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章

    齐国当今圣上国号永叙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今年冬雪落下熬过腊月,便是到了永叙五十三年。

    十年前,永叙四十二年的冬日。

    彼时的周氏还不是周氏,也不是皇后,她是娴妃。与其说是周家让周氏成为了皇后,不如说是周皇后成为正室之后选择了周家。

    听起来有些恼人的拗口,但这前后顺序颠倒,其中深意是天差地别的。

    “姐姐。”娴妃是从小和先皇后一同长大的情谊,这声姐妹叫的熟稔。

    穿着凤袍的女人坐在原地,见女人进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来了。”

    她的身子含着,细看小腹竟然已是微微隆起。

    娴妃一进来就将手炉扔给了一旁的宫人,她比周皇后小上几岁,这时候正是活泼的年纪。她轻轻将还暖和的手放在皇后的腹部:“姐姐,这是我第二个外甥了。”

    先皇后笑了一下:“瓜熟蒂落之前,谁知道是男是女啊。”她一边跟自己的姐妹说笑,眉宇间却满是担忧。她的丈夫和儿子已经在外面征战了几个月,可是战事丝毫没有平息的意思。

    “要我说,姐姐你应该早点告诉皇上。没准他一高兴,就会立刻回京了呢?”

    真正的周皇后看向这个一向天真无邪的妹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

    她翻起了宫人送来的起居注,其实帝王许久未归这东西实在没什么意义,可是宫规不能废,她到底还是要翻翻做做样子。

    这一翻,就翻到了皇帝离京前的一月,这个月帝王来了后宫五次,三次是陪着中宫,一次是新贵得宠的巧常在,还有一次是娴妃。

    娴妃看到皇后翻开起居注,放在身旁的手忍不住握紧了手上拿的帕子。做贼总会心虚,就算她自认天衣无缝,还是不免紧张。

    如她所盼的那样,周皇后翻过只是随手把册子放在旁边:“等圣上回来,也该多去去你宫里。”

    女人神色永远都是柔和平静的。她的眼神淡淡扫过娴妃的肚子:“你也得有个孩子傍身。”

    娴妃脸色有些不自然,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别过头去:“妹妹福气不好,哪有这样的机会。”

    这模样,倒真像是没有生育的女人羞愧难当。

    皇后娘娘看到她这个表情,就适时闭上了嘴,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娴妃松了口气。

    等回了她自己的宫,景园跪在她身前,将一层层白色的绸缎拆下。当所有的束缚被移开时娴妃才终于大口喘息起来,她扶着景园的胳膊缓缓坐在自己宫中的主位上。

    此时她的小腹高高隆起,月份比起皇后只多不少!

    娴妃神色凝重地看向景园:“幸好现在是腊月,衣服穿的多些,也看不出来。”

    景园何尝不是满脸愁绪,自家娘娘好好地想不开隐瞒身孕做什么,中宫那位最是心善,根本不会加以阻拦。

    娴妃却摇摇头,她心中有一个微弱的、疯狂的、持续的念头。

    ——沙场无情,刀剑无眼。如果,如果太子死在外面了会怎样?

    一旦太子之位高悬,皇后未必能容得下她。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自保而已,对,只是为了自保。她忽略了那些不自然的感情,说服了自己。

    可是她又想着——万一太子之位空缺,嫡次子就会是下一位继承人。

    娴妃被自己脑海中的场面逗笑了,她笑的前仰后合,掐着景园的手笑出了眼泪。她的儿子一定会先出生,那怎么才能是嫡子呢?

    黄德全这两日春风得意极了。

    他差事办的好,在皇上和太子之间左右逢源,将秋家的事情重拿轻放了。这既在太子那讨了功劳,又没有开罪贵妃太狠。

    抓到秋翰后,守城的官员八百里加急送来了求情的折子,说是万民请愿饶过秋大人。老皇帝扫了眼证人的陈述,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揭过:“赈济灾民是好事,却不该玩忽职守。”

    圣上永远不会明说自己的意思,他就由着下面的让人去猜。猜对了是奴才们应尽的本分,猜错了就是妄自揣度圣意落得个尸首分离的下场。

    黄德全掂量了一下,觉得皇上这是意识到了秋翰的功劳被旁人顶替,可是没打算帮人平反,反而记了一过。

    所以既不能要了秋翰的性命让官员百姓寒心,又不能显得是皇上老眼昏花让奸人蒙蔽——这可是考验人眼力心力的麻烦差事。

    他琢磨不好其中的分寸,只好托人请了太子殿下的安。

    太子只回了他一句话:“秋翰是死是活不重要,关键要打在贵妃的最痛处。”

    黄德全领了命,仔细着揣摩了一番:是了,圣上没说要把人杀了,太子殿下也说死生不用在意,这就是可以留下一条命的意思。

    他转念又一想,文人风骨最是要紧,他们把清誉这种不值钱的东西看的比命还重,有一丝一毫的损伤都会痛彻心扉。秋翰是这样,贵妃想必也是这么想的。

    因此他让诏狱责打秋翰留下疤痕,又让人印了“窃”字上去。就是为了用一些小刑法达到杀人诛心的效果。

    黄德全哼着歌,想着这次既没有让圣上为难,又没有扫了太子殿下的兴。至于秋家和贵妃,他们受点冤枉委屈皮肉之苦又怎样呢?

    老太监捧着上好的金疮药走在长街上,路过的宫人无不行礼问安,偶尔有人看到他手里拿的东西时皆是微微惊讶——这是给永宁殿那位的吗?

    圣上在庆功宴后动手打了贵妃,此刻又让人送去伤药,这是一个微妙的信号。说明她兄长的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秋家荣宠衰败同贵妃没有干系。只要她温顺听话,圣宠自然不会断绝。

    有心的人不用教,没心的人教不会。这宫里的风水转的快着呢,门庭若市和无人踏足都只在一夜之间。

    黄德全到了永宁宫,永秀将他引了进去,却发现贵人娘娘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裙子。她甚少穿的这样鲜亮,一打眼过去更是美艳不可方物。

    “贵妃娘娘。”他好像忘记了那日在诏狱里是如何逼迫贵妃观看她的亲生兄长受刑,因为他知道他身后站的是皇帝和太子,贵妃就算再恨也不敢拿他怎样。

    “黄公公怎么大老远的跑这一趟?”没想到秋贵妃笑的亲切和睦,仿佛心中完全没有芥蒂。

    黄德全心里暗暗吃惊,这位主一向最为倔强认死理,看来这一次真是让她变了。他思衬一下说道:“娘娘膝盖有伤,老奴便奉了太子殿下的旨意给您送些药来。”

    美人听了掩面一笑:“上次那方锦帕还在本宫这里。”

    黄德全一愣,知道她是真心想见太子,连忙拱手:“殿下日理万机,但心中挂念娘娘,这两日一定抽空前来拜会。”

    秋仪差人给黄德全拿了一把金叶子,看着笑呵呵的黄总管,她也弯了弯月牙似的眼睛:

    “静待佳音。”

    第32章

    宫里的风向变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永宁殿的那位下场了。

    其实说是下场,不若说是下凡。毕竟那位娘娘漂亮的像天仙一样,就算是那样的来历也不屑于争宠,从来不过问后宫事宜,半分烟火气业无。可是自从……她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皇帝老的没有雨露可以争,她就变着花儿地迅速在宫里站稳脚跟。

    皇帝信鬼神之说,若是哪天有了什么头疼脑热,她第一个去诵经祈福;原先是不愿意早起给中宫请安的,如今是天天去日日去,每每还是第一个到,去了也不说话,她坐在那就是给周皇后添堵。可偏生她礼仪规矩做的好,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她连着去了十日,中宫娘娘瘦了一圈,脸色都青白了。秋仪却得了皇帝的夸赞,说行事作风有规矩,堪为后宫表率。

    她的位分本该协理六宫,但原先秋仪偷懒从不过问,皇后也乐于见到她一无所成。

    谁知某一日永宁殿的管事太监永秀带着人径直去了内务府,搬走了两个月的账本,说是贵妃娘娘要一本本的看。

    过了三日,内务府的掌事就被以贪墨的名义打发去做了苦役。

    皇后派人去问,贵妃指着其中三处错漏,字字珠玑:“一个月百两黄金,留他一命已是格外开恩。”

    从此之后永宁殿再发落谁,周皇后都没有再说半个字。

    有大臣因此上奏陛下说贵妃御下过严,人心惶惶。

    谁知皇帝开怀大笑:“妮子有些管家的能力在身上。”

    前朝彻底看明白这一切都是皇帝默许的,也许他早就看不过后宫各部纠集在一起贪污腐败,但是周皇后一向爱护自己“贤德”的名号,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秋仪接手之后半分也不留情面,丝毫不考虑以后如何自处,谁坏了规矩就罚,谁做的好即刻就赏。六宫感念贵妃恩德,颇为心悦诚服。

    有人劝谏她做人要留上一线。

    贵妃淡淡瞥了那人一眼:“本宫是注定要死的人,留一线让他们每年祭拜时多烧些纸吗?”

