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虽说历法上已经入秋,但是南方越来越闷热,接连的大雨让各地民不聊生。

    流离失所的百姓背井离乡来到别的城,守城之主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只能闭门让灾民在城门口安营扎寨。

    人心惶惶下疫病四起,米面粮油的价格翻了几翻,有些百姓撑过了天灾却死于饥饿。

    “秋大人,您说这怎么办?”刘平是朝廷派来的副使,按官职来说他明明可以做个正使,但是不知为何来给秋翰做了下手。

    年轻的官员眉头紧锁,秋翰的经验告诉他这个雨最多不会再持续十天,到时候水退了自然可以把堤坝和桥梁重新修好,他已经起草好了全新的图纸,会比旧桥更为结实耐用。

    眼下更为要紧的是——城门口的百姓无法再坚持十天了。

    随着暑热和洪水而来的疾病会让他们迅速死去,而这时没有干净的衣物蔽体,也没有可以果腹的食物,秋翰不敢想象那尸横遍野的场面。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皇帝派他兴修水利,他有权调动所有的工匠,却没有办法命令皇商降价,也没有办法逼迫城主开仓放粮。因为粮价布价飞涨,城内原本的百姓也是水深火热。

    他心中烦躁,可偏偏刘平又在旁边煽风点火:“秋大人,您说说,我是百姓抚养的儿子,我是百姓信赖的官员。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这里?”

    他的话刺激到了秋翰,他连轴转了很多日已经筋疲力尽,连一丝多余的力气去思考也没有。

    刘平知道此时是动手脚的最佳时机,于是继续循循善诱:“大人,既然图纸已经画好,不如就让臣下全权叮嘱工匠们收集材料,等雨一停就立刻开工。”

    “而您,就可以将精力放在救济灾民身上。”

    秋翰觉得有道理,但是他有些迟疑:“皇商勾结在一起,很难。”

    刘平微微一笑:“您的妹妹,贵妃娘娘就不能帮帮忙吗?”

    秋翰愣住。

    刘平轻声说:“大人,您只需修书一封——也许就会迎刃而解。”

    年轻的父母官已经消瘦了不少,他知道刘平不了解秋仪在宫中的处境,但是他确实相信妹妹也许会有些好主意,于是当即修书一封,托人快马加鞭送至京中。

    那信使上马的时候,刘平露出有些晦涩难懂的笑容,别人以为他是在暗暗高兴这些百姓也许能有救。但他知道自己在得意秋翰这个善良的蠢货终于上钩了。

    后妃不得干政,先不说秋翰那个要死的妹妹能不能有这样的能力,她若是求皇帝去和皇商谈判,第一个死的就是她。

    秋仪第二日就收到了秋翰的家书。她看后神色如常,淡淡问着来人:“家兄身边的官员叫什么名字?”

    那信使第一次见皇妃,被她的容貌和气度所震慑,唯唯诺诺地开口:“回娘娘的话,刘平大人是秋大人的副使。”

    贵妃娘娘唔了一声,没有评价,让清婉将人带下去领赏了。

    她没有着急行动,反而独自带着永秀到了御花园中,她前段时间让人在此处建了个凉亭。

    谁知这一去恰好遇上从书房回来的齐坞生。

    少年见了她的时候眼神中好像一下子有了光,连忙上前行礼:“秋娘娘怎么想起出来走动。”

    齐坞生知道美人不喜欢同宫里的人打交道,所以很少出门。

    “本宫在看云。”

    “云?”齐坞生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秋仪是在观察天气,“娘娘是在担心您的兄长?”

    秋仪知道他聪明,也不惊讶他猜到一二:“是,也不是。”

    她让永秀把秋翰的家书递给齐坞生,示意他可以看看。少年接过后一目十行,眉头却渐渐皱起,秋娘娘的兄长心善是好事,可这事实在太过复杂。

    看到最后,他忍不住抬起头:“娘娘万万不可直接去找陛下,否则将会落入圈套。”

    美人嗯了一下,没有给出回应。

    齐坞生担心她因为牵挂百姓反而把自己赔上,于是继续劝到:“娘娘心系灾民,可是这事需要从长计议。”

    秋仪看着他,平静地询问:“小十九,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齐坞生想说自己会让朝云行和其他的属下同粮商谈判,威逼利诱,实在不行用兵绑了他们的亲眷,用尽千方百计也会把粮价压下来。

    可是他的话头刚到嘴边,

    「秋贵妃不让您学帝王之术,实在是有古怪。不论如何,您以后还要谨慎行事,不能让她察觉您的成长。」

    他的嘴唇张开又抿上,垂下了眼。

    秋仪也不在意他的沉默,她不常表达自己但是却洞若观火:“无论你在想什么,大抵都会暴露自己。就像我第一次问你是否觉得典故中那对国君兄弟虚伪,你也是沉默。”

    齐坞生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刚到永宁殿的时候,因为蛰伏太久,不敢将野心和思考展露人前。那时的自己在面对她的问话时,也是选择了沉默。

    他突然有些无措地抓住衣角,想解释什么。但是他突然无力地发现他已经藏了太久,久到他无法相信任何人。在得偿所愿之前,他不可能卸下心防。

    永秀看出了他们彼此的尴尬,连忙开口:“奴才新学了一个词儿,叫藏拙!殿下这是谦虚的表现,还是娘娘教导的好。”

    他突然说话,吸引了秋仪的注意。美人看向他:“你觉得该怎么办呢。”

    永秀突然被问到,慌乱了一下。但很快他扯出一个甜甜的笑:“奴才觉得娘娘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

