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紫禁城彻夜灯火通明。
京郊别院处,朝云行连夜带着戍卫军已经封锁了所有能够出入的通道,扣押了在此前当值的所有宫人与守卫。
再近些,宫中御前侍卫把守正门,无论是天上的飞鸟还是地上的走兽都无法从中走漏半点风声。
而能够跟随圣上亲自进入别院内部的唯有暗枭和徐启夏秋翰等人。
高大的帝王神色冷若冰霜,步伐却稳健快速。
只有行动间不经意露出的呼吸声才暗示了他内心中的波澜。
徐启夏紧跟在身后,平日中油光水滑的白色拂尘如今也打了绺,可见是主人今日也慌了神无力爱护。他转头看去,少府卿的神色异常苍白。
亲眼确认妹妹失去了消息,被穷凶极恶的人带走,没有人能在此刻做到冷静如常。
是秋翰率先发现了个中蹊跷这才发现别院中空无一人,唯留下一截明黄色的帕子。
太子几乎是用暴露了行踪为代价去将两个女人带走,留下帕子却并未留下只言片语的态度彰显了他的狂妄和自傲。
没有交易、谈判的余地。
太子心愿何其简单,昭然若揭。
其余所有的条件对此刻已经亡命许久的前朝废太子而言皆是虚妄,兰太妃和司制大人的消失是一场无声的警告。
他能在京城之中天子脚下无声无息地带走内宫太妃和朝廷命官,他也能突然暴起发动宫变。
永叙五十八年秋翰曾经也被这像毒蛇一般阴毒的男人盯上,深知此人执着,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绝不轻易罢休。
——他要齐坞生的命,和身下的王位。
秋翰心中忍了又忍,几乎是带着彻骨失望和恨意地看着齐坞生冷静地处理着所有朝中要事。
“派两支精锐,守在太傅府邸和宁大人处。”
“国寺自明日起驱逐外人,不许香客入内。”
字字句句都关乎他的王位稳固,没有丝毫提到身陷囹圄失去音讯的妹妹。
秋翰知道自己此刻的想法并不正常,于帝王而言没有什么比的上江山稳固万年太平。自己妹妹的安危在此刻自然是在他心中排不上号的。
他低下头去,宽大袍袖掩去了攥紧的拳头。
齐坞生走在人群的最前处,君王高大的身影脊背笔直,几乎是丛容地应对了所有可能在未来某时突发的危机。
可是旁人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不自然的紧绷,和那眼底的猩红。
齐坞生抿唇走至她最后所在的凉亭,环顾四周。
石凳安然无恙矗立原地,桌上傍晚时分准备的热茶已经全部冷去。
暗枭下意识上前端起茶杯,用手指蘸了一点茶水在手腕上抹开,用鼻子轻嗅:“没有麻沸散,也没有毒药。”
秋翰一听几乎是瞬间松了一口气,如果妹妹是在清醒时分被带走的,那么留下一条命的可能性将会立刻增大。反之,则凶多吉少。
齐坞生双手撑在石桌前,并没有发话。
旁人见君王如此庆幸也不敢轻易打扰,场面一时间死寂万分。
良久,传来帝王暗哑的声音:
“封锁京城周边所有官塞、要道。”
“排查三个月以来所有交易的地契,位置偏远却价值不菲的。”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发觉自己的脚下有几粒破碎的石子。他没有弯腰查看,只是视线不经意的扫过桌角边缘的一点磕碰,似乎是有人曾用力撞了上去,这才磕碎了一个边角。
齐坞生想到了什么,坐在了秋仪曾坐的位置上。
伸手探去,石桌下方有人用尖利的物品在上方艰难地刻划了文字。
刹那间,石桌化为齑粉,掩盖了曾经一切的痕迹。
君王起身,沉默地离开了别院。
只是暗枭首领觉得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陛下离开时似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月明星稀,
枝头老鸦振翅,发出令人胆寒的抖擞声。
耳房外突然亮起微弱的灯火,有人提着灯笼悄悄走了进来。
秋仪起身,沉默地点燃屋内的灯后推门走出:“这么晚来作什么。”
兰太妃一愣,没想到她还醒着,灿笑一声:“过来送些吃食。”
世人都知道兰常在成了兰贵人,兰贵人又升了兰太妃。但是这世上很少有人知道她本家姓张,曾住在京城的一条巷口有梨花老树的街。
她有一个做押运粮草的父亲,偶尔会私下里做些小生意。
永叙四十四年,太子在前线中断了粮草差点命丧沙场。回京后料理了几个官员,其中便有她父亲的正使。幸得邻居作保,她父亲才从昭狱中捡回了一条命来。
她家的邻居姓秋,丈夫在朝廷中做了一个清廉的小官,母亲身子不好但是格外会做绣品。
街头巷尾的孩子们都喜欢这个温温柔柔的女人。
后来那日突遭横祸,就此失散了。
当年异兽园中,宫中不得圣宠的兰贵人拜见新进宫的秋贵妃娘娘。
她问:「娘娘可曾觉得嫔妾眼熟。」
贵妃娘娘不明所以:「若是儿时玩伴,就快些与本宫相认吧。」
她那一瞬间却犹豫了,犹豫自己身上所背负的血海深仇,踌躇于背后遭恶人利用裹挟,胆怯于自己以怨报德的无耻行径。
所以她才笑笑否认:
「要想俏,一身孝。」
「嫔妾今日素色衣裙穿的像贵妃娘娘。」
她傍晚在别院中又提到故人相逢,单看秋仪毫无睡意等候在此的样子。兰太妃突然有一个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也许从最开始,秋仪便看出了她的身份。
兰太妃提着灯笼,冷静地问道:“你一早便知道?”
秋仪倚靠在门框旁,面上不见笑容:
“知道什么?”
“知道你是张氏遗孤,还是知道你一手算计我入宫为妃?”
兰太妃的神色瞬间苍白下去,眼神中有着不敢置信。
这些年她被太子一手养大,早已经隐姓埋名换了无数个身份。最终入宫时也是作为江南织造家的秀女,没有和东街、和过往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她从未想过原来自己的伪装在秋仪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无处遁形。
而她左右国师决定让秋仪入宫,是压在她心头最深的秘密——也是最深的愧悔。
她压下想要脱口而出的尖叫,几乎是发麻的舌头抵住自己的牙。
“你为什么会知道?”
秋仪看着面前人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的原因,倒突然扯出一个笑容:“我在国师处看到了那张纸条,上面是我的生辰八字,却是你的笔迹……”
兰太妃好像再也担不起身上所背负的东西,痛苦地跪了下去。
院落常年未用,如今满是灰尘。
可她却像毫无察觉一般跪在原处,不肯起来:“是我对你不住。”
那些无数年中在深夜辗转徘徊的愧悔终于在一个小小的决堤中汹涌而出。
她说:“是我害了你。”
若是没有她,秋家女秋仪也许是京城中最出挑的美人。能够选一个自己中意的郎君,美满平凡地过完一生。
不用和那些疯子一样的男人纠缠在一起。
她似乎想解释:“……太子答应,这次……”
却戛然而止,把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因为院门处传来了悠闲自得的脚步声,和让人恨入骨髓的轻笑:“大半夜的,这是在干什么?”