    她话说的直接,那人被自己呛着,诺诺不敢再说话。

    永宁殿的秋贵妃就像是突然想通了一样,成为了皇帝身边最为器重的女人。后宫的女人们连嫉妒的心都升不起来。

    因为“合圣心”这句话说的轻巧,可是揣度圣意哪有这么简单,若是皇帝是那么容易能讨好的,皇后也不必处处谨慎小心着尊崇着先皇后了。

    可是偏偏永宁殿的贵妃就是那个例外,她太过聪慧通透,这一次让六宫彻底意识到她不做只是因为她不想,而并非她不能。

    某日降下初雪,永宁殿传来了御膳房的管事过问采买的事宜,宫里的嫔妃一月光是菜肴的开销就是花钱如流水,她仔仔细细询问了到底有哪些用途。

    “亲恩殿一个月内为何吃饼吃出这么多花销?”从前皇后一个人管事,自然有不周到的地方,秋仪管账以来发现了很多掌事会偷偷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填上几笔支出,中饱私囊不为鲜见。

    御膳房的知道这位娘娘的手段,连忙叩头请罪:“娘娘有所不知,亲恩殿的十四殿下钟爱吃一种薄饼,这饼要在烧热的鸡蛋壳上烙才能受热均匀。”

    “这吃一次,就要一百二十颗生鸡蛋备着。”

    美人笑了一声:“受热均匀?”

    那管事的吓出一身冷汗,他知道这个理由站不住脚,可是十四殿下是皇后娘娘的亲子,从前他想怎么吃就是怎么吃,这是他吃惯了的。

    有一次新来的宫人还守着从前在民间的念头,心中总偷偷心疼着浪费的粮食,私自用了普通的锅烙,没想到这饼刚进了十四殿下的口后就立刻被吐了出来。

    “既然心疼鸡,那就剁碎了拿他去喂鸡。”——当时的惨烈程度,让御膳房两个月内都无人敢提到跟鸡有关的字眼,光是想到都会两股战战。

    秋仪听了这番似真似假的哭诉,唔了一声。

    “用鹅卵石吧。”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管事的,“十四殿下若是不高兴了,就让他来永宁殿。”

    贵妃的风头正盛,有越来越多的目光放在了齐坞生身上。

    秋贵妃膝下无子,她唯一的依仗就是这个曾经不得宠的十九皇子。她但凡有些野心,必然会倾尽所有地帮助他成事。

    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大多来自于不看好太子的官员,或是进入不了太子党核心圈层想另谋出路的失意者。此时此刻他们才意识到朝云行的先见之明,在这位殿下微末时给予扶持,自然现在跟着水涨船高。

    齐坞生从书房回来,一路上拒绝了几个名帖。

    在这种时候急着求见的人大多没有更好的出路,只是平庸的投机者。

    他想着同朝云行商议的事情,他们已经在主动接洽一些有才学却不得志的官员,希望能够获得更多的资源置换。

    少年穿着一身黑衣,眉头紧锁却显得格外丰神俊朗。

    朝云行刚刚说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贵妃娘娘真是不简单,她竟然暗中和各级官员都有往来。只是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样的通天之能。”

    ——“莫不是,在为殿下您铺路?”

    齐坞生沉默摇头,他从来不知道秋娘娘在做什么,她也从未告诉过他。

    朝云行有些着急:“贵妃的命运已经同殿下的荣辱绑在一起,您为何不直接询问她呢?若是她肯让那几位……”他止住了话头,他想起贵妃从未让十九殿下主动争宠,还紧着把他往封地上送。

    朝云行不敢再往下想,秋贵妃糊涂啊,她莫不是想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可是陛下的那副身子哪能再生育,就算生下个男孩,时间又怎么会给她留下十几年让孩子长大。她真是鼠目寸光,竟然不帮着十九殿下这个对她忠心耿耿的皇子。

    朝云行不知道如何评判,更怕伤害到齐坞生的心,于是没有多言,只是嘱咐了和一些大臣私下约见的时间地点,之后便将人送回了宫中。

    齐坞生走在御花园内,此刻入冬,百花凋落唯有红梅凌霜傲雪。

    他鬼使神差地想到秋娘娘让永秀建的亭子,大步走进其中坐下。他此刻处在机运的街口,死于泥泞或名扬四海只在几个微小的选择。

    然而稍有遗憾的是,秋娘娘从未站在他身边,他们相处的半年间就像是短暂的相交,然后再未了解过彼此。

    就在他整理好心情和思绪准备离开时,身后传来了一句幽幽的声音——

    “弟弟,你养的猫很凶。她收走了我所有的鸡蛋,连父皇都没有办法。”齐晟神神叨叨地出现,不住地抱怨着自己的饼没有之前好吃。

    齐坞生经上次一事不愿与他多言:“秋娘娘说过,您若是不高兴便可去永宁殿找她。”

    齐晟诡秘一笑,发出呵呵地声音,好像终于有机会设下齐坞生能够上钩地圈套了:“为兄去了,你猜我看见了谁?”

    他见齐坞生不说话,继续道:“太子身边的影卫。”

    齐晟看着齐坞生远去的背影,继续嘀嘀咕咕道:“今天入夜,你去听听吧。别替别人养了猫才好。”

    他抱着自己的白猫,哼着粗俗的乡调。他亲吻着白猫无力的脖颈,看别人不好过,就会觉得自己好过了。

    第33章

    是夜,宫人已经歇下。

    永宁殿的回廊中挂起了暗红色的灯笼,光影从宫门一路映到内殿仿佛在欢迎着什么人的到来。冷风吹过不见萧瑟,反而为影影绰绰的灯火染上了几分暧昧。

    寝殿内,永秀仔细地将主子的长发挽起,用到的珠花都是她前几日便挑好了放在那的。花瓣是金丝穿了贝母编制而成的,明明是纯洁的白色,却在光影的变化中看起来流光溢彩,华美极了。

    美人拒绝了永秀想为她点上胭脂的举动,自己拿起朱色的纸,抿了一下。

    秋仪坐在镜前,她的手边放着厚重沉香木做的托盘,里面静静盛着一条白绫。

    不同于给普通的嫔妃殉葬用的白绫做工那样普通,这条布料漂亮极了——上面用暗银色的绣线绣了九条在云中翻飞的凤凰,万鸟之王高昂着头颅显得格外尊贵,傲视万物。

    可若是细细看去,九只凤凰的翅膀都和身子之间有明显的断线,好像是被人生生折断了一样。注意到这一点后再看凤凰的表情,竟然多了几丝愤怒,和即将坠落云端无法自救的不甘。

    能将没有生命的死物赋予生机,又赋予它们情绪。这等手艺绝非等闲。

    永秀心疼地捧起秋仪的手,轻声道:“娘娘连着做了这么多天,何必这样难为自己,这东西交给奴才做也是一样的。”

    美人抽出手来摸了摸小太监的头:“有些事,当亲力亲为才好。”

    赵喜那边很早就派人传话,秋翰已经几日没有正常过问生意了。她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忠良的臣子被自己倾尽所有去辅佐的君王冤枉、惩罚,病痛之余其实心恐怕早已死了。

    若是没有秋仪在宫中的性命被人捏在手里,以秋翰的性子,以死明志的也不是不可能的。

    很多人在这个时候盼着秋贵妃心疼兄长,和圣上起了嫌隙。或是在来往的信件中流露出对此事的不满,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但永宁宫一直很冷静,冷静到似乎有些冷血。

    听闻贵妃命人送了很多补品过去,却一封家书也没有写。

    秋仪难道不恨吗?

    在诏狱时,她想通了一个以前从未想过的事——她可以恨吗?

    她不可以。

    秋家女秋仪不可以恨,因为下令的是齐国的天子,是百姓的君王。秋贵妃也不可以恨,因为惩罚她兄长的是她名义上的丈夫,是通常意义上她一生需要顺从的人。

    所以并非是她不想恨,也不是不恨。

    是因为不可以,不能,不配。

    她的恨没有任何意义,甚至秋家的想法、情绪从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他们的感受被考虑过,那么秋仪现在也不会是贵妃。

    有些人要从其他人身上学会道理,有些人只能从事上学到东西。秋翰就是后者。

    所有看好戏的人都在向她描述此时秋翰的落寞,和秋家的黯然。但是美人永远都是从容地喝下一口茶,不做任何答复。

    她让人给秋翰送了一片梨花纹样,那朵梨花就是东街巷口最常见的样式。

    小的时候,秋翰就老气横秋地指着那棵树:“我要做梨花,芳香暗雅,洁白不屈。我要做圣贤的臣子,要为陛下尽忠。”

    比他矮上一个头的小女孩说:“梨花有时会被捻进尘土,重新供养梨树。所以我要做梨树。”

    长大后,秋翰成为了平庸的官员,用自己的努力在实现着曾经的理想,可是从未被重视眷顾。唯一升官的那次,还是因为妹妹进宫送死圣上给的补偿。

    立志成为梨树的人也从未真正实现过她的理想,她被关在最灿烂的花园中,被迫扮演一朵绽放到极致就会枯萎的花。

    秋仪入宫时对孙嬷嬷说的话从不是戏言,她的命不该是成为朝生暮死的花,而是屹立不倒的树。可惜直到秋仪亲眼看到兄长受刑,她才意识到“树”意味着什么——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权力是能让她的喜怒哀乐都变得有意义的东西,是她有资格去恨去怨做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底气。

    她送给秋翰的梨花上有几个断针,若是用密本转译过来就是很简单的一句话——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太子被圣上留在宫中对弈至深夜,圣上特许他住在远离嫔妃的东苑。可太子出了议政厅后径直向御花园东南角走去,一路在长街上遇到的宫人都谨慎地低下了头,无人敢置喙。

    这宫中,恐怕早已都是太子的人。

    穿着黑色蟒袍的男人大步走着,他输了棋局,心情却格外愉悦。只因他一直以来想要驯服的漂亮老虎终于低下了头,甚至小心地向他露出了肚皮。这极大地满足了他的征服欲。

    皇帝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他脆弱的神经不允许有任何刺激。这也是为什么太子穿了纯黑色蟒袍而并没有穿有金线暗纹的服秩。

    “怎的不见你家主子。”

