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春去秋来,秋去春又来。
年复一年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轮回。
短短三年,景园苍老的十分明显。她鬓角的白发已经无法遮掩,也许是有太多个心事重重难以入睡的夜晚,她眼下的青黑微微发紫。
她一个宫女尚且如此,何况是中宫娘娘呢。
她提着食盒站在处正厅外,听着里头永秀嘴甜地说着讨巧的话,哄得圣上开怀大笑。
黄德全站在她旁边,不敢开口劝景园姑姑回去。
突然,处正厅的门敞开了。
颇为挺拔的永宁殿首领太监走了出来。
不同于渐渐老去的景园,十八岁的永秀正处在最为风光挺拔的年岁。他人长得极为阴柔,仿佛和他的主子传承了同样瑰丽的容貌,
永秀出来倒是十分有规矩,给黄德全和景园都行了礼。
黄总管笑着点了下头,倒是景园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不愿回礼。
永秀轻笑一声,打量了一下这位大宫女。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到他走后,景园这才回过神来,永秀和她对视的刹那,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条毒蛇盯上了。
她掀开盖子,看了眼因为长时间等待已经冷掉的汤食。
黄德全叹了口气,不知道中宫娘娘和这位掌事宫女在较什么劲。皇上虽然偏心,但是态度立场也十分坚决——不会废后。
中宫易主,恐生大变。
这是一早便该想清楚的事情。
皇后娘娘若是肯放过她自己,安安稳稳地神隐几年,待到皇上龙驭殡天……她再发落了贵妃。
这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景园有苦难言。
若只求太后之位,娘娘何须如此费尽心机。要不是为了十四殿下……她深吸一口气。
这位大宫女神色不好,御前的人也不敢搭话。唯有黄德全陪在她身边,偶尔宽慰一二。
忽然,景园反应过来:“怎么只见那个死太监?”
他那个狐媚子的主子又在何处。
黄德全挑眉——朝着宫中远处的小山努了努嘴。
那是国寺。
此刻是盛夏,蝉鬼儿吵的人不得安生。
唯有入了这山林间,才能有片刻清闲。
贵妃独自前来国寺,接见她的还是当初的小沙弥。
三年来他也长大了不少,好歹学会了如何在对上美人的视线后不会紧张地移开眼睛。颇有几分小师傅的修行在身上了。
“国师大人清修,不愿见客。”
三年了,她月月来,月月吃上这闭门羹。永远都是这一句话。
贵妃穿着青绿色的罗裙,她满头的珠翠几乎盖过了额发。
她抬手动作间,手腕上的玉镯环佩叮当。
比起三年前她仙姿佚貌的模样,此刻她就像落入凡尘的富贵花,被人间金玉所滋养。她的美是明艳的、亦是张扬的。
是要用天下奇珍异宝所衬托的。
她这样的装扮自然不符合需要的清净谦和。
但是三年足以改变太多的东西。
十七岁时,刚入宫,连踏入御花园光明正大看春景的机会都没有。那个时候为了不被人看到,不被人嫌晦气,她只能偶尔在异兽园中走走。
而如今,她穿着最富贵艳丽俗气的装扮参拜国寺,路上遇到的宫妃下人们皆是背身回避。贵妃的权势,让人不敢置喙只言片语。
听了小沙弥谢客的托词,贵妃娘娘也不生气。
懒洋洋地抬眼:“他可真是小气,竟然记恨到现在。”
她当年示弱扮惨,骗了这位国师几包药,竟然被国寺拒之门外到现在。
不过她是个知恩图报的,那几包药奠定了她今日在宫中炙手可热的地位。
因此月月求见,以求答谢。——这当然是她的说辞。
秋仪自认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国师想叫她死的不明不白,她就偏偏要站在这宫中的最高处,再笑着谢他阴差阳错的成全。
她月月求见,何尝不是给人添堵?
小沙弥听了她的话,双手合十默默低头:“娘娘慎言。”
“她若知道什么是慎言,也不会有今日……”
小沙弥一惊,这声音,竟然是国师大人!
他匆匆行礼,男人却不在乎地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
贵妃常常出入处正厅,对朝政有诸多干预。她若是知道什么是妾妃之德,女子本分,就不会爬到今天这个位置。
国师不愧是国师,一照面又是一句阴阳怪气的嘲讽。
见到国师现身,秋仪也微微有些惊讶。不知道这人怎么又想通了,竟然破天荒地出现在她面前。
室内此时只剩下他们二人。国师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他淡淡说道:“我不见娘娘并非是因为当年之事,只是天象错综复杂,沉迷此道不便出世。”
贵妃笑着没有回复,她知道这人出山并不是为了说这句可有可有的话。
“圣上大限已至,最多不过两年。”
这句话就像平地一声惊雷,从容如秋仪也忍不住沉默了一瞬。
是啊,她早该料到的,皇帝不是神仙。他的寿命是会走到尽头的。
她这些年过的好,并不代表她摆脱了那个既定的命运。
皇帝一日不废后,她都毫无胜算。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不可能。她的八字、她进宫的用处,她的整个存在都是为了满足那个“冲喜”的要求。
美人提了一口气,她双手合十抬眼看向国寺中供奉的神像,似真似假虚虚一拜:“国师大人和本宫说这些,是可怜我吗?”
国师勾唇:“只是想请娘娘珍惜眼下,早日认命。”
好像事情已成定局,他的心防也卸下不少,甚至主动给秋仪泡上了一杯茶,两人第一次达到了微妙的平衡。开诚布公地谈论可预见的未来。
“太子绝非良人,被他控制,恐怕娘娘自认不如随圣上而去。”
秋仪听到这话笑了一声:“国师大人看的倒是透彻。”
男人颔首,不心虚地承下了这句夸赞:“圣上已经困顿了娘娘三年的光阴。可是娘娘若成为太子的妃嫔,曾经的日子还要过多少年。十年?二十年?”
国师一针见血。
委身太子不过是将那些后宫的腌拶又重新经历一遍。
或者说,无论谁他日登基为帝,秋贵妃若为求保命而委身对方,都会是一样的下场。
成为对方后宫芸芸众生中最普通不过的女人,争宠、算计、求子。然后容颜不再,老死深宫。
太子、齐晟、齐坞生……
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她去赌这个可能。
“看来这到底是一个必死的局呢。”贵妃饮下那口茶,语气模棱两可。
深夜,永宁殿
永秀替秋仪捶着腿。她当日承诺帮宁同河做的事早已办好,但是却没有收下那笔钱。
她把钱送到了秋翰处,想看看自己的哥哥会如何处置。
秋翰拒绝几次,宁同河却坚持要答谢。
最后秋翰指了一条明路——用这笔钱在江南常年水患的镇子中兴建一座桥,让百姓免受蹚水之苦。
桥的名字是秋翰亲自取的,“永宁”。
这是在暗示妹妹的功德,也是祈愿此地长久安宁。
贵妃得势,想求见的人络绎不绝。秋翰刚直,挡下许多。可是宫中人多眼杂,总有人为了利益绞尽脑汁地替求门路的人递上消息。
永秀知道娘娘不喜欢听,但是这次事关十九殿下,他便择了讲给娘娘。
原来是王太傅家的千金王月琴,她今年同娘娘差不多大。自当年中秋游园夜后她没能如愿以偿嫁给太子,婚事竟然就莫名其妙地搁置了。
几年下来,她似乎也被磨平了棱角,开始主动寻找夫婿。
十四殿下的疯名在外,绝非好夫婿。
这挑来挑去就挑到了远在仆地的十九殿下身上。
她的想法算的好,若是嫁与十九殿下做正妻,不仅有秋贵妃这样得势的好婆婆,更能远离京城纷扰,到富裕的封地去。
至于这位十九殿下曾经的晦气名声,她想着,自己年岁也并不小了。配一个皇子也不算亏欠了自己。
主意打定,问题就出在了无人说媒身上。——她想着想着就想到了永宁殿的秋贵妃。
既然秋贵妃曾亲自抚养过十九殿下,那么她的话殿下一定是会听的。若是有贵妃相助,这婚事已经成功了大半。
永秀将这事一说,自己也皱起了眉。
娘娘也许不知道,但是当年殿下那充满占有欲的眼神可不似开玩笑的。
自己几次被殿下盯的头皮发麻。
娘娘精通权术,却在这感情一事上一窍不通。竟然没有看出来殿下当年的心意。
他有心提醒:“殿下的婚事还是让他自己决定吧。娘娘若插手,此事恐怕适得其反。”
永秀说的委婉,哪仅仅是适得其反这么简单。
若是娘娘亲自给殿下指婚,只怕殿下会发疯。
秋仪知道他想说什么,那孩子当年对她的感情确实有几分微妙。可唯一直白的表达就是当日离开时那句:“不知何人才能有幸成为娘娘的裙下之臣。”
但这句话在她看来,不过是对她投诚太子一事的嘲讽。
他们相处不过半年,哪里来的情根深种。血气方刚的年纪,恐怕此刻在封地连通房侍妾都有了。就算真有那么几分感情,三年也足够消磨殆尽了。
“童言无忌。”她无所谓地笑笑,“永秀你何必当真。”
王家是世家大族,足够和太子背后的周家抗衡。这个正妻的人选她非常满意。若是这桩婚事能帮齐坞生扳回一局,到时候他们争斗起来也能有些拖延的机会。
是的,她从未期望过那个孩子真的能救她于困境。
她也更不会为此许诺什么。
她只是想把水搅浑……能够再争取一点时间。
永秀看着娘娘不在意地神情,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心中有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殿下他对娘娘的感情,
真的只是儿戏而已吗?
第42章
仆地,
此处多苦寒,待到三月底才微微见了春风。
军士们三年多来也越发看不透这位齐国皇室来的殿下了。
初到此地时他才不过十二三岁,如今身形抽长,常年习武使得身材健壮挺拔。他继承了生母优越的容貌,一双凤眼半阖时薄凉的眼神让人不敢小觑。
他平日里话很少,一上了演武场却又不见那沉稳模样,动作间十分狠辣果决。
用那些老兵痞的话来说——这位殿下,疯的很。
齐坞生知道光有技巧却缺乏实战是不可取的,因而他日日选一名军士比武。仆地的人不会留手,一开始常常伤到他。但这也正是他想要的。
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对练中迅猛地成长着。
朝云行见证着一个未来帝王在苦难中的磨砺与进步。
齐坞生同他的兄弟们不一样,他生来被认为是庶出的灾星,从未受过一天的优待。来到永宁殿不过半年又被辗转送走。
他的人生经历是坎坷的,是同卑贱、低微、痛苦所瓜葛着的。
这样的人一旦成材,则不会被胜利与骄傲冲昏头脑。他就像是最冷静的猎食者,在暗处伺机而动。
唯一不稳定的因素……是他对贵妃的感情。
三年时间,朝云行不是没有想过找一个年岁相当的姑娘来照顾齐坞生。
但是当他对上齐坞生那双仿佛能吸进所有情绪的冷漠眼神时,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些年少时懵懂的爱慕被无限放大,变成了让人心惊的欲念。
被这样一个执着的疯子爱上,不知那永宁殿的贵妃娘娘是幸运还是不幸。
朝云行最担心的就是齐坞生耽溺于儿女情长,而荒废了真正重要的大业。
但是那少年只是微微垂眼,
“娘娘贪慕权势,我得爬的高些。她才会看到。”
“到时她谁也不用求,只需要看着我一个人就好。”
朝云行感觉喉中凝噎,他很想告诉殿下这并非是符合常理的姻缘关系。但是想到若这份感情真的能激励齐坞生向前,倒也不算坏事……
左右委屈那位贵妃了。
“小殿下!”负责传讯的军士跑了进来,“京城来的信。”
齐坞生刚赢了一场比试,他小麦色的肌肤被汗水打湿。他掀起衣摆仔细擦着自己的剑,那柄剑被主人精心呵护,刃开的极好,舞动间闪过寒光。
闻言,十九殿下还没有说什么,其他人便兴奋地凑了上来。
“京城三年都没有来过消息,是何人?”
