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惊蛰已至。

    宫中正经一年春选秋选两次,用来为这些贵人主子们选的中意的奴才。本朝皇帝登基后,后宫嫔妃稀少,自然不用每年大费周章地选了那些姑娘们进来。

    于是徐启夏做主,让宫女选拔从一年两次改为了仅在春夏之季。

    新进宫的姑娘身边总要跟一位大宫女,用来教导她礼仪规矩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以免冲撞了贵人。可说是“大宫女”其实也年长不了多少,除了懂得忌讳多点,本质上还是个不大的孩子。

    手边活计不忙的时候,她们就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话。

    先进宫的总是要打听下自己父母兄弟,亦或是听听这京中流传的奇闻逸事。

    这批进宫的姑娘们中有一个格外能说会道,不仅对这些小道消息如数家珍,更是对京中后宅的密辛颇通一二。

    她年纪不大,圆圆的小脸上满是骄傲,蹲在一块假山石上绘声绘色地讲一位纨绔强抢民女不成,反被宁家小姐狠狠教训的事情。

    这个故事格外抓人,被她娓娓道来更是引人入胜。

    故事中的恶霸颇有些地位,家世亦不算普通。而那被强行掳掠的女子,则是和这些宫女差不多的家世情形,如此一来更为感同身受,听到故事的最开始已经忍不住攥紧拳头,义愤填膺。

    “可是就在这时!那宁家小姐的马车恰好从那边过……”

    纨绔乖张放肆,目无王法,可是那宁家小姐妙语连珠,当街与他对峙。明明句句文雅风趣却刺的男人毫无还牙之力,当时就把那可怜的姑娘留下来了。

    “你们可不知道,那臭男人当时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

    “他在变脸吗?”

    “哈哈哈哈哈哈…”

    都是半大不大的小女孩,从前在家中偶尔翻到的画本都是讲“英雄救美”,可是如今“女侠救美”的故事倒是更为新奇一些。

    圆脸小宫女看着同伴们被自己的故事所带动,纷纷讨论起来的模样,眼睛又弯了弯。

    稍长些年纪的宫女入宫早,听到这不仅想的更为深远些:“宁家小姐当街义举自然是好的,可是难免不会让人怀恨在心。”

    旁人一听,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小宫女们心思单纯,一时间又有愁云渐起,担忧起这位仗义出手的“女侠”。

    恶霸出身不低,能够在天子脚下行这等龌龊事,必定是有家族在背后傍身的。

    小宫女们每日在权贵之间做事,也知道那些世家大族的夫人老妇人们对那些“几代单传”的嫡子嫡孙事多么疼爱有加。直把好好的人养的和畜生没有分别。

    可偏偏有些人就觉得这样的养法才高贵,才能配的上公子少爷们的身份。

    圆脸小宫女蹲在假山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同伴们神色各异的思考,忍不住环顾一圈低声提醒:“宁家!那可是宁家诶!”

    “宁家?”

    “宁同河大人可是炙手可热的新贵大臣,朝中多少人想攀他的关系都攀不上呢……”

    宁同河异军突起,在本朝新臣中锋芒毕露,身份地位水涨船高。不过因着是最近的事,倒也很少人知道。

    那纨绔的亲爹听说他惹的是宁小姐,当天夜里就捆了人去道歉!

    宁大人半夜被叫醒,却要处理这样一个渣滓,那个场面真的又荒唐可笑又大快人心。

    “咦…”

    提到宁同河这个名字,有人倒是想起来,低声说:“前朝秋贵妃的兄长秋翰,是不是就是攀上了这位大人才没有被他那个妹妹牵连。”

    她突然连续提到几个禁忌的名字,吓的旁边几个姑娘们都白了脸,只能慌忙伸手捂住她的嘴。

    “你不要命了!”

    捂嘴的小女孩谨慎地看了眼身旁,此处是御花园最为偏僻难行的角落,好几条来此处的小径都已经荒废,被杂草覆盖。

    好在现下周围无人,只有远处的山茶和迎春浅浅摇摆在风中。

    “秋翰大人两袖清风,为国为民。从来都不做那些事情的……宁大人初到京城时,还是亲自登门拜访了他。秋翰大人觉得宁大人是有真才实学,才引荐给先皇……”

    朝中密辛半真半假,但是大抵时间先后如此,她自己也说的没什么底气。但是还是忍不住争辩了下,她出身江南,是那水患频发的州郡。

    自然对秋翰颇有好感。

    “诶?”那圆脸的小宫女见大家的注意力被转移到这些朝中大臣之间的暗流汹涌之中,她忍不住又想说一件事引得同伴的注意。

    “宁小姐教训恶霸那日穿的裙子是银线暗针织花的。”

    “啊。”

    有些人听说过早些年秋家经营的裁缝铺,对这种缎子的工艺有所耳闻,她们一听便议论起来是否是秋大人对宁小姐有意,这才重新找了裁缝来为宁小姐做衣?

    角落中有一个小宫女发现聊到了自己所知道的部分,兴冲冲地招手:“我知道!”

    她小声说道:“秋大人前阵子就被分去掌国库了,听说陛下要建船出海,同一些外邦小国做些……”

    她想了想,才想起那个词:“贸易交换!”

    既然要贸易互市,自然要选齐国的珍宝佳品,无论是江南的双色两面绣还是秋家的银线暗针织花缎子都被列为国宝收录在侧。

    为着这个理由,秋大人的父亲又把曾经的裁缝请了回来。

    她们聊到这,却突然觉得远处山茶花丛中似乎静的有些诡异。

    只剩下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音。

    有姑娘站起身来,朝那边走了几步:“谁!谁在那?”

    她紧张的声音都在抖,她们都是玩兴大的小丫头,从来都是偷偷惫懒。若是被人发现聚在一起妄议朝政,必然是大事。

    她一问话,其他的女孩也忍不住紧张起来,纷纷拉紧了彼此的手靠在一起。

    花丛微动,有人影从中走了出来。

    来人身着暗绿色的普通衣袍,看不出形制样式,但和宫妃太妃命妇们的装束都不同。

    她的头发松散地挽了个发髻,只有几缕散在耳侧,被风吹的微微晃动。

    女子生的极白,唯一颜色对比强烈的便是她的乌发和不点而朱的唇,一双杏眼微微弯着。不施粉黛更显脱俗,通身气质清冷高贵而不近生人。

    只是她随意拢起的袖口和白嫩手指上沾的泥土让她看起来像误落凡尘的仙子,凭添了些烟火气息。

    ——她是来挖笋的。

    当宫女们意识到这一点时,紧悬的心就安下不少,只是不知这是哪宫的宫女生的这样好看。

    “你是谁?”

    “无名无姓,路人而已。”秋仪有些尴尬地看着对面人警惕的表情,她并非故意听到这些关于她”故人”们的讨论。

    不过直到今日她才恍然,自己这位秋贵妃已经是前朝的旧人。从前的旧相识从一个倾全族之力买官的小小官员,成为了如今的京城新贵。自己的兄长竟然在民间还和对方的千金传了一段佳话。

    她眼神忽远,感慨一瞬时移势易。

    她的沉默引起了这些宫女们的焦虑,纷纷质问:“怎会?你身在宫中,连自己的名号都没有吗?”

    “就是!你在哪宫当差?”

    秋仪突然被问住了。

    秋家嫡女秋仪,入宫做了前朝的贵妃,拉出去殉葬了。

    搬进永宁殿的娘娘,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她现在住的宫宇亦无姓名,连带着她说一个自己的归处都无法。

    看着这些小丫头紧张的如果她不爆出一个身份就不让她离开的架势,她沉默一瞬:

    “额,我是…御前的。”

    “御前宫女没有几人,各个都是有名有姓的,你莫要诓我们。”

    秋仪心道不好,她哪里知道勤政殿有什么宫女,平时也只能见到徐启夏跟在他身边。美人有些幽怨为何那人不多留几个宫女伺候,好歹这时候还能让她鱼目混珠一番。

    瞧这对面小丫头一脸“哼,撒谎被发现了吧”的表情,她感到一阵头痛。

    可是在某一瞬间,

    一个找牙舞爪的、满目妒怨的身影闯进了她的脑海。

    她心道对不住了。

    小宫女们看着那个神秘的女人勾了下唇:

    “采儿。”

    “我叫,采儿。”

    回到那无名宫室时,天色已晚。

    她走至内室,已经等候多时的小白狗摇着尾巴冲了上来,只是它嘴角没有擦干净的肉末露出了些许端倪。

    美人杏眼微眯,一把将狗提起:“做事不干不净,说出去让人笑话是我养大的东西。”

    她这话说的微妙,若是有知情人在侧,倒不知道她骂的是贪吃的狗崽,还是那偷偷喂狗的人。

    她抱着懵懂的小呆狗坐到桌前,用沾了清水的帕子仔仔细细将狗崽嘴侧白毛上的痕迹擦去。

    小狗看见桌上的饭食,又忍不住激动地乱挣扎起来。

    前爪不小心踏到了美人的裙侧,留下一个淡色的墨痕。

    秋仪似有所感,将狗的爪子也擦干净后起身走到门前。只见那昨日贴的宣纸还完好无损,只是那告示的最下角,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梅花。

    那个高度绝对不是这半大小狗能盖上的。

    更何况狗又从哪里踏上的墨?

    她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到某人手忙脚乱地捉住狗,将爪子沾了墨按了上去。

    秋仪看着那个爪印,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疯狗一个。

    “给娘娘请安。”

    身后突然传来总领太监的问安,美人皱了皱眉,收敛了面上的神情转身颔首。

    “徐公公,稀客。”

    徐启夏有些尴尬地笑笑,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扰了娘娘的清修,只是这事实在棘手,不然他也不会快入夜的时分私自来此。

    看到徐启夏的表情,秋仪多多少少猜到了些,只是她安之若素不先开口。

    “今日有人在御花园处见到了勤政殿的宫女。”

    “采儿。”

    徐启夏观察了下对面人的神色,判断着这位娘娘今天的心情,谨慎说道:“娘娘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美人慵懒地招呼了小狗过来,小狗兴奋地蹭着她。

    “采儿红儿的,我哪里知道。”

    徐启夏轻笑一声:“是啊,这样的女子在宫中并不新奇。只是这位唤作采儿的宫女半月前……就被陛下发落了。”

    谁知听了这话,美人却并不惊慌。

    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徐启夏,轻启红唇:“徐公公,这世上的东西是更古不变的。”

    “此处少一个采儿,别处就会多一个采儿。”

    “公公是聪明人。”

    徐启夏神色一僵,他终于知道这位娘娘为何突然显露了踪影,主动暴露于人前。怕是这个想法从她说出那个名字开始就已经在给自己和陛下设下圈套了。

    “秋大人不是在忙国库的事吗,陛下身边的采儿姑娘倒是颇通此道,不如拨了去帮忙?”

    她笑嘻嘻道。

    掌内宫大权的总领太监咬牙:“娘娘,这于礼不合。”

    这样的先例前所未有,何况陛下怎么会轻易放她离开。

    美人轻笑一声,细白的手指摸了摸狗的脑袋。

    她抬眼,徐启夏终于理解为何前朝文臣斥责她是那秽乱朝纲的妖妃。秋贵妃能被万人唾弃又被万人追捧当然不止于那倾国倾城的容貌。

    她的手腕心性才是让人叹服。

    想旁人不敢想,做旁人不敢做。

    与其说是她被困于囹圄之中,不如说若是被她发现了七寸之后只能心中祈求她的一丝仁慈。否则便会反过来被她牵制,为她所用。

    美人漫不经心地逗弄着怀中的小狗,可是徐启夏却觉得若是她愿意,任何人都只能沦为被她玩弄股掌之中的幼犬。

    甚至甘之如饴。

    她这一眼中,是摄人心魄的势在必得。

    “他为了我坏的规矩,还差这一次吗?”

    第72章

    天边翻起鱼肚白。

    这是清晨朝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一切天光微微擦亮。京城笼罩的暗色逐渐消退,有朦胧的光交替出现。

    徐启夏带着马车到的时候,秋仪已经早早坐在宫门口的石阶上靠着回廊边的柱子,面上丝毫不见倦意。

    她还穿着刚入宫时做的素色罗裙,看不出形制样式,穿在她身上也只让人觉得一眼就十分好看。

    乌黑的发被主人随意编成辫子拢在一侧,没有带珠翠点缀,清清爽爽。

    她不顾及旁人的眼光,也不嫌弃地上寒凉,就静静地坐在原处。

    真正属于秋娘娘的东西很少,她没有带齐坞生送来的绫罗绸缎,也没有带那些库勒进贡的奇珍异宝。她所有的东西放在一块也只有一个竹绷子和一只狗。

    孑然一身。

    明明已经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她身上灵动的神采却丝毫没有消失。反而因为那些摸爬滚打中经历的沉淀为她增添几分独特的味道。比之真正的少女倒多了些处事不惊的从容。

    徐启夏曾经想过,为什么天下女人那么多,非是秋贵妃不可呢?

