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上一次去葛岛是九年前,为了将阿公阿嬷的灵牌迁到京崎。她有想过迁墓,但思索后还是觉得让他们躺在故土的山上更好,那是阿公阿嬷自己选的安眠地,山清水秀,还能眺望到海,是一个适合沉睡的地方。
这九年里她没有重新回葛岛给两位老人扫墓,偶尔她爸她妈会给发短信,指责她不孝,阿公阿嬷出钱让她读书拉扯她长大,她居然真的舍得狠下心一次都不回去看望他们。
她却是不敢回来。
和他们告别的最重要一天已经错过了,那之后的每一天来或不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能做的反而是抓紧每一天前进,这样才对得起失之交臂的那一天。
那年她暗自咬牙,发誓一定要往上走,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因此落地葛岛机场的那一刻,风中送来大海的腥味时,她站在小小的停机坪上,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有种无法言说的隔世感。
剧组分批次到达葛岛,她是最晚到的那批,和闻雪时的航班也不同,两人故意错开买的,下机之后她乘着剧组的保姆车前往下榻的海滨酒店。经过跨海大桥时,娄语按下车窗,远远地眺望过去,浮在桥那头的景色居然还和记忆里大差不差,她在时间二倍速的城市里待太久,很难想象还有一片地方保持慢悠悠的步调,也许九十年,九百年后都会如此,有一种特别朴实的气味,海的气味,阿公阿嬷的气味。
娄语不再多看,摇上车窗,给闻雪时发消息。
‘我已经到了,你一路还顺利吗’
他买了她后一班,此时应该还在飞机上,飞葛岛的航班没有wifi,他此时也看不到消息,她发完也就不再管,到了酒店自顾自地休整。
酒店的位置在葛岛的开发新区,这一片她完全不熟,打造得也相当高端,单从落地窗外的景色看过去,恍惚间仿佛是在一个陌生的岛屿,她紧绷的情绪也缓解下来,
一个半小时后手机一震。
‘我也到了,很顺利。’
她躺在沙发上回他。
‘累不累’
‘不累,现在刚拿上行李,要回酒店了,我看了下路程大概是二十分钟,还挺快的。’
‘是快。毕竟就是个小岛……你下飞机第一感觉这里怎么样?’
从前她很少跟他聊葛岛的事,逢年过节因为阿公阿嬷也不在的缘故,她从没说过要回来,九年前那次迁灵牌也是她自己回来弄的。所以记忆里,闻雪时并没有机会来,她也没机会问问他关于葛岛的感想。
过了几分钟,他却说:‘没什么感觉’
‘……’
这回答对是不是有点过于冷淡了?好歹是她的老家。
她心里嘀咕着,他又一条消息进来。
‘又不是第一次来了。’
娄语看愣。
‘你已经来过了?什么时候?’
‘三年前,当时拍戏的地方离葛岛挺近的,有两天我休息的时候就来转了转。’
娄语吃惊:‘……都去哪儿转了??’
‘学校。’
又是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
娄语很快意识到他说的学校是什么,小心翼翼地确认:‘我的学校吗?’
‘大概是吧,毕竟岛上的学校我都去了个遍,其中总有你的。’
‘……真的假的?’
‘因为你没和我提过具体校名,我就每一个都去看了看,也只是在门口看看,所以就全部看完了。’
娄语好想回一句你好傻啊。
让她怎么想象呢,他们分手的岁月里,他一个人登上这座岛,那是曾经最亲密的人生长起来的岛屿,可是他已经失去问她的资格,这座岛屿对他来说和世界上的任何一座岛屿一样陌生,他人生地不熟,在这里找寻着她的足迹。
娄语看着他的那行话,心头涌上一股冲动。
——‘我们今晚偷溜出来吧’
——‘我带你去我的学校’
*
娄语故技重施,跟栗子说自己晚餐叫了客房服务,吃完变打算休息,让她不用管自己。然后和闻雪时约定的时间一到,她便偷摸地溜出了房门,来到地下车库,熟练地拐进某辆车上。
虽然昨天还见过,但各自飞行后再见面总觉得好久没见,她一坐上来,他就倾身过来吻她。
他们在车厢里交换了一个浅浅的吻,娄语哼唧道:“我来开吧。”她想后退,示意和他换个位置,“我不用看导航,开起来方便。”
“忘了这是你的主场。”他笑起来,摸了摸她的脑袋,“不过你赶一天飞机不累吗?”
这个人,怎么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可以将她击溃。
她晃了晃脑袋,头顶的发丝在他的掌心磨蹭。
“你别忘了你也赶一天飞机了,还比我晚到。我都休息过一段时间了。”
“好吧。”
他把驾驶座让出来,她摆出酷酷的姿势说:“你要在车上睡一会儿也行,我开车现在很稳了。”
“厉害。”
……什么哄小孩的语气。
她将车子驶出滨海大道,刚开了没一会儿就抛弃了自己刚才的大话,灰溜溜地开启了导航,斜眼一看,某人果然在憋笑。
“这里是新区。”她清了清嗓子,“我不熟很正常。”
“嗯嗯比我厉害,我全程都得开导航。”
“你别说话了……”
此时是晚上十一点,慢时钟的小岛早就进入了睡眠时间,这里没什么夜生活,马路上车流稀少,新区开过去更是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因此她开得心惊胆战,生怕被发现什么,飞速地开到老城区,才逐渐多出一些车。
她关掉导航,打方向盘拐进小巷,七拐八拐地在小路里开,抄近路很快绕到了一座旧校舍前。
“到了。”
娄语熄引擎,将车子停到远处,两人远远地透过车前窗看着这座学校。
闻雪时微微眯起眼,似在回忆,思索着说:“我有印象,我好像是最后来的这里。”
“这里是我高中。”娄语戴上口罩和帽子,“下去看看吗?”
他有些不解:“进不去吧?”
“进的去。”她信誓旦旦地冲他眨眼,“——翻墙啊。”
闻雪时惊愕。
于是谁都不会想到,快接近午夜的葛岛老城,旧校舍的后墙,两位风头正盛都已年过三十的当红演员正在……翻墙。
换做之前,她绝对不会做出这么出格又冒险的事情,但重新和闻雪时在一起之后,自己好像再度获得了胡闹的勇气。
越活越回去算好还是不好,不知道。总之当下这一刻,她久违地很快乐。
“太好了,这个地方的墙还没补上呢。”
他们绕到学校后面,有块墙面明显矮了一截。
闻雪时看着那处漏缺,又看看她:“你以前翻过?”
“对啊。”
“……你翻墙出去做什么?”他很意外,“我以为你绝对是乖乖在教室里埋头把作业全都写完的那一种。”
“我是啊……”她刚说完有点心虚,“也就翻了那么一次而已。”
闻雪时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微微笑着,语气危险地问:“不是一个人翻的?”
“……”
靠,猜得也太准了。
她含糊道:“嗯,和好几个同学一起翻的。当时葛岛第一次举办海边音乐节,很难得,所以翘了一次自修去的。不过翘之前我可是把作业都做完了的!”
“真棒。但比起你的作业。”他一顿,“我更好奇你和谁去的?”
娄语更含糊了:“好几个呢,记不太清了。”
他幽幽道:“有男生吧?”
“好像吧。”
不是好像,就是。其中一个人就是她暗恋过的男生。
她还以为他要追问,结果他就点点头,转移了话题说:“那我们翻进去?”
以他的身高,翻进去是轻而易举的事,娄语的身高也比十六七岁长高了三公分,翻进去也比当年轻松很多。但紧张感却不减当年。
那个时候怕被记过,现在也怕,但怕的后果严重多了,绝对不是全校通报可以比拟的轰动。这么一想,娄语有一种恍惚的自豪感……原来自己真的成长为了一个备受瞩目的人物了。
夜半里无人的小岛老城区,大门口的警卫在打盹,窄小的路边连灯的瓦数都低到冷清。不到一分钟,他们就轻松翻过连监控都没有的矮墙。
学校内娄语不清楚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以前是没有监控的,但现在估计都安上了,两人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就缩在刚翻进来的这片树丛下。
娄语指着视野范围内可以看见的教学楼,指着某一扇窗户说:“那是以前我的教室。”
“那是几班?”
“三班。”
“你坐在窗边吗?”
“偶尔会坐到窗边,我们是每隔一个月换一次位置。”
两人沿着操场外沿的羊肠小道往前走,前方是一块荣誉公告栏,娄语诧异地停下脚步,路灯的照射下,她隐约看到了自己的照片贴在杰出校友那一栏,为了作证她的确是校友,下面还贴了一张班级的集体毕业照,将她特意圈了出来。
闻雪时没看过她的高中毕业照,兴致盎然地凑上去,在她阻止之前手快地将这张照片拍下来。
“……这有什么好拍的。”
她悻悻地收回遮掩的手。
他理直气壮地把照片放大,看了好几眼,突然发现了微妙的地方。
“你的身高怎么站到倒数第二排去?”他意味深长地,“中间比较适合你吧。”
娄语顿时心虚:“……忘了啊,老师安排的吧。”
她祈祷闻雪时别敏锐地察觉到站她后排的那个男生,这就是她当初不顾自己身高站到倒数第二排的秘密,只为了站到那个人的前面。
他当然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刚想继续开口问,一道莹白的手电光线隐隐约约地开始往这个方向晃过来。
——门岗在例行巡逻。
娄语心里一惊,在她记忆里,学校的门岗保安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于是她潜意识里就觉得学校保安差不多就是那副德行,突然来了个这么敬业的,把娄语吓出一身冷汗。
她眼疾手快地把闻雪时拉进公告栏和墙角的缝隙里,这里刚好是一个视角盲区,屏息等待那束灯光离开。
闻雪时却幽幽地在此刻压低声音:“真的是老师安排的吗?”
娄语又急又惊地冲他比嘘,眼神释放着信号: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好吗!