太子身后的人替他举着灯,男人阴郁的神情在明暗交界处更显嶙峋。
美人慵懒地看向门口:“商量着如何除掉你,逃跑呢。”
兰太妃知道她这是在装疯卖傻保住自己。左右逢源两头讨好的人从未有好下场,她帮着太子害了秋仪,若是被太子知道自己在秋仪这里又出卖了他。
她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纵使这样,秋仪张扬露骨的话还是让她捏了一把汗。
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个男人是一个怎样的疯子。
太子哈哈大笑:“有人说前朝秋贵妃倾国倾城,有人赞许你天资聪颖。”
“孤倒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人。”
秋仪神色恹恹,似乎已经非常疲惫。她抬手理了一下自己身侧的长发。
太子的人收走了她所有的珠钗首饰,因此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束发。
“有趣无趣的,不都是要死吗?”
太子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有些可惜地咂了咂嘴。
“齐坞生那个孽种死了,你就可以不用死了。”
“怎样?一命抵一命。”
美人也笑了,她笑的越来越开心,笑的前仰后合,笑的眼泪都要落下。
太子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江南多雨,是不是水汽泡坏了你的脑子?”
美人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你的线人也没打听清楚?我亲手下了毒害他不成,你杀了我他反而要谢谢你。”
太子看向身侧,那提灯的人愣了一下,心虚道:“确有其事。”
他看着主子阴毒的眼神,暗道不好。
可惜太子此刻没有心思处理他办事不力的问题,显然是不信秋仪的鬼话:“他若是恨你为何不亲自动手?司制大人。”
太子暗骂这女人狡猾,差点让自己忘了她一天之前还在安然无恙地做官。
美人嗤笑,好像懒得和他废话:“他不是你。他精着呢。”
太子面色一黑,却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用眼前人做挡箭牌肃清朝堂,等到世人承认了女官存在就会立刻给旁人退位让贤。
若她真是皇帝深爱的女人,齐坞生怎么会让她抛头露面受这样的苦楚。无论是皇后还是妃子,都比小小女官来的舒服。
思及此,他也定了定神:“司制大人这样想摆脱和他的关系,难道不担心孤觉得你没用,反而杀了你?”
秋仪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笑了笑。
回身走进那破败的小小耳房,将门重重合上。
第82章
“仪姐儿慢些跑,仔细摔着……”
出来晾晒衣物的女人看到自身旁疯跑过去的女童,忍不住会心一笑。
东街的秋家是出了名的好相与,秋大人平日忙,他夫人身体又一向不好。他家的两个孩子归根结底是这些邻里们一起帮着照看的。
扎着两个小小羊角辫的女孩听到了她的呼唤,连忙停了下来回身:
“知道了婶婶!”
然后接着哒哒哒地踏在青砖上跑走了。
她年纪小,声音十分稚嫩。脆生生的好听极了。
那婶娘看了眼手中的衣物,又回身看着那跑走的女童,叹了口气:“这丫头。”
年幼的秋仪穿着娘亲专门为她缝的小衣裙,袖腕上系了彩色的布条。在她跑动的时候迎风飘起,精致灵动。
她跑到巷尾,同巷口一样此处也有一棵百年的老梨花树。
也许是藏在这样的深处见不到阳光,这棵树总是病怏怏的。
如今明明到了开花结果的时节,却没有几朵像样的花。反而根茎上有大块的树榴,能够透过空洞的树干看到其中腐烂的模样。
年纪稍长些的姑娘坐在树下,见她过来连忙站了起来。
“姐姐,你找我。”秋仪向前走了两步,却在看到她并不太好的神色时怯懦了几分。
可是年长些的姑娘却没有给她回避的机会,几乎是瞬间走了过去:“妹妹可要救我。”
秋仪想将手抽回去,但是挣不过对方,只能看着平日里温柔开心的姐妹如今神色中满是惶恐和哀求。
“平姐姐,这是出了什么事?”
连带着秋仪也开始变得不安起来。
要好的伙伴几日未见,今日留了消息却是这副模样。小小的女童有些不明所以。
远处洁白的梨花飘落在地,积攒着堆了厚厚的一层。
因为没有人打扫,最下面的已经开始发黄——甚至泛起了青黑。
平日里没什么人踏足的巷尾此刻无故多了些阴冷。
张家的女儿也一时间说不明白。她这些天过的浑浑噩噩,她的年龄和阅历不足以支撑她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父亲被人带走,母亲终日以泪洗面。
可唯独有一件事在这几日一直在她心中存着。
父亲出事的当晚曾将她叫道书房中,无论如何叮嘱她若是事发一定要让母亲去找秋家。
说秋伯父也许是最后的机会。
父亲出事后,母亲已经垮了。根本不能想起来父亲的吩咐,而她的提醒也不做用处。
「秋大人官不大,怎么可能保下你的父亲!」
「更何况……我们两家本就没有什么交情,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将别人拖下水?」
可是她不甘心,她总想着如果不试试的话会怎样。
于是她叫来了秋仪——
“好妹妹,你告诉我秋伯父何时会回来好吗?”
得到答案后,张家的姑娘用一种半是请求半是诱哄的神情面对秋仪,她看着她最后的希望,对方眼睛中的澄澈让她几欲落泪。
年长些的女孩紧紧攥着对方的小手:
“告诉姐姐……”
“若是你想向你的父亲要一个他不会答应的东西,你会怎么说?”
……
“贵人,贵人?”
天色渐晚,国寺还有一个时辰就要闭门谢绝所有的香客。
兰贵人身边的宫女看着出神的娘娘,又看了看桌面上的字条。上面的墨迹还未干透,但是从锋芒毕露的笔锋中可以看出落笔之人的决心。
脑海中幼年的景象和太子府中的苦楚交杂在一起,让兰贵人头痛欲裂。
她有些不耐烦地抬眼看向呼唤她的人。
“太子殿下交代过,这个人选必须慎之又慎……”宫女有些犹豫,今日便是去国寺的日子。可是直到启程娘娘才写下这样一个八字。
仓促的仿佛好像随口编的一样。
娘娘久在宫中不得宠爱,皇帝不常进后宫,分到主子殿中的日子自然少之又少。
太子殿下的差事她们办的不好,这才设计要让新的人入宫。
只是皇帝年迈又病了一段时间,已经几年没再张罗过天下大选,这一次便不能从秀女的身份下手。
“主儿,此人必须能完成太子吩咐的事,否则我们都会……”
小宫女的嗓子发紧,不动声色地提醒到。
兰贵人瞥了一眼身后站着的人,神色并不算太好。
“多嘴。”
小宫女瑟缩一下不敢多问。
娘娘这几日整夜地做噩梦,谁都看出来必然是因为太子殿下的这个差事。
她身为娘娘的贴身侍婢,也对这八字的用途有所耳闻。自然知道这上面写了谁就是送谁进了火坑,非得是恨的牙痒痒的人才好写在上面。
等娘娘从国寺出来,她凑上前去。
只见自家娘娘苍白着一张脸,伸手探去,她手心中的汗已经湿透了。
小宫女有些好奇地问:“国师应了?”
