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永叙四十三年冬,大雪日。

    中宫难产,血崩不止。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大宫女慌忙跑去求娴妃娘娘来中宫主事。

    一向将嫡庶尊卑口口声声挂在嘴边,每日晨昏定省必定最先来的娴妃娘娘破天荒地晚了半个时辰才过来。可是她步履轻缓,扑了厚重的粉也难掩她面上的气血亏空。

    ——娴妃秘密生产,如今也未出小月。

    娴妃娘娘穿的一身杏黄色的重针交领短袄,外面披了件烟粉色的大氅,看起来就像是为这一日精心准备过一番。

    中宫的人丝毫没有起疑,见自家娘娘的义妹终于来到,紧赶慢赶还是地张罗着让人进到寝殿。

    娴妃刚一撩开内室的帘子,就皱了下眉。

    殿内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直叫人胸中一阵翻涌。

    她带着镩金琉璃护甲的手一顿,又缓缓将帘子放下,没有往内室踏入半步。

    隔着帘子,她问:“是皇子还是公主?”

    产婆急的满头是汗:“回娘娘的话,孩子并非头朝下生出来的,是脚先出来。现下卡在这里奴婢也不知道这是位皇子还是公主啊。”

    她的声音已经沙哑,想必是为中宫娘娘加油打气扯破了嗓子。

    听到自家妹妹的声音,周氏突然咳嗽了一下。

    娴妃立刻抓住了景园的手,神色慌张的查看四周。

    她本以为难产了这么久,皇后应该已经没有意识了,可是皇后若是清醒着,这事情就全然不好办了——姐姐,我本想留你一条命的。

    景园粗糙温热的手给了娴妃莫名的勇气,她又一次掀开了帘子,直直对上了周氏满是冷汗的面容,和那双绝望疲惫的眼睛。

    她捏紧手里的密报——「前线大乱,太子失踪,疑似战死。」

    姐姐啊,祈祷吧。

    祈祷一下太子已死,而你肚子里的是个女儿。只有这样我才会留你们母子一条生路。你们安分守己一点,我不会为难你的。

    周氏完全没有意识到帘子外面的妹妹才是真正想要夺取她和肚子里孩子性命的魔鬼,她此刻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的痛。

    胯骨像被碾碎了一样,哪怕她已经用尽全力去张开双腿,可孩子还是卡在原地。

    产婆的手按在她的肚子上,可是她觉得不仅是孩子,她的脾胃肠肝都被一起压着,她想吐,可是眼前只有大团大团白色的光晕。口中有酸苦的味道,但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孩子不是头位,是脚位。

    ——这一关,她怕是难过了。

    想到这,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轻声去唤出妹妹的小字。

    “若我死了,告诉陛下,能否给这个孩子取名叫晟。”

    皇后奄奄一息,她想给孩子取名叫“生”。不求光明灿烂,也不求伟岸盛大。但求康健平安,所愿得偿。可是这些话她再也没有力气讲出来。

    娴妃娘娘的手一抖,声音发紧:“哪个晟?”

    皇后娘娘不出声了,不知是陷入了昏迷还是正在思索。娴妃看向景园,发现自己的大宫女也是面色如土。

    凭什么。

    凭什么她也想给孩子叫做“晟”。

    这样诡异的巧合让娴妃不安极了,她此刻脑海中天马行空地想着——是不是皇后早就发现了她的孩子,所以才要这样折磨她。

    娴妃在帘外隐藏的神色中有着怨恨,忍不住高声催促产婆:“孩子不出来就去拽啊!你愣在这里是想本宫杀了你给皇后娘娘陪葬吗!”

    产婆也是第一次见这个阵仗,如今正是年节,宫中人手不足,她只能壮着胆子伸手去摸。

    血腥湿滑中,

    她抓住了孩子的脚。

    与此同时,一名探子正带着八百里加急密保赶往内宫。

    娴妃看着探子,好像是看到了一个新的希望。她颤抖着接过其中的密函,手几乎抖地无法继续展开信纸。

    「不出意外,太子崩。」

    她的心跳一下子加快,血液仿佛立刻涌了上来。

    大殿中纷纷杂杂,有女子的痛呼、产婆的劝解还有行走的宫人手中热水摇晃的声音。

    只是这些声音都渐渐离她远去。

    她的脑海中、眼睛里、耳边环绕着一件事——

    她的儿子,是大齐国君主唯一的儿子,是未来的嫡子。

    是的,她做好准备了。

    就在此刻,一生嘹亮的婴儿啼哭骤然响起。她的眼神中闪过凶光,甚至不再嫌弃那满殿的血腥气,掀开帘子便踏了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进去。

    “是公主…”

    “还是皇子……”

    她又一次问出这个问题,没有人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

    一声哭嚎。

    永叙四十三年到四十四年的隆冬。

    娴妃娘娘和一名宫女先后诞下皇子,皇后娘娘偶感风寒,最终没有等到圣上回銮。她唯一的嫡亲儿子在战乱中失踪,但幸好被救了回来。

    两位皇子,

    娴妃娘娘生的年龄稍长些,按辈分是十四皇子。取名齐晟。取盛大灿烂光明伟岸之意。

    那据说母亲已经难产走了的皇子被排成了十九殿下。取名齐坞生。

    坞生,同“寤生”。

    寤,逆转的意思。

    脚位出生,无人期待,亦无人喜爱的孩子。

    临安二年除夕,

    齐坞生的头枕在秋娘娘的颈侧,他第一次很安分地就这样将人揽在怀中,什么都没有做。

    殿内月光冷寂,远处的热闹似乎与永宁殿无关。但是帝王就执拗地守在无人踏足的地方,借着酒意去苦苦寻着一个结果。

    他说:“娘娘,这是我们第一个除夕。”

    他们相遇在盛夏,相处不过半年,他便在冬雪日远赴仆地。

    五年韬光养晦,再未等到她的只言片语。

    其实说来是对的,他们从未一起过好一个除夕,没有一起将通红火热的灯笼挂到枝头上,没有在红纸上写下来年的贺词与祝愿。

    人的名字就好像是一种诅咒。

    将这个命运多舛的帝王困在了他常人无法参透的人生中。

    生长于冷宫,身为皇子却要同宫人争抢一口吃食。

    没有母妃筹谋,去书房认字、去校场练武的机会也要抢。

    封地、军权、皇位,他一步步抢到了那么多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不明白,只是用了他最熟悉最擅长的方式。

    醉酒的帝王从领口掏出一直系在脖子上的钥匙,钥匙被他的体温捂热,触手是温润的。他一直将钥匙放在离心口最近的位置,那是他最深刻的执念。

    男人的手抖了几次才将那人脖子上的锁链解开。

    他微凉的唇吻上锁链遮盖住的红痕,很轻很轻,不带任何遐思。

    他有一次用暗哑带着祈求的声音说:“给儿臣跳一支舞吧。”

    月色微凉如水,

    室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大殿四角摆放的炭盆熏的人周身发热,倒不像是在腊月寒冬的时节。

    君王散发席地而坐。

    他面前有一只青铜酒樽,只是其中并未盛酒。

    仆地荒凉,没有京中物资富饶,乐器这样皇亲国戚才能使用的名贵物件自然更是没有。战士们每逢年节,就会用装了水的酒杯,敲敲打打也算唱一首无人问津的曲子。

    贵妃神色平静,她赤足站在大殿中央,脚下是厚重的地毯,行动间发不出丝毫声响。

    ——她许久没有起舞了。

    当她是秋家嫡女时,她会的几只舞都是母亲教的,那些肆意快乐的舞需要乡野小调做配;后来入宫,她要学着做端庄的舞、厚重的舞,因为只有这样才算一个合格的天家宫嫔。

    舞不能随性,不能无意义,不能无典故。

    要赞颂君王,要柔媚无骨,要恪守本分。

    再后来,是为国师起舞。国师多疑又清高,喜欢看那些失传的舞,她为了成事,整夜在无人处练那些把人性磨平只剩古板神性的曲子。

    金石碰撞,青铜嗡鸣。

    齐坞生的头发披散着遮住他的神情。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捏着那根短棍,高高扬起。

    一开始只是不成调的敲击,然后便是嘈嘈切切如急弦而下。音调流转间景色已过千里,听者尚未看完江南水乡便独尝大漠孤寒。

    这首曲子不为歌颂,不为规矩,不为传承,只为今夜月色和眼前之人。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有人轻唱着什么。

    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君王还是妃子的界限已然模糊。

    热闹集市上最平凡的乞丐于无人处敲起碗来,击出一首无名的乐曲,赏识他的少女会笑着拍起手转起圈,作一支随心所欲的舞。

    这首曲子变化莫测,给了美人肆意翻飞旋转的机会。

    她的袖子抛出去,打到那人的面前,那人轻笑一声抓住向自己身侧一扯,她借着力道一跃而起却同他擦身而过。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她闭着眼,裙裾流转。

    秋贵妃的记忆何其精准,她能够在昔年的中秋游园夜上凭借着记忆,在蒙眼时作水袖舞,并且找到了每一位穿着她做的衣裙的贵女。

    这首曲子才刚刚过半,她仿佛毫无所察地靠近大殿的一个角落。

    一声重音。

    她高高跃起,然后在齐坞生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跌落在地。

    短棍化为齑粉,男人焦急地冲上前来穿过她的腿弯将她一把抱起,可是她的脚踝已经无力的垂了下去,鲜血染红了她的半角裙摆。

    宫人们尖叫着去找太医。

    永宁殿的平静被打破,刹那间灯火通明。

    美人缩在君王的怀中,没有看他慌张可怜的神情,她痛地咬紧了唇,眼神中却满是得逞后的倦怠。

    她不断缩着,好像从这个怀抱中疯狂地汲取着热源。

    混乱中,她在男人的臂弯处和永秀对视一眼。小太监在人群的角落中从地毯下取出了那块不知何时出现在永宁殿的鹅卵石。

    「娘娘,我们没有见到太医的机会。」

    「会有的。」

    ——这是永秀回到她身边时,她就开始布下的网。

    第62章

    翌日天光大亮。

    穿着太医官服的清瘦男子垂头跟在徐总管的身后,昨夜宫中当值的太医并不擅长处理皮肉外伤,因此陛下有旨,特命他白日再赴永宁殿一趟。”陛下早朝,没有亲自陪着。”徐启夏慢悠悠说了一句。

    太医一愣,似乎明白徐总管话里有话。

    “娘娘胆子小,见不得这些伤啊疤啊什么的。”总领太监顿了下,“这伤重不重、什么时候能好、用什么药,您跟我说就行。”

    太医面色如常:“谢公公提点。”

    徐总管的意思很清楚,这就是要他什么都不许直接告诉那永宁殿中的人的意思。

    这种提点是好意,永宁殿的娘娘伤的蹊跷,怎么偏偏就不偏不倚的伤了脚,还见了血。这永宁殿但凡是有可能磕着碰着的东西都早早用柔软的料子包了起来。

    上好的羊毛地毯铺满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君王心中有没有疑影徐启夏不愿明着猜测,只是徐启夏作为上位者的身边人,不得不多考虑些。皇上不愿意同娘娘有嫌隙,不愿意多问,但是他得多走一步。

    做不到是他失职,

    做得到就算是他还算担得起这份差事。

    他用袖口擦擦汗,单伺候这一位娘娘就如此耗费心力,幸而皇帝并未像先帝一般坐拥三宫六院。

    徐启夏将人带到,就留在了殿外。

    这也是他刚刚先行嘱咐的原因——那位娘娘平日里除了永秀以外,谁也不让近身。

    太医踏入这冷清的殿中,被其中奢靡的布置微微惊到了一瞬,但他很快低下头匆匆跪拜窗前:“臣是太医院刘许伯,参见娘娘。”

    他说完微微抬眼,对上了永秀的眼神,两人不过对视一眼后就迅速分开,好似从未相识。

    床上的美人神色郁郁,她好像是疼的狠了,此刻眼眶还是红的,整个人瞧着可怜极了。

    “既然来了,就快点看吧。”她用外室能听见的音量催促到。

    太医嗯了一声:“得罪了,娘娘。”