她警告又惊惧的眼神却好像起了反效果,让他更来劲了。
他突然换上另一副表情,促狭地弯下腰,低到她耳边开始演。
“三班的娄语同学,接下来不要发出声音,不然会被别人发现我们在早恋。”
她愣住,他趁机歪头,摸黑吻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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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保安就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巡逻,白色手电光在黑夜里像逡巡,像被照到就会发起通天警报的激光。
而他们居然藏在这里接吻。
娄语晕头转向,被刺激地手脚发麻,只能不断屏住呼吸,没一会就耗光氧气缴械投降。
闻雪时见好就收,松开她,但又把人抱进怀里,两人静止不动地窝在这个角落等保安过去。
密不透风的距离,使得她能听到他的心跳,超乎平常地快。明明看似镇定地在使坏,然而这一刻却暴露了其实他也在紧张。
她忍不住想笑,也不跟他计较了。
等保安过去,她拉住他的手在夜色里往前跑,因为她更熟悉地形,他便乖乖任她牵着,这种感觉一下子像回到很多年前的电影院门前,他们胆大包天地偷了挂在墙上的概念海报,慌不择路地在街头奔跑。
终于,他们的双手又紧握在一起,一起胡闹,一起逃跑。
他们有惊无险地翻出围墙,回到车上,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笑出来,在座位上笑得东倒西歪。
*
次日他们在葛岛正式进行拍摄,剧本的缘故都是夜戏,所以全组人都成了夜行动物,但第一天还没拍摄,大家都还有体力外出玩玩。娄语经过昨晚的“玩玩”,白天可老实很多,就在房里闭门不出。
本身她对葛岛已经烂熟于心,根本提不起兴趣,唯一想要去的地方就是阿公阿嬷的墓,但现在去太仓促了,她想等拍完,把情绪都整理好了再过去。
闻雪时也没出去,按照他的话说上回该逛的都逛了,两人便在相邻的房间里打了一下午的视频,直到暮色降临准备出工。
这场戏接的是两人刚从别墅里出来,晃到闹市中,秦晓霜还没完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费劲地在网上搜着“人穿越了该怎么办”,搜出来一堆穿越小说。她白眼一翻,又转去问答网站求助——“SOS,我前男友突然从八年前穿越到他现在的身体里还赖着我不放该怎么办?”
底下回复:写手滚。
……
她无奈地收起手机,某人却没心没肺地拉着她说:“你想去哪儿?”
“这不是我想去哪的问题啊,你不担心下自己现在的状况吗?”
“我总不能现在报警吧,警察会把我扭送去精神病院。说不定这也不是现实,我现在就在梦中呢。”
她无语:“……对,现在就是你在做梦,所以我走了也没关系咯。”
刚翻开手机想叫车,被他压住手:“别别别,你别真走啊。万一这不是梦我怎么办。”
“那你就委屈点少活八年,反正这也是你自己的身体,回不去的话干脆就这么生活下去好了。”
“我少活八年无所谓。”他深吸一口气,“可是你让我怎么接受你突然不再属于我这件事。”
她猛地沉默。
半晌,她妥协道:“那我还是努力送你回去吧。你还记得你穿越到这个身体之前在干什么吗?”
“我在一家店里吃饭。”
“我知道了,也许在相同的地点能触发什么机关?”她灵机一动,“那我们现在就去那家店看看,说不定你到那里就能回去了。”
她重新打开叫车软件,随口问:“店名是什么?”
“大满屋。”
秦晓霜打字的手停顿,脸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回忆。
大满屋,那家是他们成为情侣之后第一次约会吃的韩餐。
她看向他:“你来的时候……”
“我正在和你约会啊。”
“卡——ok,换景别。”
这场顺利一条过,只需要换结尾再来一条,娄语这时抽离出状态去看,才发现周围已经站满了围观的无关群众。
娄语对此也并不意外,葛岛是小地方,可就因为是小地方,大家对大明星来这里拍戏更充满好奇。小学那次就是一呼百应,好多人特意跑来他们学校看,那是他们校门口史上人最多的一天。
而这一次是在闹市里拍,更加控不住,密密麻麻地挤满人。为了安全起见,娄语和闻雪时一拍完就赶紧在护送下去到车里坐着。
快走到车边时,有个路人朝她的方向叫了下她的名字。
“娄语。”令她疑惑的是他后面跟着的半句话,“真的是你吗?你还记得我吗?”
娄语停住脚步,往声源看了一眼。
对方见她转过头,大力地挥了下手:“我是你的同班同学于永康!”
娄语听到他自报家门,这一刻才将这张脸同自己青春时代偷偷藏在心里的那张脸划上等号。
……居然是他。
他变化太大了,记忆里他非常高大,短袖校服总是习惯性把袖子卷起露出两截肩头,远远看去就像无袖背心,运动起来那两截肩头会充血,看上去鼓鼓的,很野生,拍着球一下子砸到人群里说你们才老土的动作意气风发。
可现在才发现,原来他身材很平常,站在人堆里一点也不显眼,穿着饭后散步的拖鞋,被T恤盖着的肚子还能隐隐看出点啤酒肚的形状。
娄语认出来,便伸手示意了一下。
对方挥得更剧烈了,还撞了撞旁边的人。
娄语这才注意到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女人,大约是他的妻子或者女朋友,穿着和他同款不同色的人字拖,手边还拎着一筐刚在夜市里买的青提。
她看着女人的那张脸,也逐渐地在记忆里找到了一个人划上等号。
是那个穿着花裙子,曾在小卖部被他请糖吃的女孩。
真好,看来他们终成眷属了。
娄语由衷高兴,也产生一种很微妙的情绪。十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站在人群中望着他们,区别在于,那时她完全是局外人,他们也注意不到还有一个人在偷偷看着。现如今,时移世易,她依然在远远的位置看着,但他们同样看见了她,以仰望者的姿态,仿佛能被她注意到是一件天大的值得雀跃的事情。
娄语向他们笑了笑,收回手,和闻雪时一起回到了车上。
于文康看着车门关上,感受到周围多了许多注目的视线,大家刚才都看到了娄语冲着他招手了,显然是认识他。
他不禁自豪地挺起胸膛,对着旁边的女人道:“我说了呀老婆,拍戏的那人我看着眼熟,真是娄语,以前我们班的,没想到还记得我。”
女人怂恿他:“那你干脆去要张签名照吧?或者去求个合影啥的,虽然我不是和她同班但我们都是校友呀,她应该也不会拒绝吧?”
“那还是算了吧……”
“干嘛,我觉得她人还蛮好的,过去这么久了都,应该不记得你了,或者记得也会装不认识的,明星都爱耍大牌。但你刚才招手她都回应你了,要个纪念也不过分吧!”
“我印象里她就是个很低调的人,总是穿着校服很朴素,也不怎么爱讲话,没架子,所以刚才也没多想,大着胆子就冲人招手了……”他挠头,“但她刚才转身过来,真的不一样,你现在让我过去说我可不敢。”
那一瞬间,娄语冲他挥手的冲击不可言喻。
就好像曾经习以为常,随处可见的虫蛹不知不觉间竟蜕变成蝴蝶,她挥手,向他振翅,然后飞走了。
但女人很难对此感同身受,在她眼里,这就是一个并不熟的,但居然可以攀上关系的明星。如果拍下照片,说不定能在朋友圈里炫一波。
“你试试嘛,万一呢。说不定闻雪时也可以一起来拍!”她开始幻想,“我还没近距离见过本人呢,刚才远远看了一眼……真的很……”
她适时收住话头,发现自己老公脸色变黑了。
“没什么万一,要是人家同意了也没什么好拍的。”
“吃醋啦?大家都觉得他帅又不是单单我。而且他虽然帅可是是另一个世界的嘛,大众情人!可你是我唯一的亲亲老公!”
于永康脸色稍缓:“我才没吃醋。我意思是别自讨没趣了,人家那俩真和我们来拍,你都说了是两个世界的人了,男帅女美的,我俩妥妥给人当绿叶了。”
“好吧……你说得也有道理。”她咕哝,“早知道今天打扮打扮再出门了。”
“你打扮好看街上的人都看你了,我这才要吃醋呢。”
“嘁……”
女人忍俊不禁,挎起于永康的胳膊,两人往外走去。
车上的娄语透过车窗,看着那两人慢慢走远。
身旁的闻雪时终于问道:“老同学?”
“是……”娄语回过神,“没想到就这么碰见了。”
“现在心情很复杂?”
开始套话了这人。
娄语失笑:“你想问什么直说。”
他云淡风轻,摆出不在意只是随口一问的语气:“刚才那个人,其实就是当年让你翻墙出去的原因,对吧?”
果然瞒不过。
娄语只好坦诚地点头:“……嗯。”
他哦了一声,开始低头玩手机。
“生气了?不会吧?”
“没有。”
“明明就是有不爽……大家学生时代不都有过喜欢的人吗,很正常啊。”
“我没有过。”他认真道,“你是我第一个看到的人。”
看到。
不是喜欢,也不是其他用词,而是看到,好像在这之前他的世界没有人一样。
娄语被这两个字深深震颤,突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车门突然被敲响,栗子告诉她等候时间大概还有十分钟,娄语回了声知道了,栗子一走,车内突然陷入沉默。刚才的气氛被阻断,闻雪时还在低头玩手机,她也拿出手机心不在焉地刷着。
两个手机屏幕照亮两张神色各异的脸,互相都不说话,如果此时有人打开车门,一定不会认为这两个人有猫腻,绝对只是借坐到一起躲避外头人流的同事罢了。
突然,这位“不熟”的同事闷不吭声地给她隔空投送了一张照片。
娄语立刻点击接收——
是那张他昨晚拍的毕业照。
等等,好像哪里有点违和。
她定睛一看,终于发现了违和的地方:排在她身后的于永康,他的头居然被P成了闻雪时,看上去……嗯,很诡异。
闻雪时面无表情地问:“我没找错人吧?应该P对了?”
娄语满脑子被“可爱”两个字塞满。
太可爱了,三十多岁的男人怎么吃醋的方式还能这么可爱。
她忍俊不禁:“没找错。”
他轻哼:“我就知道,看你站的位置我的雷达就响了,果然……”
她放下手机,克制不住地从座位上起身,整个人坐到他身上,把他团团搂住。
短暂地抱了一下,娄语很快松开手,赶紧装作一本正地又坐回原位。他们现在不能太动情,毕竟栗子刚过来说了还剩十分钟,要是一不小心擦枪走火就不好办了。
她撩了一下就跑,闻雪时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抓住她还没来得及跑掉的手,牵在掌心里摩挲。
她只好保持着一手被他牵住的姿势,单只手划手机,看见他们的路透果然已经被发到网上了,但此前也被拍了一些路透图,大家习惯了,反响就还好。
她刷了几条,视线突然凝固。
是金寰奖的官号几小时前发的,宣布了今年的入围名单。
最佳男主演的候选名单中,闻雪时又赫然在列。
那么闻雪时应该更早就被通知自己入围的消息了,她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没有选择告诉她。
但她能理解是为什么。那年她缺席的金寰奖……终究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那就像一道不能随意去摸的伤口。
往事若无其事,也只是若无。
她乱糟糟地滑动着手机,各种念头如飞逝闪过的界面横冲直闯。
在继续若无其事下去,和戳破自己已经知晓之间,短暂的沉默后,她最终看向闻雪时,故作轻松地笑说:“看我刚刚刷到什么了?”
她晃了晃手机界面,最终停在金寰入围的那则微博上。
他没有立刻反应,似是在想该怎么说:“本来想和你说的,但不确定你之后的行程……”
她打断他这些掩饰的说辞,吸了一口气——
“这次我去现场为你见证,好不好?”
他愣住,脸上闪过不知所措的表情。
“你没有通告?”
“有,但可以调整。”
他没应声,认真地看着她:“你确定?”