    秋仪定定地看着永秀澄澈仰慕的神情,她养的这两个孩子,一个满心秘密不愿示人,一个长袖善舞掩盖所想,真是有趣。

    她嘴角勾了一下:“回宫吧。”

    他们主仆二人走后,齐坞生留在原地微微失神。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鼓掌声。

    他回头,却看到一个身着白色衣袍的少年从影影绰绰的花丛中走来——是十四殿下齐晟。

    齐晟打量着自己这个晦气的弟弟,嗯,长得也还行。

    不过没本殿下风流倜傥。

    “连一个阉人都争不过,你可真是废物。”齐晟高傲开口。他原原本本听到了事情的始末,自然知道自己这个没出息的弟弟被一个太监比下去了。

    他虽然一向不喜欢这个灾星,但是这未免也太过耻辱。

    齐坞生神色平静,他不知道齐晟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但是他无意与他多言,转身欲走。

    齐晟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你喜欢秋贵妃。”

    齐坞生猛地回身,用一种复杂凶狠地表情盯着十四,他的眼神像孤注一掷的狼:“皇兄慎言。”

    他对秋仪只有感激,和……母子之情,绝无非分之想。

    他这点气势吓不到齐晟,只会让这个疯子更加兴奋。

    “那你怎么会嫉妒一个太监?”齐晟笑嘻嘻地继续揭他的伤疤:“好弟弟,你刚刚的眼神看的我心都要碎了。你是皇子,他只是一个太监,你要是不喜欢贵妃,你怎么会嫉妒他?”

    齐晟身子不好,站在刚刚秋仪在的亭子中。

    齐坞生站在暴烈的阳光下,没由来地有些惶恐——他觉得自己一直苦苦压抑的、连他自己都被骗过去的汹涌感情被毫不留情地暴露在光下。

    他自己阴暗的心思和不该有的感情让他备受煎熬。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不对了——他是皇子,但是他在嫉妒一个太监。嫉妒他得到了娘娘的宠爱,嫉妒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娘娘笑起来。

    看齐坞生傻站在原地,齐晟有些得意地安慰到:“你不必和我隐瞒,父皇老的都不行了,他那些娇花儿似的嫔妃你喜欢几个都可以。王美人、韩贵人……”他掰着手指数了很多年轻妃子的名字。

    齐晟放低了声音:“她们都怕死,所以只要你勾勾手指……暗示一下…”

    少年听不下去了,他无法接受齐晟将秋仪和那些女人放在一起,那是对秋娘娘的侮辱。

    “秋娘娘不是那样的人。”她是那么善良、坚强,永远不会放弃。她不是为了活命去和皇子私通的人。他真是昏了头了才会留在这里听这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哎哎哎,你别生气。”齐晟又一次叫住齐坞生,这个弟弟太不沉稳。贵妃和其他女人不一样?莫非自己这个弟弟已经试过,但是被拒绝了?那也有办法啊。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回到草丛中抱出一只白色的猫。

    普通的猫根本不会这么乖巧地等着他,也不会这么温顺地被抱起。齐坞生看过去,发现猫的脖子上挂了一个超出它身体能够承受重量的金锁头。

    这个金锁太沉,让猫完全抬不起头来,只能靠着齐晟的手臂虚弱地喘气,它的全部力气都用来在锁的控制下呼吸,无法自由跑动。

    齐晟爱怜地抱着自己的猫,心满意足地说道:“你的贵妃就跟我的猫一样高傲。你得懂得用些手段啊。”

    齐晟自诩对猫极好,用最华美的窝还有数不尽的佳肴来喂养他的猫。而猫只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他觉得这很公平。

    白衣皇子抱起白猫平视:“咪咪一开始还会挣扎,但它现在离不开我了。它的头没有我撑着就只能靠在地上,或者死。”

    齐坞生冷漠地回答:“皇兄无事的话我就告退了。贵妃娘娘是活生生的人,还望殿下今后慎言。”

    齐晟不懂了:“人怎么了?我介绍一个能打造人链的工匠不就完了吗。”

    他的眼神中干干净净,他是真的在疑惑齐坞生为什么不能理解他的意思。猫能锁,人当然也能锁。

    齐坞生终于忍不住:“贵妃娘娘于我恩重如山,我对她只有仰慕。她也并非是你口中趋炎附势的小人。”

    齐晟这才意识到他们两个人说的不是一件事。他有些懊恼。驯服猫的手段是他的独门秘诀,竟然就这么泄露了出去。不过更让他气急败坏地是齐坞生的拒绝。

    他对着那个背影愤怒的叫嚣:“你等着吧,我们身上留着同样的血。总有一天你会控制不住你的嫉妒和恨,你会知道我才是对的!”

    齐坞生的脚步一顿,但是头也没回地离开了御花园。

    他此时觉得齐晟的话,荒谬至极。

    第26章

    “赵掌柜说的什么话,我哪敢多收您的钱啊?”