有人眼中闪过一丝看好戏:“不会是那皇帝驾崩了要叫我们小殿下回去继承皇位吧!”
曾经无意中撞见过齐坞生拿着一方手帕的军士笑的狭促:“别瞎说!我看……是小殿下的心上人。”
“心上人?!”
“你莫要诓人啊!”
“哼!我可是亲眼看见过殿下拿着一个女人家的帕子。”
那人急的面红耳赤,恨不得将自己的记忆剖出来给旁人看,证明自己说的字字真切。
“好家伙,小殿下这是长大了,想娶媳妇儿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就说那小厨娘的胸脯都快贴到殿下的身上,殿下都无动于衷……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有人大声起哄。
“我以为殿下不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要笑死我了。”
这些军士嘴里一向是这些下三路的诨话,齐坞生接过信,完全没有理会那些人的打趣。
少年的视线瞥过信上的花纹,给了朝云行一个眼神。
跟随他近四年的将军知道是什么意思,将所有看热闹的士兵驱赶出了营帐。
“是永宁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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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当他终于翻开信纸时,齐坞生的神色瞬间阴沉下来。
三年,
秋娘娘没有来过任何一封信。
他从那些传到仆地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她的现状。她过的很好,大权在握一人之下,她已经许久不把中宫放在眼里。
有异议的朝臣也或多或少的被禁了声,不知是什么人什么力量捂住了他们的嘴。
她甚至…和国师有了密切的来往。
秋娘娘是否得到了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
这次来信,齐坞生本想着是不是秋娘娘终于想起了自己。是否她在实现了自己的野心之后终于记得自己曾经抚养过一个孩子。
但是这封信里只有寥寥一句话。
「王太傅的千金对你有意,本宫在乎你的意见,所以来信询问。」
这封信纸的正面反面他都看了一遍,什么都没有,除了这句冷淡的询问以外什么都没有。
她不在乎他是否在仆地吃尽苦头,受了多少暗伤,也不在乎他成长了多少,能否独当一面。
时隔三年,她再一次来信是为了指婚。
秋仪,秋贵妃,从始至终都将他当成一个天真的孩子。可以肆意敷衍愚弄。
他甚至怀疑秋娘娘没有感情,没有心。
她可以因为太子的一句话收养自己,可以因为太子的又一句话把自己送到此处。
那现在呢?她又是为了谁。
王太傅的千金。
是了,她已经掌控了后宫。现在是要用“十九殿下的婚事”来拉拢朝臣,操纵国事吗。
朝云行捡起地上被揉皱的信纸,他看了一眼后立刻看向齐坞生的脸色。
他不敢相信这是秋贵妃做出的事情。
她若是聪明就应该拉拢十九殿下,无论是母子之情、还是其他的感情。只要她愿意服软,哪怕是骗呢?都能够将猛兽彻底收为己用。
他现在只盼着殿下能够冷静下来,不要一时冲动做了无法挽回的事。
谁知齐坞生笑了一下。
朝云行此刻宁愿他将怒火发泄出来,也不愿他这样苦苦压抑。人一旦绷到了极致,最后只会两败俱伤。
“娘娘总是知道如何打消我的幻想。”
“她总是恰到好处地提醒我,她是谁。”
“快端盆热水来!皇上醒了。”
常言道,七十三、八十四。这些都是长寿老者需要过的坎,这一旦没有过去,便是到了大限。
侍疾的嫔妃擦着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眼泪,纷纷围在龙床前,只盼着陛下第一次睁眼时看到的人是自己。
中宫,
“皇后娘娘,皇上醒了。”
周皇后手中的珠串一顿,幽幽传来一声叹息。
她的心情实在太过复杂,她爱过这个人,也无比痛恨他带给自己的屈辱。
这些年她不再专注于同永宁殿作对,反而在为齐晟寻一位好的师傅。
周皇后已经为了这个目标努力了那么多年,她不知道如何承受失败的滋味。
皇寺,
国师为面前的女子端上一盘时令蔬果做的素食糕点。
美人笑嘻嘻地接过:“谢谢国师亲手做了给我。”
男人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怎知是我亲手做的。”
秋贵妃看向这附近环绕的竹林,思索了一下:“若这其中无人,上次本宫说想吃,恐怕只有国师大人能听到吧。”
她有些娇憨的神情引得国师轻笑了一声,但很快他便意识到了自己嘴角的笑容。眼神一冷,将不经意间的温柔收了回去。
他的心,不静了。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他能够明哲保身不理世事如此多年,就是因为他不会轻易卸下这份心防。
万事万物于他只是过客。
贵妃身上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她若是真心祈求什么东西,无人能轻易拒绝她。
从国师忍不住再次现身时,他就已经彻底掉入她的陷阱。
每隔几日,他们就会在这竹林中品茶论道。
国师观测星象推演世事,他不必离开此处便能知道万事万物的结果。可是这位贵妃娘娘人在深宫,仅仅凭借她掌握的有限的消息,便能将未来说的八九不离十。
她能够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绝对不是因为她找了什么人做靠山,或是用她的美貌。她的手腕和心计让秋贵妃坐稳了身下的位置。
她不是耽溺于后宫宠爱的女人,亦不是满足于浮华现状的女人。
她的锋芒从没有消失。
天生阴谋家的美貌,与其说是需要富贵滋养,不如说是需要权力滋养。
“西北,恐怕要不太平了。”国师执黑子,落于棋盘中。
“太子心急,想要早日获得兵权,自然主战。”贵妃的白子落在棋盘的正中间,在大片黑子中似乎并不起眼,落于颓势。
男人看着隐隐形成包夹之势的黑子,轻轻吐出一口气:“娘娘准备如何?”
贵妃抬眼,十分平静:“夺嫡之争与本宫无关,只是可怜了沦为草芥的军士。”
国师大笑几声,原来那些男人都看走了眼。
贵妃刚进宫时,她想的是如何活命;秋家受人之托折辱诬陷,她想的是如何在朝中立足。而当这所有结局终将来临时,她想的是功成身退。
那些男人的爱慕、她获得的权势地位都不是她留恋的。
原来从始至终,她都不打算以任何形式留在这宫内。
谁当皇帝,自然和她无关。——她也从不在乎。
秋贵妃目的之清晰,内心之果断,令人叹服。
贵妃白子落定,竟是以微弱的优势突出重围,险险胜过黑子。
国师一怔,笑的坦荡:“娘娘赢了,我技不如人。”
“国师棋艺精湛,只是牵绊太多。“贵妃轻笑一声,起身拜别。徒留下国师一人坐在竹林中独自沉思。
良久,他苦笑一声。
多么可笑的事实,本该在国寺清修之人心中竟有了牵绊,而本该在俗世辗转之人却更为磊落。
他以为自己可以避开那命定的劫难。可是在冬雪日第一次见到湿漉漉狼狈的她,对上那双清澈明媚的眼,他第一次心软送出那份药时——
白子就已经悄悄围了上来。
败局已定,没有退路。
第43章
“报——”
连着三封八百里加急战报,整座后宫今夜无人入睡。
皇帝病重,几次清醒过来却仍不见好转。如今西北吃紧,何人能堪大用?
太子衣着整齐深夜入宫,想必这三封战报事先已经经过他手。因此才能准备周全进宫面圣。
他跪在龙床前,沉声开口:“塞外蛮族屡犯我大齐边境,儿臣以为,当以雷霆之势镇压永绝后患!”
他说的铿锵有力,恐怕早已等待这一日多时了。
王朝君主新旧更迭,后来者急需立威扬名,在天下百姓面前证明自己的不可或缺。因此太子主战,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周家不发一言,只是这站位已经隐隐偏向太子。
王太傅皱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有开口。女儿的婚事尚未定下,此时出头并非良机。还是等十九殿下羽翼丰满时,再去抗衡一二。
老皇帝平躺于龙榻之上,他病中浑浊的眼睛清明了一瞬。
他知道这是儿子开疆拓土的野心,也知道自己床前大臣们心中所思所想。
他们怕自己离去,又盼自己离去。
沉思许久,圣上终于疲惫地长出一口气,抬起枯槁消瘦的胳膊:“太子,你去吧!”
“朕的儿子,长大了。”
等到太子和周家家主退去,老皇帝的眼中的光闪烁了一下。
黄德全按照他的吩咐拿来了纸笔。
“黄德全,你记好了。朕若是不行了,你需得在朕殡天之前将贵妃处死,死后入皇陵,为朕守棺。”
王太傅闻言心中一惊,帝王之心无法揣测。给人千般宠爱却还是难逃殉葬命运。
“皇后尊为皇太后,不会有变。”
“至于十四……将他迁入周家的族谱,不必昭告天下,只用在玉碟变动即可。”
此言一出,黄德全几乎是吓得瘫软在地上。
将十四皇子除名,这是天大的事,圣上莫非是病糊涂了?
一旁的王太傅心里有了猜测——十四殿下天资不高,但是母亲却野心勃勃。受到母亲挑拨的齐晟若是跟太子对上,毫无胜算。
玉碟除名,是断了未来太后娘娘的念想,也是给太子的许诺。
只要他不手足相残,他的弟弟永远不会与他同室操戈。
不昭告天下,也是为了保存皇室的颜面。外人无从得知,十四殿下就还是皇子,一切如同从前。
帝王垂垂老矣,却为儿子谋划深远。
“太傅,朕记得——你有个女儿。”
提到他唯一的女儿,王太傅有些紧张,但是连忙应声:“臣有一女名唤月琴。”
“朕留下遗诏,若是太子此战告捷,便将你的女儿许配给十九。”
王太傅闭眼心中叹息一声,点头称是。
皇上此举,是将周家推向了太子,将王家送到了十九殿下身边。
若是太子大获全胜,必然对皇位志得意满。但是正所谓骄兵必败,王家和齐坞生的联姻就是一盆冷水,作为点到为止的提醒。
太子心中防备,也会警惕起来。
若是十九殿下无法成器,那么就会和王家一同成为太子的试刀石。
王家不想沦落至此,但是为了那可能的皇后之位也会拼死效忠。和十九殿下的命运共同捆绑在一起。
若是十九殿下成器,王家就是新帝登基的股肱之臣。这诱惑实在太大,他们必将竭尽全力辅佐齐坞生。
不论齐坞生是成是败,王家都为太子创造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帝王心术,一念之间将两个家族自此推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未来一片渺茫。
若是刚刚提到十四皇子时圣上仍有几分慈父之心,如今便彻底为了齐国的江山稳固进行打算。太子是先出生,可是皇位能者得之。
两虎相斗,才会绝处决出真正的王者。
至于其中折损——皇位之争,怎会不流血,不死人?
