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一下子静了下来。但谢白能感受到那些令人痛不欲生的情绪仍在骚动着。颤动的嘴唇、指尖，皮肤下剧烈跳动的血管，像无数个细小的音叉，在空气中震颤，径自发出自己的声音。
你有时就是无法掩饰。谢白明白那样的感觉。
他扫过一眼，目光落在厅堂正中央的棺木上。棺里躺着李氏的尸身。他来的时候还上了柱香。
轻烟盘绕着灵台，现在香已快要燃尽了。
谢白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向来倦怠冷淡的眼神透出一种明亮的灵光。
周遭无数的细节开始充塞着他的五感。尘缘的线，光丝般从世界深处颤巍巍亮起。
消极怠工的系统猛然间感受到了宿主的灵魂中传来一阵奇异的波动。这着实让它吃了一惊。
红尘因缘并非无形无影，它自有踪迹。唯有悟此道者方能看破。
宿主于此道造诣尚浅。因果仍混杂一片，只有尘缘若隐若现。但这对于谢白出生的世界来说却已经是一个几乎不可能诞生的奇迹。
宿主有天赋，但他的天赋远不足以支撑他在那样的环境里拥有这般能力。
那个世界于修道者而言太贫瘠了，身处其中若能无数次带着记忆轮回转世或许能吸收到足够的养分来孕育道的种子，但谢白身上并没有带着记忆轮回的痕迹。
他的灵魂和他的年龄相符，年轻而崭新，虽然强大，但清凌凌的，还是一捧刚刚涌出的泉水。
谢白向前走了两步，来到棺椁前，垂眸看去。
李玉莲穿着寿衣安静地躺着。满头白发整整齐齐盘在脑后，皱纹遍布的脸被擦洗得干干净净。她是那种慈祥温柔的面相。眼角笑纹很深，想来生前十分爱笑。
谢白之前上香时没特意去看死者遗容。他向来对世事蜻蜓点水一掠而过，上了心才认认真真睁开眼。
死前的痛苦无疑破坏了老人本该留给人的印象。她眉间笼着惶然焦灼，嘴唇微张，似有未尽之言。而她双手绷成僵硬的弧度，一手紧攥，一手将伸未伸——许是奄奄一息时还挣扎着要撑起身去把什么东西抢回来。
——还给我啊！
死者的遗体这样呼喊着。
尸体有时是会说话的。它就像是灵魂的留声机，一旦被刻下深深的痕迹，即使灵魂已经远去，仍会一遍遍地回响。
这种回响不仅是神情姿态带给人的感受，对谢白来说它还是一种真实存在的声音。
尘缘中满是人们留下的痕迹，像铺天盖地的沙尘不住地扰动着，发出各种各样的响动。他的感知几乎要溺毙其中。所以如非必要，他向来不会主动感应。
他凝神去看。李玉莲蹙起的眉心闪动着微弱的光芒——她尘缘未尽，魂魄还没有消散。
果然如此。
谢白向来对魂魄的存在十分敏感。他之前便已隐隐感到李氏的魂不在此地，但与身体还留着一线联系。
普通人死后，若没有外力干扰，三日过去，魂魄怎么说都该散了。但李氏却没有。这说不定正与顾望安身上的玄气有关。
谢白进门前神识扫过整座小院。后院中有一小片地是新覆的土，想来便是曾经埋着玉棺的地方，其中还有被破坏的法阵的痕迹，更有淡淡的玄气残留。
这玄气总不可能是顾望安时不时cosplay下吸血鬼，躺在里面过夜留下的。而他显然也对玉棺之事一无所知，否则怎么会在自家留这么个祸患。
那玉棺必是个浸润了玄气的宝物。封锁气息的法阵不知什么原因被破坏了，才泄露了端倪，引来豺狼虎豹。
顾望安与那玉棺又是什么关系呢？
谢白正思索着，突然听到系统主动搭话的声音。这可实在久违。
【宿主，你能看到人世尘缘？】
这语气显然有点儿不可置信。谢白淡淡应了一声。
系统真的十分好奇：【你是怎么修行，怎么悟此道的？】
谢白敷衍道：“我有特殊机遇。”
【什么机遇？】系统的好奇心被吊到了嗓子眼。
“我成年那日突然觉醒了邪王真眼。”
系统：什么眼？！
“封印的力量被解除了。你懂吧？”
并不想懂！去死吧死宅！
系统深感被愚弄，愤怒地切断了谈话，隐身下线了。
一切都安静下来。尘缘如潮水般褪去，系统也恢复了沉默。谢白深吸一口气，这才觉得一直嗡嗡作响的脑袋舒服了些。
“娘，这个大哥哥是谁？”大家沉默了太久，小姑娘憋不住话，悄声问道。
杜秀兰一把捂住她的嘴，生怕她惹怒了谢白。
杜氏知道眼前之人是仙云门的门主，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先前肆无忌惮地夺物杀人的几个修士到了他面前恐怕什么也不是。让自己一家挣扎纠结、受尽煎熬的难题，对他来说，说不定挥挥手便能解决。
这么一尊大佛与自己同处一室，还是望安的师傅，但杜氏心中只有恐惧，想都没想过要把事情求到这高高在上的仙人眼前。
修士和凡人是不同的，她深深地明白这一点。蓄养的牲畜之于凡人，就如凡人之于修士。人宰杀猪羊时不会有多少怜悯，而猪羊被宰杀时所有的挣扎嚎叫也都不是在向人求救。向人求救是没有用的，失心疯都不会如此。虽然凡人和修士的关系更为复杂，但有时却也没什么不同。修士恐怖的力量，于她而言宛若磨刀霍霍的寒光。主动冲到一把屠刀下面去求救，这不是害不害怕、权衡利弊的问题，而是根本违背了本能。
“可是有哪里不妥？”见谢白于棺前停留许久，顾望安主动问道。这几年来，他对谢白算是有了些了解。谢白很少对什么事上心，若是上了心，便一定有不同寻常之处。
谢白转过身。杜氏本能地揽着女儿往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后更感恐惧。
这种像个反派的感觉还真是......