    许是在富贵繁华中浸淫久了,说话的商贾言行举止间满是豪气。他姓胡,掌管着整个齐国大大小小的布料供应。这一次他和米商勾结哄抬市价趁机在南方发了财,但是任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在京城造次。

    赵喜此时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生意人了,半分不见当年做学徒时的怯懦,闻言只是轻轻点头。秋贵妃暗中操控的这家裁缝铺往来皆是权贵,愿意供货的布料商大有人在,别说只是原价,就算是半价都会有人抢破头。

    打发走了胡姓商人,赵喜有些头疼地看着这么一大堆布料——质量一般,花纹普通。真不知道宫里为什么差人传话花这笔冤枉钱。

    此刻,秋仪却并不觉得这笔钱花的冤枉。

    今儿一早,她让人带了手谕请米商的妻子进宫小叙。裁缝铺那边给的消息是这位夫人出身名门,嫁与丈夫之后也算是共同打下了半边家业。——不是个好拿捏的角色。

    张夫人用帕子稍微拭过鼻尖,坐在殿里默默饮茶,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不愿说话的样子。

    她心中知道这位贵妃想说什么,她想让米商布商降价开仓赈济灾民。夫人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也就是自己好心还愿意过来演戏,那胡家可是铁了心叫板到底。

    只要粮布两商沆瀣一气,没人能拿他们怎么样。

    美人坐在主位,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她看着外面变幻的日头心中泰然自若。

    秋贵妃这般安静,倒叫张夫人不安起来。莫非她要把自己困在这里,直到服软?可是后宫不得干政,自己的母家也并非好欺负的。想到这,她攥紧的拳头又默默松开。

    两个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了下午,许久没有聊到正题,张夫人也心虚起来。就在这时,她的家生奴才急匆匆地过来附耳说了什么。

    她的脸色一变。

    ——胡家用原价卖出了一大批布,而且没有说要送到哪去。

    她心中打鼓,胡家是反悔了吗?

    秋仪好像这时才发现她的坐立不安,笑着问道:“夫人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有些魂不守舍?”

    “回娘娘的话,民妇只是有些累了。”她的脸色已经不好了,有些着急想回府同丈夫商议对策。如果布商突然松口,那么他们再坚持就是里外不是人啊。

    “啊,本宫还以为是因为外头那些风言风语。”

    美人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揉了揉额发,她说的云淡风轻,却好像不知道这会给这位张夫人带来多大的压力。

    ——什么风言风语?都在赞扬胡家,贬低张家吗?

    张夫人想开口询问,但是她装了一天的哑巴,此刻也不好意思追问。她咬了咬牙:“娘娘,若是米商降价,可否挽回这个局面?”

    秋贵妃露出一副有些遗憾惋惜的样子:“粮价涨了这么多天……”

    “张家愿说服其他商人降到原来的一半!”她惶恐极了,胡家突然的背叛让她措手不及,此时只有断腕以求自保。

    主位的美人微微勾起嘴角:“张夫人深明大义,本宫一定要和圣上说说这样的大好事呀……”

    胡家掌柜的刚踏进家门,一个带着怒气的杯子就从他的耳边划过摔在地上。

    他愣了一下刚想发火,就看到自己的发妻抱着儿子哭的梨花带雨。他当即也顾不了那么多,连忙询问这是怎么了?

    胡夫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怎么了?你说说怎么了?那张家的进了宫一天没回来,到晚上就得了个诰命。你还不让我去!”

    她出身不高,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只以为是张家的哄了贵妃高兴才得了这么个恩典。

    谁料胡掌柜听后脸色大变,脚步也有些发软。

    他连忙差人去打听这一日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变故。他当然知道这个诰命来的蹊跷,而且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定和这次的水患有关。

    当知道是张家率先用半价的粮食卖给朝廷博人心时,他气的咬牙切齿。“好好好,我当是什么志向,先骗了我们布商,又用真金白银给内人买了个诰命。”

    伙计不知道什么诰命不诰命的,他有些迟疑地询问:“老爷,若是米商那边松口,咱们要不要……?”

    胡掌柜气地胡子都在抖,一脚踹开伙计:“降价!明日天亮之前就把布送到官府,半价!”

    “不!”他闭了下眼。

    “按原先的四成吧!也有的赚。”他悔恨地直跺脚,只恨自己没有看透张家那对夫妻的阴险心思。他们一服软,自己只能加倍来偿还。否则就会让本就愤怒的百姓加倍反扑,在圣上那也讨不到好。

    他当即修书一封,里面字字恳切说了自己的不易和为国为民的心愿然后皱着眉塞进信封。——“递进宫里,永宁殿!”

    他算是看透了,只有贵妃娘娘的话才管用,只有她才能救自己。

    穿着白色里衣的美人接过那封“陈情书”,弯了弯眼睛。

    她身后的老皇帝看着她垂落的长发,眼神晦暗不明。这个姑娘聪明的让人害怕,她既没有逼迫皇商也没有寻求自己的帮助。她做了一个局,让原本处于合作的两家商行彻底反目,为她所用。

    秋仪注意到了身后探究的视线,其实她有些冒险。如果皇帝不松口给那个诰命,这个戏终究差了些,但是他竟然真的配合着给了封赏。

    老人看到她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不在意地摆摆手:“这也是朕的江山和百姓。皇商的事朕不便插手,你做的好。”

    但是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分外锐利:“其实你不用操这些心,做好你的贵妃,只消享福就可以了。”

    秋仪被他的视线看的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知道皇帝在警告她,不要觉得做了这些就不会死。在真正的命运面前,这些知识徒劳。

    美人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臣妾遵命。”

    夜深了,皇帝独自歇下。

    秋仪找到永秀,“传话给秋翰,本宫已经尽力,一切在他了。”

    第27章

    十日后,雨停。

    秋翰从收到朝廷送来的粮油布料之后就知道这是妹妹努力为他筹集到的。虽然不知道她用了多么大的代价,她在宫里的日子举步维艰,他不敢想象这是需要她多少心血才能换来的物品。