    后来他想明白了。

    确实是非秋贵妃不可。

    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从先皇和太子手中活着走出来,她不但活下来,还能够全身而退。纵使陛下费尽心机想将人留下来,她说不愿意,就是真的不愿意。

    想到那惊魂一夜,徐启夏现在还是心有戚戚。

    毕竟普天之下能够真的对帝王下死手还能安然无恙的人也恐怕只有她一个了。

    其实那夜之后,徐总管也盼着这位娘娘服个软低个头,毕竟她敢做出这样的谋逆之行能够被重拿轻放已经算是捡回一条命来。

    可他还是错了。

    秋贵妃从来不是能被吓破胆子的猫儿,她是哪怕逆境中还能咬下人一口肉的虎。她若是懂得见好就收,懂得什么叫识时务就不会辟出一条无人之径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能让两任君王都对她无可奈何,杀不得,逼不得。

    徐启夏想到此处有些牙痛。从前他还惦记着是否陛下会将人看的太紧了,后来他又觉得,主子身为帝王却对一女子求而不得。当真不知道谁更倒霉些。

    见徐启夏过来,秋仪起身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土,带着她的狗和一个小包袱就上了马车。

    等到坐定,美人撩开帘子笑眯眯地打招呼:“徐总管早。”

    徐启夏哪受得起这个,也许是在这位主子身上吃了太多的暗亏,她一露出这种笑颜,他就担心她是否又在算计着谁。

    “给娘娘请安。”

    美人笑的更开心了:“徐公公好记性,哪里来的娘娘?”

    徐启夏自知失言,连忙抬手装模作样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是奴才不好。”

    他作势还要再打,却被秋仪伸手拦了下来。她似笑非笑地说:“公公何必折煞我,以后还要仰仗您呢。”

    徐启夏不敢说话了,他就算再能言善辩也说不过这位祖宗。

    看着马车在渐渐明亮的天光中出了宫门,他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天知道陛下做了多大的退让,只求这位祖宗玩够了就赶紧收手吧。

    他掂了下手中的拂尘,慢悠悠地回勤政殿回话。

    这个时辰早朝还没下他就在殿前等了会,谁知圣上没有回来,倒先等到了暗枭首领。

    “大人回的这样快。”

    暗枭闻言点头:“少府卿所在之处并不远,自然来回快些。”

    少府卿便是秋翰当今的官职,掌国库大权——处理宫廷皇室内部的财政事宜。这次同外邦贸易所需的物品也由他一手操办。

    徐启夏身为阉人自然无法像暗枭那样出入宫门自如方便,于是只能托他们将娘娘送去。只是不知陛下临走时交代了什么,让这位首领如今露出些许费解神色。

    徐总管一向善于察言观色,见此轻声询问:“可是陛下交代了什么差事让大人为难了?”

    见徐启夏主动提起,暗枭首领眼中划过一丝感激之情:“倒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陛下让我问这位娘娘一个问题。”

    “陛下只让我问,我却并不知这答案该是什么。”

    徐启夏皱眉:“大人不妨和我一说。”

    暗枭想了想这个奇怪的问题,犹豫开口:“陛下问娘娘,御膳房的手艺怎样。”

    徐启夏的手一抖:“娘娘怎么说。”

    “娘娘说,厨子是吃的少没力气手抖吗?为何盐放的那样多。”

    暗枭看着徐启夏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的表情,心中不安:“这差事该如何办,还请公公明示。”

    徐总管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

    “陛下让大人问,大人问到了。这差事就算了了。”

    “至于别的,大人就不要多打听了……”

    朝堂。

    群臣死寂一片,面上却都不好看。

    今日早朝自君王说出那个决定后,众人的神色变了又变,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劝谏。

    有人看向王太傅,只见他老人家眼神微眯,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不置可否。他的门生一时间也不知道大人的心意如何。圣上的旨意来的突然,他们连提前商议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以宁同河为首的帝王心腹自然毫无异议,站在朝堂一侧作壁上观。

    他们平静自若的表情让人忍不住怀疑是否早就知情。

    纵然王太傅和宁大人都没有反对,言官中却有不少人面露难色,深觉不妥。只是枪打出头鸟,没有人愿意做那第一个众矢之的中的人。

    突然,一位言官愤然出列,拱手抱拳:“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帝王高居上首,闻言温和一笑:“爱卿但说无妨。”

    那言官年岁不大,此刻义愤填膺道:“古人云,阴阳调和有道,自古阳主外阴主内。皇上此举难不成是要逆天而行?”

    他说到最后,场上众人已经是鸦雀无声。

    皇帝此举不解者有,不满者亦有。

    但是这样放肆地宣之于口非要定当今圣上一个罪名的人,可谓是头一个。

    见皇帝并未回应,那言官更是义愤填膺,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原以为皇帝收蛮族定西北,建造船只出海贸易是胸有鸿鹄之志。没想到,竟然让一内宫宫女为掌事之官,形同少府卿副手。

    这真是荒谬至极!

    “本朝自□□以来从未有女官一说,皇帝为博佳人一笑难不成连祖宗规矩都弃之不顾?!”

    大殿寂静无声,文武百官额间有冷汗滑落。

    这位帝王手段强硬,单见他以铁血之势悍然上位便可窥见他的冷酷作风。这位言官虽逞了一时口舌之快,却难保不会血溅三尺成为新帝的试刀石。

    谁知高处帝王却开怀大笑,手中的菩提珠串被随手扔在桌案前。

    他虽然在笑,但通身气度慑人,连那言官的头也低了两分。

    “爱卿说,祖宗规矩?”齐坞生温和地问:“□□皇帝开国定七十二历法,条条朕都看过,可这字里行间也从未说过不许女子为官。”

    言官皱眉辩驳:“是没有,可□□曾道能者居之……”

    “男子便是能,女子便是弱吗?”帝王还是心平静气地询问。

    “那朕倒是好奇这满朝文武何人能比得上这女官,对大齐的奇技淫巧颇为精通。能够比她,更加胜任这一职位?”

    人群中有人不满,陛下分明是为了一个女子在强词夺理!于是他愤然出列:“陛下,臣以为此女若是真有才能,做个绣娘便好,何必非要给个官职?”

    “是啊,女子怎能为官?”

    “刘大人说的对,怎能允许女子为官?”

    “难堪大任!”

    有了第一个反对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第二个,再然后便是第三个。可是说来说去说到底还是用天地道法祖宗规矩试图规劝齐坞生。

    帝王看到群臣激愤,沉默一瞬。

    他问:“众卿反对,是因为不能,还是不许?”

    他的声音低沉,却格外有力。一时间朝堂中人皆将目光落于陛下身上。不过大多数人并不能理解圣上此话的意思。不能不许本就是一个意思,不许女子为官,女子自不能为官。

    宁同河听到这个问题,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上首。

    青年帝王神色冷峻,目光却异常坚定。

    宁同河站在原地,他最初同那些人一样,认为陛下归根结底是为了讨美人欢心才突发奇想做此安排。他不反对,只是因为昔年那人对他有恩,她若是能有一个好归处他心中也能宽慰不少。

    可是这个问题让他看到了帝王的深思熟虑。

    这几乎剖到了问题的本质,让人避无可避。

    他想,也许圣上并非心血来潮,而是真的想对这全是男人的朝堂做些新的打算。秋贵妃是第一个有勇气的女子,圣上便是第一个有底气去改变的男子。

    “不能”和“不许”常有人将其混为一谈。

    齐坞生看向神色各异的大臣,不紧不慢地开口:

    “朕少时有一个愿望,就是同大雁一般翱翔于天际。但是照顾朕的嬷嬷说——”

    “人不能飞。”

    帝王把玩着手中的菩提手串:“她没有说‘不许’,是因为人的确不能同大雁一般飞翔。”

    宁同河勾了下唇,这个例子巧妙至极,让人无可辩驳。

    “那么众卿不许女子为官,朕可否理解为——你们明知她们能,但只是不许?”

    这话一出,所有反对的声音戛然而止。

    帝王几个问题将蒙在真相上的黑布彻底揭开,让一切见不得人的心事暴露在烈日的炙烤下。

    有人还想挣扎:“若女子为官与我们平起平坐,臣心中实在惶恐!”

    帝王扫了他一眼,轻笑一声。

    “是啊。”

    “无能,所以惶恐。”

    第73章

    下了朝,帝王独自走在宫中的长街上。

    洒扫当差的宫人纷纷背过身去,不敢直视天颜。

    徐启夏小步跑来为齐坞生披上见大氅:“陛下,咋暖还寒时候还是仔细着些。”

    年轻的君王单手将衣袍合拢,神色平静。

    “走了?”

    不用说,也知道他在关心谁。

    “走了,”徐启夏点着头,“您放心吧,暗枭大人亲自送去的。”

    帝王“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徐启夏心思百转千回,也没想明白圣上这是什么意思。只能试探着问:“女官不同男子,奴才做主让娘娘免了每日的早朝。”

    他观察了下男人的神色:“国库筹备事关紧要,奴才怕自己蠢笨传不明白话……”

    “每日戌时不如您在勤政殿…亲自过问?”

    他对上了帝王的眸子,其中暗色他看不明白。但是压在他身上的迫人气势消退不少。

    “你若是蠢笨,这宫中便无伶俐之人了。”

    总领太监笑眯了眼睛,掂了下手中的拂尘,笑的谦逊老实。

    人人说徐启夏其貌不扬,手段平平。

    单看这几句漂亮话说的,却顺水推舟成全了帝王心意。

    可见城府深不可测。

    “白姑娘来了。”

    温府的管家笑呵呵地迎了上去,接过了白家下人手中递过来的几份礼物。

    他在温家伺候了大半辈子,看着自家小姐长大。温碧小姐同白家主的姻缘断了,他这个做奴才的心中不舒坦也不好说些什么。

    既然白家觉得一个县令的女儿都优于他们温家嫡女,那不如以后永不来往。

    可是自从贵客住进温家后,这位白姑娘三天两头地往这边跑。这可真是瞎子都能看透她的心思。

    白琪茹看着那老管家不达眼底的笑意,心中也有些许烦躁。

    她承认自己是有几分小心思,可是今日的赴约明明是温碧主动约她来的。看着老管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她也是有苦难言。

    好在对方并没有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太长时间,反而转头看向她的身后:“这位是?”

    穿着水蓝色衣裙的女子沉默地跟在白琪茹旁边,她似乎有些怯懦。老管家从前没见过这位女子,单看她举手投足之间有些拘谨的样子,猜测是否是白琪茹的那位庶妹。

    可是再一看,这女子头上分明挽起的是妇人的发髻。

    白琪茹神色一僵,她知道她这嫂子出身不高,举手投足间也带了点小门小户的寒酸气,平时在自家也就罢了,可是到了白家门前她还是觉得矮了人一头。

    白小姐柔声说道:“这是我的新嫂。”

    老管家眼中的不可置信瞬间又刺痛了她。

    她不想再在门前受此煎熬,于是主动向前迈去:“温姐姐呢?可等久了。”

    温家富甲天下,将园林景观搬进了自家的后院。雕栏玉砌,亭台轩榭,远处重峦叠嶂的假山石中缓缓淌出汩汩清流。景色美不胜收。

    几人行走其间穿过条条让人眼花缭乱的小路,终于来到了一座近水的凉亭中。

    温家嫡女温碧穿着素雅的衣裙,只带了一朵不起眼的山茶花。

    她听见声音起身,却有些惊讶地看向白琪茹,只见平时多爱穿鹅黄嫩绿的姑娘今日穿的甚是鲜艳,明明不大的年纪却顶了半头的珠翠。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身后并未回身的男子,眸中划过一丝了然。

    看着温碧过来,白琪茹亲亲热热上前挽住了她的手:“姐姐可等久了?”