    永宁殿外,永秀垂手而立沉默地候着这位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他知道太子觊觎娘娘已久,但是他知道此刻不忍,就会坏了娘娘苦心经营的局面。于是闷着声音道:“夜寒露重,娘娘在寝殿恭候。”

    太子闻言挑了下眉,轻笑一声便大踏步走进了永宁殿中。

    随着宫门缓缓关上,隔绝了黑暗中一切探究和不怀好意的人心,将今夜所有的秘密都隐瞒在了厚重的宫门内。

    然而,一个灵巧的黑影在太子进入后从偏殿走出,紧紧跟上。

    他的步伐轻的就像一只黑猫,正是齐坞生。

    走到寝殿门口,男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周围红色的灯笼和永宁殿诡异的装潢都让气氛变得更加难以言喻。

    太子随手扔给永秀一枚金锭:“你就在这候着。”

    永秀腆着笑脸谢过殿下,手中却死死的捏着那枚金子。他不能不收,如果他不收,贵妃娘娘的处境只会更危险。可是若他不跟进去……他也曾是男人,他无比清楚太子此刻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可是太子没有给他应对的机会,一撩衣摆便进入了室内。

    贵妃娘娘的寝殿安静极了,没有任何伺候的宫人。唯一的光源是两个红烛,此刻一根突然爆出火花,留下细细的红泪。

    太子勾唇,贵妃的聪明能够让她轻而易举地获得任何男人的喜爱,甚至无关情/欲。她能够在短短几天内掌握后宫,让圣上对她赞不绝口,她也知道如何服软最能取悦自己。

    他走进那些层层叠叠的纱帐,能够隐约看见一个曼妙的身姿似乎背对着门跪坐在床上。她瀑布般的长发就这样披散下来,给人无限遐思。

    ——这是他费尽心机得到的珍宝。

    第34章

    太子的喉结滚动了下,他的咽部有些发紧。

    “贵妃?”他脱口而出一句呼唤,不知是在叫醒旁人还是在提示自己。

    递出那方锦帕的时候,是给她一个新的机会,也是一个细小的暗示

    养狗是要打的,可是打的狠了,也得主人抱起来细声细气地安抚一会才好。

    身着墨色衣袍的男人挑开纱帐,床上纤细瘦弱的女子却仍不愿回头。她的长发如水般散落开来,仅仅是背影就让人心醉神迷。

    仿佛被他一声呼唤惊到,美人稍稍回头,但是湿漉漉地眼睛微微垂下,有些小兔子般的不知所措和惶恐。

    她的眼底微微泛着粉红,眉宇间满是忧色。

    太子想,秋翰此事怕是真的吓到她了。心中的底气上来,更迫不及待想将佳人揽入怀中好好疼惜。

    他撩开衣摆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儿瑟缩了一下,然后犹豫着爬下床去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被她的识趣取悦,他尚存一丝理智,没有着急将人扶起,反而试探着用手勾起她的下巴——

    “贵妃,你兄长的事,你可怨恨?”

    秋仪早就知道他会如此询问。太子设下圈套陷害秋翰在他们彼此心中已经是昭然若揭的事,若真想骗过太子,这个问题是无法回避的。

    只是太子恐怕想不到,秋贵妃经此一事后即没有被彻底吓倒,也没有暗中怀恨在心。这些血与泪的教训反而告诉她——恨,才是最无用的。

    美人一下子红了眼眶,似乎有些委屈,她轻咬下唇:“兄长因小失大,理应当罚。可是……”

    她好似再也承受不住那委屈,眼泪若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了下来,直淌进男人的心中去。

    这句话很聪明,也很谨慎。她没有正面回答恨与不恨这个问题,因为她无论说什么都会被太子怀疑真心。

    「兄长因小失大」——暗示了她知道秋翰没有频繁监工的原因是亲自在赈济灾民。这句话堵住了太子的口,将事情定性。

    秋翰哪怕有错,也仅仅是监工不力。并非是玩忽职守,也并非是故意渎职。他心系灾民,“因小失大”罢了。

    「理应当罚」——侧面回答了她恨与不恨的问题。她认了这个罪名,也挨了这些苦头,她并无不服。

    但她没有说完的半句就会引起听者的诸多遐想,也给自己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太子见她哭的这样可怜,心中一阵柔软。他不喜欢太过刚烈的女人,但是他喜欢征服的过程。贵妃的示好让他非常满意,只是欲壑难填,他索求的只怕更多。

    男人伸手抚上美人的脸,轻轻摩挲着刚刚自己太过用力在她脸侧留下的红痕。

    他低哑着声音开口,又似是感慨:“贵妃怎的这样娇气。”

    他暗示性地将手慢慢移到贵妃的长发上,将散下来的一缕发丝别在了她的耳后。

    太子阴翳的眼神像毒蛇一般舔舐过身前美人的每一寸面容,然后状似不经意地看向寝殿侧面的窗户,嘴角轻轻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有的人对自己的养母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甚至自不量力地觊觎更高的位置。好弟弟,皇兄需要早日提醒你需知道自己配不配才好。

    齐坞生站在阴影中,他能够透过那个微小的缝隙看到其中的光亮。里面的每一个画面,和每一句交谈,他都听的清清楚楚。

    他看到对自己一向温柔却不亲近的秋娘娘软了身子和话头,就那样柔柔地跪在那里,不论真心假意,她在献上自己的忠诚。

    是向太子吗?还是他背后所代表的权力。

    少年神色平静,他知道秋家近日发生的一切。他看着秋娘娘在短短时间内心急如焚,然后心灰意冷。原来秋娘娘,也会有这样温柔小意的一面。

    他垂在两侧的双手渐渐握拳,有朝一日,他绝对不会让秋娘娘再受今日的屈辱。

    太子看向那扇窗,很期待唯一的观众此刻的想法。他绕了那么大的圈子去算计一向冲动的十四,就是为了此刻。

    男人突然伸手将地上的女子一把拉起。

    秋仪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没有抑制住一声短促的惊呼。她跌入到一个温暖坚固的怀抱,龙涎香的厚重气息将她包裹。

    秋仪的心脏在狂跳不止,那股和老皇帝身上一样的气息让她不安极了。

    当皇帝来到永宁殿的时候带来的是无尽的规矩、和未知的明天。

    她的命悬在这股香气上,她希望永远不要闻到。但是又希望第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殿内点起这股香气——她又能多苟延残喘一日。

    她此刻背对着窗子,微微打开的窗户透过的冷气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拼命不想靠近面前唯一的热源。

    她的头被迫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她不想和对方有更多的肢体接触,只能用力把手撑在旁边,暗暗支撑着自己。

    男人被她生涩稚嫩的反应取悦,他笑着说:“真不知是何人有幸,成为娘娘的裙下之臣。”

    他声音中满是戏谑,眼神却透着彻骨的凉意,他是故意的。

    秋仪压下胃中翻滚的冲动,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太子殿下慎言。”

    然而顷刻之间她就被按在原地,被迫抬眼看着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他正当壮年,有开疆拓土的野心和带着破坏欲的恶趣味……而且,他是有欲望的。他比他的父亲危险百倍。

    太子打量着面前这个一向顾左右而言他的女人,她的谨慎让人着迷,但是同样在消耗他的耐心。他不打算再忍,扯她入深渊——

    “娘娘,你很美。”

    他轻轻嗅着她身上清新的皂荚香。她很聪明,知道如何示弱,但是她又是那么懵懂。她应该用一些甜腻的香……花香、果香。

    秋仪在他动手的瞬间已经意识到今夜似乎无法轻易结束,她最后的期望就是依旧和这位太子说着暗语。只要不挑明,她就还有脱身的机会。

    “你想做皇后吗?”

    秋仪的呼吸凝滞了一瞬,这将他们之间最后一层薄纸挑开。从此他们并不是庶母和皇子,而是勾结在一起谋取皇位的妖妃和阴谋家。

    她没有想到太子会如此直接,但还是定了定神,轻声道:“秋仪无才无德,甘愿为妾妃。”

    太子现在或许对她有几分兴趣,在她假意顺从后却再难保证他是否还有这样的好脾气。若是不知天高地厚地应和上去,事成之后一样是必死的局面。

    不推诿,懂进退。才能明哲保身。

    太子的眼神中是兴奋,还有一丝……看好戏?——秋仪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不明白,只是心中泛起了一瞬的疑惑。

    男人满意地松开了对她的桎梏,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娘娘,本宫让你养的那个孩子……可还乖觉?”

    窗外,齐坞生站在原地,他好像没听清里面的谈话内容般眨了眨眼。

    这句话的每一个字他都明白,连起来所代表的意思仿佛是无字天书一般。

    「本宫,让你,养的孩子。」

    他的脖颈十分僵硬,身上的血仿佛都凉了一瞬。

    是了,这是否是一切的真相。

    秋娘娘收养他,却并不想继续留他在身边。送给兰贵人未果后,又为他要了封地。她对他所有的嘘寒问暖仿佛都在例行公事。

    他很想在过去的细节中挖出一丝证明秋娘娘并非是受太子意去收养他的证据。

    然而他能回忆起的只有——

    「燕窝是永秀炖的,他见你没睡本宫就来看看。」

    「等来年春天,就去封地吧。」

    「你不愿说,就算了。藏拙是好事。」

    ……

    娘娘做的这些,是否全是因为太子的授意?