    因此,刘平负责重新修桥时,他只在重要的节点上去看了两次。其余时间他在城门口搭起棚子,为百姓施粥发粮。他要保证妹妹的付出一点一滴都真正到百姓的手里。

    烈日下,清瘦的官员颧骨突出,他已经在此站了五日了。

    秋翰轻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灾民实在太多,如果他休息一下就不知道有多少小孩和老人会饿死在离生最近的地方。他做不到,所以发了疯一般地昼夜忙着。

    但是这一日,他的眼前一直模模糊糊地蒙着一层翳。他努力甩了一下头,却发现耳朵像灌了水一样嗡鸣。

    秋翰想扶着棚子坐下来,却在几声急促地惊呼声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刘平的人把他带走了。

    傍晚,他们就撤掉了施粥的摊位,对周围的百姓说:“秋大人恐怕是中了洪水后的疫病,暂时不能来了。为了避免扩散,也不许任何人见他。”

    发话的人声音刚落,就有灾民站了起来试图往这边走。

    他有些紧张,这些贱民会不会因为没有吃食就暴动?他不安地握住了剑柄……

    下一刻,他却愣住了。

    站起来的灾民越来越多,他们神色凝重地聚到了他面前。接着,有人跪了下来。

    然后是第二个, 第三个……

    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他们因为天灾和人祸已经被折磨地形容枯槁,在破烂的衣物遮盖下勉强蔽体。但是这一刻他们动作出奇地整齐,他们的脊背挺直着,空洞的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乞求的神色。

    有人先开口:“大人,秋大人于我们有大恩,我们能否去照顾他。”——跟随他的是千百声附和。

    灾民的神色是那么郑重又诚恳,他们被洪水逼离家乡的时候没有哭,在米粮供应不上的时候没有哭。

    他们生来自知命如草芥,生死早就不由己意。

    只有秋大人,只有纯善到愚善的秋大人愿意为了他们的生死去尽最大的努力。让这些本该无名无姓死后成为数字的人活了下来,他们怎能在秋大人得病时离开啊。

    刘平的人愣住,他没有想到是这个情况,飞速思考着对策,却突然看见一个光着脚的女孩站了起来,她还那么小,不过三四岁的年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她穿过跪着的人群,努力地、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前面。

    她用小小的手拉住男人的手,将自己藏了几天的一个柿饼塞在他手里。

    “大人,可以把这个给秋大人吗?”

    那人陷入沉默。

    小姑娘的眼神是那么澄澈,柿饼于此刻的她来说是最珍贵的东西。

    她说:“娘说,要知恩图报。”

    “……”

    “只能两个人,跟我来。”

    他背身离去,留下灾民们在原地欢呼讨论着。他是刘平的心腹,知道几天之后秋翰乃至秋家会遭遇什么。他一步一步走进城中,只觉得阴冷笼罩了全身。

    朝云行手中的剑被挑落在地,他的虎口也被震的发麻了一瞬。

    一向所向披靡的将军却并没有苦恼,而是欣赏地看着眼前的皇子——

    齐坞生长高了、长壮了,也晒黑了。

    更重要的是,这个孩子并非像从前一样空有聪明的头脑,他现在正在用各种机会将学到的东西应用出来。他刚到书房不过十几日,就被所有的师傅夸赞能够举一反三,十分聪慧。

    朝云行看着面前有些锋芒毕露的少年,心中其实有几分疑惑。毕竟从前几次相处之中,他发现这位皇子是倾向于藏拙的,他不会轻易把能力展示出来。而是像一头狩猎中的狼犬,总在蛰伏许久后一击毙命。

    他既然好奇,就大大方方的问了出来。

    齐坞生沉默了一下说:“贵妃娘娘要给我讨封地了。”

    朝云行瞬间惊喜地跳了起来:“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殿下!等到了封地,您想学什么、想如何练武策马都没有人能管的到我们了。”

    他被喜悦包裹着,开始喋喋不休盘算着等齐坞生的封地定下来后就调过去,用朝家的兵力保驾护航。

    齐坞生的神色一直淡淡的,朝云行以为他小小年纪修炼了如此波澜不惊的好心性,当即夸赞道:“殿下真是越来越像陛下了,比起太子也不逊色!”

    众所周知,太子是皇上的第一个儿子,从小养在身边自然耳濡目染沾上了帝王之气。而齐坞生这个常年不受宠的皇子能在十一二岁时有这样的气度,当真不凡。

    谁知齐坞生听了这话之后脸色一变。

    「我们留着一样的血,总有一天你也会控制不住你的嫉妒和恨,你会知道我才是对的!」

    齐晟的话就想钉子一样扎进他的脑海中,哪怕拔出也留下了难以忽视的痕迹。他午夜梦回的时候被噩梦惊醒,他担心自己是被娘娘发现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但是他更担心的是,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站上了那个位置,他是否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而不去伤害秋娘娘。

    齐坞生狠狠闭了下眼睛,抬手挽了个剑花——

    “再来!”

    永秀扶着秋仪在长街上走,迎面就见到了许久未来往的丁贵人。

    她受的恩宠时有时无,但是她始终记得贵妃对她的救命之恩。离着很远就加快了脚步上前行礼:“参见贵妃娘娘。”

    丁贵人话少,歪心思也不多。秋仪想起了有这么个人,于是微笑着将人扶了起来。

    穿着兰色裙装的宫嫔明显是想主动找些话题,她想起来前阵子沸沸扬扬的水患一事,对贵妃道喜:“南边似乎平息下来了,想必娘娘的兄长一定会很快回京的!”