宫妃露出了一个不知是庆幸还是哀伤的神情,微微点头:“他说刚好合适。”
“娘娘是写了什么人在上面?”
兰贵人沉默一瞬,良久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一个也许能救你我的人。”
太子坐在下首,青年僧人为他奉上了热茶。
“客人久等。”
皇帝封锁了国寺,这人却还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此。
可见皇帝身边之人出现了奸细。
太子接过茶水,若有所思地看着虽然十分年轻但是已经坐上住持之位的青年。
“大师真是年轻有为。”
他感叹一句,却不想面前之人几乎是瞬间变了神色。眼神微微有些躲闪,双手合十拜了下去:“施主过誉,国师大人很快便会出来。”
“贫僧先告退了。”
净尘踏出门去,国寺中少了平日往来祈福的香客,此刻格外安宁肃静唯有飘落下的叶子落在地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他叹了口气,默念了两遍清心咒这才压下内心的不安与烦闷。
当日贵妃娘娘雪夜上国寺求救,他顾及师父的话并没有开门放人进来。
而一念之差,才招致今日这种种祸端。
到访的客人是如何的狼子野心净尘已经参破,凭着君王对娘娘的在乎,此人怎会轻易放过握在手里的质子。娘娘多少会受些苦楚。
净尘回到自己的禅房,心却总也静不下来。
香炉中有檀香缈缈,落地如水。
他望着那烟,又想起永叙五十四年的那场荒谬的冲喜冥婚。
——是国寺中人的一句话将本来置身事外的她牵扯进这浑水之中。
出家人本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唯独她,他们亏欠了太多。
这住持之位是当今圣上亲口所赐,本意是嘉奖他的”识时务“。但“时务”二字犹如万重枷锁在身,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当日是如何冷眼旁观着一切。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眼睁睁看着她羊入虎口。
这住持的袈裟与禅杖就好像是明晃晃的嘲讽质询,拷问着他用旁人的命运换来了什么。
净尘叹了口气,“阿弥陀佛。”
“国师大人。”
见到自己想见之人终于现身,太子眼中终于产生了一丝兴味。
国师没有居于上首,反而跪坐在了殿中的蒲团前,对着高大的神像拜了下去。
他并未回话,殿中只有他手中一串黑色紫檀玉做的珠子在碰撞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太子见状起身,犹豫片刻之后也跪坐在了国师身后的蒲团上。
“国师仁善,必见不得这天下疾苦。”
太子拜了下去,低声说道。
国师半阖双目,反问;“天下人何苦之有?”
齐坞生上位之路并不光彩,在位期间却无大过而多恩泽。
百姓爱戴、臣子敬佩,何来疾苦一说?
太子微微一笑。
“卑贱之人鱼目混珠,攀得本不属于他的权势富贵。天命不佑,德行大亏。”
“若将错就错,上苍只会降罪于齐国。置黎明百姓于水火。”
史书由赢家起草定论,真相与否并不重要。若是国师能助他一臂之力,有国师箴言,民心所向只不过是时间早晚。
国师手中的珠串慢慢转动了一圈。
空旷的佛堂中传来一声轻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上苍可不会轻易降罪人间。”
他微微侧头转身看向太子有些不虞的神色,慢条斯理地说:“恐怕到时兵变京城祸乱四方的,是太子殿下您……”
被点破意图,太子却并未发怒。
将话原封不动圆了回来:“国师仁善,怎会愿意见到这天下疾苦?”
国师叹了口气:
“殿下此话,倒是有道理。”
“不过……”
他话锋一转。要说这天下归属尚未定论,国寺更想隔岸观火等一切尘埃落定。
“若殿下事成,国师会为您批命。”
“说您真龙腾飞,理应为尊。”
国师虽然没有立即答应,但是到底松了口——今日的目的达成了多半。
太子笑笑:“多谢国师大人。”
徐启夏绷着劲,几乎是将脚步声压到了最低。
旁人道圣上冷静自持临危不乱,几乎是瞬间将局势稳定了下来。可是徐启夏心中无比清楚朝中如今还能正常运作是眼前人熬了几个夜的心血所保住的。
局势平稳,所有人心中都踏实不少。
而圣上心中最隐秘的担忧,那不能暴露于人前的软肋……其实还尚未解决。
总领太监望着桌案后似乎在闭目养神的帝王,犹豫是否要将手中的东西送上前去。这信中内容就连他看了也于心不忍。
谁知就是这么一愣神,御座上的人已经睁开了双目。
其中清明一片,眼底血红。
“朕的好兄长说了什么?”
徐启夏哑了一瞬,知道什么都瞒不过陛下,只能亲自将手中的东西呈上。
乌木制成的托盘中静静摆了两件物品,
一封信,
和一只素雅的金钗。
第83章
让徐启夏如此胆战心惊的原因并非是乱臣贼子在这其中说了什么耸人听闻的话。
恰恰相反,这封信是由那被叛匪掳走、杳无音讯的司制大人亲笔所写。
这长达三页的信中洋洋洒洒从永叙五十四年晚春的相遇,写到了九月醉酒,又从腊月离别写到了永叙五十八年的兵变。
齐坞生从未见过她写这样长的内容。
不过他也从听她说过这样大段的话。
她永远都是含蓄的、神秘的,让人捉摸不透想法。
这封信的内容涵盖了他记得的事情,也向他展示了很多他并不知道的事。
就是这样一封平淡无奇的信却让徐启夏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因他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境地才会让娘娘在如此危急的关头留下这样的剖白。
……难不成她已心存死志?
徐启夏的猜测并非毫无道理,任何人读到这样的信都会心中惴惴不安。齐坞生捏着信纸,手上青筋都在暴起。
只是读到后面,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帝王的神色渐渐平复,只是紧皱的眉宇间又透露出他的沉思。
「若能回到永叙五十四年,我恐怕会同意兄长荒诞的想法。
悬印门前,出逃京外。这样一切都不会改变。」
「一别两宽,此生不复相见。」
她结尾的书写龙飞凤舞,似乎真的将这御座上的人恨到了极致。以至于她唯一留下的笔墨反而要和他恩断义绝。
可是帝王却并未慌乱,反而因着这句“回到永叙五十四年”而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某一个想法。
他将信纸翻到最初的那页,从“永叙五十四”开始重新扫读,在读的同时顺手将这信中所有出现的时间和数字誊抄下来。
五十四、三
九、十二
五、三十一
……
看着整整十几组的暗语,他深吸一口气:“传秋翰。”
一连熬了多日,青年官员已经是肉眼可见的疲惫。
他的下巴因为疏于打理而长出了淡青色的胡茬,眼底的青黑和鬓边的白发昭示了他所受的煎熬。
妹妹消失的每一日都让他在噩梦中惊醒。
梦中她浑身是血,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他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流尽了最后一滴泪。
午夜梦醒时分,他不停地质问着自己,为什么当年没有带着她离开京城。
哪怕亡命天涯也好过这些年受的委屈辛苦。
受到帝王传召,秋翰神色却不见好转。
只是阴沉着脸行了跪拜大礼:“陛下召臣来可是有事?”
