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吴镇,永宁桥。

    冬去春来,此地地处江南,桥下的水立春后就开始慢慢涨起。

    桥上的摊贩中一个青年盯着河里嬉闹的一对鸳鸯出了神,嘴里随口询问旁边人:“冯姑娘这几日还没出摊啊?”

    被问到的是个做竹篮的妇人,闻言笑着打趣道:“怎么?才几天不见就想人家了?”

    青年闹了个红脸,扭头不说话,沉默着继续做手里的活计。

    他是以做女子用的珠钗首饰为生的,此刻不过谈话间,一个风吹便微微颤动的点翠步摇就在他手中渐渐成型。

    冯姑娘大约是半年前独身来到此处,她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但是那身段容貌震慑住了所有人的心神。肤白发乌,仙姿佚貌,唇不点而朱。

    别说那些适龄的小伙子,就连上了些年纪的婆婆们都争着想收留她。

    毕竟人人都喜欢这样一个安静又似天仙一般美丽的女子。

    可是冯姑娘婉拒了所有的帮助,自己置办了一间小屋,往后的日子里就靠着做绣娘给人缝补东西才在此地有了营生。

    桥上的其他摊贩好奇,吴镇既没有她的亲人朋友,她又是个女子,怎么会偏偏在这混乱时节来到此处。

    冯姑娘面对这些问题也不避讳,往往垂下一双清澈的杏眼,语气平淡道:“从前我在京城富贵人家中做绣娘,不巧被老爷看中,我不愿委身就请辞离开了。”

    “给老爷做事时听过有善心人在此地捐了桥,便想来此处看看。”

    她说的云淡风轻,吴镇的人却可以想象到一个貌美年轻的绣娘被年过半百的老爷觊觎,于是被夫人打发出门的凄惨经历。

    冯姑娘说的容易,恐怕这个中滋味非常人不可体会啊。

    众人心中怜惜,也再没有过问过她的来处,只当作是邻里正常相处。不过自从很多人得知冯姑娘尚未婚配后,心思也活络起来,十里八乡的媒人几乎踏破了她那小小房屋的门槛。

    谁知冯姑娘却说:“我曾有一两情相悦的青梅竹马,亲手将我卖进了那户人家。恕我此生不想再碰这些儿女情长了。”

    媒人们纷纷抹泪表示理解也不会勉强,背地里捶胸顿足扼腕叹息,只恨这上天嫉妒红颜,给了她如此命运多舛的前情。

    除开这婚嫁之事以外,冯姑娘刺绣做衣裳的手艺倒是一等一的精妙,纹样图案放在京城都会是最为时兴的技艺。

    吴镇的人哪里见过这样好的绣品。更确信了冯姑娘来历不俗。

    只是她有一个规矩,无论谁买了她做的衣裳,都不能穿去或者卖到京城。

    青年连着几日没有见到冯姑娘,于是壮着胆子又去问那编竹筐的婶娘:“阿姐,冯姑娘究竟为什么不出来了?”

    “啊呀,县丞家的千金说是要出嫁了,托冯姑娘赶制一身见夫婿的衣裳呢。”

    “她这几日估计都要忙疯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催的这样急。”

    青年有些不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成亲还要提前见夫婿吗?”

    婶娘忙活手中的事,敷衍:“那谁知道喽。”

    春雷暴鸣,扰的人惊悸忧思不得安睡。

    往往这样的时节,那些记忆中已经淡忘甚至毫无印象的片段会措不及防地进入梦中。

    「小孩,跟我走吧。我很擅长要饭」

    ——她,原来有过那么灵动活泼的时候。

    「安心睡吧。」

    ——秋娘娘也曾夜半为了习武受伤的他更换锦帕。

    「若我出事,便让兰贵人照顾你吧」

    ——为什么他没有早一点发现她情绪的不对呢?

    「那个孩子……烦得很」

    ——她当时,知道他在窗外吗?

    「我为你要一块离京城最远的封地,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昔日的对话,究竟是将他放逐,还是藏着更深的秘密。

    ……

    「那得你成为皇帝才行。」

    勤政殿的龙床上,身着黄袍的男人突然惊醒。

    他宽阔有力的胸膛微微起伏着,额头前有一层薄薄的汗水。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梦见她。高傲的、鲜活的、肆意的、尖锐却脆弱的她。那些因为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也无人肯帮他回忆的她。

    齐坞生开口,声音有些干哑:“掌灯。”

    年轻俊美的帝王沉默着坐在床前,打量着入眼所见的所有明黄的事物。在沙场用汗水混着血水终于得到了这一切,可是当初许诺了他爱意的那个人呢?

    他以为秋娘娘喜欢有权势的男人。

    可是当他成为这个天下的主人时,秋娘娘却不在了。

    没有只言片语,没有解释。

    他们说,她死了。

    她的来去都像是琢磨不透的风,一切全凭她的心意。

    她高兴的时候哄着男人们为那一点权力斗的死去活来。是不是她不高兴了,她觉得没有意思了,就这么狠心把所有人抛在身后,从容赴死?

    他愤怒过,质疑过,可是永秀、秋翰、兰太妃,所有曾经与她亲近的人都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暗枭无论怎样查都只会一次一次告诉他——

    贵妃娘娘确实自先帝驾崩前半月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这世上。

    他想,是啊,大抵她是真的不在了。

    一个人若是活着,怎么可能了无痕迹?

    他忽地起身披上一件外袍,此刻已是深夜,当值的宫人不知所踪。新帝连发冠都没有佩戴,赤足走出了门外。

    徐启夏看到圣上的模样,讳莫如深地给了身旁人一个眼色:“摆驾永宁殿!”

    御驾到了永宁殿宫门口,

    这座宫殿修建时规格制式就不同寻常,此时荒废了大半年,更显得凄凉诡异。宫苑内竟然已经生起杂草,可见平日无人踏足。

    听到动静,耳房中点起一盏灯。

    一个瘦高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他的头发梳起衣着整齐,显然是半宿未睡。

    和有些散乱狼狈的齐坞生比起来,倒是执意守在这无人处的永秀精神更为好些。

    “你不睡,半夜跑到我这撒什么疯。”

    徐启夏站在宫门口,身子背对着里面脸朝着墙,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肩膀,果然无论他见多少次,都无法适应天下竟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人。

    不过想到这疯太监的主子是那曾经权倾朝野的秋贵妃,他又顿时不觉得奇怪了。

    见齐坞生没有回话,永秀嗤笑:“都过去多久了,你还是这样。后宫里的人被你吓破了胆子,不敢提她的名字。无人陪你思念她,你就跑到这里来。”

    赤足站在碎石和荒草中的帝王贪恋地看着这座熟悉的宫苑,想努力找到曾经的痕迹。但是他知道这不过是饮鸠止渴,他只会一次次失望而归。

    但是这一次,他问了一个从前没有问过的问题:“她,留下那封信时,对你说了什么?”

    永秀一愣,乐了。

    他绘声绘色地给帝王还原着“贵妃娘娘被带走前的反应”。

    “娘娘把信塞到我的手里,说她今后护不住我了,但是若有朝一日你登基,因着她身死,过往种种多半能够一笔勾销。所以,这封信是娘娘特意留下来保我这个奴才的。”

    “娘娘到最后,都惦念着我。”

    永秀欣赏着对面人渐渐冰冷下来的眼神。

    “你为了那点猜疑折腾了她所有在意的人。怎样?你失算了,她根本没有出现。娘娘死了,你这样做只会让她的在天之灵不得安生!”

    “就是因为你,你们这群疯子,才会让她宁死也不愿留在这个鬼地方。”

    永秀啐了一口,眼泪却情不自禁地从两颊滑落。

    齐坞生幽深黑寂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永秀,他放在身侧的手掌握起又松开。

    徐启夏偷偷看了一眼,却吓得立刻重新将自己藏了起来。

    此刻他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来形容所看到的一切。

    高大的帝王身上笼罩着像要凝成实质的悲伤,浓郁地无法散开。

    他就像一个奔跑在田野里的孩子,用尽全力地去扑一只蝴蝶。

    孩子赤着脚在田垄上奔跑,他被稻草划伤,被蚊虫叮咬,但是他一直在追逐着那只美丽的蝴蝶。那是他整个年少时期的幻梦。他跌倒了,又爬起;爬起了,又跌倒。

    他就这样不停地孤注一掷地追着,遍体鳞伤也难掩内心的执拗。

    等到他终于追到蝴蝶,但是又顷刻间失去,没有人能够陪伴他一同悼念他的蝴蝶,只有漫天的指责。他连说一句无意都没有机会。

    齐坞生最终轻笑一声:“你是对的。”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宫殿。

    夜幕沉沉,永宁殿的宫门像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时刻准备着要将无辜的灵魂吞噬殆尽。

    男人孤独决绝的背影独自在长街上远去,除了暗枭在隐秘处守卫,没有任何人敢跟上。

    他就这样走啊走,走到天光微亮。

    远处天边染着金黄的薄红,原来年少时刹那美好已是再难重来。

    也许当那个懵懂的孩子第一次被绚丽的翅膀所吸引,决定用此生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去追逐蝴蝶时,他已经失去了拥有的资格。

    蝴蝶不会为他停留。

    “太妃娘娘,您真的要帮那些大臣操办这事?”

    大宫女皱眉,心道娘娘一向明哲保身,为何要淌这浑水?

    兰太妃神色如常,她捏起一颗葡萄放入嘴中:“皇帝登基半年也无后宫,更别说子嗣。当然要考虑选秀。”

    “可是陛下不是……”

    太妃一拍桌子:“糊涂!”

    “当断不断,就是孽缘。他深情一时也罢,可他是个帝王,他难道真的会为那个人守一辈子?”

    她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

    “本宫不能让他以后热情消退时,反倒怨恨那个人蹉跎了他这么多时光。”这是她对外的借口。

    多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充实后宫,让陛下早点忘了前尘往事。

    兰太妃何等了解永宁殿,她越发从永秀的举止上看出了细微的蛛丝马迹。

    只是这个猜测太过荒谬可怕,绝不能宣之于口,这关乎到太多人的性命。

    她继续吃了一口葡萄。

    神色郁郁地想着——

    贵妃娘娘走的潇洒,倒留下这些故人在彼此纠缠折磨。

    第52章

    盛夏,

    长街上洒扫的宫女顶着毒辣的太阳做着手中的活计。

    都是十五六岁贪玩的年纪,扫着扫着就聚到了一起,偷偷在宫墙根的阴影下歇歇脚。

    宫中没有妃嫔,太妃们不常出来走动。

    偷下懒也没有主子来指摘,是个难得的清闲时光。

    “采儿还没回来呀?”其中一个小丫头放低了声音,眼神中说不上是羡慕还是鄙夷。

    站在她旁边年长些的宫女神色淡淡:“哪呀,人家是要当娘娘的人了。”

    她口中的采儿,是上个月在此处当值的宫女。不知是哪里来的好福气,陛下的龙车经过时竟然破天荒的停了下来。

    整条长街的人都听说了,陛下虽然冷着脸,可是通身的气势是收敛了不少。

    倒是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询问了一下采儿姓什么,入宫前家住何方。

    陛下登基近一年的时间,从未临幸过任何一个女人,这突然亲自过问一个宫女的名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讳……后宫众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

    处于风暴中心的采儿倒是十分平静,她在无数满是深意的阿谀奉承中自顾自地做着自己应尽的差事。

    直到三日后,皇帝身边的徐启夏亲自来了宫人的住处,恭恭敬敬地用一顶小轿叫人把采儿抬了去。

    勤政殿,

    采儿穿着一身薄绿的衣裳,头发似乎很随意地拢在身后。十几岁的年纪就算不作刻意的打扮也颇为清丽脱俗。她不是第一眼的美人,可那低头垂眼的样子,却很像一个人。

    兰太妃并非不知道这满宫的风雨,和丁太妃对视一笑。

    「绿衣披发,瞎子都知道在学谁。」

    徐启夏进出几回,看着那名少女直挺挺地跪在那,心中摸不清楚圣上的意图。若是喜欢,为何不早早纳入后宫。若是不喜欢,为何将人接到此处。

    这宫女容貌上同昔年的贵妃娘娘并无半点相似,偏偏神韵上有几分靠拢。

    他犹豫几次都没有问出口来,这种相似绝不是巧合。

    是有人故意将她送到了皇上身边,还是她曾经见过那凤仪万千的贵妃娘娘,于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无论哪一种,能在流言蜚语中坚定地想留在勤政殿的她已经拥有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定力和手腕。

    御座上的帝王凝神静气,手中的朱色笔墨在奏折上了了批注。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笔十分有力,写出的字迹在勾回婉转出流露出锋芒。

    帝王的字称不上多么好看,更不是能够像名家大师一般作为藏品存在。但是他的书写十分流畅迅速,简介明了将所思所想精准尖锐地写在纸上。

    若有人凑近仔细去看,他没有长篇大论,每一份折子都不过十字答复,但是已然足够。

    齐坞生看着答复选秀初试结果的折子,却罕见的停了笔。

    ——沉着脸将东西放在了一旁。

    “陛下可是在烦心?”轻柔的女声自身侧响起。

    男人抬眼,看着面前有些熟悉但是全然不一样的人,神色中一片清明。

    “笑的过了。”

    采儿神色一僵,有些尴尬地收拢了刚刚轻笑的嘴角,状似不经意地拂过了耳旁的碎发。

    帝王微微向身后靠着,眼神中有着挑剔和不满。“她从不会在意这些琐碎的小节。”

    他初次见这名宫女时问了她三个问题:

    “姓什么。”

    “入宫前家住何处。”

    “平日喜欢什么。”

    她的回答很有意思,姓柳,随父兄住在东街,平日喜欢跳舞刺绣。

    刻意的都不需要暗枭去查。浅薄的令人发笑。

    只是齐坞生和朝云行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照着那天上明月的样子养了这样一个女人,将她送进宫中。是为了让他想起往事沉湎其中,还是因为往事而厚待这个女人?