    男人伸出手去,隔着帘子查看娘娘脚上的伤。

    苍白无力的脚踝无力的垂着,原来单手就能握住的位置此刻起了很高,上面的红肿已经化成了青紫色的淤痕。

    她落地太重,擦伤了脚背,虽然上了药——但是那大片的猩红擦伤还是惊到了太医。

    他虽然早有预料,毕竟若是寻常伤口也不会能将他请到这来,但是这位娘娘对自己也未免太过狠心了。其实按照君王的重视程度,她不需要这么严重的伤口,哪怕只是破了些皮都会将他带来。

    刘许伯专注地检查了她的伤,用恰好的声音说道:“伤口愈合速度因人而异,娘娘的伤虽然未触及筋骨,还是先静养为宜。”

    内室传来一声闷响,是太医用的木枕被砸到了地上。

    “本宫问你用什么药,什么时候好。”美人冷淡却带着烦躁的声音响起,从昨日起不管齐坞生是否在她身侧,都没有任何一个太医给她明确的答复。

    “容臣配好了药,再来答复娘娘。”刘太医的回复也算是滴水不漏。

    内室,

    永秀正在帮忙收拾着娘娘动怒后散落一地的东西,太医接过他手中递去的方子,小太监手中被人塞了极小一包粉末。

    他微微点了下头。

    秋仪坐在床边,看着太医有些熟稔的面容,微微皱眉。

    “刘太医擅长医治外伤?”她轻声询问。

    太医沉默点头,继续不动声色地收拾着东西。

    “哦,我记得几年前的宫宴上,一个文臣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先帝仗责了一百庭棍,想必后来也是刘太医照料的吧。”她声音很轻很慢,但是让刘许伯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

    「她竟然还记得兄长!」

    「她认出我了!」

    这样聪明的人幸好不是敌人。

    清俊太医的手一顿,“那位大人冒犯了昔年的秋贵妃,却最后因为她的劝阻留下一条命,真是阴差阳错。”

    美人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是啊,积德积福。”

    太医走后,永秀关上殿门,从袖中掏出藏好的药。

    “娘娘。”

    美人接过展开纸包,其中装的是烟粉色的药末,没有味道,也看不出用途。

    “他之前说,只要服下就能让人昏睡不醒,我们就有机会离开了。”

    永秀兴奋地有些克制不住自己面上的喜悦。

    他喋喋不休地分析着,元宵佳节,蛮族的归降基本上就定了日子。到时候宴会上让那疯子多喝点酒,回来在醒酒汤里加上这个东西,就能无声无息地放倒他。

    娘娘若是心软,不动手也罢,总归是省出时间能跑了。

    齐坞生根本没胆子动兰、丁两位太妃,秋翰和东街那边自有人照顾。以后只有他陪着娘娘离开纷杂之地,再也不回来。

    美人坐在床边,脚踝上钻心的疼让她的眼神微微失焦。

    秋仪用指甲刮起一点粉末放在唇前,在刹那间看到了永秀眼中一闪而过的慌张。

    “娘娘,这东西伤身,您实在不用自己亲自试。”他声音哑哑的。

    美人笑了一声:“永秀,你跟了我多少年?”

    “四年半。”

    秋仪转头看向窗外,原来都已经四年半了。她将永秀从当街□□他的嬷嬷手下带回永宁殿,教他刺绣,教他心术。可以说这个小太监是这个世上除了秋翰以外她最信任的人。

    美人的神色淡淡,口吻也冷了下来。

    “那你何必骗我。”

    永秀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他的嘴唇开合了一下似乎想辩解什么。“娘娘,您在说什么?”

    他心中尚还有一丝期许,小心谨慎地看着她,一双无辜的眼睛好像真的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秋仪叹了口气。

    “我是说,为什么要帮太子。”

    小太监的脸色苍白到了谷底,他本想着就算瞒不住药的特殊,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娘娘竟然一眼看破了他背后的人。

    看着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小太监红了眼睛,委委屈屈地跪在床边不说话。秋仪心中也满是疲惫。

    永秀一心为了她,她心中清楚。但是不代表成为他欺骗她的理由。

    当年她保下的言官性格古板怪异,奉行一套严格刻板的大统论。这样的人不是会为了她一句相劝就回头的。更大的可能是他在齐坞生登基后暗中投靠了太子一脉。

    这也是他们要刘许伯来接近永秀的原因。

    利用小太监的忠心,让他们主仆成为太子党手中的刀。

    “药本身就有剧毒。”

    “太医是言官的兄弟,是太子的人。”

    她每说一句,永秀的神情就看起来更可怜一分。

    “刘许伯跟你说,太子承诺一旦齐坞生死了,他就放我们离开。秋翰和那些人都不会有事。对吗?”

    永秀沉默地点了下头。

    “你在与虎谋皮。”

    永秀突然有些激动,他压抑着声音小声道:“可是娘娘,奴才真的见不得他那样折磨您……我每日每夜站在外面,我只想杀了他。”

    “太子狼子野心奴才并非不知,可是只有这样才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杀了那个疯子,江山改朝换代。秋贵妃死在前朝,这朝没有皇妃,您大可一走了之。”

    他说到情动时,眼中泪水大颗大颗流了下来。

    可见这些话压抑在他心底多久。

    秋仪看着小太监哭的泛起薄红的脸,也有些于心不忍。她伸手将人拉过来,轻轻拂去他眼角的泪。

    “你的心思我知道。”

    她捏了捏永秀的小脸,努力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只是这么做风险太大了。”

    永秀很执拗:“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若是事败,也都是奴才一人所为。”

    秋仪看着他执着的神情,知道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他。

    脚上的伤又在疼了,

    美人抬头看向屋顶房梁错综复杂的结构,将药藏在了床下。

    “陛下神武,天佑大齐!”

    君王箭无虚发,射中了那正在疾驰逃脱的猎物。

    那是一只火红的梅花鹿,从整个硕大的角上可以看出必是族群中的首领。

    禁军上前替君王控制了那还在挣扎的鹿,回头看去,陛下的神色中却并没有喜意。

    陪伴在君王身侧的朝云行见此想打个圆场:“鹿茸最是滋补,没有伤筋动骨的话也算够用了,陛下心意着实珍贵,想必娘娘也会珍视。”

    听了他的奉承,齐坞生没有丝毫宽慰的意思。

    他知道娘娘的伤不重。

    他也并非是在担心鹿茸不够滋补。

    他只是心中有一种直觉和预感,觉得娘娘越来越像天上的神仙或者田间乡野的蝴蝶,即将要离他而去。这种预感让他颇为烦躁不安。

    娘娘的伤虽然非并他所为,但也是因他而起。

    他借着酒意放纵了心中隐秘的嫉妒,逼迫多日没有走动的娘娘起舞,才会酿成这样的祸事。

    君王神色阴沉,他送去了无数的珍宝,却依旧没有让娘娘高兴起来,可这些不是娘娘最喜欢的吗?

    冬日伤口好的慢,他每夜回到永宁殿,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只能换来娘娘抗拒不安的神色。

    ——她在害怕。

    这个认知让齐坞生没由来的有些慌张。

    他曾经以为自己只要得到了娘娘的人就会满足,可是他发现人在浅尝辄止后更难抽身,逐渐沉沦其中,欲壑难填。

    正因如此,娘娘那些压抑的恐惧才让他更为难以接受。

    究竟怎样做,才能挽回娘娘?

    两人走到鹿的身边,却突然发现不远处的雪堆中有一个洞口。里面干燥的软草上有几只新生的野狗幼崽——连眼睛都还未睁开。

    男人蹲下,面无表情地拎起一只小狗。

    “她会喜欢狗吗?比起那些珠宝首饰,她会不会更喜欢一只小狗?”

    帝王一本正经地询问着身边的人。

    朝云行望着帝王沉思的样子,突然觉得也许自己有一天能够见到两个人和和美美的样子。毕竟面前这个从小在扭曲世界里的怪物竟然在慢慢开窍。

    可以说爱真的在改变一个人。

    第63章

    冰雪固封,年节已过。

    刘许伯轻轻替床上人搭上脉,沉思片刻:“娘娘身上的伤已经不打紧,以后的药分量也会给的少些。”

    秋仪看着他一向谨小慎微的神色,轻声道:“是吗?可我每日还是疼的很。”

    刘太医眼中微光闪过,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那些止痛安神的药微臣就继续开着?”这是问句,亦是试探。

    美人神色淡淡:“是啊,开着吧。有用的。”

    送走了太医,永秀有些着急,他的神色频频落在床下——毒药的藏匿处。

    “娘娘受伤后,他的控制并不如从前,若是您的伤彻底好了,恐怕就还是要被牢牢关着。”

    自秋仪腿伤以来,帝王就撤了那条钉在墙上的锁链。虽然那截金色还系在她的脖颈上,但好歹也算可以自行容她在寝殿中走动一二。

    ——这是他委婉的示好。

    数不尽的奇珍,床笫之间耐心的温言软语,还有偶尔允许她独处的时间……他的变化她并非没有感受到。

    可是同时,他决不允许她试图取下锁链,也不允许她离开永宁殿半步。

    纵使这样的“自由”已经是他的底线,却绝不是她能接受的。

    美人的右手扶过脖颈,她知道留给她动手的时间并不多了,可是那人身边常有暗枭相伴,他自己身手亦是不凡,此事绝不能操之过急。

    刘许伯出了永宁殿的门,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

    这女人不愧曾手握大权搅动前朝后宫风起云涌,单是这谈笑间不动声色将目的一一达成的能力就并非是等闲人可以比拟的。

    他尚不知道自己是太子一脉的事情已经暴露在秋仪的眼中,几次同那秋贵妃接触,他都以替兄长报恩为由给她提供药物。只等她动手除了那名不正言不顺的暴君。

    一到开春时节,皇帝就会出兵江南,时间紧迫。

    他如此想着,没有注意到迎面来人,措不及防地撞了上去。

    “诶呦。”徐启夏叫出声来。

    药箱脱手,刘许伯脸色一白,来不及同徐启夏道歉寒暄,连忙蹲下去收拾那些散落的瓶瓶罐罐。等到收拾好时,他才灿灿地笑起来:

    “徐总管恕罪,是微臣冒失了。”

    徐启夏皱眉,但是嘴角还是含笑的:“哎呦,您这是急着去做什么?咱家倒是没事,没有冲撞了陛下才好。”

    刘许伯抬头一看,圣上的龙驾正在不远处,君王神色看不出喜怒。

    他心中暗叫一声真是晦气,连忙行礼问安:“微臣言行有失,还望陛下恕罪。”

    齐坞生的神色淡淡瞥过他的面容,然后从他手中的药箱上一扫而过。

    刚刚虽然不过片刻,他却在其中看到了万分强效的麻沸散。

    军中战士常有伤亡,有时重伤之下筋骨阶段,医治时往往会用到这样的麻醉药物去平复伤者。

    齐坞生自军中长起,对这类药倒是不陌生。

    刘许伯被他的视线看的紧张,袖中的手忍不住捏紧了药箱的提手:“微臣,刚从永宁殿来。”

    他话一出口便想打死自己,只怪圣上气势慑人,他才会慌不择言。此刻他本不应提起永宁殿,更不应该同秋贵妃看起来有任何联系。

    徐启夏好像看出了他不安,打了圆场:“陛下,这位是刘许伯刘太医,是太医院专门负责外伤的圣手。永宁殿娘娘受伤后,一直就是这位刘太医照看的。”

    帝王“唔”了一声。

    “有劳刘太医了。”

    刘许伯哪敢撑得起帝王的谢意,连忙说:“医者仁心,这本是臣应该做的。”

    他说的老实诚恳,倒真像是一心为人的意思。

    他生的容貌平平,身材消瘦并不高大,正是这样掉进人群中都找不出来的普通样子让他能够受到太子的重用,成为在宫中的眼线。

    “陛下,勤政殿那边宁大人还候着呢。”徐启夏不知道这位刘太医心中的盘算,看着日头转身小声提醒。

    江南叛党多谋逆之事,陛下召了宁同河大人和秋翰大人来勤政殿一叙。

    徐总管会做人。

    这话虽然是对着齐坞生说的,但其实是说给刘许伯听的。

    久在宫中谋事的太医心领神会,连忙行了跪安礼:“陛下有政务在身,微臣就先告退了。”

    帝王抬手,显然是应允了。

    刘许伯刚松下一口气,下一刻,他的浑身汗毛倒竖,无声在心中尖叫起来。

    “娘娘的伤,还需要这么强效的止痛之药吗?”