君王这些日子排查叛匪,稳定朝纲,行事间果断狠辣丝毫不顾及秋仪还在太子的手中。秋翰已经断定君王薄情,不抱希望。
秋翰冷淡的神色自然全被帝王尽收眼底。
曾经住在永宁殿的时候,秋娘娘曾跟他说她羡慕自己单纯愚忠的兄长。因为行事磊落坦荡,所以才能够敢爱敢恨。
他从前不解,如今全然明白了娘娘当时的心境。
娘娘出事,他若是自乱了阵脚只会让那些人继续伤害她。
越是克制、越是冷淡、越是假装不在乎才会保娘娘平安。
但是秋翰什么都不用顾及,他可以尽情的担忧和愤怒,因为他不知其中博弈凶险。
思及此,他摆手。
徐启夏上前将桌前的纸递给了秋翰。
“从前娘娘的锦缎中用缺针短针的数量传递消息,想必当年的功夫秋大人并未忘却。”
秋翰听后猛地抬头,没有想到他们最深处的秘密已经暴露无遗。
可是君王却没有顾及他心中的震动,反而疲倦地扶住额头,摆手催促:“朕不知其中关窍,还望爱卿尽快。”
秋翰这才强压下心中震撼,低头看去。
他一目十行,几乎是将密码的底本印在了脑海中。因此才能瞬间反应过来每一组数字所代表的含义。
读到最后,他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她说了位置……”
「河水湍急,两侧槐杨。」
短短八个字,却一瞬间将局势转危为安。
“徐启夏。”君王沉声,“送少府卿回去,召朝云行。”
这个位置的描述非常精准,朝云行几乎是立刻对上了之前齐坞生要求刻意留意过的地方。有三处大约符合这样的概括。
司制大人出事后,帝王吩咐切断京城周边的所有官塞要道。
可是京城十分冗杂庞大,根本无法做到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排查到叛党的藏身之地。
但是齐坞生非常果断地指定了排查的方向。
一、三月内所有交易的地契。
二、半年内所有停止活动的山匪。
太子要复辟,需要土地藏身安顿。这样一来必然会在京中选择大块的土地或是别院进行整顿。
而温家确定进贡月份的日子在三月以前。
太子无论如何是在那之后才下定决心趁此机会前来京城筹谋的。
至于第二点,扰乱京城巡查或者戍卫军的视线需要大量的山匪贼人。这些人和太子接触的时间可能会更早一些。他们收了太子的钱,自然会安分老实一段时间——
所以许久不会生事。
朝云行几日内朝家的人确定了十几个可能的位置。可是太子何其狡猾自然也做好了迷惑的伪装。因此虽然他心中有数,却不敢轻举妄动。
秋仪的信来的恰如及时雨。
朝云行心中激动,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叛贼一网打尽。但是考虑到他并非京城守军的将领,于是提议道:
“不如陛下让暗枭前去查探?”
帝王的手指在桌前轻点两下:“你亲自带着宁家的人去。”
朝云行抬头,不明就里地看着圣上平静的神色。
想到也许是圣上有别的要事交给暗枭。来不及多想,他领命出去。
徐启夏在一旁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圣上身边有不安分的人。
他虽然有此猜测,但是从来也不敢宣之于口。
却没想到圣上在如此混乱的时候却依旧能找到这个人的所在。
徐启夏有些牙痛……暗枭是帝王最尖锐的一柄剑,难道这宝剑的刀锋也会生锈?
他忽然又想到:“娘娘是怎么知道您能发现的呢?”
帝王靠在御座上,轻声说:“朕是她一手养大的。”
无论是石桌下方隐秘的对于叛徒的暗示,还是信中数字所蕴含的奥秘。
她似乎从未怀疑过他不能发现。
他是她养过的孩子,她知道他所有的敏锐、警惕和弱点。
她必然一早就猜到他能看破她用绣品上的针线传递消息,但他不说,她也从未问过。
这成为了无声又心照不宣的秘密。
齐坞生闭上眼,一夜过去太阳初升,金黄明亮的光照亮了勤政殿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心中有惶恐,她的做法太过冒险,若是出了差池只会让她受伤。
但是与此同时,多疑帝王心中的隐秘欲望被一点点填满。
巨大的满足感让这个疯子发出谓叹。
在皇权交替、局势动荡、生死关头。
她只相信他。
日上三竿,
女人提着食盒来到那间偏僻的院落中,为耳房中关着的人送来了今日的饭食。
她沉默地行至桌前,将东西一一摆在桌上。
秋仪瞥见一眼,笑笑:“这东西瞧着倒像是你的手艺。”
兰太妃冰冷地说:“吃你的东西,不要多嘴。”
床上的美人赤足跑下来,拿起一块绿色的茶味糕点咬了一口。
津津有味地吃着。
恐怕只有她还能在这样的境遇中吃的下饭。
兰太妃犹豫一瞬:“你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
太子要求秋仪写一封信去挫挫齐坞生的锐气,她倒是认认真真的写了,太子看过没说什么。倒也将信送了出去。
她想到自己昨日无意之中撞破的秘密,有些后悔没能早些告诉她,也好随着信想办法一起送出去。
如今再说,恐怕也只能平添烦恼。
秋仪知道她会问,一边吃一边不在乎地说:“就写了些家常,说说前尘、忆忆往事。然后说要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之类的。”
兰太妃挣扎许久,还是低声开口:“他身边的那支卫队,恐怕有变。”
秋仪拿糕点的手一顿,没有作声。
“太子虽然只能掌握几个人,但似乎他们对太子非常死心塌地……”
她说到这,自己也不太确定。
齐坞生身边的人怎么会突然成了太子的人,而且言听计从十分忠心。
秋仪喝了口茶,轻声说:“太子手中有一块令牌。”
她顿了顿:“比齐坞生的更为完整。”
兰太妃眼睛瞬间睁大,她没想到秋仪竟然早就知道。
当年周家制暗枭密令,每任家主手中的令牌是双面的,而嫡女手中的令牌则是单面的。这代表着两股互相博弈的力量。
齐坞生在仆地收复暗枭,却并不知晓完整的原委。
因此现在有人因着他的个人魅力选择继续追随,有些顽固者倒向了拥有完整令牌的太子一侧。
兰太妃听后,眉头皱紧。
“陛下知道吗?”
秋仪歪头:“应该……知道的吧。”
她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她将「暗枭有变」刻在了石桌下方,按照估计他应该能知道。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哪有应该?”
听她这么说,兰太妃反而更紧张了。
她匆忙地在房间中踱步,好似只有这样能够排解心中焦虑。
突然,她想到什么,眼神突然坚定下来。
“你告诉我,那令牌大概是什么样的?”