很轻的三个字。
“你人生里最好的时候,当然得有一个人真心在台下为你鼓掌。”
娄语仍记得他说的这句话,原封不动脱口而出。
“万一我没拿呢?”
“那就是你人生里失意的时候了。”
她抽出一直被闻雪时握着的掌心,反手牵住他。
“更要有一个人在你身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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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这天拍到凌晨三点收工,大家都很疲倦,全组人白天都老实了,呆在房间里补眠,毕竟晚上又要出工拍摄。
娄语从房里醒来,打开手机一看,恰好是午饭时间,醒得正是时候。
栗子已经在微信里问她午餐的事情,她刚回完,一则短信跳进来了。
“来葛岛拍戏了?怎么不和爸爸讲一下!”
娄语没什么波澜地回复。
“拍摄很忙。”
她不意外他会发短信过来,就算她不联系,他们看到网上发的路透图也会知道她来葛岛的消息。
好笑的是,前脚她刚打发完,后脚她妈的短信也进来了,责怪她居然来葛岛一声不响不通知她。
不然说这两人能做成夫妻呢,还是有点默契在的。
娄语也草草地回了短信应付她,但这两个人似乎统一了战线,她妈发消息过来要三个人一起吃顿饭,说你好不容易回趟家,我们怪想你的。
娄语面无表情地打下一行字:
“我也很想你们,没事先跟你们说也是怕你们失望,拍戏很忙,怕找不出来时间。”
谁能想到,她圈子里沉浮多年练就出的那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也能套用到父母身上。
她以为这句话发出去该消停点了,没想到她妈见招拆招道:“你抽不出来时间也没事,在哪里拍呀?我和你爸过去看你也行。”
这下娄语是真的无语,看来这顿饭是避不过去了。
她妥协道:“那倒不用了,现场人多眼杂,比较麻烦。我看看时间吧,还是私下见一面好了。”
说是这么说,不愿意见的情绪还是占了上风,因此她拖了他们一天,到拍摄最后一天,实在拖不了了,她才将他们约出来。不然她怕这两人真就直接摸到片场来。
至于地点,他们各自的家她都不想过去,直接就约在了外头的餐厅,一家面店。
她打电话包了场,到达店里时她爸她妈都已经到了,并排坐到一起,彼此面面相觑也没什么话好讲,见她来,一齐把炮头对准她。
她爸还和和气气地掩饰着说:“这么忙哦,现在才来。”
她妈直接喋喋不休:“你这孩子怎么现在花钱大手大脚,还来外面吃,吃就算了你还包场,这顿饭得多贵啊!”
娄语坐到他们对面,摘下墨镜扔到一边,气定神闲:“因为很想念这家的面。”她看向她妈,“您还记得吗,当年高三您带我来这里吃的。”
她一愣,皱起眉头:“……是吗?”
娄语笑:“是啊,您说要高考了,多吃点。”
事实上她动了一口就没再吃,这家面店在她的记忆里只有苦涩的味道。
“您还说了,我别异想天开地做梦,老老实实去当个老师不好吗?”她慢慢收起笑容,“那现在,我是活在梦中吧。”
她妈的面子顿时有些挂不住。
她强硬道:“换哪个爸妈都会像我这样的,我可不是害你,是为了你好!有哪几个人真的能做成大明星啊,你老老实实做个老师吃穿不愁。如今也是你运气好。”
娄语点点头:“哈……是啊,运气好。”
她爸出来打圆场道:“行了,那么多年前的事就别提了,你在这里拍戏呆几天啊?拍完再来爸家里坐坐,你阿姨煮面的手艺可比这里好。”
她妈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嘟囔:“能有我好?”
“你那盐放得跟不要钱似的,我要吃你煮的饭到现在,血压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
“服了你了,你一个饭来张口的还好意思东挑西挑?”
“我饭来张口?你买菜的钱不是我出的?”
“你赚几个钱啊?还没我打一天麻将挣得多,你还有脸讲……”
“到底谁没脸,打麻将打得饭都不做!”
“你不是嫌不好吃吗,那干脆别做了啊!”
娄语本来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最后忍无可忍地伸手叫停。
“我出来和你们吃饭不是为了重温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画面的!”
两人互呛的语气一顿,讪讪地停下。
三碗面正好热气腾腾地上桌,娄语无语地埋头拨了两筷子面就停手了,她妈终于没再像当年那样埋头闷吃,问她道:“怎么吃两口就停了?你不是想这里的面吗?”
娄语敷衍:“晚上上镜不能吃太多。”
“那你天天拍东西都吃这么少啊?怪不得这么瘦!”
她爸也搭腔:“是啊,我们从电视里看你觉得还好,怎么到眼前一看,太瘦了,都皮包骨了。”
“镜头会把人拍胖。”
“那得注意身体。”她妈把碗里的肉夹了一片到她碗里,“来,再吃点。”
她爸也有样学样地拨了肉到她碗中。
娄语无动于衷地看着碗里的肉,手机适时地响起来,是她嘱咐给栗子到时间给她打电话,她好借此脱身。
她站起身道:“剧组那边来消息了,我得先走。单我买了,你们要吃要聊要吵都行。”
“娄语——”
她刚转身,她爸从背后叫住她。
“爸现在不在老家住了,搬新家了,地址我发你短信,你拍完了要是有空的话就可以回来看看。你阿姨和你弟弟他都很想见见你本人呢。”
她妈插嘴:“别听你爸的,来我这。”
娄语停下脚步,回过头,波澜不惊地看着他们俩:“当年我搬去和阿公阿嬷住的时候,你们能有这十分之一的热情想来看看我,或者让我去你们那儿就好了。”
他们嘴唇微颤,统一地沉默了。
“走了,你们好好保重身体。”
娄语戴上墨镜,背后她爸又小声地说:“对了,提到你阿公阿嬷,我带了个东西给你,差点忘了。”他拎过来一个袋子,“搬家的时候找出来的。”
娄语神色一变,迫不及待地将东西接过来,往袋中看去。
这一眼,她拿着袋子的手都在抖。
她吞咽着情绪,好半天才平复下来,问道:“……不是当年收遗物的时候说没找到吗?”
袋子里,是一双陈旧的手套。
但和记忆里有些差别,起球的地方都被认真地除掉了,看上去像没使用一样。不过虎口处缝了一半的破洞还是昭示了这是个旧物件。
“你阿嬷当年给姊妹了,手套破了个洞,她自己没办法补了,就叫她姊妹帮忙缝缝好。还没缝好她就走了,那手套也就没再缝,就搁在姊妹家。前几年人也去世了,整理的时候才找到,又拿回来给我,我就给忘了,一直放在家里。”
娄语怔怔地看着袋子,没说话。
他们根本看不透她在想什么,整张脸被墨镜和口罩遮盖着,表情滴水不漏。
最后,她轻轻地把袋子合拢,双手抱着。
“算了,你没扔掉就好。”
她爸眉头一皱:“那怎么会扔掉,我知道那是你送你阿嬷的,你阿嬷每次见到我都要提一嘴,说你年纪那么小就懂事知道给她买东西了,是个孝顺孩子。”他不满地撇嘴,“现在这么有钱了,也没见你给我们买什么,越活越回去了。”
她妈拽了他一下,示意他别说了。
娄语扶了下墨镜,笑了笑,离开了面店。
*
她接到闻雪时的视频请求时,正沿着海岸线在飙车,车窗半开着,海风灌进来,把墨镜下刚才涌出的眼泪都风干了。
请求响了好几次,最后她把车子停在无人的海岸边,接通了视频。
闻雪时依然在房间里,看着屏幕对面她戴着墨镜坐在车里的画面,表情诧异。
“你怎么一个人出去了?”
她清清嗓子:“觉得房里有点闷,所以出来透透气。”
他立刻察觉到不对劲,声音不对劲,戴着墨镜现在还不摘的姿势也不对劲。
闻雪时直接道:“你发我个定位。”
她摇头:“我这就打算回去了。”
“那我去你房里找你了?”
“……”娄语无奈,“好吧,我把位置发你。”
“ok。”
他挂了视频,半个小时之内,娄语便在车的后视镜里看到了一辆车。
车子从她的车边擦着过去,又开出一段距离停下,男人从车上下来,裹得很严实,快步往回走,拉开车门上来。
娄语此时已经摘了墨镜,表情细看也没什么端倪了,若无其事地说:“怎么啦,我都说了只是来透透气,你还非要过来。”
“不想跟我说说吗?”
“……”
他也不逼迫,便道:“那我就陪你坐一会儿。”
两个人便真的就这么安静地坐下来,车窗依然半开着,能听见咫尺之遥的海潮声,哗啦啦,哗啦啦,这声音还和小时候听起来一样。
娄语透过半开的缝隙眺望远处,自言自语地回忆道:“有一年开春的时候,阿嬷和阿公带我来海边玩,那只风筝是阿公自己做的,样子不怎么漂亮,蓝色的大章鱼。我跑啊跑,那只风筝怎么也飞不起来。阿公说可能是自己做得不好。”她望向天空,“但其实是我跑得不够快。后来,我让自己跑得很快很快,再回头看的时候,已经看不见阿公和阿嬷的影子了。”
闻雪时轻轻地回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认真地听。
他知道她现在只是需要一个宣泄的渠道。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但我现在讲出来你大概也不会觉得奇怪了,我就是这样的人罢了。”娄语的手边搁着袋子,她抚摸袋子边缘,心平气和地像在讲别人的事,“刚毕业那阵子,我卡里连五百块都没有,接到阿公打来的电话,说阿嬷身体不好了。但我为了省点钱,为了一个三天后的面试,我和自己打了赌,没有第一时间赶回去。”
“我看到阿嬷的最后一面,是硬邦邦的,冷冷的,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再也不能对我说一个字。”
“今天我去见我爸我妈,我爸把这个东西拿给我了,是我曾经给阿嬷买的手套。虎口的位置破了个洞,但她没力气缝了。其他起球的地方她都整理干净了,就像新的一样。”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开始哽咽。
“这个破手套她用了这么多年,我为什么不能早点给她买个新的?面试的机会有的是,钱不够就去街上乞讨也行,我为什么不能早点飞过来见她?”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自私。”
她逐渐泣不成声。
“我根本不是你口中的那样……明明自私又虚荣,只想到自己,从头到尾都在牺牲我最亲近的人,先是阿公阿嬷,后来又是你。对不起,闻雪时,真的对不起。阿公阿嬷,对不起。对不起……”
她缩在位置上语无伦次,崩溃地抽泣。
闻雪时一言不发,整个人迅速俯身过来抱住她,手覆上她的后脑勺,像哄婴儿睡觉似的随着节奏打拍,拍了很久,她激动的情绪终于敞开,像一面凌乱的被单终于被抚平,他才试着开口。
“小楼,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想,如果那一晚我陪我爸一起去饭后散步,他是不是就会打消自杀的念头。”
“我知道那种遗憾的力量。”
她还在流泪,可听到他这么说,也伸出手,徒劳地抱住他,拍着他的后背。
他低下头看了她一眼,不由得又摸了摸她的脑袋,把她的头发摸得很乱。
“世界上总是充满各种不如意的事情,我们想在这样的世界里努力活下去,想活得更好,肯定会留下各种遗憾,比如……我们都没能很好地和我们最爱的人告别,我的父亲,你的阿嬷。他们虽然不在了,可依然支撑着我们走到今天,爱不会因为一场潦草的告别就消失。所以你看,我们当年也没能很好地告别,但我们也没互相停止爱对方。”
“既然我和阿嬷都很爱小楼,那我可以代表阿嬷发言一句吧。不要愧疚,更不要责怪自己,我们爱你从来希望的不是你给予我们什么,唯独希望你开心。”
娄语无法阐明此刻的感受。就像是一具麻木的行尸,忽然间,有人把插在她胸口的刀尖拔了出来。那块已经不痛的地方再度鲜血淋漓,可她因此再度获得了知觉。
久违的,鲜活的知觉,因为太过陌生,无法形容。
“我、嗝、有时候真的会希、嗝、望你早不再爱我。”她因为刚才哭得厉害,平静下来后突然开始打嗝,“这样就不、嗝、用担心什么时、嗝、候被你看见那么不、嗝、堪的那一面……”
“然后不再爱你?”场面变得有几分滑稽,他打断她,“现在我已经全都看到了,你的担心无效。”
“你还没全、嗝、部看到。”她皱着脸摇头,“我、嗝、我其实早和周向、嗝、明说了,然后他……”
他哭笑不得:“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知道。”
她被这句话惊到,讲话一下子就顺了。
“你知道?!”