    而现在太子忌惮他,希望他知难而退,娘娘就干脆地将他送走。

    齐坞生想起永宁殿中,兰贵人、秋娘娘、永秀的欢声笑语。他从不属于这里,也本该不来打扰娘娘。

    少年被升起的巨大的自卑和无力感吞没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恨过自己低微的身世,他连光明正大站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屋内,秋仪一愣。

    她收养齐坞生只是偶然好心,后来发现他的真实身世,为了这个孩子不陷入无端的杀戮之中几次寻找机会要将人送走。

    太子,什么时候说过要自己养他?

    她思维迅速闪回,想起中秋游园夜她和太子相遇,当时对方确实提出希望她继续将人养在永宁殿。

    ——不能再拖了。

    秋仪想到那些巨大的变数,咬咬牙笑道:“他烦得很。连一个太监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养他何用呢?”

    她看着太子似笑非笑的表情,继续道:“一个封地而已,打发了就好了。”话说着,她的语气软下来,声音中带着哀求。

    太子玩味地打量着秋仪,似乎在思量着什么。美人被他盯的有些不安,她刚刚回答的不知有没有如太子的意。她已经深陷泥沼,绝不能让齐坞生也参与到这些肮拶中来。

    男人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娘娘,夜深露重,不如……”

    “将窗子掩上。”

    秋仪轻轻下地来到床边,她刚刚将撑着窗户的木杆取下,就彻底僵在了原地——

    她对上了一双绝望黯然的眼,里面猩红一片,但是又带着乞求。

    就好像,她是此人的全部。

    就好像,他已经走在了理智崩溃的边缘,一个将死的人拼命地在悬崖边抓住她的手等待救赎。而她不能告诉他的是——悬崖上面有更多的危机在虎视眈眈。

    美人打了个寒战,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一瞬。她顿了顿,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般关上了窗子。

    隔绝了一切。

    第35章

    太子于深夜拢着衣袍走出了永宁殿的大门。

    他前脚刚走,永秀就连忙冲进了寝殿,他看清娘娘的一瞬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美人虚弱地瘫倒在榻上,她整个人像刚被从水里捞上来一样湿漉漉的。她的发丝因为汗水的粘黏而贴在脸侧,显得整巴掌大的小脸更加无辜可怜。

    秋仪趴在床边,努力地干呕着,她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要把刚刚积攒的情绪一口气全部吐出来。

    刚刚,太子是真的想杀了她。

    美人伸出纤细的手指颤抖着拂向自己的脖颈,上面细嫩的皮肤留下了大片青紫嫣红的痕迹。太子掐着她,冷眼看着她渐渐停止了挣扎,然后放过了她。

    关上窗子的那瞬间,她心中滔天的恨几乎吞没了她的理智。

    她已经妥协至此,为什么还要设计让那个孩子旁观一切?

    她一步一步走到床边,死死抓着太子的衣袍,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唯一的浮木。她的神情中带着一点挣扎和几乎不可察觉的破釜沉舟。

    她说:“殿下让妾办的事,妾办好了。”

    太子微微一愣,彼时还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美人肤色白皙,光影为她添上几分薄红,她的容貌瑰丽极了,像志怪画本中有着怀心思的妖精。

    她的红唇轻启:“暗枭卫队的令牌,妾身已经吩咐人做好了,上面那只兽的利爪,雕刻的栩栩如生呢。”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太子怎能不知道她是在说给谁听。

    暗枭的存在是天大的忌讳,令牌的样式也绝不能外泄,她说这样的话,无非是在挑衅。

    男人怒极,将她一把死死按住,用威胁的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秋仪知道这是太子的痛处,忍不住笑的花枝乱颤,几乎笑出了眼泪。太子千算万算也不会知道令牌的样式就刻在齐坞生的身上。

    有一点她看的透彻,今日太子如此算计他们就是为了将自己彻底处在齐坞生对立的那一面。他在警告自己除了太子以外没有任何出路。

    太子的想象中,齐坞生今日对她的怨恨都会让她担心日后的报复,从而不会真心实意地栽培这个孩子。

    但是他错了。

    太子离间她和十九,她不甚在意。

    救人只为一时兴起,齐坞生如何想她都不重要。

    在诏狱亲眼看着秋翰受刑,她的泪早已流尽了。

    与皇子私相授受、与大臣暗中往来,把持后宫让皇帝宠妾灭妻。她干的桩桩件件都是杀头的死罪。

    若是真的怕死,怕报复,她就不会坐在此处,而该选个结实的梁吊死。

    太子今夜这招倒是叫她受了启发,若是恨能让那孩子迅速成长起来,再多恨几分又何妨?

    太子忌惮谁,她偏偏就要扶持谁;太子想隐瞒暗枭的存在,她就一定要让齐坞生知道。

    这不仅是后宫中的博弈,更是朝堂更迭的险棋。

    太子的眼神中充斥着意外,他大概不敢相信秋贵妃竟然如此大胆。可是榻上的美人一旦想通,又怎么会轻易被他吓到。

    她神情中的嘲讽彻底激怒了男人,他骨节分明的手狠狠掐住秋仪的脖颈。

    他凑近她的耳边:“娘娘,你在找死。”

    秋仪嗤笑一声,没有说话,她的胳膊轻柔地搭在太子的有力的脊背上,环绕住对方。他掐的越用力,她的指甲就留下更多的血痕。

    几息后,她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她的脸泛起大片的红色,眼前茫茫斑斑看不清任何东西。

    太子仿佛终于回过神来,抽手离去。

    他出门时,永秀分明瞧见了他脖颈和后背露出皮肤上的抓痕。再看到娘娘此刻的样子,他心中有了猜测。

    小太监以为娘娘受了委屈,止不住地哭。

    秋仪刚刚缓过来,拍了拍永秀的手:“别哭了,什么都没发生。”

    永秀一愣,才反应过来这些痕迹是人用力掐出来的,并非是情/事/后的象征。

    他长出一口气,娘娘没有事便是最好的。可是下一秒他就被惊地差点扔掉手中的药。

    只听趴在榻上的美人开口,言语中听不出感情色彩:“没有发生什么这件事,烂死在心里,谁问都不要说出来。”

    今夜永宁殿四周都是太子的人,自然不会有任何风言风语传出去,唯一的例外……永秀下意识看了眼便殿的方向,娘娘话中的“谁”指的是何人已经昭然若揭。

    她闭上眼,不去看永秀僵硬的反应,任由对方给她换着药。

    太子要齐坞生恨她,她就彻底撕碎这些没有意义的羁绊。

    若是十九殿下真能靠着这股恨意涅槃重生,那太子一定是先走过奈何桥的那个。

    狠心的美人用清誉乃至性命做赌注,赌秋家前途一片光明,赌昔日之仇血债血偿。

    “这几日怎的不见贵妃娘娘?”

    永宁殿得势,兰贵人和丁贵人这样与秋仪交好的嫔妃自然也扬眉吐气起来。此刻坐在御花园中风头无两。

    丁贵人知道兰贵人昨日才去见过贵妃,因此随口关切一句。

    兰贵人倒茶的手一顿,她想起昨日见到贵妃娘娘脖子上的痕迹,她是太子的人,自然知道那夜太子在永宁殿一直呆到深夜。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笑笑:“十九殿下要去封地了,娘娘这几日怕是忙着收拾准备吧。”

    丁贵人听了,也觉得有道理。

    秋贵妃她不知是什么时候找陛下求了一块离京城最为偏远地封地,但好在那边农耕发达,颇为富饶。

    不过旁人倒是看不明白,这贵妃娘娘对十九殿下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外人关注的永宁殿中,

    贵妃娘娘穿着厚厚的冬装靠在椅子内,毛茸茸的领子衬的她更加小巧了。

    这几日下了大雪,她又畏寒,因此永秀终日帮她烧着汤婆子。

    她不施粉黛时脸色并不大好,清减下来显得下巴愈发尖了。

    美人目光淡淡地看着下方跪着的人。

    自那以后,她再没有在永宁殿见过他。这再一次见面,竟然是辞行。

    齐坞生的心中十分复杂,他很想告诉自己秋娘娘并非是为了权势牺牲一切的人,那些一闪而过的温柔并非是他的臆想。

    但是他一次次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他看着那白色毛制衣领遮不住的痕迹,只觉得心中一片死寂。

    在临走前,他想鼓起勇气真正的问一次。

    “……秋娘娘,待儿臣可曾哪怕有过半分真心?”

    永秀站在旁边露出要哭了一般的表情,他是亲眼看着娘娘如何为殿下苦心打算。但是娘娘从未明说,甚至还故意由得殿下误会。

    也难怪殿下这般痛苦。

    他只盼着殿下不要继续问下去,给彼此一点体面。

    “从始至终,命令难违。”

    ——命令难违。

    好一个命令难违。

    齐坞生咽下了突然涌起的酸涩,眼神中再无半分光亮期许。只剩下无尽的冷漠和黯然。

    他的嘴角轻轻勾起:“那儿臣,想再问娘娘一个问题。”

    永秀着急地看着外面,第一次这么盼着接人出宫的马车能够早点来,不要让这两个人互相折磨下去。

    “你问。”美人抱着汤婆子,里面是她能够碰到的唯一一点温暖。

    “究竟何人有幸,能成为娘娘的裙下之臣。”——他问出了和太子一模一样的问题。只是后者出于调笑,而齐坞生在寻一个答案。

    永秀已经要晕过去了。

    齐坞生看到上首的秋娘娘脸色白了一瞬,心中却有着微妙的快意。

    美人盯着他的眼睛,轻飘飘:“那你要成为皇帝才行。”

    齐坞生低下头,再抬起头来时,他的眼中只有平静。可是在那平静背后,是晦涩的暗流涌动。

    “一言为定。”

