样轻易地定了下来。

    仅用了半个早晨。

    前前后后批了许多奏折,再没经验的人,也该对政治有些敏感,更何况顾琮本身就是一个聪明的人。

    他清楚小皇帝的用意,却未阻拦:

    希望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与他和席冶两情相悦并不冲突,既然没有百姓或无辜者会因此受到伤害,他为何不能满足自己的私心,光明正大地,接受小皇帝对自己的爱?

    至于言官世人如何评说,生前死后,他都不会在意。

    抱着这样的心态,顾琮果断回绝了一众想通过他让小皇帝回心转意收回成命的大臣。

    最后来见他的,是胡子花白的当朝宰辅,位高者方才有资格主动选择中立,此人堪称明哲保身的现实写照,全程在安王与小皇帝的斗争中隐形,直至一方落败。

    无论是过继还是春耕,对方都没有在议政殿内明确表态,此时来找自己,顾琮亦有些意外。

    “顾内侍莫紧张,老夫与先前那几位,并非同路。”

    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身着紫袍的老者笑,他面相乍看极为亲和,总是眯着的眼皮掀起后,却透出股鹰似的锐利,半点瞧不出上了年纪的浑浊。

    剥皮拆骨般,定定地打量了顾琮好一会儿,他才渐渐收起脸上的笑意,道:“顾内侍可知,在其位谋其职?”

    “陛下既愿意为你向善,有些小事,自可以不必计较。”

    “只盼顾内侍能一直坚守本心,莫要行差踏错,让天下万民,再陷于先前那般水火。”

    话说得拐弯抹角,意思倒很好懂。

    顾琮想。

    无非就是敲打他,莫要因春耕同行,得意飘忽,忘了自己的本分,利用小皇帝的宠爱,做些祸国殃民的行径。

    否则……瞧对方的眼神,大概会想法设法除掉自己吧。

    尽管听出了其中明晃晃的威胁意味,顾琮却没有半点恼火的意思,身为当朝宰辅,若不替百姓考虑,才是最大的坏事。

    但,唯有一点,他必须纠正。

    “并非顾琮引导陛下向善,”字正腔圆地,他直视老者的眼睛,认真,“陛下本就是良善之人。”

    若无人伤害对方,对方自不会伤害别人。

    暴君良善?这话落在任何人耳中,大抵都是荒唐的,堂堂宰辅,亦短暂地怔了一下,过了许久,才摇摇头,眼神复杂地离开:

    他与顾琮见面的地方,是议政殿东堂,乃递交折子的奏事处,否则自己这群大臣们也没机会堵住对方,陛下此刻正在主殿里间小憩,无论如何,也听不到顾琮此番「溜须拍马」;

    ……再瞧对方神色,此话,居然并非谄媚,而是真情。

    怪哉妙哉。

    暗中八卦的1101则对老宰辅最后的表情深有同感:这滋味它熟,被狗粮噎了「亿」口嘛,习惯就好。

    席冶的唇角亦勾了勾。

    良善,这个词在他心中,着实算不得什么称赞,反而容易叫人联想起些软弱可悲的桥段,但若是从顾琮嘴里说出来……倒也勉强能听就是了。

    恶趣味十足,等人捧着奏折回来了,看过监控的他又明知故问:“怎么这么晚?”

    顾琮一五一十:“被几位大臣绊住了脚。”

    席冶:“叫你来劝朕?”

    顾琮颔首。

    席冶:“那你怎么不劝?”

    “因为臣想站在陛下身边,与陛下并肩,”放下奏折,熟练将人从塌上捞起,顾琮顺势吻了吻小皇帝的眉心,“私心太甚,臣有罪,还请陛下宽恕这一次。”

    席冶挑眉:“只一次?”

    蜻蜓点水的吻落到了唇上:“很多次。”

    恰似此时。

    作者有话说:

    三世界完结撒花,还有一点尾声放在下章。

    嗯,昨天看评论有小天使说一直没有成亲(婚礼)仪式的事,恭喜预言家,下个世界就有啦。

    落魄公子X大将军,娃娃亲,先婚后爱,想写与京城截然不同的草原,边塞。(顾琮是大将军)

    日常比心。

    📖 公子将军 📖 ◇

    null

    第85章

    ☪ 第八十五章

    ◇

    ◎哑巴。◎

    席冶穿越到此世的第十五年, 被他和顾琮选中的宗室子及冠,耐着性子栽了许久小树苗的他,终于能撒开手,成功退位。

    古代没有摄像头, 外加1101勤勤恳恳扫尾, 出宫后,他们很快便甩掉了仆从侍卫, 如水滴汇入大海, 彻底消失在皇室朝堂的视线中。

    因得这一世顾琮习医,虽是条件相对落后的古代, 席冶的寿数却比前两个世界都更加长,死亡来临时,他本想叫顾琮好好活着, 偏偏理智又告诉他,对方绝不会听话。

    于是, 最终说出口的便成了:“会再见的。”

    会再见的。

    抱着这样的念头,席冶在幽深且混沌的黑暗中, 又一次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面尚算清晰的铜镜, 他坐在类似梳妆台的木桌前,照旧着一身红衣, 乍看之下, 竟像仍留在前世似的。

    但总归还是有不同。

    这一世的他,从外表看,约莫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红衣上的绣纹也并非龙纹, 而是类似凤凰的羽毛状。

    第N次被宿主落下半步的1101跳出来:“是喜服。”

    【您都不回头看看的?】

    红绸, 喜字, 却仍掩饰不住整间房屋的破败,以及那许久没住过人的、陈旧的木头味……席冶眉头微蹙,大量剧情和属于小号的记忆汹涌而来。

    罪臣之子。

    这是小号身上最突出的标签。

    曾几何时,他也被锦衣玉食地娇养着,最大的苦痛,不过是骑马时磨破的腿,让娘亲急得直掉眼泪,从此莫说是马,连剑都再没多碰一下。

    然,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十年前,席父因贪污被斩,席府亦被抄家,小号被按在城西菜市口前,亲眼目睹娘亲的头颅掉下来,骨碌碌滚进尘埃。

    ——全府上下一百三十七口,抄家那日,他便见到许多熟悉的婢女小厮哭着喊着向外逃,却被守在宅邸外的士兵提剑,鲜血迸溅,抹了脖子。

    那时小号就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堵住,极艰难,才能挤出几个字来,如今面对娘亲自高处摔落的头颅,他才发现自己彻底失了声,哀嚎也好,痛哭也罢,最终只能变作两声轻且含混的音节。

    按理说,在古代,以小号当时的年岁,纵未及冠,仅有十三,也绝无活命的可能。

    然而,他身上绑了桩燕京人尽皆知的娃娃亲,连着功绩赫赫的将军府,老将军刚刚因病离世,仅剩的孙子又远在边关,饶是皇帝,也不好未曾通知便直接斩人。

    认真谈起来,此桩婚事也算乌龙,彼时老将军的儿子尚未战死,儿媳与席母又是未出阁前的密友,席母刚一怀孕,这婚事便在谈笑间定了下来。

    那时,席父在世人眼中平平无奇,纵使出身清流,亦不过从六品的小官,就是真结了姻亲,都很难引来圣上猜忌,更别提仅是口头之约。

    未成想,席母生产那日,呱呱坠地的竟是个男孩;十数年后,当年小小的翰林院修撰,青云直上,摇身一变,成了一品大员。

    世事无常难料,两家人虽未再提,心里却将那婚约作了废,可明面上,婚约依旧存在,正因如此,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小号,迎来了机缘巧合下、堪称奇迹的生机。

    刚赴战场的小将军快马加鞭传信回京,并非他预想中的休书,而是四个大字:

    稚子何辜。

    小号就这样活了下来。

    但往后的日子,同样艰难,圣旨上,为彰显仁慈,席府之罪并未牵涉科举,可谁也没想到,那将军府的独苗,竟真愿意用婚事救一个罪臣之子。

    至此,想光明正大顺理成章堵死小号从政复起的路,最简单的办法,便是让对方入贱籍。

    很快,在席父生前政敌的种种操作下,原本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重重跌落,摔碎一身傲骨,成了明月楼里的清倌。