    ——他看到了!

    太医僵硬转身回头看去,

    君王坐在龙驾上,好似只是突然想起来随口一问。

    “…臣……这是,这并非是娘娘所用,而是臣随身带药的习惯。”刘许伯心跳如鼓,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清楚。

    待君王真的走后,他才懊恼地敲了下自己的头。

    真是险些露了破绽。

    齐坞生沉稳地坐在车驾上,徐启夏在旁侧跟随。

    “刘许伯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圣上突然开口,徐启夏头脑飞速运转,却怎么也对不上圣上的心意。

    “啊,先前永秀的伤,也是这位刘太医看好的。您许是对他有些印象?”

    总领太监观察着男人的神色——喜怒不显,眸色微沉。

    齐坞生所说的“熟悉”,远不止这位太医是曾给永秀治伤的意思。

    他看到的,是这位太医紧张时的样子、行走时的习惯、和谈话间不经意思考时的神态。还有刘许伯尾音里旁人难以察觉的乡音。

    ——“去查。”

    ——“这位刘太医可曾有什么亲人同乡,现在或是曾在朝中为官?”

    帝王闭目养神,暗枭悄然消失。

    他无比确信自己没有见过刘许伯,但是这种熟悉的感觉让齐坞生坚信他至少曾经见过和刘许伯相似的人,这种相似是让他警觉的。

    他依靠着这种警觉躲过了无数明枪暗箭。

    “陛下,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些。”

    宁同河有些忧虑。

    冬季更冷,就意味着降雪更多。其实放在往年倒并不是大事,往往因为雪水融化还会滋养土地。

    可是今年大不同以往。

    自去年十月便开始初雪,一直过了腊月隆冬,到现在还未停下。

    这样下去春耕之前土地仍不会完全解冻,误了农忙,耽误的就是农民百姓一整年的收成。

    齐坞生读出了他话中的含义,看向秋翰:“秋爱卿有何见解?”

    秋翰被问到,心中却并不平静。

    他当然知道面前的君王同妹妹之间的爱恨纠葛,也知道那永宁殿中此刻无名无份的“宠妃”是他失踪已久的妹妹。

    但是他不解的是——妹妹假死出逃被揭穿,眼前人却并未对秋家下手。

    反而重用于他。

    他曾经鼓起勇气询问,却只得到徐启夏代替帝王冰冷的回复:“秋大人是昏了头?前朝秋贵妃已死,当今圣上慈悲为怀,用人为贤。您如此说,不仅是看轻了您自己,更是放低了陛下。”

    他被这番话说的哑口无言,只能每日悬着心继续商议这江南一事。

    他心中对不知情况如何的妹妹分外忧虑,又对帝王不按常理出牌的作风耿耿于怀。

    这种重用就像是一把刀——

    悬在秋翰的头顶,时刻割裂他的心脏。

    因为他不知道这种信任和重用是用什么换来的,他在此处做风光的贤臣忠良时,他的妹妹在忍受着什么?

    “秋大人?……秋大人?”见他许久没有反应,宁同河忍不住开口询问。

    秋翰这才回过神,心不在焉道:“大抵如此,这个冬季漫长的诡谲……恐怕会苦了百姓。”

    他思索一下又说:“不过却未必是件坏事。”

    “何出此言?”

    “陛下一直想解决东南的饥荒,已经选中了一种藤蔓作物。能结果,能烹炸亦能水煮。就算是生吃也可果腹。”秋翰描绘着他记忆中的特殊作物。

    “可是东南的百姓十分顽固,不愿承担荒田的风险去更换作物。”宁同河接过他的话,补充下去。

    “如果冬季一直持续到四五月份,那么必然错过水稻的播种时节。”

    “没错。”秋翰肯定。

    “这时候,就会推动百姓们选择新的作物,从而一次到位。”他说到这,已经明白了齐坞生的考量。

    帝王早已经看透了未来的走势,请他们过来也并非是寻求他们的意见。

    而是一种告知。

    “陛下英明。”宁同河率先拱手,秋翰也跟着颔首致意。

    齐坞生从始至终嘴角含笑,看着他们自己思索到其中的关窍。

    齐国东南并非像江南一般多水,土地贫瘠荒芜,连年大旱下来往往干裂难种。这样的地是不适合种水稻一类常年需要水的作物,但是官府不能逼迫百姓尝试新的出路。

    这场风雪会给百姓一个不得不尝试的理由,当他们被藤蔓作物的产量所折服时,齐国的饥荒便也能缓和下来。

    而这一切,都在帝王的预料之中。

    一场大寒,万物凝滞。

    也是一切生机的开始。

    “陛下,这些狗崽子现在出了月,都能断奶了。”

    半月前齐坞生刚捡到这些小狗时,它们中大半眼睛也尚未睁开。

    如今时光流逝,这些小狗能够在地上独立的跑动了。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提起一只狗的脖子,看着奶白色的小狗不断挣扎着。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还算活泼。”

    徐启夏笑着附和:“是啊,有这些东西陪着,娘娘也会高兴。”

    “陛下也能够安心了。”

    齐坞生的眼神淡淡扫过他,没有否认。

    男人煞有介事地从宫女手中的托盘上拿起一段红色的布条,笨拙地在白狗崽的脖子上打了个结。

    徐启夏望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结,心中觉得好笑,几次欲言又止。

    就在此刻,暗枭首领将一个宫人带到殿中。

    “回陛下的话。”

    “刘许伯有一亲生兄长,先帝在世时曾在宫宴上出言无状,前朝秋贵妃心善,留了那人一条性命。”

    第64章

    勤政殿空荡寂静,无一人敢抬头看向君王神色。

    徐启夏在门口拦住了送参汤的宫人。

    “陛下今日怕是不会喝了,你们先回去吧。”徐总管打开食盒看了眼里面的汤,御膳房的人有心了,可实在来的不是时候。

    他捏着拂尘向殿内望了一眼,只见一个宫婢跪在殿中良久尚未起身。

    她神色间有惊惶,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被突然传召。

    只是带她来此处的人叫她不必太过紧张,只消如实回答陛下的问题就好。”……奴婢永叙五十四年秋选入宫,一直是重华殿的洒扫宫人。”

    小宫女不知道圣上的心意,跪伏在地只能看到男人冷峻的下颌,还有御书案上偶尔传来的叩击声。

    天子好像问了什么。

    她略微思索一下,连忙点头:“是,是有这么回事。”

    她印象十分深刻,那言官醉酒后突然起身,口口声声大骂前朝的秋贵妃是祸国妖姬,勾结大臣扰乱朝纲。陛下盛怒之下要将人仗毙,谁人相劝都回天无力,后来……

    只记得君王身侧,那倾国倾城的贵妃娘娘在一片死寂中轻笑一声。众人目光看去,心中揣揣不安,只道恐怕唯有她才能在天子震怒时笑出声来。

    贵妃娘娘说:

    “臣妾常去国寺参拜,心中虔诚。国师大人不喜杀戮,臣妾见此情景也是心有不安。”

    美人垂下眼来,眼角带上愁绪。

    她知道怎样让自己看起来格外惹人怜惜,垂眼、抬眼,小鹿似的眸子中清澈无辜。在场众人无不折服于她的一颦一笑之间。

    “他污蔑臣妾事小,他的性命也不甚重要。可是不能让臣妾和他的性命让皇上蒙受非议。”

    她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佩服这滴水不漏的劝解。

    言官开口辱骂贵妃,罪名是“勾结大臣秽乱朝纲”,暗指陛下昏庸无能,反而让一介女子掌控了朝政。

    陛下借着酒意如此震怒,想必并不仅仅为贵妃,还为了出心头的这一口气。

    他若是真的就地诛杀这名言官,不论事情真相如何,反而会坐实自己偏心贵妃,纵然她构陷忠臣贤良之辈的骂名。

    明面上是贵妃受辱,皇帝被暗讽。

    但若是皇帝真的出手,贵妃的事就变成了小事,为了宫嫔在宫宴中赐死大臣的帝王又将如何自处。

    这样的道理当然不止贵妃明白。

    可是众目睽睽,这样的话只有贵妃能说,也只有她敢说。

    她先是说自己的事是小事——给了帝王一个台阶。意思是不必为了她大动干戈。若是贵妃娘娘此刻哭着诉苦,那帝王碍于情面也一定会坚持从严处置此人。

    她再提到言官性命和帝王声誉,语气中将两者结合在一起说。巧妙地暗示帝王不要为了逞一时之快而失了大节。

    “非议”一词为事件定性,无论皇帝有没有真正处置这桩丑事,一切对于帝王的评述都被打成了非议,是上不得台面的。

    好一个秋家女,好一个秋贵妃。

    受辱之后却并未慌张,反而字字句句透露出替皇帝着想的意思。她的台阶给的到位,圣上也好收场。如此识大体懂进退,无怪乎她宠冠六宫。

    小宫女回忆到此处,身子抖了一下。

    “那大人受了一百庭仗被丢了出去,血把长廊上的雪都染成粉红。”

    她沉吟一声。

    “宫宴散去,贵妃娘娘喝的有些醉了,还坐在回廊中同那官员说了好一会子话!”

    徐启夏替陛下问道:“秋贵妃说了什么?”

    “这……”那宫女犹疑,贵妃身旁的永秀公公当时神色紧张,想必是不愿让外人听到。她不知君王此次找她究竟何意,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她说:

    “奴婢离得远,听不太真切。”

    徐启夏知道这丫头胆子小,没想到如此不老实:“听不真切?那听到什么就如实回答!”

    宫女瑟缩一下,眼中闪过挣扎。

    就在此刻,龙椅上的男人停止了漫无目的的敲击,突然开口:“你是永叙五十四年进宫?”

    宫女一愣:“是。”

    “今夏宫中大赦,许能提前放出去一批宫人。”

    徐启夏眼见着主子说完这话后,那小宫女的神色就激动起来。他心中感慨陛下真是一针见血地戳中要害,让人无法拒绝。

    宫女十四五岁入宫,往往要在宫中做上十年的差事。

    永叙五十四年的宫女若想出宫,最快也还要四五年的时间。

    陛下开口,就是给了她一个机会,她哪里还会再藏着掖着。

    果然,那宫女心一横,直接说道:“娘娘同那言官说……”

    「你的生死无足轻重,只是满足了帝王的成就感。」

    「他以为自己突破了层层险阻,终于达成所愿。」

    徐启夏心中一惊,不怪这宫女意图隐瞒,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被杀头都是轻的。不过倒也真符合了那位娘娘的倨傲性子。

    齐坞生听了这话,眼神却微微一暗,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摆手让人将宫女带下去。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暗枭等到了主人的命令,帝王的声音异常冰冷,其中透着刻骨的阴森。

    “提审刘许伯,上重刑。生死不论。”

    “朕要知道他给了娘娘什么,娘娘又准备如何。”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想象中的滔天怒火或歇斯底里。但反而正是这样的平静让忠心如暗枭也不禁脊背发凉、心中胆寒。

    徐启夏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陛下怎么用心照顾那些狗准备给永宁殿送去的模样他都看在眼里。可从昨日开始查刘许伯,到今日这个宫女,他如何看不出这其中必然有大事发生。

    那位娘娘是否知道自己暗中的动作已经被陛下发现?