    已经出落大方的少年利落地磕了三个头,算是承了娘娘的情,得了半年的庇护。

    他们于晚春相遇,又在初雪分别。——好似本该形同陌路。

    宫内的马车也许是因为雪天难行,到底是没能按时来。

    穿着黑色大氅的少年也不在意,撩开衣摆转身离开永宁殿,只身走进了风雪中。

    他的脊背是那般挺拔,带着无尽的决绝。

    秋仪看着那个背影,良久说出一句话来:

    “永秀,汤婆子冷了。”

    永秀伸手摸去,那汤婆子还在源源不断散发着热气,可是娘娘的手却冷的好像怎么也捂不暖了。

    贵妃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笑笑:“永宁殿,这下真的永无宁日了。”

    第36章

    永叙四十三年,早春。

    咋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古语说的好,此时虽然万物都蓬勃待发,可春夜里那一丝寒意偏生搅合的人不好安眠。

    不过,今夜却是注定无眠了。

    娴妃处,一盆盆热水被亲近的宫女们接连着端进端出。

    女人满头是汗,她的嘴中死死咬着一块白色的锦帕,手上抓着景园的手。大宫女的手此刻已经被她抓的红肿,但是除了锦被摩擦的声音以外,此处没有任何一点其余的动静。

    说后来的周皇后能忍,甘居妾妃之位十余年才熬出头来。可是她这辈子最能忍的恐怕就是那一夜……哪怕宫开十指,她也一声都没有吭。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终于落地。

    产婆刚想提着十四殿下的脚将人拍哭,好让孩子嘴中呛的血水都吐出来。床上的宫妃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喝止了这个行为。

    她疲惫极了,颤抖着手几乎无法使上任何一丝力气。

    娴妃让景园把孩子放到她的枕旁,女人拉过那个襁褓,用布盖住了婴儿的嘴。

    她疼的失去了理智,但是半分没有忘记自己的打算。

    她一双含情的美目中此刻是癫狂的喜悦,和微不可查的野心。——她的孩子,是她想要的性别。

    景园知道娘娘终于如愿,跪在地上磕着头:“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产婆没有急着讨赏赐,犹豫着提醒还是要让婴儿哭出来,若是一直捂着怕是要落下病根的。

    她刚开口,就被那个冰冷的眼神震慑地无法继续说话。

    当视线落回到那个男婴的时候,娴妃神色又刹那间温柔起来:“生在春天的孩子,本宫要叫他晟。”

    “兴盛灿烂。”

    “光明伟岸。”

    婴儿刚出生就被平放着,此刻似乎呛了什么,脸色有些不好。娴妃却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一直用那种……期盼、满意的眼神看着那男孩。

    是男孩啊,怎么看也看不够。

    “这是我的孩子,齐国未来的王。”她这么说道。

    送来纱布和热水的宫女一时被吓到,手中的铜盆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景园的脸色白了一瞬,她的头更低了,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敢发出。这宫女此刻摔了东西,这不是成心给娘娘添堵吗?

    小宫女也意识到自己的错漏,连忙叩头请罪:“娘娘饶命,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娴妃此刻心情好像不错,她说:“这殿内血腥气重,你受不住,也是情有可原。”

    小宫女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意,却没有发现景园姑姑神色中一闪而过的同情。

    “你下去吧,等会记得领赏。”

    小宫女叩了头,匆匆收拾了东西出去,不知娘娘会赏些什么。若是能得了大恩典出宫嫁人,她担惊受怕这些年也算是值得了。

    室内,

    娴妃抱过孩子,笑嘻嘻地问景园:“好景园,这些婢子为本宫接生出了一个皇子,本宫该怎么赏她们呢?”

    景园知道娘娘的脾气秉性,低声说道:“一切全按娘娘心意。”

    娴妃的眼神不带温度扫过这个还算识趣的大宫女。

    “那就……赏她们的家人,一人百两的安置费吧。”

    接生婆倒吸一口冷气,跪了下去,她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却再也不敢开口提给十四皇子擦嘴拍嗝的事了。

    “回贵妃娘娘,亲恩殿的那位殿下已经几日不吃东西了。”

    御膳房的人来回话,这管事的满眼无辜,声泪俱下。

    永秀站在娘娘身旁,他看了眼娘娘似笑非笑的神情领会了意思。他走过去给了管事的一巴掌:“你这东西不老实,也敢说这些话来惊扰娘娘。”

    永秀来到永宁殿的时候便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此刻已经比秋仪高了半头,他生的阴柔,却跟着娘娘学了不少行事果断的作风。

    管事的也知道自己这番话站不住脚。

    贵妃娘娘为了节约宫内开销砍了亲恩殿用鸡蛋的份例,这本就是陛下默认的。可是偏偏皇后娘娘咽不下这口气。

    这已经安稳地过了大半个月了,此时她却让十四殿下闹起来,这也不怕旁人看了笑话?

    可是中宫偏偏就是这么有恃无恐,齐坞生走后,齐晟就是紫禁城内除了太子外唯一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子。皇帝的嫡子想吃几张饼,难道还能被一个妃嫔管教住了?

    周皇后想不明白,一个女人若是有了儿子,怎么会轻易放他出去。

    这样看来一定是永年殿的和那个晦气的孩子不睦,这才不得已将人送走。

    膝下无子,母家又刚刚失了宠。此刻不收拾那个贱人,更待何时。

    永宁殿,

    那管事的心中也苦,被永秀打了后更加无地自容。明眼人都知道他是中宫娘娘派过来给贵妃难堪的。

    此刻见到秋贵妃这般不肯退让,他心中倒是记恨中宫如此不留情面,将自己就这样成为了两宫之间的牺牲。

    永秀疾言厉色,可是贵妃却突然柔柔地笑起来:“这事说来也不在你,你来过了,本宫知道了。回去做好你的差事就好。”

    管事的被这主仆二人弄的有些发懵,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重拿轻放过去。

    他此刻才敢抬眼看向那神色平静的美人,她竟能如此体谅自己,贵妃娘娘真是赏罚分明活的通透。中宫娘娘到底是小家子出身,不及这位娘娘恢弘大气。

    明明是领了中宫的命,此刻这一遭,让管事的心中高下立判。

    御膳房的人走后,永秀收起了刚刚那副唬人的模样,朝着主子撒娇——“娘娘打算怎么办呀。”

    秋仪看了看这个立刻变脸的小太监,也忍不住笑起来:“怎的不见刚刚那般张牙舞爪了?”

    永秀立刻正色:“他们欺负娘娘,自然要严惩。”

    贵妃轻笑一声:“两虎相争,有时成败系在这些左右逢源的狐狸身上。”

    永秀似懂非懂:“那奴才是不是不该打。“

    “不”,贵妃拍了拍他的手,“恩威并施才能收拢人心。”

    永秀聪明伶俐,一点即通,此刻也渐渐明白娘娘是和他在唱红脸白脸的戏码。不过他也不在意,跟着娘娘后有了从前在浣衣局没有的尊崇。

    他想想自己以后是一个尖酸刻薄的掌事太监形象,被自己脑海中的画面逗乐了。

    他又回到了刚刚的那个问题:“娘娘究竟打算怎么办呢?”

    贵妃抬手:“去拿件素色的衣裳来,替本宫梳妆。”

    皇后让御膳房的人诉苦,是要给她脸色看。她若是服软答允,那就是在六宫失去了脸面。如果她不答允,就是落得个虐待皇嗣的罪名。

    眼下唯有一法,就是让皇帝觉得——

    皇后此举折的不是贵妃的面子,而是他自己的面子。

    第37章

    皇宫分为前后两院,中间有高墙相隔。

    前院为众皇子的书房、皇帝的议政厅,在一定程度上与外界相通,只隔一道正门。可是宫妃们所在的后院则是身处高墙之内,绝无可能外出。

    当今圣上登基后,将上朝的地方向内迁移,从前院移到了两院相接的广场上。

    这被视为皇权已经凌驾一切,臣子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变得暧昧起来,不再全然为公。国天下和家天下的界限模糊不清。

    这日大雪,圣上发了慈悲心特地早些下了朝。

    臣子们披着厚厚的大氅陆续相伴离开,此处离后宫实在太过接近,不宜久留。

    王太傅走的慢些,他略微上了年纪。他四周围了许多的人,其中有的是他的门生,和殷切的下属。

    “雪天路滑,还请王大人慢些。”

    这些人一路陪着他到了马车附近,一双双手争相扶着太傅大人,只愿能在他老人家心中留下那不轻不重的一个印象。

    与这边热闹簇拥着场面形成对比的是不远处一位有些清瘦的官员,他正是此刻大病初愈的秋翰。

    他南下治水,副手刘平加官晋爵,他入了诏狱险些丢掉性命。许多官员在心中默默感慨:“世事无常。”

    秋家若不是有个女儿在宫里苦苦撑着,现在不一定没落成什么样子。

    秋翰只身走在风雪中,他没有带马车,就踏着软绵绵的雪一步步走离人群。官场情形他早已知晓,利聚而来,利散而去。

    自古就是,拜高踩低罢了。

    男人沉默地低着头,他心中一片平静,没有因为身边的冷清而显出丝毫落寞神色。突然,一声呼唤叫住了他:“秋大人。”

    秋翰转头,是一位并不相熟的中年官员。

    他的朝服崭新,品级却不高。

    ——以前似乎从未见过。

    虽然如此,秋翰还是略微谦和地点头:“敢问大人是?“

    “鄙人姓宁,是江南新调任的。”相貌平平的官员微微颔首,很是尊敬的模样。

    秋翰知道自己身上穿的是正五品的朝服,也许对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过来搭话。一个刚刚来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官员想找寻依附在正常不过。