    “大人,您这是何意?”

    美貌的绣娘坐在安静的院落中,她的长发被一块淡色的布小心包起,她手中翻飞的针线因着来人的打断而停了下来。

    “哈哈哈,一点小小的心意。”

    “您给我家小姐做的衣裳是真的好看,外人见了就没有说不喜欢的!”

    绣娘一怔,笑了笑:“做衣裳的钱我已经收过了,这就不用了。”

    谁知那县丞的管家脸色一正:“冯姑娘说的什么话,若是事成,姑娘就是县城府的功臣,是老爷的座上宾!别说这些了,更多的赏银也会有的。”

    女子沉默一下,知道若是不收下今日恐怕不会草草了事。

    那管事的刚走,她的小院就又传来叩门声。

    秋仪皱了眉头,她来此地就是图一个清净日子。可是近日不知道为何这么多人前来,有的道谢有的道喜——叫她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讨厌这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

    美人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入冬前,便换个地方呆着吧。」

    “冯姑娘!”

    来人是那名叫阿吴的青年,他常年在外做声音,皮肤被晒成了十分健康的黝黑颜色。

    他羞涩地站在门后,手中拿着一只点翠蝴蝶钗子。

    “……我,我昨日研究出来如何不露铜丝将蝴蝶悬在花上的办法了!”

    那叉子的主体是一朵栩栩如生的铜花,上方轻轻停着一只蓝绿色的蝴蝶,因为用了鸟儿的羽毛,因此不论是在阳光下还是雨天沾了水,都会闪出粼粼波光。

    看出做它的人用了十足十的心思。

    冯姑娘神色淡淡:“是吗?那恭喜阿吴了。”

    青年十分紧张,他似乎闹了个大红脸,但是因为肤色原因而并不明显。

    他说:“这是成功的第一支,我也不好拿去卖。能否请姑娘帮我试下,看看戴上会不会不方便?”

    他紧张的都有些结巴了,将东西塞进冯姑娘的手中,就立刻跑走了。

    秋仪留在原地,看着簪子,又看着青年羞涩跑走的背影。

    一时无语凝噎。

    良久,她想了想还是把钗子簪在了发中。

    到底收了人家的东西,也要帮人家看看哪里不对。

    金銮殿,

    内务府当差的人几乎是把头埋到了地底下,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已经是最后一轮殿选了,皇上还是没有亲自来,顶上只有两位太妃娘娘主持。

    他这个做奴才的既担心这些秀女们被撂了面子心中不痛快,又担心太妃娘娘们嫌弃他惊扰了她们的清闲。

    内务府的陈总管偷偷咧了下嘴,心里苦啊!

    秀女们都是朝中大臣的千金、妹妹,一排一排像花一样的年纪,就算是人不好看,这个年纪也好看。兰太妃看到一半就累的揉了下太阳穴。

    “本宫觉得各个是好的,妹妹以为呢?”

    丁太妃看着几乎是被随机选出或者淘汰的秀女们,也是一阵头大。

    圣上到现在也没来,她们只能揣踱着根据家世和容貌简单区分一下。每一个走上前都是差不多的自我介绍,根本没办法记住任何一个人。

    可是事实虽然如此,两位太妃娘娘也不能展露出来。最后一轮殿选就是决定哪个姑娘成为皇妃,哪位姑娘嫁给宗亲,哪个姑娘回家嫁人。

    她们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自然知道一个微小的选择对每一个女孩的影响有多么深远。

    因此再累也没有放松。

    “臣女吴县县城之女,吴安雯。参见两位太妃娘娘,愿太妃娘娘万福金安,长乐无极。”

    身着浅蓝色衣裙的女子按照太监念的顺序站了出来。

    她恭恭敬敬地跪伏在殿前。她出身不高,家世也不够显赫。幸好父母爹娘给了一副还算出众的容貌,加上……才走到今日。

    许久没有人让她起身,她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着这座大殿。

    太妃娘娘们坐在上首的阴影里,她也不敢看的太明目张胆,但是稍微对上那总管太监惊艳的视线时她便觉得还是有几分希望的。

    镇子中来了个貌美的绣娘,她心中清楚。

    有些人将她们两个做对比,她也有所耳闻。

    至于那绣娘的荒谬规矩,也太高看她自己了吧。「不能穿去或者卖去京城。」

    京城多大?有几个人认识她?

    她一定是自己勾引做事人家的老爷被大夫人扫地出门,除了那户人家以外谁能知道她的手艺怎样。她恐怕还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天家选妃。

    吴安雯想着,自己也算是进了最后一轮殿选,这绣娘若是知道恐怕得跪下来感激涕零。毕竟她在民间做几辈子衣服能入得了皇宫宝地。

    ——只愿到时候那个绣娘识相点,别挟恩图报,狮子大开口才好。

    说起来,父亲应该已经让管家去给些银钱提前打发了她。

    她一边想着,一边谨慎地回答了丁太妃娘娘的问题。

    “衣裳倒是别致。”

    吴安雯面上一喜:“是臣女为了觐见太妃娘娘特意所赶制的。”

    那绣娘不知用了什么样的办法,将银线埋入了这件浅蓝色的锦缎中。在制衣服前就将料子整理设计了一番,让最后的成品能够在人行动间光华流转,熠熠生辉。

    这名秀女站在阳光下,身上的衣裳和盛夏的景色相得益彰。

    远远看去让人心中一片清凉宁静。

    丁太妃点头,忍不住去看闭目养神的兰太妃。

    “出身不高,倒有几分姿色。”她轻轻提醒兰太妃,看看是不是要直接定下来。

    兰太妃睁眼,本想说按你心意来便可。

    可是她在看到那名秀女时,脸色突然惨白到几乎泛着青色。若是细细看去,便会发现她的视线死死盯着的,竟然是秀女身上的衣服。

    女人努力压抑着自己心中因为极度恐惧而失声的尖叫。

    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又买到了她做的衣裳?

    特意赶制?

    久到丁太妃都忍不住面露疑惑时,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绝对,绝对不能让皇帝看到这个秀女。

    吴安雯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必须带着这条裙子永远消失。

    “行礼不够端庄。撂牌子,赐花吧。”

    丁太妃犹豫了一下,倒是也没有反驳。本来也是觉得这个姑娘,但是出身着实一般,也许兰太妃有别的考量。

    吴安雯眼神瞬间失落下去,准备起身。

    “慢着——”徐启夏突然出现在殿中,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他看着兰太妃想说些什么的表情,微微一笑:

    “太妃娘娘有话,就去跟陛下聊聊吧。”

    第53章

    从吴安雯走进这座皇城起,

    一切的走向早已由不得心怀秘密的人了。

    徐启夏和暗枭是否认识秋贵妃的手艺都不重要。那满宫室等着的秀女中有人认识就已经足够将事情定论。

    吴安雯站在最僻静的角落中,一个陌生的秀女竟主动向她走了过来,两人行礼问好之后,那秀女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妹妹这衣裳倒是好看,我瞧着布料非同寻常呢。”

    吴安雯一愣,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暗喜。

    这些京中贵女倒是好眼光,算算从她站在这,已经有五六人前来询问这料子的出处。

    小家碧玉的秀女羞涩一笑:“这是我娘家请的绣娘专门为了面圣做的。”

    那京中高门大户出身的女子微微挑眉:“绣娘?”

    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同吴安雯敷衍寒暄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待她回到自己原先所站的位置,有好事的姑娘纷纷围上来:“怎样?”

    被问话的贵女摇摇头:“是她那娘家穷乡僻壤地方的绣娘做的。”

    其他姑娘们失望转头:“啊,还以为是秋家的裁缝铺又开张了。”

    她们女孩们笑笑闹闹,一会就将这个插曲全然抛在脑后。

    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徐启夏端着参汤路过这处宫苑的门口,他本就是顺路来看看选秀的情况,以备圣上不知道会不会一时兴起过问一句,他如今也算查看过了。

    可是却不想正正好好听到那贵女的随口之言。

    他心中一惊。

    拉过身边的小徒弟,低声嘱咐了几句。

    “去禀明圣上。”

    此事事关重大,办的好了今日跟在他身旁的这些人都能鸡犬升天。若是办不好,平白无故让陛下想起那旧人,往大了说也是杀头的死罪。

    他再三思索:“罢了,我亲自去勤政殿!”

    兰太妃被扶着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明明是盛夏,回廊中的风却止不住地吹,吹的纸做的灯笼碰撞在一起。烛火爆出闪耀一瞬的花,然后在差点点燃那灯笼前又安分下去。

    新帝登基,将议政处事的地方从处正厅搬到了勤政殿。

    她心里不待见这个曾经的十九殿下,自然一次都没有来过。

    可是不知是心头藏着的秘密太过沉重,还是一个陌生的宫殿真的能压抑地让人无法喘息。从宫门口下轿走到殿中的这几步路,她足足走了一盏茶的时候。

    “太妃到——”

    她看了一眼出声通传的徐启夏。

    不怪他年纪轻轻不声不响走到今天,这份玲珑心不是常人能有的。

    那已经消失了快一年的人恐怕不会料到,

    她机关算尽却最后栽在一个陌生的太监手里。

    勤政殿里昏暗极了,宫人都退去,没有人掌灯,只有大殿两旁的四盏烛台发出幽暗的光。

    兰太妃扫了一眼,她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永秀。

    “参见陛下……”她拜了下去。

    御座上的男人没有看她,亦没有看永秀。他的面前放着一副画卷,不用猜也知道其上画的是谁,作画之人又是谁。

    大殿里寂静了许久,帝王没有发话,闭目沉默地靠在身后的龙椅上,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点着桌案,发出让人胆寒的沉闷敲击音。

    他没有发话,自然无人敢动,也无人敢开口。

    “嗒”

    “嗒”

    “嗒”

    勤政殿,不,是整座皇宫都异常安静。人从手指尖、脖颈和耳骨处都能感受到那已经失控的心跳。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听得久了,人的心跳好像也合上了这声音的节奏。但凡帝王的指尖慢下一瞬,便会憋的人胸口一闷。

    兰太妃总算知道什么叫钝刀凌迟。

    她宁愿陛下大发雷霆在盛怒之下直接处死她和永秀,也不愿那人就这么坐在上首一言不发。他到底知道了什么,又指望他们来说些什么?!

    永秀万分冷静,他从被带到这的一刻起就知道事情已无回旋的余地。

    他能做的,便是将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让这个疯子不要迁怒娘娘。

    可是事情并不如意,最先被审问的并非是他。

    “朕好奇,兰太妃是何时知道的。”

    帝王终于开口。

    兰太妃苦笑一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她确实不是一开始便知道的,他这样问便是要留她一条性命,迫使她为了活命而毫无顾忌的说出来。

    “本宫也只是猜测。”

    她跪在地上,谨慎开口。贵妃之事不能坏在她的手里。

    灯火昏黄看不清脸色,但这句话便是委婉的拒绝。

    齐坞生没有情绪上的变化,好像随口一问:“那你是因何有了猜测?”