    陛下又该如何面对……

    自己深爱之人的背叛和杀意。

    徐启夏叹了口气,殿外的雪又大了,白茫茫一片让人看不清前路。人走进风雪中,转眼就被吞没。

    永宁殿。

    冬日里的炭火烧的正旺,秋仪也不管什么身份规矩,独自搬了个软垫坐在炭火旁。

    永秀在殿中忙前忙后,偶尔观察一下娘娘的神色,判断她此刻心情如何。

    娘娘近日越来越沉默,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早上晨起时替娘娘梳妆,在她的鬓角耳后发现了好几丝白发。

    他心中焦躁,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尽快摆脱这一切。

    这样互相折磨下去两人迟早要疯一个。

    不对,齐坞生那个白眼狼已经疯了。

    他恨恨地吐出一口气,想陪娘娘说会话:“娘娘别等了,太医院那边说今日雪天路滑,刘太医提前打过招呼说近日不当值了。”

    神色冷淡的美人“嗯”了一声,眼神却从未离开过那烧的滚烫的银碳。

    她不知是怎么了,近日越发疲懒不爱动,永秀的声音就像是来自远处的水中。朦朦的,让她听不真切。她不愿意说话,就沉默地听着。

    炭盆暖暖的,又发出温暖明亮的光,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看。

    “早上徐启夏让人传话,说齐…陛下先前打猎时找了几只狗崽,回头选一个最活泼好看的送来。”

    永秀说完,兴冲冲地看向娘娘,期待她能因为小狗的到来而感到好些。

    “啊。”美人转过头,眼神却微微慢了一些才跟过来,落到永秀的身上:“狗?”

    永秀笑着说:“是啊,养只狗玩。”

    “你喜欢就好。”

    秋仪又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盯着炭盆中偶尔爆发出灿烂星星的灰烬。

    鬼使神差地,她很想摸摸那瞬间的光。

    想知道是不是同想象中的那么温暖。

    永秀背对着她清扫着窗子上的雪,还在喋喋不休着什么新奇有趣的见闻。但是秋仪似乎都没有听到,也没有回复。

    于是她慢慢伸出手,慢慢向她眼中光亮的东西靠去。

    突然,

    她的手被人死死抓住,齐坞生的力气几乎大到要将她的手腕捏碎。

    美人皱眉,吃痛地眼泪都要落下:“你放开我!”

    高大的帝王眼神中惊魂未定,他犹豫挣扎许久还是想来永宁殿看看娘娘。想看看她今日有没有按时吃饭、按时喝药。想问问她的伤还疼不疼。

    他想这些问题时,心就像刀割一般复杂。

    他不知道娘娘已经做了多少准备。她是想直接杀了他?还是想再一次离开他?

    可是当他真的来到此处时,却看见她神色空洞地将手伸进炭盆。

    那一刻他觉得心跳都停了一瞬。

    徐启夏满脸惊慌,他也看见了娘娘古怪的动作。但是他的速度远比不上皇上,对方几乎是刚踏入内室就直接冲了上去。

    永秀回头见状惊叫起来:“你做什么!放开娘娘!”

    他对上了齐坞生暴怒阴沉的眼神:“朕倒想问你为什么没有看好娘娘,没有发现她要用手去抓那些碳。”

    永秀懵了一瞬,连忙看向娘娘的手,发现除了她被帝王紧紧抓住以外没有其他伤口,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徐启夏已经识趣地用罩笼扣住了炭盆。

    此刻殿内只剩下秋仪和齐坞生。

    男人将她抱去床上,替她用帕子仔细将手上不甚沾上的灰擦干净。

    “娘娘,太子叛党在江南集结,说要杀了朕。”

    他低着头,声音语调并不沉重,但是看不清他的神色。

    “今日刘太医没来,他明天会来吗?”她问。

    齐坞生沉默一下,又掀开被子仔细检查了她的身上的伤口。不动声色地说:“娘娘,这几日政务繁忙,朕已经许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永秀说你要给我一只狗,狗呢?”她又问。

    齐坞生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很轻。

    他闭上眼吻住她,好像这样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第65章

    男人虔诚地吻上他的心爱之人。

    他的吻很轻很轻,生怕惊扰了她一样。

    好像是食物贫瘠的丛林中有一只云雀突然发现了可口的浆果,浆果的颜色鲜亮,气息甜美。于是可怜的云雀舍不得了,挣扎着含在嘴里,又不敢咽下。

    齐坞生半阖着眼,睫毛长长颤动着,鼻梁高挺勾勒出优越的弧度,他一向沉默的表情却藏不住其中几乎凝成实质的悲伤。

    被他讨好着轻啄的人像一件精致的木偶,她没有反抗,但是绝没有迎合。只是睁着那双澄澈的杏眼,平静地看着他。好像再看一个拙劣可笑的孩子。

    半亮不亮的月光透进来,映照在她的身上为她罩上一件莹白流光的外衣。

    她穿着薄纱。

    她的脖颈间还有一段金色的锁链。

    这个画面无疑充满着欲色,明明是媚气横生的样子,她却总是清清冷冷的。好像对她所引起的所有窥视与觊觎不甚在意。这个相悖的景色冲击着看客的理智。

    这样矛盾又艳丽的存在让整个画面……古怪又漂亮。

    一下又一下砸进了帝王的心里。

    ——这是他年少时的幻梦。

    从娘娘受伤以来,他就很久没有再抱过他了。

    但是在得知她的计划的那一刻,他竟然提不起丝毫的怒,只是万分的惶恐。

    如果娘娘真的杀了他,她根本无法逃离暗枭和朝云行的围捕。更何况狼子野心的废太子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她活着离开。

    这种未知的不安让他有些失控地将人拥住,有力的臂弯和宽阔的背将她牢牢地困在其中。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浑身沾染上自己的气息,好像两个人掰碎了揉烂了纠缠在一起,骨与血交汇融合,他才能有片刻安心。

    像从前的每一次,他不能承认的胆怯变成了化不开的欲。

    他知道娘娘对于床笫之事算不得热衷,甚至反应格外冷淡。但是她却并不抗拒,好像有些逆来顺受的随遇而安。只有把人逼的狠了才能听见一两声啜泣。

    也往往惟有这时,他才能看到她眼中那让人害怕的清醒有片刻的迷乱。

    但是秋贵妃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委屈了自己的性子在此时就便宜了他,除去最开始的生涩莽撞,他很快便知道摸清楚了她的喜好习惯。只要他小心翼翼将人伺候好,得了趣,她便不会那么生气了。

    就像是张牙舞爪的小猫终于被捋顺了毛。

    男人声音暗哑:“娘娘。”

    他唤了一声,好像只是想叫叫她。

    秋仪看了他一眼,只需一眼,她就知道他脑子里面想的是什么。

    美人皱眉:“我的伤还没好。”

    “我会轻一点。”

    他的眼睛湿漉漉地,语气谨慎地像乞求怜爱的一只狗,这样的联想或许十分荒谬可笑。毕竟他是帝王,毕竟锁链并非绑在他的脖子上。

    但是确又有那么一瞬间,秋仪透过一切浮华表象看到了齐坞生帝王威严下藏着的脆弱与不安。

    那是他从幼时起的心病。

    他要靠争抢和算计去掠夺他想要的一切。

    “可以吗?”

    他开口的那瞬,就像是鼓足勇气将束缚着自己的无形缰绳小心递给了她。

    烛影微动,月上树梢。

    徐启夏垂手立在殿外,永秀死死捏着手中的水盆,下意识同徐启夏站的远了些。这种刻入骨髓的厌恶与怨恨让他连带着那人的奴才都一贯看不顺眼。于是神情又刻薄了几分。

    内室,

    床幔被人攥出了褶皱。

    锁链摩擦,叮叮咚咚。

    那些细腻又轻慢的碰撞与水声交叠在一起,压抑着尚未出口的惊呼却被温柔强势地覆盖下去。

    美人挣扎的手臂被紧紧扣在她的玉枕上,

    那种让人无法承受的力道让她艰难地喘出一口气,润湿的唇瓣急促地张合,一声一声似乎在呵斥,又像是在哀哀的求饶。

    她的头发湿的难受,贴在了泛红的脸颊侧边。眼角的泪滴被轻柔的吻去,这种失控的感觉让她感到烦躁。

    “停…下”她的声音破碎,夹杂着难以发觉的啜泣。

    她的手被放开的同时,她就忍不住去推拒帝王的靠近。

    但是往往在抬起的瞬间就失去了力气,只能软软地搭在他的肩上,远远看去竟好像是环绕在他的颈后。

    她恨恨地朝着那张脸扇去,却被准确地接到。

    那人在她手心中落下一个轻柔的吻,这种无力的酥麻只将她逼到绝境。

    此时此刻,她的泪水和汗水是对他最好的嘉奖。

    她的打骂也变成了一种恩赐。

    等红烛不再摇曳,纱帐被人扯开。

    她好像死过一般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的薄汗被人用温热的帕子小心地拭去。

    美人的瞳孔微微失焦,但是她能感受到他将她抱起,放在热水中。

    水的温度烫到了她,她有些哆嗦着贴近了那同样滚烫的身躯。

    她能感受到他的手指游移流连——替她清理那些痕迹。

    秋仪靠在他的肩上,全部重力由他支起。

    有人怜惜地摩挲着她的脸侧,替她擦去不知何时还在滑落的泪。

    “娘娘。”

    “看看我好吗?”

    他轻轻用额头对上她的,执着地在那双眸子中寻找自己的倒影。

    他没有用“朕”,而用的是“我”。

    好像回到了永叙五十四年的盛夏,被幸运眷顾的孩子遇见了他生命中的光亮,于是用全部的时间去追寻那束光。

    美人最终别过头去。

    她不想去看那双眼睛里她不想看到,亦不想承认她看到的东西——炽热却扭曲,真挚却野蛮的爱。

    天光大亮。

    当秋仪满身酸痛疲惫醒来时,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永秀候在一旁,眼睛红红眼下有些青紫——显然是一夜未眠:“午时刚过。”

    他知道娘娘醒来肯定会问是什么时辰,于是连忙先开口。

    床上的人咳嗽一声,张了张嘴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只是暗哑干涩了不少:“……刘太医呢。”

    永秀愣了一下:“来过了,见娘娘没醒,留下药就走了。”

    他从床下的暗匣中翻出了一个小布包裹,其中正正好放了两种药——一种是灰粉色的剧毒之药,另一种是能让人陷入昏睡的麻醉药物。

    秋仪刚想伸手去碰,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啊呀——!”