    温碧笑着摇了摇头:“这位是便是白家夫人吧,久仰大名。”

    吴安雯不过是一介县丞之女,高嫁到白家后和丈夫也没有什么夫妻伉俪可言。她平时就因为过于怯懦紧张而多糟诟病,更是常常被人同夫君的青梅竹马温家小姐放在一起做比较。

    如今见了正主,吴安雯只觉得自惭形秽。

    她诺诺地答道:“难为白小姐记得。”

    白琪茹听到这话,狠狠剜了自家嫂子一眼。从前小家子气也就算了,可是嫁进了白家总要给白家长些脸,如今对温家这般小心翼翼是在做什么。

    温碧好像没有听到,拉着人坐到凉亭中。

    白琪茹这才有机会看到这位温家贵客的真容——清瘦挺拔,鹰一般的眼睛格外明亮。两鬓微微斑白,年岁并不算小。

    她放软了声音:“白琪茹见过尊驾,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那男子并未直接答话,温碧看了眼有些尴尬的白琪茹,小声说:“这位是刘大人。”

    太子,或是说此刻的“刘大人”,自宫变落败后几经辗转来到江南。江南多商贾,而这些商贾却苦自身低微急需朝廷能够稍加重视,他借着这个由头顺理成章地得到了温家的支持。

    虎落平阳,他同这些商贾之家虚与委蛇已是自降身份。

    让他再同无关紧要的人说些无关紧要的寒暄,是绝无可能的。

    温碧给几人倒上茶水,惦记着贵客的身份,也不想打什么哑谜便直接对吴安雯开口:“白夫人,我同琪茹是姐妹,就也叫你一声嫂嫂。”

    “当今圣上在天下广招能工巧匠,温家作为江南双面缫丝异色绣品对传人自然被算在其中。”

    她说着,眉宇间染上了些许愁容。

    “可是能做出来的图样就那么多,不怕你笑话,今年出的料子不如往年……”

    她抬眼打量了一下白琪茹和吴安雯的神色,继续说道:“我也是无意间听人说起,嫂子有几件格外华美动人的衣裙……就想着能否借来看看,也好将今年的贡品先准备出来。”

    她话说的诚恳直接,何况小姑子早就和自己打过招呼。吴安雯没有多加思考,直接命身后的小厮端来提前备好的衣裙。

    温碧打眼一看,心中微微一惊。

    这被端上来的裙子上用银线暗绣了大团的花瓣,无论从哪个方位看都是栩栩如生,放在光下那其中的银丝便会起了作用,让整条裙子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她赞叹不已。

    “单是放在这就如此惊艳,若是人穿上,足以预见那步步生莲的场面。”

    她本想让丫鬟将东西先收好,却听刚刚一直沉默饮茶的男人突然开口:“白夫人,这裙子是出自何人之手?”

    吴安雯看到自家小姑子和温家小姐都恭敬谨慎对待的客人突然主动开口询问自己,有些惊惶。但她很快调整好了神色,轻轻说:

    “是我娘家那边的一位绣娘,不过我嫁过来前她已经离开了。”

    “无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那这绣娘原先是在何处……?”

    “吴镇,永宁桥。”

    她看着一瞬间安静下来的场面,有些紧张地捏了下裙角:“刘大人,可是有什么问题?”

    太子看着那件裙子的走线,虽然用的料子普通了些,全然比不得宫里能用上的天蚕丝。可是这走线的工艺绝不会错。

    真是没想到啊,

    她竟然还活着。

    太子的眸中晦暗不明,新帝起兵清君侧,灭太子诛妖妃。没想到却是骗尽天下人将她保了下来。

    他想到近日京城中那些传闻。

    一个擅长刺绣的御前宫女成了少府卿副手。

    “女官?”他心中默念,玩味一笑。

    女官?

    处在风口浪尖的少府卿大人对自己即将要多一位副手的事情并无过多想法。

    他心中有担心的人,亦有想做好的事,自然无心关注陛下又将什么人派了过来。

    他将手中的名册放在侍从手中,这些珠宝珍品已经清点的大差不离,之前已经整理过丝织品,下面没有处理的就是各种名家字画。

    秋翰擦了下手上因为触碰木制雕刻留下的松油,听着身旁的人为他复述帝王在早朝的安排。

    “御前侍女?”

    听到此处,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原以为这位女官是出自哪位大人的千金,却不想竟然是勤政殿的人。

    御前的侍女一向是个尴尬的身份,虽有攀上龙床一步登天的机会,但更多的时候是替君王制皇后,处理内宫中大小事宜的中庸之人。

    齐坞生将这样一位宫女派到国库,是监视,还是警告?

    新帝手段强硬,心思多疑,秋翰难免要多想几步。

    这样一位宫女做副手,陛下的说法是能够帮忙分管丝织品的处理,但是若真是勤政殿出身,恐怕也不能指望一二。难不成要将人供起来?

    可若是真的什么都不让她经手,恐怕又要落一个排除异己、嫉贤妒能的骂名。

    秋翰的头有些痛,手上的松油熏的他心中也烦躁起来。

    到了府监,他远远看着有些人围在一起。

    他一向不喜欢手下官员当差时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国库重地,丝毫的分神都有可能会酿成大祸。见此情景他脸色微沉,走上前去。

    却突然听见人群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他的脚步骤然停下,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这双彩鸳鸯锦就不要放在名单里了。”

    秋翰听见自己的部下回道:“大人,这些都是秋大人理好的东西,要不还是等秋大人回来之后再商议?”

    “不用,他不懂这些。”

    女官轻笑一声,她说的自然,旁人却心中一惊。

    秋翰身后的侍从连忙看向大人的脸色,这位女官好大的口气,难道出自御前就可以将朝廷命官丝毫不放在眼中吗?

    谁知只见大人的唇抿了一下,神色中……似是不敢置信?

    只听见那女官继续说:“这种绣法是先穿线后染色,若是出海售卖只怕一个浪来就会全然洇透。只有染好的线做成的绣品才能搏一搏完好无损的可能。”

    她的声音轻柔,却格外清晰。

    众人被她说的动摇几分,却还惦记着秋翰大人才是掌管此事的少府卿,谁也不敢越俎代庖先将东西收下去。

    身后传来一声侍从的微咳,人群见是秋翰到来连忙让开一条道。

    在人声鼎沸的尽处,同样穿着赤红官服的女子容颜倾城,神色恬淡。但是那眉眼的每一处都那么熟悉,熟悉的让秋翰几乎落下泪来。

    他听见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唯一的妹妹对他说:

    “秋大人,别来无恙。”

    第74章

    秋翰的手抖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来。

    身着官服的清俊官员向前走了一步:“我愚钝了,不知怎样称呼司制大人?”

    女官品级定的匆忙却也还算周全,后宫设正二品六尚,负责皇帝起居及后妃身边的大小事宜。前朝同礼部官员般设二十四司,分配到各部官员身边。

    秋仪看着有些失态的兄长,轻声道:“在御前行走时,内务府给的名字叫采儿。”

    “大人只叫我司制便好。”

    此话一出,傻子都明白是怎样一回事。

    秋翰的鼻尖一酸,眼眶微红。

    世间至亲至爱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本以为可以名正言顺地唤她的名字,却不想她也只是用了别人的名字身份才能来到他身旁。

    他沉默片刻:“好。”

    他们前后走进内室,近乎是门关上的瞬间秋翰就回身拉过她的手。

    “瘦了,瘦了……”

    秋仪别过头去,亦不敢看他的神色,永叙五十八年后他们再未见过面,她诈死出逃后也只给他留下一封书信。算下来,已有两年没有听到彼此的音讯。

    她抿了下唇,在宫中呆的久,习惯了那些人前人后的迎来送往虚与委蛇,她竟然已不习惯这样的场景。

    “宁同河家千金的裙子是怎么回事。”

    与其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对方落泪,她倒是反应的快些,先将困扰她几日的问题问了出来。

    宫变前夕,太子觊觎秋家的情报网络,她几乎是断臂自保——连夜将重要的人送出京外,用战乱无布料的名义关掉了京城中大大小小十几家铺子。

    其实凭秋翰的能力,若是想重现当年的秋家盛景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是任就像太子会盯上他们一般,任何君王都不会纵容他们继续在京城中班弄权术——除非为帝王所用。

    她知秋翰不愿,便从未提到重新来过。

    宁家千金当街惩恶扬善,将那恶霸骂的无地自容的事情连日来一直是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饭后闲话。可是让她真正在乎的是宁家的人身上为什么会穿着秋家手艺做出来的东西。

    这件事多半出自齐坞生的手笔。

    秋仪烦躁地扶了下额角。

    他得到了那么多为什么还不知足,便要将他们兄妹都算计干净吗?

    秋翰知道妹妹的苦心与忧虑,默默道:“我将赵喜接回来了。”

    “他逼你的?”

    看到妹妹提到君王时复杂厌倦的神情,秋翰难得有些心虚:“圣上同那些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坐上那个位置,不一样也变得一样了,你是疯了相信他的鬼话?”

    秋翰抬手轻轻捧起妹妹的脸,用温和宽厚的眼神宽慰她平静外表下暗含的焦虑。看着她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才柔声道:

    “赵喜回来不是为了秋家。”

    圣上要重启船厂,出海同周边诸国进行贸易。这便需要大量的人力和劳工,从前那些无法维持生计的百姓也有了一条出路。贸易所得报酬颇丰,农民和商人的赋税亦可缓和一二。

    齐坞生找到秋家,并不为昔日之事。

    高大的君王于勤政殿向臣子表露心意——若是能将这门技艺传给许多平民女人,不仅可以承担出海所需要的全部产出,也可以让更多女子有手艺傍身。

    从前秋家接济东街,从来只敢让那些女人偷偷地做。

    如今帝王的承诺就像是一剂定心丸,将福祉从东街变成了天下女子。

    不仅是秋家的技艺,一门手艺只要可以用于出海经商,那么朝廷都将愿意从任何人手中购买、换取所制作出来的物品,不论男女。

    女子若是不敢抛头露面,也可以于后宅中将东西做好。

    “他说的漂亮,却不知天下奇珍技艺的传人们有几人愿意将传承拱手让人?”

    秋翰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她的心已经动摇了大半。

    “圣上决心已定,不论代价也要将此事推行。”青年官员说的模糊,但是大抵可以想象今日的局面是那人费了不少苦心所经营出来的。

    秋翰望着若有所思的妹妹,轻声道:“他如今放手,必是顾及你的心思……”

    “我和他的事情,就不劳哥哥费心了。”清冷的女声打断了他的劝解。

    美人将手中的物件摆在桌上,垂眼不语。

    她还以为他多好的心性竟然真的放她回到哥哥身边。却没想到自家纯善懵懂的兄长早就因为这些前尘对他改观不少,竟愿意充当起了说客。

    这样邀买人心的手段是她用惯了的。

    却没想到有天让人家学了去,反倒用在她自己的身上。

    天色已晚,宫门落锁。

    若是旁人在此时用车驾行走,恐怕则会招来宫人侧目。可是单看那随行的几位都是御前的侍从,再看到那车旁亦步亦趋跟着的徐总管——就知车中人身份不俗。

    徐启夏贸然把人接过来,心中揣揣。

    见到马车中贵人许久不作声,于是主动开口:“国库处人员纷杂,事物繁重。娘娘辛苦了。”

    一双莹白瘦弱的手掀开了帘子,美人含笑的眸子亮晶晶的。

    “宫中人多眼杂,徐公公可不要平白无故失了言。”

    徐启夏心中一惊,知道这位主子是好心提醒。

    陛下没有嫔妃,太妃们大多住在御花园西角的宫苑中不常出来走动。算来算去这个时辰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被称作“娘娘”。

    更何况如今御前行走的“宫女采儿”,是陛下钦点去少府卿身边的司制大人,更是不能称作娘娘。

    马车到了勤政殿,他恭敬地扶人下车,轻声道:“多谢司制大人提点。”

    美人笑的弯了弯杏眼:“你我同为皇上做事,何必多谢。”

    徐启夏替她推开了厚重的殿门,然后低着头退了出去。

    殿中昏暗,只点了几盏微弱的烛火。

    这样的光线让人不禁怀疑若是在此批上一晚上折子,恐怕第二日就要头晕眼花地卧床不起了。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脚步踏在厚重的地毯上被吞没了所有的声响。

    说来好笑,这是她第一次到此处。

    先皇的起居多半在处正厅,新帝登基后将御驾搬来了勤政殿后她便一次也没有来过。

    大殿巍峨,殿柱高大耸立两侧。

    若是无人伺候时只觉得空旷万分,人影行走其间在昏暗的灯火映照下只觉得阴森可怖。

    她不动声色地行走在殿中,朝着上首拜了下去——

    “少府卿副使司制参见陛下,陛下洪福齐天,长乐无极。”

    御座上的帝王睁开闭目沉思的眼,看着下方娇小赢弱的身影。她被厚重赤红的官服裹住,红衣衬的她肌肤胜雪,更显艳色。

    无论是昔年她为贵妃,还是当日被囚于永宁殿。她从未向他行过如此大礼。

    她一向桀骜不驯,却不想从前她并非不懂,只是不愿。

    瘦弱纤细的美人沉默地跪在殿中,她的额头叩在地上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那细白的脖颈无助地露在外面,好像丛林间的猎物被捕食者所盯上,只能万分可怜地露出软肋,别扭地乞求着怜惜。

    君王的眸子中划过一丝暗色,他知道这是她的伪装。

    她用无辜可怜的柔弱样子将倨傲的野心藏在其中。

    人若是觉得她是温软甜糯的蜜糖,试图一口吞下,就会被藏在其中的利刺割破喉咙。

    帝王的手指轻点着面前的桌子,煞有介事地问到:“先前国库理出了一批出海的物品名列,不知司制大人看后有何见解?”