    兰太妃看了永秀一眼,他没有抬头,亦没有反应。

    她知道这是永秀在让她如实回答,只求自保,不要管其他。

    太妃娘娘犹豫一下:“三月时我整理贵妃遗物,她只少了一件衣裙。”

    她挣扎几下说出了那个异常:“她的鞋子没有少。”

    “是吗?”

    齐坞生的脸上似乎浮现了一丝笑意。

    但笑意不达眼底,只让人觉得他可怖。

    “永秀,秋贵妃被拖去殉葬时,连一双鞋子都没有让她穿吗?”

    帝王没有疾言厉色,也没有高声斥责。他没有长篇大论亦没有用简短的气音表达不满。

    他说的内容很平常,好像只是随口问话。

    他的语速很慢,语气也很正常。可是所有人都能听懂他话语背后步步紧逼的胁迫。

    这个蛰伏在暗处的猎手已经沉寂了一年,他的耐心即将耗尽,骨子的疯狂在叫嚣着将一切试图阻拦他和他的珍宝相遇的事物撕扯粉碎。

    他叩响桌面,一个暗色的身影突然出现。

    “回陛下的话,宫变当日,后山国寺的小道被泥泞覆盖,也许赤足前行更为容易。”

    暗枭说出这句话后,兰太妃突然笑了一声。

    看看,他们的陛下。

    明明不相信,明明从未放弃寻找。但是偏偏麻痹骗过了所有人,让他们自己露出马脚。

    “哦?”帝王好像很意外一样,“永秀,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有人出现将太妃娘娘扶起送出殿外。

    兰太妃回头望了一眼,王座上高大的男人姿态十分惬意,可是又像蓄势待发的狼,用漫不经心掩盖着那深渊中没有满足的欲望。

    她收回眼,拢了下身上的衣物。

    回廊中的灯笼被风彻底吹着撞在了一起,火苗一瞬间爆燃,将彼此吞噬殆尽。

    入夜,起风了。

    吴镇,永宁桥。

    这几日夏天的闷热散去不少,冯姑娘下午早早就收了东西准备回去。

    她一起身,隔壁摊子的青年也站了起来。

    “冯姑娘!”

    他对上那人疑惑的眼神,有些羞涩的挠了挠头。“我来帮你把东西拿回去吧。”

    “谢谢,不必了。”

    冯姑娘客气地笑笑:“这几天不知怎么了,生意倒算不错。今日剩下的材料不多,我一个人就行了。”

    他们对话用的平常音量,也没有避着其他商贩。

    那编竹筐的婶娘愣了一下:“诶,阿冯你不晓得吗?”

    冯姑娘站在桥头,她乌黑的辫子静静搭在肩膀一侧,手里还抱着一些布料。她似乎完全不知道大家在说什么,一双杏眼中有淡淡的不解。

    “嗨呀!你一天就光顾着琢磨怎么绣衣服啦。”

    商贩们笑起来,纷纷起身恭喜她。

    秋仪不明所以,但是看着那一个个热情亲切的笑脸,只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藏住那种预感不好的慌乱,撑着力气询问:“到底怎么了?”

    “吴县丞的千金进了殿试!”

    “估计结果很快就会出来!”

    “是啊,前两日县丞府邸那边就挂上红灯笼了。”

    “啊?那我们这个小地方要出皇妃了!”

    选秀,殿试,皇妃。

    这些词明明她都明白,连起来却怎么也想不通。

    吴家的千金不是嫁去外地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是选秀?

    她身边的青年一直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面色并不算好看,以为是这两日天热让冯姑娘累着了。于是主动哄着那些吵吵闹闹的商贩们:“啊呀,别围着啦。”

    “冯姑娘的手艺当然是圣上看了也会记忆犹新的!”

    他护着女人的模样让那些上了年纪的商贩会心一笑:“好了好了,还没怎么样就这么护着人家呢。”

    阿吴憨笑一声。他没有注意到他说完这句话后,冯姑娘的脸色又苍白了一瞬。

    是啊,那个问题终于被解答了。

    「现在成亲还需要提前见夫婿吗?」

    她没有真正经历过民间的嫁娶,也不是通过选秀进的宫,她竟然蠢到人家把算盘打到她面前都没能反应过来。

    真是愚蠢至极!

    她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安逸了太久让她连这么简单的错漏都犯了。

    可是比痛恨自己更紧迫的是,她必须立刻离开这个镇子。

    天知道那些人有没有认出来她的手艺。

    想到这,她没有挣扎,由着青年护送她离开嘈杂喧闹人群。

    “冯姑娘,过几日就要入秋了,你可准备了足够的衣物?”

    ——“嗯,备了。”

    青年兴致勃勃地突然蹲下,看着路边的某种野花:“这个花的颜色漂亮,下次……”

    他吞吞吐吐:“下次我也给姑娘做一个类似的头钗。”

    他们两人走在路上,一方兴致勃勃不断说着什么。另一方神色平静,但是偶尔闪过的烦躁似乎预兆着她的不安。

    “冯姑娘……”

    到了那间远离村镇的小房子。

    他忍不住叫住爱慕的女子,却没有发现她突然僵住的身子。

    ——门槛上有一道明显的划痕。

    那是常年行军作战之人军靴下藏的利刃所致。

    她看向那扇半掩的门,她不会傻到认为暗枭和他会留下如此粗陋的破绽。恰恰相反,这是一种警告和恐吓。

    是坏心的猎人在嘲弄他的猎物。

    她的背靠向那扇门,试图用她纤细的身躯遮挡住里面的情形。仿佛这样就不用面对那滔天的恶意和窥视的目光。

    身前不断靠近的普通青年于她而言不再是庇护,而是催命的符咒,不仅仅是她的命,更是眼前人的命。

    他是无辜的。

    他不能知道这些。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想明白了这件事。

    “阿吴,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青年有些失落,但还是很快振作起来离开。可是没走几步,他又折身返回,在秋仪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将一直藏在袖中的那个钗子别到她的发间。然后迅速跑走了。

    他撒谎了,从他第一次见到那些小花之后就已经做好了这个钗子。

    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给她。

    ——希望冯姑娘明天来的时候,能够带着他亲手做的发饰。

    秋仪浑身的血液已经冰凉。

    她的手抖了一下,到底推开了那扇门。

    在她平日乘凉饮茶的梨树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在独自下棋。

    他的脚边趴伏着一个遍体鳞伤的身影。

    美人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她听见那个男人问:“冯姑娘。”

    “我是年过半百觊觎你容貌的老爷。”

    “还是两情相悦却送你入府的青梅竹马?”

    第54章

    本就是在乡野间,他的问题抛出后周围一片死寂。

    就连平日里偶尔嗡鸣的田蛙也无影无踪。

    人在过于紧张的状态时是会想笑的。秋仪发散地想着,这人不会是让暗枭把这些会发声的生灵都一并屠戮殆尽了吧。

    但是很快,她没有笑出来的机会。

    她突然觉得是否真的是山中无日月,让眼前的这个孩子变得非常陌生。

    男人健硕的身姿,宽厚的胸膛,还有通身威严不可侵犯的气度——谁会觉得他是当初的那个瘦弱又不起眼的小孩了。

    这种陌生感让她非常恐慌,事情又一次脱离了她的掌控。

    美人微微开合了下唇瓣,似乎想先开口打破僵局,对面的男人却突然轻笑一声。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手撩开永秀脸侧有些散乱的头发,但是却清清楚楚地打断了秋仪想说的话。她知道,他想告诉自己——

    如果说出来的话不能让他满意,

    那不如不要说。

    永秀的眼眶赤红,他的嘴被堵住,看向娘娘的眼神中都是绝望和无助。他希望娘娘不要管他,就趁这现在跑出去,永远都不要回来。

    是他无能,是他没有整理好残局,才会让这个疯子找到娘娘。

    秋仪低着头,她的手死死捏住身侧的裙边,力气之大要把那好好的布料都要攥废了。

    她不是傻子。

    走到这步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心中有恨,要杀要剐都只能任人处置。否则昔日与她有关的……父兄,永秀,还有交好的嫔妃们都要无端被牵连。

    时间过的很慢,好像上天都在折磨她。

    良久,她吸了一口气,缓缓跪了下去。

    “罪女秋仪,见过陛下。”

    他不是要清君侧除妖妃吗?她认命了,不跑了。他今日处死也好,回京下了诏狱则良辰吉日问斩也好,就这样吧。

    若是面对那老糊涂的先帝和色令智昏的太子,也许此刻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气愤昔年的旧事也好,为了完成起兵时的誓言也好。

    希望他有一丝怜悯,放过她身后的那些人。

    永秀的泪已经收不住了,大颗大颗地从眼中涌出,混着脏污和血淌满了整张脸,但是他就算哭的要晕厥过去也不敢发出声音。

    他恨死身旁这个疯子了。娘娘何罪之有,她只是想活,她有什么错?

    她唯一的罪孽,就是不该在那个晚春时节救了这个狼子野心的畜生!

    多虚伪啊,多好笑啊。到现在也不敢将自己卑鄙龌龊的心思说出来,还让娘娘以为今日是权力更迭之后清洗前朝余孽。老天开眼,让娘娘看清楚这个人要的从来不是妖妃殒命,而是你的人,你的心。

    果不其然,亲眼看到那人为了一个太监向自己跪下,饶是知道她误会什么,年轻的帝王也难掩心中压抑的情绪。

    她总是知道如何激怒他。

    他慢步走来,脚下靴子惊起院中细小的微尘。

    男人居高临下,深刻的面容隐藏在暗色的天幕中。

    秋仪能够感受到那双手悬在她的头顶,她不知道何时会落下,是会按着她叩首到尘埃中,还是会直接掐死她?

    “朕记忆中的秋贵妃,珠翠满身,国色天香。”

    他的手覆在她细白纤弱的脖颈上,感受着身下人因为那粗粝温热的掌心而不住地颤抖。

    那只野花形状的簪子被抽出,随意丢弃在地上,美人乌黑的发披散下来。

    “这样低贱的东西,配不上娘娘。”

    他说的漫不经心,却意有所指。

    他从突然出现的暗枭手中接过那件东西,轻柔却不容拒绝地为她戴上。

    成人手指粗细的纯金锁链将秋仪坠的一晃,冰凉的触感让她遍体生寒。此刻那流连在她脖颈侧的手掌是唯一的热源。

    冰冷、温热;恐惧、庇护。

    皆由他给予。

    男人扶着她的后颈,将身前跪着的美人向自己的方向靠定,发出满足的谓叹。

    她的发,她的手,她的每一寸。她的高傲,她的泪水,她的恐惧。

    此后都将,且将独属于他。

    此时秋仪才意识到刚刚的自己有多么天真,男人死死压抑的并非是无端的恨,而是滔天的欲望。

    年少时仿佛玩笑般的许诺成真。

    他成为了帝王,她也无处可逃,不得不兑现那个诺言。

    「何人能成为娘娘的裙下之臣。」

    「那你得成为皇帝才行。」

    她视他的爱意如洪水猛兽,那他便彻底沉沦为作恶之人。

    ——执拗的孩子锁住了他的蝴蝶。

    外室,

    徐启夏眼观鼻鼻观心。

    旁边年纪小的侍女端着热水,脸颊通红。

    帝王登基一年有余没有后宫,可自从有了这位娘娘以来……食髓知味。

    想到这,小姑娘的耳朵尖都红起来了。

    可奇怪的是,这位娘娘没有封号,亦不知姓氏。只知道陛下身边的人都叫她娘娘,至于是什么娘娘,那就是谁都不知道的密辛了。

    半大不大的姑娘最会被表象蛊惑。深情的帝王日日处理完政务就会来看这位娘娘,就算公务再繁忙,也会陪着娘娘用完晚膳,再回到勤政殿。

    那些听不真切,却能感受到爱意与占有欲的低语,让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小姑娘只想逃跑。