    秋仪听了这话真心笑起来,她知道做一个贤臣是父兄终生的志向。他有这样的机遇,自己也是替他高兴的。

    她们在长街上寒暄了一会,然后各自分开。

    秋仪走着走着突然踩到了一块并不平整的石子,她一下子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连永秀都没有反应过来。她痛苦地喘息了一声,死死将声音压在了喉中,整个膝盖和脚踝都钻心的疼。

    鲜血顺着儒裙一点点渗出。

    她看着永秀慌乱叩头的样子,没由来地有些不安。

    “本宫没事。”

    ——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秋仪的心跳如鼓,呼吸也忍不住急促起来。

    第28章

    “崴到了?”

    “可真会挑时候。”

    周皇后玩味地笑了一声,看着手旁放着的证据,秋家背地里可真是能耐。竟然不动声色地开了这么多的裁缝铺,还把东街的女人们都搜罗起来帮着做事。

    她就说为什么那个贱人明明呆在深宫,没有母家扶持也能这么得意,原来心思都放在了这个上面!

    她越想越烦躁,径直想起身带着这些东西去找陛下,揭穿永宁殿那个女人的真面目。

    景园急忙道:“娘娘!”见皇后眼中划过一丝不悦,她只能硬着头皮相劝:“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啊。”

    开裁缝铺,秋父早已辞官,往大了说是未按律法经营,往小了说这不过是他们秋家用来帮东街家庭谋福祉的一件善举。

    他们当然知道这都是幌子,秋家不知道用这条线搭上了多少权贵,交换了多少信息。但是周家的探子始终不知道他们传递消息的手段,没能拿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周皇后这几日心情舒畅的很,她刚刚只是又想起了秋仪就是用这么简单的手段在中秋宫宴上串通了贵女们,因此才忍不住怒火。

    听到景园的劝告,她神色微微缓和,关切地问了句:

    “时候不早了,钦差们也该回来了吧。”

    景园露出甜腻讨好的笑容:“娘娘说笑了,不该回来的自然没回来。”

    秋翰高热陷入昏迷,他总是在夜半烧的浑身滚烫,然后又在清晨时分被彻骨的寒冷折麽地清醒过来。

    在那些混沌的日子里,他恍惚觉得自己身边一直有人在照顾着。

    她的手很粗糙,好像已经上了年纪,但是十分有力量,能够在他痛苦的时候用热毛巾一遍一遍擦拭他的后背。

    秋翰好像在病中回到了小的时候,回到了东街。

    他身子不好,一到春秋交替时节必会大病一场。每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就会整夜不眠地照顾他,生怕他烧坏了自己的身体,会一遍遍地用打湿的毛巾擦拭他的手心。

    他如今烧的神智不清,模模糊糊地唤着母亲,没有期盼任何回应。突然,他被一个温暖干燥的怀抱包裹。

    他闻到了皂荚、饭菜和汗水的气息,那是属于贫穷的味道。长大后为官,来往的权贵们的身上只有各种厚重的香料,再无这种气息。

    这是所有母亲会有的味道,她们会劳作、会出汗,但是她们也会烧出最好吃的饭菜,她们也许不常用昂贵的香,但是身上永远是清香的皂荚味。因为她们会在疲惫的一天后干干净净地拥抱自己的孩子。

    秋翰又陷入了沉睡。

    但这一次他没有掉入未知的恐惧。

    父母是人和死亡之间的一扇窗户。父母在时,人知道死亡存在,但是只有朦胧的概念。等到父母离开,窗户就会骤然敞开,死亡一览无余。*

    秋仪因为腿伤已经两日没有下地,在永秀高高兴兴地来通传钦差们已经到前面大殿的时候才稍稍露出了一点喜色。

    她靠着永秀一点点走到了镜前坐下,铜镜里的她容颜依旧,只是眼见疲惫了很多。裁缝铺的事压的她无法喘息,而这几日她的心中一直安定不下来。

    “替本宫梳妆吧。要是脸色不好,哥哥见到了也不会安心。”

    她抚摸着镜子中影影绰绰的轮廓,语气不悲不喜。

    美人心里想着,也许不过是秋翰耿直,得罪了些官员同僚,比起治水的功劳来说也不算什么。她不必这样自己吓唬自己。

    永秀最会察言观色,给她选了素雅的衣裳,但是着重点了胭脂。施了粉黛的娘娘虽然没有不加雕饰时那般让人震撼她清丽脱俗的容貌,但好在此刻她不再像马上乘风而去的神仙,而是俗世中最娇艳的花朵了。

    永宁殿的轿夫惦记着娘娘的伤,特意走的慢些。等秋仪到的时候,殿中已经坐满了嫔妃和官员。她看着太子在和一个她不认识的官员推杯换盏,却不见秋翰。

    她的心沉了沉,永秀连忙安慰道:“许是秋大人单独向圣上禀报去了。”

    是,皇帝也没有来。

    她稍稍安心坐下,此刻膝盖钻心地疼,疼的脂粉都掩盖不住她的虚弱。太子远远瞥见了这一幕,旁边人笑说:“贵妃娘娘前阵子伤了腿。”

    身着蟒袍的男人唔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心中想的是,她这般脆弱无助的样子才真叫人移不开眼。