    口头上的婚约护着,将军府不倒,自没人敢染指小号,他仍学琴棋书画,为的,却不再是以往的目标。

    直到十年后,他名义上的婚约对象受召回京,奉旨成婚。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席冶做出了和小号一样的决定:

    逃婚。

    原著里,小号虽身为反派,一心想着复仇,可到底存着丝良知,不愿牵连曾经救下自己一命、又庇佑自己至今的将军府,特地于成亲当日逃婚,高调划清彼此间的界限,再出场,已是敌军营中阴冷诡谲的哑巴军师;

    而席冶,当然也不想把婚礼这种重要的仪式轻易交付旁人,哪怕对方于小号有救命之恩。

    【我记得你以前可从来不在意这些的。】

    难掩揶揄,1101故意拖长语调,笑嘻嘻:“不过据我所知,这将军的名字好像叫顾琮诶。”

    【确定不赌一下试试?】

    席冶一愣:是了,小号的记忆里,确实提过将军府的爷爷姓顾。

    但顾琮从未拿过什么位高权重天之骄子的剧本,以至于他就算看到了熟悉的姓氏,也下意识地忽略了这种可能。

    【其实他的处境也没那么好啦,】1101诚实,“功高震主,否则又怎么会被老皇帝按头来娶小号。”

    【所以呢?还要跑吗?】

    【要跑就尽快,被小号支走的嬷嬷快回来了。】

    按原著剧情,席父确实是被政敌栽赃,最后下令的老皇帝,同样存了顺水推舟的心思,所以小号才起了让整个朝廷覆灭的心思;

    但通敌卖国,终究是无法原谅的罪行,失败与死亡,依旧是「反派」注定的命运,用以成就主角攻受的高光。

    席冶继承了小号的全部记忆,自然也能体会到小号对父母的感情,愤懑、不甘、怨憎,然,上一世与顾琮共同处理政事的画面历历在目,复仇无错,百姓何辜,他作为活过无数岁月的本尊,自然知晓,想翻案、想雪恨,还有许多远比掀起战火更好的方式。

    更何况,如果这真是顾琮想守护的地方……

    1101一脸欣慰。

    平心而论,尽管上个世界的疯批美人也很帅,可它还是更喜欢被顾琮影响后的、正常状态的宿主。

    「别高兴得太早,」重新望向镜子里的自己,席冶淡淡,“我要先确认这个顾琮是真是假。”

    若是假的,他照样有一万种方式不成婚。

    谈话间,被小号差遣去取簪子的喜婆已经带着身后两个婢女回了住院,门都未敲,便堂而皇之地进来:“就你讲究多,非要戴什么劳什子玉簪。”

    小号早年家破人亡,自然也没什么陪嫁,除了这些年攒下的一点积蓄,其他的,便全赖将军府的聘礼。

    传言中,那顾将军杀敌数万、凶神恶煞,想到这聘礼还需要在成亲当日带回,旁人再眼馋,也不敢伸手捞油水,这喜婆是宫里派来的,身后带着两个御赐的陪嫁丫头,一清纯一艳丽,皆极貌美。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光凭这两个婢女,她就知道上面对此桩婚事到底是什么态度,再加上空手走一遭,心里憋着火,她更是没将小号这个沦落风尘的罪臣之子放在眼中。

    若非吉时将近,对方却执意要戴将军府聘礼中的玉簪,说什么也不肯束发,她才懒得跑这一遭。

    一旁年岁稍小、面容也更幼态的婢女小声:“嬷嬷……迎亲的队伍快来了,说话还是仔细些吧。”

    “怕什么?一个哑巴,难道还能去将军面前告状?”轻蔑地,喜婆扫了席冶一眼,嗤笑,“会写字又如何?将军是武将,且被迫娶了这么个「声名远扬」的「妙人」,怕是没有如此好的耐性。”

    之前为了让对方放松警惕以便逃跑,小号一直表现得很温吞,活像块随意揉捏的面团,再瞧瞧周围,荒废了快十年的院子,昨日才勉强打扫干净,侍卫更没有几个,哪怕挂着红绸红灯笼,也叫人觉得晦气阴森。

    种种因素叠加,饶是清楚眼前的青年即将嫁入将军府,那宫里来的喜婆亦趾高气昂,尖酸刻薄得很。

    但很快,她嘴角嘲讽的弧度就僵在脸上。

    因为一把簪子正抵在她堆满皱纹的颈间。

    尖尖的,闪着金光,恰巧是她先前替对方选的款式,青年是个哑巴,理所当然地,放不出什么狠话,偏偏那双漆黑到仿佛能吞噬所有光亮的凤眸,安静地、幽幽地望着她,让她无法自控地,冒出一头冷汗。

    温热粘腻的鲜血顺着被簪子破开的小小伤口蜿蜒流下,再深几分,便会将喉咙捅穿。

    “呼。”恍惚间仿佛直面阿鼻地狱般胆寒,喜婆喉咙里发出声意味不明的气音,腿软得厉害,噗通一下瘫坐在地。

    几分钟后,端坐在铜镜前的席冶,青丝高束,如愿戴上了小号指定的白玉簪。

    他是男子,更不剩什么兄弟姐妹,无需或真情实感或装模作样地哭一番,也没机会被人脚不沾地地背出门。

    迎亲队伍一到,他便舍了盖头,自个儿出了门。

    身后的喜婆很想斥一句「不合礼数」,偏又没那个胆子,只得和两位婢女一道,远远地,战战兢兢跟在对方身后。

    稍远处,同样身着大红喜服的男人下了马,身量极高,肩膀亦宽阔,仰头望着草率挂着红灯笼、牌匾被摘的破败大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是听到了愈发临近的脚步声,他垂眸,向里望了过来。

    意料之中地,席冶对上一双熟悉的、因为气质而更像野兽的琥珀色双瞳。

    下一秒,原本步伐飞快的他,忽地扭了脚踝,平地向前一摔。

    仅与对方隔了两个身位的顾琮本能伸手,接住青年。

    而后望进一双漂亮的凤眼。

    似是被吓了一跳,对方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红润的唇瓣动了动,确认般,缓缓:

    “夫……君……”

    作者有话说:

    1101:演,就硬演。

    另,小号是心因性失语,外加一点人设限制,席老师努努力,还是能挤出几个字。(比如调戏人的「夫君」)

    成亲后很快就会离京哒。

    日常比心。

    第86章

    ☪ 第八十六章

    ◇

    ◎可够劲儿?◎

    回京前彻底调查过对方, 顾琮眉梢微挑:“你会说话?”

    被他问到的青年约莫也很惊讶,长而卷翘的睫毛眨了眨,张张嘴,却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而后又像突然意识到什么, 噌地从他怀里直起身,整整衣摆, 比了个手势, 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道谢。

    ——又或许两者都有。

    顾琮虽未有过什么和失语之人交流的经验, 但对方眼神生动,也很好懂。

    他听力好,且离得近, 这才听到了那声磕磕绊绊、比幼猫叫声还轻的「夫君」,其他人则只看到席冶平地一摔, 摔进了顾琮怀里,见过太多后宫后宅手段的喜婆没忍住, 偷偷在心里啐了声狐媚。

    不愧是明月楼出身。

    但等青年站直了, 眉眼周身,便透出股大红喜服也压不住的端方温润, 乍一瞧, 倒真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气度,偏偏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何来历,连临时充当迎亲队伍、顾琮麾下的亲卫, 对这位即将板上钉钉的「主母」也冷着脸。

    在他们心里, 自家将军又英俊又勇武, 领兵多年,鲜有败绩,作为顾府仅剩的独苗,对方未曾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而是十年如一日地镇守边城,这才换来草原和中原近些年来的太平。

    如此功绩,莫说什么京城贵女,便是连公主都娶得。

    可现在呢?那老皇帝却给他们将军指了这么个人,虽说有父辈之间的约定在,可一桩连性别都弄错的娃娃亲,有什么好遵循?