秋仪不假思索道:“半个手掌,青铜制成。”
兰太妃定定地看着秋仪,微微笑了一声:“总要当回好人。”
美人似乎感受到什么,想站起来阻止她。
面前女人一瞬间突然暴起,将桌上的瓷碗全部扫落在地,大声吼道:
“不识抬举的东西,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第84章
秋仪站起身来慌忙向前走了几步,她似乎一瞬间懵住忘记了如何反应。
竟然呆呆地想要将散落的碎片捡起。
兰太妃拼命向后躲去,甚至继续提高了声量。
“是啊,这些东西你现在不说,你总有一天会说的!”
“国库密钥的位置,司制大人难道连这都不记得了?”
窗外日头正盛,安静时分可以听见院落外的溪水不停地奔流而过。似乎不因任何人事物的改变而停止迅速的流逝。
若是平日到此处,也许可以享受片刻恬静。
但是如今那水流的噪声配上那撕心裂肺的怒骂让整间屋子陷入焦躁。
那不停奔腾的白色马匹就像是昭示着人迅速流失的生命。
——没由来地让秋仪心中慌乱至极。
她几乎是带着哀求地拉住兰太妃的手,一双眼睛中满是惶恐:“姐姐,你在做什么?”
在这样危机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叫出了那已经十余年未曾出口的称呼。
理不清缠还乱的事情都不重要了,已经相偕走过了多少泥泞中跌爬滚打的日子。真要一桩桩一件件掰开了揉碎了去算计谁愧对谁,毫无意义。
兰太妃听到这声呼唤,怔愣一瞬,眼睛也渐渐红了。
往事刹那间浮上心头,只是再回不到从前。
东街的安稳好似只是人生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段时间,剩下的所有都被蒙在灰色的阴霾中。
但是如此才会觉得那段日子光明灿烂,弥足珍贵。
可是停滞刹那,她很快甩开了秋仪的手,别过脸去沉声说道:“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要管。”
沉默一瞬,她又软了语气轻轻说:
“等着吧。”
“姐姐送你出去。”
从第一个瓷碗落地应声而碎时,局势已经无力回天。
秋仪知道她的打算,两人假意反目成仇诱敌深入,再由兰太妃将暗枭密令从太子处誊印而出。
可是这样的想法何其天真愚蠢。
两方局势已经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太子不可能将自己的底牌轻易示人。
纵使她们的戏做的再真,兰太妃又怎能轻而易举地得偿所愿。
当了四十年的储君,太子不是蠢货。
一旦失手,只是白白陪去性命。
秋仪抓着兰太妃的衣袖,好像这样就能挽回这种没有几近孤勇的行为。
美人眼角殷红一片,声音很轻很轻,双手不停地颤抖。
语气似是哀怨:“你叫我等,你为何不等?”
齐坞生的人找到此处只是时间问题,是否得到完整的暗枭密令也是时间问题。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选择这样没有退路的行动。
院外已经传来了太子守卫的脚步声,他们发觉了此处的骚乱。
兰太妃这时转身握住她的手,反而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其中一丝一毫的情绪变换。
“你恨他怨他,但是你没有发现你还相信他。”
秋仪一时间哑了声音,她的目光躲闪几乎是瞬间摇了摇头。
兰太妃笑了笑。
“你们闹的那样厉害,你却从未怀疑过他会来救你。”
“你一直是相信他的。”
美人不作声,心中思绪万千乱的她头痛,只有眼泪不停地落下来。
兰太妃见此叹了口气,轻轻替她将鬓角的碎发温柔地拢好。就像小的时候不会扎头发的小姑娘摇摇晃晃地找到邻居家的姐姐,让她为自己扎起小巧的羊角辫。
看到压抑着哭泣无法说话的秋仪,兰太妃望了眼围在院落外的侍卫。
他们在等候主人的到来。
她眼中温度消失,语气也冷漠起来:“可是我不相信他。”
自古无情帝王家,靠着谋逆上位的君主更是薄情寡义。
——她怎敢赌秋仪的性命比得上那帝王心中的江山永固?
他昔年没有做过什么讨人喜欢的事情,难道如今就能指望的上吗?太子要是用秋仪去换玉玺、换龙座,难道齐坞生真的会拱手相让?
帝王看重权力是人之常情,就算他真的不来兰太妃也不怨怼。只是她必须为这种结局做好准备。
既然太子能靠密令动用暗枭,那么她们如果能够拿到亦能自救。
在千回百转的念头中,只有一个异常清晰——无论齐坞生来与不来,她都要保秋仪离开。
“听着!”
她压着声音,伸手按住秋仪的肩膀逼迫她抬眼看向自己。
“如果他没来,你就用令牌让暗枭杀了他。”
“如果他来了,令牌随你处置。”
她突然含蓄地笑了一下,摸了摸秋仪的长发。人家说长姐如母,她们并非同族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名正言顺的姐姐。但是在这一刻,兰太妃说:
“……算是我给我妹妹的新婚礼物。”
太子步履匆匆推门而入,却只见的两个女人分开而坐,不见刚刚属下禀告的争吵。
他担心兰太妃失了分寸将人弄死,如今看到人还活着也算松了口气。
秋仪眼中还带着泪,兰太妃却满面冰霜。
桌面地面一片狼藉,皆是瓷碗瓷罐的碎片。
他心中衡量一瞬,走上前去狠狠给了兰太妃一巴掌。
男人的掌风用了十足十的气力,将她打的跌落在地,嘴角崩裂流出鲜血。
“谁准许你来叨扰司制大人的!”
兰太妃跪趴在地上,时间又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穿着名贵靴子的人踏足过的地方将她从小长大的家彻底颠覆。
——父母弟弟死于非命。
那夜的靴子踏在她的脊背上,力道大的好像要将她踩碎。
幼时的她趴在泥土里,舌头被粗糙的石子划破,脸上的每一处都在痛。
被灭门的贼人收养,日复一日养成所谓的细作,再送去宫中给一个祖父辈的人做妾妃。和母亲一样年龄的女人争宠。
更屈辱的,是她连反抗的能力和勇气都没有。
这样的日子痛极了,也怨极了。
穿着宫装的每一日她都觉得自己还趴在十几年前的土里,被人拿靴子踩着脊背。整张脸都在火辣辣的疼。
老皇帝死了,齐坞生登基对前朝嫔妃还算厚待。
她以为终于那些秘密终于随着棺椁入土而过去时,这个人又一次出现将她打回了尘埃之中。
可是这一次她不想等,亦不想忍了。
——腐烂的人合该葬在一起同归与尽。
兰太妃捂着脸缓和了一下,露出嗤笑:“太子要国库密钥,妾就来询问。”
“谁知她出言不逊……”
太子盘踞京城伺机而动,加上暗枭需要三道手谕。
第一道是卫戍军区的将军令,若是有了它则可以自由调动禁军出入宫廷,此时由宁同河掌握手中。皇室财宝皆在国库,唯一的密钥在秋仪和秋翰处。
三道手谕中唯一被太子收入囊中的是暗枭密令。
宁府自第一日起已经被朝云行带兵团团围住,既是保护也是暗中的警告。
太子一时间无法得逞,自然转而盯上了秋仪手中的密钥。
如果时机恰当,它可能成为决定局势成败的重中之重。
他让兰太妃假意和秋仪亲近骗取她的信任,却没想过让这个愚蠢的女人和秋仪起了争执!