“嗯,其实周向明已经找过我了,Serein的事,我知道。”
“怪不得……”娄语反应过来,“怪不得你没和我提金寰……”
他点头:“我怕一提……你会更负担。所以我没想过昨天你会主动提,包括周向明来找我这件事,他是没办法了才会来找我。这一切都证明你在为我动摇。”
“明明是在伤你的心。”
“那点伤心算什么。五年前,不管过程如何,最后是我亲手灭绝了你心里的那头小恐龙。”
即便已经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可曾体验过的抽空怎么能忘却?
他一手按在她切掉胃的位置,一手耐心用指腹抹掉她的眼泪,语气无比轻柔。
“我要做的,是让你确信,它即便走向毁灭了,依旧会留有骨架,在某一日复活。”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新时间有变化推迟到晚上12点,中午大家别等,推迟更新很抱歉,这章发100个红包
这本没几章了,本周会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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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车子没敢在路边停太久,虽然这附近没有车辆路过,但娄语还是警惕性极高地将车子开出去,沿着海岸线往前开。
两人都没有再接着Serein的事情继续往下说,她打着方向盘,把满腹的心绪绞进飞驰的烟尘中。趁着离拍摄还有一段时间,她干脆开得更远,就当这是一次两人难得的兜风。
在刚才那样的情绪席卷之下,他们都需要一个出口去宣泄。
车窗依然半开着,海风灌满车内的空间,她没有按开电台,这辆剧组临时借的车也没有任何她平常听的歌,只有涛声依旧。
她将车子逐渐偏离海岸线之后,涛声遍逐渐弱下去,吵闹的市井气息开始取而代之,尤其是天幕暗下来,摇上去的车窗也挡不住小城的霓虹,和大城市的不一样,它五彩缤纷,充斥着并不高明的审美,高饱和晃得人眼睛疼。路边叫卖着跳楼清仓价广播,全场两元一件,全场两元一件,从店里抱着一个玩偶出来的年轻人骑上电瓶车,擦着他们的车辆过去,还是自带音箱款的,拖着老歌招摇过市,留下一句“人生总要走好,我与你今生共相伴”。
这份热闹冲淡了他们刚才的情绪,娄语兜兜转转,将车子开到了一处老式的居民楼附近。
她开的速度慢下来,盯着某扇窗户,给闻雪时指明:“那是阿公阿嬷的房子。”
他看到日暮下亮起的灯,已经猜到房子早已易主。
“没想过买回来吗?”
“九年前就被我妈他们卖掉了,人家住了这些年,住得好好的,还是不打扰别人的生活了。”
“嗯,那终究是一个房子。”
“那个房子还很老,很小。”她恍惚,“但视野很好,在阳台可以看到海。阿公阿嬷很喜欢海,所以他们给自己找的墓也是在能看到海的地方。”
闻雪时轻轻问:“你去看过他们了吗?”
“还没有……想等拍摄结束后再去。”
“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也想去看看他们。”他给予的关怀并不压迫,“感谢他们养育出这么可爱的小楼。”
娄语静悄悄地抿了下唇,极小声道:“才不可爱。”
车子从居民楼驶离,又绕了一大圈才回到最开始的海岸线,栗子已经在发微信催促,她将闻雪时放下,他回他的车,兵分两路,一前一后地回到酒店。
拍摄越来越临近尾声,昨晚主要拍摄的是餐厅戏,分别把青年期和现在的戏份都拍掉。秦晓霜带着翁煜去的那家餐厅,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开着。翁煜按照当时吃的点了份一模一样的料理,秦晓霜看着他点的东西,多年前约会的记忆被勾起来。他们吃饭的过程和回忆不断交替,这个过程让秦晓霜倍感煎熬。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已经空了的鱼缸,明明里面的鱼已经死掉了,只有干涸的卵石。但此时此刻,却被上帝投下过去的幻影,她的眼前再次看见心室里涌动着充满生机的游鱼,将她的心脏撞得乱七八糟。即便它只是幻影。
那餐饭吃到最后也无事发生,翁煜依然被困在这个时空,秦晓霜只能又问他吃饭之前他去过哪里,他却反过来问她:“你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都去了哪里吗?”
她语塞,这反而成了对她的考题。
虽然她还记得,但她对翁煜说:“忘了。”
他笑笑:“你别撒谎,我刚刚一提大满屋的时候你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不是吗?”
她垂下眼睛,没辙地低喃:“那在大满屋之前,是电影院吧?”
他点头:“对。”
“可是看的电影都不一样了,有必要过去吗?”
“看的电影是哪部根本不重要。”他摸了摸鼻子,“虽然我刚看完,但我已经不记得看的是什么了。”
因为他一直在看她,这才是最重要的部分。
“说不定荧幕就是穿越媒介?总之去试试吧,不然就和无头苍蝇一样了。”
秦晓霜微微叹气,打开订票软件说:“那就试试,还有最后一部放映的电影,12:15……不过是恐怖片,你行吗?”
翁煜脸色一变,嘴角抽搐着嗯声:“怎么不行。”
结果当然还是不行。他怕恐怖片怕得要死,全程都紧张地掐着左手扶椅,最后一个镜头,女人的头和身体分离,他倒抽一口冷气,把扶手摇上去抱住她,挡着她眼睛说:“别怕别怕啊。”
她却已经预知到他的动势,在他扑过来时就伸手挡住了他的胸口。
动作自然地让她自己都一愣。
那些自以为忘却的动作不知不觉就跑出来了,明晃晃地说着我一直搁浅在你的潜意识里。
电影暗场,灯光亮起,她脸色不好地从座位上起身。
翁煜追着她的脚步:“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没什么。”
“你还记得接下来我们该去哪儿吗——”
秦晓霜脚步一顿,脸色更难看了。
他们当年约会接下来要去的地方……电影院,韩餐厅,当然还有情侣间最水到渠成的一个地方,开房。
秦晓霜虽然答应去,但界限划得很分明,必须是双人间,且只呆一小会儿,这中间两人就各自为政,谁也别打扰谁。如果没有任何异动,那也证明房间不是穿越的媒介。
然而,他们还是没控制住做了。
这处床戏是剧本的最后一集小高潮处,海边的旅馆内,两个错位的旧情人在晨昏交界之际嵌到彼此的身体里,压抑了一整晚的情感终于得以宣泄。
这场戏依旧要清场拍,清场前的旅馆房间里此刻忙忙碌碌,无数工作人员在里头架机器架灯,闻雪时和娄语一起兜了一下午风回来,两个人装模作样在现场才碰到,各自去做准备。
娄语在等待的时间里发着呆,栗子在旁边叽叽喳喳着,说姐你现在还没选好下一个入组的剧本,那咱们是不是可以放个长假了?
她突然回过神,意识到拍摄真的要结束了。这是最后一个大夜。
怎么不知不觉,就到了拍摄的最后一天呢?
等到日出后,她和闻雪时就没有这么正大光明的理由,可以继续天天腻着泡在一起了。
而这并不是最残酷的部分,最残酷的部分是,她必须正视那个一直被她无视的选择题。
戏剧编织出的甜蜜幻境在这一刻同样走到尽头,她也必须清醒过来,在人生的这个分岔点做出选择。
是独自走向更好的人生,还是……
她的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刚才傍晚开着车,烟尘滚滚,土里土气的电瓶车从旁开过,唱着上世纪的老歌,“人生总要走好,我与你今生共相伴”,转过头,闻雪时就安心地坐在她身旁。
*
摄像机开始转动,秦晓霜和翁煜各坐在彼此的床上,秦晓霜保持着戒备的神色,但没支撑多久,她就开始连连打哈欠。
“可以走了吧?就不该来这里,根本没用。”
面对她的抗议,翁煜气定神闲:“你既然这么困,干脆睡会儿得了。”
“现在的要紧事又不是睡觉……”
翁煜没说话,直接伸手把灯关了。
他轻声道:“你陪我一路了,眯一会儿吧。”
灯一黑,世界好像一瞬间就改变了。
监视器里只有一盏低照明的光源,勉强照清两个演员的身型。闻雪时压上娄语,两人的身形在隐约的光线里模仿着起伏的动作。
娄语的手摸黑爬上他的脸,从他的眼睛,鼻梁,嘴唇,喉结,到顶点处那颗小痣,一路摸下来,作为秦晓霜,她知道这是她与这个男人的最后一个夜晚。
那么,这会是她与闻雪时的最后一个夜晚吗?