    怕不是在报复将军十年前忤逆圣意,救下一条不该救的命。

    更何况,陛下赐婚,外加故人之约,若想堵住外界的悠悠众口,他们将军怕是要绝后,再想娶个妾都难。

    这劳什子京城就不该回。

    然而,他们这般替将军愤愤不平,那边将军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平静地,问:“还能走吗?”

    尽管只是短短四个字,也无甚温柔可言,落在跟随对方多年的亲卫们耳中,简直堪称破天荒的体贴。

    那说不出话的青年则点点头,自己向前挪了几步,一瘸一拐。

    他们都是战场上回来的人,受伤多了,经验也多,一眼便能瞧出对方是扭了脚踝,在军中,这点伤——甚至都称不上伤,怎么看都没什么可帮忙。

    谁成想,正当亲卫们猜测这位席公子要用多久才能挪到喜轿前时,他们将军,竟长腿一迈,轻松追上对方,弯腰,伸手,打横抱起了青年。

    被抱起的青年没法说话,连惊呼也发不出,只得顺着本能,紧紧攀住男人的肩膀。

    顾琮心里忽地涌起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这次居然没叫人。

    难道不是因为被吓到?

    “太慢。”瞬间找了个十分合理的借口,顾琮三步两步将青年抱上喜轿,又稳稳放下,让对方在靠里的座位坐好。

    大概是他刚刚的话过分冷硬了些,像是责备,青年微微垂下了眸,略显抱歉的模样,一点也没有倒在他怀里时的精神。

    顾琮一时辨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今日来迎亲,全然是因圣旨难违。

    他既把一众兄弟带进了京,自然也要好端端地将他们带出去,婚事,于他而言实在太遥远也太无关紧要了些,他没有喜欢的人,亦不想留下子嗣,娶谁皆是一样,摊开来,各活各的便是。

    可望进那双尾端微微上挑的凤眸后,他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改变了,非要形容,就像身体、或是脑子里沉睡已久的某部分,突兀地醒了过来。

    古怪。

    及时收拢思绪,掀开帘子,他转身出了喜轿。

    1101幸灾乐祸:“嘻嘻嘻,你也有今天。”

    到底是死人堆里走出来的大将军,你钓任你钓,就是不上套。

    谁知,它这高兴了还没有五秒,喜轿的帘子便又被掀开,一个堵着软塞的瓷瓶被递了进来:“伤药。”

    “若疼得厉害,就自己在路上涂一涂。”

    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男人皮肤的颜色远比常人要深,与席冶一比,则更加明显,帘子再度放下时,还能听到外面隐隐的抱怨:“将军,那可是御赐……”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慢吞吞把玩着手里质地细腻、纹路淡雅、明显是官窑所出的白瓷瓶,席冶勾唇:“你方才说什么?”

    1101:打扰了。

    是它天真。

    虽说这桩婚事,长了眼睛的都知道里面有猫腻,但明面上,它依旧是圣上御赐的喜事,能被百姓瞧见的面子功夫自不会少,顾琮也是个实在的,既答应了,便没怠慢,聘礼给的够多,充当嫁妆带回时,特意换了新的红绸,一箱箱绕街而行,瞧起来,颇引人艳羡。

    ……尽管他一开始,仅是想用身外之物买「席冶」安分。

    身着喜服骑在马上,饶是再鲜艳的颜色,也化不开顾琮眉眼间的冷硬肃杀,偶有几个藏在雅间里的贵女因对方英俊的容貌红了脸,想想满门忠烈仅剩一根独苗的将军府、再想想说书人口中边城苦寒的日子,也似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冷了心肠。

    更多人,则在讨论这席冶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十年前能留下一命,十年后又能离开那明月楼,寻一座新的靠山。

    当然,无论外人如何评说,迎亲队伍终是赶在吉时前到了将军府,并非京城里流行的、暗藏园林山水的精巧,而是大开大合,至繁至简,两座颈间系着红绣球的石狮子镇守门前,一眼便叫人觉得威武又气派。

    等在其中的宾客亦不少,圣意难测,圣旨上的内容却总是真的,哪怕明天陛下就要拿将军府开刀,他们今天也得摆出庆贺的样子来。

    “到了。”顾及着有外人在,顾琮没再像先前那样,直接把人抱下来,而是站在喜轿外,屈指,轻轻敲了敲作支撑的木梁,同时,伸出了一边胳膊。

    一只白皙修长、骨架纤细的手掀开了轿帘。

    半天没找到机会插话的喜婆急匆匆:“慢着慢着,这盖头还未遮,新嫁娘不懂规矩,将军……”

    莫怪。

    最后两个字生生憋在喉咙里,本想借机给席冶些难堪的喜婆,毫无防备地,正对上男人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立时寒毛直竖,活像被定了身,僵在原地,颇为滑稽。

    她是看到对方将席冶抱上了轿,却只以为对方是嫌后者走得慢,怕误了陛下定的吉时。

    掷地有声,顾琮道:“他是男子。”

    况且,军中之人没那么多讲究,便是女子,若不愿,也没有理由一定要盖。

    这话带着明晃晃的强调,换做旁人,难免显得刻意,偏顾琮态度语气无一不自然,席冶弯弯眼,扶着对方的胳膊下了轿。

    这具躯壳的容貌确是极盛。

    纵然出自一个本源,可因未受病痛折磨,不管先前宾客们在想什么,青年进门的一刻,他们皆不由自主地,被吸去了视线。

    心里不住犯嘀咕的亲卫们亦看傻了眼。

    之前对方被将军挡着抱着,他们仅瞧见了一小半侧脸,如今窥得全貌,只感觉,对方虽明显是男子,却比他们回京后见过的所有女子都漂亮,是一种矜贵却不高傲的、与边城塞外截然不同的美。

    格格不入,偏生又叫人觉得,该好生呵护才是。

    但还没等他们再多瞧几眼,将军那充满威压的眼风就递了过来,因得要扶人的关系,对方和那席公子亲亲密密地挨在一块,乍看,倒真像一对璧人。

    这其实是一场在大多数人眼中没什么值得祝福的婚礼,两位主角却完成的很认真。

    双方皆无长辈,主婚的,便是圣人派下来的大太监,声音比前一世的李德忠尖锐许多,好在,嘴里的话还算讨喜。

    “夫夫对拜。”

    大抵是顾及将军府的颜面,那因年迈而愈发多疑敏感的老皇帝总归没有再作妖,弄出什么妻啊妾的称呼来。

    弯腰,行礼,席冶虚虚牵着打了「同心双结」的红绸,另一端,则在顾琮手上,他还是第一次正正经经地与对方成亲,眼里不经意就流露出些柔软的笑意来。

    像月亮。

    顾琮想。

    边城相较京城,民风更为开放,他也曾被许多女子大胆热辣、笑盈盈地盯过,却没有哪一次,如此刻这般,仅仅是眼尾微微弯起的一抹弧度,就让他联想起许多以前从未刻意留神的美景,连心跳,也脱离原本平稳的节奏,快了两拍。

    接着,是一声更高亢的:

    “送入洞房——”

    礼成。

    偏顾琮忘了松开手中的「牵红」,直到绸缎那头的青年提醒般地轻轻拽了拽,略显疑惑地望向他,顾琮才回过神。

    他有酒量,却很少喝,毕竟战场上的不清醒随时可能酿成大难,宾客里,也没有几个敢劝他,等回房时,天色刚刚擦黑。

    阴差阳错与他拜了堂的青年就坐在床边等他。

    姿势很规矩,喜婆和陪嫁婢女不知去了哪,房内仅有对方一个人,关好门,顾琮大致在心里过了遍事先想好的说辞,比如成亲只是逢场作戏应付圣旨,比如离京后自己会替对方买个院子,放对方自由,井水不犯河水。

    可这些话还未出口,青年便起身,端起桌上的银壶,拂袖倒了两杯合卺酒,一杯给自己,一杯递到了他面前。

    比自己身上这套更秾丽些的红,将对方肤色衬得极白,鬼使神差地,顾琮忘了要说的话,低头,就着青年的手抿了口。

    这显然是一个错误的方式。

    看似规矩的青年却没抗议,而是配合地顺势抬手,将自己那杯饮尽。

    ……接着,被辣得蹙眉,活像只想吐舌头吸气又忍住的猫,紧紧抿着唇,脸颊晚霞般,飞快染上两抹绯色。

    刚入口便察觉到不对,顾琮也未想到对方会如此「豪爽」,没禁住,接过自己面前那杯,晃了晃,低低笑出声来:

    “烧刀子。”

    “可够劲儿?”