    宫女手中吃痛,一不小心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了地上。那小东西在地上滚了一圈才挣扎着站了起来,竟然是一只雪白的小狗。

    它一落地,竟然就朝着床边跑来。

    狗崽太小了,还没有床柱高,站在地上哼哼唧唧跳不上来。

    它的脖子上系着一段红绸缎,皱皱巴巴地打了一个还算精致漂亮的结。不用问也知道是出自谁手。

    秋仪冷漠地看着那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她不见笑意,那狗却好像知道她心软,虽然也跟着她学一样绷着小狗脸,身后的尾巴却出卖了它——转呀转呀都要甩到天上去了。

    她叹了口气。

    最终伸手将它捞了上来。

    落在她怀里,那狗竟然一瞬间就老实下来。

    转了几圈舒舒服服地找了个位置把自己缩在她的怀里,显然是赖上了秋仪。

    惊扰了娘娘,又毁了陛下精心准备的惊喜,宫女显得有些紧张。为了缓和气氛,她灿笑着说:“这狗奇了,果然还是更爱美人。”

    永秀皱眉:“此处没你的事了,先下去吧。”

    等宫女告退,他才从身后拿出刚刚情急之下藏起的布袋,幸好其中的药物没有散落。

    小狗见了包裹,哼哼唧唧的爬起来似乎要用鼻子去嗅。

    秋仪单手就将它拎了起来:“不是给你吃的。”

    她说。

    第66章

    “父亲——”

    “母亲——”

    被人抱在怀中的女童撕心裂肺地尖叫着,可是无论她怎样挣扎,她都被紧紧禁锢在男人的怀中,闻着那并不熟悉却令人胆寒的血腥气息。

    白日里还温馨整洁的院子已经被闯入者彻底毁坏,称之为掘地三尺也并不为过。

    冲天的火光惊扰了整条东街的人,尖叫声求饶声不过响了瞬息就彻底安静,只剩下女童压抑的颤抖和嚎哭。

    她的年纪还太小,小到不足以理解发生的一切。

    但是父亲母亲确实在她面前从活生生的人,烧成了看不清形状的焦炭。

    而始作俑者就命人抱着她,拉着她的手,睁着她的眼睛让她看着自己的家不复存在——父母弟弟死于非命。

    剧烈的恐惧和绝望让女童几乎晕厥过去,但是那刺鼻的浓烟又将她呛的止不住的咳。

    那些穿着黑衣的人行动利落,训练有素,显然是对这抄家灭口一事颇为熟稔。

    女童挣扎像拼命冲进那团火焰所包裹的废墟,但是她动弹不。于是发了狠,一口咬在男人的虎口处,那人吃痛却并没有松手,反而将她重重摔在地上。

    她滚落在泥土里,腥臭腐朽的气息将她整个人吞没。

    “哒。”

    “哒”

    是人的脚步声。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罪魁祸首们却突然换了一副面孔,纷纷撩起衣摆跪地叩头。

    她的脸贴在地上,泪水花了视线看不真切。只能瞧见一双皮质的棕靴向她走了过来。

    ——他是谁?

    ——他们又是谁?

    ——这是为什么?

    她尚且来不及思考,靴子的主人停了下来。

    一只脚漫不经心地踏在了她的身上。

    她吃痛地叫了一声,却看到那人伸出一根噤声的手指。

    “嘘。”

    女童的脸颊涨红,眼神中满是无助的恐慌,她只能在无法反抗的境地中不停地发着抖。

    肩膀上的重量压的她喘不过来气,只能虚弱无力地流着泪。那些泪混着灰烬落在她的嘴里,像沙粒一样割痛了她的舌头。

    “你父亲贪墨,押送军粮有失,误了军机。”

    “本王杀了他,以平义愤。”

    ——他在说谎!!

    女童激烈地挣扎起来,但不过蜉蝣撼树,空取悦了暴虐的凶手。

    她年纪不大,却已经记事。父亲不过时军中押送粮草的副官,那真正误了军机导致太子失踪的人是正使。这些明明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结案定论,父亲也从诏狱中被放回养伤。

    怎么偏偏在相安无事了半月后突然遭此灭门之灾!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与愤怒,来人笑了一声:“劫后余生难道不是喜事,怎的看起来这样难过?”

    她瑟缩一下,只觉得此人犹如厉鬼一般狰狞可怖。

    她看着这个人的脸,死死地盯着,好像要把这张脸的每一个细节牢牢记住,然后在阎罗殿时告上一状。

    但是那人没有动手,反而蹲下身来。

    微凉的手拍了拍她的脸:“做个听话的姑娘,便能活的时日久一些。”

    时空扭曲,声音渐远。

    十几年前的火光好像从未平息。

    父母弟弟的容貌早已模糊不清,但是抄家灭门的恶徒却还苟活在世上。

    女人猛地惊醒,剧烈地喘着气。

    她拉过床幔上的铃铛,有宫女匆匆忙忙跑进来:“太妃娘娘?”

    七九河开,

    转眼过了年节,冰雪化冻。此时京郊景色最是好。

    风中寒梅凌霜傲雪,大片的艳色让整个冬日的余韵连着年节的喜庆保留了下来。京城最近的山上溪流的冰封渐解,不比最为凛冽的隆冬时节,此时在行宫中住下,偶尔也能围猎已经苏醒的野兽。

    因着培育新作物的缘由,皇上晋了秋翰的官。

    将人调去了户部,从三品的大员。

    消息来的时候秋仪正在给那条狗准备今天的饭——它还太小,吃不了什么硬的东西。

    她就用温羊奶化了一些鱼肉,捣成肉糜放在盘中给它。

    自从身边多了这个会叫会闹的东西,她也算是平白多了些可以做的事情。

    每天清晨,她醒来后就会把送来的鱼让小厨房清蒸做熟,那狗吃不了太烫的东西,又不会择刺。她就花些时间坐在桌前,用筷子挑开所有看的见的鱼刺。

    然后慢慢等着鱼肉变凉。

    那狗贪吃,往往这个时候就呜咽着扒在她的脚边,眼巴巴地瞅着她手里的鱼。

    小狗脾气被她宠的坏了些,一时没有把目光放在它的身上就会气哄哄地拱着她的鞋子。

    没长齐的狗牙虚张声势地叼着她的裙摆,不敢真的下口,但是非要扯着,好像这样就能吸引来她的一次注视。

    奶白色的小团子腿还没有多长,就急呼呼地扯着裙摆跑,没跑几步就被那淡色的飘带绊倒,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露出了嫩粉色的肚皮。

    偏偏这狗像通了人性一样,一摔倒后连忙自己站了起来,还故作严肃地四处望了一圈。见没人嘲笑它,这才颠颠地回到美人的脚下,恶狠狠地继续和那裙摆作对。

    宫人远远在门口看到了这狗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

    今天早上的鱼刺多了些,美人挑的直皱眉。

    她坐在那里,手中端持着一对乌木镶金的玉著,仔仔细细地将净白瓷盘中的鱼一分为二,先将主刺挑出来,然后顺着鱼的肌理将它慢慢分成小块,将其中暗含的短刺也一并择出来。

    这样的活是熬心费力的,往往旁人做来多半会心烦意乱,头晕眼花。

    但是她好像习惯了这样安静精细的事情,手中动作行云流水,不但挑的精准,更是让人赏心悦目。

    永秀温了羊奶回来,见到主人的裙角都被那狗咬的团成了一团,此刻有一根丝线断裂,正被那狗牙拽着往外扯。他看的不禁眉头皱起来,心也跟着那裙子皱了起来。

    这件衣裳是娘娘前几年亲自绣的,裙角上的杏花和竹叶用了她好几日的功夫,虽然朴素淡雅,但是细微处的功夫一点都没有少。

    娘娘用了上好的双蚕丝,因此一根线上有两种颜色,正反两面的花纹都一一呼应,巧夺天工。

    齐坞生因着怕出事,收走了娘娘手边的针线剪刀,她不知何时才能继续坐在绣绷子前面。

    这样好的东西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有。

    想到这,永秀眼睁睁看着那花瓣就被一只狗轻易的弄坏了,有些气闷。

    他伸手将狗赶走:“去去去,就会给娘娘找事。”

    那狗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瑟缩了一瞬,然后就委屈地迅速钻到了秋仪的裙摆地下,颇为可怜地呜呜咽咽。

    明明没打到,它叫的却这样可怜。

    看到美人低头看向自己,尾巴瞬间又摇了起来,只是一看到永秀——它又变回了那胆小怕事的样子。

    这样狡猾的性子像极了一个人。

    永秀气急,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得了便宜还卖乖,都是惯的!”

    狗靠在秋仪的脚边,好像突然有了底气,颇有些凶恶地露出了自己的小牙。

    小太监也不甘示弱:“娘娘,这畜生未免太放肆了,得打!”

    他们两个对峙的模样太过滑稽,终于把正在处理鱼块的美人逗乐了。

    “幼不幼稚,跟个畜生置什么气?”

    帝王的车驾到的时候,便看到自己送来的狗安逸地窝在美人的怀中,大快朵颐地享用着她亲手准备的饭食。永秀站在一旁,神色有些幽怨。

    有了这只狗以后,娘娘的状态好了不少。

    她撤去锁链后可以自由行走,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剑拔弩张。

    见她今天心情还算好,齐坞生不动声色地坐在了桌子的对面,静静看着她小心地喂那狗崽子吃食,生怕它自己没个分寸,再呛到。

    看着她想对待孩子一般宠爱着手中的畜生,帝王落在狗崽子身上的眼神黯沉。

    仿佛注意到他有些哀怨的神情。

    美人低着头,语气平常:“皇帝晋了秋翰的官?”

    齐坞生点头:“他将名为番薯的外邦作物培育出来,也许有一日能解决大齐的连年饥荒。”

    美人“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房中又安静了下来。

    行宫的住所不比永宁殿宽阔,因此这样的宁静倒并不显得寂寥诡异,反而因着明纸透进来的暖色天光而多了一丝恬淡。

    屋内只有幼犬不停吞咽的声音。

    齐坞生旋转了下手中的扳指,视线扫过此处的装潢,好像亦是随口一问:“娘娘可还高兴?”

    那狗吃的太快太急,脸侧的毛都被羊奶打湿,秋仪扯过一张帕子为它仔细地把脸擦干净。

    “户部油水多,迎来送往也多。”

    “再好的东西落在不需要的人手里,也无异于在火上烹烤。”

    她轻笑一声,抬眼看去。

    英俊的帝王神色却若有所思。

    京城,国寺。

    曾几何时颇为年幼稚嫩的小沙弥也长成了挺拔清秀的僧人。

    他将食盒摆在一间院落外,轻声叩门。

    一日三餐寺里做好了会由来送给国师,他平时也不会发出丝毫声响,放下东西便会安静离开。但是今日他收到的信笺让他犹豫片刻还是叩响了那一年多未敞开的门。

    “师父,宫里的一位太妃递了信。”

    他顿了顿:“说是跟前朝秋贵妃的事有关。”

    他话音落,惟有寂静的雪声。山谷空空,无人回应。

    师父不理世事许久,自从秋贵妃走后,再也没有人能让他从闭关中走出来。

    他叹了口气,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后离开。

    在他走后不久,有人推开了那扇向尘世封闭已久的门。

    骨节分明的手提起了食盒,

    也拿起了那封信。

    第67章

    永叙五十三年,

    圣上重病一场后身子每况愈下,虽已经过了七十,但是人又怎么会嫌福寿足够绵宏?

    从前皇帝也是对这些修身养性的法子嗤之以鼻,可当宫中太医和那自称能练出仙丹的道士都对病重的他束手无策时,唯一尚能有些用处的国师就被他视为最大的功臣。

    逐渐偏信鬼神之说,甚至奉一位不过而立之年的人奉为大国寺的座上宾。

    可是这样的厚待并非没有条件,皇帝所求清清楚楚不过“续命”一方。

    「生人配阴亲向天借寿,让鬼差误以为成亲的是双十的鬼魂,因而能在阳间多上二十年的寿命。」

    「冥婚嫁娘一路口不能言,喜轿用通体乌木的寿材,在天亮之前抬进阴宅中。」

    阴宅坐西朝东,窗棂用木板封死,正门矮小需要弯腰而行。

    ——这是为了困住怨气滔天的女子。

    等到新郎仙逝,需要将这位“夫人”即可处死,因此才算在阴间变成一对“和和美美”的佳偶天成。

    暮年帝王对他无数次求见国师终于得来的“良方”如获至宝,唯一缺憾便是这女子的人选一时难以抉择。

    既然要抬入宫中,位份便不能给的太低。

    因此小门小户的女子配不上,世家大族的女子不会愿。

    其实哪怕是周王两家的女子,君王若是真的下旨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堂堂帝王为这样的缘由去纳一位贵妃,着实会让君臣离心。

    帝王深思熟虑,绝不会从他处开这个口——此事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国师手中。

    短短半月内,国师的清修之地被满朝文武家中适龄女子的画像和八字所占满,让人远远看过去只觉得眼花缭乱,难以抉择。

    皇帝催得紧,国师也只能日夜推算,可是许久没有找到合适之人。

    就在他准备停下今日的推演时,小沙弥前来叩门:“师父,前面来了位香客。”

    国师皱眉,自从他被无端搅进这件差事,已经许久没有理会俗世中的香客。但既然净尘前来通传,就一定是他不得不见的——皇室中人。

    他踏步进入厢房,只见一个头戴拢纱斗笠的女子坐在下首。

    他走上前去,微微拱手:“兰贵人。”

    女子被点名身份,倒也不着急,反而柔柔地起身行礼:“国师大人被琐事缠身,本宫叨扰了。”

    国师神色不变,心中却意识到这位娘娘来者不善。

    ——他替皇帝选“贵妃”的事情是绝密,一介小小宫嫔怎会得知。

    他表情中微微的抗拒被兰贵人注意到了,她含笑说道:“国师无怪,本宫只是道听途说。”

    好一个道听途说!