谢白索性停下脚步，直接对顾望安说：“你祖母的魂魄尚在。魂魄不在此处，大概是因着执念附在了被抢走的玉棺上的缘故。而那玉棺或许有些特殊之处，养着她的魂魄，没让她散了。你追着她的魂魄便能找到那几个修士。”
顾望安心头一动，有些诧异，但似乎也并不那么意外。系统立刻就采集到了他情绪的波动，顾不上刚被宿主伤害了一番，它兴奋地一蹦三尺高。
【目标情绪波动10！目标情绪波动10！】
这三年来任务目标可采集的情绪波动数值，一直在0~5徘徊，这一次简直是有了质的突破。系统一个鲤鱼打挺，感觉自己从咸鱼状态活过来了。
谢白对顾望安的内心波动毫无兴趣，更无法与兴奋得快敲锣打鼓的系统感同身受。
谢白是条真咸鱼。任它风吹雨打，真咸鱼都是不会翻身的，与系统这种给点儿水花就摆尾扑腾的山寨品种有本质上的区别。
熟练地屏蔽了系统展望未来的噪音，谢白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他也不等顾望安的反应，直接抬手扔了个寻踪的阵盘过去。“会操作吧？”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用你妹妹的血。”
寻找魂魄踪迹，用至亲之血最为方便准确。之前感应尘缘时他便发现，顾望安与李氏并无亲缘，不止如此，顾望安亲缘皆断，从血缘的角度来说可谓孑然一身。
他自己知道吗？
谢白无意深入私人问题，直接让顾望安用顾湘的血。
顾望安接了阵盘，立刻躬身行礼：“多谢门主相助。”
他知道谢白并不看重虚礼，也向来不耐别人行事拖沓扰他清净，一礼过后便不再多言。
他蹲下身，看向懵懵懂懂的妹妹，温声道：“为了抓坏人，哥要先取你一滴血。”
“取吧。”顾湘干脆地点点头。只要能抓住坏人取多少血她都无所谓。只是——
她看看谢白，又看看哥哥，犹豫了片刻小声问道：“哥，你是要找奶奶吗？奶奶是不是还活着呀？我是不是还能再见到她？”
顾望安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轻声解释：“我是要找奶奶。但奶奶已经走了。走了的人便回不来了。”
他想了想，接着说：“你还记得我上次带你到山谷里玩吗？”
顾湘点了点头。
“你在山谷里喊一声是不是能听到好多回音？”
顾湘又点点头。
顾望安耐心地给她解释：“这个世界就像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山谷。奶奶去了，但她的回音还留在这个世界上。她的回音大概正在坏人身边响着呢，我循着她的声音便能找到坏人的线索了。”
顾湘微微睁大眼睛。她有些懂了。
“回音总是会散的。奶奶已经坚持好久了，肯定很疲惫了。等找到她后就让她安心睡去吧。她一定很想睡了。”
她已经坚持了好久。她一定很想睡了。
顾湘眨了眨眼睛，但这次没有落下泪来。一种平静而古老的悲伤抓住了她，把她的眼泪和天真统统锁住了。悲伤外更多的是焦急。奶奶真厉害，一直一直等着他们，得快点儿去找她才行。强撑着眼不能入睡是很难受的。
她推了推顾望安的胳膊，催促道：“那你快取我的血吧。我们得快一点儿。”
杜氏半揽着女儿的肩，喉头颤动，半晌又把悲伤咽了回去。
“好。”
顾望安应了一声，拉过顾湘的手。灵力一瞬催发，刺破了小姑娘柔嫩的指尖。
一滴血缓缓溢出，很快便被灵力裹走，像颗还未绽开的小花苞般，静静地悬浮在阵盘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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