男人用靴子勾起兰太妃的下巴,仔细端详着她脸上的神色。他的不悦几乎溢于言表。
“你在说谎……”
他的语气有些玩味,似乎在打量着两个人的关系。
兰太妃并未慌乱,眼中流露出不屑——她轻笑一声:“妾心中愤懑,于是借着这个由头小题大做罢了。”
秋仪适时开口,她的声音有些微不可察的沙哑:“不知我做了什么,才引得太妃娘娘如此怨恨?”
男人扫了她一眼,低头质问兰太妃:“是啊,本王也好奇你发了什么疯到这里大闹一场?”
女人笑了一声。
“就是因为她什么也没做,我才恨呀。”
她的声音幽幽。
“她有父兄,有皇宠,有别人羡慕不来的好运气。可是我有什么呀……”
她咬住指尖,眼中的恨意在某一瞬间比太子身上的气势更盛。
兰太妃从地上缓缓做起,将汗意濡湿的发撩开到耳后。
人们说如果前朝的秋贵妃是张扬明媚的百灵鸟,那么兰贵人就是她身后的一只乌鸦。
如果秋贵妃是那威风凛凛的虎,兰贵人就是她背后阴人的狐狸。
世人大多喜欢评价她低调阴毒的手段,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她也是一位美人。
她的五官如她的人一般小巧精致,唯独上唇有些薄——显得有几分苦相。
“妾身是孤儿,是细作,是惹人厌弃的棋子和玩意儿。”
“太子殿下心中难道不清楚吗……”
秋仪坐在远处,身侧的手指死死扣着旁边的木制雕花围窗。她有时有种错觉,兰太妃只是在借这个机会说出心中压抑的苦怨。
这真话太假,假话太真。
真真假假让人看不清。
她恨也好,妒忌也好,秋仪心中毫不在意。
她只在意姐姐这些年受的侮辱与委屈,这样感同身受的痛苦要将她逼疯。
太子心中似乎也受到了震动,男人垂下眼去,语气中有着诱哄——“好了,你先起来。”
这个女人对他尚有用处,不能将人逼的太狠。
他吩咐左右:“给司制大人换些新的餐食来。”然后将兰太妃揽在怀中,先行走了出去。
太子的人做事很快,不到一刻钟就将整个房间恢复原状。
只是桌上餐食却再未有人动过。
原处皇城中央,勤政殿。
宁同河神色不悦:“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
太子故意暴露行踪,难保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如果圣上顾及娘娘前去营救,可能恰恰中了对方的圈套。
齐坞生将手边的明黄圣旨收拢起来装进玉匣放在王座之后,提起身侧的佩剑。
“事关她,没有权衡可言。”
第85章
勤政殿安静至极,来来往往的宫人皆是压低了声音和脚步。
此刻月上树梢,万籁俱寂。
皇上和宁大人议事许久也拿不定个主意,这些人做奴才的心也跟着紧紧悬了起来。
他们屏息凝神生怕惊扰了这黑暗中蛰伏已久的事物。
宁同河面色阴沉地跪在下首,虽然恭敬低头却毫不见退让的意思。
他偶尔抬头打量一下那已经沉默许久的帝王,对方眼中的坚决在某一瞬间震撼到了这位执着的臣子。
但是这并不足以说服他。
执拗的人他见的多了,但是总要有所取舍。
自古良臣忠言逆耳,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继续劝说:“陛下,切勿因小失大。”
这话何其耳熟。
昔日他一怒之下要为了秋娘娘惩处国库官员,她似乎也是这样说的。
「陛下,切勿因小失大。」
帝王轻笑一声,再一次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什么是小?什么是大?”
这一次换作宁同河沉默。
江山?还是美人?
恐怕除了这位帝王本人,这天下没有一个人会给出这个问题的其他答案。
美人再好再娇艳也不过是如花朵一般,开过了一茬还有一茬。重美人而轻江山的君主只活在民间的画本中。
可是既然君王问了,宁同河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江山稳固重于一切。”
齐坞生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如果对方不是这样想的,也不会从白日跪到此刻逼迫他回心转意。
宁同河见君王并未搭话,反问道:“陛下登基以来推陈出新,大肆改革足可见心中抱负。难道今日要为一女子蛊惑,而生生将手中权柄拱手他人?”
帝王似乎也想说服他,宽慰道:“爱卿未尝可知朕不能兼得?”
中年臣子神情中流露出些许不赞同,任何可能动摇国本的根源都要灭杀在摇篮中。
纵使帝王能够做到全身而退,他也已久会坚持自己的看法。
——绝不能亲自以身涉险。
见这无法说服宁同河,年轻的君王沉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太子阴险狡诈,既然亲口指名道姓要见齐坞生,那么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代替。
宁同河冷笑:“陛下英明,平日里可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叛党众人的狼子野心已经是昭然若揭,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
他一声英明不是恭维,而是讽刺。
讽刺这位君王关心则乱,才故意装作看不出其中的圈套。
屋外寒鸦略过却并未停歇。
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在黑夜中无端让人胆寒。
帝王手中转动的菩提子终于停下。
齐坞生向身后靠去,冰冷的王座抵住他的脊背。明明是温润的玉石,却冷的让他心中烦躁。
君王提笔书写密诏,朱砂在明黄的纸上快速留下痕迹。
宁同河闭上双眼,知道最终还是未能改变。
果不其然,上首帝王沉声道:“爱卿心意朕已经知晓,那就请爱卿坐镇勤政殿,掌戍卫军区兵符以备不时。”
拍板落定。
宁同河气急,口不择言:“陛下难不成真要做那为女人而以身涉险的昏聩之君?”
这话算得上大逆不道,换做旁人恐怕现在早已尸首分离。
可是齐坞生倒似乎真的认真思虑了一下:“昏君便昏君吧。”
“毕竟朕昔年起兵,图谋这无上君权……”
“也只是为了以天下为聘,换她在身边。”
这是兰太妃住在这偏僻院落的十来日中第一次被太子主动传召。
这座别院十分奢靡繁复,比之皇家行宫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建筑似乎是后来又重新翻新修建过,并没有依照别院中天然的景观进行规划。
如今布局紧凑,所有的院落错综复杂地排列在一起。若是第一次来恐怕就要被这不明就里的林间小径环绕其中,不知天地四方何处。
好在步履变化间景色豁然开朗。
主院巍峨高大,门外侍从把守更显森严。
她的目光不动声色的掠过堂中站着的几个男人。他们都被黑布蒙着脸看不清容貌,也分不清身份。
兰太妃无法辨别其中哪个人是齐坞生身边那随时有可能反水的棋子。
女人定了定神,走上前去盈盈一拜。
屋内不算窄小,却因为供奉了巨大的香案而显得有些促狭。
香案上有一尊叫不出名字的佛像,其实兰太妃素来不信这些。若是天上真有神佛,为什么听不到她心中祈愿,为何又不讲下神罚惩处叛贼?