    不过很快,她就会乖乖来到自己的身边了。

    随着皇帝入座,宫宴也开始进入正题,敲敲打打格外热络。没有秋翰。

    贵妃的手在桌下抓紧了永秀的胳膊。

    酒过三巡,皇帝举杯表彰这次治水的有功之臣。周皇后笑眯眯地看着下方的美人,期待着一会的好戏。

    被念到名字的官员依次出列叩拜帝王,刘平、何安、李钟厝……没有,没有秋翰。

    每念到一个人,秋仪就在期待着下一个是否是秋翰。帝王的表彰不重要,她现在最为忧虑的是秋翰为什么不在。

    “刘爱卿,此次水患多亏有你!”年迈的帝王开怀大笑,细数着刘平的功绩,“你绘制图纸,监督修缮来回奔波。朕的齐国有刘爱卿这样的人,何愁不能延续万代?”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刘平,这是帝王能给一个臣子最高的评价。这次南方水患如此严重,刘平从前不声不响,没想到竟然这样有才能,能够借此出头。

    有的臣子默默感慨,果然有真才实学就不要担心大器晚成。

    秋仪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但是她早在知道刘平是副使的时候就用裁缝铺的关系了解了这个人。他四十岁之前从未有任何大作为,是靠着妻子的嫁妆买了个小官。到京城后,终日流连在烟花巷陌攀附权势,哪来的画图治水之能。

    她当然明白这是有人在给她、和秋家设局。

    宫中争风吃醋她毫不畏惧,可一旦涉及朝政,她偏偏如此被动、无能为力。

    周皇后哪里会放过这样的好的机会。

    中宫娘娘状似不经意地举杯,“皇上,臣妾记得这次的钦差大臣是贵妃妹妹的兄长才是啊?怎的不见他人?”

    刘平连忙出列:“回娘娘的话,秋大人治水中不慎染了疫病,现在在南方修养。”

    贵妃的脸色白了一瞬,她偏头观察皇帝的神色,老人垂眼饮酒不见表态。她的心又沉了沉。

    此刻她是宫妃,是皇帝的妾。她连过问的机会都没有。

    周皇后用帕子捂住嘴,很惊讶的样子:“哎呀,苦了他了。”

    这句话不知怎的惹怒了皇帝,他放下酒杯冷笑一声:“是病了?还是不敢回京?去了一个多月就只在修缮的地方出现了两次,真是朕的好官啊!”

    宴会上鸦雀无声。

    没有人敢看贵妃的脸色,永秀的手紧紧撑住她,她被那蚂蚁噬骨一般的疼痛和脑子里的思绪折磨地马上要晕过去。

    终于散场,皇帝留在了原地。宫人们引导着众人退场,秋仪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她被永秀搀扶着走上前,虚弱开口:“皇上,臣妾的兄长……”

    “啪!”

    贵妃被那迅猛的掌风掀翻在地,她的膝盖伤口措不及防地又被撞开碰裂。所有温和儒雅的伪装被轻易撕碎,露出的是不容置疑的强权,她从年迈外表裂开的边角里窥见了帝王的残忍。

    秋翰的事连一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盖棺定论。

    是非公道只在圣上的一念之间。他重拿,秋家万劫不复;他若轻放,一句话能让所有前尘烟消云散,她要吞下所有的苦去叩谢圣恩。

    永秀吓呆在远处,喉咙中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不住地磕头。

    秋仪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她是一个祭品,是一个任打任杀的妾。

    第29章

    秋仪挣扎了几下,勉强用手掌撑起了身子,她的裙摆被冷汗和伤口崩裂流出的血粘在了一起,。

    永秀在不远处已经吓的呆滞了,嘴唇抖了几下没敢说出话,只是不停地磕着头。他想劝陛下放过娘娘,可是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知道自己此刻说话就是找死。

    贵妃的神色很平静,她的嘴角开裂,有些刺痛不用看也知道脸颊此刻已经微微红肿。可是这些伤哪里比得过此刻心中汹涌的情绪。

    ——她在愤怒、怨恨,却丝毫没有恐惧。

    在宫中的每一日都如履薄冰,她昼夜不停地穿针引线,用数不尽的图样传递着信息。也许是之前太过顺利,让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行走在刀尖上。

    她是女子,没有一日入朝为官仰仗天家恩德。按照常理而言,她能进宫做这个贵妃是祖辈积德积福换来能入皇陵的机会。

    她的父兄,就算病死累死在当差的过程中,也只不过落的一句“为陛下鞠躬尽瘁是福气。”

    秋仪觉得自己疯了,她现在疯了一样的愤怒怨恨自己的遭遇。她何尝不怕死,但是被逼到绝境时,她更想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伤害秋家的人生吞活剥。

    贵妃死死咬着唇,别人都以为她怕了,她在委屈。可只有秋仪知道,她竭力压抑的是想要反抗的冲动——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丝毫胜算都没有。

    高傲的美人低下了她的头颅,做出屈服卑微地模样,她的声音很轻、似乎带着颤抖:“臣妾斗胆问您,哥哥做错了什么。”

    老皇帝睥睨地看着她,许是他给的恩宠过多,让这个小贵妃放肆多回。现在她的兄长出了这样的事,她还有脸问。

    可是贵妃挨了打乖巧柔顺的样子让他的气顺了几分,他沉吟不语丢出一份密报:“你自己看!”

    秋仪一目十行,上面仔仔细细地写了秋翰到达灾区后丝毫没有作为,整日在城门口游手好闲,将全部重任压给了副手刘平。

    “你可知,朕是从探子的尸身上找出这封信的!”