这个念头倏忽划过,她的手同时被他单手扣住,伸进指缝,是他在床上惯用的动作。这一刹那,翁煜和闻雪时合二为一。
娄语轻颤眼睫,借着窗外隐下去的月光看着身上的人,露出极为动情的神色,既是属于秦晓霜的,也是她自己的。
这一刹那,她也与角色合二为一。
他们对上眼神,同时闭上眼睛,忘记摄像机,忘记剧本,忘记所有,旁若无人地交换了最后一个深吻,一个现阶段可以在所有人面前不用顾忌的亲吻。凌晨四点的风吹乱窗纱,这是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却依旧照亮她无名指上的银白色戒。那是欲望的套环。
这场的镜头落在戒指的特写上。
旅馆的戏份结束,剧组赶紧转场到旅馆背后的海滩边,赶在太阳升起前,抓紧自然界最奇妙的,只属于日出前这段密度的蓝色之下把剧本最后一场拍掉。
但因为章闵想要捕捉的光线太微妙,想要好的效果,对于打光的要求也就越高,布置起来也就格外费劲。
现场导演让娄语和闻雪时依旧在旅馆里休息,等布置结束了再通知他们,刚好下场戏就是接他们从旅馆出来的镜头。于是等房间的人群清空,闻雪时走过去,将门彻底关上。
房内只剩下她和他,隔着一条马路的寂静街头,剧组正在熙攘地架着灯。
他把房间的灯源关掉,仿佛一下子把外头的吵闹声也关掉了,他赤着上身走回床边,她一直寂静地注视着他,在身旁的床铺下陷时,她迫不及待地依偎进他怀里,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熟悉的柑橘味,此时染上了一点海风,味道变得复杂,像这个季节下过一场暴雨后一切被混在一起,所有的东西都变得粘稠。
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聊天,默契地保持沉默。很神奇,这微妙的交错时间,光是缩在这间黎明将至的海边旅馆里就觉得幸福,透过窗户望着已经朦胧的蓝色天光,安静的海潮和云幕都被包裹在一种不需言明的混沌中。
最后不知道是谁说了句,天快亮了。
海风将白纱吹起,她捋了把同样被吹乱的发丝,在他怀中抬头,闻雪时掐住她的下巴,明明已经听到门外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敲响,有人在门外通知他们,他们不管不顾,在最后一分钟旁若无人地接完吻,她抹掉他唇边的口红,他将她的胸带拉好,两人不动声色地对门口喊道来了。
这是最后一场戏,章闵特意将这场戏放到了最后来拍,想要他们能完全地沉入到分别的情绪里。
翁煜和秦晓霜从旅馆出来时,天色将明,夜空的边缘呈现出一种最温情的蓝。
秦晓霜久久地看着那抹蓝色,意识到时间快到了。
这一整晚,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来帮忙的,反而在这个年轻的灵魂旁,又度过了一场永不会再回来的往事。
也是一场并不道德,不该被人知道的情/事。
两人沿着海岸线沉默地走了一段距离,秦晓霜看着手机时间,冷下语气:“这次我真的该走了。”
翁煜看着她,没说话。
她往后倒退,也同样看着他,挥手说:“拜拜。”
他出声:“我陪你打到车。”
“不用。附近我记得有一家便利店。”她一犹豫,还是说了出来,“我帮我老公带个饭团回去,他上班老是卡点,根本来不及自己去买。”
“……哦。”他笑笑,“那你也记得买上你的。你现在还吃梅子馅的吗?”
她摇头:“便利店已经下架这款了。”
“是哦,已经是好几年后了。”
“嗯,东西变幻得可快了,这几年很多行业行情都很不好,包括航空业,你现在应该都挺少飞了,有更多时间空出来陪女朋友吧。”
“我不会喜欢别人的。”
“别说傻话了,现在的你就有女朋友啊。”
“一定是假的,用来骗你的。”他碎碎念,“毕竟你都结婚了。如果只有我停在原地,好像很丢脸。”
“那我可不知道现在的你是怎么想的,你得去问他。如果你们能碰得上面。”她深吸了口气,“好了,就聊到这里,我真的该走了。”
翁煜却很固执:“我送你到街口吧。”
“……行。”
他见她同意,笑了起来,一只手去抓她的手,很轻地握住。
她的手一僵,正欲抽开,他低声央求:“有始有终吧,可以吗。”
牵着你从派对上逃跑的,现在就牵着手送你回去。
秦晓霜的手便停在他手心里,没有再抽动。
两个人的手汗黏糊地缠在一起,像黎明马上到来的太阳,被他们握在了手心里,滚烫的。于是夜还没办法亮起来,陷在一片暧昧的昏色中。
直到走到分叉路口,他们再也握不住太阳了。
天边亮起来一抹余光,两人面向彼此,同时松开了对方。
“那我去那边买饭团了。”
“我……”他笑得很茫然,“我不知道去哪里。”
“不用着急的,也许等我转过身,你就往前直走,穿过这条人行横道,自然而然,就能跨越到九年前了。到时候你记得要找到我,不要让我们走到这一步。”
他眼眶红了,沉默良久,点头说好。
“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翁煜神情无比严肃,让她也跟着紧张起来。
“那梅子馅的饭团没有了的话,你要买什么?”
“……这就是你要问的问题?”
秦晓霜哭笑不得。
她回答:“其实我已经不爱饭团了。”
他嗯了一声:“那你还爱我吗。”
云淡风轻地脱口而出,跟得让人措不及防。
秦晓霜的笑容卡在脸上,视线在他脸上逡巡,好半天,她回答——
“我还爱你。”
“我只是回不到过去那样爱你了。”
说完,她不再去看他的任何反应,拐道大步往前。
远处海潮静静地扑岸,又不被察觉地退回,只剩下滩边一块深色水渍,昭示着曾经有什么东西来过。
秦晓霜眨了下眼睛,逼退眼睛里的湿意,扬起嘴角想,翁煜啊翁煜,你的演技其实很差,而我的演技也不比你好。
我发现了你编织穿越的谎言,你大概也发现了我早就发现你的谎言。
但旧情人最大的默契,就是若无其事,一起编织一夜如梦幻泡影般的离别,用天马行空的桥段掩盖掉道德的枷锁,共赴这场人生中,我和你最后的私会。
结局的反转是娄语当初看到剧本之后,拍大腿直呼最喜欢的部分,所谓的灵魂穿越,根本是一场为了越过禁区的谎言。
娄语步履缓慢地走至便利店门前,推开,来到货架前,无名指戴着戒指的手伸出,取下冒着冷气的一枚饭团。
最后一镜结束。
*
原本在镜头里寂静冷清的长街顿时热闹起来,现场导演大喊了一句“杀青啦——”,一呼百应,大家喜气洋洋地跟着鼓掌,氛围一派和乐。
唯独娄语还站在货架前,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似的,站了很久。
最后这个告别的镜头,她一直在想自己该怎么去诠释。在拍这条之前,已经连续拍了好几条。章闵已经觉得可以了,但娄语却觉得还不够。
于是刚才那一遍,她用了最难分割的代入法,想象她拍完这场戏,就去找闻雪时,跟他坦白我没办法割舍唾手可得的大好未来。而和你在一起,也许会有更好的未来,也许会有不好的风险,我不知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还要赌呢。
要赶紧让一切回到原本既定开下去的轨道,就像剧中的秦晓霜,即便还爱你,我的日子已经稳固成型,不能再被打破。和你在若干年后重逢,还能留下一段美妙的回忆,已经是我们最体面的结局。
她这么想着,章闵因此拍到了绝无仅有的一条反应。
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没有诉说痛苦,但握住饭团的一瞬间,哀恸像冰柜里散发出的稀薄冷气,向她扑去。
娄语想,原来命运已经帮她做了选择了,让她体会一把彻底没有闻雪时的人生是怎么样的。无论是戏剧,还是从前五年的真实,两种体验都告诉她,那太寂寞了。
秦晓霜能彻底狠下心离开翁煜,是她知道他们彻底回不到过去,也不再有未来。虽然还有爱,但爱的浓度被稀释到所剩无几。
而她和闻雪时之间,也许也已经回不到过去那样的浓度了。可就像闻雪时说的,那年的闻雪时爱着那样的娄语,如今的他们,爱的却是现在。
所以回不到过去也无所谓,他们已经再一次认清彼此,然后相爱。
她所有不堪的一面都已经完全展示给了闻雪时,这样的自己,居然依然能被爱。
爱能让人生暖和一点。而什么都贪图,不容自己有一点利益损失的自私鬼是不配得到爱的。即便闻雪时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她不接受。
娄语从便利店出来,看见闻雪时还站在街口的位置,就这么没有表情地站着,甚至没有看见她。
她在黎明前的街头,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爱的人。路灯尚未熄,晨光和灯光打亮他。
他也依然陷入在戏中,表情沉郁。直到察觉某种注视,才抬眼,看到是她,面庞一松,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晨光里微微弯起。
娄语翻滚的情绪突然就平静下来。
不再摇摆,不再不安,也不再害怕。
她掂了掂手里的道具——那颗应该带给老公的饭团,此刻被她加热了,暖呼呼地暖着手心,驱散了寒气。
她大踏步走过去,朝着闻雪时的方向,走得特别轻快。
接着,她把饭团递给他,轻松地玩笑道:“给,‘老公’,我到家了。”
闻雪时迟钝地看着饭团,虽然知道她是在顺着剧本玩梗,但仍旧被那个称呼吓一跳。
“接呀。”她见他不动,嘟囔,“很烫的。”
他闻言失笑,压低声音说:“我们小楼心真狠啊,让我也要被烫一下?”
“就要两个人都被烫。”
烫到燃烧才好,就像他们的爱情,也得在这个朝阳四射的黎明,金光灿灿地燃烧。
不知道会何时再次燃尽,也许又是一次徒劳的浪费。
但她已彻底下定决心——那就彼此浪费吧,浪费到我们不再残留任何一点眷恋之前,也绝不要再有遗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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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杀青后娄语回到酒店倒头就睡,醒来后看见手机里塞满了周向明的未接来电。
这些电话,她居然一个都没听到。从前即便熬了大夜也不一定能睡得这么实,但这一觉她什么梦都没做,意识仿佛被驱逐到了几光年的宇宙中,四周黑沉沉的,她却并不孤独,侧过头,就能看到有一颗卫星正在安稳地环绕着自己。
看着这些来电,娄语并不着急回。她平静地下床洗澡洗漱,擦干头发,拉开酒店外的窗帘,午后的海面风平浪静,碧空如洗,被窗框筐着,像一幅静谧油画。
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去看望阿公阿嬷的好天气。
娄语记着和闻雪时的约定,发了条消息,给他留言如果他醒了没有别的事,可不可以陪她去山上扫墓。
大约半个小时后,闻雪时也醒了,言简意赅地回了个好。
两人照例驾轻就熟地一前一后在车上碰头,他来得迟了一点,上车时手上拎着袋子过来,里头是两块软软的蒸糕和两瓶乌龙茶。
“一定没吃饭吧。”他笃定地把袋子里的食物拿出来递给她,“刚让小川去买来的,我们一起吃一点。”
她接过来时即刻就注意到了他手指上贴了个创口贴。
“怎么伤到了?”明明昨天拍的时候还没有。
她又去端详他的脸,才发现他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对劲……眼睛里有红血丝,状态看上去非常疲惫。
“怎么回事,是不是又失眠了?”