    她还是没有抬头,恭恭敬敬地回道:“少府卿大人选的东西都是极好的,只是有几件沾不得水,所以臣做主将它们移了出去。”

    帝王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手中的菩提碰撞发出让人心惊的刮擦响动。

    他骨节分明的手在桌上沉闷地叩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江南的进贡还未到?”他问的倒是正经。

    “温家派人传话,说今年寒凉,蚕丝的成品并不多……恐怕要晚些时候。”她答的也颇为公事公办。

    大殿中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烛影摇晃,殿中人跪姿谦卑,只是从未抬眼。

    良久,帝王率先打破僵局:“女官一职前所未有,行事不便是正常,前路亦有诸多险阻…有劳司制大人。”

    她轻笑一声:“不敢,臣多谢陛下成全…”

    “能为陛下排忧解难,是无上荣幸。”

    她口是心非的话逗笑了他,他下意识问到:“哦?有多荣幸?”

    秋仪:“……”

    看着一向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的美人突然陷入了沉默,君王被她的无言取悦,放声大笑。

    徐启夏在殿外听着圣上真心实意的笑,这才恍惚惊觉这些日子不见娘娘帝王整日铺在朝堂事上,天天阴沉着脸,连带着他也终日在威压下心惊胆战地当差。

    若说谁能让陛下有鲜活的喜怒哀乐,恐怕只有殿内这位了。

    勤政殿内,

    君王突然厌倦了这样一本正经却毫无意义的问答游戏,他起身走下御座。

    男人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所有光源,站在她面前时让她整个人被笼罩在阴影中。

    秋仪心中有些慌乱,这样近的距离,她几乎可以听见对方暗哑的呼吸声。

    “司制大人既然说谢朕成全……”

    他弯腰将她的头抬起,温柔却不容挣脱地捏着她的下颌。

    “总要有些诚意。”

    “毕竟口说无凭,算是欺君。”

    美人将眼神移开,避免同他眸中的势在必得对视。

    她故作轻松地笑笑:“陛下想要什么诚意?”

    殊不知她如幼兔般警戒的反应落在高处之人的眼中,无处遁形。

    她感受到有人凑近她耳畔:“娘娘为得偿所愿而蛊惑君王的行径,还差这一次吗?”

    「他为我坏的规矩,还差这一次吗?」

    他将她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第75章

    「娘娘为得偿所愿蛊惑帝王的行径,也不差这一次了。」

    若是这话出自旁人之口,不论是文官亦或是后妃,不论亲疏与否居心何在,恐怕都免不了有些含沙射影的讽刺之嫌。

    可眼下这句话分明出自帝王本人,男人戏谑的语气对比上平静的神色,冲淡了其中的调笑意味,反而多了些暧昧的亲昵。

    见她不回话,帝王又耐心地询问一次。

    秋仪跪在原处,被迫直视他的神情,心中颇为无奈又觉得好笑。

    明明是他居高临下以权压人,可是那话中明里暗里邀功得意的样子却违和极了。

    帝王眼角微垂,像小狗一般可怜。

    “为着司制大人,朕可是遭了前朝不少的骂名。”

    他分明办成了事,却不提表面风光而重背后心酸。面前的男人若不是站在世间权力之巅的帝王,这讨赏之熟练不如说是谁家府上的得力小厮。

    美人轻轻抬了下眼皮:“若是这万年功绩的美名也是臣的就好了。”

    她说的不客气,指桑骂槐地暗指帝王明明早有此意,却借着她的名号行事。即成全了自己的千古社稷,又要在此处扮委屈。

    帝王被她出言讽刺也不生气,反而笑笑:“外面文臣吵翻了天,纷纷说朕……”

    “色令君昏。”

    “可朕分明未从美人这处讨到什么好,真是冤枉。”

    秋仪看着原来木讷寡言的小孩长成了如今满身都是心眼出口便是算计的君王,感叹岁月匆匆老天无眼将人改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那怎么办呢?”她无奈的说:“皇上逼我做妖妃,自己却不想做昏君吗?”

    高大的青年帝王开怀大笑。

    “朕如今尚存一丝理智,可谓是昏的不够彻底。”

    “不如美人受受委屈,再下点功夫。”

    车马行走间轮毂激起碎乱的石子纷飞。

    等到渐渐平稳起来,便已经离开了山道上了官道——再往前三十里便是京城。

    如今临近寒食节,城内城外多有百姓来往走动,如今这颇有些来历的精良马车隐在行色匆匆的旅者中倒不显得鹤立鸡群,多了几分低调沉稳。

    也许是顾着马车中人的身份,那赶车侍从瞥了眼旁边越来越密的人群。

    车夫抬手叩响了外缘和车内之间相隔的轻薄木制隔板。

    “大人自此进了京城,人多眼杂,不免叨扰了您。”

    他说的委婉,也是温家□□的好。贵客身份特殊,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轻视怠慢。纵然是想要让贵客收敛容貌身份,也不能表露出一二。

    马车中人闷声“嗯”了一下,便是表示知道了。

    太子多年辗转,早已经不是最开始齐国唯一继承人时的风光傲气。他品出小厮此话中的提醒意味,心中百味杂陈却也无可奈何。

    秋仪自宫中回到国库,只听见旁人说温家进贡的织花锦缎已经由少府卿大人收了货物清点之后登记入库了。然而下属的官员却说,送料子的温家人还没有走。

    司制大人思索一下,便叫人引路去见。

    以后君王若要出海贸易,免不了同这家人有诸多往来。今日怠慢了,以后就生分了。

    女官身着朱红官袍,行走其间不见闺阁女子的娇羞小心,反而举手投足从容自若,端方持重。她身后带着一个随从走去后院。那人手中恭恭敬敬地举了托盘,以便司制大人有需。

    莲步轻移,景色变换。

    少府卿秋翰喜爱梨花,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后院也因此种了一颗百年的歪脖梨花。此刻洁白如雪的点点花苞开满了整个枝头,因着树干是歪的,所以旁逸斜出将满树清香溢出院外。

    盛开的梨花树下,分明站了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男子虽背对门口,但只一眼便叫秋仪觉得格外熟悉。

    那鬓间些许斑白的发,已经将此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国库金钥放在托盘中,稳了稳小厮端着的姿态,不经意地低声提起:“这梨花开的好,去和少府卿大人讨要几杯茶来。”

    小厮不明就里,却也点头称是,匆匆忙忙带着东西离开。

    女官从转角出现,神色如常地进入院中。她的脚步声将吸引了原本背对着的客人,对方转过身来,熟悉却让人胆寒的阴郁容貌再一次出现在京城、天子脚下。

    这是这一次,她不是为了活命而不得已顺从对方的贵妃秋仪。

    他亦不是大齐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而是流亡民间的乱臣贼子。

    时移势易说的轻巧,落在每个人身上便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太子倒十分平静地面对了这个事实,他微微笑道:“司制大人倒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秋仪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下这个院落,几处库房中都上了锁,秋翰若是听到小厮的话必会立刻赶来,想必暂时不会有事。

    她思及此,也温婉一笑:“人世间兜兜转转百转千回,谁知道谁与谁有前缘呢。”

    “说的好!”

    男人悠闲地坐了下来,单看他这泰然自若有恃无恐的模样,就知他今日必是有备而来。

    他饮下一口茶:“我方才说的故人,本是前朝的一位贵妃娘娘。”

    秋仪装傻充愣:“哦?”

    太子见她这个反应,也只是笑着摇摇头继续道:“世人笑话这位贵妃娘娘为了一己私欲苦心经营,讨好帝王。却不想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顿了顿,“我倒不这么想。”

    女官慢步走到石桌旁,亦十分冷静地坐了下来:“您有何高见?”

    “我倒是想着,也许谁巴结讨好了这位贵妃娘娘,谁就有登基称帝的希望。”他这话说的云淡风轻,眉宇间却迅速闪过一丝厉色。

    “一介深宫妇人,哪有这样的本事。”她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却没有喝,只是放在自己的身前看着茶盏中雾色缈缈。

    太子听到她这话也并不着急,只是轻轻将一枚令牌放在桌上。

    金石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却又如一记重锤敲在人的心中。

    秋仪的眸子凝住一瞬。

    「暗枭密令」

    “同为大齐皇帝第一位名正言顺的皇后所出,他有的,本王怎会没有?”

    美人轻轻摇头,她是玩弄人心的高手:“这我就不明白了,一样的东西怎么却分出了输赢?”

    她的两个指头比划着在身前并拢,又残忍地分开,一个落在高处,一个落在低处。

    司制大人笑嘻嘻地说:“一个称王,一个败寇。”

    太子的眸色幽深,其中有旁人看不懂的压抑和暴戾。但他仍挤出一丝笑容:“所以此事不在当局者,而在局外人。”

    “有人推波助澜,亲手将成王者送去了仆地。”

    两位皇子空有令牌却不知暗枭屯兵何处,十九皇子齐坞生一路前去西北茂州苦寒之地,却阴差阳错与那神秘卫队汇合,将其收拢麾下。

    而奉太子命追查暗枭卫队下落的贵妃秋仪却深表无能,没有交出一丝一毫的情报。

    秋仪的神色倦怠:“巧合而已。”

    她当年只是看中仆地离京城遥远不受约束,粮草丰茂百姓和乐——至于暗枭曾经的主人竟然也这么想,她也毫无预料。

    太子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厉声道:“既然昔年是巧合,今日娘娘亦可创造‘巧合’。”

    他直视美人的明眸,

    “他囚你至此,你不怨吗?”

    美人轻笑着将他禁锢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移走,抬起手腕,莹白的肌肤在日光下泛着娇嫩的粉色:“他非善类,太子殿下又怎是良人?”

    既然他肆无忌惮,也就别怪她直言快语。

    太子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的令牌上,正当他想说些什么时门外传来剧烈的叩门声:”司制大人可在?少府卿大人找您有要事相商!”

    她趁着人一愣神,匆忙抽回了手。

    女官大人神色晦暗:“先告辞了。”

    梨花飘落,院中寂静一片,只留下鬓角微白的男人坐在原地轻饮尽一杯温茶。

    他知道她刚刚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

    这也许,会让她回心转意。

    见秋仪出来,秋翰几乎是瞬间走上前去。

    只是此地官员侍从颇多,他并未直接拉过她的手,而是上下打量一番确认她安然无恙。

    他方才本在议事,妹妹派来的人踌躇在门口犹豫着不敢进来。

    这样无故耽搁了许久。

    幸好他翻动书籍时无意间看到了妹妹身边的小厮,于是主动询问才听到那句隐秘的求救——

    梨花。

    她不喜梨花,怎会特意提到那满园春色。他几乎是瞬间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再结合起妹妹是去见温家的人,这样不明身份的来客也许蕴含着巨大的风险。

    今日留值的官员看到少府卿几乎是踉跄地冲出了议事所用的书房,匆忙带人围了后院。他这番动作太大,他却丝毫不在意。

    只是到底那小厮胆小怕事误了些时辰,好在妹妹无事他这才放下心来。

    等到带着的人冲进院落,却见那梨花树下空无一人,唯有石桌前端放了两杯茶。

    此刻触碰杯壁,已是冰凉一片。

    秋仪回到自己的房中,却有些愣愣地抬起手。

    令牌上生硬冰冷的触感还残存在手心,那纹路十分粗糙却毫无规律可言,并非是她之前所见过并一直认为的猛兽模样。

    她心一点点沉下去,想到了一个万分恐怖的可能。

    真正的令牌,是否本就是两面的?