    她莫名觉得,那位娘娘真的感受不到这些低沉暗哑的声音中藏的讯息吗?为何她永远都是那么平静的样子。

    徐启夏手中抱着拂尘,抬眼看了天色。

    薄红的夕阳已经微微下沉,今日勤政殿的折子不多——他心中叹了口气。

    陛下恐怕今夜,就会歇在这了。

    他想起每次早朝进入内室为陛下更衣时无意中偶尔看见的那些场景,莹白的手臂无力地垂在纱帐外,上面星星点点满是男人留下的痕迹。

    徐启夏忍不住头痛。

    连着第三日,陛下也不怕真的把人逼死。

    内室,

    美人抱膝坐在离床最远的窗边,她面前是一张刺绣绷子,但是上面却没有针线。

    或者说,整个室内没有任何尖利的物品。

    不只是针,所有用具器皿上只要有棱角都已经被水牛皮仔细包起。

    她刚住进来时并非是这样的。只是有一日后突然撤换掉了第一批宫人,换了这什么也不知道的第二批。

    可是太医知道这位娘娘的凶狠,若是再用力点,陛下的手筋都要被割断。

    只是他们到最后也没明白这位娘娘最开始想刺的人是谁,陛下武功高强,按理说不会被轻易所伤……

    可是面对徐总管的警告,他们也只能讳莫如深。

    秋仪的眼神一直看着窗外,当她注意到远处桌案旁批折子的那人想起身时,突然冷漠开口:“天还没黑。”

    她的声音有些暗哑,说话间扯到了伤口,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

    那人似乎很紧张地想走过来,注意到她冰冷的神色后又沉默地坐下。

    齐坞生将公文搬到了重修之后的永宁殿,他渴求这一天太久,片刻都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可是纵使他再强势,也要顾及她的身子和心情。

    昨夜到最后,她实在受不住,发了疯地想爬开,她哭着挣扎的力气太大,就连他也没能立刻握住她的脚踝,让人摔了下去。

    她脖子上的链子太短,这样的距离几乎将本就要失去意识的她勒的晕厥过去。

    他吓了一跳,停了下来,可是她神色厌倦,颈间的伤口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触碰。

    晚膳之后,天黑之前。

    这是他能给她放松逃离自己的极限,也是她的极限。

    帝王在时,就会将那链子解开,容她随处走动。

    可是就算再疲惫,她也会拖着酸软无力的身子爬也会爬到窗边——那是离他最远的地方,也是离天光最近的地方。

    可惜她永远只能看到下坠的夕阳,和永不见天日的夜幕。

    那丝微光消失了。

    那双有力的手穿过她的腿弯,将人轻而易举的抱起。

    齐坞生皱眉,自己不在时,宫人也不尽心照顾,竟然将人养的这样轻。

    重修过后的永宁殿有最富丽堂皇的宫室,有数不尽的奇珍。她睡的是最难得的掐了金丝的玉枕,锦被上团旋在一起的龙凤呈祥,是最隐秘的期盼。

    他看着坐在床上的秋娘娘,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她为何永远都不开心呢?

    这些难道不是秋贵妃所钟情的荣华富贵吗?

    美人垂眼不语,她唇角撕裂的伤口,和身上斑驳的痕迹让她显得分外可怜。

    “太医说,永秀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不会留什么疤痕。”

    高傲的帝王不知道低头为何物,却放软了声音,用自以为仁慈的话语试图安慰冷着脸的美人。

    谁知适得其反。

    美人的睫毛颤动一下,压抑着紧绷的情绪。

    难道没有疤痕,鞭子抽过的地方就不会疼了吗?

    还是说他一任伟大君主,已经需要用一个太监的命来威胁自己吗?

    她终于有了些反应。

    冰凉细白的手主动搭上了他的肩,她靠近了那个温热的胸膛。

    男人措不及防被赏了甜头,喉结微微滚动一下,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

    她说:“从前十九殿下的教引嬷嬷没说过,床笫之间少些话吗?”

    齐坞生一愣,道:“仆地苦寒,哪有教引的人。”

    美人的手轻颤着解开他的衣扣,有些湿润的唇瓣贴在他的耳侧,感受到他一瞬间紧绷的身躯,呵气如兰,带着隐秘的恶意和嘲讽:

    “没用的东西。”

    捆住厚重纱帐的单薄绸带被骤然扯落,人影绰绰隐在其中。

    烈性的马是狡猾的,管会看人下菜碟。

    经验丰富的驯马人要知道不能被它发现自己的温软性子,不然就会被得寸进尺,反倒被马儿掌控了局势。

    可是往往这样的教训是在吃亏后才长起的。

    驯马人被那匹烈性的马找到了弱点,肆无忌惮地挑衅。

    呵斥和挣扎的声音被拒绝在缠裹的水音中,局势颠倒,彻底失控。

    第55章

    卯时,

    夜色尚浓,侍奉的宫人端着热水和朝服躬身鱼贯而入。

    高大的帝王已经清醒,沉默地坐在床边,他们却依旧万分小心,不敢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

    齐坞生的寝袍微微很整齐,一看便知是在宫人进来前重新穿着整理过的。

    只是君王没有完全拢好的肩颈处微微露出几道狰狞的、让人脸红心跳的血痕。

    他的神色淡淡,凤目半阂,明明是在闭目养神,但是徐启夏竟然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一丝野兽饱食后的——餍足。

    徐总管不敢多想,无声请安后就按照礼仪规制为圣上梳洗,穿戴朝服。

    负责端着热水的小宫女不敢直视天颜,一直低着头,可突然一个晃神,她竟然发现圣上那冷峻的下颌处竟然有些微红。

    那块红痕不重,但是也并不似欢好后娘娘留下的血瘀。

    那位置不高不低,险险伤到他帝王颜面。

    她偷偷瞄了一眼徐公公,发现他老人家不愧是御前乃至宫中总管,几次看到那块痕迹都没有神色变化,尽心尽力地做着自己的事

    许是明黄锦帕入水的声音大了些,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没有意识的泣音。

    小宫女一下子羞红了脸,不怪圣上喜欢娘娘,谁不喜欢娇声软语的美人——她漫漫地想着,娘娘清醒时便没有这样的娇憨,她不是冷着脸发呆,就是要人哄着喂着才肯吃点东西。

    齐坞生通身气度凌厉起来,推开周围服侍的宫人。

    等到他重新坐回床边为那人拢好锦被时,神色又微微柔和下来。

    齐坞生手握住莹白纤细的脚踝,上面已经留下了昨夜青红的指痕。被子中的人被他不安分的手弄的烦心起来,狠狠扯过能抓住的被角盖住了自己的容颜。

    可是秋仪用的力气太大,将被子整个上移了不少,不慎将赤足和整个小腿露在外面。

    男人的眼神幽暗,其中汹涌的东西仿佛凝成实质。

    宫人们早已背过身去,不敢看皇上和娘娘的相处。

    但是他们听到君王暗哑的低语:“晨起凉,还是盖着吧。”

    他刚松开对秋仪脚踝的桎梏,想伸手替美人将蒙着脸的被子拨开,就被脾气已经压不住的她剧烈地反抗起来。

    寂静的大殿中突然传来闷声碰撞,君主别过脸去,他下颌处更红了。

    罪魁祸首似乎也被吓到,将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不动声色地往床的里面瑟缩了一下。

    宫人们看不到情况,但是只知道殿内一瞬间又安静下来。

    方才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锦被摩擦声也悉数消失。

    帝王神色平静地起身,刚刚一切过火的嬉闹仿佛并不存在。

    徐启夏心肝都颤了,这位主不喜欢发火,但是往往正是这样的莫名平静,有些人才会不好过。

    他漫不经心地接过宫人手中的锦帕,不动声色却万分强硬地按着她替她擦去身上的一些痕迹。欲壑难填的野兽不会让旁人触碰他的珍宝。

    在注意到那人厌恶的神情和又想挣扎的动作后。

    他神色淡淡,仿佛只是随口抛出了问题。

    “娘娘还有气力?”

    这明明是一句普通的询问,连宫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床上的人突然僵直了身子,虽然她的脸还藏在被子中,但是徐启夏莫名能够想象这位娘娘一双杏眼中流露出来的恐惧。

    一盏茶,无声的折磨终于结束。

    穿戴着整齐朝服的帝王被簇拥着离开,宫门紧闭。

    哪怕是这样,被子中躲藏的人还是没有出来,她几乎是爬着藏到了床的最角落,脖颈上的锁链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刚刚被暖好的双足也因为恐惧而失去了温度。

    “娘娘?”

    她闭着眼睛,手里攥着被子捂住耳朵。

    “娘娘,该起了。”

    声音更近了些。

    美人攥紧了拳头,她用牙咬着手指的关节,生怕发出声音。可是她当然知道只是徒劳无功,在紧张剧烈的几次喘息后,因为缺氧,她的脸染上薄红。

    她想跪坐起来换个姿势,祈祷身体里那些该死的东西赶紧出去。可是脖子上锁链让她抬头的幅度都受限,更无法站起。

    那个声音掀开了床幔。

    秋仪突然伸手抓住脖颈上的链子,蜉蝣撼树般妄想挣脱,但是除了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以外没有任何变化。

    相反,锁链的声音让来人更准确地锁定了她的位置。

    身上的被子被掀开,最后一层保护不再。

    ——她被找到了。

    秋仪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或者说她所有的反抗建立在她没有真正和这两个人相遇前。最初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挣扎过,可是她们就像是木头做的一般。

    无论她冷脸拒绝、高声唾弃还是流着泪求饶。

    她们都不会停下。

    随着被锁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渐渐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可是无论多少次,她还是没有办法接受她们的靠近。

    嬷嬷粗大的手轻而易举地将她拖了出来。

    她们的力气很大,但是指甲剪的非常短,行动间很小心地没有伤到她。可是她们不会给她拒绝的机会。

    “娘娘,该起了”——她们说。

    但是秋仪知道,这并非是叫早。

    她被蒙住了眼睛,其中一个嬷嬷反剪住她的胳膊,强迫她平躺下来将手按在头顶。

    另一个将枕头垫在她的腰下,然后轻柔地替她按摩着腹部。

    「只有受宠的宫妃才能留下陛下的子嗣。」

    她们第一次来的时候,秋仪砸了床边可以看到的所有摆件。美人红着眼睛问:“齐坞生知道你们这么做吗?”

    那些嬷嬷从未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

    她们只是笑着:“娘娘不要直呼陛下的名讳。”

    美人被蒙住眼睛,是因为嬷嬷不想看到她那双绝望愤恨的双眸。但是她贝齿紧咬,身体绷紧,大颗大颗的泪珠打湿了帕子。

    除了一些床笫时候,她被关在这里的任何时候都没有哭。

    秋仪想的很清楚,她的运气不可能一直好下去。

    曾经老皇帝和太子都被打发了,齐坞生打发不走也就认了。毕竟她没有什么极端贞烈的性子,碰了男人就会一心求死。用委身一时保命,再护住身后之人,这笔买卖她没有亏。

    齐坞生既不会莫名其妙的折磨她,也不会担心有殉葬的危机。

    就算所求无度,她也总相信他会有倦了厌了那一天。到时候就是她能摆脱的机会。

    可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接受要生下一个孩子。

    孕育一个她和齐坞生的孩子。

    齐坞生是新帝,贵妃秋仪是先帝后宫,现在被关在永宁殿的是没有姓名的“娘娘”。

    她以什么身份去留下这个孩子。她的孩子一出生就要无名无份,和她一起东躲西藏吗?

