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竹床上。


    方才少年的无字天书、临行对脖颈无情一击好像都是他在做梦。


    此时已然日上三竿,外头春日正足。老人家活动落枕的后颈,穿鞋下床伸了懒腰。


    青衣大虫门外恭候已久,拢袖看着墙壁不亦乐乎。见老人终于开门,急躬身拱手相待。


    “我如今不过一介白身,”老先生挥袖道,“不必做这些虚礼。”


    外面日头正足,背着手的老人家无可奈何摇了摇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最近脑子恐怕也被岚哥儿带偏不大正常,不然何故做出那样离谱的怪梦。


    “你什么时候来的。”


    “还好,”程大郎拱手回道,“我清晨就过来一趟,可惜老先生您还未睡醒,故而……”


    老先生点点头,“原来如此。”


    跨步时,老先生的脚不经意踢倒在门槛角落的破碗。


    “骨碌”一声,那碗不偏不倚滚着前进了些,碗里的不明黑色固体掷地有声。


    这碗倒是眼熟,他曾经见过的。


    老先生皱眉捡起一块凝固的不明黑色物,细细辨认,方才发现这是烧糊了的长寿面凝固而成。


    捏起来硬邦邦,像是块重木炭。


    老人家疑惑自己还在做梦,狠心掐了自己大腿。


    “嘶……”


    疼的,不是做梦。


    方才那个怕也不是做梦,小混蛋真就吃着这碗短寿面,伤敌一千、自损八万,拿无字天书吸引他注意,又直接劈昏人丢在木床上面。


    老先生沉默把手伸入衣袖——嗯,养老钱尚在。


    “怪了。”


    老先生眉头紧皱,除了图他养老钱外,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苏岚还有什么理由要打昏自己这个监护人。


    “什么怪了?”


    “也没什么,”方才记起这里有个外人在,老先生讷讷道,“我只是在想,今日怎地不见岚哥儿身影。”


    苏岚卧室、小院树上、田垄地里。


    老先生翻了卧室,抬眼四处望着往日惯爱偷懒的少年人。倒也奇怪,往日这个时候苏岚和黑猫吃饭最是积极,怎今日不见踪影。


    “他抱猫下山去了。”


    “下山?”老人家像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岚哥儿?”


    “你怎地不早把我叫起来,”老人家面露焦急之色,“他能认清下山的路?他能照顾好自己及时浣衣?他三餐能定时吃上热乎饭菜……”


    程大郎哭笑不得。


    “他又不是养在深闺的娇贵小姐,就算不会浣衣认路,做个饭叫自己饱腹总是没问题的。”


    “哐!”


    事实胜于雄辩,老先生也不过多解释,反手就将凝固的黑色短寿面砸在门槛。


    门槛应声碎裂,发冷的短寿面丝毫未损。


    青衣大虫表情越发惊恐。


    短寿面被扔在地上,把地面都能砸出深坑,不知食客牙口多好才能有福消受这等“美味佳肴”。


    他同老先生一道蹲坐在门槛上,悔恨交加,心情同样十分复杂。


    此时无声胜有声。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某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能不能活就全凭他自己造化了。


    老先生幽幽叹气,“唉,我还真是想不明白。”


    待程大郎做出洗耳恭听状,老人家矜持清了清嗓子,“你说岚哥儿也没做什么错事,何故砸了我的脖颈就跑。”


    “我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他不犯错,我还能吃了他不成?”


    青衣大虫欲言又止。


    老人家止住话头,眼皮半垂,“还未问你今日来找我何事。”


    青衣大虫指尖慢慢揉搓着太阳穴。


    “不是我要来,是令徒写信传书于我,叫我赶来接您回京。”


    思及那封古里古怪的书信,程大郎感到一阵头疼。


    什么叫“不放过恶势力一针一线”、“嫌犯已被热心群众制.服,请速速领兵缉拿嫌犯进慎刑司”、“赏钱就不用了,我苏某人做好事不留名,打击犯罪人人有责”。


    早知他平日给苏岚吹的牛会被苏岚滥用成这个样子,程大郎说什么也不会向苏岚透露慎刑司一分一毫。


    现在可好,苏岚写信都成了慎刑司检举嫌犯的调调。青衣大虫盯着此信看了半个时辰,方才从里面读出主要信息——


    “把老先生接到慎刑司”。


    青衣大虫不明所以,故而将这个信息扩大地点背景解读为——


    “把老先生接到京城”。


    后者明显比前者更容易理解,也更能解释清楚、叫人信服。


    “对了,你刚才看什么那样入神,我也想……”