思及此,再抬眼时她反而能够静下心来好好观察这尊玉佛,细细打量只看到宝相并不庄严,眉宇间满是煞气。
——太子必定是用了阴毒的手段去供奉。
身着暗金色龙袍的男人坐在上首,不动声色地喝着茶水。
见她来了也并没有反应,还是老神在在的模样。
他尚未将脚踏进紫禁城中,却已经做起了当皇帝的春秋大梦。
兰太妃心中啐了一口,面上却放低了身段儿,压软了话头轻声询问:“太子殿下叫妾身来,所为何事?”
太子仍未搭理。
男人举起身前的杯子放置眼前仔细端详了下,上面的青花暗纹并不清晰但是浅浅看去似乎勾勒了一些民间典故。
这样的杯子原先他是看都不会看一眼。放在王府中,连小厮都不会用来喝水。
大齐国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从来用的都是官窑亦或者是贡品。
可惜这如今虎落平阳,也只能用得上这样仓促寒酸的物件。太子咂了咂嘴,神色中有着旁人看不懂的阴郁。
良久太子才终于开口道:“孤身边不养没用的人。”
女人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压低了头:“是妾身无能。”
整整五日没有结果,太子的耐心已经被渐渐耗尽。
“恐怕不出明日,那个孽种的人就会找到此处。有些东西迟迟没有拿到,到好像是有人故意在从中作梗……”
“不过孤猜并非是你,毕竟这是你的拿手好戏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兰太妃,好像能透过她假装从容的表象看出她内心的盘算。
——原来明日就是最后一天吗?
兰太妃闭了闭眼睛。
「太子身边不养无用的人。」
这句话她听过一千次、一万次,不管以前的事办的怎样。这个男人的野心与欲望永远不会餍足。只要有稍稍的瑕疵,帮他做事的人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幼时在太子府,兰太妃并非是唯一的细作。
那个如牢笼地狱般的地方藏匿着上百个没有来历没有身份的孩子。他们唯一的任务便是将自己变成“有用的人”,才能够留在太子身边。
——换句话说,苟且偷生。
当所有训练完成的那一天,活下来的几十个孩子以为终于云散日出。
而太子的人只是将他们带进长满奇异树木和游荡着猛兽的别院中,这座院落中藏着一块玉牌。拿着玉牌活着走出来的人,是唯一一个能够离开这里的孩子。
那些嗜血的猛兽在她面前将昔日的同伴生吞活剥。
她只能蹲在角落,将自己藏在石头的缝隙之中,看着外面尚未饱腹的老虎焦躁地打着圈。
不知道在那个小小的缝隙中藏了多久,她看到了一个男孩。
这个男孩身上有很多伤口,但是他露出白骨的手中攥着那块令牌。
他步履蹒跚,已经是摇摇欲坠。
她爬了出去,走到那个男孩的身边。
“在太子府没见过阳光,在这林间更是没有……你让我跟着你吧,看一眼今天的太阳是不是还那么亮。”
男孩的脸很熟悉,声音也很熟悉。
但是她好像完全不记得对方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走到别院门口,数十弓箭手等候在此。地面上散落的是在最初想要强行逃离的孩子。
对方问:“谁拿到了令牌?”
那个男孩伸手探去,可她虚弱微笑着举起了自己的左手。
其实那天已经是深夜,她没有看到阳光。
但是她看到了后面每一日的艳阳高照。
太子说「这是你的拿手好戏。」
就是知道她昔年如何不择手段地从尸山血海中爬了出来。
今日若她和秋仪之间只能有一个活着走出去,那太子笃定她会不择手段拿到那枚国库密钥。
兰太妃低下头,她知道如果她拖到最后一刻。
那么没有得到密钥的她会被放弃,而秋仪至少会被太子活着带走。
思及此,她笑了笑:“司制大人和我说,太子手中有一块暗枭令牌。询问我是否见过……”
太子一瞬间警觉起来,屋内有人亦伸手按在了佩剑上。
兰太妃好像毫无所察地继续说道:“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暗枭,更不知道什么是令牌。”
“所以那个女人不肯相信我的承诺,觉得我不受殿下的信任。”
她的眼神幽怨,语气哀转。
“她说的对,殿下从未信过我……”
太子冷笑,觉得她的算计几乎已经写在了脸上。原来兜兜转转,所图谋的是他的手中的暗枭密令。
他好整以暇道:“并非孤不信你,可向来孤相信的只有死人——”
男人话音未落,却只见兰太妃突然暴起抽出其中一侍卫的佩剑。就在他慌乱想躲避时,她却将那柄剑利落地送进了自己的身体。
太子的瞳孔紧缩,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事情的走向。
而他这一瞬的迷茫,却恰恰是兰太妃苦苦等待的时机。
她踉跄一下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左手捂着腹部,但是无法堵住那不停涌出的鲜血。女人面上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这些年追随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不想落的今日下场。”
“如今殿下身陷囹圄,我却无法为殿下排忧解难……您出言责怪,妾身只能以死相抵。”
太子向后退了两步,不敢置信她竟然如此干脆地了结了自己。
血液和生命的迅速流失,让她的神色灰白了下去。
但是不知哪来的最后一丝力气让她支撑起自己,扭曲地向前爬去。
女人没有给太子继续后退的机会,她的手和带着温热的血扒上了太子的靴子。
这双靴子无数次踩着她的脊背上,只是这一次,她终于有机会握住它——看着它即将跌入深渊。
她恶狠狠地说:“让我看一眼。”
她笑着说:“殿下,让我看一眼要了我命的令牌……”
兰太妃被血染红的手探上去,明明此刻她已经虚弱地哪怕一碰就会倒下。但是她的样子震慑住了屋内的所有人。
在最后一刻,她摸到了那块坚硬的青铜疙瘩。
那个要了无数人性命的东西。
远处天光微亮,月色却还是朦胧。
今日她没有看到太阳。
第86章
“小仪!”
张家的姑娘神神秘秘地将女童叫了过去,她下个月便要和父亲一同去江南运送一批货物。
“我和你说,上次我去见到一种特别好看的花……”
京城地处北方,有些惯爱长在江南的花朵便从没有在此地出现过。
半大不大的姑娘心中有着小算盘,若是将那花带回京城来,让邻居家的姨姨帮忙绣在裙角袖口,那一定是整条东街最好看的纹样。
谁知她上次将花折下,路途中不到半月就已经枯萎腐烂,再不见当初在枝头那般红艳艳的好看。
她央求道:“你帮我想个法子,怎么把那花带回来啊?”
秋仪想了想,说不如将它插在水里。
“哎呀,能用到的法子我当然都想了……要不是都会烂,我何必来找你呢?”