“你退下吧。”
王月琴自十日前来到仆地,便彻底喜欢上了此处的好风光。
从父亲大人那里得知,这门婚事也许会得到圣上的支持。父亲虽然说的含糊,但她想着,这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于是便不顾王家的劝阻先行过来——她在京城闷了太久,也不愿终日面对着那群私下里叫她老姑娘的女人。
她未来的夫君是仆地的主人,她便以未来皇子妃的身份自居。
为了第一眼出彩,她还特意穿上了曾经在裁缝铺做的那件波光粼粼的裙子。看着那些不敢抬头看她的军士,她知道自己此刻必然很美。
——齐坞生不知前情,却认出了秋娘娘的手艺。
他想,这是秋娘娘的警告和暗示吗。
让他接受这门婚事,不容拒绝。
她亲自替他寻了一个新娘,然后亲自为她做了衣裳。自己对她的感情,便是这般随意践踏吗?
王月琴心中怜惜这位不受宠的殿下,心道一定将这座破旧宅邸修成家的模样。看着十九殿下不重吃穿的样子,王小姐带着丫鬟云儿就开始大张旗鼓地修缮府邸。
她第一天就将原本的桌椅全部丢了出去。
傍晚齐坞生处理事物回来,看着焕然一新的厅堂,眼神中看不出喜怒。
朝云行怕他不给人好脸色,反倒得罪了王家。但是十九殿下的神色只是很平静地说:“随王小姐高兴就好,除了东边厢房不要变化,我早已习惯。”
王月琴笑着说好,心中却不甚在意。
东厢房从外面看去灰暗一片,却离主卧房最近。怎么能容忍她未来的房间附近有这样一间丑陋破败的东西呢?
“小姐,殿下说不要动,咱们就别动了。”
王月琴扫了一眼这个丫鬟,自己当日去做裙子时她也是劝阻,幸好没有听云儿的话。后来她又在母亲那里告了一状,可见这丫鬟心不好。
东厢房门口站着两个守卫,他们见王月琴前来连忙行礼,却是劝阻:“王小姐请回吧,此处不让外人进。”
小美人眼睛一眯,心中因“外人”一词默默记上了一笔。但是她放软了声调:“守卫大哥,这其中是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只听说是殿下在京城的心上人的东西。”
王月琴心中突生妒意,她当然知道这绝不会是她。但是面上却装作糊涂:“哦?若是我的东西,有什么不能看的呢?”
守卫被她的逻辑绕晕,一时间不察让她打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是仆地和齐坞生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所有奇珍异宝。
还有数不清的悬挂在屋中的白色画卷……作画之人用尽心血描摹那国色天香的女子,只是她的面容从未笑过。
她的神情似悲似傲,仿佛一刻高高在上,下一刻又跌落凡尘。
满屋珍宝被随意地摆放,好像画作才更为珍贵。那些价值连城的器物好像是对画中仙人的供奉,又像是一座黄金牢笼,将那永远不开心的女人囚丨禁在此。
明明是荒谬可笑的场景,此刻却格外阴森恐怖。
王月琴的浑身血液冰凉,指尖发麻瘫坐在地。
画中之人,是十九殿下齐坞生名义上的养母——秋贵妃。
第44章
“你变得……似乎有些不似从前。”诏狱一别,两人已是多年未见。
秋翰的腿脚落下了病根,每逢阴雨时节总是隐隐作痛。他坐在原地,许久没有抬眼看向妹妹。
秋仪见他闪避的眼神,心中一片烦躁。
“时移势易,万事万物都在变化。”
美人知道若不是为了她,秋翰可以做一辈子默默无闻的忠臣。也是因为她,他才愿意以裁缝铺的名义同大臣私下往来。
“哥哥,我不懂你此刻坚持这些还有什么用。”
皇帝病重,太子虎视眈眈,齐坞生也不会安分。他们再守着这裁缝铺只会引火烧身。没有任何一方势力会放过这样一个现成的情报来源。
到时候,他们都会身不由己。
秋仪所说的秋翰都明白,也都想过。但是他还是无法轻易做到将所有的裁缝铺一夜之间悉数关闭,赵喜师徒、东街的所有女人都指望着它作为营生。
他说:“这太过突然,须得从长计议才好。”
“没时间了!”
秋仪一把抓住他的手,强迫着他看向自己的眼睛。
西北战事已起,太子整军代发,下一步就会有人去仆地将齐坞生也搅进这滩浑水。彼时若是被盯上便是无力回天,就连赵喜他们也会有危险。
秋翰再如何纠结,也知道此时听妹妹的才是正解。
他叹息一声:“也罢,再容我两天。我清点完货物再去和他们说。”
男人终于敢面对妹妹的容颜,她比起四年前的青涩,此刻就像是正值花期的牡丹,妖异大胆地绽放。
旁人都只能瞧见她的风光无限,还有那让人忍不住私藏的美貌。可是他是她的兄长……他看到的是珠翠没有掩住的一丝白发。
哪怕只有一丝。
他伸手避开那些华贵的珠钗,抚上她的白发。
“这些年,你辛苦了。”
前路的坦荡不足以证明什么,真正的危机山雨欲来。秋翰似乎哽咽了一瞬,“快了。就快了。”
这些年的隐忍筹谋,在此一搏。
他的妹妹受了这么多的苦,终于要结束了。
可,此刻谁都没有料到,一颗对手于多年前便布下的棋子,最终导致结局愈发复杂。
六月,西北。
鏖战两月没有结果,暑热攻心,军士疲惫。
“太子殿下,王家的门生已有许多人闭门谢客了。”
太子身着将军铠甲坐在营帐正中,他手下暗卫正为他清点着有意投诚之人的名单。
皇上已经陷入昏迷许久,太子深觉自己此刻进退两难。若是不早日班师回朝,恐怕会生出许多变故。可若是不一举得胜,这人心又将何在?
军师进言——如今朝中重臣一分为三,有明哲保身的保皇派,他们不会轻易同任何皇子的人接触,宁愿承担无法进入核心圈层的风险。
再有,是以周家为首的太子一脉。周家嫡女生的名正言顺的嫡太子,他们没有不支持的道理。至于周皇后这位义女还有她所生的十四殿下,暂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之内。
这最后一脉,从前曾一度被认为是保皇派,可是从近日起便有诸多消息佐证他们隐隐支持那位一直不声不响的十九殿下。
现在看来,王家便是牵头之人。
“齐坞生?他也配?”太子抱着宠姬心烦意乱,手下的动作也重了几分。
那女人尖叫着笑了一声,暗卫和军师对视一眼,悄悄退去
太子同姬妾玩闹一会,女人温柔小意地给太子顺着气。男人捏住她的下巴打量一瞬,倒是觉得无趣许多。
女人不知道太子为何突然冷下脸。她当日在后院责打下人,却不想被太子殿下撞见。她正觉得心中绝望时,当夜却被唤进了殿下房中。可见君心难测。
她不知道,太子心中却清楚。这女人貌美心黑,冷脸打骂下人时竟有一瞬间像极了永宁殿那高傲的贵妃娘娘。
可是现在看来,她不过是拜高踩低,竟半点不及那天上明月半分。
也罢,也许腊月之前,便能够将真正的佳人揽入怀中了吧。
他思及此,挥手将人屏退,重新将军师召回。
这位军师的眼睛很小,半眯上时会叫人疑惑究竟此人是否醒着。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相貌平平甚至有点丑陋的人成为了太子最亲近信任的谋士。可见手段必然高明阴毒,和太子一脉相承。
“太子为何叹息?”军师笑呵呵地摇了摇自己手中的一本密奏。
太子挑眉:“军师不如一猜?”
“殿下心烦不过是缺了一石二鸟的良策。”——这话说到了太子的心坎里。
赶回京中将皇位早日握在自己手中并不是难事,毕竟齐坞生想要即刻赶回站稳脚跟绝非一日之功;要是继续苦战,最终击退蛮族收复失地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等入了冬,西北苦寒,对方也许不战自退。
但是如何让太子身在京中以备不时之需,又能让这领兵定西北的功劳落在“新帝”的头上,着实考验谋士们的功底。
太子微微一笑,此人如老鼠般狡猾敏锐,若是敢这么笃定,那必然已经有了良计。
“殿下,臣有一能力便是预测未来……”
军师故故弄玄虚地卖了个关子——“若我说您不日便可大胜回朝;蛮族大军临死反扑围攻仆地,十九殿下为国战死;新帝登基怜悯幼弟追加谥号,感念秋贵妃养育十九殿下之苦免其殉葬……”
他眨眨眼:“您意下如何?”
太子被逗地笑出声来,这哪是一石二鸟,分明是十全十美的好计谋!
谎称大胜抢先回京谋取皇位;
隔岸观火借刀杀人除掉两个心腹大患;
追封死者毫无意义却博得美名;
冠冕堂皇名正言顺保下美人……
这军师不愧能留在太子身边多年,他说的每句话都说进了太子殿下的心坎里。
“哈哈,若未来果真如此,那你便是国之功臣,朕之良辰!”
军师呵呵一笑,眼中闪过精光:“是。”
仆地,齐坞生宅邸东厢房。
王月琴的手撑着地,她几乎是用尽全力压抑住自己马上就要发出的那声惊叫。
她突然觉得好恶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是齐坞生的养母啊。
秋贵妃抚养了他,给他找了师傅,求了封地。将一个万人嫌弃的皇子送到今天这个位置,甚至可以险险和太子平分秋色。
他竟然对秋贵妃,起了觊觎之心!
那些深夜里,他对着皎洁的月光思念远在京城所谓的心上人时,他口口声声跟仆地不知内情的人袒露自己心意时,他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王月琴的手在发抖,她慌乱地想爬起离开这间装着阴暗秘密的房间,也不敢想象自己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可,她突然感受到身后站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不用想,她也知道那是谁。
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
他故意装作不在乎,给了她整理府邸的权利,在前几日不但没有阻拦还暗暗默许,但其实他早就想让她发现此处。他想让自己知道他这些疯狂丑陋的见不得人的心思。
她突然升起了一丝怨恨,秋贵妃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这样一个疯子!所以才推波助澜将她送入深渊。
她的牙齿咬紧,强作镇定开口:“……她送你到仆地,是不是因为她发现了你的卑鄙。”
男人低笑一声:“她若是知道,只怕早就跑的比谁都快了。”
王月琴想,是啊,她甚至都忘了,秋贵妃已经三年没有和十九殿下来往了。
如果不是她主动请婚,贵妃根本不会联系齐坞生,更不会彻底激怒他。
如果不是她不顾劝阻执意要来封地宣示主权,她也不会撞破这一切。
她想明白这一点后,脸色彻底灰败下来。
是她自己咎由自取,与旁人都无关。
她心中有隐秘的恶意,如果高傲美丽如秋贵妃有一天知道了十九殿下的狼子野心……她能跑的掉吗?