    寥寥四个字,将本朝密辛一笔带过。

    她透过纱看见国师依旧紧绷的神色,有些凝重地从袖中掏出张一指宽的纸条,她好似突然有些紧张地压低了声音:

    “国师大人可否看看…”

    “这个八字如何?”

    男人容色冰冷地接过,却在看到时微微一愣。

    命中三对合,劫财因为食神而无法偏克正财,反而为喜,命主独坐正财。七杀旺夫又旺己,是为贵格。子水桃花却不在咸池宫,因此刚德克就,独善清明——

    是好命,却太过锋芒毕露。

    再看去,此女妨奸佞,竟然同国师自己的八字相冲,若是交集必会有生死劫相伴其中,这样厚重的命格惟有真龙天子所带的“帝星”可以稍稍压制。

    和他所求相差无几。

    他的神色犹疑:“这是何人?”

    兰贵人抿唇:“故人。”

    她看着国师若有所思的样子,手抖了一瞬。

    七九河开,□□雁来。转眼便是元宵。

    宫宴上歌舞升平,官员推杯换盏宾主尽欢,只因今日是蛮族归顺大齐签订盟约的日子。

    皇帝来的晚了些,他似乎面色微霁。帝王一身暗金色龙纹黑袍,并不张扬,却也看出对今日之事的重视。走过殿中红色宫布铺成的长道,身旁二十四礼官携场上诸人高声万岁。

    订盟的流程走的无比顺利。

    “蛮族归顺大齐,此后称为库勒族,驻于西北,替大齐君王稳固边疆!”

    昆吉举杯,从此之后居于他人之下,却心悦诚服。

    此次订盟,大齐并未强人所难,反而在细微之处包容优待——互市通商皆和齐国百姓一般。

    齐坞生笑的温和:“齐国西北能有库勒一组,朕心甚慰。”

    行宫宴会灯火通明,

    殿外风起,黑云低沉似乎即将有一场风雪来临。

    寝殿内,

    秋仪看着外面被大风吹起翻飞的灯笼出了神。

    微弱的火苗在剧烈摇晃的灯笼中负隅顽抗,偶尔碰撞时发出剧烈地火花,让人怀疑是否马上就要将包裹它的外壳吞没。

    小狗好像知道今夜会有大事发生,亦或是看出了主人的心不在焉,于是乎也恹恹地趴在她的脚边。

    窗子虽然紧急闭着,但是呼啸的风从缝隙中吹来,让人刻骨生寒。

    秋仪从床下的暗格中拿出那个小小的布包,其中用油纸装了两种颜色粉末。一种泛着诡异的烟粉色,另一种是暗黄色——则是普通的麻沸散。

    永秀匆匆进来:“殿外的宫人都打发走了,今天元宵,又赶上大喜,宫中的人大部分都去吃酒了。”

    小狗见永秀回来,怒气冲冲地扑了上去,似乎想咬他的靴子。平时最爱和小狗计较的小太监却并没有在意,只是轻轻用脚将它拨到不碍事的地方去。

    “御前的人说了,他今夜喝的不少。”

    这个“他”指的是谁,两个人心中都清楚。

    秋仪摆弄了一下身上盖着的锦被:“大喜,自然喝的多。”

    她的神色淡淡,好像是随口的评价。

    永秀却突然冲动地抓住了她的手,强迫她对视看向他的眼睛:“娘娘,您心软了吗?”

    他的瞳孔微微缩紧,是一种高压下的表现。

    美人摇摇头:“没有,我只是……”

    “没有就好!”

    永秀甚至来不及听完她的话,颤抖着将头靠在她的膝上,轻吻了一下她的手。

    “娘娘,娘娘……”

    他的声音低沉诡谲,里面藏着无尽的痛苦。

    这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娘娘,她高贵如天上明月,怎么能让人轻易禁锢于此。小太监阴柔的面庞闪过一丝暴戾的恨,贱人必须要付出代价。

    他虔诚地低着头,似乎愿意献祭他自己换来眼前人的解脱。

    “求求你,求求你。”

    “娘娘……”

    “杀了他好不好。”

    他暗哑地呢喃着,好像这些话已经压抑了太久,久到他需要不停地重复着来磨平心中滔天的恶。

    元宵佳节,蛮族归顺,这是齐坞生最有可能放松警惕的日子。一旦失败,没有第二次机会。

    从娘娘找刘许伯要了止痛用的麻沸散时,他就无比担心她的心软会害了她自己。

    见床上的美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永秀突然暴怒。

    他一把扯过她,用手捂住她的惊呼,发了疯一把用全部力气将她拖拽到梳妆用的铜镜前。他是阉人,但也是个男人,力气之大她根本无法反应。

    永宁殿没有镜子,她此刻突然看到自己,有些无措。

    铜镜中映出她有些疲惫的倒影,那道锁链系在细白的脖颈上,无比刺眼。

    永秀将两包油纸塞进她的手中。

    “娘娘,选吧。”

    不到子时,徐启夏将帝王送了过来。

    他似乎喝了太多的酒,眼神已经迷蒙,脚步也有些虚浮。

    见到坐在房中穿戴整齐的秋仪,徐总管一愣:“娘娘没有休息?”

    美人勾了下唇角:“他还没回来。”

    徐启夏听了心一颤,忍不住在想——陛下多日的努力是不是终于见了一丝光亮,哪怕是一丝也好啊。

    难不成真的让陛下将一块清冷的冰捂热了?

    他不敢多留,连忙退了出去。

    高大的帝王躺倒在床上,完全没有任何声响。

    秋仪独自在桌前坐了好一会,然后像突然惊醒一般站起来走到床边。男人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丝毫的动作。

    她正想转头离开。

    “娘娘…”

    突然响起的轻唤让她手一抖。

    “今日同蛮族签订盟约,想必能保边疆二十年安稳。”他明明很醉,但是一本正经地开始说话。

    美人“嗯”了一声。

    谁知齐坞生突然笑了起来:“边疆安定后,我们就能一起去,策马扬鞭……”

    “戈壁中听说有会发光的石头。”

    “传言而已,陛下何必相信。”她说。

    可是那床上的醉鬼不依不饶,“娘娘喜欢的话朕就去捡来给你。”

    “就算没有也要找到。”

    她神色冷淡,“陛下,你醉了。”

    “我去给你倒一碗醒酒汤。”

    她抽回被拉住的手,快步走回了桌前,几乎是颤抖着打开了面前的食盒。

    床上的人突然笑起来。

    她又是抖了一下,但是很快意识到他只是喝的太多了,在说疯话。

    “从前的时候,我练剑受伤,娘娘总是半夜偷偷来看我。”

    “娘娘待我好,我都知道。”

    美人的背影僵住了。

    “娘娘有时来的晚,我就等啊等啊,等的睡着了。”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就要绞尽脑汁去找永秀。”

    “问他娘娘有没有来过。”

    没有人回复他,屋子中只有一个喝醉的疯子在喃喃自语。

    “娘娘,如果那天在吴镇,我们换一种相遇。一切会不同吗?”

    他没有期待任何回复,马上说了下一句话。

    “娘娘究竟想要什么呢?不管什么都会给你的吧。”

    他说:“娘娘,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只要你会高兴。”

    他带着谨慎、怯懦、和无尽的惶恐问:

    “你可以再叫我一声小孩吗?”

    桌子旁突然传来东西磕碰散落的声响,但是没有人说话。有人颤抖着端来一碗汤:“你醉了,喝点醒酒汤吧。”

    齐坞生眼神混沌,他看到了她青葱白嫩的指尖一点薄薄的烟粉色。

    他笑了笑说:“娘娘喂我吧。”

    他好像没有看到她躲闪的眼神、没有看到她已经殷红的眼角、没有看到她抖的几乎拿不住汤碗的手。

    他说:“喝多了总会忘记事情,也许第二日就不记得娘娘来过了。”

    “永秀不喜欢我,也不会告诉我实话。”

    “娘娘明早会在吗?”

    他没有等待答复,

    一饮而尽。

    月色沉闷,屋外亦是漫天飞雪。

    屋门开合,有人神色苍白如纸地走出来。

    永秀牵住她冰冷的手,轻柔地擦掉她已经无法控制的泪水。

    “娘娘,笑一下吧。”

    屋内,醉酒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秋贵妃恐怕永远不知道自己煮的醒酒汤有多么酸涩难喝,但是他甘之如饴。

    第68章

    风雪已至。

    明明是元宵,长街上早早就已无半分人影,那些火红的灯笼许是担心走水而被悄悄撤去。

    宫道上的雪已经积了很厚,人走在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锦缎布料做的鞋子踏进去没一会就被浸透,冰冷的触感贴在肌肤上,让人行走的每一步都在生疼。

    在漫天飞雪中,所有有用的或是无用的情绪都被全然吞没,让人心中唯有走下去一个念头。

    娇小的身影被淡色的大氅所包裹,白色的绒毛簇拥着她的脸,让她更显得赢弱几分。

    若说这天地间为数不多的颜色,只剩下她的唇和眼角的殷红。

    盛那碗醒酒汤时溅在手上才知道汤放在原处一整晚早已经凉透,她的指尖留下了无法褪去的淡淡苦涩味道。

    她此刻在风雪中试图挽起被风吹散的发时才轻闻到那让人遍体生寒的苦,沾染在发丝上好像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紧紧裹挟。

    风雪中的山路异常难寻,所有嶙峋的怪石被积雪覆盖,一不留神便会踏上去崴了脚。

    她跌撞地靠在一棵不知什么时候被雷火劈断的矮树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条去国寺的路她走过无数次,却只有第一次和这一次这般难行。

    第一次是被皇后为难,亲恩殿的齐晟绝食来反抗她整顿御膳房和内务府的事。

    于是她在雨天三步叩首,从长街一路叩到了国寺。

    从此,国师就成为了贵妃秋仪某得权势的一步棋子。

    那些年每一步汲汲营营都像她去往国寺时行走山路所看到的风景——天气晴好,无人阻碍。

    永秀不停地捂着娘娘的手,生怕她在这样恶劣的日子中冻坏了自己的身体。

    他看着她因着流泪而被风吹红的面容,那每一滴泪都万分刺眼,让他心中隐秘的嫉妒和痛恨要将他吞噬殆尽。

    从前他是低贱的太监,而今他终于有机会能和主人一起逃走,从此天高地远,主子的喜怒哀乐他都能真正参与。

    纵使没有办法有朝一日表白心迹,

    可是如今齐坞生已死,他即将得偿所愿。

    心中欲望被一点点填满,但是却忍不住渴求更多,躁动的期待似乎战胜了风雪,让他在夜色中格外神采奕奕。

    “娘娘,不远了。”他轻声催促了一下。

    秋仪看着一直低头恭敬的小太监,没有出声,慢慢点了下头。

    他们已在半山腰,山下的皇宫四四方方,所有的宫闱整齐地排列在一起,俯视看去才发现那样高大宏伟的建筑间彼此留的空隙却那样狭窄。

    难怪叫人行走其间深感压抑无法求得片刻喘息。

    此时宫中已过宵禁,永宁殿的方向没有什么灯火,还是寂静一片,像蛰伏已久的猛兽——不知何时会突然暴起。

    远处的巨钟安安静静,没有敲响。

    抬头望去,那装着万千神佛的国寺亦是悄无声息,没有僧人在半夜诵经祈福。因此那隐藏在暗处的牌匾和紧闭的大门让人怀疑是否此处早已人去楼空。

    若不是见过它白日的鼎盛香火,恐怕会真的有这样的猜测。

    她站在二者之间,只觉得彷徨无助看不清真相。

    国寺,净尘不断地看向面前的香柱。

    此刻已是深夜,大雪日看不清头顶的月光,所以用点燃的香来判断时辰。

    他对于前朝那位传闻中已经被送进皇陵的秋贵妃是很有好感的,只因她身处高位时时常愿意进献些香火供国寺在民间施粥。

    他的兄长常常赈济灾民。

    净尘觉得,她是个心善的人。

    因此哪怕这是第二次,他也愿意去帮这个忙。

    可是他一人的想法并不能左右的了结局,国寺中大小事宜都是由主持来安排,而这样绝密的事情则交由国师决定。

    师父明明收下了信,也看了,为什么到时间后却并未出现?