他唔了一声:“昨晚拍的戏情绪消耗得比较厉害,确实有点睡不太着。”他缩了下手,“手没事,拿剧本的时候不小心被割到的。”
她心疼地皱起眉:“那你跟我说呀,你别去了,回去补补觉。”
“没事,晚上还有杀青宴,这几个小时也睡不好,我撑到晚上结束反而能睡个好觉。”闻雪时淡淡道,“再说,如果错过这次扫墓,就算今天睡好了,接下来半辈子都会睡不安稳。”
娄语拿他没辙,低声说:“好吧,那你在车上眯一会儿,反正我开车。”
“好。你先把蒸糕吃了。”
“……知道了。”
切胃后总是不容易感到饿,但避免闻雪时担心,她还是接过蒸糕有一口没一口地啃起来。
闻雪时见状也放心地开吃,结果拧乌龙茶时太大力,直接洒出来了。
“看吧,不休息好就是容易犯糊涂!”娄语趁机数落他,一边赶紧扭头去翻纸巾。
然而,趁着她翻纸巾的功夫,闻雪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袋子里翻出某样东西,塞进了昨天她拿上来装着手套的袋子里。
等娄语找到纸巾递过去时,他无事发生地拿着乌龙茶在喝。
两人草草地解决完这顿中饭,车子开向闹市,她亲自下车在花店买了一大束从前阿公阿嬷养在家里的山茶。
日头依旧一路放晴,没有一点云。她捧着花上车,车子远离闹市,开始往山上驶去,两旁郁郁葱葱,降下车窗,时值夏日,能闻到炎热的树叶的气息。蝉鸣在树丛中摇摆,越靠近山林深处越是吵闹。
虽然九年未曾踏足,但记忆里的路线就像嵌在脑海里的地图,没有一丝茫然。
越逼近墓地,她的腿不由自主地开始轻微抖动。
她此时才明确地知道,自己有多恐惧来这里。
她爸她妈都以为她已经遗忘了葛岛,在大世界里活得风生水起,就连她自己也麻痹了,觉得好像是这样。她可以没心没肺地活下去。
但事实上,九年,无数个日夜,曾经的愧疚如影随形地压着她,让她自觉不配来这里。
可是闻雪时让她彻底知道了,爱不会因为没有好好告别而消失。
她终于决定不再责怪自己,决定放下那些比海更深的负重,决定,好好面对那年没来得及完成的告别。
车子停到目的地,接下来的路需要徒步上去,但已经离墓地不远了。她在车上反复深呼吸,闻雪时伸手过来,覆在她的手臂上,一言不发地轻轻拍了两下。
她抖动的四肢慢慢平稳,抱起花束,推门下车。
闻雪时跟着下来,跟在她身后。
从旁边上去是羊肠山路,葛岛从前不兴公墓,这里的老人家都喜欢在山上买块墓地,给自己的身后事早做打算。阿公阿嬷也不例外,老人家最后能合葬在一起,在这个偌大的山林也不会孤单。
微风拂过树梢,娄语停下脚步,看向前方。
墓地在一个月前她刚支人打扫过,但花依旧没能撑到现在,已经谢了。
她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停驻许久,才慢慢走上前,闻雪时站在她身后,目送她蹲下身把枯掉的茶花换下,献上饱满的鲜花。
“阿公阿嬷,我是小楼啊。我现在才来看你们,对不起。”她笑了笑,“会不会认不出我了?”
回应她的,自然只有风声。
“我现在真的变得很厉害了,你们看,这是我当年拿视后的照片。”
她把闻雪时拍下的那张照片展示到墓前。
“对了,你们应该不清楚视后是什么……总之大概就是班级里的第一名吧。以前我都没有考过,现在我考到了,你们一定会替我高兴。”
她一直很平静地说着,毫无防备地,鼻子突然一酸。
“阿嬷,所以原谅我当年没能来见你。我知道你一定为了等我坚持了很久。”她的声音在细细地发颤,“你当年对我说,我一定要去到想去的地方,不然你会闭不上眼睛。那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还有阿公,我现在酒量已经好很多了,你酿的杨梅酒现在能一口气喝下一整坛。你不要担心我喝不到,有人会为我酿的。”她回过头看着闻雪时,笑着问,“对吗?”
他上前到她身边,紧张地注视着墓碑,仿佛真有两个大活人正坐在他面前,审视他是否有资格成为她的爱人。
“是的阿公阿嬷。”他跟着她这么称呼,“我会酿给小楼喝。”
娄语牵住他的手,郑重道:“给你们介绍下,这是闻雪时。”她没有给他下任何前缀定义,只道,“是我这辈子唯一想带到你们面前的人,你们一定会喜欢他的。”
蝉鸣悠长,草木茂盛,阳光在墓地上筛出一块明亮的光斑。
闻雪时的手不知是紧张还是热才出汗,交握的手心滑溜溜的。
他扭过头来看她,再一次严肃地问:“小楼,你确定吗?”
“你别问我这么傻的问题。”
“我不想你后悔。”
“……”
娄语察觉到他刻意伪装出的坦然,心下只觉得难过。
她没有再回答,只是牵住他掌心的手扣得更用力。
*
下山的一路,她的步伐都格外轻盈。
这种轻盈和当时五年前分手时的轻盈截然不同。当时她觉得整个人被抽空,而现在的这种轻盈,是折磨她很久的沉疴被一扫而空的轻松。
车子又无声无息地驶回酒店,距离杀青宴开始前还有段时间,她走到可以看见海的阳台,终于给周向明回拨了电话。
他接起,开场白是——“顺利拍完了?”
还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淡定,甚至让人疑心那一长串未接来电并不是他打来的。他只不过凑巧接到了她这通电话。
“对。”
“什么时候回来?”
“今晚杀青宴,然后再休息一天吧,后天回来。”
“别拖了,后天赶紧回来。Serein那边计划一周后见你一面。我们飞一趟过去。这是非常关键的机会。”
他语气淡淡的,说出的话却如抛下一颗炸弹。
娄语承认,这句话仍旧带给自己极大的冲击。
就像很多年前她抽第一口烟时,肺部被灼烧的那种冲击。它和尼古丁一样,是让人会瞬间上瘾的东西。
不过好在,她已经学会戒烟了。
娄语回过神,很迅速地回周向明:“恐怕不行。”
周向明不以为意:“怎么了?之前定好的杂志拍摄我已经帮你在协调改期了。”
她笑道:“好,我正好要改。”
周向明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你要做什么?”
“去金寰的颁奖现场。”
“……”周向明语气即刻冷下,“你疯了。”
“五年前我听你的,去见姚子戚。因为我知道那个时候我必须去。”她很冷静回答,“现在对我来说,我也知道有个必须去的地方。”
他听后,发出冷峭的讥笑。
“你知道我听后什么感觉吗?”
“你肯定很生气。”
“不对。”他说,“我痛心。”
周向明停止发笑,压抑着怒气:“娄语,这值得吗?你不知道你舍弃了多么重要的东西。”
“重要吗?还好吧。只是一个代言而已。相比较来说,闻雪时为我舍弃的影帝似乎更可惜一点。”
“这是在玩公平游戏?”
他终于压抑不住,语气恼怒。
而她的声音依旧很冷静。
“哪有公平。要真按公平算,我依然是欠他更多。可你对我说过,这个圈子没有公平可言,感情也没有。我也只是跟随我的心做了一次决定。我清楚Serein的分量,也清楚多少人在眼红它。但究其本质,它就是一个代言,有它自然是锦上添花的事,但没有它,我也不会因此失去什么。因为我已经用了五年走到现在的位置。”
“你真的不会失去什么吗?我说得够清楚了,你们在一起,现阶段就是绑个地雷在身边。哪怕你和其他人在一起,我都不会这么反对你。”
“是,做出这个决定我前都思前想后过。所以现阶段保险起见,我们都不会对公众透露任何关系,就保持现状。”她顿了顿,“我想先等到往事播出,如果到时候剧的效果好,那么我和他的关系就相对容易被大众接受了吧?”
周向明没应声,她只听到听筒那头传来哒、哒、哒,指节叩着什么东西的声响。
她诚恳道:“周生,我很感谢你提拔我到今天,我也知道你出发点都是为我好。但……”
还没说完,她就被周向明打断。
“你让我想起一次非常失败的斗蛐。”他语气已经失望到极点,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厌倦,“在蛐蛐决赛的前夜,我让过五关斩六将的将军住进最好的陶皿,提供最好的吃食,并且还往里放了一只雌蛐刺激将军,让它第二天能心满意足地上战场。”他啧声,“但它却折在了雌蛐身上。”
她的胸口突然烧起一把火,逼迫她迅速发问:“既然它都过五关斩六将了,为什么不能休一场?”
“当然是它还有对手。”
“可是周生,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但我现在明白了,最凶狠和难缠的敌人从来不是别人,是自己。我做这个决定,你也许觉得我是为了闻雪时。但其实不是。我是为了我自己。”
她看向远处的海面,即将落日,余晖挤走冰凉的蓝色,把大海涂成那么有温度的昏黄。
“我和自己和解了,不管你认不认可,不管世人认不认可,我觉得我已经成为‘将军’。”
脑海中浮现的,是下午在墓碑前的一幕。
他们扫完墓,说了一堆话,准备离开时,闻雪时突然折返回车上,将那个装有手套的袋子拿了下来。
他建议:“这个既然是你买给阿嬷的,她临走前还这么惦记,那么它最好的归宿也应该是这里。”
娄语微愣,点头:“……我本来还想留着做念想的。但你说的对,确实应该把它送还给阿嬷。”
她把手套从袋子里拿出时,又是一怔。
——虎口的位置,那缝了一半的洞竟不知不觉被补全了。
昨天他们兜风回来后,闻雪时偷摸地从车上把手套拿回房间,一杀青休息,立刻钻研着如何补好它。
他熬出红血丝,根本不是失眠,而是为了补手套的洞没空睡。
第一次做手工活,补得磕磕巴巴,干脆故意拧乱乌龙茶,不好意思地趁着她去翻找纸巾的间隙,将手套放回纸袋。
娄语看向闻雪时,他不好意思地把头偏向一边。
她鼻头酸楚,细细摩挲着那块有些丑陋却被补全的缺口。
“谢谢。”
她再度走回墓前,蹲下身,把不再残缺的手套放在茶花旁边。
那一瞬间,这些年她空了一块的心口也被某种叫珍惜的情绪填满,不再漏风,也不再被无底的欲望裹挟。
周向明却完全无法理解,他加重语气,非常不客气地下了通牒。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飞不飞?”