    齐坞生手中那残缺不全的令牌,是否会成为一段岌岌可危的堤坝——不知远处汹涌澎湃的洪水何时会到来。

    美人神色冰冷地坐在原处,直到夕阳西沉,最后一丝天光被吞没。

    夕阳残血中乌云卷起,碰撞四散,笼罩天幕。

    第76章

    “宫里的人一向拜高踩低,难不成你是第一天见识这些?”

    太妃居所的大宫女一边用力地将落在地面上的花瓣清扫起来,一边低声敲打着有些心浮气躁的小丫鬟。兰太妃喜静,撤了许多的人手,如今事事都要由她们自己来为。

    这花瓣太多太厚,若是不及时清理一场春雨下来就会混着泥土沤在原地。

    她们只能紧着清理。

    前阵子宫门口的石狮子嘴中的玉球许是时日久了不免松动,平白无故地滑落出来。

    太妃娘娘嘀咕了一句:“所求空忙,是妖异之兆。”

    这就被大宫女惦记在心,这几日紧催着内务府着人来修缮。可是那些不长眼的贱骨头分明是欺负她们太妃所的人,竟然一拖再拖也没能把事情办妥贴。

    “他们想见风使舵,也要看清楚这风在何处呀。”小丫鬟并非全然不懂事,正是因为懂得这其中关窍才会更加气愤。

    如今皇上没有妃嫔,后宫中自然是太妃娘娘主事。可是兰太妃修身养性不问世事许久,这些人自然轻慢。更何况她同曾经的秋贵妃那样要好,更是被贴上了标签分明了派系——

    皇帝态度暧昧不清,下人们就当他不喜,更加变本加厉。

    那小丫头气昏了头,看着那放在院中一角的玉球口不择言道:“真是晦气,死了还要连累旁人。”

    “春合!”

    大宫女抖了一下,转身请安:“太妃娘娘。”

    她瞅了眼身旁呆愣的丫头,连忙将人拽着跪了下来。

    揣度主子心意是大罪,而着借着主子的名义辱骂前朝的妃嫔更是罪不可恕。

    兰太妃神色冰冷:“春合,你方才在说些什么?”

    被唤作春合的丫头低着头看向脚边积攒的厚重的花瓣,又看了看原处那萧瑟的院落一隅。抿了下唇:

    “奴婢只是在为娘娘鸣不平……”

    太妃娘娘笑了一声:“哦?本宫是死了还是哑了,需要你来替本宫鸣不平。”

    大宫女见状不好,连忙替她请罪:”娘娘恕罪,春合也只是惦念娘娘,请娘娘看在她平时尽力适逢的情面上饶过她吧。”

    穿着素色宫装的女人懒懒地抬眼:“惦念本宫?”

    “她不是心疼我,是心疼自己跟了一个不中用的主子,平白受了许多屈辱。”

    她这话说的好不客气,在场的几人都变了脸色。

    “太妃院清净,容不下这么多人。谁若是觉得累了烦了就赶紧另寻出路。”她冰冷的视线扫过春合煞白的脸,“谁再提先帝的秋贵妃一句不是,本宫就拔了她的舌头。”

    她吃斋念佛久了,也让这群人忘了秋贵妃未进宫时她也是能独自站稳脚跟的兰贵人。

    兰太妃回到寝殿,将手中的密信重新展开。

    难说她今日动这样大的肝火没有这信中内容的推波助澜。

    只见上面有熟悉的字迹遒劲有力——

    “东街张氏,别来无恙。”

    她用力将纸条撕的粉碎,仍嫌不解气一般扔进了桌前的长明灯中。

    爆起的烛花吞没了所有的碎屑,将相隔近二十年的秘密燃烧殆尽。只是在变成灰前,它们在火焰的怂恿下大放异彩。

    兰太妃看着火焰跃动,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真是阴魂不散。

    宽大的官袍隐去了穿着之人消瘦的身躯。

    她轻低着头行走在别院回廊中,脚步急促、裙角翻飞。

    秋仪是被随从带着哭腔从国库清点处叫回来的,对方在此处闹了一个晌午就差躺在地上打滚撒泼,口口声声要见朝廷官员。

    她走的极快,却十分平稳。

    腰间挂的玉佩并为发出剧烈的声响,只是偶尔轻撞在一起有细腻的嗡鸣声。

    别院中的人已经闹了许久,此刻一大群人围在左右却也拿不出主意,看到秋仪到场后几乎是立刻松了口气:“司制大人到了,参见司制大人!”

    被围在其中的是一个穿着短衫的男人。

    她微微皱眉。

    短衫男人?

    秋仪所负责的丝织品全部是绣娘制作完成,因着女子聪明伶俐、细腻入微,在学新奇事物时总要更快些。出海贸易所制件件精益求精——女儿家的心性情绪更为稳定,交由绣娘们来办也妥贴些。

    算来算去她所负责的无一人为男子。

    而此人穿短衫,多半为了方便行走。普通百姓为了苦力干的多些而选择了不影响活动的衣裳,因此这人又不会是其他精工细作的男子传人。

    可若是建造出海所用船只的长工……她又并非是掌管船舶建造的官员。

    乍一打眼她分辨不清来人的身份,微微顿了下没有开口。

    谁知她这一沉默,反倒让那男人挑起了理:“怎的是个女人?!”

    他已经闹了许久,此刻正在太阳底下汗流浃背。有些粗糙潦草的面容黝黑,此刻张牙舞爪倒并不骇人,只是有些好笑。

    旁边人连忙说:“这是司制大人,圣上钦点的女官。”

    秋仪上前一步,拦住想继续开口的随从,语气古井无波:“你要见朝廷命官,官府自有冤鼓。为何到国库闹事?”

    “国库害我,我自找国库!”

    秋仪被逗笑了:“哦?国库如何害你。”

    “你们害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样的冤屈难道还不能找上门来吗?圣上英明神武,难道允许你们在天子脚下为非作歹吗?”

    这人有趣,张口便是滔天的愤怒委屈,不细说内情却满口的仁义道德天子君威。

    好像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秋仪瞥了眼在场的主事,那人低声回话:“您先前帮着带走安顿的绣娘是这人的妻子。”

    美人听了这话,突然想起半月前的一桩事来。

    她将刺绣的技艺传给那些民间绣娘后会在每月末前去收回成品,做了多少件就换得多少酬劳。但是有一家却迟迟没有收上来。

    她派人去看,才知道那绣娘被赌棍丈夫打伤了手,卧病在床没能如期绣好。

    那女人泪眼婆娑地哀诉丈夫急用现钱,得知月末才能和官府换时抢走了她做好的所有绣品拿去集市上贱卖了。她跑去理论,却反倒被打的遍体鳞伤。

    秋仪听后,只差人去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是想继续挨打,还是想继续这营生?”

    如今看来,这男人是沉迷赌术半月才归家——到今日才发现妻子已经离去。

    她想起这桩事来,心中也有了底。

    “你游手好闲成日流连那赌钱之地,妻子做事养家却反被你殴打辱骂。她离开是你不中用,与国库何干?”随从看不得这样的男人,忍不住先开口。

    “若国库不教她手艺,她哪有本事跑的了?”

    男人振振有词,眉宇间的尖酸愤怒几乎要化成实质。

    秋仪看着他跳脚的模样只觉得荒谬疲惫,转身欲走。却不想那人发了狠,抓起一块地上的石头就砸向她的身后。

    侍从眼疾手快挡了点力气,但是那石头裹着的土块到底溅到了美人身后。

    她顿了下,转身询问:“你想要什么?”

    “我要女人!和一笔钱。官府害我没了婆娘,我何其可怜啊……”男人看她不再继续走了,以为她是怕了。一边抹着不存在的眼泪,一边偷偷打量着这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官。

    秋仪微微一笑:

    “拉下去阉了。”

    “净了身,也能学门手艺和国库换点钱。”

    美人眨眨眼:

    “这天下若是没有你要的贤妻良母,你自己便去做贤妻良母。”

    徐启夏打量着圣上的脸色,心中止不住地后怕。

    司制是从六品官员,自然免不了要亲自处理这些和劳工们相与的事。今日是一块石头,明日恐怕就是刀子。离了皇宫没有侍卫和暗枭,一个不小心就会出事。

    就算事后能按照大齐律法惩处了,可人伤了圣上只怕要心疼的发疯。

    圣上亲临国库,众人虽惊讶却也有所预料。

    君王勤政殿身边的宫女被钦点了女官,却在国库处理事宜时险些被一个不知死活的地痞无赖所伤。

    毕竟事关君颜天威,自然要亲自过问。

    随从护主不力倒还是小事。

    真正让君王动怒的,是国库中人明知此人是这样的泼皮却还是纵容其大闹了许久,逼的司制不得已亲自出面才以身涉险。

    “难道堂堂国库重地无人能处理好这样一件小事吗?”

    君王居于上首,神色倦怠。

    太子党一脉暗中动作颇多,他与宁同河在勤政殿商议一天滴水未进。忽闻此事,他几乎是又惊又怒,推了之后的召见立刻赶到此处。

    “行刺朝廷命官是死罪,司制大人是心软,难不成你们也糊涂?”

    堂下众人鸦雀无声,心道就算苟活于世那人也废了。

    前来此地的路上暗枭已经回禀了事情的经过,陛下虽未说什么,但是这样子哪像是准备轻拿轻放的?

    君王此刻虽仍有几分外泄的骇人气势,但是手上爆起的青筋足以说明他的克制。

    国库官员们抖如筛糠,少府卿今日不在,司制大人自下午后就未回来——这陛下的怒火无一人敢正面迎上。

    他们连开口认罪的勇气也无。

    殿中寂静无声,唯有令人心惊肉跳的菩提珠串在微微转动。

    徐启夏侧头看去,忍不住思索此刻君王如一只即将出笼的猛兽无疑,一旦愤怒的弦几近崩断就会骤然将恶徒千刀万剐。

    他只盼着也许只有让陛下早点见到完好无损的娘娘,才能拯救这一干人等的乌纱帽。

    就在官员也承受不住帝王的威压之时,

    清冷的女声自门口响起:“臣来迟了,陛下恕罪。”

    威压骤散,云开见日。

    第77章

    许是刚刚从住处赶来,司制大人并未穿官袍而是一袭朴素淡雅的衣裙。

    她本就瘦弱,如今没了宽袍大袖的遮盖更显的小巧。

    只是如今她在跪立堂中的官员和垂手恭候帝王身侧的徐启夏心中却如同救星一般挺拔瞩目。

    ——凭陛下今日的气势,恐怕不好收场。

    司制大人的神色也并不大好。

    她进入殿中先是行了一礼,周全地叩首跪拜:“陛下万福金安。”

    见上首之人沉吟不语,她倒是并不急着起身,而是环顾了一圈这四下官员的神情表现。

    白日里陪她处理事情的参议脸色倒还算如常,只是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在灯火通明的室内无处遁形,摇摇欲坠。

    再看秋翰手下的一干臣子也皆是面色灰白,分明是强撑着陪在此处。

    寂静的大殿中只能听见身侧身后之人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上首帝王手中不断转动的菩提声响。

    美人轻笑一声:“皇上召人议事,也不让人坐下慢慢说?”

    她这话一出口,身后一人刹那间屏住了呼吸。

    圣上夜临国库处事阁,哪里是“召人议事”,分明是要“兴师问罪”。

    她一句话就改了事情的性质,倒堵的皇帝不能直接宣泄那滔天怒火。

    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但是头一次见的敢给君王设陷阱的人,纷纷在手中捏了把汗。

    只怕君王怪罪起来,倒让他们受无妄之灾。

    其实从一开始见到皇上的神色起,他们便明白今日之事绝不会草草了结。若是能保住头顶上这轻飘飘的帽子,别说是跪了,就是生生剜下一块肉也是在所不惜的。

    心中的算盘打了千遍万遍,等官员看到竟然真的送上来的座椅心中还是一阵欲哭无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有心眼的人一边谢过了搬凳子的御前宫人,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圣上的神色。

    此处是国库清点做账的小殿,君王坐于上首只觉得气势迫人反倒让殿顶更显低微。一眼看去和此地格格不入,足见庙小容不下大佛。

    可不知是否是错觉,自从司制大人来后圣上的气势像是略微收敛了几分。

    没有先前的阴森可怖。

    男人此刻凤目微阖,似乎已然默许了。

    等到终于壮着胆子坐定,殿中臣子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新的希望——思索着难不成圣上改了主意,这是要重拿轻放过他们?