    作者有话说:

    1101:呵,伏特加也灌不醉。

    日常比心。

    第87章

    ☪ 第八十七章

    ◇

    ◎影子。◎

    不出意料地, 青年点了点头。

    却没如他想象那般酒劲上涌,摇摇晃晃,反而站得稳极了,眼神亦清明, 盯着他手里那杯未喝完的酒。

    顾琮一时很难分清, 对方是想催他完成仪式,还是想再来一口。

    久违地升起点对战局之外的好奇心, 顾琮试探地, 将自己的酒杯递到青年唇边。

    似是有些疑惑,青年抬眸, 不解地眨了眨,但还没等顾琮再说话,他便学着对方刚刚的样子, 就着男人的手,低头, 轻轻抿了口。

    而后,又伸手, 把酒杯推了回去。

    瞧着似有些抱歉与窘迫。

    顾琮一时怔住。

    虽然对方全程都很安静, 无法像常人一样交流,他却好像理解了青年的意思, 对方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以为你一口我一口才是将军府喝合卺酒的规矩。

    可事到如今,再解释,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尴尬,将错就错, 顾琮一口饮尽杯中剩下的火辣液体, 爽快地, 连眉毛都没动。

    直到他的余光扫见杯子另一侧,被青年含过的,小小湿润水痕。

    军中条件有限,吃大锅饭也是常有的事,偏偏就这一次,顾琮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本该被忽视的酒劲儿也一股脑在胸口烧灼起来。

    眼见青年又要去斟酒倒满先前被对方一口闷掉的那杯,再来一次,将「仪式」补完,顾琮连忙将酒壶按住,清清喉咙,摇头:

    “够了。”

    席冶配合停了手。

    小号的失语,最开始是突逢巨变刺激过大的心理因素,后来,长年累月地沉默,更是让他的嗓子如弃用许久的机器般干涩,饶是换了他这个本尊,也只能艰难地,零星蹦出几个字来。

    和上个世界的偏头痛一样,失语是小号自带的剧情设定,除非熬过死亡节点,否则再怎么折腾都难痊愈。

    所以,席冶干脆便不折腾。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活了这么多年,他当然知道该怎么喝合卺酒,但偶尔装无辜逗逗顾琮,远比过程正确更加重要。

    恰似此刻,卧房里没有纸笔,他拉过男人的手,在对方掌心一字一句写道:“将军有话想说?”

    顾琮确实准备了一肚子话。

    然而,这合卺酒都喝了,还是自己主动,再说什么划清界限分房住,总觉得有些出尔反尔翻脸不认人的混账。

    就在他沉默的这一小会儿,青年的手又动了,对方的指腹很软,扫过掌心,痒痒的,像羽毛:“将军不必勉强。”

    【我会去客房。】

    明月楼。

    后知后觉地,顾琮总算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席府败落,唯一因婚约保住性命的席冶,身为男子,却因种种利益纠葛,被送去教坊司,断了科举之路,尽管那明月楼也算半个官家经营,席冶亦是清倌,可在外人眼中,终究是寻欢作乐的地方。

    他刚刚的犹豫,落在对方眼中,无疑是嫌弃。

    脑子还没彻底转过弯,他的手已经自动握住了青年欲要抽走的指尖,见对方眸中闪过一抹惊讶,顾琮淡定:“忙了一天,休息吧。”

    都是男子,同榻而眠,自没什么所谓,亦能在某种程度上打消老皇帝的猜疑。

    将军府的婚房,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管家布置的,去掉了寻常人家会用的红枣桂圆花生,仅留了合卺酒和一对需要燃到天明的龙凤喜烛。

    担心青年误会那酒是存心刁难,顾琮主动解释:“钱伯,也就是府里的管家,他没有旁的意思,烧刀子是我父亲和祖父的最爱。”

    所以才会替他也准备。

    小号年幼时,因得两位母亲关系亲密,常跑去将军府玩,只是那时顾琮已经被顾父带去了边城,他从未见过对方,反倒和顾老将军成了朋友。

    再后来,顾父战死,消息传回京中没多久,顾母亦郁郁而终,老将军生了病,小号几次想去探望,却都被父亲拦住。

    渐渐地,两家人便断了往来。

    这也是当初没谁觉得顾琮会救下小号的原因。

    现在想来,席父大抵是早早看穿了龙椅上那位的多疑,一文一武,随着席父步步高升,避嫌才是减少猜忌、对两家都好的方式。

    可谁成想,兜兜转转到最后,两家的小辈,依旧被那戏言似的婚约绑在了一块。

    【是只有刀痕的旧水囊吗?】细细翻出小号儿时的回忆,席冶在顾琮掌心写,“难怪他总不让我碰。”

    明明是本尊完全能感同身受的旧事,甚至比剧情操纵下浑浑噩噩的小号更加能共情,席冶脸上却没什么物是人非的消极神色,而是勾唇,轻轻笑了笑,单纯的,仿佛往后的一切都未发生,很怀念似的。

    于是顾琮也笑:“当然,小孩子不能乱喝。”

    “但我趁他睡着时偷偷尝过,辣得直吐舌头。”

    在这一刻,他忽然很庆幸,自己没有因外界的评价,就对青年冷言冷语,说什么要用钱买对方安分的浑话。

    否则还有谁能和他并肩聊这些、已经逐渐被世界淡忘的人和事。

    「我想沐浴,」气氛一下子变得缓和,不说话也没什么尴尬,过了一会儿,青年又道,“方便吗?”

    「之前在席府,」写了又划掉,对方更正,“在你接我来的宅子,只有冷水。”

    顾琮没忍住蹙眉:“丫鬟婆子呢?”

    字迹停了下来。

    然而,无论对方说与不说,他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分明都是人,皇宫里出来的,倒总有种鼻孔朝天的架子。

    卧房够宽敞,屏风后便是浴桶,没再追问,他起身叫了小厮过来添水,守在院外的亲卫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神古怪:

    将军他……这么快的吗?

    等瞧见对方问过钱伯,朝那临时安置喜婆和两个婢女的屋子走去,他们又感觉自己悟到了什么:那两个御赐的丫鬟,是挺漂亮的。

    可总归比不上那位席公子吧。

    尽管他们对后者同样没什么好感,然,新婚之夜,总归是特殊的,选在这种时候给下马威……迎亲时的种种果然是错觉,自家将军照样铁石心肠。

    被两位婢女伺候着捏肩的喜婆也没料到顾琮会在此时来。

    眼珠一转,她心里有了盘算,立刻使眼神叫两个婢女整理好衣服,脸上堆满笑,打开门:“这个时辰了,将军怎么有空?”

    这次她学聪明了,没直接说席冶的不是,但话里话外,总带了几分暗戳戳的嘲讽和阴阳怪气。

    男人嘛,到底是喜欢香香软软的女子,陛下约莫也是料到了这一点,才会送两个千娇百媚的美人来,安抚对方奉旨成婚的不悦。

    等将军有了通房,自己又生不出孩子,那乖张无礼的席冶,定会被这后宅磋磨死。

    谁料,顾琮却完全没接她的话,连余光都没往两个婢女身上多瞄一下,身后跟着钱伯,他吩咐:“仪式已毕。”

    “派人请三位离府吧。”

    离府?

    听到这话,喜婆条件反射搬出身份来:“顾将军,老奴乃贵妃娘娘亲口指派,这两个丫头,亦是陛下赏赐……”

    “陛下赏赐?”顾琮不耐,“有圣旨吗?”