    秋翰心中暗暗决定,若是这位宁姓官员表露出这类意思,自己恐怕要如实开口,也不算浪费了对方的苦心。——秋家早已失去圣宠,自己的官职也是名存实亡。

    谁知宁同河好似看出了秋翰的犹豫,微微一笑:“卑职冒昧搭话,惊扰大人,只是卑职听说大人的父亲开了家裁缝铺……实不相瞒,妻女在初到京中,也不能总带着江南的风气。”

    “也要跟得上京城时兴的衣裳款式才好。”

    秋翰愣住,心中宁同河的评价有了微妙的变化。妻女做衣裳这个借口可谓是十分高明,怕只怕,这位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思索片刻,开怀一笑:“那不如到我府上小叙片刻,也好看看宁夫人喜欢什么。”

    宁同河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秋翰和王太傅属于走的早的官员。

    临近小年,也有些大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走的自然慢些。

    他们聊着天,旁边内宫的门打开又合上,有眼见的人便看见了其中的景象。

    在内宫的长街上,有位女子穿着素色的衣裙,脱去珠饰,背对着他们行走在风雪中。她单薄纤弱的身子仿佛和漫天的大雪融为一体。

    可是在朱红色宫墙的映衬下,她显得非但不渺小,反而格外引人注意。这也是仅仅宫门短暂的开合就让官员们惊鸿瞥见的原因。

    宫门合上,秋仪听到声音微微一笑,继续着动作。

    她三步一叩首,从永宁殿一路走到了宫中的佛寺。

    永秀拿着汤婆子走在她身后,若是看到娘娘的手冻的通红时,便赶紧用自己的手帮娘娘捂手——汤婆子太热,反而适得其反。

    贵妃娘娘天还没亮时便在长街上行礼的模样自然让宫中众人都瞧见了。

    兰贵人得了消息,挥手屏退了神色有些担忧的贴身宫女。

    只是淡淡地说道:“她一向心狠,对自己更是残忍。”

    “不过,”女人笑笑,“这一招也算是杀人不见血了。”

    皇寺中,贵妃娘娘披着大氅,此刻她的脸色已经被冻的苍白透明。唯有一点朱唇显得格外嫣红。她穿着素衣,不加装饰,这朴实的装扮褪去了贵妃服秩给人的压迫感。

    仿佛是雪中的仙人,而并非来自俗世。

    佛寺的小僧人不敢抬眼看她,有些紧张地给人端上了茶水,却因为手不稳,不小心洒出来一些。

    贵妃轻声说:“难为小师父了。”

    随即在人有些惊讶的目光中抽出身上的手帕,亲自弯下腰将打湿的地板擦拭干净。

    此刻堂中只有她、永秀和那个小沙弥。

    却只听身后一位青年男子的声音:“娘娘倒是不拘小节。”

    秋仪背对着对方,轻轻挑了下眉。

    此人不出意外便是国师,却不想声音如此年轻。而自己被选中进宫,按理说也是这位的功劳。

    她原本以为是一个修仙修糊涂的老道,但是现在看来——

    传言果然是传言。

    对方这句话含糊不清,“不拘小节”一词不知褒贬。

    她脑中飞快闪过这些念头,面上却柔柔弱弱地转身前来行礼:“国师大人。”

    女人不施粉黛,柔和了一向锋利的美貌,又因为寒冷而更显脆弱。

    她低眉顺眼的模样会让任何一个男人心生怜惜。

    国师却不为所动,他穿着青绿色的袍子,十分年轻。不同于那些只会追求长生的白胡子老头们,他身姿挺拔,格外丰神俊朗。

    这样一个人却被奉为皇帝的座上宾,甚至为了他一句话不惜冒着得罪文臣史官的可能做出那些荒唐事。

    ——这样的人,可不是好对付的。

    贵妃软了身子,轻轻坐到原处,掩唇轻咳了几下。她等到国师在上首坐好,状似不经意地摸过刚刚因为擦拭茶水而打湿的锦帕。

    “国师大人说本宫不拘小节。这倒并非如此。”

    她眼神中透着似水一般的柔情:“只是见不得食物被如此糟贱。”

    秋仪对上国师似笑非笑的神情,神色不变。

    她轻声换了个话题:“从前听说国师大人一心念道,并不轻易见客。如今是本宫的荣幸了。”

    国师自幼精通奇门遁甲之术。

    一年前,他算出自己命中有一劫难,而一切之始正与面前这貌美心黑的女子纠缠在一起。

    若是普通的克星也就罢了,她命中有大气运庇护,非真龙天子不能震慑。

    因此他破例出山应了皇帝的约,就是为了让她光明正大死在皇陵里,而自己双手不沾一滴血。

    她入宫近一年,自己避世不出。

    还是被找上门来。

    国师心中突然升起一些命运弄人的嘲讽,却又想会一会这险些会将自己克死的女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娘娘如此大的阵仗,若是再不现身,岂非辜负佳人?”

    第38章

    国师这话说的毫不客气,永秀的神色都变了一下。

    他跟在娘娘身边这样久,娘娘的容貌让见者就算不为之倾倒也会耐心一二。这位国师大人言语间未免也太过尖酸刻薄。

    小太监承蒙了秋仪庇护,心里自然是全然偏向她的。看到国师这般,心中忍不住泛起嘀咕。

    贵妃被明里暗里地讽刺,她自己却不着急。

    秋仪心态放的平。

    这位国师已经许久不见生人,连老皇帝几次求见都未能得偿所愿。她从永宁殿一路叩首到国寺,可不就是“好大的阵仗”吗。

    如此虔诚的举动,几乎是把一柄无形的刀架在了国师的脖子上,逼迫着人出来。

    对方能给她好脸色也就怪了。

    “娘娘爱惜粮食,实在慈悲。”国师抿了口茶,眼神中波澜不惊。他倒要看看这女子的脸皮有多厚。

    “只是我已许久不入尘世,见此心中倒没有娘娘这番感触。”

    ——他话说的漂亮,拒绝地毫不留情!

    贵妃亲自拭茶是在暗示亲恩殿十四皇子的事,她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可是国师托言“不入尘世”,则是不愿牵入宫中纷争。

    “没有娘娘这番感触”暗指自己与贵妃并非一路之人,不会出手。

    他的拒绝也在秋仪的意料之中。他的态度她一早便清楚。

    让国师被她这三言两语打动,甚至亲自去找皇帝替她说话。——这本就是异想天开。

    “哼,这不过是下下策。”中宫娘娘抿了口茶,神色中倒不见慌张。

    贵妃叩头前往国寺的事在后宫中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不少人争先想去看看中宫娘娘的好戏。

    可周皇后却不紧不慢地让景园去小厨房盯着给齐晟准备的燕窝。

    她知道贵妃这一招是高明,可是一不小心就会犯了大忌。

    皇上见不到的人,她见到了;皇上不愿得罪的人,她为了一些小事得罪了。

    这不是明摆着和皇帝对着干吗?

    就算她真有几分本事和脸面请得国师出山,只怕陛下心中的芥蒂不会少。

    中宫娘娘想到皇帝最近每况愈下的身子,倒是突然有些头疼。

    ——太子气焰嚣张,还是早些为晟儿铺路才好。

    仆地。

    此处便是秋贵妃给十九殿下求来的封地。几乎是齐国版图上最为偏远的地方。

    虽然离京城遥远,农耕却十分发达。

    朝云行初到此处的时候也小小的惊讶了一瞬——贵妃娘娘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农耕发达,百姓就会富足,万事不求人。

    最为重要的是,此处极为适合屯兵。

    他想到齐坞生只言片语中透露的信息,贵妃娘娘早已投靠了太子殿下,十九不过是她的一颗弃子。

    他原来十分坚定地认为秋贵妃必然是那等攀龙附凤不择手段之人,可是仆地的资源太过得天独厚,好像就是为他们准备的一般。

    他将心中的疑虑说给齐坞生听,却不想殿下眼中古井无波如死水般:“她不过是补偿。”

    朝云行看着失意的十九殿下,将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悉数咽下。

    他突然觉得,如果这两个人彼此仇视,也不尝为一个好结果。

    毕竟成大事者,不应拘泥于儿女情长的纠葛。何况还是和一个前朝贵妃。

    齐坞生如今心中有怨,不如他从中推波助澜一番,也好过来日齐坞生登基后生出诸多不便。

    有些不重要的真相和心意不如就此了断。

    他日史书工笔,不会记下那无足轻重的往事。

    想到这些,朝云行从自己在仆地的府邸中走出,询问身旁的侍从:“十九殿下在何处?”