    徐启夏看着骤然松下一口气的官员们,心中却暗自摇头。

    陛下哪里是为了饶恕他们,这分明是心疼娘娘。

    沉默良久,齐坞生率先打破了死寂:“行刺朝廷命官是重罪,护上不利亦难逃严惩。”

    他此话一出,几乎是给今日之事定了性质。

    徐启夏倒不奇怪圣上的态度,只因他亲眼所见听说有人行刺娘娘时圣上一瞬间的神色。

    只觉得山雨欲来,暴怒将起。

    比之当年听闻秋贵妃殉葬身死时有过之无不及。

    连陛下都放在心尖上捧着——打不得骂不得的人竟然到国库不过一个月就出了这样的事。这些人尚存一口气留在这也只能说是圣上这段时日和娘娘相处下来也渐渐改了性子,不像少年时那般锋芒毕露。

    圣上满面寒霜,有官员上前请罪:“君王出言责怪,臣下等罪该万死……只是那人暴起突然,事有蹊跷。好在司制大人平安无事,还望陛下明察秋毫。”

    不怪乎是常年浸淫官场中人此话说的委婉巧妙,字字句句不说冤枉——口口声声却全是冤枉。

    这人话中暗示两件事。

    其一说刺客暴起突然或指向早有预谋,他们自然无法提前预料。

    其二暗示陛下司制大人并无大碍,若是从严处罚只会让臣子寒心。

    君王年轻,登基后虽有雷霆手段肃清政敌。但是单看他收蛮族、定西北、修船舶、立女官便可知他胸中宏伟抱负。

    齐坞生为帝上位之路虽然坎坷崎岖,但是登基以来苦心经营的一番功绩已并不输给□□皇帝。若是能同海外诸国一并友好互市,减赋税轻徭役——则必然千古留名万年流芳。

    臣子心中笃定,这样的人必会顾及着臣心所向不会贸然行事。

    若是一开始发怒是为了帝王威严,那此刻经他提醒后冷静下来就不会为了一介女官而惩处于这些其他官员。

    “你来说。”

    君王挥手,身后阴影中的暗枭骤然现身容色平静:

    “闹事者不过一平民百姓,因沉迷赌术殴打妻子将人逼走。今日大闹国库重地是为再讨女人,换得钱财。”

    “擅闯国库禁地者当立刻扣下,却无一人通报衙门。”

    “按大齐律法,伤害妻子者当羁押三月却无一人惩处。”

    “闹事许久,无一人将其阻止直到司制大人出面。”

    暗枭做事干净利落,不出半日就查清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他直截了当地公开了事实,不去管不同人瞬间变得异彩纷呈的神色。

    年轻的帝王心中有一团压抑的愤怒,不仅是为了这些无能者,更是为了他自己。

    他不能接受亦不能想象那人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三次,你们有三次机会解决这件事。”君王将手中的菩提中中摔在桌面上,“却最后拖到让司制亲自处理!”

    “追查闹事者是否蓄意已经毫无意义,可若说你们中无一人包藏祸心……”

    “绝无可能!”

    菩提碰撞在桌角上,巨大的力道让其中一物瞬间化为齑粉。

    令人胆寒的声响几乎让在场所有人心中颤动。

    天子一怒,浮尸百万。

    殿中臣子瞬间跪拜下去,两股战战只恨不能找一个地缝钻进去也好躲过这骇人威压。

    他们以为帝王身处云端看不清蝼蚁之间的争斗,却没想到天子直击要害不留情面。

    这人的出现是意外,闹到非要司制大人出面却不是巧合。

    正如天子所怒——他们有很多次机会让这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却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态任由秋仪独自与那人沟通相处。

    很多人心中可能抱着他们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看好戏心态。

    第一位女官?

    只用绣娘?

    那就看看你做的事情造成了什么样的麻烦。

    堂下唯一不曾挪动位置的人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温声开口:“陛下息怒。”

    美人轻轻抬起了眼,没有理会身旁人心中各自的想法。从她见到那个荒诞可笑的人时,她便明白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来,且只针对她来的。

    天子立女官同这些人平起平坐甚至压过一头,不服者大有人在。

    只是朝堂争斗素来并不鲜见,半月来她所处理的艰难险阻比齐坞生看到的只多不少。这次是因为他们失了分寸才闹成这个样子,在看不见的地方这样的事情已经重复过无数次。

    她是第一位女官,却绝不能是唯一一个,更不能是最后一个。

    若是她不能自己站稳,而要依仗帝王权势的羽翼庇护——那么后来者亦不会好过。

    齐坞生改革本就异常艰辛,她不能逞一时之快将所有女官仕途断送在此。

    这些人是国库官员,守卫保护的自然是国库,但凡定罪也只能是以渎职之过论处。不该由君王开口定论,亦不能以护上不利的理由惩处。

    她本想着这人发了脾气自然会好,却不像寒霜愈凝,此刻将这些人吓的已经无力对答。

    如此,

    她缓缓起身施了一礼:“殴打妻子触犯齐律,自然交由衙门的人去办。那人闹的并非国库内部禁地,他们才有疏漏。至于处事缓慢无能,是臣教导无方。”

    她身旁官员瞬间眼神睁大。

    若是由着陛下继续说下去,这些人全部会被打成伙同闹事者谋害司制大人的恶徒。但是秋仪三言两语间将此事扭转为“当值不力”这轻微的罪名。

    这二者所对应的刑罚可谓是天差地别。

    齐坞生眸色微沉,他并非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也不是不理解娘娘的苦心。

    只是依照他一贯的手段,只有杀鸡儆猴这一条出路。

    在得知她险些受伤的一瞬间,什么君王美名和朝堂和睦都不重要了。他只想讲这些污秽的东西连根拔起、消除殆尽。

    思及此,他眼神微眯:“司制谦和仁善,自然不懂得旁人得寸进尺之心。”

    他冰冷的视线落在秋仪的颈部,她看似温驯地低下头,脊背却十分挺拔。

    “有些事,司制大人就不必过问了。”

    “国库李王二人渎职,险些酿成大祸。杀无赦。”

    美人利落起身叩首:“国库由少府卿掌管,他今夜不在,圣上难道非要在他不知情时杀了他的下臣?”

    “陛下钦点臣为国库掌事,协少府卿负责出海商贸的绣品制作。若臣不闻不问,岂不亦是渎职。?”

    她身侧跪着的官员几乎要吓的颤抖地哭出来。司制大人平时不声不响,竟然如此强硬。他偷偷瞥见圣上瞧自己的眼神,那目光已经是看死人无疑了。

    她叩的干脆,颇有长跪不起的架势。

    而最令帝王烦躁和愤怒的,就是这样无声的威胁。

    爱之深,则更无措。

    “朕心已决!”

    君王怒火更盛:“来人,将……”

    御前侍卫的手一直放在身侧配剑上,只等一声令下便会悍然出鞘。

    “徐启夏!”跪在地上的美人突然出声,被喊到的总管太监吓的一抖。

    “把他们都赶出去候着!”

    她猛地抬头,眼神直直对向齐坞生的双眼。无论是从前为秋贵妃,还是那“永宁殿”中无名无姓的娘娘,她似乎从未如此光明正大地展现过情绪。

    徐启夏慌了神,那些官员倒是想跑出去,可是他没有圣上的旨意怎能随意行事?

    而在所有慌乱和喧嚣中,齐坞生撞进了秋娘娘眼中的无奈和倔强的请求。

    他通身的怒火仿佛一瞬间被人泼了一盆冰冷彻骨的水。

    帝王压下滔天的杀意,几乎是暴躁地对徐启夏吼道:“她吩咐的你聋了吗?”

    人群散去,连带着徐启夏也走出了门外。

    秋仪跪在原地看着那人一步步走下高位,阴沉着脸走向她。

    第78章

    从很早的时候,秋仪就知道自己随手捡的小孩心思很重。

    至于具体是什么时候,那些琐碎的片段已经模糊了她的记忆。让她看不清前尘,亦无法参透往事。

    也许是第一次发现从未读书习字的他仅靠自己摸索便能够敏锐地看穿史书典故中楚国兄弟自相残杀的粉饰太平,并轻描淡写地指出其中所暗含的政治阴谋时。

    又或许是在永宁殿相处中,那个小小少年暗色眸子中那些让人读不懂的执着。

    但是每一次,每一次。

    他总会比她想象的更加深不可测。

    就像她从未想到他能够登基为帝,不知道他如何笼络的朝中重臣,亦不知道他何时从一个只会懵懂地跟在她后面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有欲望的男人。

    他的感情太过扭曲炽烈,在诸多无法开解的误会与辗转中让她无法应对。

    她不知、不愿、不想去思索这结该如何去解。

    哪怕她早已习惯他的触碰和亲近,哪怕那些回想起来都令人面红心跳的肌肤之亲已经数不胜数。

    但是当这人真的离开高处王座而行至她身边时,秋仪才惊觉:原来他已经这样高大了。

    男人健硕的身影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下,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当年那个有些木讷寡言的小孩已经成为了一国之君。

    他是掌握着生杀大权,是朝堂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君王。

    而并非是永宁殿秋贵妃身后那个需要她怜惜照顾的小尾巴。

    她的沉默愤怒与反抗在他眼中恐怕不过如幼猫轻挠,只等他无趣时就会彻底了结了这场荒唐又没有尽头的游戏。

    君王之爱何其飘渺,有幸苟活于父兄身边不愧于东街也不愧于其他同为女子的绣娘,便也算成就了一番事业。

    从被召进宫后的每一天,都是她苦心经营偷来的时间。何必奢求更多?

    思及此,她突然觉得心中一片宁静。

    也许对未来之路无望,才会更显坦然。

    她的沉默引来了他的侧目。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捏上她的下颌:“司制大人命他们退下,却没有任何话想对朕吗?”

    从前人后他不唤她司制大人,偶尔提起也是调笑意味居多。

    如今君王故意强调她的身份职责,分明是压抑着怒火。

    她顿了顿,耐心劝谏:“帝王心术,曾有一则为小不忍则乱大谋……”

    “忍?”男人轻笑一声,意义不明地摩挲着她的侧脸。

    “司制大人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在同朕说这句话呢?”

    齐坞生看着她骤然颤抖两下的细密睫毛,它暴露了主人有些慌乱躲闪的内心。

    她的小心翼翼刺痛了他,她本该是张扬明媚的,她值得被捧在这世间最璀璨夺目的位置。可是如今她跪在他的身前,不得不向这个夺走她自由的暴君卑躬屈膝。

    他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怨恨,可是这情绪莽撞没有出路。

    他不知该自己懵懂时做了太多错事已经无力挽回,还是该怨她太过倔强不肯服软。

    明明,明明只要有任何一方稍稍退让…

    然而最后却只能徒劳地茫然四顾,彼此在缠绵中折磨。

    “前朝的秋贵妃将朕亲手送去边塞苦寒之地。”

    “永宁殿娘娘亲手谋划弑君谋逆的大罪。”

    “司制大人身为人臣,难道还懂什么帝王心术?”

    每说一句话时,他的心都似刀割一般痛,但是这些话亦堵在他心中良久已经将他的理智吞噬。

    他擦着她的唇,看着嫣红覆盖了淡色。

    帝王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她的神色愈发苍白只能强撑着继续劝说:“女官一职本就是开天辟地,前路诸多险阻。陛下不能因小失大。”

    他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什么是小?什么是大?”

    她无声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若是可以,她宁愿堵住耳朵不去面对帝王的剖白。

    他却不依不饶步步紧逼:“朕永远不愿、不会因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与事将娘娘的安危弃之不顾。”

    所谓真龙威严、冷静自持、帝王心术在她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偏偏这冷心帝王唯一的例外和偏爱不懂这其中关窍。

    齐坞生看着她躲闪的神色,只觉得心头涌上深刻的无力感。她是真的不懂,还是不愿懂?