    青年僧人纯善的眉眼间露出隐隐的担忧,他心中非常忐忑。师父明明也对秋贵妃颇有好感,为何这次却彻底毫无动作。

    他看着香炉中的香一点点燃尽,连忙又换了一根。

    今夜大雪,山路崎岖难行,那人来的慢些也情有可原。

    他想到这,又忍不住向着后山的清修之地张望——只是后山遥远,中间隔着无数的回廊神殿,就算是风和日丽的时候也看不见,今日大雪纷飞哪里真的能看到。

    他不断眺望,只是为了图一个心安。

    突然,国寺的门前传来轻微不可发觉的叩门声。

    永秀轻声道:“小师傅,我们来了。”

    净尘手一抖,连忙收了衣摆起身准备开门,却见一人从身后佛像处的暗门中低头走出。

    他惊喜道:“师父!”

    青年僧人快步跑去:“您来了,他们正好也来了。”

    他的声音压的很低,但是压不住其中的雀跃。僧人在佛寺中长大,少了些世故羁绊,他只想救自己想救的人。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国师面色憔悴,眼底的青黑暗示了主人已经许久没能安眠。

    原本清逸俊朗的男人已经有了胡茬,他似乎瘦了更多。

    净尘说完,见师父没有抬头,就忍不住先去触碰门锁。

    “住手。”国师暗哑开口。

    净尘一愣,懵懵地问:“他们已经到了,师父。”

    国师没有看他,反而转身跪在诺大的神像前,闭目参拜。

    “帝星妖异,晦暗却并未陨落。”他轻轻开口,“他发现了。”

    胆怯也好,懦弱也罢。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害了国寺中的所有人。他为了避开死劫做了太多,但是每每遇到她,就会放弃一切原则。这一次,他不能再心软了。

    净尘有些着急:“不可能的师父!!”

    “我算过,若是她动手,绝无失败的可能。”

    国师紧闭双眼,外面的风雪愈发大了,永秀叩门的声音也不再清晰。

    他开口说了什么,可是声音微不可闻。

    门外,

    永秀焦急地叩着那厚重的门环,雪如此大,娘娘不能再等了。

    秋仪咳嗽一声,缩在门前。

    国师反悔,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为什么?”她轻声问了一句,她知道他此刻就在门后,他一定会听到。

    但是理所当然地,没有人给她答复。

    国寺大门紧闭,隔绝了两个世界。

    真的好冷。

    希望在时间的流逝中一点点被磨灭。

    她控制不住地蜷缩着跪在原地,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久到永秀的嗓子暗哑,久到她的眼睫上凝了霜。

    秋仪听见山脚下传来嘈杂的马蹄声,火光晃动,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想不起来最初留下那个孩子时心中想的是什么了。

    初见时,他身为皇子却要为了一口吃食受宫人的□□。

    彼时她身为贵妃,却是宫中人人可以轻贱的笑话。

    也许是微弱的一点善心,或是那点她也说不上来的同病相怜,她就将人随手带了回去,想着给一口吃食,也不算亏欠。

    可是那是一个人,一个孩子。

    若是真的养起来,怎么会只给一口吃食。

    身处囹圄,自然不愿意看到其他无助的生灵亦遭苦难。

    骑射的师傅、书房的机会、封地、幕僚……

    既然做了她的孩子,就尽她所能给了最好,可是许是她跌进了自己设置的陷阱,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这是齐坞生本应得的。

    他的生母是名正言顺从中正门抬进来的大齐皇后。

    是前朝的第一位皇后。

    他的外祖是世家之首的周家主,是百年前和开国皇帝分庭抗礼的人。

    他和太子流着一样的血,是比齐晟还要高贵的嫡子。

    他不是什么宫女所生,也并非是天生晦气,他被奸人所害沦落至此,所求一切不过是物归原主。

    她不去说,亦不去解释,隐瞒了事实作壁上观他在尘埃中苦苦挣扎。

    他们之间的隔阂本就愈发深远。

    ——从她宁愿逃走也不愿留下解释一二时,曾经的情分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美人跪在佛寺门前,只觉得漫天神佛无一人能给予她庇护,

    金玉做的神像只会更加冰冷。

    脸颊像被刀割了一样痛。

    她伸手碰去,原来不知何时泪已经布满了脸侧。

    走到今日,哪有什么功成身退可言。

    初入宫时,不过是想搏取一条生路。再然后,便是替太子做事,身不由己。等后来江南水患事后,又想秋家站稳朝堂,父兄再不受人胁迫。等这些都实现后,又心中惦记着昔年的仇怨,使尽浑身解数也要报复回去。

    朝堂事她管了,后宫权她也掌了。

    本以为是生死仇敌的周家王家最后看来都是一路人,只是利聚而来利散而去。世事中黑白对错的界限对她而言早已模糊一片,甚至连问心无愧都无法做到——坐在那个位置上,怎么可能真的池水至清。

    走到最后忘记了最初的最初,她只是想活命。

    「欲壑难填,贪心不足。」

    秋仪抬头看向纷纷扬扬的大雪,只觉得每一片雪花都并非纯白,而是混着让人目眩的灰色。

    她突然有些释然地笑笑。

    她凭什么觉得能功成身退,凭什么觉得自己就有那样的好运气,能够得到了一切后说不要就可以利落离开。

    身后火光大亮,马匹发出低沉的嘶鸣。

    有人踩过所有的泥泞来到她的身边,伞撑起,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所有风雪。

    国寺刚刚紧闭的门骤然大开,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刻。

    国师走出,带着弟子恭敬叩首:“参见陛下。”

    他们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

    她也不是很在意了。

    有人将她轻柔的抱起,他的怀抱很温暖。

    她抖了一下:“你就在等着这一天?”

    第69章

    圣上将人带走,暗枭却没有立即离开。

    国师站在国寺那已经腐朽的门槛内,身后是显得人异常渺小的巨大佛像,那尊佛慈眉善目,但是在阴影中好似无端窥视人间中事,神对人痛苦的蔑视于不在意自半阖的眼中倾泻而出。

    净尘忍不住上前一步,但是被国师拦着,到底没有踏出那半截门槛。

    他有些焦急:“你们要把她带去哪?”

    没人回复他。

    暗枭首领一袭黑袍,头顶暗色斗笠遮住了所有的神情。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右手紧紧按着腰间的佩剑,好像在评估这两个人是否有留下一命的必要。

    国师神色平静,同暗枭首领对视一眼。

    这些人行动有素,做事干净利落不留痕迹,想必是齐坞生手下最为精锐和神秘的卫队。为了找她出动这些人,该夸他用情至深,还是笑他多此一举?

    这些人的佩剑恐怕稍有不慎就会出鞘,留在此处也不过是在等一个来自主人最后的命令。

    他知道这命令为何迟迟不来,因为这是帝王给他的警告,猛兽在宣誓主权的同时在向觊觎它珍宝的人施压,

    纵使他看透这一切,比起手握生杀大权的君王来说,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国师万分清楚,他若是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说,那人在宫中的日子反倒可能好过些。

    自己若是管了,说了,表达出丝毫的在意和偏袒。有些人的嫉妒心,燃烧起来是要将所有人都吞噬殆尽的。

    暗枭首领靠在不远处的树上,默默擦拭着手中的利刃。

    遥远处地面与天空相接的地方有一丝天光渐渐亮起,一个身穿太监服饰的人不紧不慢的端着一节明黄的圣旨从山下走来。

    是徐启夏。

    他笑呵呵地前来,先是慰问了一下彻夜驻守的暗枭:“大人们辛苦了。”

    看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国师和他那也不顶什么用的徒弟对暗枭来说简直易如反掌,于是颔首轻笑:“徐公公过誉,不碍事。”

    等到徐启夏转过身来,面上却换上了另一副神色。

    因着这位国师大人,陛下和娘娘之间生了不少的嫌隙。昨夜若是这人真的给娘娘开了门,那么国寺怕是从上到下都要被好好清洗一遍。

    所幸此人还算识趣,没有轻举妄动,亦没有将那些不该有的非分之想暴露在娘娘面前。因此才能保住一条性命。

    徐启夏看着神色平静的国师,心中嗤笑。

    但徐总管毕竟是御前第一位的大太监,不过一瞬就收起了那丝嘲讽,面上又重新配戴了他那副惯用的——谦卑,谨慎的面具。

    国师看着徐启夏的神色,就知道今夜齐坞生并非要置他于死地,恐怕最后还是警告和羞辱更多。这位笑面虎不会对国寺赶尽杀绝,但也绝不会轻放过他。

    徐公公走到国师面前,居高临下的扫视过门槛上面破败不堪的痕迹。他抿唇轻轻笑了一下:

    “国师大人,跪下接旨吧。”

    国师面上没有羞愤,亦没有恼怒,而是万分冷淡的跪了下去,稍稍低下了他的头。

    从这一刻起,就宣示着两个人之间也许从未开始过的战争早已经结束。他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同帝王参与同一场争夺。

    从他选择明哲保身起,他就已经不配将没有说出口的爱意展露人前。

    在这场游戏中,他能够全须全尾的功成身退。已经可以算得上君王的恩赐了。

    “大国寺国师为民祈福普度众生。可谓朕之功臣,国之良臣。感念国师恩德,朕心甚慰,赏黄金万两。从明日起,国师之徒净尘师傅为国寺下一任住持。”

    国师轻轻闭上眼:“谢主隆恩。”

    这轻飘飘的明黄圣旨落在他的手中,却像万吨纯铁一般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来气。

    这任帝王年少崭露头角,在朝堂中锋芒毕露,将其他皇位竞争者逼的接连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如今他也算是见识过此人的狠辣手段了。

    这封圣旨可谓是杀人诛心。

    于他而言,这封圣旨中的每一个字都在扭曲翻飞,好像随时要扑上来将他撕碎,时时刻刻刻骨铭心地提醒他——是他将自己的满腔情意换来苟且偷生的资格,用她的性命安危来换得无边荣华。

    这封圣旨亦让国师看到了帝王的决心。

    对方故作大度地留自己一命,反而是在暗示——

    富贵与权势于齐坞生而言皆可轻易舍让。

    用天下为笼。她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只有帝王,才永远不会背叛她。

    看着国师没有异议地接过圣旨,也照着礼数谢了恩。徐启夏自觉任务已经完成,于是笑呵呵恭喜国师大人。

    “那奴才…就不打扰您了。”

    徐总管一甩拂尘,含笑带着暗枭就要离开,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暗哑干涩的询问,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他不会对她怎样吧。”

    一夜,他终于问出这句话。谋逆弑君是诛九族的死罪,他就算有再多的耐心也未必会包容她。

    徐启夏大笑出声,没有回复。

    国师思索一下,也轻笑一声,满是自嘲。

    秋仪缩在那个干爽温暖的怀抱中,死死埋着头。

    她能感受到对方紧张地抱着她上了马车,但是她只想一直低着头,就这样沉默下去。

    马蹄踏在宫中的青砖上,发出清脆却有些沙沙的声音。她知道他们又回到了宫道,回到了这座紫禁城。

    “你一直等着这一天吗?”