    得了回复,他骑上一匹快马出了城。

    来到此处后,殿下没日没夜地泡在习武场,这个答案他并不意外。

    仆地原本的守军不过千人,但是却十分骁勇善战。

    朝云行带着他自己的亲军来到此处后很快便和他们打成一片。只是这些老兵似乎对齐国皇室有诸多怨念,因此虽然尊敬朝云行。

    却十分看不起齐坞生。

    ——这是个十分迥异的情形。

    朝云行本想用皇室身份替齐坞生摆平那些明里暗里的顶撞,可是却遭到了他的拒绝。

    少年一双黑色的眸子沉静如水:“他们欺我,只因我技不如人。”

    朝云行听到这个回答,无论多少次还是想感叹齐坞生的好心性。

    他身上有着一股独特的狠劲,和无比明确的信念感。

    十九殿下出身微贱,从小被称为不祥之子,受尽欺凌。他启蒙晚,天资再高有些东西也不是一日便能补上的。

    但齐坞生从未因此自怨自艾。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处境,看透了自己和强者的差距。此后,他会用全部精力努力追赶,拼命前行。不会留任何情绪损失在无尽的内耗中。

    十九殿下来到仆地后,每日天不亮就去演武场。一开始被那些兵痞收拾的几乎遍体鳞伤,现在半个月下来,也能在最狡猾的武士手下走上几个回合。

    那些原兵的态度虽然还是不冷不热,但是却收起了几分轻视。

    朝云行知道这话说的轻巧,齐坞生可是用无尽的血和汗换来的。

    今日演武场中气氛倒是有些不同往日。

    原来仆地的驻兵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似乎围着什么东西。这些男人穿着短衫,有的打着赤膊,面红耳赤地给什么人加油打气。

    朝云行还没有走到附近,他□□的马竞然先行软了脚。

    他心中有了猜测。

    果然,走到近前,那圈中心围着的正是一只误入此地的老虎。

    可让他心中一颤的是,齐坞生此刻正和一个老兵痞在人群中心同老虎对峙。

    见他前来,朝云行的亲卫连忙上前回禀:“那人便要和殿下打赌谁能将这老虎收服,此刻他们已经僵持了小半个时辰。”

    朝云行生气齐坞生竟然如此莽撞,却不敢高声,生怕惊扰了那匍匐在地上的猛兽。

    老兵痞骁勇善战,他的身上带着一股常年浸淫沙场的血腥气息。猛兽最是敏锐,自然不敢轻易靠近。

    它的四肢微微弓起,腹部紧紧贴着地。这并非是示弱求饶,而是缓缓伺机而动。

    突然,那老虎一跃而起,谁知那武者比它更快。

    一拳打在老虎的眼睛上。

    老虎吃痛,趔趄一下。那男人立刻又一拳补在老虎的鼻子上。

    这人的步伐十分灵活,竟然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同老虎缠斗起来。老虎每一次蓄力而动,他都能侧身闪避,然后迅速补上一拳。

    他天生神力,赤手空拳打的激烈。

    周围人看的起劲,纷纷给他呐喊助威。

    半个时辰后,老虎似乎失去了力气,渐渐停止了攻击。它趴在地上,虽然没有露出肚皮,但是锋利的爪子已经悄悄收起。

    这是一个战斗结束的信号。

    男人畅快极了,干脆撕掉了身上的衣衫,背对着老虎走向人群。他知道自己在实战中颇有经验,那小殿下此刻恐怕已经看呆了吧。

    就在这时,他面对的人群中传来几声惊呼。

    他心道不妙,身后突然有一阵厚重的风,像是什么东西扑了过来。男人此刻处于被动,已经听到了老虎剧烈粗重的喘息声。恐怕再无力回天。

    他一阵绝望——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箭矢从他耳侧擦过,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哀嚎。猛兽倒在地上,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吼,眼中渐渐失去生机。

    那支箭从眼中射入,一击毙命。

    而拿着弓的少年冷静地站在原地,并未移动。这支箭力道很大,他的虎口被震地有些发麻。但是他的立刻回手抽出一根新的箭搭在弓上,在没有确定老虎的生死前丝毫没有放松。

    射箭救人的,正是众人先前所不看好的齐坞生。

    被救的男人也算是豪迈,挠挠头走上前,给齐坞生磕了两下:“殿下救我一命,大恩大德必将回报。”

    少年沉默地将人扶起,没有多说什么。

    那男人仿佛突然卸下了芥蒂,兴奋地询问:“殿下怎知那虎有伤人意?”

    男人粗犷,咋咋唬唬地吵着。齐坞生移开眼,却对上了朝云行复杂探究的眼神。

    少年安静良久,说:“虎就是虎,彻底收服前,都要仔细被反咬一口。”

    武者似懂非懂,但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冲散了疑虑,招呼人摆上几碗酒,说什么也要敬齐坞生一杯。

    人群喧闹处,朝云行走过来,轻声问道:“殿下可是意有所指?”

    齐坞生冷淡的眼神扫过,其中似是警告。

    他脱口而出的话确实是他心底所想,说的并不仅仅是那武者,更是太子……

    还有,他自己。

    国寺,贵妃娘娘不动声色地坐在下首。

    她身上的雪化开,打湿了几片衣物。整个人都显得狼狈可怜了些。

    美人饮下那口热茶,好似终于想通了一般落寞开口:“国师大人不问世事不愿理会,本宫自能理解。”

    她小心地将那方锦帕折起收好,由着永秀将自己扶起。

    美人脸色已经苍白到了极致,膝盖处的衣物被丝丝殷红渗透晕开。

    国师皱眉:“娘娘有伤在身?”

    美人有些难以启齿地偏过头去:“家兄做了错事,本宫心急之下自己摔的。”

    国师不理世事,却并非不谙世事。

    他对之前秋家的无妄之灾并非没有耳闻,也知道她今日跪了太多导致伤口崩裂。他为了摆脱劫难设计人入宫,却从未想让她受这些皮肉之苦。

    国师叹了口气,俊美的男人第一次流露出无奈的情绪:“净尘,去拿些滋补的药来。”

    他看着贵妃刹那绽开的笑颜,和明亮清澈的眸子,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也罢,心软这一回。

    处正厅,帝王批阅着奏折。近日天寒,他晨起咳嗽了许久。

    也是老了。

    身旁的老太监突然举来一盘东西,帝王侧头看去,是锦盒中盛放的一些药丸。

    “皇上,永宁殿送来的。”

    黄德全哀哀戚戚地描绘了贵妃娘娘如何用心良苦,天不亮就出了门,三步一叩首地打动了国师,为陛下求来了几份滋补的汤药。

    皇帝神色一怔,不知如何反应。

    不知是什么人说过,在提真正的要求前,可以提一个必然会被拒绝的请求。拒绝者心怀不安,顺理成章地答应后续的条件。

    贵妃秋仪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让国师出面调和。

    她所求的,只是一味滋补的汤药。

    一味能医人心的,汤药。

    第39章

    “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老皇帝闻言抬起头,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他不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自己的妻妾都纷纷过来,不是送东西就是前来探望。

    景园叫住出来传话的黄德全,替娘娘开口询问:“永宁殿的可曾来过?”

    她神色有些不虞,语气也并不好。

    黄德全眯着眼睛笑笑:“贵妃娘娘差人送来了些药,其余的……便没什么了。”

    周皇后打量了下黄德全。她知道这个阉人不老实,巴结着太子,又明里暗里地向永宁殿示好,他嘴里说出的话是一句也不能信。

    药?

    永宁殿的贱人做了这么大一出戏,怎么会就送来一些药。

    怕不是国师的亲笔书信,紧着慢着送来给皇帝求情看呢。

    想到此处,她冷哼一声,带着景园踏进殿内。

    她风风火火赶到,等真正见到皇上的时候又换上了一副温柔小意的面孔。她出身并不高,当年入宫时的身份甚至连秋仪都不如。支撑她走到现在的也并非是什么大智慧。

    她只是非常能忍,非常、非常能忍。

    皇后再不济,也操持后宫十几年。

    皇帝对她还是有几分情面在的。

    “今日怎么过来了?”他伸出手去,皇后顺从地将手搭在他的手里,两人此刻倒真有几分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倒错觉。

    周氏笑着:“景园老早就来回话,说贵妃去了国寺。”

    贵妃在长街上三步一叩首,走了整整小一天。这事皇后知道了也不稀奇,问一句也不碍事。

    皇帝嗯了一声:“贵妃慈悲,有心了。”

    皇后一听有些着急。她的儿子吃饼用了千金之数的鸡蛋,这难道是在暗指她自己不慈悲、不宽宥?

    她想着,一定是那个女人用了什么办法蛊惑了国师,才会让他替永宁殿说话。否则皇上怎么可能会偏心贱人。

    她的脑海中只有她和秋仪关于后宫开支的争锋相对,完全没有想过其他的可能。

    这样一来,皇后被自己的心魔所困住了。

    皇帝越是云淡风清,她就越是害怕这其中的暗潮汹涌。皇帝越是不提御膳房一事,她就越担忧自己的晟儿失去了父皇的宠信。

    到底是小家子出身,她有些失了理智,竟然主动开口询问:“贵妃慈悲不假,可若是为了这等小事惊扰国师……”

    她话还没说完,错不及防对上了皇帝阴冷的眼神。

    周皇后顷刻间止住了声音,不敢说一句话。可是她刚刚已经引起了老皇帝的注意。

    老人微微勾起嘴角:“皇后觉得,什么是小事?”

    皇后觉得不对,却又不知是哪里不对。

    在她看来,齐晟吃几个鸡蛋不就是小事吗。贵妃不至于大动干戈地搬出国师来压她。她思及此,心中委屈更盛。

    对永宁殿简直又气又恨,贵妃为了这种后宫争斗去找国师,难道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也就是这次运气好,圣上没有追究。

    想到这,她似乎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了。

    “臣妾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贵妃逾矩了。”她边说边注意着圣上的神情,却见陛下的脸色越来越沉。

    “逾矩。”

    “小事。”

    皇帝沉声重复了皇后的话。女人心中揣揣,不知道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觉得,朕的龙体康健是不足一提的小事。还是觉得贵妃做了你皇后没做好的事而心生妒忌!”