这个疯子的爱会毁了她的。
曾经英俊潇洒的少年此刻在她的心中就是地狱里爬上的恶鬼,王月琴知道了他隐藏的这么深的秘密。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
齐坞生噙着一抹轻松的笑容,没有分给瘫软在地的女人丝毫眼神。
他站在门口打量着这间屋子,里面的所有画作是他三年来一点一滴按照记忆描摹出来的。
永宁殿的秋贵妃当然是会笑的。
她会对着兰贵人露出随和的笑,会对皇帝虚情假意地笑,会温顺地趴在太子膝上笑。她的笑从来只给那些对她有用的人。
齐坞生找不到她对自己的笑,所以画中的女子也从来没有笑过。
男人打量着他最珍贵的藏品。
终有一日,她的喜怒哀乐会全部因他而起。
好似是才发现一般——
“王小姐怎么摔了?”他弯下腰,阴影凑近,似乎想把王月琴扶起。
女人一把拍开他的手,神色扭曲:“齐坞生!”
她忍了又忍,没有说出秋贵妃的名字。齐坞生如此大胆就是因为仆地无人知晓秋仪的身份,如果她破釜沉舟般说出真相,恐怕事情真的再无回旋的余地。
女人带着一丝乞求和希冀,希望同他将事情争辩清楚,“她不会喜欢这样的你的。”
十九殿下的神色怔愣一瞬,然后低声笑了起来。
“是啊,她不喜欢我,是因为我爬的不够高。”
“我能给她的,还不够多。”
“我还不是她认为有用,值得巴结讨好的人。”
王月琴心中一阵绝望,她觉得这人已经全然陷入了一个独属于他自己能理解的怪圈中。那些人世间寻常普通的情爱,和她想解释的话,他似乎真的什么都不懂……
可是他的感情又是那么炽烈,好似只要失控就会把两个人彻底焚烧殆尽。
被这样的怪物觊觎,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第45章
金秋九月,太子大胜班师回朝。
“贵妃娘娘见到本王,不像是高兴的样子。”男人晌午见过了皇帝,下午又接见了参拜的大臣。一时间风头无两——声望名利皆握在手中,自然得意。
永宁殿的贵妃娘娘坐在下首,永秀垂着头站在她的身后。
她今日傍晚刚刚睡下打个盹,就被叫过来给这个晦气的人请安,她面上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太子当然知道秋贵妃巴不得看着自己死在外面永远都不要回来,但是只要看到她不得不顺从的样子,他就颇为满意。
“殿下这么大的阵仗回宫,又将本宫叫来,自然惶恐不已。”
“毕竟人言可畏的道理,殿下也并非不知。”
美人养尊处优久了,脸颊微微圆润起来倒是显得更为骄矜。她好像是忘了昔年太子的铁血手段,说话间也并不客气。
太子看着她的侧颜,高挺的鼻梁和精致的下颌都微微紧绷,颇为冷漠的样子。他喉头发痒,忍不住滚动一下。——人间权力之巅,便是能离这天上明月最近的位置。”娘娘也怕人言可畏?”
他这话说的戏谑,他远征西北,秋贵妃把持朝政。暗中来往的官员名单此刻就放在他宅邸中的桌案上。她从未隐藏过她的好手段,自然妖妃名声显赫。
秋贵妃眨眨眼:“他们入不了本宫的眼,自然怀恨在心。”
贵妃娘娘的话可解读为两个含义,一说声讨她的文官是因为无法入的了秋家一派的青眼,另一说,便有些暧昧地暗指太子今日明晃晃的行径。
皇帝还没死呢,就迫不及待地宣示主权——当真是比之那街头巷尾流离失所的丧家之犬还令人生厌。
男人听后一愣,开怀大笑:“本王何其有幸,有朝一日能成为娘娘的入幕之宾。”
话是如此说,他今日找秋仪却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儿女情长。
太子的眼神中划过一丝凶光,把玩着手中的扳指:“娘娘手段通天,王家有几个不长眼的门生谢绝了几次本王的名帖……”
“本王却听说,娘娘的父兄几个月前还和他们相谈甚欢?”
秋贵妃对他的真正来意早已看透,也不慌张地伸手扶了下鬓角,做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殿下抬举本宫了。”
“几个月前?那都是几百年的老黄历了。”
她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殿下怕不是还不知道吧,妾的父亲有一家还算红火的裁缝铺,估计这些大人的夫人小姐喜欢父亲的手艺,因此才会给几分薄面。”
她一口气说下来,眼睛都不眨一下。说谎的本事在宫中算是练就的炉火纯青。
“哦?既然秋大人有这样的门路,不如就替本王引荐一下……”
“殿下有所不知,”美人摇着手中的香扇,轻声细语地打断了他,“前线吃紧,京城也不景气,家父已经捐了先前囤下的所有布匹,将铺子置换了出去。”
太子阴翳的眼神向下打量着她的笑颜。
一息、两息——他突然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淡淡说道:“既然如此,是本王没有缘分了。”
贵妃娘娘颔首,不再说话。
“殿下今夜为何还不睡?”
此刻已经是丑时,齐坞生却坐在院落中的石凳上独自饮酒。
来仆地的日日夜夜他都在刻苦习武或是博览群书,很少有这样放纵自己的时候。因此朝云行有些诧异,出声询问。
自王月琴一事过后已是两月有余,他知道齐坞生用了最直截了当也是最不留情面的方式拒绝王小姐后几乎是险些和人翻脸。
“王家权势滔天,你给她一个正妻名位又如何?”
他有些怒其不争,如此一来齐坞生便是亲手将自己和王月琴的姻缘断绝干净了。
若是十九殿下登基,秋贵妃再怎么说也是先皇的女人,她不可能有机会入住中宫。如果按照这个思路,谁做正妻都是一样的。他不明白为何齐坞生就是如此不懂变通!
而十九殿下偏偏和没事人一样,第二日温柔地笑着将人送上了马车:“仆地多苦寒,王小姐还是回京城将养吧。”
许是没能料到自己死里逃生一场,那王家千金红着眼睛连忙点头,竟然半点都不否认此刻已经是盛夏的仆地“格外苦寒”。
当朝云行问他难道不怕王家报复的时候,已经半点不见当年怯懦谨慎的青年笑了一声:“她不敢,王家不会。”
寥寥几字将其中复杂的利害关系点到为止。
他才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参透了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明白的事实。
而今夜,朝云行却第一次看到齐坞生在独自饮酒时露出一丝微微困惑的表情的表情。
见到朝云行,庭院中的青年举杯:“朝将军。”
他并没有回答朝云行一开始的疑问——他为什么此刻还清醒着。
将军知道他的性格,也不再多问,而是就这样一杯一杯地互相敬着酒。一壶酒下去,朝云行的脸已经微微发红,而齐坞生还是面不改色。
此刻他终于道出了缘由:“仆地很快就会被卷入战争。”
朝云行闻言眼中瞬间清醒:“殿下此话怎讲?”
齐坞生放下酒杯,那金玉做的杯子在石桌上碰撞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蛮族不可能真的退兵。”
四年来,西北塞外的风雪一年比一年大,去年仅仅是十月就已经下了鹅毛大雪。
这样的环境根本就是逼着对方和大齐不死不休。
——因为只有南下,才能保住全族性命。
蛮族的目的从不是取代大齐或者仅仅打赢几场胜仗。他们真正要的是一块安身立命的场所——能让牛羊有所安顿,冬天能够度过。
虽然听起来似乎比取代大齐更有回旋的余地,但实则不然。
侵略他国若为财,则并不会倾尽全力。
若为自保,那便难说。
如此可见若是蛮族在九月就战败退兵,几乎是将自家性命弃置不顾——换句话说,毫无可能。
听他这么一说,朝云行豁然开朗,神色惊疑不定:“莫不是太子通敌叛国,和那蛮族达成了不可告人的合作?”
“何必如此麻烦?”
齐坞生摇头——“只需要有人告诉蛮族大军,在西北稍稍偏南的地方有一地名为仆城,粮草丰厚,守军孱弱……”
朝云行倒吸一口冷气:“用计之人何其歹毒!”
虽然早就料到会加入这残酷的皇位争夺之中,但是主动参与和被迫卷入可谓是天差地别。这四年他们汲汲营营也算是同此地原先的守军打成一片,可是他还是有些隐隐担心。
“仆地原来的守军臣虽从未提过,但是恍惚觉得他们身份来历并不简单。”
“朝将军可曾听过——”
“暗枭?”
朝云行的双眼突然睁大。
第46章
太子的人晌午来了一趟,态度不冷不热地请了秋翰走。
转眼就将人下了诏狱。
一顶结党营私秽乱朝政的罪名就压了下来。
秋贵妃得势,秋翰作为她的兄长自然不会立刻受到严刑拷打。他此刻坐在诏狱中一间还算干净的屋子内,对面的刑官笑咪咪地发问:“秋大人,事到如今还不招吗?”
青年官员泰然自若:“大人说笑,有什么可招的呢?”
“大胆!”
那人从袖中掏出一叠布料狠狠摔在桌面上,细细看去上面都是各种各样奇特的纹样,只是略微有所残缺。
秋翰眼神一凝。
“真是能耐,用这样下作的手段传递消息,勾结朋党!物证在此,秋翰还不速速认罪。”那人疾言厉色,颇有几分唬人。
只要秋翰没有立刻回复,他便会高声呵斥,试图给青年官员带来无上的压力。
而此刻秋翰却并没有着急否认或者承认。他的脑中凭借着仅有的信息迅速分析着事情可能的走向。
——他们是否已经掌握了全部的信息?
裁缝铺经手的布料只要被破译结束,就会立刻恢复图案原本的样子。而此刻这些残缺的图案必是曾经交流之后留下的底本。
对方能获得这些布料,要么依靠中途截获,要么需要裁缝铺内部的人泄露出去。
而所有的图案都曾经入过秋寒的眼,那人拿出的图样所代表的内容他也依稀有印象——这必然是曾经已经转录过后的消息,又被人复制泄露了出去。
顷刻间,秋寒就评估出了这件事的危重性。
一、对方一定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
二、对方不知道真正的密码底本,因此不知上面的具体内容
三、出卖他们的人一定不是核心圈层
帮助裁缝铺做绣品的大多是东街的女人们,她们或是被胁迫或是被收买才会做出这样的事。对方心中没有底气,于是先发制人,想要因此吓破他的胆子。
秋翰微微一笑,既然要审,他自然奉陪到底。
只是不知道是这些人先撬开他的嘴,还是先受到贵妃娘娘的惩治呢?
“殿下,东边已经准备就绪!”
朝云行身边的副官策马而来,此刻已经是仆地同蛮族苦战的第十日。
十日前,探子突然来报,那传说中已经被太子殿下降服的蛮族大军竟然不断地向仆地进发。
朝云行的人绝对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击退对手,而仆地原驻军却毫不在乎,声称这天下易主又何妨?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朝云行出面安稳人心,他告诉所有人殿下会亲自解决这个问题。
所有人都忧心忡忡,不敢相信年轻的齐坞生真的能说服那些仆地驻军同他们一起击退蛮族。毕竟那些人看起来恨不得齐国皇室早日覆灭。
可谁知殿下仅仅是见了其中一个领头之人,在屋中交谈了不过一刻——就彻底扭转了局势。
偷偷去听的朝家军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那领地守军惊讶地说了句:“竟然是你!”