    若是有人直接递上来,皇帝或许还会疑心几分。可是探子拼死才将密信带出,正是坐实了秋翰要杀人灭口的意思。

    秋仪听后低着头无声笑了一下,真狠啊,为了污蔑她的哥哥,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刘平说,哥哥病了。”她突然提起了这句不相干的话。

    帝王冷哼一声大步离开,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他最好是真的病了,病死在外面。”

    秋仪一下子脱了力,这句话的意思何尝不明显。秋翰病死在外面尚且能留下一丝体面,若是回来了,就要落得个畏罪潜逃的下场。

    秋仪想,她知道什么是权力的滋味了。

    ——谁是当权者,谁就有着唯一的决定权。只要帝王不挑明,所有人就必须陪着装傻充愣。他明明什么都打算好了,却只含糊任由下位者揣揣不安地琢磨,被自己心中的恐惧折磨地不得安生。

    服侍的宫人们随着皇帝离开,永秀猛地扑上来查看秋仪的状况,他明明是个男人,此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

    他颤抖着用布包着手想抚摸秋仪的伤口,却被美人一把按住,永秀抖了一下,他撞进了一双决绝的眸子——“永秀,我从前只为自保的。”

    永秀打了个寒战,现在呢?

    永宁殿的贵妃失宠了——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事。往日同她交好的兰贵人与丁贵人也不免受了影响,纷纷躲在自己的宫里闭门不出。

    永宁殿里,秋仪坐在宫门口附近的回廊上,静静看着天空中划过的一群鸟儿。

    她的永宁殿彻底回到刚入宫时那般安静吊诡了,除了永秀没有丝毫的人气。清婉被赶回了兰贵人那。

    她眨了眨眼,整个人都被浓浓的死气包裹着,看到永秀小心翼翼地上前,她轻描淡写地询问:“还是送不出去?”

    永秀连忙跪倒磕头:“奴才无能,那守门的侍卫听说是永宁殿的东西后说什么也不收。”

    “永秀啊……”

    “奴才在。”

    秋仪露出一个孩子般的笑:“你说,若是本宫死了,秋翰是不是就知道不能回来了?”

    永秀惊出一身的冷汗,他没有想到娘娘会这么狠绝,又红了眼眶抱着她的腿——“娘娘,娘娘,您看开点。大人一定会没事的,那些想害您的人就想看着您这样,您不能如了他们的意啊!”

    永秀就像一只忠诚的狗,在冷风中蜷缩在秋仪的脚边,他虽然此刻依靠着主人,但是何尝没有给对方带来一丝难得的温暖。

    秋仪的眼神有点放空,语气也变得缓和下来,陷入了从前的记忆:“小时候他就总是生病,明明是哥哥,却总是要我照顾他。”

    “那个时候家里穷,他馋东街巷口的糖葫芦,我就带着他啊……去找人家要。”

    “老板好心,给了一串,他只咬了一个。”

    “他说,他不贪心的。他说他是做兄长的,要照顾妹妹。”

    秋仪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神也变得幽怨起来:“他不贪心的,他一辈子愚忠愚善……他怎么可以死在自己鞠躬尽瘁也想要辅佐的君王手里,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冤枉的事呢?”

    她抓着永秀的手,她的泪终于流了下来:“我好恨啊,永秀,我好恨啊。”

    因为父亲官职低了些,不通世故,所以她就被推出来送死。

    因为他的哥哥善良了些,不懂争功,就被嫌他挡路的人陷害至此。

    她觉得委屈,却不知道与谁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从古至今,奸佞青史留名,忠良以死明志。

    永秀紧紧贴着秋仪的脚旁,他不知道如何能宽慰娘娘。

    就只能默默听着那些童年的往事被她翻过来调过去地讲。

    外面的风言风语传了十几天,秋翰大人若是聪明的话可千万不能回来的。可是,永秀的心抖了一下,如果秋大人逃跑,死的一定会是娘娘。

    他在心中暗暗祈祷:让事情快点过去吧。

    三日后,宫门大开。

    秋仪穿着一身素净的白站在殿上,冷漠地看着黄德全走进来。

    “娘娘,请吧。”

    秋翰被抓住了。与其说是被抓,不如说是他主动回到了京城。

    他醒来时这场风波已经传到了江南,那些受他恩惠的百姓纷纷求他不要回去,因为玩忽职守的罪名实在是太大了,他会丢掉性命的。

    可是秋翰没有犹豫。

    他拖着大病一场的身子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京城,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妹妹还在宫里。

    第30章

    永秀想跟着秋仪一起走,却被黄公公拦住。老太监神色凝重地对他摇了摇头。

    贵妃娘娘上了轿子,却一路被抬着往宫外走。她冷着脸撩开帘子询问:“怎么,皇上要废弃本宫不成?”

    黄德全谄媚一笑:“这怎么会呢?这是去诏狱。”

    诏狱。

    秋仪的心沉了沉。一旦入了诏狱,从没有站着出来的人。

    黄德全看出她的心情不好,微微一笑:“娘娘不必担心,您这次去是接秋大人出来的。”

    秋仪一愣,这件事怎么会被重拿轻放?她看着黄德全有些遮掩着同情的眼神,心又紧了几分。

    到了诏狱,她搭着老太监的手下了轿子,那诏狱的门十分矮。她想到当初入宫时孙嬷嬷说的话,民间认为死人不会弯腰,所以用矮小的门困住枉死的冤魂。而生人每次出入,都是在给死者鞠躬行礼。

    这便是诏狱,一个空气中漫着血腥气的地方。

    她刚想低头进入却被黄德全拉住,老太监给了她一方锦帕——“诏狱恶臭难闻,太子殿下担心娘娘不适。”

    太子竟然在此处等着,恐怕今日秋翰之事也少不了他的手笔。他这是什么意思。一根新的橄榄枝?一个给她的台阶?