娄语伸了个懒腰。
“不飞了——要降落一会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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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周向明在电话那头无言以对,大概是觉得她真的不可理喻。
电话被她径自挂断,日头已经完全沉进海中,月亮远远地挂在天边。
似乎是一轮满月。
她打开手机摄像头对准这轮月亮,咔嚓拍下,发送给闻雪时,等了两分钟没动静,她就猜到他应该是睡着了。
明明很困很累,还强装说马上要杀青宴这么点时间也睡不好干脆不睡,结果依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睡过去了。
她心疼又无可奈何地发了个小猪头的表情给他。
杀青宴就在酒店的二楼宴会厅,剧组上百号人一桌桌地坐满,现场制片正在和酒店调试设备,他们临时剪了个杀青特辑,到时候放出来给大家烘托气氛。
娄语到达宴会厅时,闻雪时还没到,估计还在睡着。主桌的演员拍到现在就剩她和闻雪时,闻雪时这会儿不在,大家就全都向她开炮,应接不暇地朝她敬酒。
同样遭殃的还有章闵,作为导演,她被敬得更狠。章闵自己也敞开了喝,这是她人生中拍摄的第一部 作品,等了几十年才能实现的梦想,拍摄这些大问题小问题一堆,真正顺利杀青的这一刻,她绷着的神经终于能够松下来,喝着喝着,突然痛哭出声。
娄语连忙放下酒杯抱抱章闵,一边给她递纸巾安慰道:“章导你真的很棒,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章闵平复情绪,拍了拍娄语的肩头:“小语,谢谢。我真的真的很庆幸这部剧是你来当女主演。”她看向不远处,“还有闻雪时。你们演出了我剧本里最好的样子。”
宴会厅门口,闻雪时姗姗来迟。
他逐渐向她们走近,看着这场面心中也了然,不慌不忙道:“导演今晚悠着点喝,别被抬回去了。”
“你迟到还敢说我,罚酒啊!”
章闵开玩笑起哄,大家一呼百应,开始把炮火转向了闻雪时。
娄语有些担心地和他对视一眼,他悄悄摇头,示意自己休息不错,不用担心。这点酒不算什么。她只好压住自己的眼神,转向别处。
酒过三巡,灯光暗下,制片组特地准备的杀青特辑开始播放了。
娄语坐在台下抬头看,第一幕就是大家坐在一起围读的画面。她看到自己和闻雪时坐在一起,位置也像现在这样,伸手可及,但他们都把手缩得很紧,中间隔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现在回过头看这一幕,简直恍如隔世。
再是开机仪式,拍摄第一场戏,他们甜蜜,吵架,分手,再甜蜜,在几分钟的片花里,他们看见了翁煜和秦晓霜的人生,又从割裂的花絮里,看到他们自己,从隔阂,隐忍,试探,靠近,他们的站姿微妙地越来越近。
最后一分钟是杀青这天,背景音是此起彼伏的杀青啦——的欢呼,镜头跟着两位主演,他们要准备去换装,脱下最后一次穿的造型衣服。
娄语很快就换下了,闻雪时的动作却显得非常迟钝。
她看到这里,压低声音叹说:“你那个时候都那么困了。”
她下意识地就把他迟缓的动作归因为他太困,明明都这么困了,回去还要钻研完全不懂的针线活,她都庆幸他手指只是粗心大意扎出几个洞。
然而闻雪时轻轻摇头。
“我没困。”
她小声:“还嘴硬。”
杀青特辑放完,轮到导演和他们两位主演上去给大家讲几句话,闻雪时第一个上去,他先是照例说了些场面话,最后,他看着娄语那一桌,轻轻吐出一口气。
“谢谢导演,谢谢娄老师,也谢谢翁煜。”他举起手,“对了,最后脱衣服那个地方我要澄清一下,真的不是困了,我只是想让翁煜……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再久一点。我很庆幸遇到这个角色,他对于我人生的重要程度可以说是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
这四个字听得章闵十分受宠若惊,上了台讲话之后更是语无伦次,娄语在台下抓过酒杯一饮而尽,因为只有她明白那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到她上去时,她忍住情感波动,笑着说:“谢谢大家并肩作战的这段日子,所有人都辛苦了。”她同样看向主桌,“导演最辛苦。”语气一顿,视线落在压轴的闻雪时身上,“以及和闻老师九年后的再次共演,让我获益匪浅。”
言辞彬彬有礼,她转身走下台,大家纷纷鼓掌,落座后手机却一震,旁边的人暗中发来的。
‘既然获益匪浅,要不要杀青宴结束后切磋下演技?’
‘拍都拍完了还要切磋什么?’
‘昨晚海边旅馆的戏。’
娄语脸色一臊,连忙把手机屏幕摁灭,闻雪时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坏心眼地端起酒杯朝她敬酒:“忘了还有我没敬娄老师一杯,咦,娄老师怎么脸这么红?”
一口一个娄老师,不止在人人都可见的局上,也在杀青宴结束后,只有她和他的房间。
他还是这么称呼她,这份羞耻就被放大数倍。
因为闻雪时声称,这就是切磋演技,当然要保持对她的尊重。
但是他的动作完全背道而驰。
她被撞得只能发出破碎的句子,咬牙切齿地喊他名字,闻,雪,时。
可听在他耳朵里,就像一块刚出笼的白豆腐,软呼呼,让人更想一把揉碎。
他笑着戏谑:“台词功底不行。”
“……”
娄语感到自己被抱得更紧,闷湿的体热从背后覆盖,继续假戏真做着昨夜旅馆不能为人所知的戏码。
他一本正经地用对戏的语气继续告诫她:“表情管理失控了,镜头还在拍呢。”
哪有什么镜头,可在他认真到过分的语气之下,仿佛真有一架黑洞的镜头正在对准她。
她缩了下身子,身后传来闷哼。
没有明天还需要拍摄的顾忌,他的动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狠,这种凶狠让她眼前发黑,联想到茫茫草原,饿了很久的大型动物舔舐了很多天圈到怀中的猎物,忍耐着只尝到三分肉味,猎物还以为他多年不见转性,然而真正下嘴时,她是真的感觉要死了。
但她却不想逃。
此时的闻雪时纵然很危险,但危险也通常和另一个词语挂钩,性感。一种介于男人和动物之间的性感,你无法掌控他,只能被他掌控。但在最后关头,他还是会汗津津地俯下身,把脑袋埋进你胸口,卸掉所有爪牙,回归巢穴。
到后半夜时,葛岛淅淅沥沥地落了雨。阳台门没关严实,露了条缝隙,雨夜的风吹进房间,白色窗纱飘来荡去地鼓动,带进海边潮湿的凉气,冲淡了常年漂浮的鱼腥味。
外面在落雨,里面的他们像在淋着外面的那场雨,没有一处不是湿的。
持续了很久的“对戏”结束,两个人都不想动弹,抱在一起。闻雪时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她耳朵上的小洞,懒声道:“这个时候再来根烟就好了。”
“别想。”她视线警告地上挑,“以后我会监督你。”
他笑:“好,不抽。要和小楼长命百岁。”
很平淡的一句话,莫名其妙就戳到她泪腺。
娄语躺在他胸口,听着外头的雨声,打了个哈欠,溢出的生理性眼泪和刚才突然涌出的泪意混杂在一起,模糊地念叨着肉麻。
第二天,两人为了避人耳目,又是错开买的机票离开葛岛。
出发去机场前,她给她爸她妈分别发了条消息,说自己拍完走了。顺便还下单了一些东西送到两人的家,但终是没有再抽空去见他们一面。
这已经是她能够释怀的,她和他们之间最不痛不痒的落点。
娄语坐着车驶上大桥,降下半个车窗,海风拂过面颊,雨夜过后的天空锃亮,天幕不动,衬着来时的景色快速后退,她的心情依旧很复杂,悄悄地挥出手,无声地说了拜拜。
她摇上车窗,点开微信里营养师的名字,给他编辑了一条信息,大意是自己之后不再想打营养针,所以聘用合作也到此为止。
她怕之后闻雪时在联系人里看到这个营养师会问东问西,要是说出来曾经打过那些针他肯定会担心,所以还是先下手为强把对方删了,毕竟她也确实不再需要了。
营养医师很慌张,忙问自己哪点让她不满意,他们可以再沟通。
他直觉娄语一定是换人了,不然这么一个工作狂魔怎么可能真的不需要营养针呢?
这不怪他有这种看法,娄语灌输给别人的印象一直如此。从前她对变老这件事没有执念,尤其是和闻雪时分手之后,她考虑的只有事业,哪怕后来不需要再这么拼的时候,旁人劝她你可以多休息休息啊,她都摇头说还不够。那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就是一架老式放映机,绝对不能够停止摇动把手,不然放映就中断了。
所以透支身体也无所谓,只要留下最好最美的时刻在屏幕上,那么她的人生就足够璀璨,不必要再无聊地活到失色的那一天。
但这一刻,她郑重地在对话框里打下一行字,按下发送。
‘想要真正意义上健康地生活下去’
春夏秋冬,风雪雨露,每一天都成了不可多得的好日子。因为世界上有一个人,她答应好的,要和他一起长命百岁。
*
飞机中午落地京崎,登机前她给周向明发了条信息通知自己回来,落地打开手机一看,他回复下午三点和他见一面,并发来了一个高尔夫球场的地址。
娄语来到高尔夫球场时,周向明刚和上一拨影视公司的老总social完毕,整个人面露倦色地坐在休息区,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额头。
她在远处等了一会儿,看他稍微提起点劲儿了,才走过去,招呼道:“很累?”
他掀开眼皮,指着旁边的位置:“坐。”
她依言坐下,两人却都不再开口,一时间微风拂过,绿草茵茵,看上去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午后。
最后先开口的人是娄语,她主动道:“如果还是要谈Serein的问题,我觉得没必要了。”
他这次没有再动气,淡淡地嗯了一声。
“哪怕失去的不止Serein?”
“……什么?”
他视线飘至休息椅旁边的小茶几上,那上面是一份影视合同,是刚刚和那些人聊的。
“下面还压了一份。”
周向明示意她拿起来看。
娄语内心已经预感到了会是什么,她挪开上面的合同,果不其然,下面压了一份解约合同,她的。
“突然想起来,五年了,你的合同再过两个月就要到期。”周向明道,“解约还是续约,你心里应该已经有选择了,我好人做到底,直接帮你拿过来。”
“这是你认为的我的选择吗?”
“不是吗?”
娄语将合同放下,微微叹气。
“周生,你连最后都在自顾自地帮我做选择。”
他笑:“难道不对?”
“至少在这个选择上,你确实猜错了。”娄语认真道,“在此之前,我并没有想过和你解约。你在我心中仍然是最好的经纪人。”
“……”他神情微怔,尔后又恢复惯常的冷嘲表情,“既然是最好的经纪人,给你的建议你不听?”
娄语将这些天酝酿在心中的话慢慢说了出来。
“当年你一直给我讲蛐蛐的例子,于是我潜意识里也认为经纪人和艺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帅和将的关系,帅在幕后坐镇,将上到台前迎接一切目光,披荆斩棘,获得胜利。但其实,经纪人和艺人不应该是这样指哪打哪的关系吧?”
“不然呢?你能走到今天,包括我之前捧出的人,不都是靠我这样运作起来的?”