然后屋中便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再然后,那些平日玩世不恭终日流连在酒馆中的军人们仿佛突然蜕变了一般,竟然在翌日晨起按时到了演武场。
他们舞刀弄枪的样子虽然有些生疏,但是拳脚功夫丝毫没有退步,可见多年来只是藏拙。
这几日鏖战下来,朝家的军士愈发意识到这些人远不止想象中的简单。
这支军队并非擅长配合和服从,他们敏捷狡猾像暗夜中的鬼魅一般。出手时不讲究整齐规范的招式——只要取下敌人首级便可。
他们的存在不是为了守卫或是震慑,他们的意义在□□速地完成命令。
就像“暗枭”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那样——他们可以沉寂在黑夜中度过漫长的时间,但是当他们划过天际的一瞬,就是白昼的号角。
在和蛮族交手中,朝云行的人负责战场最基本的参与和配合,而真正需要精锐的部分,就会由齐坞生带着暗枭完成。
而今日,是齐坞生准备了十天的一场战役。
还住在永宁殿时,朝云行曾带给齐坞生几本兵法,其中一篇讲的就是如何利用地势将敌军在不知不觉中引到悬崖边缘。
他专心钻研其中两处可以优化的地方,没有注意到秋娘娘已经进来。
后来那些手稿连通书籍被秋娘娘一同烧尽灰烬。
听到将士的禀报,年轻的皇子沉稳地应了一声:“三刻之后便让先骑营动手吧。”
烈日当空,林中寂静一片有暗潮涌动。
马被上了嚼子,因此只能发出厚重沉闷的嘶鸣。
暗棕高头大马上的男人看了眼手中重新描绘的图纸,微微勾起唇角。
——曾经的野心从未在爆裂的烛火中燃烧殆尽,愈演愈烈。
“胡家嫂子,你在吗?”
赵喜急急忙忙地从家中赶来,这些年他早已从曾经一个名不见经传任人欺凌的小裁缝成为了京中炙手可热的掌柜。就算此刻变卖了铺子,他也是家底丰厚的商人。
他承蒙秋翰的照顾,自然格外惦念他们兄妹的情况。——同官场中的人来往久了,他也对这世态有了许多见解。
今早小厮通传秋大人被带走下了诏狱。
他拖了好大的关系才弄清楚其中的细节,才一听就立刻腿脚发软坐在了地上。
太子的人手上怎么会有他们的布料?
这样秘不外传的东西怎么会落到外人的手上!
他不知道更细的情况,但是也微微有了猜测。东街的嫂子们受了他的委托,绝对不会将东西随意交付给别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几日来了外人。
于是不过正午,他就神色慌张地来找胡家嫂子。
“他们说,秋大人入诏狱了!”
手一抖,端着的水盆被掀翻在地。东街的女人们都是寻常百姓,不知道其中的权力倾轧,她们只知道入诏狱如同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鲜少有人从中活着走出来。
秋大人已经入过一次,谁能保证他还能平安出来。
赵喜没有在意她的失态,他视这种反应为正常的担忧。他拉住胡家嫂子:“嫂子,你再和我确认一遍,从始至终做绣品的都是你们几人对吧?”
“胡家、王家、刘家……就只有你们几个嫂子对吧?”
他看着胡家嫂子渐渐发白的脸,突然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你…你找别人了?”
女人好似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她已经做了四年了……”
“我想着多一个人,就能多做一些,能多换些钱来贴补……”越到后面,她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
赵喜眼前一黑:“四年!”
他的嘴唇抖了一抖:“你难道不知道我当初是怎么千叮咛万嘱咐的?”
——“这事情不简单,一定要保密。”
胡家嫂子颤声想辩解什么:“…她年纪很小,还是个哑巴,在街上流浪很久才被我带回来的。”
“这都不重要!”赵喜打断了她,焦急地询问:“人在哪呢?”
胡家嫂子青白着脸跌坐在地,她当然知道赵喜说的是对的,三天前那个姑娘就突然不见了。她心中隐隐不安,但总是抱有侥幸。
可是现实打醒了她。
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惊惶,低头捂住脸痛哭起来。
赵喜知道她并非有意,恨极了那设下圈套布局已久的人,可是又忍不住情绪说了几句——
“秋大人兄妹在宫中举步维艰,我们把他们害惨了!”
他走后,胡家嫂子眼睛通红。
她不知道怎么弥补自己犯下的错,也不知道秋大人能否平安归来。
女人收拾了东西想出去买些菜,好歹把今日一家人的饭做出来。可是刚走到巷口,就听见两个男人窃窃私语:“听说太子殿下抓了不少的人,都是那秋翰的朋党!”
“不是说没有证据吗?”
“物证有了,现在正是需要人证的时候。”
“活该!”
“等到有人出来指认,那秋翰必死无疑!”
女人颤颤巍巍地吸了口气,她看着远处天边的斜阳,突然觉得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眼中只剩下院子里的那口井。
周皇后听了消息的时候正在绣花,她想明白了,若是陛下去了,自己有儿子傍身,又是唯一的太后。永宁殿的女人根本笑不到最后。
她听着景园绘声绘色描述着那东街的乱象,忍不住笑的畅快极了。
“死了一个也是好的,她的人死多少都不够解本宫心头之恨。”
她将针刺破锦帛,给这朵盛开的牡丹上着色。
景园皱着眉:“周大人那边没能找到确凿的证据,娘娘何苦让人去吓那个女人。”
她有些不安:“贵妃那边……”
周皇后神色不虞:“这一次是动不了秋翰,但是总要死几个人,让永宁殿的哭一哭!”
雍容华贵的妇人说的头头是道:“她若是不在乎,本宫出手也没什么后果;她若是在乎,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手中的顶针微微用力——“本宫受过的屈辱,总要让人一并奉还才好。”
突然,有小宫女来通传,说永宁殿的永秀公公求见。
皇后眯着眼睛宣人进来。
她一向瞧不上这个阴柔貌美的太监,只觉得是永宁殿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屋子狐媚惑主的东西。
永秀站定,微微垂着眼请安。
周皇后装作无辜的模样,细声细气地询问:“贵妃让你特意来跑一趟,所谓何事呀?”
永秀抬眼笑了一声,然后很快恢复到了那谨小慎微的样子
——“贵妃娘娘在为皇后娘娘做绣品,差奴才来过问,不知娘娘喜欢红线还是黄线。”
周皇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诡异,却还是问了句:“她要绣什么?”
“一只凤凰。”
皇后沉思片刻,不知这永宁殿在打什么如意算盘,莫不是近日陛下越发不好……所以紧着来巴结自己?
她想不明白,但是敷衍到:“红的吧。”
永修微微勾起唇角:“是。”
第47章
蛮族,
“昆吉!”
来者一身异族装束,将长发高高梳起用羽毛装点,脸上用揉碎的藤蔓汁液画了奇异的花纹。西北多高原,常年受烈日之苦,因此用各种植物捣成的泥浆涂脸保护皮肤。
他们的政权同大齐一样,下一任首领从父亲手中接过传承,传给自己的儿子。稍有不同的是,在蛮族传承中明文规定了真正继承权力的是最小的儿子。
“昆吉”便是蛮族勇士们对于首领最小儿子的尊称。当然,这位昆吉能当多久的昆吉取决于他的父亲的妻妾们什么时候生出下一个弟弟。
被唤作昆吉的男人有着古铜色的皮肤,他没有穿上衣,反而将肌肤大片裸丨露在外面。他是有好福气的,从出生起被称作昆吉已经二十多年了。
“他们同意和我们见面了!”前来传信的蛮族勇士气喘吁吁,但是神色却十分激动。
三日前他们就被困在此地,身后是万丈悬崖,身前是虎视眈眈的齐国军队。
他们不甘战死在此,于是提出和谈。
昆吉闻言却并未非常激动,他思考的远比这些侍从更多。陷入死局,和谈是唯一生还的希望。对方的底线无非是损失和谈的机会,而己方却将性命孤注一掷。
这本就不对等的关系会让形式变得更加复杂,他不敢想象自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成功离开此处。
对方的将领是齐国的十九皇子,齐国的皇帝病危,他开的条件一定和夺嫡相关。蛮族将士绝不会帮他夺取皇位,若是他执意胁迫……昆吉颠了一下手中长刀。
同归于尽,对方自乱阵脚——也许自己的部下能有人突出重围。
艳阳高悬,树林中寂静一片。
到了约定的时间对方却仍不出现,蛮族士兵发出阵阵低语,昆吉左手牵马站在地上神色平静。他知道,这是那位十九皇子给他们的下马威。
他心中有些不齿,以为齐国中人自诩地大物丰有多么广阔的胸怀,竟然要靠这样低劣的把戏打压对手的气焰。
午时过了三刻,丛林中突然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和接连的马蹄声。枯落的枝叶被无情碾碎,发出让人微微胆寒的吱吱作响。不见来人,只听其声。
「故弄玄虚。」昆吉微微皱眉,他们堂堂西北男儿怎么会被这样的雕虫小技吓到。
忽然,近前的树木动了,昆吉将右手扶在刀上,谨慎地看着来人。
这便是齐国的十九皇子?
对面的青年身姿挺拔,冷峻的容貌十分出色。可他穿着最为普通的黑衣,没有带马,没有带侍从,没有带兵器。
“十九殿下未免有些托大了吧!竟然一个人赴约?”昆吉露出一个有些阴冷的笑容。
齐坞生一愣,摊开手:“怎么会?这后面丛林中都是我的人。”
昆吉:……
一名蛮族士兵上前:“你将我们困在此处却并不动手,是有什么阴谋!”
齐坞生见他们如此防备敌意,不紧不慢地开口:“只是想送昆吉一份礼物。”
昆吉警惕地看向他的身后,不杀他们,却送礼?
青年从容开口:“蛮族以游牧为生,多年所求不过是一安稳家园。近年来冬季苦寒,接连大雪,西北塞外已经不是良居。”
“你们同太子争斗几月,已经折损不少。若是你们死在这,此刻身在塞外的你们的妻女又将如何度过这漫漫冬日?”
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实话,可是昆吉却并不买账:“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齐坞生笑了一下,他说的直截了当:“齐国当今圣上时日不多,京城即将戒严。在此缠斗没有赢家,你我都只会两败俱伤……为他人做了嫁衣。”
昆吉冷笑:“那是你们齐国自己的事,我们岂会牵扯进来!”
他虽然说的掷地有声,心中不免还是紧张。他摸不清对手的心理,也不知道对方的底线。这位十九皇子说的是对的,如果他们真的战死于此,那么塞外那些妇孺在漫长的冬季中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此刻无论昆吉愿不愿意承认,场上的天平早已失衡——他从未有谈条件的资格。
“这正是我今天这份礼物的意义所在。”
齐坞生没有借机谈下更多的条件,点出对方所处的困境之后就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他是来送礼物的。
“这其中,是齐国通行的货币。”暗枭突然出现,搬着两个厚重的木箱。
昆吉眼神一变,那端着箱子的人脚步扎实,行动间颇为灵活隐秘。难道这就是这位皇子手下那支神秘的军队?
齐坞生没有理会蛮族人心中的震动,将自己的诚意剖在这阳光之下。
年轻的皇子说:“我保你们安然离开。”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你们回到塞外将家人接来,你们可以用这笔钱在齐国边境向齐国百姓租赁土地或房屋。这些钱也足够你们一个冬日的饮食开销。”
“我保你们活过这个冬日。”
蛮族人眼中的警惕渐渐消失,可是昆吉仍有些挣扎:“……你究竟想让我们做什么?”