    齐坞生现在在兴头上,可是等新鲜的时候一过,这个孩子就会被他认做污点,秘密处死都不会有丝毫怜惜。

    羞耻,绝望和无助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上至下将她裹挟至无法喘息。

    可是她的泪水不会引起在场任何一个人的怜惜。

    宫殿诡异的寂静着,偶尔传来低声的啜泣:“你们是谁的人。”

    她无力地挣扎着:“到底有没有人问过齐坞生,他知不知道,去问问他。”

    没有人回答她。

    “娘娘不要直呼陛下名讳。”

    “臣以为,江南反贼应该尽早清算。”

    “非也,如今马上入冬,天寒地冻难以行军,不如等到开春。”

    朝堂中人吵的不可开交。

    自陛下登基以来,虽以铁血之势把控了京城和边塞,但前朝太子出逃至今下落不明。

    正在新旧交替的当口,江南却已经有人用他的旗号试图动摇江山,为着究竟是尽早清算还是择一良机出兵镇压,众臣在朝堂上争论不休。

    王太傅一脉开国有功,但是却没有在此时着急开口。他老神在在地站在两边,看着门生和同僚为此扯破了嗓子。

    就在一片混乱之际。

    突然,有一身形和容貌都十分陌生的大臣拱手出列:

    “陛下,臣以为,应当在明年入春的农忙时节之前再做清算。”

    他的理由很简单,江南没有屯兵,乱臣贼子只能通过鼓动百姓才能有所力量。

    “卑职以为,在农忙时节之前迅速出兵稳定局势,充军的百姓遭受打击又急着回家务农,可以起到不攻自破的效果。”

    “冬季出兵若遇境况不熟,可能适得其反。“

    “明年春夏正是最好的机会。”

    说话之人对江南时令情况非常熟悉,结合了不同城域的农耕算法进行解读,甚至结合了历年降雨的影响。一时间说服了不少人。

    坐在上首的帝王不置可否:“爱卿是……”

    “工部从六品令使,宁同河。”

    第56章

    “王姑娘怎么有清闲到我这僻静处坐坐?”

    王月琴的父亲为圣上登基立下汗马功劳,朝中众人都认为王太傅这位嫡亲的女儿会被用正红顶的轿子抬进中宫。

    可是新帝登基一年,丝毫没有任何行动,问起王太傅自己,他也只是笑笑摇头说:“小女的姻缘自有天定。”

    于是拖着拖着,竟然真的等到了圣上指婚。

    虽然也是几代显赫的皇室宗亲——但是比起宫妃来说,到底是滑了一级。

    外界对此的众说纷纭王月琴并非不知,只是经历过这些大风大浪后,母家平安夫婿疼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有些头一天还聚在一起赏花论诗的小姐们,第二日就换了一批。

    那盛极一时的周家不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京城中吗。

    她们女子的荣辱,当真是同母家牵扯在一起的。

    她听了兰太妃的问话也不着急,咽下口中一口凉茶:“岁月匆匆,不免有些想念。”

    想念什么,她没有明说。

    兰贵妃也并不点破。

    上次王月琴入宫是五年前的中秋宫宴,她还是待字闺中的贵女;如今嫁作人妇,那宫门王府后宅之艰险,哪里是一言蔽之的。她无意识地扶了下梳起的云髻,想必心境不同从前。

    她斟酌几下:“……听父亲说,陛下近日得了一位宠妃。”

    百姓不知,旁人不知,她身为王家的人怎么会不知那重启的永宁殿住的究竟是何人。

    只是隔墙有耳,她也不愿说出口来。

    “没有名份,何来宠妃一说?”

    兰贵人慵懒地刮开茶盏上的水沫,神色中看不出异常。

    不是没有人向她打听过那人的状态,只是永宁殿现在连一只猫都溜不进去,何况是好信而动的人?

    “是我唐突了。”王月琴明白了她的意思,垂眸没有继续探究。

    兰贵妃并没有转移话题,反而把疑问抛了回去:“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旧人?”

    王月琴手一抖。

    旧人,这便是默认了她的猜测。

    后宅机关算尽,她也学会了隐藏心事,有些模棱两可的说:“侧妃的妹妹尚未出嫁,自然惦记着这世间最好的郎君。”

    ——这是在委婉打听圣上选妃一事。

    上次殿选最终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竟然就这样不了了之。能够入宫选秀的女子都是家族中最看好的后辈,如今乍然落选心中自然不甘。

    可是与她们复杂心情相对的,是年龄没有赶上这一批选秀的姑娘。

    三年一次大选,若是圣上松口,年纪尚轻的女孩们便能赶上。

    前朝后宫往往勾连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们个人的荣辱兴衰和母家宗族的荣耀牢牢捆在一起,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这谁能说的准?”兰太妃讳莫如深。

    坐在下首的命妇有些着急,微微皱眉:“圣上是男人。”

    太妃倦怠地眨了下眼,声音微不可闻——

    “他也是个疯子。”

    “永秀公公还以为自己是从前风光无限的总领太监吗?”

    太医将最后一份药给面前的人换好,对那些肆意的嘲讽谩骂熟视无睹,做好分内之事后就悄然告退。

    永秀受的刑没有看起来那么重,但也结结实实在床榻上躺了半月才养好。

    宫中的人惯会拜高踩低,前朝的秋贵妃死了,所以她留下的这个孤苦伶仃的太监也可以肆意打压欺凌。

    昔日永宁殿作风狠毒不留余地,树敌颇多。

    皇帝只吩咐留他一条命,却仿佛看不到这些落井下石的人。

    永秀坐在床上,他阴柔的脸颊瘦了不少,下巴更是尖了几分。面对着那些无趣的冷嘲热讽,他沉默地看了眼不再渗血的伤口,抓起一把香料敷了上去。——他要去见娘娘,不能让血腥气冲撞了她。

    见永秀无动于衷,那身材肥硕滑腻的太监怒极,伸手想打掉他手中的东西。

    “还当自己是半个主子?你有多娇贵!”

    他愤愤地骂着,却突然对上了那双像蛇一般阴冷的目光。

    先帝在时,有人说过宁愿惹怒秋贵妃,也不要得罪她身边的那条鹰犬。因为贵妃娘娘只会利落的按照宫规处置罪人,而永秀公公毫无顾忌,会折磨的人求死不得。

    胖太监瑟缩了一下,忽然想起这人的主子不知死在哪年哪月,顿时恶胆升起,扬起手便打。

    “住手!”

    这一声喝止让胖太监吓白了脸,连忙跪伏在地上:“徐公公。”

    永秀从那些伤药上移开眼,看向来人。

    胖太监就看到这位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恭恭敬敬地给榻上长的像女人一般柔弱的太监行了一礼。

    他心道不好。

    “将这个不长眼的东西拖下去仗毙。”

    胖太监一下子瘫软了下去:“奴才有罪,是奴才有眼无珠,求徐公公饶命。”

    徐启夏看了眼永秀,见他没有反应,便挥手让御前的侍卫动手。

    胖太监的求饶被捂在了嘴里。

    他胳膊反剪着被人架起,利落地拖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永秀和徐启夏。

    徐启夏还是十分恭敬地低着头。他知道皇上有多么在意永宁殿中的娘娘,娘娘尽了多少饭食、夜里睡的好不好、白日里有没有笑过。

    帝王的情绪扑在这个上面,做奴才的自然是尽心竭力想将事情办好。

    徐启夏知道,

    无论帝王的内心有多么嫉妒,多么不愿承认——这个太监是那位娘娘唯一想见到的人。

    “永秀公公,请吧。”

    永秀刚进入永宁殿的时候,被其中昏暗的光线惊了一瞬。

    空旷的大殿中平白无故多了许多纱幔,仿佛要将其中的一切隔绝在内。纱幔蜿蜒着缠绕在青黑色的宫砖上,有一种诡异的安静感。

    天色微微擦黑,殿中没有点灯。

    穿着红色纱衣的美人靠在床柱旁,好像很费力地抬着头。她的视线一直落在窗外,冷漠地注视着太阳西沉,月上树梢。

    永秀喉头一哽,险些落下泪来。

    他踉跄几步跪在床前,嘴唇颤抖几下没有敢说话。

    他的娘娘,他高贵清冷如天上神仙一般的娘娘,竟然就被锁在此处。

    「只有陛下来的时候,她才能有片刻喘息,」

    「日落之后,月初之前。」

    「今日陛下朝政繁忙,怕是来的不会早,你宽慰下娘娘。」

    想到徐启夏那个助纣为虐的东西方才在路上说的话,永秀愤怒地恨不得冲去勤政殿将齐坞生撕碎。他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把娘娘一个人留在这?

    他若是来了,娘娘就不会受这样的苦!

    “傻永秀。”

    一双冰冷的手拂去了他脸颊上情不自禁流下的泪水,永秀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他抬起一双湿润猩红的兔子眼:“娘娘为何不怨他不准时来。”

    永秀想着,用这么低劣的手段来折磨娘娘,世间怎么会有这样阴险龌龊的人!

    “因为他就是想让我怨他啊。”

    神色苍白的美人勾了勾唇角,明明看起来万分虚弱,她眼中闪过的那丝不屑又是那么自然。

    “怨他狠心,怨他为何不来。”

    “因为只有他来,我才有片刻安生。”

    “好永秀,这是他的陷阱。”

    “你忘了若是没有他,我根本不会落到今天的境地。”

    “为了片刻喘息而接纳他的亲近,他训狗玩呢……”

    美人把玩着永秀的长发,他乖顺地跪在床下,将脑袋靠在床沿上,用别扭复杂的姿势陪着他的主子受苦。

    他以为这么多日的折磨下来,娘娘多半会元气大伤。

    不说彻底屈服,也要萎靡不振起来。

    ——他错了。

    他的娘娘绝非是仰仗男人鼻息过活的菟丝子,这些拙劣的把戏在曾经宠冠六宫权倾朝野的秋贵妃眼中,只是虚张声势的妄想。

    ——她不会被吓倒,亦不会被蛊惑。

    永秀睁着无辜澄澈的眼眸,仰着小脸满心虔诚地看着他的神明。

    “娘娘,我们杀了他吧。”

    “有人会帮我们。”

    子时,宫中落了锁。

    圣驾才到永宁殿,迎接的宫人借打起了精神。

    年轻的帝王大步走向寝殿,他已经忍耐了一个晚上没有去看她,不知……她此刻如何?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幽深。

    “午膳进了一个包子,奴婢又哄着喝了半碗粥。”

    小宫女亦步亦趋地跟在帝王的身边,语气中有着不安。她每日不用洒扫,也不用在外面日晒雨淋,唯一的差事便是哄好里面的贵人。

    可是她不但没能把人照顾好,还让圣上愈发看出娘娘瘦了。

    她不想受罚,便偷偷在用词处找补些自己的功劳。

    谁知帝王没有放过她的破绽,直接开口询问:“晚膳呢?”

    “……”小宫女瑟缩了一下。

    娘娘晚膳时心情不好基本上没有动筷子,她刚刚想隐瞒下来,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齐坞生踏入室内。

    层层叠叠的纱帐后传来几声微不可闻的轻笑,他皱眉走近,却发现那本来神色轻松的主仆二人在见到他的一瞬间都白了脸色。

    看着心上人骤然瑟缩紧绷的身影,他目光微沉。

    他来前,永秀跪在地上,用手摆出各种形状,靠着昏暗的灯火把各种动物的影子投射在墙上,用民间的把戏哄娘娘开心。

    齐坞生来后,永秀恭敬的行礼,坐在床上的人神色郁郁没有出声。

    帝王提了口气走上前去,坐在她身边,小心地揽过那人的肩膀。

    感受到对方一瞬间的僵硬,但是却并没有拒绝。齐坞生眼中闪过一丝柔和。

    “永秀全须全尾的回来,为何又不开心了?”

    秋仪垂下眼眸,遮住其中所有的情绪。

    声音清冷如水,但是细细听去似乎有些琢磨不透的娇嗔——

    “你怎的来的这样晚?”

    第57章

    月色尚朦胧,徐启夏轻声慢步替圣上穿好了朝服。

    此刻殿内顾及到还在沉睡的人,没有点燃所有灯火。齐坞生坐在床边,借着微弱的烛光用眼神描摹着那人恬静的睡容。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不会排斥他的亲近。

    “陛下……”

    总管太监似乎想提醒一声时辰到了,却再对上圣上不悦的神情时及时住嘴。

    饶是这样,这声轻唤惊醒了本就睡的不踏实的美人。

    娘娘侧卧在床上,乌黑的发柔顺地披散开来,一双美目在睁开时微微朦胧,好像不知发生了什么。

    齐坞生没有来的有些紧张——

    娘娘又要生气了。

    秋仪轻轻眨了下眼睛,才回过神来,脖颈间冰凉冷硬的锁链时刻提醒她身处哪里。

    逆着光让她看不清齐坞生的表情,但是她懒得去探究。

    男人喉结动了动,面上云淡风起的起身欲离开。

    “……陛下”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

    也许是刚醒,她的声音十分暗哑,在第二个字才找到了正常的声音。语气虽然十分平淡,可尾音上卷,带着几乎为不可查的撩人媚意。

    齐坞生愣住,心中压抑了一瞬间的狂喜。这是秋娘娘住进来后第一次主动叫他。

    年轻的帝王依旧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只是眼角眉梢隐隐压不住那丝躁动的情绪。

    “我晨起的服侍,以后就让永秀来做吧。”

    她倦怠地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哪怕她所求事情只是因为永秀,高大男人的心跳还是不免漏了一拍。

    不管因为什么,这是她入宫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亦是她第一次有所求。

    其实帝王心中最担心的,便是秋仪是否真的已经无欲无求,哪怕他愿意倾尽俗世中的一切也无法打动她。可是如今她有所求,那对他来说又有何难?