    她又问了一次。

    这种诡异的沉默让她异常不安,她的计划和准备是否早已全然落在他的眼中,想看笑话一样看着她做没有意义的反抗。

    这种无力感让她的理智即将崩断,时刻将她逼到没有退路的绝境。

    她嘶哑着又问了一遍:“你会杀了我吗?”

    谋逆弑君是多大的重罪她怎么可能不知,他怎么可能不怒。既然如此她不如干脆利落地了解了自己,也免了他动手反倒牵连了旁人。

    男人还是沉默不语,但好似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齐坞生终于有所动作,他拿着一方锦帕强硬地将她的手掰开,用力却万分谨慎地擦着她的每一根手指。

    小心地将上面胭粉色的药末拭去。

    美人的手已经冻到麻木,她没有表情地看着对方一边想捂热她的手,一边将那药擦干净。

    她嗤笑一声:“你换了那药,又在担心什么?”

    齐坞生也笑了一下,但是眼中是她读不懂的神色。

    她以为会在那双眼中看到愤怒、怨恨和杀意,但是她现在措不及防地对上他的眼睛,透过其中看到的只是无边的平静……甚至是一点喜悦。

    他在喜悦什么?

    这种无处遁形的感觉糟糕透了。

    让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所有的挣扎落在旁人的眼中异常拙劣。

    她是蠢到何种地步让人将她的药换走都毫无察觉。

    马车骤然停止。

    她被人抱了下来,只是此处并非是永宁殿,而是一座有些陌生的宫室。

    齐坞生将她轻柔地放在床上,为她掖上锦被,似乎是想靠近她落下一吻。

    但是美人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她再也压抑不住喉中的酸涩。从前的每一次接触,两人间还没有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她默默承受他也不会做的太过。可是当她杀意毕露,两个人间薄如透明的窗纸被捅破时,她无法在容忍他的靠近。

    她昨夜没吃什么东西,此刻胸中翻涌却什么也无法吐出来。

    美人抓着身旁的床幔好让自己不至于跌下床,她不停地干呕着,眼角的殷红又加深了几分。

    她眼神中的恐惧和厌恶还有她难以自控的反应落在唯一在场的人眼中,是对他过去所有行径的惩罚。但是他一直沉默着,只能用骨节分明的大手为她撩开散落的发,然后端来清水试图为她漱洗。

    美人将那杯水狠狠泼在他的脸上。

    “你若是哑巴了就去治。”

    第70章

    仆地原在西洲,是西北处离京城最远的封地。

    而前朝太子曾与蛮族于珉州交手,所调度的精锐也多半来自茂州、梓州等西北腹地。按朝云行的推断,西北军区的大部分将军都是这位太子的心腹手下。

    可宫变中,太子落败却并未前去找这些旧部——而是逃往一向安稳的江南各州,才是让人难以琢磨清楚的。

    旁人不知,齐坞生对于这位皇兄的算盘可谓是一清二楚。

    西北军虽忠心,没有钱粮打点亦并非全然归顺。

    太子若是只图稳妥,只身前往西北——难保那些将军不会审时度势之下反倒将他擒了送来京城。

    毕竟比起支持一位废太子谋反,亲手将这废太子活捉献给当今新帝所立的功劳更大,风险也更小。

    太子身边的谋士颇为谨慎,必不会让他以身犯险。

    而江南,则会成为这些魑魅魍魉的藏身之处。

    江南注重农耕,少有屯兵。

    可是水路贸易颇为发达,沟通南北,常有行商之人。

    齐国一向重文人而轻商贾,这些人纵使掌握天下荣华也渴望能有朝一日将财露在明面上。不要落得个汲汲营营半生荣华却比不上一个小小县令过的坦荡。

    这也是为什么宁同河倾尽全族之力也要买一个调进京城的官了。

    太子深入江南,必是为了和这些商贾有所联系。

    用他日登基后的正名来换得他们的支持。

    用江南的钱粮水土,养西北的兵。

    邺州,

    “温姐姐,怎的好多日不见你出来玩?”

    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百无聊赖地坐在茶楼二层的窗边,单手撑着自己的头,看向楼下街上形形色色的人。

    被唤作温姐姐的女子不过双十年华,可是在这邺州城无人敢小觑这位姑娘。

    只因她的父亲,是江南第一缫丝供缎的商贾。

    滔天富贵,尽在温家。

    鹅黄衣裙的少女出身亦是不俗,白琪茹的兄长经营了邺州最大的米行,只是终究比不上温家,到底要谦让几分。

    说话间,她起身从窗边回到厢房中心,看着那低头沉思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嫉妒。

    她当然知道温家为何几日闭门谢客,怕不是举全家之力陪着那位贵客游山玩水呢。

    她扫过面前人姣好的面容,有些玩味的想着——就是不知道这位温家的嫡女能不能如愿嫁作那人的正室。

    被唤作“温姐姐”的女子名叫温碧,此刻正看着袖口处勾了线的花纹微微皱眉。

    白琪茹的心思她全然不知,但是今早自己也是穿着这件裙子同贵客打招呼的——他不会看到了吧。

    女子有些心不在焉。

    “温姐姐!”

    白琪茹故意大声叫了温碧一声,看着瞬间回神的女子,她状似不经意地问:“姐姐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如此心神不宁。”

    她眼中划过一丝狭促——

    “不会…”

    “是有如意郎君了吧!”

    温碧的双颊瞬间绯红起来,有些害羞地偏过头去:“别瞎说……”

    白琪茹看着她的样子,心中不屑:“哎呀,你就和我说说嘛。好歹让我替兄长打听一下。”

    听到她提起白家主的名字,温碧的神色一下子便冷淡了几分:“别胡说。”

    白琪茹抿了下唇,她知道温碧不想听,可是她就偏偏要往她的心窝子里戳。

    温碧和她的兄长也算是自幼青梅竹马,白家主青年才俊,配温家嫡女更是天赐良缘。可就在半月前,白家主匆匆迎娶了一位吴镇的女人,家世普通,只是父亲有个小官。

    白琪茹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此之后她便有了新嫂,而温家也开始让温碧伴游在贵客身侧,颇有种要将她许配出去的意思。

    听少女主动提起她的兄长,温碧也想起了这桩仓促的婚事,她轻声问道:“你与新嫂相处的可好?”

    白琪茹嗤笑:“小门小户,我是万分看不上的。”

    紧接着她眼珠一转:“只是这苍蝇再小也是肉,到底为官人家出身的女子就要比商贾人家的女子受人待见些……”

    温碧的脸色又白了一分,桌下的手暗暗捏紧裙边。

    纵使这样她也无法按耐自己想继续问的心思:“你兄长大婚那几日我身子不爽利,到底是错过了见到新娘子的好机会。”

    “我听说新娘子有几条裙子极为华美。”

    她观察了一下白琪茹的神色:“…我也是想着温家何时能做出这样好的裙子。”

    说到那些裙子,白琪茹倒是也跟着思索起来。

    按说她这嫂子的家世是不会遇到这么好的绣娘的,而且似乎也只有几条平常样式的裙子,她的婚服反而异常普通。若是真能找到这样的好手艺,为何不做婚服做常服?

    “我哪知道,她平时也不怎么穿,就是放在那里做陪嫁的。”

    她歪头,似乎想起了嫂子未过门前听到的一些传言。

    少女凑近友人的耳畔:“我听说——她去宫中选秀来着,还进了殿选!”

    “只是不知道为何,她那批的秀女都早早回来嫁人了,仓促的很,也不愿意别人知道。”

    她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多事。

    少女懊恼地抿了下唇:“我也是听说啊!可不许乱说。”

    谁想到温碧却上了心,她自家做衣裳,自然对京城中时兴的纹路花样感兴趣——若是白家夫人曾去选秀,那在京城做上几套好裙子也并非是什么稀罕事。

    她压下心中的酸涩,想到立春时要进贡的事,拉过白琪茹的手。

    “好妹妹,等有空时,你让你的嫂嫂穿上她的裙子来温家坐坐吧。”

    那夜齐坞生被她泼了一脸水,却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把湿透的被子换了一床后就独自离开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看到同齐坞生相关的任何人、事、物。

    秋仪在这处陌生的宫殿中,没有人来打扰,她就乐得自在。

    这座宫殿并不像永宁殿那般奢靡浮华,反而门窗的细节处无端有些陈旧,但胜在东西齐全她用的也是妥帖。

    美人每日睡到天光大亮,醒来就能看到不知是何时放在桌上的菜肴。

    ——她若是饿了就吃一点,不饿也没人逼她。

    除了见不到四处走动的宫人以外,她脖颈处的纯金锁链也不知什么时候让人悄悄撤了,此刻她倒是真的行动自如不受约束。

    住进这所宫室的第二日,她就试着往外走,可是门口亦没有守卫——好像由着她的心意,若是想走,随时就能走。

    美人嗤笑一声,不知道他这是打的什么注意,反而转身回到寝殿。

    有吃有喝,无人打扰,还不用侍寝。

    ——她想不开了才会再跑一次折腾自己,空费力气。

    他想耗着,那就耗。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的榻上,手中拿着一个竹绷子。这是她昨日从一箱落了灰的杂物中找到的,这更加确信了这座宫殿曾有人住过的事,至于是谁,她也不是很在乎。

    竹绷子经历了这些年月倒还算结实,只是用来固定的旋钮有些松动。

    美人靠着小桌子,一点点用清水和针将旋钮旁的锈迹挑开,露出原本的样子。

    她心思静,做的自然也就快,不过未时就将趁手的工具都准备了出来。

    被关了许久,齐坞生天生多疑,怕她想不开伤了自己所以从未给她这些东西,她也因此好久没有碰过这些熟悉的物件。

    她抬手怔愣,倒是一时不知从何下针。

    见不到御花园的繁花似锦,也没有江南的锦绣山水为伴——永宁殿冰冷无意义的名贵器皿绣来也没有任何趣味。

    她想了想,不知记忆中哪里有个活蹦乱跳又张牙舞爪的奶白色团子突然让她有了概念。

    入针挑线,不过短短一个下午就定出了它的轮廓。

    她看了看渐晚的天色,走出内室——果然,桌上早已摆好了今日的餐食。

    她就好像是尝不出这些东西是出自谁手一般,悠然自得地捡了几个看起来还不错的菜动了筷子,其余的若是哪里有了半点焦意,她都没有碰。

    翌日清晨。

    秋仪突然被宫室门口的刮擦声惊醒。

    美人神色不虞,披散着头发赤着双足来到门前用力大开了宫门。

    她微微惊讶地看向脚下——那条狗吐着舌头冲了过来,身后的尾巴好像摇到飞起。

    秋仪顿时觉得无语凝噎,思索一下单手拎起狗的后颈,看着狗毫无防备地向她露出自己粉色的肚皮。她咬了咬牙:“说!谁让你来的。”

    狗歪了歪头,继续吐着舌头。

    宫室左右空无一人,当然无人能够回答她的问题。

    秋仪沉着脸,单手拎着狗走会寝殿,狗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主人在同自己玩耍。开心地头顶的毛毛都要立起来。

    美人回到内室,果然发现自己昨日的刺绣被人碰过。

    她刚想将这东西剪碎,却发现昨日自己忘了收针的位置此刻被人小心翼翼地打了一个活结——帮她固定了位置,却可以轻易拆除。

    美人单手扶额,深吸一口气,酝酿几次也没下剪刀。

    她站在原地无论怎样也受不了这种窝囊气,于是利落地转身拿来纸笔,在自己的寝殿外张贴了一张告示:「除狗以外,不得入内。」

    为了严谨,她用小字排除了自己。

    当做完这一切,看着那个告示,秋仪却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关傻了——怎么能做出这么幼稚的事情来。

    可是看着那呆呆的小笨狗,又看了眼竹绷子上那个笨拙的活结。

    她到底没有把这张纸从门前摘下。

    “真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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