“我说过,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而距离十月初雪飘落,也就不到一个月了。”
齐坞生微笑:“若是有其他的…便希望你们不要侵扰边境百姓,我不希望你们的妻女死在塞外,也请你们不要让齐国人的妻女不得安生。”
昆吉定定地看着这位他看不透的殿下,许下了属于草原人的承诺:“苍鹰在上,我们一言为定。”
齐坞生转身进入丛林时,昆吉叫住了他——“十九殿下!”
青年回头,对上了蛮族人感激的神情:“你会是一位伟大的帝王的!”
年轻的皇子笑了笑,没有回话。
“贵妃娘娘,本王见你一面可真是不易。”
太子皮笑肉不笑地饮下一口茶。
昨日是贵妃身体不适,前日是贵妃忙着核算宫中账本,再前一日是在国寺同国师下棋。
“是啊,本宫忙的很。”
“是忙的很,还是不想见?”
贵妃看着太子殿下凶狠的目光,一息、两息,突然红了眼眶。
“殿下扣了本宫的兄长,妾不想心情不好反而冲撞了太子,便不愿相见……”永秀适时递上一方锦帕,主仆两个一唱一和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太子眼神微眯:“贵妃,秋翰前日就安然无恙地回了他的府邸。你究竟是为了秋翰,还是那个投井的女人。””太子殿下也知道妾旧日的邻居死了?”
“一个庶民而已,命如草芥。”
贵妃脸色未变,还是那样柔柔弱弱的样子,却不依不饶道:“可是妾也是自幼在东街长大的,这么说来,妾的命也单薄如草芥。”
男人神色不耐:“贵妃是天家中人,自然身份不同往日。”
“既然贵妃想不通,那就好好想想吧!”
他怒上心头,拂袖而去。徒留下美人和永秀在原地。
秋仪坐在原处没有起身,看着手中的锦帕:“永秀,你知道吗?胡家的那个女人本不用死的。”
永秀不敢说话。
“她死的不明不白,没人知道,没人记得。”
“她死了是因为有人需要她死。”
美人落下一滴泪来,她此刻不用装作委屈可怜,也不用故作姿态,神色万分平静。但是她这滴清泪流的突然,好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哭了。
“我觉得我好像疯了,我疯了一样厌恶这个地方。”
永秀惊惶回头打量了一下,生怕别人发现贵妃的僭越之言。
“永秀,”贵妃抓住自己身边人的手,她的声音很轻,很慢:“我好像真的疯了。”
美人说,
“我竟然觉得我们的命不该这样轻贱。”
“我竟然觉得上位者要为他们的轻狂傲慢付出代价。”
永秀看着自己的娘娘,他知道她在宫中的每一日都不开心。她获得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却还是一次次身不由己。
她地位微贱时父兄遭人欺凌,她连痛哭一场的资格都没有。
她地位崇高时有人因她而死,但是她的怜惜和愧疚却好像都是错的。
天家皇权,将人折磨地如鬼魅一般苟活于世。
“娘娘,您再忍一忍。您筹谋了那么多,就快好了。”
齐坞生放走昆吉的事情朝云行不是没有过质疑。
“现在将人放走,岂不是纵虎归山?”
齐坞生瞥了他一眼,“他们在此处孑然一身,想要玉石俱焚自然容易。”
朝云行才恍然,若是蛮族真的带着妻女妇孺来到齐国,自然就成为了他们的牵绊。
可是这位将军还是认为此计太过冒险:“几个月的养精蓄锐,谁能保证他们明年不会卷土重来?”
暗枭的首领呵呵一笑,开口解释:“殿下只答应保住他们的人。”
“你是说……”朝云行脑海中闪过了什么,却没有抓住。
“齐国不同塞外,没有广阔的草场。怎么可能饲养牛羊?”
“为了租地圈养牛羊,他们就要卖掉自己的马。为了保住自己的马,他们就要宰杀现有的牛羊。”
朝云行看向齐坞生,年轻的皇子沉默地坐在桌案前,好像没有发现他心中的震动。
将军彻底叹服,不再询问。
“那眼下,我们该怎么做?”
俊美的青年起身穿戴盔甲,他的眼神中是旁人看不懂的幽暗和冷漠。
万里外的京城中,有他必须回去的理由。他已经为了那个目标扫平了无数障碍。
“皇帝病重,妖妃乱政。”
“太子勾结外敌残害兄弟。”
转向朝云行和暗枭首领,齐坞生亮出兵符。
“今日仆地起兵。”
“清、君、侧。”
第48章
京城这几日并不太平。
仆地的十九殿下起兵,口口声声说有太子殿下通敌叛国的证据。而太子殿下这方却痛斥皇弟以下犯上图谋不轨。
皇帝病危陷入昏迷,无人能够主持大局。
城外,
朝云行进入军帐行礼:“殿下,宫中密报恐怕就是今夜了。”
齐坞生擦拭着手中的剑,神色自若:“明日辰时之前务必封好宫中同外界所有的出口,不允许任何人离开。只要归降,一切照旧不会赐死。”
他尤其强调了一点:“封住通往国寺的山道,不允许任何人前往。”
朝云行点头记下,转而又有些不确定:“那……永宁殿?”
他偷偷打量齐坞生的眼睛,这些天十九殿下的领兵的样子实在太过于凶狠敏捷,朝云行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待曾经抛弃他又亲自给他赐婚的秋贵妃。
齐坞生沉默一瞬:“围住永宁殿,不能动任何一个人。”
“只要秋娘娘愿意,我们还能够和好如初。”
此次回京,那些旁人所觊觎艳羡的权势地位唾手可得。以天下养,也许就会得到娘娘的垂青吧。
——年轻俊美的男人摆弄着手中的兵刃,他已经出落的十分高大健壮,不知这番深情模样若是落在旁人眼里会引来多少闺中女子的遐思。
朝云行闻言却皱了下眉,他们起兵是用的名号是“妖妃乱政”,若是殿下登基之后并未处死秋贵妃,那岂不是会引来臣民非议?
齐坞生显然已是考虑过这一点:“新帝登基,贵妃秋仪殉葬,秋娘娘会有别的身份。”
朝云行叹了口气,也不敢再有异议:“殿下深思熟虑。”
一切就快了。
秋娘娘,四年未见,别来无恙?
处正厅,
兰贵人和丁贵人刚刚侍奉过了汤药,就看见阴沉着脸匆匆离开的太子殿下。
“你说,太子这几日是怎么了?怎么这般慌张。”
兰贵人打量了一圈四周,没看到有眼生的宫人,这才开口:“别乱说,前朝局势不稳,太子心烦的很。”
“为了十九殿下的事?”
“还能有什么事?”
兰贵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今夜入夜后千万别出来,一切都要等到明早天亮再说。”
丁贵人吓地捂住嘴:“那十九殿下难不成真的要打进宫来?”
“难说。”兰贵人皱眉。
圣上这次昏迷以来,永宁殿从未来侍过疾,也并未差人前来过问。秋贵妃娘娘一直称病,闭门不出,太子和任何人的求见都一概拒绝。
那位娘娘一向最是谨慎通透,对世事洞若观火。
若是连她都不愿插手的事,就绝非是普通的小事。
她隐隐觉得这是一个信号。
恐怕这京城的天,就要变了。
永叙五十八年,
宫中从来没有一个夜晚这样漫长。
已经过了寅时,打更的却还没有出现。整条长街上没有灯火也没有往常的声音,寂静一片。
九月末入了秋,夜里寒凉起来,风一吹树木吱吱作响发出如人一般凄厉的哭嚎。
叶子散落了一地,没人理会。
传秋贵妃口谕,六宫大门紧闭,宵禁时间任何宫妃不得出入。
寅时两刻,黄德全恭恭敬敬地端着一盘东西来到了永宁殿。他是这个宫中最惯会见风使舵的人,他早已看清楚,无论哪位殿下登基,永宁殿这位都有举足轻重的位置。
美人扫过他手中白色的绢花,沉默地看了黄总管一眼。
老太监被她那双漂亮却没有感情的眼神惊了一瞬,立刻钦敬地低下头,将托盘又往前送了一下。
贵妃的视线落在永秀身上,一向机灵的永宁殿总管将一个黑色的罩子拢在手中的灯笼上。
黄德全见状微微皱眉:“……娘娘。”未免有些早了。
“走吧。”她好像笑了一下,搭着永秀的手踏入了夜色中。
月色清冷,落在永宁殿主仆二人的身上。
贵妃娘娘穿着最盛大的宫装,裙摆行动间划出好看的波纹。但是她的身影又是那么单薄,灯笼中微弱的烛光照亮了她身后的路,她的身前仍是漆黑一片。
永宁殿的仪仗所过之处,行走的宫人贴墙而立,呼吸的声音也微不可闻。
中宫,此处是离圣上所在的处正厅最近的宫帏。
秋仪踏进去的时候没有一个宫人通传,不见人影,不见哭声。
她神色淡淡地看向黄德全,御前的人自她身后关上了宫门,将一切锁在了其中。
进入室内,周皇后低着头坐在上首。
她穿着凤袍,也是一副盛装打扮的样子。
可是此刻,贵妃姿容胜雪,撑得起身上无边荣华。本该母仪天下的中宫形容枯槁,瞧面色也是哭了半宿的样子。
“娘娘竟然没睡?”秋贵妃好像有些惊讶。
皇后冷笑一声:“收起你虚伪的模样,昨日你停了御膳房送来的餐食,本宫就料到有这一遭!”
美人不紧不慢地擦了下手指,她莹白的手才微弱的灯火下纤细柔嫩。
她笑笑:“是呀,吃的太多,不好收拾。”
周皇后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她干呕了一声,瘫软在地:“你这个妖孽!”
她突然凄厉地喊出声来:“太子呢!太子何在?”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样被周家抛弃,被当作人情送给面前这个貌美心黑的毒妇。
永秀上前一步:“回皇后娘娘的话,太子殿下此刻在处正厅恭候,暂不便来此。”
秋仪抬手示意永秀退下,她慢悠悠地坐在了自己每日晨昏定省的位置上,仿佛此刻她还是那个尊敬中宫的妾妃。
“十四殿下早已被玉碟除名,送去做了周家的儿子。”
周皇后一怔,遂即笑出声来:“你在说什么啊……”
她的笑容突然凝滞:“放肆!”
“十四皇子是皇上的儿子,无罪在身为何被除名!”
“圣上慈父之心,想保下这个儿子。除名是给新帝的投名状。”她顿了顿,“皇后娘娘慈母之心,自然不会让他失望。”
周皇后目眦欲裂:“究竟是新帝担心牝鸡司晨,还是你秋贵妃早已视本宫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后快!”
美人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丁常在的舞裙,招蜂引蝶。”
“宫宴《众生》舞中内情。”
“江南水患刘平陷害。”
“秋翰身上的烙印。”
“东街胡家女人的命。”
“还有这些年明里暗里的□□、钩吻。”
“皇后娘娘觉得,臣妾倦了,不想一桩桩提起清算也不想掰扯出一个是非黑白。”她右手拂过永秀手中端着的那条白色锦缎,神色温柔。
“这条凤凰的眼睛,臣妾拆了绣,绣了又拆。用了娘娘最喜欢的红色。”
周皇后眼神中有着浓浓的恨意,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输在了一个庶民出身的女子身上。她挣扎着爬起来掀翻了盘子,护甲几乎戳到了贵妃的鼻尖:“秋贵妃,这些年你就问心无愧吗?”