    “好。”

    他点头,压下心中想再陪伴她一会的冲动,准备离开。

    “等等……”

    她伸出手去。

    帝王鬼使神差地走上前,不知她要做什么。

    下一秒,齐坞生感受到一只冰凉如玉的手拂过他的腰,替他扣好了松开的衣带。他的嗓子紧了一下,被她骤然的动作弄的心神大乱。

    等他再看过去,她却很自然地抽回了手,甚至钻回了被子中只露出一个小小圆圆的后脑,好像只是随手做了一件不重要的小事。

    帝王沉默一瞬,转身离去。

    圣驾出了永宁殿,徐启夏留下嘱咐了那守宫的侍卫几句才匆匆小跑着去追主子,跟在他身旁的徒弟听到了方才在殿中师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时才找到机会询问。

    徐公公擦擦因为每日服侍帝王而紧张出的汗水,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再无人注意到的地方,透过厚重的宫门和层层的纱帐,有一个瘦弱单薄的身影坐在床边。她歪着头神色淡淡,抬手无意识地抚摸了下那无法挣脱的锁链。

    轻轻勾起唇角。

    京郊行宫。

    不同于先帝在时此处只是普通的花园,偶尔会有闲逛的宫猫和池水中游来的鸳鸯。自新帝登基后,此处变成了日常习武的地方,饲养了一些奇珍异兽和军中战马。

    一道拳风闪过,重重打在那出笼的猛虎眼周,引起一阵吃痛的嘶鸣。

    大齐的宫人们提心吊胆,可是早已沉浸于这场震撼人心的打斗中。见此情景不由得大声喝彩起来。“好!陛下真是神武。”

    细看去,人群中心用木桩围出了一块宽阔的空地。

    而大齐新任的国君竟然就赤手空拳地站在圈中心,面对着那匍匐蓄力的猛虎,丝毫不见怯懦。

    那老虎不过刚找准时机扑来,就被齐坞生瞬间找到破绽,快速出手将它卸了力道。他不留恋于华丽繁杂的技巧,在沙场中摸爬滚打出了一套野蛮的杀招。

    圆圈外神色冷静,但是目光紧紧注意着帝王的是镇国将军朝云行。

    他随君起义有功,从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军,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正一品的地位。他率兵驻守京城,稳住了整个权力核心区域的安定。

    朝云行身侧,有两个异族打扮的使者。其中一人正是当年齐坞生放走的蛮族继承者——昆吉。

    昆吉此刻神色凝重,不但看着那凶猛万分的老虎,又观察这大齐的君主。

    曾经,他以为对方只是擅长领兵打仗。

    没想到拳脚功夫并不逊色于他们这些草原上生长起来的勇士。

    缠斗几番后,老虎被重重踢到在远处,落地时激起千层的尘土。齐坞生衣衫微微凌乱,但是明显还有余力。老虎夹起尾巴趴在地上,往后缓缓挪了几步。

    见状,异兽园的驯兽人连忙上前吹响尖利的哨子,将巨大粗重的铁链拴在了老虎脖子上,将它带回了不远处的铁笼中。老虎看到驯兽人,竟然比面对齐坞生时更加害怕,呜呜地磨蹭着不肯轻易被碰到。

    昆吉站起身来,大笑着鼓掌:“大齐国君英勇无敌,好身手!”

    宫中的侍卫宫女们也笑得颇为自豪,场中一时夸赞声鼎沸。他们的国君如此神勇,在蛮族面前尽显大国威风。

    齐坞生笑了笑,接过朝云行递来的马鞭。

    “昆吉方才说,除了同猛兽争斗,还要同朕比比骑射?”

    昆吉身旁的使者打量了下自家主子,见他神色自若地说到:“好啊,曾经我们干戈相对,如今化敌为友自然要借机好好比试一番!”

    昆吉飞身上马,从身后抽出几支彩色翎羽的箭矢冲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齐坞生率先回来,原来是射中了预先放出去的彩头。昆吉紧跟在他身后,神色不见懊恼,只有佩服。这个男人的行动太过迅速,往往一击必中不会留给对手丝毫机会。

    蛮族人性格尚武,从前同齐国有诸多摩擦是因为从未真正交集相处,历任皇帝都只会下什么召降书,往往适得其反。

    齐坞生登基前给了蛮族人一个喘息的机会,从冬季中休养生息,可以和齐国边境百姓贸易互市。一年多来他们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因此愿意加入大齐,成为受齐国庇护的一支民族。

    齐坞生对他的这个提议并不惊讶,但是稍稍沉吟一下:“今日疲累,实在不是商议的好时机。昆吉不如先回客栈修养。”

    被婉拒的蛮族继承人也不失望,经此一天他已经对齐国皇室的印象颇为改观,于是笑呵呵地应下:“好!那礼物留下,我人先告退了!哈哈哈”

    待人走后,朝云行稍稍皱眉。

    “我记得五年前,陛下曾说‘虎就是虎,不得有半分懈怠’,今日为何轻易答应了那人无礼的要求?”

    齐坞生用帕子擦手的动作一顿,不知是因为这句话想到了什么。

    他笑笑:“那老虎关了许久,已不见从前的凶性。”

    朝云行还想说什么,却因为突然出现给君王披上狐裘的徐总管而止住了话语。

    徐总管低眉顺眼,却替皇上回答了朝将军刚刚的问题:“陛下以身涉险,自然能赢得蛮族的归降。奴才从前在宫外听了老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齐坞生没有反驳,反而问道:“蛮族的东西怎么处置了?”

    徐启夏心领神会地递过来一本礼册:“寻常贵重的都照着往年的例子入了库,您没有妃嫔,珠宝首饰什么的择了几件分给了太妃她们。”

    帝王唔了一声,显然是对这个安排还算满意。

    徐启夏若是还不明白齐坞生的意思,就妄为执掌宫中大小事宜的总领太监,见此连忙低声道:“有套华贵万分的点翠珠冠和一些新奇的宝石,都送去了永宁殿。”

    “嗯”,帝王将轻敲了一下手中的马鞭,这便是满意了。

    徐启夏心中长出一口气,心道陛下明明将人疼到了心尖上,却还是将人锁在那。真是君心难测啊……

    天色渐晚,圣驾即将回宫。

    朝云行请辞时扬声叫住了齐坞生,犹豫再三。

    “陛下,虎就是虎。”

    “打断筋骨拔掉牙齿前永远想着伤人。”

    周围官员觉得这位将军未免也太居安思危了,早上的事情惦记到现在不说竟然还要出言提醒,陛下明明已经降服了那只猛虎,他何必招惹陛下不痛快。

    万籁俱寂,君王眸色微沉。

    虎的伤人意,人是否真的不知?

    永宁殿。

    赏赐到的快,通传的宫女满脸喜意地跑来跟娘娘通传。

    看着那托盘中的华美器物一件件送来,小宫女们又惊奇又高兴——娘娘得宠,她们的日子也会好过。

    永秀清点了下东西,将那套点翠发冠捧上:“娘娘。”

    秋仪的目光扫过,没有半分犹豫地移开:“你嫌弃我顶的东西不够多?”

    永秀本想哄娘娘开心,没想到反而触到了娘娘的伤心事。他的眼神落在她细白柔弱如天鹅般的颈上,很快又像被烫到一样挪开。

    “把东西放进库里就好……”

    他顿时也没了刚刚的心情,匆匆挥手想打发了这些赏赐。

    那人将娘娘囚于深宫,用珍宝供养又怎样?

    不过是打一棒子给一甜枣,只是将娘娘当个可以轻易得到的玩物罢了。

    谁知秋仪在看到其中一盘子玉器宝石时顿了顿。

    里面有一颗浅白色泛着盈盈光辉的圆形宝珠,看起来并非是名贵的翡翠玉石,倒像是戈壁中盛产的某种经过风化后的琥珀。

    虽说算不得珍贵,但是齐国罕见。

    坐在床上的秋仪突然问:“永秀,你看它像不像一个鸡蛋?”

    永秀一愣,看着娘娘笑了,他也笑了:“这么一说倒真是像。”

    美人漫不经心的将“鸡蛋”挑了出来,放在手中把玩了几下。

    “这样好的东西,得送给一位故人。”

    “你一会去看看亲恩殿的主子吧。”

    有些话她说、暗枭说都不是上策,让一个无所顾忌的疯子替她开口,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第58章

    “回皇上的话,这些均是亲恩殿的主子亲口所说。”

    徐启夏抬眼打量了一下上首位之人的脸色,这些污言秽语他说着都两股战战,更别说帝王听了会如何做想。要不是事关永宁殿的贵妃娘娘,他也不会捡这些不讨好的给皇上听。

    一大早那曾经的十四殿下就跑到自己宫门口,扯破了嗓子口口声声说先帝在时前朝的秋贵妃和国师有私,两人勾结在一起秽乱朝纲,动摇国本。

    长街上的宫人吓坏了,连忙差人请了徐公公。

    徐启夏到了亲恩殿之后着实也被吓了一跳,这等言论要是散出去,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索性这位殿下已被玉碟除名,充其量只算个身份高些的庶人,他拂尘一挥,连忙让禁军捆了齐晟,又用厚布塞了人的嘴。

    “晦气的东西。”

    到底是说的秋贵妃昔年在宫中的事,他也不敢隐瞒,圣上刚下早朝就连忙来回禀。

    勤政殿一片死寂。

    徐启夏回了话之后,头已经磕到了地上,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呼吸声。

    他想不明白,齐晟殿下已经销声匿迹多久了,出生时落下的疯病因为幽禁冷清的日子也缓和了不少,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突然发疯。

    徐总管心中更有苦难言。

    他们这些御前之人的盼头全在陛下和娘娘的身上,娘娘给陛下好脸色,陛下就给他们好脸色。眼瞅着这天刚要放晴,一下子来了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阴云。

    关键这云彩里面灰暗不见光亮,让人摸不清底细,只觉得其中有电闪雷鸣——山雨欲来。

    御座上的男人听了这些转述,轻笑一声。

    “他这是想见朕。”

    半个时辰后,御前侍卫将人带了过来。

    齐晟一进勤政殿就坐在了门口,说什么也不肯再往里面走。他和自己同岁的弟弟遥遥相对,他曾是嫡子,如今却不过是一个庶人。

    而被他母后死命打压的弟弟已经登上了王位。

    他不想当皇帝,却难得有些廉耻之心,于是闷闷地坐在地上不开口。

    齐坞生没有温度的眼神落在齐晟身上,他的这个哥哥被关了一年,失去了曾经周皇后亲昵的照拂,他自己从未仔细打理过仪容。

    头发散散披在身后,没有梳,亦没有冠,枯槁凌乱地遮住眼睛。

    身上的衣衫还算干净整洁,可是衣领袖口磨破的纹路可以看出许久没有换过。齐晟这个曾经的皇室嫡子过的,倒看起来比徐启夏这样的太监还算不堪几分。

    ——只是齐坞生没有询问他的近况。

    反而好像无意中提起了另一件事:“怎么不见皇兄的猫?”

    那只猫在他走时还算康健,算算日子并未到普通家猫的大限。但是他敏锐的视力看到齐晟暗色的衣袍上已经没有白色的绒毛,可见那只猫已经死了。

    被自己弟弟刺激到,齐晟站起身来手臂高挥:“你神气什么!”

    他看了看没有反应的齐坞生和殿内其他的宫人,气愤地手舞足蹈:“你神气什么!”

    “你的猫早就死了!”

    “我的猫才刚死!”

    齐坞生神色一凝,看向徐启夏。徐启夏也是没想到,十四殿下竟然不知“秋贵妃”没有……

    他闹了半天,却没有得到丝毫的关注,于是又闷闷不乐地坐了回去,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我的猫死了,我的猫死了,你也不能好过。”

    年轻的帝王一直很平静,他嗓音微沉,似乎在有意识的引导:“那这和前朝已经殉葬的秋贵妃……有什么关系?”