    贵妃冬雪日三步一叩首前往皇寺求见国师,不仅感动了上苍,更是打动了国师。

    她一碗药,灌进了皇帝的心里。

    贵妃的善良大度和此时皇后贪心不足欲壑难填的表现对比起来,让人心寒。

    实在是……

    “你太让朕失望了。”

    皇后跌坐在地,脸色灰白,她事到如今还能不知道自己是中了永宁殿的计。

    她去国寺和御膳房的事情毫无关系。

    她根本没有为了一个简单的后宫争斗去费如此多的心思。她布局深远,就算周皇后在十四殿下的事上小胜一筹。永宁殿在陛下心中从此都不同了。

    皇后苦笑一声,不再辩解。

    “贵人,中宫遭了训斥。”

    兰贵人睁开眼,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贵妃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怎么会只是为了几笔开支的事情。

    正如她先前和宫女所说:“请国师出面评判十四殿下这等小事,是下下策。”

    但是,

    “诱敌深入,借刀杀人。才是上上策。”

    永宁殿的风头越发盛了。

    中宫受了训斥,又不慎染了风寒。

    皇帝“担忧”皇后凤体,干脆把执掌后宫的金印交给了贵妃所在的永宁殿。

    贵妃娘娘平日出入处正厅再不用请示通传。

    有时皇帝疲累,就会将折子扔给美人,让她读给自己听。

    贵妃一开始有些犹豫:“陛下,后宫不得干政。”

    她眨眨眼睛,很是为难。

    “贵妃不许,秋家女秋仪又何妨。”

    黄德全在旁边看的暗暗心惊,幸好太子殿下出手及时将人收服,又巧用离间之计逼走了齐坞生。

    若是任由贵妃娘娘发展起来,她又抚养着十九殿下,这日后谁登基都难说。

    黄德全站在殿外,听着里面不断传来圣上爽朗的笑声。

    他忍不住瞧着自己身旁着白净的小太监。

    这位黄总管从前从未正眼看过这个永宁殿的掌事太监,他出身浣衣局,是走了大运撞在贵妃的手上。

    可是现在看,果然是贵气养人。

    永秀此刻也颇有几分执掌大权的总管模样。

    贵妃回到永宁殿,收起了那副天真娇俏的样子。

    皇帝喜欢看,不代表她喜欢装。掌握他人生杀大权的人喜欢懵懂的漂亮蠢货。这样的女人喜怒全部牵系在男人的身上。

    随恩宠喜,随冷落愁。

    她笑了一整天,此刻沉默地坐在桌前。她提起笔,不用思考般背默出许多消息。她的字迹娟秀,十分小巧公整。

    整整三页,她把所看所听都记录了下来。

    永秀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娘娘想做什么他都没意见。

    “拿去绣吧。”

    永秀低头称是。转而又想起——

    “秋大人递了话,有一江南来的官员名唤宁同河,想求见娘娘。”

    后妃和臣子如何见面,这话说白了就是想递了信进来。

    贵妃单手撑着头,微微皱眉,江南来的官员?按理说这种时候明明应该急着同诸位大臣结交试图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此时却指名道姓要拜访永宁殿。

    不过最让她讶异的,是秋翰竟然帮他递了话进来,还用的是裁缝铺的密信。

    她自言自语道:“秋翰这是想通了?”

    否则怎么会玩起这种后宫前朝沆瀣一气左右朝政的游戏?

    美人笑着让永秀应下。

    有点意思。

    第40章

    宁同河此番求见,事情说大不大,但是丝毫不容易。

    秋仪看着永秀呈上的翻译好的文书,上面小字密密麻麻说明了一切苦衷。

    宁同河本不是朝中的官员,他是江南采石场的管事。

    江南年年水患,朝廷年年采买石头、木材、征用当地的百姓建设水利。可是朝廷的拨款下去了,从未真正到过这些平民商人的手里。

    至于钱的去向,懂的人自不用明说。不懂得人说破天也会自找麻烦。

    采石场不愿让劳工承受,贩卖木材的商人也是如此想的。他们二人苦苦承担了一切,但还是顶不上这窟窿。

    当初兴修水利是几年的工程,不少壮丁是荒废了家里的田地前来帮忙。劳伤累死的补贴都是宁同河与这位木材商人一起支出。

    过去的很多年内,宁同河做的很简单的一件事就是找官府,报官,想讨回一个公道。

    工程是本本分分地完成了,为何真正做事的人拿不到钱呢?

    可是地方官府也无能为力。

    这笔钱是朝廷拨下来的,往往还没有到真正需要的人手里就会被半路截胡。他们的性命悬在水利的兴修上,自然要隐瞒着让商人们先动工才好。

    宁同河用了整整四年,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原来不是官府不愿给,而是官府没有钱,却还是坚持要开工。

    他跪在冤鼓旁仰天嚎哭了一声。他说,

    “难道你们能做的,就是把商人拖死。从此银货两讫吗?”

    那城主沉默了,让一个下人过去扶起他。回了他一句话:“这事我真的无能为力。但若你能有天找到比贪墨之人官职更高的人……”

    权力,就是决定钱在哪,钱给谁。

    就在这个晚秋,又一次水患,彻底压垮了木材商人。

    他于一个深夜在家中投了井。

    看着昔年老友如今惨状,宁同河同妻子商议后变卖了所有的家产。一半给那对可怜的孤儿寡母,另一半又用了一部分买了个能前往京城的官。

    他最后的积蓄许诺给了秋翰,“黄金千两,只求见贵妃娘娘一面。”

    秋翰没有收下那笔银子,但是帮他递了这封信。

    永宁殿,贵妃一字一字看完之后,轻轻叹了口气。

    “是个可怜的人。”

    永秀亲自将绣品翻译成文字,自然知道其中的内容。这样的事情闻所未闻,他不敢相信这是大齐的官府。

    “官府怎么会没有钱呢?”

    他问出了那个困扰着宁同河四年的问题。

    ——官府怎么会没有钱呢?

    贵妃笑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明白这个问题的人,是幸福的。

    越往上走,越清醒,就越是痛苦。

    因为会发现势不两立的人们其实是同一批人。周氏、王氏立场不同以外本质都是一丘之貉。再往上走,自己也被裹挟。等到了一人之下,便是无端的痛苦。

    她看着那字字泣血的陈词,深吸一口气。

    “是个聪明的人。”

    这个忙,她会帮,也可以帮。

    “是个幸运的人。”

    这封信来的时间刚刚好。若是早些,她的权力远没有这么大,明哲保身才是唯一选择。若是晚些,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她自己也不知道。

    贵妃坐在原地为自己浅浅斟上一杯酒。

    只愿她余生中何时收到这样的信,第一反应都是思考该做些什么去帮助那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而并非是将这封信送到周府,去顺水推舟做上一个人情。

    小年到除夕,不过短短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宫中家宴上,太子饮尽一杯酒,目光晦涩地看着上首的父皇。圣上在贵妃的陪伴下精神了不少,竟然不显老态。

    贵妃也是惯能抓住机会的,短短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她成为了整个京城都炙手可热的存在。

    美人红袖添香时的一句玩笑话,就能决定政事。

    这当然也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

    一位年轻的官员接着酒意,摇摇摆摆站起来敬圣上。却突然开口谏言圣上偏信妖妃,荒废朝政。

    他字字珠玑,细数秋贵妃干政的所有证据,黄德全想阻止已经为时晚矣。

    “大齐怎能让一个女子左右?!”

    他说完,殿中已是死寂一片。

    圣上勃然大怒:“贵妃是妖孽,你要说朕是那被蛊惑的昏君不成?”

    后来,是贵妃亲自求情才饶了那人一命。

    一百庭棍下去,筋骨血肉模糊一片。刚刚还掷地有声的文臣被扔在宫宴外的回廊中,警示后人。

    宴席散去,那文臣已经在冰天雪地中模模糊糊失去了意识。

    他却突然感到身旁有什么人走来,一个带着香气的裙角擦过他的手。

    等他睁开眼,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妖女,你可是来看我的笑话的?”

    “你不如回禀了那昏君,杀了我!让我以死明志!”

    贵妃似乎喝的有些多了,她的双颊染上薄红,此刻脚步虚浮靠在永秀身上。

    她笑嘻嘻地说:“本宫要你的命有什么用呢?”

    那文臣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痛苦和寒冷让他舌根发麻,偏偏又无法动弹。只得狠狠闭上眼睛,不愿去看这妖孽。

    “本宫有一个哥哥,曾经倒是和你很像。”

    她的眼神有些飘渺,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这是不是文臣的通病?劝不过就想死。总觉得血溅朝堂是什么高尚的事。”

    “文人傲骨,一介妇人怎会懂得?”

    贵妃听后也不生气,笑容中却多了几分嘲弄。

    “撞死、吊死、投井。是威胁吗?是祈求吗?还是一场高级的献媚讨好。”

    “你的生死无足轻重,只是满足了帝王的成就感。”

    “他以为自己突破了层层险阻,终于达成所愿呢。”

    她是真的醉了,永秀吓得连忙环顾四周,生怕有人听到了娘娘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

    地上的人陷入沉默,不知是晕过去,还是受到了震动。

    “想做什么就努力往上爬吧。别把希望寄托在死后别人的怜悯上。”

    她的眼神有些冰冷,语气中意有所指。

    “他们嘴上说可惜是为了自己良善美名,谁记得你呢?”

    除夕夜,仆地。

    军营中灯火通明,汉子们围在篝火边痛快饮酒,放声高歌。

    朝云行的人同仆地曾经的驻军打成一片,好不热闹。

    屋内,齐坞生脱下里衣,他的身前摆放着一枚铜镜。

    仆地富饶的农业和身怀绝技的驻军都隐隐指向一个惊天的阴谋。他知道秋娘娘并不清楚仆地的秘密,但是却阴差阳错将他送到了此处。

    他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但是只有验过才知道。

    「太子殿下让妾查的暗枭,妾已经把令牌打制出来了。」

    「那令牌上的兽纹,栩栩如生呢。」

    衣衫退去,露出一半的肩膀。

    上面有一个模糊的图案。

    隐隐看去——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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