秋仪垂眼:“从未伤过旁人,自然问心无愧。”
周皇后冷笑一声:“呵,你秽乱后宫,私通皇子。太子为何护着你,仆地的那个孽种为何对你念念不忘,国寺里那个劳什子国师为何偏偏对你青眼有加。你自己心里清楚!”
永秀立刻看向主子的神情,他知道娘娘最忌讳人提到十九殿下的事。
谁知秋仪没有动怒,万分平静地反问:“孽种啊……永叙四十四年凭空消失的嫡子,还有那凭空出现的孽种都是谁?”
周皇后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你知道……?你竟然知道?”
她收不住眼泪,却再也没有挣扎:“秋贵妃,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所愿皆失,生生世世永无宁日!”
美人的身影被合上的宫门所挡住,诺大的中宫只剩下皇后和她面前的白绫。
她笑了一声,脸色灰白伸出手去。
这条白绫在永宁殿绣了四年,
正如永秀所说——快结束了。
秋贵妃神色平静地走出来,黄德全和他身后御前的人却大气也不敢出。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平时柔柔弱弱的娘娘发起狠来竟然这样无所顾忌,普天之下敢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人恐怕只有她一个。
永秀却不害怕他的娘娘,他心中只觉得讽刺极了。
今夜能参与到这件事中的哪个人手中沾的血都比娘娘多。可是他们心中觉得娘娘是下位者,是出身低微的。因此娘娘的愤怒和反抗才会惊讶到他们。
他替娘娘拢好了披风,远处天边擦过一丝光亮,此刻已经是辰时破晓。
秋仪走在长街上,她的身边只有永秀一个人。
那个黑白的灯笼已经熄灭,微弱朦胧的天光照亮了她身前的路。
她就这么慢慢的走着,听着身后突然响起了厚重悠扬的钟声。
“咚——”
她想起入宫前夜昏暗灯光下父兄的眼泪。
“咚——”
她想起她对孙嬷嬷说,她要做那颗树,不做树上的花。
“咚——”
她想起秋翰出事时,自己被迫亲眼看着他受刑。
……
她记得自己低贱时被踩入尘埃,也记得得势时的高朋满座。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好想回到东街,好想回到哪怕是她最讨厌的阴雨天。
她的母亲会温柔地把她和秋翰抱在怀里,秋翰会跟她诉说着自己以后要当一个忠良贤臣的梦想。那些枯燥的说法会让她昏昏欲睡。直到秋翰说:“等我们有钱了,我们就去买两串糖葫芦吧。”
已经即将陷入梦想的小秋仪会迷迷糊糊地说:
“好。”
第九声钟响,有哀戚的一声高呼:“皇上驾崩——”
紧接着而来的是另一声:“皇后娘娘殁了!”
天空中远走飞去的鸟儿奋力拍打着翅膀。
美人顿住,她抬着头,有一滴冰凉的水顺着脖颈消失在厚重的衣物中。
——回不去了。
更远处,宫门突然传来通天的火光。
第49章
“净尘,将门关上。”
“她不会再来了。”
九声钟响昭告国丧,她身为贵妃不可能安于事外。无论是太子还是那仆地带着滔天恨意回来的十九殿下,都不会轻易放过她。
穿着灰青色衣袍的男人神色古井无波,仿佛山下的乱象不能影响他的心绪。
今日是每月秋贵妃到访国寺同国师对弈品茶的日子,小沙弥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山道,又看了看师父平静的神色,犹豫了一下将门掩上——隔绝了冲天的火光。
净尘觉得他时常看不懂师父的心思。
师父命中的劫难是贵妃娘娘,他因此设计将人召进宫中,他们之间本该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可是这贵妃娘娘倒也奇怪,偏偏每月雷打不动地来找师父。师父竟然就此沉默地顺应了下来,偶尔还会给秋贵妃准备一些时令的茶点。
久而久之,净尘也看不懂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了。
“师父,您不担心贵妃娘娘吗?”
国师一愣,他跪坐在一尊高大的神像前双目微阖,神像的阴影遮盖了男人的表情。
“前缘已尽,不必再提。”
净尘品味着这句话,悄悄用眼睛打量自己的师父。不知道是不是今日阴雨,室内昏暗不明——国师隐藏在暗处的神情竟然瞧出几分悲伤的样子。
小沙弥摇摇头,只觉得自己真是昏了脑袋才会觉得师父这样接近神明般冷漠没有情绪的人会因为俗世中朝代更迭产生的因果而感到悲伤。
神明是没有心的,所以不会动情,也不会怜悯。
永叙五十八年的九月。
秋风乍起,风雨满楼。
人人都知道这并非是一个安宁的日子,但人人都在希望这一日不要太早到来。
只是往往事与愿违,人胜不过天。
亲恩殿的齐晟被宫道上的混乱声响惊醒,他阴沉着脸抓起枕边垂垂老矣的白猫,赤足来到了宫门口。两名陌生的带刀侍卫拦住了他:“奴才奉命驻守亲恩殿,任何人不得出。”
“出了什么事?”齐晟询问。
“宫内走水,十四殿下切莫惊慌,奴才等必将保护好殿下的安危。”那守卫说的一板一眼,仿佛正在背诵接到的命令。
齐晟怀中的白猫年龄已经很大了,常年无力行走让它的毛色枯黄,四肢孱弱。甚至一双明亮的猫眼也黯淡下来,不再像从前那般圆润灵动。白猫被主人突然用力的手劲捏痛了,但是它只是挣扎了一下,没有出声。
守卫被他阴郁的眼神吓到,脚下轻轻后撤半步。
他看见面前这位十四殿下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你在说谎。”
“圣上驾崩了。”
“这不是走水,这是宫变。”
朝云行的人迅速控制了京城中和皇宫相连的街巷,所有的喉舌要地都有专人看守。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口,平民百姓已经提前递了消息,白日间不会有任何人出来走动。
即将而立之年的将军抬眼看了头顶初升的日头,静静等待着宫中的消息。
处正厅内,
黄德全刚整理好帝后的装束,就被突然冲进来的军士按到在了地上。他年纪大了,受不住着猛烈的一撞,忍不住闷哼一声。
穿着特殊服秩的侍从迅速走进,没有将眼神分给即将合葬的帝后二人,反而迅速在屋内翻找着什么。黄德全被牢牢制住,也看不清他们究竟在找些什么。
“回殿下的话,没有遗诏。”
黄德全努力侧过头去,外面天光正亮,来人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知道对方十分高大,身姿健硕挺拔,只一眼便知气势不同常人。
男人的军靴是皮质的,走在大殿中冰冷的黑色砖石上发出让人胆寒的声音。
他缓缓走到黄德全的身边,轻笑一声:“这不是黄总管?”
黄德全挤出一个笑容:“奴才给十九殿下请安。”
“一别四年,黄总管可还安好?”
黄德全只觉得肩膀上的力道要将他整个人折断,但还是咬着牙点头:“托殿下的福,可不是一切都好。”
齐坞生的长发高高竖起,披着墨绿色的大氅,他用于牵缰绳的手套已经蜕下握在一只手中,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极细的马鞭。
暗枭早已控制住处正厅大大小小的入口,他的配剑根本无需出鞘。
黄德全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想缓和一下气氛:“殿下您这是何意?陛下刚刚龙驭殡天,您这不是存心让他老人家不得安生吗?”
他说完这句话后,许久没有得到回复。
黄德全咽了一口吐沫,一颗心脏狂跳不止——生怕自己触怒了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殿下,白白招来横祸。
齐坞生倒没有动怒,而是撩起衣摆挑眉蹲下,他打量着黄德全因疼痛有些青红的脸。
将马鞭在手中轻点几下:“黄总管是聪明人。”
“遗诏在何处?”
黄德全终于受不住这种压迫感,快速开口:“太子殿下日出前就出了宫,奴才也不知道具体去了哪啊!殿下明鉴。”
齐坞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给了暗枭头领一个手势。
有人立刻塞住了黄德全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黄德全被那没有感情的无机质的眼神吓住,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呆呆愣愣地任由别人将他带走。
站在原地的十九殿下沉默着歪了下头,拔出了一直佩戴在腰间的宝剑。这柄剑比常人用的剑要长上一截,剑锋处开了血槽,是双刃的。
暗枭的首领见状连忙低下头,他知道这位殿下出手的狠辣利落,如今他们已经占领着处正厅,后宫也即将完全控制,但是殿下仍将宝剑出鞘——证明事情还没有结束。
当他们走出处正厅,汉白玉台阶下静静肃立着几人。
他们于今日来到宫变之中,若是失败便会被打上乱臣贼子的名号惹来新帝的厌弃,招来灭顶之灾;若是成功,便会被他们所支持新帝奉为国之功臣社稷良臣,从此仕途坦荡步步高升。
对他们来说,这是压上家族前程和个人性命的一场豪赌。
所幸,他们赌赢了。
穿着朝服的王太傅率先跪了下去。然后接着是户部、兵部的侍郎,一位接着一位带着十数位朝臣行向高台上的齐坞生叩首。
可以说,从今日起,大齐有了新的帝王。
新帝举起他手中的剑,神色平静却字字清晰:“叛党谋害天子,皇后娘娘情深自尽,今日朕奉上苍旨意为父皇还一个公道。”
“太子和其朋党,即刻诛杀。”
从前齐坞生是人人厌弃不得宠的弃子,对方是大齐名正言顺的继承者,身份天差地别。可今时今日时移势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形早已逆转。
他出身低微,生母不详,少年时留恋辗转于封地,最终在泥泞中成王。
这场宫变最终在傍晚时分落定。
而云层再也沉积不住,降下细小的雨丝,洗刷着宫内每一个冤屈的、罪恶的角落。
暗枭向做事干净,微微残留的痕迹在雨水的荡涤过后已经全然看不出来。
齐坞生行走在雨里,身边人不断汇报着各宫的状况。
“藏宝阁的珍品都没有损失,朝将军御下森严,没有人敢违背军纪。”
“嗯。”帝王发出了一声气音,示意知情。
“后宫的嫔妃、宫人,也都没有伤到,只要肯降没有为难。”
“嗯。”
“朝将军回话说后宫自日出后就严防死守,已经清点过没有任何人进出了。”
“……嗯。”
不知怎的,侍卫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否则陛下怎么似乎略微松了一口气。
冷峻的帝王手中的利剑上已经沾了血,那是他方才解决了两个想反扑的刺客。可是最为要紧的是,太子逃走,周家内大部分关键的文书已经被销毁。
他和太子党纠缠超过半月,已经拖了太久,给了对方喘息的时机。那些不为人知的阴谋就藏匿在暗处,时刻准备着卷土重来。
齐坞生已经有半月没有听到来自宫内一丝一毫的消息,尤其是……关于那个人的。
他很好奇秋娘娘的反应,她会恨自己断了她和情人的缘分,还是会恸哭忏悔……那些他们之间的往事?