    他着重强调了「已经殉葬」四个字。

    谁知齐晟又被勾起了疯病,慌慌张张地起身冲到大殿的柱子后,惊恐地喊着:“秋贵妃?秋贵妃在哪?”

    徐启夏的嘴都僵了,他没想到十四殿下的神智已经浑噩到这个地步。

    “殿下,前朝的秋贵妃已经死了。”他直白地又强调一次。

    齐晟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嗯嗯,死的好,死的好。”

    他缩在柱子后,只露出一个毛躁的脑袋,冲着齐坞生喊:“喂喂,你帮我一个忙吧。”

    “你去开了她的棺椁,鞭尸。”

    齐坞生没有被他的样子所迷惑,微微垂下眼帘:“你想借朕的手报复秋贵妃,为什么?”

    “她死有余辜啊!”齐晟理所当然地说,“你不知道,她和国师两个人把我害的好苦。”

    徐启夏见终于进入了正题,蹲下身来循循善诱:“国师不理世事,他怎么会愿意帮助秋贵妃呢?”

    他的声音轻柔缓慢,引导着齐晟找到头绪。

    齐晟的眼神空洞了一瞬,果然顺着这个思路颠三倒四地说了下去。可是他越说,徐启夏越想堵住他的嘴。

    “她雪天跪着一路去了国寺,天黑才回来。”

    “以后就日日去,月月去。国师只愿意见她一个。”

    “偶尔会宿在国寺,国师抚琴,她跳舞。”

    “母后说过,野鸳鸯还能琴瑟和鸣。”

    野鸳鸯。

    “琴、瑟、和、鸣?”帝王的手轻轻点了面前的桌子。

    御前的人连忙将人拖走,暗枭出现跪倒在地。

    “去查。”

    永宁殿暗香泠泠,水一般的薄烟从香炉里升起,然后无力地散落在地面,笼罩整座幽室。

    永秀轻轻给主子按着腿,她许久不能下地,也只能靠这样的法子维持一二。

    今日守门的宫人不知怎的,迟迟没有出现。

    不过主仆二人乐得清净,没有了隔墙的耳朵,说话也自在些。

    突然,一个绿衫宫女提着食盒进入殿中。

    她的脚步很轻,似乎刻意弱化了自己的存在感。

    宫女一直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将食盒中的参汤放在桌上,然后跪了下去。

    “娘娘恕罪,今日送汤的宫人病了,奴婢便替她前来。”

    美人哦了一声,没有什么反应。

    倒是永秀有些担忧,神色中稍稍提起戒备:“你是御膳房的?”

    那宫女一直低着头,闻言咬了下唇,好似很不好意思。

    “奴婢……是御前的。”

    她有一副好嗓子。柔柔弱弱,刻意拉长了尾音。

    永秀皱眉,御前的人天天到永宁殿来,没见过有这样一个宫女。除了徐启夏和他的徒弟就是几个熟稔的带刀侍卫。

    “……眼生的很。”永秀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评语,却不想那宫女就像是吓着了一样叩头请罪:“奴婢是照顾勤政殿起居的。”

    她叩首的动作间不经意露出了侧颜,神韵竟然同床上的美人有三分相似。

    只是她骤然像受了欺负一般梨花带雨,倒把这三分相似毁了个干净。

    永秀再懵懂也知道这女人是故意的。

    故意来送参汤,故意出声强调自己的存在,又一步步引导自己是照顾勤政殿圣上起居的人。这点争宠的伎俩用在他们娘娘身上未免也太过拙劣。

    谁知美人倒突然起了兴趣:“你叫什么名字?”

    见正主终于开口,咬着唇流泪的宫女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面上却还是那副温柔小意的样子:“奴婢贱名采儿。”

    “哦。”

    采儿见她不咸不淡地应声,心中暗暗咬紧了银牙。她早就听说永宁殿中多了个娘娘,便特意前来看看。她在御前呆了那么久,凭什么这个女人一来就有了名份。

    她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神态动作都是在学谁,但是她从未见过那前朝的秋贵妃。送她进宫的人也只答应她,若是做好了便有机会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为天家宫嫔。

    看着床上人冷淡的神色,她莫名有些记恨,都是为人替身,凭什么她过的如此风光得意。

    想到陛下已经两日没来看过这个女人,她不由得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勇气。

    “娘娘勿怪罪,陛下这几日不是故意不来看娘娘的……”

    秋仪笑了笑,顺着她的意思搭了她的话茬:“那他是为什么不来呢?”

    跪在地上的女人面上有一瞬慌乱,又染上半分薄红,手中的帕子也搅动了一下:“陛下政务繁忙,宿在勤政殿能得片刻喘息……”

    “啊。”她短促地发出了一声喘息,好像是失了言一样懊恼地慌张起来。

    “娘娘恕罪。”

    “娘娘恕罪。”

    “奴婢,没有说永宁殿让圣上觉得幽静冷漠的意思。”

    永秀翻了个白眼,被这个愚蠢的女人震惊到了。

    与之相反的是,秋仪笑的开心,兴致勃勃地回复到:“嗯嗯,不怪陛下,我也更喜欢你的活泼可爱。”

    “请采儿姑娘坐下吧。”

    她给永秀递了个眼神,永秀心领神会地去泡了杯茶。

    采儿一时有些摸不清她的意思,推拒了几下最终坐了下来。两个人一个在床边,一个靠在床上,竟然就敷衍着聊了起来。

    这一聊,便聊到了圣驾来此。

    清秀宫女脸色发白,想匆忙告退。谁知永秀笑呵呵地拦下了她:“姑娘侍奉陛下辛苦,怎么也得让娘娘替你讨个赏赐。”

    采儿此刻慌了神,她平时在勤政殿安分守己不轻易外出,就是为了给圣上留一个不错的印象。可是如今她擅自跑到永宁殿来,要是让帝王发现了岂不就是前功尽弃。

    可是徐启夏的一声通传已经响起。

    男人闷声的脚步踏在大殿冰冷的地砖上。

    政事繁忙,他已经两日没有见到娘娘。今早处理了齐晟的事,暗枭已经派人去查。可是四年之间宫中已经轮换过不少的宫人,从头查起谈何容易。

    他想着,从前的过往已成过往。

    无论是太子还是国师,他都可以既往不咎。

    可是这不妨碍他用这些往事为自己要点甜头。

    可当他走到内室时,他的娘娘微笑地坐在床上,旁边是垂手而立的永秀。

    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留在勤政殿,连名字都记不清,只是一直没有查到幕后之人因此没有找到机会处理的女人低着头跪在床前。

    灯火昏黄,美人柔柔开口:

    “皇上,你看这是谁。”

    第59章

    眼下的场面一时间有些超出齐坞生的预料。

    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出现这里?

    娘娘的这个反应又是什么意思?

    徐启夏知道轻重缓急,率先上前一步将人先带了出去,连着永秀也跟着一起退了出去。让室内只剩下皇上和娘娘,也好把事情说开。

    齐坞生对上秋仪平静冷淡的神情,心头竟然莫名有些慌乱。

    男人轻抿了下唇,撩开衣摆坐在床边,但是身侧的人几乎是在他靠近的一瞬间就别过了脸去。

    他不知道事情的走向怎么会走到如此地步,但是此刻秋仪的反应和刚刚的女人已经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秋娘娘。”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室内纱帐蜿蜒迤逦,层层叠叠曲曲折折的光影映射在她的侧颜,她的睫毛很长,投下一片暗色的阴影。缓慢眨动时像轻拍翅膀的幻碟。

    “她是谁呢?”

    美人执拗的问着这个问题,让齐坞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的心头爬上一种微妙的喜悦——娘娘问这个问题,是不是说明,她也有几分在意她。

    见他没有给出答复,秋仪神色依旧平静:“她是你送来作践我的吗?”

    帝王被这个问题震住了。

    他张开嘴,开合一下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娘娘为什么会这么想?

    男人心中刚刚隐秘的遐思刹那间退的干干净净:“娘娘怎么这样想我?”——他明明是问句,但是话中微微的颤声已经暴露了他的不安。

    “可我觉得是。”干净利落地宣判了他。

    这一切的走向都太过让人无法控制,荒诞的让人难以反应。从齐坞生进入殿中看到那个女人,事情就仿佛落入了被操控地蛛丝,让他被裹挟着无法挣脱。

    他坐在那,执着地盼望着她能够转过头来看向他,让她相信自己没有说谎。

    她的回避和沉默就像是生锈的钝刀,在无声无息地蚕食着他的理智。

    突然,他感受到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拉住了他的手,他心中微动,但是很快又紧紧提起——那只手拉着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脖颈上。

    年轻的帝王有些僵硬,但是撞进了她微微嘲讽的眸子。

    “你摸摸看,凉不凉,疼不疼。”

    白皙的皮肤和金色的锁链交叠在一起,摩擦时会产生令人难以自控的红痕,情动时锁链互相碰撞出奇异的响声,是禁忌的美感。

    他没有问过,她也没有提过。

    这些万重枷锁控制下,她疼不疼。

    她平静的反应和语气让高大俊美的帝王神情空白了一瞬,如果她歇斯底里的愤怒,或者将怨恨发泄在他的身上,他还不会这样无措。

    可是她好像真的认真的在询问一个答案。

    当锁链套在她脖颈上的时候,他究竟是在庆幸终于获得了无法反抗忤逆自己帝王威严的木偶,还是在想她会不会疼?

    高大俊美的帝王此刻就想一个做错事的大狗,身后一向毛茸茸威风凛凛的尾巴已经悄悄藏了起来。他的舌根有些微微发苦,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开口辩解。

    「娘娘太狡猾了,如果不关起来,就会消失不见的。」

    「如果不这样的话,娘娘怎么会属于我一个人呢?」

    「娘娘捡了我,怎么可以不要我呢?」

    想到这,帝王的神色不再有破绽,眸色微深:“娘娘,睡吧。”

    这些天幻想的美好未来被轻易打破,其实他早该明白,送到永宁殿的珍宝永远会在第一时间被收在库房,从未见她佩戴。那些偶尔的放软姿态也是因为永秀在她身边,没有半分是因为他。从他选择走到这一步后,就该意识到开弓没有回头箭。

    岁月匆匆格外厚待秋贵妃,从未在她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与她长久未变的倾城容貌一同停滞的,是她不会为他波澜的心。

    既然彼此都知道这些答案,何必再去回答呢。

    也许能够让两个人好过一点的折中办法就是守着那层已经单薄如蝉翼的窗纸,直到东窗事发。

    他将人揽入怀中,没有敢去看她眼睛,他害怕看到其中从始至终的刻骨清醒。他害怕有一天美梦破碎时,只有他一个人自欺欺人的沉沦。

    锁链晃动,红烛摇曳。破碎尖细到崩溃的哭声被掩藏在沉重又密不透风的吻中。

    “你这个疯子。”她说。

    再骗骗我吧。他想。

    月上树梢,满天星河闪耀。

    有人一夜无梦,有人彻夜难眠。

    翌日,

    天光大亮,光影透过纱帐映入室内,淡金色的光笼罩在那人的手臂上,将狰狞斑驳的红痕照的一览无余。

    永秀低着头端来热水,轻轻拿着帕子想擦拭。

    可是水珠刚落在那人身上时,美人就缓缓睁开了眼。

    “几时了?”她声音疲惫暗哑。

    “回娘娘的话,快到正午了。”永秀环顾一周,轻轻将人扶起。

    他说:“娘娘,疼就咬奴才。”

    他伸手将她的腰微微弯折,又将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隔着锦被伸手用力按下去。秋仪闷哼一声,永秀的力气是大了些,但是唯有这样她才能稍稍放下心来。

    那两个曾经出现过几日的嬷嬷就好像是她的幻梦一般,留下了无尽的恐惧和折辱后就转瞬消失。她被关在这,她们是何人授意也无从查起。

    不过此事也让她长了一个教训——事成之前,不能让她的肚子成了坏事的。

    她被锁在床上,四周活动的地方有限,沐浴一向是那个人亲自来做,绝不会假手于人。因此她现在也只能用那软帕将通身擦拭一遍。

    “您昨晚何必吓他。”永秀低着头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渐在地上的水迹。

    “好玩啊。”美人倦怠的神色中闪过一丝笑意,“现在越害怕,以后发现真相的时候就更肆无忌惮,我下手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永秀皱眉:“可是一时间我们还没有见到那人的机会。”