    喜婆瞬间噎住。

    宫中行事,许多时候讲究个心领神会,她自是没有圣旨在身上,甚至连口谕都无,那将军府的管家年岁虽大,竟也是个愣头青,三下五除二,便叫人收拾好了包袱,搁在自己面前:“嬷嬷,请吧。”

    两个丫头更不中用,来时雄心壮志,被顾琮冷着脸一吓,又瞧见周围护院亮出的刀剑,就忘了主子的交代,鹌鹑似的躲在她身后。

    宫中作威作福惯了,喜婆面皮涨红:“将军这是何意?威胁老奴?”

    面相和善的钱伯笑眯眯,替顾琮答:“护送三位出府罢了。”

    “来人呐,送客。”

    宫里安插的眼睛,当然不能留。

    趴在墙上、蹲在树上的亲卫们更是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亲眼瞧着王府里的普通护院把喜婆和两位娇滴滴的美人送出了府。

    ——说是送,其实和赶也差不多,大半夜的,宫门早落了钥,京城治安虽好,出不了什么岔子,却免不了吃一番苦头。

    凑到最前面的娃娃脸男生则被直接点名:“陆金,跟上。”

    “等她们进了宫门再报。”

    凑热闹凑出份苦差,名叫陆金的亲卫顿时将眉毛皱成一团,双腿倒听话地应声而动,其他人也火速跳了墙下了树,老老实实地站回原处。

    本以为月上中天,今夜这乱七八糟的洞房就算是完了,未成想,他们将军竟又一抬脚,绕回去,重新进了那席公子的屋。

    明明昨晚还特地让钱伯把书房收拾得能住人来着。

    顾琮亦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可看那喜婆神色,新婚夜,他单独把席冶抛下,哪怕是为了正事,仍容易引人话柄,说不得还要惹对方多想。

    军中洗漱,至多半盏茶的功夫,着急时,拿凉水兜头冲冲便过,是故,当顾琮推开门,听到屏风后的水声时,他整个人明显地顿了下。

    而后想都没想将房门关好。

    战场养成的习惯,顾琮行走坐卧皆无响动,里间的水声却一下子停了。

    ——红烛高燃,他的影子落在了屏风上。

    “哗。”

    未等自己说话,浴桶里的青年便抬起胳膊,伸长,确认般,极有节奏地、虚虚描摹两下。

    接着,安了心,放松脊背,重新趴了回去,泡在水中。

    ——夫、君。

    恍惚间又想起对方白日里意外脱口而出的叫法,顾琮本该移开目光,偏着了魔一样,无礼盯住屏风。

    作者有话说:

    更啦。

    日常比心。

    第88章

    ☪ 第八十八章

    ◇

    ◎桑干城。◎

    “咚咚。”

    落在屏风上的影子一直没动, 席冶整个儿被热水包裹,屈指,勾唇,坏心眼地在浴桶上敲了敲。

    这种类似暗号或提醒的交流方式, 瞬间让顾琮回了神, 不自在地咳了声,他走向床, 几乎有些同手同脚。

    这完全是两回事。

    顾琮想。

    青年和他麾下的那群泼猴, 皆为男子,却好似两个世界的生物, 让他以往应对同性的经验都作了废。

    尤其是对方披散着长发,仅着里衣,从搭着吉服的屏风后走出来时, 龙凤喜烛的灯花噼啪爆了声,他终于再清晰不过地意识到, 此处是婚房。

    而自己坐在床上,于对方眼中, 大抵像极了要履行丈夫的义务。

    ——椅子那么多, 他刚刚为什么没坐。

    但很快,他就没空再想这些没边没际的事情, 少了搀扶, 可以明显看出青年的脚仍跛着,一瘸一拐,也不知是怎么靠自己进出浴桶。

    当即将一众纠结抛到脑后,顾琮上前, 扶住对方:“药呢?”

    青年顿了顿, 指向喜服。

    随着对方的动作, 浅淡清冽的香气萦绕鼻尖,好似落了雪的树林,离得近了才能闻到,顾琮本以为是熏了衣物,却未成想,青年洗过澡,这味道居然还留着。

    鼻尖无意识多动了两下,顾琮将人扶到床上坐好,正打算去对方的喜服里翻药,衣袖便被一只手拽住。

    轻轻摇摇头,青年空着的手向两个并排挨在一起的软枕后摸了摸,果然摸到了一个比女子掌心还要小上一圈的圆罐,造型精致,打开,亦是质地莹润的膏状。

    就是这味道,多少甜腻了些。

    裤脚卷起,青年左侧的脚踝明显肿了一圈,鼓鼓的,像个小馒头,这位置独自上药总归麻烦,顾琮本想帮忙,可一瞧对方那比牛乳更细腻的皮肤,再瞧瞧自己掌心指腹各处的茧子,他默默将手背到了身后。

    虽说都是男子,青年的脚却明显比自己小了两圈,修长,细瘦,仿佛从未走过什么远路,趾头圆润,甚至透着一点淡淡的粉。

    明明是单纯想看着对方上药,偏莫名生出几分心虚,不动声色将目光移向桌上的喜烛,顾琮没话找话:“钱伯怎么会提前准备这个?”

    有他扶着,应当没谁能瞧出席冶的脚扭了。

    呼。

    似是连呼吸都放慢了,房间里一下子变得格外安静,半天没等到对方在自己手背写字,顾琮回头,只见青年紧紧捏住了那个小圆罐,未被青丝遮住的耳尖,由上至下,晕开一层红,蜿蜒进颈后。

    敏锐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对方的唇动了动,照旧没发出什么声响,而后,破罐子破摔般,抬手,探向了他的腰带。

    顾琮立时懂了。

    懂得不能再懂。

    尽管在今日抵达席府前,他从未想过要与对方真的成亲,更没了解过男子和男子该如何……但雄性动物的本能,依旧让他瞬间领悟了个大概,而后,想都没想地按住了青年的手。

    “我没有那个意思,”担心这话又会被对方误解成嫌弃,顾琮随口找了个理由,“等你伤好。”

    差点以为自己要进小黑屋的1101长长松了口气。

    房内没有纱布,席冶耐心等到药膏被吸收才躺下,自然而然地,他拉过顾琮的手:“将军不更衣吗?”

    将军。

    似乎除了意外摔倒那次,对方再叫自己,都是这个和其他人一样的称呼,但他这一路,应当没有做错什么。

    单手解掉腰带,他脱下喜服:“迎亲时,你如何能开口?”

    “是因为受了刺激,或是那喜婆教的?”

    席冶无辜眨眼。

    现在的他,想说话,努努力还是能做到,可费了半天劲儿才能挤出几个字的感觉实在太累了些,没有甜头,他才不应。

    顾琮却把这沉默当成了青年对自己的肯定,饶有兴趣地坐到床边,张口,字正腔圆道:“席、冶。”

    席冶弯了弯眸子。

    他喜欢对方叫自己的名字。

    顾琮本就只是试试,见青年笑开,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将仅有一床的被子推给对方,他坦荡:“睡吧。”

    下一秒,大红的锦被又盖了回来。

    ……

    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几秒,发觉自己拗不过席冶的顾琮,只得向里凑了凑,在同一床被子里,和对方挨在一块儿。

    身边躺了个刚认识一天的「陌生人」,饶是成了亲拜了堂,顾琮也没觉得自己会睡得多踏实。

    但事实证明,他不仅睡着了,还一夜无梦,再睁眼时,甚至错过了平日起床练剑舞枪的时辰。

    胸前的衣襟被蹭开了些,清浅的呼吸打在其上,不知何时,原本规规矩矩和自己隔着一拳距离的青年,已经躺进了他的怀里,从顾琮的角度向下,正巧能瞧见对方卷翘的睫毛,于眼下投出抹浅浅的影。