“当然离不开你,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此前没想过解约的原因。哪怕你对我撒谎,哪怕你私下去找了闻雪时,我依然不觉得必须要和你彻底决裂,因为我知道你的出发点依旧是在为我考虑,你是在承担经纪人的责任。过去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你,才会有现在的我,我从不否认这一点,但你呢,你是否在这段结果中完全否认了我的努力?”
周向明面无表情地听着。
娄语一口气接着道:“我认为经纪人和艺人应该是背靠背战斗的关系,更平等,也更信任对方。如果周生你能想明白这点,我认为我们还是能够继续共事下去的。当年是你递给我合同,签下我。所以如今,我仍感恩,也把决定权交给你。”
她反客为主,从包里拿出自己多处修改的一份续约合同,并列在那纸解约合同边,起身扬长而去。
*
距离金寰奖开幕式还有八天,娄语给自己放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长假。
需要有太多“东西”整理,她的人生从各种意义上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一个更被自己掌控的,能和自己对话的阶段。
曾加注在自己身上的枷锁,都被她一点一滴地剥掉了。那些曾经尾随着自己的遗憾,也都在那一天的告别之后彻底分道扬镳。
她相信自己依然能往上走,用一种更为自由的方式。
因此,这段空出的假期,她没有选择和闻雪时一起过,和他说自己依然一个人想出国一段时间休息散散心。
闻雪时亲亲她的脸颊,说记得像旅行青蛙一样定时给他发发“明信片”就好。
事实上,即便他们两个人想一起过假期,现在也很难成形。金寰电影节开幕在即,闻雪时有一堆相关的拍摄和采访等着他。而且两人现在都默认要更好地保护这段关系,因此剧刚拍完,很多狗仔都会盯着他们,私人行程重合到一起很容易被发现。
所以最后,娄语订了一张去国外海岛的机票,一身轻松地出发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特意挑了深夜出发的航班。机场大厅果然空荡荡的,过完安检,意外地航班延误。在百无聊赖的等待中,居然难得产生了饥肠辘辘想要大快朵颐的感觉。
这种感觉真是久违……
她沿着等候区的商店逛了一圈,最后停在机场内的便利店前,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里头居然也有卖关东煮。
娄语喜出望外,径直走向店中,敲了敲营业台:“你好,我要关东煮,碗装的。”
“要放点什么?”店员眼皮也不抬,熟门熟路地拿起捞勺。
“嗯……扇贝、蟹粉包、竹笋,鸡蛋。”
店员麻利地把这些东西捞起,正要舀汤,娄语又出声道。
店员听见这位客人的声音居然有点紧张,又如释重负般,说——
“再给我来一块白萝卜吧,谢谢。”
*
八天后,金寰颁奖典礼现场。
闻雪时坐在化妆间内,正在做最后的定妆。化妆师正将他额前漏出的碎发仔仔细细地往后梳,另一位造型师用粘毛器在他那身已经看上去相当完美的西服上来回滚,势必将任何一粒灰尘都不容下。
至于为什么会这么吹毛求疵,全赖旁边大睁着眼盯着的丁文山所赐。
“这边还有点毛粘着,赶紧赶紧。”
闻雪时好笑地瞥着化妆镜照出的丁文山:“别为难人家了,差不多行了。”
“你不懂!”他郑重其事,“我预感你今晚必会上台拿奖,十年磨一剑啊,可不得漂亮亮相。”
“是吗……我觉得你还是别期待最好。”
每年丁文上都会这么说,他听这话都已经免疫。然而他对丁文山虽然这么说,可自己此刻坐在这里,依然无可避免地紧张了。
“哎,要是接了陈康那部……那就真的十拿九稳了。”丁文山略不甘心地嘟囔,又适时见好就收,拍拍他肩,“不过我觉得这次希望还是很大的。这次入围名单我仔细研究过了,老戏骨都不在上面,只有一个资历比你大的,但之前都没拿过什么奖。算下来就我们最有可能拿。”
他平静地点头:“嗯。”
等造型师们退出去,丁文山清了清嗓子:“对了……那谁,她来吗?”
他从看到闻雪时给自己发的微信里不带句号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过了半个月不放心,套了一下闻雪时的话,他就云淡风轻地交代了和娄语复合的事。
听后,丁文山无语地从包里掏出随身的速效救心丸,拧开,吞下,嗯,感觉好多了。
闻雪时此刻听到他提起娄语,神色也没什么异常,手心却轻轻蜷起:“她来了。”
“她来了?!”
“嗯,她会来,到时候直接去观众区。我让她别来后台,这里人多眼杂,她太容易被认出来。”
他松口气:“那倒是,不然我看今晚你无论拿不拿奖都要上头条了!”
丁文山看着他强压嘴角微笑的样子,想起那年自己在厕所隔间找到他,那副吐得昏天黑地就差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模样,和现在天差地别,自己也忍不住跟着他开心起来,拍了一下他的背:“臭小子,趁现在没人赶紧给我笑!一会儿上台绷住!”
闻雪时瞥他一眼:“你嘴角咧得比我还大,收收。”
“咳咳。”
快到上台时间,他手机一震,预感到是来自谁的消息,他竟有点不敢打开来看。
时针往反方向走,这一刻他就像是五年前的自己,捏着电话不知所措,害怕往事重演。
会收到什么消息呢?
闻雪时失神地摩挲着亮起又黑下去的屏幕界面,迟迟没点开,直到丁文山催促他快上场,他才垂眼,按开手机。
果然是娄语发来的,没有文字,只有一张自拍照。
背景是会场观众区的角落,她把自己裹得六亲不认,只有一双眼睛弯弯地露在外面,做着并不熟练的wink的表情,脸上还有点害羞,一只手比着拳头做着加油的姿势。
心底氤氲的雾气在这刻消弭。
丁文山眼睁睁地看着闻雪时点了两下手机,镜子里他的表情从瞬间怔然,到克制不住地弯起唇。那些在心底漂浮的雾气往外散,途经眼睛,他揉了把眼角。
工作人员在门外叩门提醒,他起身把手机递给丁文山,对着镜子整了整衣领,表情又变得沉稳,气定神闲地拉开大门。
之后是一样的红毯,一样的签名,一样的入座……所有流程烂熟于心,他坐在星光熠熠的台下,两旁的人都探头来跟他打招呼,他微笑着得体寒暄,任谁都看不出他其实脑子里乱糟糟的。
毕竟这一次,他比以往都更渴望正中红心,为了完成一件大事。
一件当年没能完成的大事。
那年本该当作求婚信物的最佳新人奖杯,如果换成最佳男主角,将更有分量,也更配得上现在的娄语。
更何况,她就坐在台下。
他在这方面总有一些无用的仪式感,想给予爱的人最盛大的回馈。
因此,再没有确定的结果出来前,他就像一个不敢吵醒上帝睡觉的人,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坐下,祈祷好运光临。
台上主持人一个接一个地宣布着今晚的赢家,最佳女配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女主角——
女演员热烈盈眶,走上台前开始对着镜头发表获奖感言,说了很长一串话,他嘴角带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意识到大家都在鼓掌后才抬起手跟着鼓掌。
接着,主持人再度上台,激情道:“接下来——就要宣布最佳男主演了,这一次会是谁呢!先来让我们看看大屏幕的入围名单。”
金碧辉煌的大厅暗下,大屏幕里开始出现入围名单的相关电影片段。
闻雪时调整了一下僵直的坐姿,让自己尽可能地放松下来,双腿交叠,手指下意识交握在一起,轻点在手背上的手指还是泄露出他此刻紧绷的情绪。
一分钟后,五个片段全部放完。
大厅重新亮起绚烂的灯光,主持拆开密封的卡片,眉飞色舞地将嘴凑近话筒,开口前的一呼一吸都被音箱数倍放大,飘进闻雪时耳中,像台风过境前树叶被拍到窗前的动静。
他松了松纹丝不苟的领结,听见主持人开口,台风正式席卷。
“不卖关子了,获得本届金寰最佳男主角的是——”
“——薛叶伦。”
这个毫不相干的名字报出来时,全场都微微一滞。
接着,才掌声雷动。
闻雪时坐在台下,第一时间扬起手鼓掌,笑容无懈可击,忽略那些周围隐约向他聚拢的目光——
陪跑了这么些年的种子选手,这届也没有强力的竞争对手,很大概率应该轮到闻雪时了吧?
但金寰的主办方非要健走偏锋,爆了个最冷门的人选。
因此,看过来的目光里除了震惊,也有好奇,冷嘲,同情。
闻雪时照单全收,似乎浑不在意。
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那个弧度,只在薛叶伦上场,手握住那奖杯的那一刻,才终于不堪重负地僵住。
之后坐在典礼上的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凌迟。
老天爷好像又一次不留情面地戏弄了他。
坐在台下好不容易到来的娄语,还有他设想的奖杯,这两者拼起来的某个蓝图,都在这个结果出来后扑了空。
他忍不住猜,这是不是一种世间的能量守恒,自己等来了想等的人,所以想要的东西,并不能同时给予他。
这么想着,他反倒好受了些。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愿意承担这种失去。
继薛叶伦拿了最佳男主角后,他参演的电影继续爆冷拿了最佳影片。闻雪时终于明白自己输在哪,这次参选的电影并不是那么好,六十分电影里八十分的演技,终究还是拼不过九十分电影里七十分的演技。有时候就输在那么点加成上。
晚上十时,典礼终于接近尾声。获奖者一朝翻身,在簇拥之下继续接受媒体的轰炸,享受风光无限的追捧。而没有获奖的提名者,只能像条败犬,不起眼地从会场离开。
开场前还无比热闹的过道此刻显得过分冷清,依稀还能听到前台涌动的人声。他走回后台,想着先掩饰好情绪再下去车库。娄语肯定已经在车上了,估计想着怎么安慰他。
他不想让她跟着自己难过。
走到化妆间的几步路,他已经在心底拟了好几种措辞。
然而,这份精心准备的谎言终究没能说出口。
房间门有所感应地从里头打开,娄语一把将他拉进去。
真的是她。
她冒着被认出的风险迫不及待地溜来后台,给了他一个密不透风的拥抱。就着拥抱的姿势,她环着他的双手一边鼓掌,一边说:“我男朋友很棒啦!我拍了好几张镜头扫到你的大屏幕照片!”
年轻时,台下高朋满座,数百人堆满假笑,网络沸反盈天,为他的意气风发喝彩鼓掌。
而如今,在这个冷清的化妆间,只有一个人等在这里,眼带笑意地为他悄声鼓掌。
一个迟到了五年的鼓掌。虽然这次他们未能共同分享荣耀,却共同分担了落寞,一如最初那年他们碰上的时光,总是如此。
不同的是,他从她的拥抱里再感受不到任何焦虑,惋惜,或者不忿,在她的眼里,他看到了一个威风凛凛的男人。
——不论外界如何评价,你就是我心中的无冕之王。
闻雪时反手将她拥紧,笑了起来。
他想,这世界有那么多那么多人,可自己在乎的,其实就这么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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