他的喉结滚动一下,就快了。
今夜,就是他们相见的时刻。
夜色染上了全部天幕,雨下的越发大了。
山上的小路变得泥泞不堪,就算放在平日这样的天气也根本不会有前来参拜的香客,更不要提是今日了。
净尘板着一张小脸在国寺中敲着木鱼,为今日死去的亡魂诵经祈福。
他察觉到了师父进入堂中,恭敬地双手合十:“师父。”
国师看着外面的电闪雷鸣,眼神中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山下的声音停了多久了?”
“一个时辰前就差不多平息了。”净尘歪头思考后给出了答案。
国师嗤笑一声:“太子真是废物。”
小沙弥倒是一本正经地反驳:“他的星运太过普通,做个安康时节的平凡国主都成问题,当然不敌那颗帝星。”
国师神色一变:“……齐坞生,是帝星?”
净尘不明所以:“从前他的星宿太过于孤僻暗淡,同万千星星搅在一起,半月前星相才有了变化。怎的?师父竟然没有看到吗。”
男人的脸色不佳,他竟然不知不觉中被那个女人影响至此。
她半月未出现,自己竟然就荒废了修行。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国寺外突然传来了轻微的叩门声。
哪怕有所准备,那薄荷绿色清淡单薄的身影却撞进了国师的眼。
秋贵妃摘掉了那满头华贵的珠饰,不施粉黛,黑色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身后。她左手撑着一把油纸伞,身上衣裙却早已经被雨水打湿。她的鞋子不知是丢在了哪里,雪白的赤足站在满地的泥泞中。
她的神色淡淡的,却平白瞧着有些可怜。
国师的视线扫过,她的双颊染上淡淡的粉色,将脚往裙子中收了一下。
她轻启红唇:“国师大人,帮帮我。”
国师想,他真的是昏了头才会再一次掉入她初见时伪装的无辜陷阱中。
这是他的致命劫难,
但是他甘之如饴。
第50章
“徐公公,这是第几日了?”
被唤住的青年太监顿住,恭敬行礼。
“太妃娘娘安。”
他生的十分普通,样貌虽然算作周正,但就算见过千百回还是不能让人有明晰的印象。这也是宫中诸人对他一个普通御前太监突然一跃成为新帝身边总管如此惊讶的原因。
这个在风雨飘摇之际迅速崭露头角的小太监,曾经只是黄德全身后徒弟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他跟在御前从未办过什么打眼的漂亮差事,却突然得到了新帝的器重。
让人不禁怀疑陛下早在皇子时期,这位徐公公就上了一条好船。
徐启夏微微低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明明礼数周全但丝毫不肯退让,只言片语的信息也不肯透露。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后宫中也承蒙了这份恩德。兰贵人丁贵人接连晋了位份不说,其余大大小小嫔妃也都有恩典。
唯独有两个人在册封中隐去了姓名——曾经的中宫皇后周氏,和永宁殿凤仪万千的贵妃秋氏。
前者死在宫变的那一夜,结合着那已经凋零衰落的周家一族,有心人笃定这位皇后娘娘并非是“惦念先皇,悲痛欲绝,深夜自缢”这么简单。
但是新帝没有追究,自然就没有人敢再提起。谥号尊荣给到位,朝臣不再议论,那这件事情就草草揭过了。
至于后者——兰太妃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冷颤。
她不敢回想那一日新帝摆驾永宁殿之后震怒离开的样子。
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那夜后,永宁殿成为了这个宫中最大的禁忌。她和丁太妃也再没有见过或是听过任何一丝关于那昔日秋贵妃的消息。
太妃娘娘瞥了一眼身侧,大宫女连忙挥手将后头跟着的奴才都驱散几丈远。
她放轻了声音,放软了声调又问了一次:“徐公公,这是永宁殿不许任何人进出的第几日了?”
徐启夏露出一个笑:“太妃娘娘,有些事是不好打听的。”
兰太妃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玉镯褪下,拉过徐启夏的手放在他的手里。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担忧:“徐公公,你也知道,本宫和先帝的秋贵妃一向情同姐妹……”
“您给我一个准话,圣上难不成是想活活饿死渴死他的养母?”
她说到这,已经是有几分咬牙切齿。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昔年秋仪为了在太子的折磨下保住这个孩子的一条命废了多大的气力。秋贵妃受了多大的委屈耗尽了多少心力给他请了师傅换来了读书习武的机会。
更不要说他起兵成事所依仗的仆地——离京城足够远,能够暗中养精蓄锐,农耕富饶又足够养兵。
瞧瞧他起兵时用的好名号——“妖妃乱政”,真真是叫人寒心至极。
徐启夏不说,她数的清清楚楚,今日是永宁殿闭宫的第十二日。什么样的人能十二日水米未进?他自己将事情做绝,难道还能堵住这悠悠之口!
她气的耳畔的步摇都跟着颤了起来,徐启夏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突然开口反问:“先皇驾崩前,太妃娘娘有多少日没见过秋贵妃?”
女人一愣:“半月有余。”
先皇病危,特令嫔妃侍疾。永宁殿称病半月不出,其实说来加上新帝登基后的这十二天,她竟然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真真正正见到秋仪了。
徐启夏的头更低了:“那太妃娘娘怎么就能笃定,害死秋贵妃的是陛下呢?”
兰太妃的神色一下子苍白如纸。
她身子晃了一下,身旁的大宫女连忙扶住娘娘,但是却不想娘娘竟然跌坐在地掩面落泪起来。
女人望着总管太监逐渐远去的单薄身影,突然想明白了一切。
贵妃秋仪,是否早在先帝驾崩前半月就被送进了皇陵?
徐启夏进了勤政殿。
暗枭的探子正在低声汇报着江南有几个太子旧部的官员似乎有不臣之心。徐启夏没有犹豫,直接退到了屏窗后等着圣上传唤。
可是帝王看见了他,挥手打断了暗枭密探。
“他可招了?”
暗枭的人识趣地先行告退,徐启夏走至殿中叩首:“回陛下的话,奴才无能。”
十二日来他奉命用参汤吊着那永宁殿太监的命,但是对方像是认定了一个死理,一个字都不肯多说。审来审去也不过是一句:“奴才只求陪主子去死。”
说完便向那石阶、柱子、香炉冲去。
徐启夏每每叫人拉住那个太监,都不免觉得头痛万分。陛下一直没给一个准话,他不能让永秀丢了性命。但是这个像女人一般漂亮的阉人就像是一条阴毒的蛇,打定主意他不敢真的拿他怎样。
是个有血性的,将皮肉之苦生生忍下,但是绝不退让。
帝王听了回禀,不置可否。
“带他过来,朕亲自来审。”
徐启夏打了一个寒战,他知道帝王此刻的平静有多么让人心惊。十二日前的那个雨夜,他再也不愿回想那个像修罗一样可怖的人。
此刻外面黑云压城,直叫人心中闷闷的不痛快。
永秀半昏迷中被人扔在了地上。
他白皙的手骨节分明,此刻已经消瘦的只剩下凸起的轮廓,曾经养尊处优长出来的细嫩皮肉已经干瘪下去。好在没有用刑,他只是瘦,身上却没有伤口。
他闻到了熟悉的龙涎香。永秀趴在地上,嘴角轻轻勾起。他知道自己成功了,至少让齐坞生相信了大半,否则这个疯子不会急迫到要亲自见自己。
当初娘娘提前半月闭门谢客等的就是这一天,不会有任何人怀疑秋贵妃的死。将所有事情推到那已经埋在黄土中的先帝身上比什么都管用。唯一的意外就是坐在皇位上这个人的执念,娘娘不知道,他可是太清楚了。
那个清晨,娘娘曾问他愿不愿意一起走。
他说谎了,他说不愿意:“奴才从小清苦,见惯世间繁华后已不愿放手。娘娘自去吧,奴才宁愿在宫中老死一生也不愿回到清贫百姓一日。”
他那个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娘娘给了他安身之所,他因此也风光了好久。他总要做点什么来回报娘娘的恩情啊。做戏做全套,他留下是死是活都能够让面前这个人相信娘娘真的死了,也能够断了对方的念想。
他的傻娘娘,她从来不知道这个人的狼子野心,她竟然为了自己这个奴才留下了一封书信。
「我假死之后,往事估计就能一笔揭过了。十九再恨我也不会拒绝这最后一个请求,这封信你拿着给他,足够保你日后无忧。」
永秀咳嗽了一声,听见御座上的帝王问:“她在哪?”
“东郊,皇陵。”
“你在说谎。”齐坞生的神色冷峻,眼神仿佛要将地上的人千刀万剐。
贵妃秋仪是何等的聪慧睿智,她终其一生都在逃避殉葬的既定命运。她搬弄权术扶持母家,操纵后宫独揽大权,抚养皇子以备不时。她怎么可能甘心赴死?
她那样一个贪慕权势的女人,会在最后一刻放弃一切干脆利落地入了皇陵吗?
永秀突然笑起来,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分外诡异。
“陛下,奴才想问,您找娘娘做什么?”
他太虚弱了,几乎每说一句话就要喘上很久。但是他的话就像鬼魅之言一般笼罩在这个大殿中,让一旁的徐启夏几乎要昏厥过去。
“您是要完成诛杀妖妃的誓言吗?不对,妖妃已死,为何您还不昭告天下?”
他笑的像孩童一般顽劣:“您找娘娘做什么?”
“娘娘受尽屈辱的时候,您不找她。”
“娘娘身边群狼环伺的时候,您不找她。”
“她终于有天走出永宁殿这座活棺材的时候,您开始找她了?您找她做什么?您到底是恨她还是爱她!”
徐启夏从阴影中出来,想慌忙堵住永秀的嘴。却被上首人阴翳的眼神慑住,“让他说完。”
永秀嘲讽地看了眼徐启夏。
“陛下,您知道您现在是什么眼神吗?……是嫉妒。”
“你在嫉妒一个太监,从你十二岁嫉妒到今天!!”
“秋贵妃已死这早已是尘埃落定的事实,你却借着这个由头来折磨我,你是不是很嫉妒,我,才是陪她最后一程的人。”
“你三年边关苦寒没有得到她只言片语,她却为了我临死前留下一封书信,替我安排好往后的坦荡人生。你是不是嫉妒的要死掉了。”
“齐坞生!帝王啊,你回答我,你到底是恨她贪慕权势机关算尽,还是恨她长袖善舞从未偏爱过你。你究竟是想找到妖妃早日诛杀,还是你爱而不得因此生恨!”
“你回答我!”
永秀轻柔尖利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勤政殿。
没有一个人敢去看上首帝王的脸色。
有人说过,当两方交谈时,若是一方突然开始毫无预兆的攻击构陷。不管所说内容是真是假,被指责的一方将会掉入一个急于自证的陷阱,从而默认了一些不利的条件。
永秀说完这些话已经是眼前发白,但是他还在撑着。
这是一场心理的博弈,如果齐坞生纠结于他自己对秋仪的感情之中,就会不由自主地承认那个先决条件——秋贵妃已死。
永秀当然知道这些话说出来自己几乎必死无疑。
但这是他压抑多年的所思所想,当这位杀伐果决的新帝被激怒时,往往就是齐坞生失败的开始。他恨不得齐坞生恼羞成怒直接一剑杀了他,从此之后娘娘再没有后顾之忧。
可谁知,高大的帝王起身,清晰沉闷的步伐走到了永秀身边。
男人低沉的声音居高临下响起:“朕会如她所愿,保你此后荣华富贵。“
永秀一抖,他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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