    而他的胳膊,正牢牢箍在青年腰上,怎么看都是自己先把人拖了过来。

    从未与谁有过如此亲密的时刻,顾琮刚想松开手起身,稍一动,他怀里的席冶便睁开了眼睛。

    被抓了个正着。

    好在,对方约莫尚未彻底清醒,上挑的凤眼扫过他,又合上,活像昨夜,知道是自己,就安心了似的。

    顾琮不清楚对方这份毫无道理的信任是从哪来,可不得不承认,他很受用,如同冬夜里喝了碗热腾腾的羊汤般舒服。

    席冶是男子,虽没什么肉,骨架却纤细,与他相比,抱起来仍是软的,顾琮又耐心等了许久,直到有人在外面做贼似的叫:

    “将军,将军。”

    用最快的速度扯了外袍,顾琮下床出门,把人拎到了远处。

    熬了一宿的陆金委屈挠头:“分明是您叫我见到那老婆子回宫就来报。”

    “而且这都什么时辰了,”悄悄伸手指了指天,陆金嘀咕,“您居然没在演武场。”

    美人乡英雄冢,古人诚不欺我。

    “少贫嘴,”作势踹了对方一脚,顾琮沉声,“说。”

    “也没什么有用的消息,就是您房里那位,拿簪子把喜婆的脖子给扎了,瞧她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免不了要去贵妃那告状。”熟练往旁边一躲,陆金正了正神色。

    他竟是没想到,这位看似文文弱弱的席公子,还有如此胆量。

    顾琮蹙眉:“他戴的是玉簪。”尾端圆润,谈何伤人。

    “将军观察得可真仔细,”耸耸肩,陆金顺口道,“估计是被欺负狠了吧,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不过这倒挺对兄弟们的脾气,要是他被欺负了只知道忍只知道哭,等到了桑干城,可有的受。”

    桑干城,位于朔州境内,亦是他们这些年驻扎的地方,出城向西北不远,便能瞧见大片大片辽阔的草原,近几年战事渐歇,城内多了好些来做生意的草原人,民风粗犷,任谁去了,都不可能光凭身份得到认可。

    提起这茬,陆金不禁追问:“将军,陛下免了您三日早朝,是不是等您谢了恩,咱们就能回去了?”

    “这京城热闹归热闹,可规矩太多,人笑得也假,待久了浑身都别扭。”

    “昨天来给您贺喜的那些大臣,我暗地里瞧着,一个个跟会变脸似的,和他们打交道,我宁愿上战场。”

    顾琮不置可否。

    此次受召归京,无非是将军府的功绩已赏无可赏,若他同意迎娶席冶、让顾家就此绝后,将一切权势止于此身,那自然皆大欢喜,至少也能换来几年的相安无事粉饰太平;

    若他不愿,便是抗旨,八成要步当年席府的后尘。

    心寒难免是有的,但这些年,老皇帝愈发多疑,连自己的儿子都要打压,顾琮早就做了准备。

    眼下边境瞧着太平,却是双方多年试探、博弈权衡的结果,少了自己镇守,战火必定重燃,光是这点,就足以让龙椅上那位放他回去。

    “等着吧,”见陆金耷拉下一张脸,顾琮道,“应该快了。”

    “还有,下次别大早上蹲在我门口。”

    被教训的陆金再次抬头望天:早?这还算早吗?

    成了亲的人果然不一样。

    左右已经起身,顾琮本就不喜被伺候,干脆自己打了水,洗漱一通,回来时,床上的青年同样醒了,换上钱伯事先留在卧房内的常服,反倒是他,还披着那件喜庆的大红外衫,像个灯笼。

    “昨天那老婆子和婢女都被赶走了,”一边换衣服一边解释,顾琮问,“你有什么相熟的婢女吗?我可以帮忙赎回来。”

    席冶摇摇头。

    小号一心想要复仇,自不会与人深交。

    顾琮微怔:“朋友呢?”

    席冶亦摇头。

    若非在京城、乃至整个燕朝无牵无挂,小号也不会孤注一掷投向敌营。

    “那便随我去桑干城,”甚少安慰过谁,顾琮憋了半响,才挤出一句话,“在那里,没有人认识你,是个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

    掌心有温凉的触感划过:“很远吗?”

    顾琮诚实:“很远,像是到了天边一样。”

    字迹停了。

    就在顾琮以为对方是惧怕未知仍想留在京城时,那细软的指腹又动起来,一笔一划,无比认真,似是极苦恼:

    【可我不会骑马。】

    行军哪来的轿子呢。

    作者有话说:

    1101:装,可劲儿装,总有你翻车的时候。

    (真的会有哈哈哈)

    日常比心。

    第89章

    ☪ 第八十九章

    ◇

    ◎他是个很危险的人。◎

    不会骑马, 这的确是件麻烦事。

    四四方方的燕京城,根本没有适合跑马的地方,长时间赶路,更非踏青出游般儿戏, 临时抱佛脚便能应付。

    但顾琮还是一口包揽:“我来想办法。”

    语速飞快, 半点没给对面人反悔的机会。

    顿了顿,他又道:“若你不介意, 饭后随我去一趟祠堂。”

    昨日成亲终究是喜事, 搬灵位上堂,难免要惹来非议, 也像在强调将军府功绩,顾琮本想在临行前,独自去祭拜一番, 可想起青年昨夜提及祖父时的笑,这到嘴边的话, 忽然就转了个弯儿。

    席冶当然不会拒绝。

    将军府占地虽大,却很少能见到小厮婢女走动, 总叫人觉得有些冷清, 顾琮又换了身平日最常穿的玄衣,整个人明显更威严肃穆。

    前几个世界, 除了自己受伤时, 席冶几乎没见过对方这般冷硬的模样,难免新奇了些,明里暗里,盯了许久。

    顾琮自是有感觉, 一开始还以为是衣服哪里穿错, 不动声色调整了几下, 才发现对方只是单纯地在看自己,被抓包也不心虚,反而弯弯眼睛,笑盈盈地望回来。

    都说老天在夺走什么时,会在另一方面给出补偿,比如目盲之人,听力往往更加敏锐,青年虽不能说话,一双眼睛却格外传神,向来不知害羞为何物的顾将军,头一遭体会到了耳根发烫的窘迫。

    不自在清清喉咙,他第N次给席冶夹了一筷子菜:“吃饭。”

    最开始平平整整的白瓷碟,已然堆起了个食物造就的小山尖,哪怕失去前几世的记忆,他依旧精准避开了席冶讨厌的菜色。

    1101不由感慨:“这就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吗?”

    相伴三世,总归还是留下了些记忆以外的痕迹。

    【而且,现在的你简直乖得不像你。】

    「是吗?」慢条斯理挑了片堆在最上面的笋尖尝过,席冶又喝了口熬得软烂的米粥,“他以前就是这么看我的。”

    直勾勾,柔软又炙热。

    难得有机会能把某人用过的招数还回去,他乐此不疲,半点没勉强。

    只能看着早饭犯馋的1101又被塞了口狗粮。

    习惯所致,顾琮吃饭的速度很快,偏特意等到席冶饱了才撂筷,漱过口,两人去了祠堂,昨晚的药膏很有效,席冶的脚好了大半,面对一排排刻着顾家先祖姓名的牌位,席冶沉下眉眼,认认真真地敬了三炷香。

    单论灵魂的年岁,或许他这个本尊才要被称为老祖宗,可无论如何,小号受将军府庇佑是事实,这些人亦是顾琮的长辈。

    更何况,席府是以罪臣之名被抄家,莫说牌位,连偷偷烧纸都可能被告发,要了小号的命。

    能光明正大祭拜与父母相熟的故人,于曾经的小号而言,已是可望不可及的幸事。

    敏锐察觉到对方情绪的变化,与席冶并肩跪在一排软垫上的顾琮,下意识地,碰了碰对方的手安抚。

    等比自己体温更低的触感传回大脑,他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将彼此间过近的距离拉开,青年便反过来,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仿佛要从中汲取什么能量似的,抓得紧紧的。