    秋仪跪在原地,身后已经是退无可退,身前的帝王温柔但是强硬地在等一个答案,在等她的回应。

    可是这注定无法在今夜等到。

    美人的神色犹疑一瞬。

    她轻轻抬手,顺着男人的手腕覆盖住他有些僵硬的手掌和他十指相扣。她柔声道:“我无事,陛下大可亲自看看…”

    她话音未落,男人将她打横抱起。

    美人缩在那有力的臂弯中,两人都刻意躲闪着对方的眼神。

    ——她知道他所要的她给不了。

    ——他知道她宁愿如此也不会回答。

    红烛摇曳,墨色的纸张浸了水,洇开淡色的痕迹。

    徐启夏站在外面,庆幸着自己的先见之明。早早将那些官员先带去昭狱。无论最终陛下心意如何,今夜都不是议事的最好时机。将人先老老实实地关着,也不会损伤一二。

    珠链碰撞,有批阅好的公文被不在意的人扫落在地。

    或是在人影交叠中翻卷着凌乱无序。

    齐坞生的衣袍整洁如新一丝不苟地扣在原处,只是衣襟处稍稍褶皱——像被人用力攥过一样。

    美人缩在宽大的椅子中,发丝蓬乱,有不知何时被汗水濡湿的发黏在她嫣红的唇瓣上。

    她的眼神迷蒙,微微失焦。

    有人伸出宽厚的手掌,上面骨节分明的手指探入她的发中,似乎是想安抚着剧烈颤抖的她。又好像将那团缠绕在一起的乌色蹭乱。

    她的裙角可疑地被拉开了一截,但是却还算端正地穿在身上。

    衣衫里的绳缎勒的她喘不过气。

    眼神涣散只能透过挂着晶莹泪珠的睫毛看向眼前花白的光点。

    她许是真的怕了,躲在椅子的角落中缓和着那一瞬间的剧烈眩晕。却不知如同慌不择路的猎物走进了死路,亲自将清甜献上。

    君王撑跪在她的身前,胸膛亦是微微起伏。

    只是隔着刚刚好的距离,一个不会让她过于排斥却又能将她所有反应尽收眼底地的位置。

    他姿容端整,可是那高挺鼻尖上覆着薄薄汗水——足以见他的忍耐已经绷紧。

    猎犬仁慈地停下追逐,好整以暇地旁观着猎物蜷缩起来安顿自己,可是二者都清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山雨欲来,黎明之前。

    以退为进,是她曾今亲手教给他的。

    他是她最好的学生,如今当然要将这些法子一点点用回在她对身上。

    男人温柔地手撩开她散落在眼前的发,好似为她劈开一瞬光亮。可是他高大的身影分明步步紧逼,笼罩的昏暗中让她没有丝毫拒绝的余地。

    “别…”

    她想别过脸去,遮掩那狼狈不堪的样子。

    男人轻啄去她的泪和汗,几乎是虔诚地期待享受着她的欢愉。

    在他眼中,她此刻美的让人心惊。

    那些艳色由他亲手创造,她的细微反应是对他最好的嘉奖。

    光影变化,她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压抑短促的惊呼。身后冰冷的桌案抵在她的腰畔,男人凑近带来巨大的热度。

    她慌乱无力地推拒:“不…够了……”

    英俊的面庞划过一丝戏谑,可是他说出口的话却格外委屈:

    “娘娘自私,只顾自己吗?”

    暴戾阴狠的帝王是不肯吃一点亏的,凡是放出的诱饵都要在猎物本身上一点点讨回来。

    墨从高处滴落进透明清澈的水中,毛笔不留情地在其中辗转搅合,直到二者融化在一起变成了透明质的灰色——靡乱无法分开。

    秋仪全身的重量落在唯一的支撑上。

    她太瘦了,若是覆上某个位置就能清晰地感受出可怖的形状。

    当美人想挣扎着逃开时,冰冷的桌沿又打破了她的念想。有人担心她伤到,将手掌垫在她的腰后,却好似更密不透风的禁锢,只能让她一次次回到原点。

    回到压抑的、疯狂的、无法承受的原点。

    “他发落了那些人?”

    带着斗笠的男人坐在原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前来回话的人。

    这个人的出现几乎是瞬间缓和了他的燃眉之急,但…他总觉得事有蹊跷。

    “回殿下的话,不知怎的留下了他们的命。”

    太子隐藏在暗处的眼神微眯:“你胆子倒是大。”

    “当今圣上可没有兄弟。”

    “殿下”一词用来称呼皇族中人。十四殿下齐晟被割了黄带子贬为庶人,送去做了周家的儿子。而废太子出逃在外,早已经不是皇子。

    其他能被称为“殿下”的人倒是有,可有也不会出现在这郊外的别院中。

    被太子这么一打岔,来人笑眯眯地回复:“我见您亲切,气势不俗。就算今日不是殿下,来日也会是陛下。”

    太子哼笑一声:“有些话说的不老实。”

    “老实的人都死了,不老实的人才成事。”这人说的直接。

    太子哈哈大笑,眼神中多了几分真切。

    齐坞生为了那个女人处理了几个官员,杀鸡儆猴的手段用的倒是不错。可是往往就是这种时候才会放松了警惕。

    他想起了宫中多年的故人,提笔写下一封书信。

    ——有些养了多年的棋,再不用都要锈了。

    堂下中人就不动声色地等着太子将密信书写完,放在竹筒中。

    “三日后温家的人会将她约出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来者微微一笑:“是。”

    他举起手中酒杯横着洒在地上,眼神中冰冷一片。

    秋贵妃,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79章

    永叙五十四年,秋。

    永宁殿门口车驾颠簸了下,宫人的惊呼声引来了在偏殿读书的少年皇子。

    他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如今将养了半年后已经褪去了初来时的病弱瘦小,变得逐渐挺拔。因着刻苦练武而微微黝黑的皮肤让他的眼睛更显明亮。

    十二岁的皇子在宫中已经不算年幼,如今尚且能留在养母身边只是因为秋贵妃心疼这孩子吃了太多的苦头,这才求了皇帝的恩典。

    再加上永宁殿本就离内宫偏僻,平日里倒不会冲撞了其他嫔妃。

    十九殿下走出偏殿,手中还拿着未读完的史书。

    当值的宫女看到他严肃的模样,偷偷红了脸。俊逸翩翩的少年一本正经的样子才更显姿容。

    宫门口一阵骚动。

    齐坞生不禁皱眉,走上前去查看。

    重阳节菊花正好,中宫周皇后邀请了各宫姐妹至崇华殿赏菊饮酒。贵妃秋仪自然推拒不得,只能赴宴。

    宫宴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不少人念着这位娘娘在中秋游园夜中刚刚出尽了风头,因此格外热络,敬酒的人也比往常多了一倍有余。

    许是心事重重,平日里隐了多少苦涩。

    贵妃娘娘不自觉地就喝了不少,到最后淡粉浸透双颊,醉眼迷离却格外动人。

    高处皇后冷眼旁观着趋炎附势之人不停地灌着秋贵妃,没有丝毫阻拦的意味。

    眼见着美人的杏眼半阖,迷蒙失焦时才堪堪抬手:

    “贵妃喝多了,扶她去醒醒酒吧。”

    宫众嫔妃醉酒失仪是大忌,永秀看着已经几乎无法独自行走的娘娘心中捏了把汗。

    皇后是故意的。

    但是他无可奈何,贵妃空有虚名,他这个小太监亦人微言轻。如今皇后娘娘终于松口放人,他心中稍稍安定几分。谢过恩之后便准备匆匆带娘娘回宫。

    路上颠簸,他只能在车轿中不停地用温水替娘娘润着。

    也好压住胃里的恶心。

    他看着几乎是蜷缩在轿厢中一角的美人,心都化了一瞬。也许只有醉酒时的娘娘才会露出这样小心翼翼的神情,乖巧地任人摆弄。

    永秀不动声色地勾住娘娘薄粉色的指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娘娘收了奴才,奴才就会一辈子对娘娘好。”

    “永远,永远,永远。”

    待马车停稳永秀连忙跳下车来,他挥手拒绝了守宫的宫女递过来的凳子,恭敬谦卑地跪伏在地上,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娘娘踏着他的背走下来,心中有隐秘的欢喜。

    谁知美人醉的厉害,却依旧同往常一样不愿踩在宫人的身上。

    只是她如今已经模糊了神志,明明想要躲开永秀的背却忘记了自己还在高处。竟然就这样直接跌了下来。

    宫人们骤然乱作一团,眼见着娘娘瞬间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离开枝头。

    在永秀都没有反应过来时,一人已经迅速冲了出去,将无知无觉还在笑嘻嘻的美人接入了怀中。

    那日的风大,吹起了她的乌发和衣袖。

    她像漂亮的蝴蝶一般落在了少年的怀中。

    齐坞生能够嗅到她身上原本的清甜和带着果香的酒气。

    好像只是这么轻轻一碰,就也跟着她一同醉了。

    她在他怀中停留的时间很短,短到他还未来得及红了耳尖。身着华服的贵妃娘娘就被一拥而上的宫人所扶起。

    齐坞生的手在衣摆处摩挲一下,只觉得手中分外空落落的。

    有人喝酒会哭,因为平日中受了太多的委屈。

    有人喝酒会闹,因为冷静自持并非是他的本意。

    齐坞生见过曾经的嬷嬷在除夕喝了不少,于是拉着他喋喋不休地讲着话。

    这样的人是因为平日在主子身边做事,不能有自己的口舌。

    总而言之,齐坞生在此之前一直坚信醉酒只是无限放大了人们平日中所欠缺的东西。

    但是从没有一个人——

    像贵妃秋仪喝醉后那般安静、乖巧。

    她将自己裹在被子中,缩在床上的一个角落里。无论是谁叫谁哄也不出声。

    起先齐坞生站在人群的外面,看着众人行走间发出了吵吵嚷嚷的声音,担心娘娘是否已经睡去。而他们扰了娘娘的清梦?

    齐坞生在自远处看去,却措不及防地对上了她明亮的眸子。

    她没有睡,她只是躲着所有人。

    永秀端来了醒酒汤,将那些或关心或忧虑的人赶了出去。

    他是太监,不能近娘娘的身。只能跪在床边细声细气地唤着贵妃:“主子,喝点醒酒汤就好了。”

    永秀瞥了眼站在身后的十九殿下,压下了眼中的烦躁。

    他轻声安慰道:“娘娘,殿中没有别的人了…咱们出来把汤喝了吧。”

    齐坞生的存在让他如鲠在喉,只能跪在原地恪守着奴才的本分。在那奇怪孩子的意味不明的注视下演戏。

    突然,一只手接过了他手中的汤。

    永秀在抬头的一瞬间收好了眼中的愤恨,阴柔漂亮的小太监慢慢说道:“殿下高贵之躯,这样伺候人的事就交给奴才吧。”

    齐坞生看了眼娘娘身边的这位近侍,唔了一声。

    “你先下去吧。”

    永秀不甘地回望了一眼,看到十九殿下也同他一样跪在了床边,这才压下心中的可惜退了出去。

    殿门安静地合上。

    齐坞生却突然有些无措,手中的醒酒汤已经从滚烫变得普通温热,可是他却怔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开口。

    看着神情有些倦怠的秋仪,他试探性地唤了句:“娘娘…”

    却不想还是吓到了她。

    像是原本昏昏欲睡的小兽因为胆小的天性而瞬间警觉起来,她的眼睛很清澈但是迷蒙地打量着他。

    好似是认出他来,美人甜甜一笑:“是你啊。”

    齐坞生缓缓眨了下眼睛,反问道:“娘娘,我是谁?”

    美人冰凉的手突然触碰到他的脸侧,他像被蛊惑般跪着爬上了她的床。任由她的指尖划过他的发、鬓角和下颌。

    她笑了笑:“你是……那个谁和那个谁的孩子。”

    这个答案在他意料之外,他有很多身份——齐国的十九皇子、后宫中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她亲手带回宫中样在身边的孩子。

    但是在酒醉之时,她最先提起的竟是他父母的身份。

    好像是刻在骨髓般的谨慎,又像是故意在逗弄他。她没有指向具体的人,只是轻飘飘的留下这么一句话。然后就扯过被子把自己全部包裹在内,像是一只抱着尾巴蜷缩起来的小狐狸。

    她稚气的举动把他逗笑了。

    也忘记了继续询问她刚刚那句话背后的深意。

    十一二岁还是个孩子,也升起了恶趣味。伸手探去试图不顾她的挣扎将蒙在她头上的被子掀开,像采撷春笋般把她从厚厚的被子中挖了出来,将美人的面容彻底暴露在光影下。

    乌黑的发蓬松地散乱在两侧,衬托她美的惊心动魄的容颜。

    她醉的厉害,面颊的红晕和濡湿的唇瓣呼应在一起,像早春花海中鼓动人心的精怪。

    他被她妖异魔性的容貌惑住,不自觉地靠近。

    她咯咯一笑:“你是谁呀?”