    秋仪冷笑一声,接过了锦帕。

    诏狱昏暗闷热,四处都是被施了重刑的囚犯在痛苦的□□,或是有的已经看不出人形喉咙中发出赫赫的声音。秋翰在这里,就算捡回一条命想必也是受尽折磨。

    饶是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还是被眼前一幕惊地晃了一下身子。

    她的哥哥,她那么清俊纯良的哥哥此刻被绑在肮脏的刑木上,一身衣裳已经被鞭打地七零八落,同绽开的皮肉搅在一起。

    此刻她的膝盖抑制不住地疼起来,她的浑身都在疼,疼的快要喘不上气来。黄德全强迫地挡在她的身后,她连躲起来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兄长受刑。

    秋翰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是他看到秋仪的一瞬间还是挣扎了一下。他怎么能让妹妹看见他此刻的样子,她该有多害怕。

    秋仪咬着牙问黄德全:“请问、黄公公。本宫可以带兄长走了吗?”

    黄德全老实地低着头,嘴上却丝毫没有退让:“陛下说了,真正的刑法得让娘娘亲自看看。”

    秋仪终于压抑不住怒火:“难道这还不够吗?!”

    黄德全昏花的眼睛中闪过一丝不耐,示意行刑的人动手。美人在看清他们手里拿着的东西的一瞬间再也压抑不住凄厉的声音:“不,不——”

    他们拿的是烙铁,上面只有一个字“窃。”

    这是何等的鄙夷,对一个傲骨铮铮的文人来说,被烙上这个字无异于被扒皮抽筋。这个字是讽刺,讽刺秋翰是一个行窃的小人,偷走了他人的功绩,偷走了朝廷命官的尊严。

    可没人比秋仪知道他的冤枉,他才是那个被偷走全部的人。

    凭什么,凭什么这些要让秋翰来承受。

    秋仪浑身都在抖,她发了疯一样地抓着面前的牢门,当她发现无力回天时只能崩溃无助地转过身去死死捂住嘴。她觉得哥哥一定不想让她看到这个场面,不想让她在这些敌人面前露出如此软弱的模样。

    但是秋翰说:“小仪,睁开眼,看着我。”

    黄德全比他的话还要快,他领了太子的命,一把扯过她的头发,将她死死按在牢笼的边缘,她和秋翰近在咫尺却无法碰到对方。她痛苦地发出非人般的声音,但是被黄德全捏着下巴眼睁睁地看着那烧红的铁印在了哥哥的胸前。

    秋仪的泪疯了一般打湿了整张脸,一切声音和动作都和她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无助的她自己。

    黄德全说:“娘娘,太子殿下想让奴才给您带个词儿。”

    秋仪跪在原地,没有丝毫的反应。

    老太监笑眯眯地说:“下场。”

    秋翰突然呵呵地笑起来,他的嗓子里全是血,但是说话却十分清楚。他说:“小仪,这是我们的下场。”

    这就是没有权势的下场。

    一直低着头的贵妃死死攥着那张锦帕。她叫住黄德全:“公公。”

    “我明白了。”

    “我想见太子殿下。”

    秋贵妃是一个人走回永宁殿的。听说她的兄长已经被放回家中去了,之前被赶走的宫人也回到了原位伺候着。被拦在宫外十几日的齐坞生也终于能够回到秋娘娘的身边。

    秋仪在宫中的长街上走啊走。

    她感觉不到疲惫,但是她觉得这条长街怎么这么漫长,漫长到她觉得自己走到老、走到死也不会走到头。

    可是长街没有那么长,她走到永宁殿的时候太阳还没有消逝。

    齐坞生站在殿门口,小心翼翼地等着她。

    秋仪突然笑了,她说:“小孩,你怎么回来了。”

    齐坞生低声说:“我担心娘娘。”

    美人脚步没有停下,慢慢地往寝殿走:“等冬日过去,你就去封地吧。本宫给你要一块离京城最远的地,如果可以,你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齐坞生闻言脚步一顿,他措不及防地对上了秋娘娘平静的神色,他慌张的发现那双眸子里死寂一片,什么都没有。

    原来的秋娘娘有一双会说话的眸子,她吃到可心的食物时眼睛会弯弯的。当他给她采来晨露泡茶时,她的神色中有着餍足。当他在她忙碌时前去打扰,她也只会露出淡淡的不耐烦。

    但是那些都是弥足珍贵的、如此生动的情绪。

    此刻秋娘娘的眼中什么都没有,他的存在于她来说毫无意义。——这是齐坞生最不愿看到的场面。

    他慌张地开口:“娘娘……”

    秋仪打断了他:“我很累了,你以后就住在学堂附近吧。不要回永宁殿了。”

    齐坞生突然跪下:“娘娘,可是儿臣做错了什么?”

    秋仪沉默了一瞬,抽回了自己被拉住的手,她的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留下齐坞生一人在原地长跪不起。

    他看着永秀为难地走过来,又迅速跟着娘娘进了寝殿——他没有被赶出来。

    齐坞生跪了很久,跪到入了夜,才在宫人的劝说下离开。——永秀一直没有出来。

    寝殿内,貌美的贵妃坐在镜前,她从首饰盒中拿出了最艳丽的几件珠钗,整齐地放在面前。这是从前她看都不看的。

    她唤来永秀。

    美人的神色平淡极了,但是她的话却格外让人心惊。

    “帮本宫找两匹白色的布。”

    永秀不解,乖巧地询问她的需求。

    “要长”

    “要结实”

    “要配得上自诩尊贵的人。”

    备着吧,会有用到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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