    正因如此,顾琮忽然意识到,对方的手,也并不是完全像他之前感受到的那般细嫩,一些平日里容易被忽略的角落,同样有薄薄的茧。

    于是他放弃了挣扎,直到青年主动将自己松开。

    【练琴练字时留下的,早年亦做过粗活,】无甚在意地,席冶解释,“用楼里的药水泡软了,再撕掉,或者用刀刮,长出层新皮,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但总归会有遗漏的地方。】

    【所以将军不必把我当成什么世家的公子少爷,太迁就。】

    明月楼是什么地方?尽管有口头上的婚约护着,没些过硬的本事、赚来足够多的钱,又怎可能站稳脚跟,不受欺凌。

    这话他确实是真心的,适当的示弱算情趣,可若因此耽误正事,那便得不偿失了。

    偏顾琮像一下子触觉失灵了似的,从头至尾都没应声。

    三日休沐稍纵即逝,顾琮重新上朝那天,轻手轻脚起了个大早,按常理,以他的官职,席冶应当一同随行,入后宫谢恩,可对方是男子,且身份微妙,想也知道会出现多尴尬的境况。

    更别提如今的后宫,还是以那派喜婆来的沈贵妃为首。

    与其让席冶重提旧事成为谈资,倒不如他一力担下,左右后宫的莺莺燕燕也管不到前朝,大不了,就是被圣上斥责两句。

    偷偷盘剧情的1101有些忐忑。

    原著中,小号逃婚,平白送了顾琮一个不成亲的理由,但老皇帝并没有因此放后者回去,反而还借着重新替顾琮赐婚做补偿的名义,将对方扣留京城许久,惹得留守边疆的副将士兵军心大乱,闹出乱子来,自己给了老皇帝乘胜追击、消解顾氏兵权的借口。

    今日未带宿主谢恩,怕不是又要被抓住把柄。

    闭眼假寐的席冶却十足淡定:“放心吧,还有主角攻。”

    主角攻燕北临,论身份,比上个世界的小号更名正言顺,实打实中宫所出的嫡长子,放在别朝,堪称板上钉钉的东宫之选,然而,老皇帝偏宠贵妃及其所生的四皇子,一拖再拖,否则,燕北临也不会在剧情后期,亲自上战场挣功绩,毁了小号的复仇大计。

    当年四皇子刚刚满月时,老皇帝其实起过逾矩立储的心思,却被一众老臣劝了回去,其中便有顾琮的爷爷,顾老将军。

    是故,那沈贵妃才会在顾琮的婚事上推波助澜,又亲自指派了个如此刁钻的喜婆来。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果主角攻够聪明,今日朝上,一定会替顾琮说话。

    事实也确是如此。

    年逾五十,在古代,已经是个能被称为衰退的岁数,自己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儿子们却正值壮年,坐在龙椅上的老皇帝愈发多疑,文臣武将,势大者,无论忠心与否,个个都要打压,连往日最受疼爱的四皇子,都时不时挨一顿训。

    这种时候,聪明的,皆该明白帮圣上留下顾琮才是正道,但燕北临却清楚,将军府世代忠良,在民间声望颇高,若真按父皇的心思去做,不仅会寒了天下人的心,到冬天,缺少威慑的草原必定会蠢蠢欲动。

    到时,内忧外患,说不得要变成动摇国之根本的局面。

    而且,顾琮前几日连夜将贵妃送去的喜婆赶出将军府的事,他亦有耳闻,若能就此将对方拉到自己的船上,怎么算都不亏。

    有了燕北临这只主动站出来吸引火力的出头鸟,其他抱着相同念头的臣子们也一个个委婉上奏,话里话外,仅提边关,不提顾琮,生怕一不小心又触了圣上的逆鳞。

    顾琮只觉得荒唐。

    可他早已不再是父辈庇佑下的冲动少年,驻守边疆,更不是为了此刻龙椅上坐着的老者,而是为了桑干城里、乃至桑干城后的无数普通人。

    因此他面上丝毫未显,仅在老皇帝最后不得不放自己离京时,领旨谢恩。

    官场里,站队是常有的事,下朝时,碍于天子的态度,顾琮身旁竟无一人同行,偶尔两个年轻的借着贺喜名义来搭话,也相当不中听:

    “顾将军好福气。”

    “虽未来得及去府上讨杯喜酒吃,席公子的容貌,我等却是见过的。”

    “他那一手好琴,啧啧,千金难求,风流至极,不知迷了多少王孙公子的眼,连世家贵女亦是有的,将军可有品出趣儿?”

    “李兄胡说什么呢,席公子是清倌,清倌懂吗?”夸张地,另一人接话,看似制止,实则拱火,“我等与他什么都没有,顾将军大可放心。”

    明晃晃地挑拨,却找不出任何错来,若换个人来,定要对席冶生出芥蒂,偏顾琮听到这话,想到的是青年手上那些磨出来又生生撕掉的茧。

    “我想也是,”煞有介事地,顾琮由上至下将两人打量一遍,严肃中透着嫌弃,“他应当看不上你。”

    “还有你。”

    “两位未曾去吃酒,脏了吾妻的眼,于将军府而言,实乃万幸,”收回视线,他抬脚向前,“告辞,多谢。”

    “……”未曾料到一介武夫也有如此伶牙俐齿的时候,那两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了神,更无不依不饶、真追上去找茬的胆子,最终,只得装作无事发生,灰溜溜地离开。

    宫门口,却还有一个人在等顾琮。

    “将军此去,万望仍能同以往一般,护边疆安宁,”大半身子站在阴影里,燕北临道,“至于刚刚那两个人的话,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这燕京城,尚没谁会无礼到和将军府抢妻。”

    顾琮目不斜视,利落绕行。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左右对方没摆出皇长子的姿态来,他也懒得行礼,况且,对方说的两件事,于自己而言,压根无需旁人提醒。

    “最后一句,关于席冶。”

    略略提高了音量,见顾琮果真停步,燕北临眸色微暗:“机缘巧合,本宫曾与席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他是个很危险的人。”

    “国在家前,将军勿要被感情蒙蔽。”

    作者有话说:

    燕北临:主角雷达告诉你,席冶,危险。

    顾琮:怎么是个人都与吾妻有一面之缘?

    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了就是说。

    日常比心。

    第90章

    ☪ 第九十章

    ◇

    ◎该亲口问问他。◎

    席冶很危险?

    头都未回, 顾琮觉得这个皇长子八成脑袋有坑。

    等他大步走出一道道宫门,以陆金为首的亲卫个个翘首以盼,见自家将军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纷纷激动对视, 只差没当场嚎一嗓子蹦起来。

    顾琮却没理这群皮猴, 而是在想,若要把席冶带回桑干城, 他应当备一辆马车, 并非平常用来拉行李的粗陋款式,要有帘子, 够宽敞,除了能遮风挡雨,里面还要放些解闷的东西, 他之前上朝时在路上见过一辆,似是贵妃娘家的, 模样就不错。

    但这种东西,临时买怕是买不到, 还得回府问问钱伯, 至于解闷的……脚步一转,顾琮翻身上马。

    后面还在傻乐的陆金连忙:“将军, 将军您去哪儿?”

    “等等我们啊!”

    燕京城内道路宽敞, 他们这些跟草原打交道的,马术更是没话说,行得慢些,断断不会伤到百姓, 可跟着跟着, 陆金便发现了不对劲儿:

    将军选的这路, 怎么不像是回家,反倒像是去东市?

    那地方,除了价格一家比一家高,旁的,在他眼中,半点也没有西市好,况且,西市还有胡商,卷头发蓝眼睛,不比什么珠宝字画有趣的多?

    谁料,念叨什么来什么,他们将军竟真在一家纸墨铺子前停住。

    灵光一闪,陆金福至心灵:“您不会是要给他买礼物?”

    紧接着,他便收到了自家将军的死亡凝视。

    原本,陆金还以为是猜对了,将军才恼——或者叫害羞,三秒过后,脊背愈发冒凉气的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改口,重新问道:

    “您不会是要给席公子买礼物?”

    顾琮满意了。

    他啊他的像什么话,若是让外人听见,定然又要传出闲话。

    “不是礼物,”利落下马,他一脸严肃,“是必需品。”

    席冶有嗓疾,平日需要用文字交流,若无纸笔,难道还能让对方扯了每个人的手去,写写画画?