    齐坞生一愣,看着她单纯的笑颜也被带着露出了一个笑。

    他轻轻凑近她的耳畔,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我是爱慕娘娘的人。”

    美人听见,笑的更开心了。

    她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脸,力道不大不小刚刚好。既不会太重像训斥,也不会太轻像抚摸。而是恰好在一个微妙的力度,让人清楚地知道她的意思。

    “你还小,不要瞎说。”

    小少年鼓了下腮帮,眸中幽深地看着她醉意朦胧的眼。哪怕他知道和一个醉酒的人是不必如此较真,可还是坚定地说:

    “儿臣是真心的。”

    她抱着被子,呵呵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齐坞生被秋仪的态度激起了好胜心,勾着她的发不依不饶:“娘娘为什么不说话。”

    她定定地看着他几秒,说道:“滚…自己玩去。”

    她眉宇间烦躁又疲倦:“我要睡了。”

    齐坞生知道今日是见不到清醒的她了,最后挣扎了一下:“娘娘为什么不信儿臣?”

    秋仪拉过被子又一次蒙住了自己的脸,闷闷地说:

    “因为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了就不会这样想了。”

    男人沉默地从床上起来,“掌灯。”

    徐启夏从睡梦中惊醒,慌忙跑进了室内将龙床两侧的蜡烛点燃。昏黄摇晃的灯火映着君王的脸,将其中的晦暗显露无疑。

    总领太监神色并不诧异,可见已经习惯。

    自几日前暗枭向陛下递了一份密函后,陛下已经连续多日在睡梦中醒来——沉默无言地坐在原处,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齐坞生从未想过这样荒谬可笑的事情变成了现实。

    狸猫换太子,他是其中的太子。

    暗枭卫队的密令被生母刻在他的脊背上,而他在登基后竟无意中得知暗枭从始至终都是那已经衰败凋亡的周家所掌控的秘密卫队。

    ——周家

    何其可笑。

    太子兵败逃走,周家流放西疆。因此真相时隔如此之久才浮出水面,只有周家嫡女能够动用暗枭卫队,他生母的身份昭然若揭。

    在这几日中,他不断梦到那些本以为已经遗忘的陈年往事。

    那些受人轻贱不得不与宫人求得一些食物的日子、周皇后鄙夷却复杂的神情、还有不断回响的辱骂斥责——“灾星”“祸端”“低贱之躯”。

    在他幼年时,他曾无比在意这些人的做法。

    那些幼小孩童深夜中无比的难过委屈直到他来到永宁殿后才慢慢消失。帝王在少年时意识到唯有直视恐惧、直面困境才会真正和解。

    可是今夜,他梦到了一个他曾经并不放在心上的一个微小细节。

    “娘娘。”

    “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第80章

    黑子落定,白子已是退无可退。

    朝云行长长出了一口气,微笑道:“陛下胜了。”

    明明是胜局,帝王的神色却并不见轻松。反而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黑玉棋子,心不在焉的样子。

    镇国将军伸出手去接过茶壶,为两人重新倒上一杯茶。

    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来讲,酒要满而茶要浅。

    可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惯了的人是不稀的遵循这些规矩的,满满一杯热茶嫩绿色的叶子在其中上下翻飞漂浮。

    “陛下有心事?”

    齐坞生没有回复他先前的感慨,他也并不在意,而是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口来。

    君王笑笑:“爱卿看出来了。”

    朝云行撩开袖子伸出手去指向棋盘中一颗黑子的位置:“陛下自己看。”

    齐坞生顺着他的手看去,一瞬间便哑然失笑。

    原来早在胜局已定的十步之前他便有机会一举将白子围死,而他思绪万千竟然没有发觉这一点。

    朝云行看他的表情便知这人也品味出来了不对。

    他是会说话的,默默回避了君王分心的事情打趣道:“臣方才还想着是否是您怜惜微臣,刻意谦让。”

    齐坞生被他逗笑了。

    年轻的君王将手中的菩提根手串扔在棋盘边缘,斜斜靠在身后的背枕上:“是朕不好,叫了将军来却没有认真对弈。”

    朝云行不动声色地询问:“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暗枭前一段时间的动作他不是没有听说。

    那周家的原家主恐怕早已经化作白骨,成年男子一律斩首、妻女虽留住一命也都发配去了西疆。按理说根本成不了气候,可是陛下却派专人前去查探。

    朝云行以为是西疆有变,担忧道:“若是那太子余孽……”

    他一开口,齐坞生就知他误会了。

    平静地解释:“并非是为了叛军。”

    朝云行听后皱眉,若不是为了叛军又为了什么?西疆寸草不深、遍地荒芜,根本没有值得暗枭特意前去的理由。

    “暗枭卫队的最初主人,是周家的第一任家主。”

    朝云行懵了一下,不在意地笑笑:“原来如此,难怪周家曾经鼎盛一时。”

    听到并非是太子党在西疆作乱,他心中稍稍安定下来。暗枭之前的主人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只卫队目前掌握在陛下的手里。

    暗枭不变,则皇权不会轻易更迭。

    齐坞生知道他没有反应过来,饮下那口茶后道:“而在朕之前的主人,是周家主的嫡长女。”

    这个关系让朝云行思索了一下:“那不就是上一任……”

    他突然顿住。

    眼神几乎是瞬间放大,甚至忘记了身份直视帝王幽深的眸子。

    “…陛下已经确认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陛下最初收复暗枭是因着身上的密令图腾。而这图腾本该来自周家——也就是先帝第一位皇后的母家,废太子的外祖。

    周家的东西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一个宫女所生的皇子身上?

    除非那高贵的周家嫡女、大齐国名正言顺的第一位皇后娘娘是眼前君王的生母。

    不是什么姓名不详的宫女,不是先帝一夜风流的孽果。

    他只觉得舌根发麻,双手有些颤抖。这个秘密让他的全身血液都亢奋起来。

    齐坞生登基后受到诸多诟病,无外乎批判他并非嫡出又说他生母不详也许并非皇室血脉。

    诸多难听的话不变复述,但大抵如此。

    原来,原来,原来他们的圣上身体里流着同太子一样的血脉。是本该名正言顺生下来的嫡子。

    这层身份会让他的王位更加稳固,也洗刷了十数年的委屈。

    朝云行撩起衣摆跪地叩首:“臣恭喜陛下!云开见日,明月再临。这是天大的喜事啊陛下!”

    他激动的声音都在发抖,可是顾及此事绝密而殿外的侍从必然尚不知晓,还是小心的压抑了胸中激荡的澎湃之情。

    齐坞生将人扶起,神色中却不见过多的喜悦,只是淡淡说:“这层身份在,有些事情就可以开始着手去办了。”

    他顿了顿:“只是当年之事实在过于蹊跷,知情人少之又少无法还原……”

    朝云行不是傻子,他知道帝王此话必然有其中深意。

    于是反问:“陛下有猜测?”

    “永叙五十四年的重阳宴后,娘娘醉酒时曾无意中透露出…她知晓朕的身世。”

    朝云行手一抖,这才明白帝王心不在焉的根源。

    娘娘指的是谁不用多说。

    永叙五十四年的早春是秋家嫡女秋仪入宫为贵妃的时间,直到那个冬日她的处境都是格外举步维艰。在齐坞生于隆冬离开后,她才逐渐走到了高位。

    那时的她,怎么可能有机会接触到如此皇室密辛呢?

    而十九殿下前去的封地是她一手求来,分明是她一直主动将人向外推去。她明知膝下皇子有这样惊世骇俗的身份却不加以利用,这根本不符合他们一直以来认为的她的性子。

    “秋贵妃如何得知?”

    “她知晓后为何要继续保守秘密?”

    此刻这不仅仅是困扰齐坞生的问题,更是朝云行心中扎着的一根刺。

    这两个人彼此纠缠折磨至此谁也不愿看到。

    但是这位年少成名的将军突然有一个预感——如果陛下有一天想明白了这两个问题,也许二人之间的关系将不同从前。

    迎来转机。

    国库别院。

    秋仪自上次的事后称病几日没有当值,亦没有前去勤政殿禀报大小事宜。等到再一次回到国库时就已经到了该要验收温家绣品的时候了。

    上次温家进贡的料子没有问题,少府卿的意思是可以多采买一些。

    她没有异议,于是今日得了空闲约见那温家嫡女温碧,好当面看看后续要交付的料子。

    无论是昔日为贵妃,还是今日做司制,秋仪行事一向喜欢到的早些才好。

    秋翰偶尔打趣,说是妹妹裁缝的活做的多了才会这样谨慎。

    ——凡事都要留出余量

    这套别院是国库官员专门用来接见那些供货的世家大族或是皇室商贾,因此格外清幽雅致。

    外面看起不过是普通的宅邸,内部却极尽奢靡别有洞天。

    她并非是第一次前来,于是轻车熟路地走到后院中。

    如今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满池绿叶几点嫣红让整座别院更为清香。

    她独自坐下,看着天色先准备好了茶水。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今日的别院似乎更加寂静。

    为了守着这些贵客们的秘密,这座别院除了日常有人打理以外、真正会客时是没有侍从在旁的。

    可是今日的静同往日不同,并非单单是没有人员行走活动发出的声响,而是所有的声音都悉数消失。

    池塘中平日肥硕的鲤鱼今日并未跃出水面换气。

    原处竹林中没有寒鸦于枝头略过时留下的痕迹。

    这些自然之物好像是发觉了什么端倪故意不再现身,又或者是被人为的惊吓、驱逐因此藏匿在暗处。

    一切都静的分外诡异。

    美人垂眼,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玉镯褪下滑落在地。

    她弯腰去捡时“无意”碰撞到了那玉石做的桌沿,松散了头发掉下了一根簪子。

    她一瞬间痛的几乎眼眶蓄满了泪。

    秋仪就这样轻轻捂着额头一边捡起玉镯重新带好,因着疼痛似乎无力梳好方才来时复杂的发髻。只是松松散散地将乌发挽在身后。

    在暗处窥视之人并未发觉的角落,她顺势抬手将那枚簪子收进袖口。

    到了约定好的时间,温家小姐却没有按时前来。

    司制大人却好像并不着急,而是静静坐在原地看向那唯一能够进出的回廊。

    申时三刻,终于有一带着斗笠的素衣女子缓缓走来。

    秋仪看着那颇有些熟悉的身影,微微勾了唇角。

    见人走近,她微笑着站起身来,宽大的官袍挡住了她藏在袖中的手,从外面看去好像一直靠在桌沿下方。

    “温姑娘。”她笑眯眯地敬上茶。

    斗笠遮住面容的人却一顿,不敢相信她竟然如此冷静。

    但是仍伸手接过了那杯茶。

    等两人重新落座,后来者犹豫片刻才将斗笠摘下——露出一张秋仪无比熟悉,但此前从未怀疑过的面容。

    兰太妃低垂眼帘,并不敢直接同她对视:“故人久别重逢,司制大人却并不惊讶。”

    “御前宫女采儿,如何同太妃娘娘有旧?”

    兰太妃苦笑一声:“你心中有怨,是我不好。”

    她说话间已经是落下一滴泪来:“却不想再见时已经走到今日这步境地。”

    秋仪喝了口茶,十分平静:

    “是太子殿下让你来的?”

    兰太妃点头,又摇了摇头——沉默地端起茶盏。

    远处残阳如血,火红的圆日正在一点点被吞没。

    终于有鸟儿愿意飞过宅院的上空,只是那通体乌黑的皮毛昭示了不详的意味。

    穿着朱红官袍的女子在薄日映照下姿容胜雪,格外光彩动人。

    她看了看已经泪流满面的兰太妃,笑笑:“他打算杀了我?”

    “……不。”

    素色衣裙的女子似乎想张口说些什么,却突然有无数带着火把的黑袍暗卫冲了进来,将两人所在的亭子牢牢围住。

    有一清瘦男子从分开的人群中走出:

    “一别多日,贵妃娘娘可还安好?”

    秋仪瞥了眼身侧不停颤抖的兰太妃,装着糊涂:“太子殿下今日的阵仗……倒像是希望我不得安生。”

    太子冷笑一声,有人迅速上前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紧握在手中的簪子打落在地。

    “挣扎不过是徒劳。”

    “娘娘请吧——”

    秋仪面上苍白了一瞬,似乎不敢相信他们看出了她的动作。可是在被带扣上镣铐的一瞬间,她回头望向了那个她一直倚着的桌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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