    程大郎神色劇变,下意识堵住老先生的嘴,当即开口道,“不,您不想。”


    越是不让看,老先生越叛逆想看。


    他挥开程大郎双手,面色不快走向墙壁。


    院子坐落竹林间、曲径通幽,屋子墙壁自然就地取材,是老先生辛辛苦苦拿镰刀砍的竹子一点点垒砌而成。


    干净、大气,还散着淡淡青竹芳草香。


    可惜老先生手艺不佳,墙壁每隔两年就要砍竹子大换一次。老人家花了一个寒冬砍竹子、给竹子串联定模,赶在春日勉勉强强修好一面竹墙。


    老先生看后几欲倾倒,眼前犹如天崩地裂。


    深绿色的墙壁本不染尘埃,光鲜亮丽,可如今却被红漆泼上血红大字。


    此字大如斗,周遭用一个圆圈圈住,赫然是——


    “拆”


    *


    学堂今日格外喧闹。


    今年情况特殊,正巧赶上童生试、乡试、会试、殿试接连在一个月内举行。学堂的先生刚走,学子们吵的七嘴八舌。


    大悲大喜,不过几日之间。


    他们说的跳脱,从天文到地理,话题转瞬又扯到同窗吕凌云身上。


    “你说苏府二郎这次能不能再过榜首?”


    “差不多,”有个瘦高个敲了敲桌子,压低声音道,“说来奇怪,平日从不见他吕凌云用功,偏偏考试时写策论最厉害、风格也最多变,真不像是一个人写的。”


    身侧人反驳,“说不准是他私下偷偷用功,毕竟有四个先生给开小灶。”


    这话说的有理,瘦高个点头称是,俄而皱眉道,“可我那回求教他最简单的诗经篇章,他却答的支支吾吾。”


    “天才嘛,总有些好高骛远的毛病,你问他最简单的东西,他当然不理你。”


    吕凌云有皇帝舅舅照顾不缺钱花,一年前长公主的风流韵事对他打击虽大,仍有不少人愿意看在钱的面子上围在吕凌云身边捧他臭脚。


    但往日不可一世的完美形象大大受损,抛开滤镜,好像吕凌云也没什么了不得。


    质疑者与支持者争的不可开交,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瘦高个将目光放在坐在最后一排的阴沉青年。


    穿粗布衣服的青年与周遭锦衣玉带的公子哥们格格不入,平日总是神色闷闷抿直嘴角,活像别人欠他黄金千两。


    “甄观棋,你是吕凌云表哥,在场的人里你和吕凌云关系最好,你说吕凌云能不能考榜首?”


    一道道目光在青年眼里好像带有刀子。


    南州的大水打折青年人浑身傲骨,疼爱他的父母早成了洪水里两具无名尸骨,只得去往京城投奔苏父,寄人篱下。


    “我不知道。”


    他抓住了青年手腕,制止甄观棋收拾背包的手。


    发灰色的嘴唇有些干裂。


    他的目光躲躲闪闪,像是深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


    甄观棋神色匆匆,几乎要崩溃到哭出来,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要是去的晚了……”


    “借口!什么来不及了,你不可能不知道!”瘦高个的声音天生尖锐,像是某种指责,“你和吕凌云形影不离、怎么可能不知道吕凌云有没有偷偷复习?!”


    他抓住了青年手腕,制止甄观棋收拾背包的手。


    有些硌手。


    圆球形状的骨头高高凸起,全靠宽大的袖子遮盖,轻轻一掐就发现皮肤里面全是浮肿,一掐就会发白。


    瘦高个面色讶然,甄观棋半个月前刚来学堂时有这样瘦么?


    “甄观棋,你……”


    “嘭!”


    书本从背包滑落砸在地上。


    像后面有怪物在追。挣开束缚的青年连背包都来不及拿,起身一个踉跄,勉强站稳,又一拐一瘸匆匆向外跑。


    *


    “我看阁下面色发黑、恐怕是横死的不祥之兆啊。”


    京城小摊处,新来的算命神棍放下“乌”字牌匾,说坐就坐。


    一个少年个头的“中年大汉”戴着帷帽,对着被强行拉住做体验者的甄观云掐指信誓旦旦,


    “相见及有缘,不如我替阁下免费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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