    光是想想,顾琮就不舒服。

    跟在后面的陆金则小声嘀咕:必需品?那不是什么纸笔都行。

    越解释越像礼物。

    然而,等进了铺子,顾琮方才发现,笔墨纸砚,每一样的品类,少说也有十几种,而他,完全不知道席冶的喜好。

    倒是那掌柜猜出了顾琮的来意,主动介绍:“将军可是要送席公子礼物?这松烟徽墨,坚如玉,研无声,香彻肌骨,素来是席公子最喜欢的。”

    “还有这紫毫宣笔,观其形,尖、齐、圆、健,虽比不上贡品,却也差不了太多。”

    陆金没忍住:“紫毫?不就是兔子毛?”

    掌柜当即瞪着眼反驳:“此言差矣,这可是吃竹叶喝泉水、直到秋日才有资格被割掉脊背一小撮毛发的成年雄兔。”

    陆金:“懂了,公兔子。”

    前面那一大串,花里胡哨。

    老实说,顾琮本人虽低调,历年赏赐累积下来,将军府绝不是差钱的主儿,他在乎的自然并非金银,而是:

    “你说席冶喜欢,他亲自来过?”

    ——先前那句吾妻,纯粹是为了教训那两位小人的一时冲动,此刻再让顾琮叫,他反倒叫不出来了。

    掌柜支吾两声,闭了嘴巴。

    明月楼里的男男女女,随便被带出来游街的,哪还能叫做清倌呢?无非是一些少爷小姐,上赶着来他这儿寻些稀罕物,讨那位席公子开心,久而久之,对方的喜好,便也就在特定的圈子里传开。

    顾琮亦不是蠢人,瞥了眼掌柜的神色,转身便走。

    这次陆金学机灵了,将军一动,他立即跟上。

    等离那铺子远了,又道:“不打听不知道,这席公子在京城的生活,竟快活滋润得很,哪还需要您来拯救。”

    若非婚约束缚,对方怕是早就跟着哪个名门贵女跑了。

    听出陆金是在替自己抱不平,顾琮却很平静,只是问:“若是将你放进那明月楼里,天天好吃好喝的供着,你可愿?”

    陆金连连摆手:“那怎么行?没看那掌柜的表情,连出门逛个铺子都难,和关在笼子里的鸟有什么两样?我可受不了。”

    顾琮:“那你怎么就知道他快活呢?”

    “因为兔毛笔,因为一块以黄金标价的墨?若我也送你,你便愿意了?”

    向来能说会道的陆金难得噎住。

    先入为主的印象、加上赐婚的乌龙,让他潜意识里,对那位席公子有一丝敌视。

    将军却不是这样。

    对方似乎仅相信自己看到的「席公子」,而非其他京城人口中所说。

    “这……属下知错,”仔细琢磨了一会儿,陆金挠挠头,悄声,“那您好端端生什么气啊。”连礼物都没买就走了。

    顾琮:“我没有生气。”

    顾琮:“只是觉得,该亲口问问他。”

    而非凭借听来的传闻,做那些和其他「恩客」没两样的事情。

    话虽如此,顾琮回府的时候,手里仍提了个仔细包好的木盒,下马也未交给旁人,一路自己拎着。

    原以为席冶应当还在卧房,毕竟对方这几日一直没怎么出来走动,但顾琮刚进大门,就瞧见了不远处的青年。

    今日太阳很足,对方身上却一点汗意都没有,皮肤白得像雪,如玉,望之便叫人觉得清清爽爽。

    想都没想,顾琮瞬间丢下一众亲卫,快步上前:“怎么出来了?”

    席冶:“担心。”

    【将军未带我入宫。】

    【这条街上的其他官员,皆下了朝。】

    手速再快,写字终究没有讲话方便,青年尽可能简洁的表述,稍显跳跃,顾琮却懂了。

    他去东市逛了一遭,当然要比其他大臣晚归家。

    “买东西耽搁了些时间,”晃晃手里的木盒,顾琮解释,“事情很顺利,过两日便能启程。”

    除了上个世界,席冶很少会打开顾琮视角的监控,于正常状态的他而言,除开占有欲,保留神秘感亦很重要。

    于是,他眸中的好奇格外真实:“给我的?”

    顾琮:“嗯。”

    “正巧路过,你看看喜不喜欢。”

    陪对方绕了又绕的陆金:正巧路过?他瞧的眼睛都花了。

    木盒不大,当场拆也没什么麻烦,里面是两方圆肚、茶盅般的围棋盒,打开,分别装有黑白二子,皆是玉制,触之生凉。

    偷瞄到宿主嘴角微扬的1101:我酸了。

    对小号、乃至所有普通的世家公子来说,这确实是个最不容易出错的礼物,真亏常年忙着打仗的顾琮能想到。

    至于席冶,就算顾琮拿回来一根路上随手摘的草,对方约莫也是开心的,更别提前者还精挑细选过。

    「我很喜欢,」重新将木盒盖好,席冶抬头,毫不吝啬夸奖,“多谢将军。”

    因得要写字,他们的手时不时挨在一处,远远瞧起来,亲密极了,刚刚被叮嘱过要买新马车的钱伯静静望着两人「说说笑笑」一同离开的背影,从顾琮回京起便悬着的心,总算是稍稍放下。

    他是见过席冶的。

    柔软,善良,可那到底是十几年前的旧事,谁也无法断言,当初摔个跤就能掉眼泪、惹来席顾两府一群人心疼的小公子,在突逢巨变后,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将军府如今被朝内朝外无数双眼睛盯着,容不得丝毫差错,所幸,返程之事未受阻碍,纵使席冶真存了旁的心思,到了桑干城,也再翻不起什么水花。

    “钱伯,瞧什么呢?”天生是自来熟的性格,陆金做贼般凑到对方身边,“您也跟我们一起走呗,这京城有什么好呆的。”

    “算了算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可折腾不动。”哈哈一笑,钱伯摇摇头,又恢复成以往慈祥的模样。

    想让龙椅上那位安心,将军府必定要留人在燕京,祠堂和牌位更无法挪动,他既是管家,总要替少爷守好。

    也幸亏席冶是男子,才有可能长久留在少爷身边做个伴儿,否则,八成会像将军府以往的女眷一样,怀孕后,被接回京城。

    时间不等人,君心亦难测,赶在老皇帝没反悔前,顾琮迅速将一切打点妥当,临行前,瞧见枕头下被青年当做消肿药膏的小圆罐,鬼使神差,犹豫了下。

    桑干城里,怕是没这玩意儿。

    “将军,将军您好了没?我先把席公子要的书搬上车啦。”外间忽然传来陆金咋咋呼呼的声音,顾琮本能一藏,等回过神,那小圆罐早骨碌碌滚进袖口。

    抱着棋盒的青年亦提醒似的,敲敲多宝格,站在门口等他。

    这下顾琮再没机会把东西放回去,只得将错就错,抬脚:“来了。”

    聘礼既给了,顾琮就没想再要回来,清点行李时,他本打算将那些红绸未解的箱子都带回桑干城,却被席冶摇头阻止。

    到最后,对方仅要了玉簪、围棋、一箱将军府的藏书和一箱用来解闷的话本。

    所以他们此行,远比顾琮预想中更轻车简从。

    小号的衣物,皆是仙气飘飘的广袖宽袍,特意翻出了身相对最适合骑马的装束,席冶老神在在立于正门前,瞧着一溜精气神十足的骏马,刚准备被某人抱上去,就见亲卫们齐刷刷让开,钱伯从后头牵出一辆结实舒适做工精致的车驾。

    偏某人还毫无自觉,一脸真诚地邀功:“如何?”

    “是不是要比那沈贵妃娘家的气派许多?”

    作者有话说:

    顾大将军:求夸。

    席冶:……

    (之所以提到沈贵妃是因为刁难席老师的喜婆是沈贵妃派来的)

    日常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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