    齐坞生就像是一头凶兽牢牢守着自己的宝物,根本不会让外人轻易进入永宁殿,更不要说让娘娘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他清醒时候处理了他。

    秋仪低头看向地上的铜盆,里面清澈透明的水像一面镜子一样倒映出她颇有些憔悴狼狈的容貌。

    她将手中的帕子扔了进去。

    水波扩散,倒影破碎,一切重新聚散又合拢。

    “会有的。”

    腊月合宫家宴。

    这恐怕是大齐开国以来最冷清的腊月宫宴。

    若是细数究竟哪一次比得上这次的寂寥,恐怕就是永叙四十四年的冬天,天子率兵御驾亲征,也是他登基以来唯一一个在京外度过的年节。彼时娴妃有孕,也没有大办。

    当今圣上没有后妃,亦没有子嗣环绕膝下。这宫宴选址就成了考验内务府的重任。

    宫中举行礼仪庆祝多半选在重华殿,因着大殿格外恢弘,能让帝王姹紫嫣红的后宫都有所安置。

    可是这条规矩显然在今年不多适用,后宫主位多空悬,说是家宴可无一人是皇上的嫡亲。他生母不详,兄弟姊妹均不是一母同胞,他自己也没有真正的妻子。

    这宫宴算来算去只有前朝的皇子皇女加上太妃和宗亲前来。

    这权力之巅,倒真像是无人之处,在阖家团圆的时节更显凄凉。

    好在此次顺带见了蛮族的使臣,不然实在是没法办下去了。

    内务府的人心中是这样盘算,可是面上又怎么能说出来惹了皇上的不痛快。只能在宫宴前一个月连着去了三次勤政殿,不为见皇帝,只为见徐启夏。

    徐公公眼睛微眯,老神在在地为他指了条明路:“在湖心岛吧。”

    内务府的人听了面上一喜,湖心岛确实是好地方。

    虽说临水,却并不显得寂静冷清,反而白日景色一览无余,夜间月色波光交相辉映——更重要的是,主位不多,宫中诸人聚在一起也能简单热闹一下。

    “多谢徐公公指点迷津。”不外乎人家能做首领太监,这眼界心性就非比寻常。

    徐启夏笑了一声:“忙去吧。”

    临安二年冬,腊月年节的早晨雪下的格外重。

    压抑冷寂了整个秋冬的皇宫因着换上了大红色的灯笼,倒显得热闹喜庆起来。

    朱红宫墙映着枝头厚重的白雪,又是一年新气象。

    暗枭首领脚步急促,腰间被圣上特许佩戴的环刀偶尔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兵器声响。他低着头,明明每一步都十分厚重稳实,但是那双军靴却能做到踏雪无痕——可见功夫了得。

    他一路穿过宫中大大小小的回廊,身侧带起的风让悬挂的灯笼都摇摆了一下。

    他面前恭敬托举的,是圣上要他查的秘闻。

    ——前朝秋贵妃,和国师之间是否有私。

    五年半已过,知道内情的宫人有的死在宫变中,有的到了年纪被放出宫去婚配。不过就算这样,也零零碎碎地拼凑起了一些片段。

    暗枭是主人手中最锋利的剑,处理事情时不需要夹杂任何感情。可是这份密报中的内容让暗枭犹豫一瞬,毕竟陛下看起来真的十分在乎永宁殿关着的那个女人。

    他来到勤政殿,如是回禀:“国寺不见外人,只见秋贵妃,无人知晓他们是否有……肌肤之亲。”

    徐启夏为君王穿戴赴宴行装的手一抖,不敢看齐坞生的脸色。

    陛下未登基前,徐启夏跟着前朝御前的黄总管做事,不是没听过贵妃和国师之间的风言风语。国师冷傲不见世人,却对贵妃青眼有加。

    就算国师能保证自己只待她如知己。

    可是贵妃娘娘能保证自己从未动心吗?

    暗枭继续说道:“永叙五十七年、五十八年的春夏,秋贵妃月月会去国寺,国师偶尔现身接见。”

    “竹林抚琴起舞,亦是事实。”

    第60章

    湖心亭除夕家宴。

    内务府的人紧锣密鼓地筹备了几日。

    皇上没有皇后,生母又早早过世,先帝的嫡皇后周氏情深意重,也跟着去了。算起来这六宫中没有一位正经的主子主持大小事宜。

    丁太妃和兰太妃是德行最为贵重的前朝嫔妃,自然什么都要帮着过问一二。

    其实自打选秀之后,她们二人同这朝的来往就不甚了了,平日里在自己的宫中养花弄草也算自得其乐,何必掺乎这看不清摸不着的浑水。

    只是顾念到若是她们二人再不出面,诺大的后宫倒都像是死了一番。

    皇帝夺权之路本就坎坷,若是她们再不帮着热络一下,他日史书工笔恐怕不知道要怎么编排当今圣上残暴不仁——以致众叛亲离。

    兰太妃斜斜靠在自己的座位上,她穿着厚重沉闷的深紫色宫装,旁边的丁太妃也是一袭墨色服秩。她们也跟着张罗了一天,落座之后就自顾自地对饮起来。

    “姐姐,你说今日我们能看见圣上把人带过来吗?”

    高位娘娘们的对话总是格外小心,只言片语间不会让人抓住丝毫把柄。

    丁太妃说的含糊,但是两个人都知道彼此口中的“那人”是谁。

    兰太妃抬手,她深色袖口绣了大团的杏花碎影,轻轻挡在面前饮下那杯酒,她故作轻松地笑笑:“那也得看皇帝是否舍得让我们得见。”

    这话说的婉转巧妙。

    永宁殿的宫墙密不透风,他好不容易才将那人攥在手里,怎么可能轻易还她一个自由之身?

    舍得。

    舍得。

    这个词用的何其精准,帝王心意千回百转。说爱也罢说恨也罢,到最后就像是初尝滋味的孩子,不舍得将新奇的玩意儿示于人前。

    丁贵妃的神色郁郁,她何尝不知道那人的处境,她承了昔年秋贵妃不少的恩情,如今却要亲眼看着她受苦。

    如此,这划过喉咙的烈酒更为灼热了几分。

    皇室宗亲们虽然对这两位太妃并不熟悉,但瞧着她们并不热切的神色,也渐渐意识到今日宫宴绝非表面这般风平浪静。

    王月琴坐在下方,身边的夫婿同其他人谈笑风生,她独自望着远处的水面不作声。

    她想起两年前在仆地的那一日。

    昏暗的室内,熠熠生辉的珍宝,和永远不会露出笑容的绝美画中人。

    她叹了口气,想劝夫君浅尝辄止,不要在陛下和贵客到来前就失了规矩。却只听得殿外徐启夏吊着嗓子一声传唱:“陛下到——”

    “蛮族昆吉到——”

    方才饮酒的、聊天的、看曲的纷纷停了手中的动作,起身离座跪拜,高呼万岁。

    帝王身侧只跟了徐启夏和御前的行官,身披墨色狐裘于王位就坐。

    待昆吉坐好,齐坞生温和笑笑:“今日贵客前来,这家宴更是亲上加亲。不仅是庆大齐国泰民安,更是贺从此同蛮族化干戈为玉帛。”

    他举杯:“朕,视天下百姓为亲子。必将一视同仁,不会厚此薄彼。”

    他这话,是说给昆吉听,亦是说给宫妃和皇亲国戚们听。

    此言一出,所有在场之人再次离座举杯:“吾皇万岁。”

    圣上说完新春祝词,场面便轻松了不少。刚刚停止的丝竹重新响起,舞姬们杨柳般柔弱无骨的身子在殿中翩翩起舞,倒是格外赏心悦目。

    见场面还算宾主尽欢,兰太妃一直悬着的心刚刚放下去。

    “大齐皇帝!”昆吉喝了点酒,被侍从扶着站了起来。

    “早就听说齐国女人擅歌舞,如今一看果然名副其实!”他说着说着把自己逗笑了,“陛下洪福齐天啊!”

    齐坞生坐在高处,面对这番奉承也只是轻笑着举杯,没有多说什么。

    谁知宗亲里有年龄长的,见到昆吉如此直率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算什么呀,五年前中秋家宴九位贵女轮番献艺,那才让人知道什么叫瑶池美景、仙女下凡。”

    她这么随口一说,自然有人想了起来当时的盛况。

    “咦,这么说来我们当中还有一位是那九位贵女中的一个呢……”另一位诰命夫人捂着嘴笑起来,看着王月琴羞红了脸,直往丈夫的身旁靠。

    兰太妃轻轻咽下一口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圣上的表情。

    见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她这才心中暗暗嘲笑自己杯弓蛇影——那时候的圣上不过是最不得宠的皇子,这样的合宫家宴向来是没有他能来的份。

    因此也不会得知,纵使那九位贵女使出浑身解数,那人参宴的所有人还是无法忘记那珠玉在前的秋贵妃。她蒙眼做水袖舞,用流动的衣袖击响厚重的巨鼓,风姿卓越让人难以忘怀。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那命妇多喝了几杯,面上染着薄红,发出轻声感慨:“说起五年前的中秋家宴,就想起前朝秋贵妃一舞——名动京城啊。”

    王月琴神色发白,扯了扯她的袖子。

    她环顾四周,正好对上了帝王探究好奇的神色,她知道圣上分明已经听见了。

    在场的人大多不知道内情,只知道本朝认为秋贵妃是霍乱朝政的妖妃,轻易不会提起这位早已殒命的绝代佳人。

    也许是今日除夕家宴圣上也放松些,见齐坞生没有生气,反而似乎被吊起了兴趣。

    那命妇也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后来啊,却再没有幸得见秋贵妃一舞。”

    帝王饮下烈酒,模棱两可地说:“可惜。”

    “是可惜!”

    “永叙五十五年的晚春宴上,连先帝也说可惜。”

    命妇的话题引起了圣上的兴趣,她自己也高兴,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先帝说啊,贵妃小气。竟然再没给我们这些俗世中人跳过舞。哈哈哈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再未给俗世中人起舞。」

    可是今早暗枭回禀,永叙五十五年到五十六年的春夏,她月月在竹林中伴随着国师的琴声悠扬作舞。

    帝王将刚满上的酒一饮而尽,看着底下渐渐开怀的宾客们,嘴角噙着一抹笑。

    眼神却格外暗沉。

    月明星稀,

    湖心亭热闹的宫宴散场,高大的帝王率先离去。只是他的步伐中有一丝不稳,可以看出是饮了不少。

    腊月寒冬,齐坞生并没有乘坐轿撵,独自一人行走在宫中长街上。

    徐启夏带着人跟在君王身后,不敢惊扰。

    齐坞生抬头是皎洁冰冷的月光,身前是白茫茫的冰雪,身后亦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在一片无际的白色中走着,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因着酒意,他的思绪也慢了下来,男人沉默地缓缓眨了下眼睛,好像不理解自己为何突然停在了一座宫殿旁。

    永宁殿的宫人看到圣上独自在冰雪中走来,也是吓了一跳。

    看到身后跟着的徐启夏时才放下心来。

    永宁殿的掌事挑了下眉,无声询问着徐总管陛下这是怎么了。

    徐总管努努嘴,示意对方感受一下陛下这满身的酒气。

    齐坞生进来时,秋仪已经准备入睡了。

    她让永秀去掐灭烛火,外面大红色的宫灯透着雪色映进来,她只觉得心烦。

    年节时分,既没有父母兄弟在身旁,也没有三五好友小聚。她一个人困在冰冷的宫殿里,能有什么样的闲情逸致去看雪景呢。

    她侧过身去准备理开身上缠绕在一起的两床被子,却突然被一个满是酒意的怀抱所包围。

    美人皱了下眉:“陛下,你醉了。”

    谁知喝醉了的男人就像是怎么也甩不掉的大狗,紧紧缠在她的身上,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

    “陛下,你醉了。”

    她又一次发出了冰冷的拒绝和警告。

    谁知男人呓语了一下:“秋娘娘……”

    他似乎带着些鼻音,颇为委屈地说:“为儿臣跳支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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