年龄稍长些的女孩反而更爱撒娇,摇晃着妹妹的手催促她想着办法。
巷口的梨花落了,此刻光秃秃的。
但是树干粗壮蓬勃,树皮之间还是流露着淡淡的香气。
让人站在附近,心中就会稍稍安定一分。
小小的女孩无奈地说:“不如你请人将花画在纸上带回来——”
张家的姐姐摇摇头。
这花朵落在纸上就成了片,哪里再能对照着绣出栩栩如生的模样?
她眨眨眼,终于露出自己的小心思:“不如…你帮我求求你娘亲,如果她能帮忙的话一定可以。”
东街秋大人的妻子最擅长做女红,所有的纹样落在她手里都像是活了一样。
可惜从几年前秋大人从落魄书生考取功名后她就不用再做绣品补贴家用了,因此也再未有人有幸得见她做的东西。
“你行行好,帮帮忙嘛。”
张家的姑娘知道自己这个妹妹就是心软,于是耐心地磨着。
“我听说凡是到了你娘那儿,只需要看一眼就能把花的形态样貌都还原出来。就算是画,也没什么关系。”
只是这一次,秋仪还是摇摇头。
很认真地说道:“我母亲近日眼睛不好。你不要为难她了……”
张家的苦恼起来,她说什么都想要将那朵红色的花带回到京城。于是缠着自己的好姐妹要个法子。
小秋仪只能无奈叹气扶额。
“要不这样吧,先把它带回来我帮你绣。”
大些的小姑娘终于露出了笑颜:“对啊,怎么没想到你呢?”
可是转而她有些怀疑的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
人小小的,手也小小的,哪里能穿针引线?
被她这么一激,小秋仪也不甘示弱:“我会走之前就会拿针了。你就尽管带着回来!”
后来那朵杜鹃真的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张家姑娘的袖口上,院子中、巷口里的所有孩子都喜欢那朵花,围着要摸摸看是不是她将真花放在了上面。
张家的姑娘骄矜地说:“这是我仪儿妹妹给我绣的。”
“凡是她看过一眼的图案,一定都能绣出来。”
这句话她那时说过,在心中就记了一辈子。
彼时她有纸有朱砂,将鲜红的花朵从江南带到了京城。
今时今日她没有纸笔,亦没有时间誊抄复杂的纹样。
所以满手鲜血就是她的朱砂,将令牌的每一处纹理都印的清清楚楚。就像是从江南带回来的那张纸,死死攥在手中。
——带给她的妹妹。
秋仪被带来时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可看到主院门口冷漠的侍从正在面无表情地洒扫着零星地血迹时,她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
美人抿了下唇,不动声色地走进了厅堂之中。
素色的地毯与衣袍已经被全部染红。
其实兰太妃从来不喜欢什么淡雅低调的纹饰,她喜欢的一直是如烈焰般灿烂火红的颜色。譬如当年的杜鹃花。
秋仪的魂魄和身体似乎在某一刻割裂开来。
她的耳畔能够听见很多哭声。
有十几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邻居张家夫妇的哭声。
他们遭受无妄之灾,死在自己所效忠的人刀下。
她好像又听到了先帝第一位皇后的哭声。
她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命运却被奸人所害,自己的两个亲子反目成仇。
秋仪还听到了压抑的啜泣。
那是几日前她第一次愿意再唤那人一声姐姐。世人隐去她姓名,叫她贵人、尊她太妃。可笑的是十年来人世间唯有灭门仇人知道她姓张。
但是最清晰的,是她自己的哭声。
她不知道为谁而哭,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是在这一时刻她难以自控地陷入了无尽的迷茫。
皇权更迭。
写在纸上只需要四个字,史书中也许需要一个段落,落在人身上却需要活生生的命。
张家、秋家、周家、宁家,有那么多人为了一块冰凉的玉和一块已经生锈的令牌流干了血。
往事沉痛不堪回首。
前路被蒙在血色中,看不真切。
太子观察着她的神色,美人行动间虽有些僵硬但是并未落下一滴泪。
看来她真的已经和兰太妃反目成仇?
他已经恢复了冷静,看笑话似的说:“屋内血腥气重,是不是吓到你了。”
美人没有搭话:“殿下杀了她?”
“怎么会?”太子嗤笑,“她要以死效忠,孤就成全了她。”
秋仪蹲下身来,抽出地上的人身侧别的帕子。
其实她早该想起,这样粗糙的棉布为何会被她一直随身带着。不像是宫中专门给嫔妃贵人们专门准备的锦帕,倒像是从什么东西上匆匆剪下来的。
她翻开,如她所料——在帕子的一角
有一朵小小的杜鹃花。
在真的触碰到她时,秋仪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没有用的哀痛只是对姐姐一腔孤勇的牵绊。
她先是替兰太妃整理好了发髻,然后是领口袖口。
她牵起她的左手握住一瞬,然后缓缓放在身侧,用帕子将兰太妃的满手血迹擦拭干净。
太子冷眼旁观她平静的举动,反问:“她死了,你为何要收拾?”
巨大的窒息感压的她喘不过来气,但是秋仪知道此刻一丝一毫的破绽都会让太子死死咬住不放。
她安静了一瞬,轻笑了一声。
“兔死狐悲。”
“唇亡齿寒。”
她意味深长地说:“谁能保证下一个躺在此处的,并非是自己呢?”
这个理由无法辩驳。
太子走下高位,语气半是威胁半是诱哄地说道:“司制大人此刻还不交出国库密钥吗?”
美人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国库密钥,一直在殿下的手中呀。”
暗道中因着前几日接连的大雨,四处都颇为湿滑。
太子的人在前方开道,避免无意中触发了未完全清除掉的机关。
秋仪的眼睛被黑布蒙着,双手背在身后上了镣铐。有人粗暴地拉着她在泥泞的路上前行。
齐坞生的人已经围了院子,所用的时间远比太子想象的快上许多。他不知这其中是哪里出了差错,只能紧急带着人离开此地。
唯一的变数是那枚国库密钥。
虽说叫做“密钥”,是因为这是唯一能够操纵国库官员动用其中珍宝的凭证。
但并非意味带着一个“钥”字就是一把钥匙。
在往年的国库掌事手中,多半是象征身份的令牌,或是一道手谕。
秋仪被抓到时,身上并未带任何多余的东西。太子笃定她一定将密钥藏在了某个地方,于是将人留着并未直接处死。
方才在主院她告诉太子,原来密钥就是昔日她握在手中被打落的簪子。
她误入圈套落在太子手中的那一日,曾故意从发中将簪子撞落,在石桌下为齐坞生留下暗语提示。
然后她便一直将其捏在手中。
往往这样明显的东西,太子才不会怀疑。
太子几乎七窍生烟,恨的咬牙切齿。
抓这个女人时他们匆匆行动,谁能注意其中一枚再普通不过的素银簪子掉到了何处?就算有暗卫留心捡起,在今日慌乱的情形中又如何能找到。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秋仪是否是随口编了一个东西来诓他。
但是当刀尖抵住她的脸侧和脖颈时,她也依旧没有改口。
血线浮在她细白的皮肤上。
美人被蒙着眼睛按在密道的墙壁上,她看起来万分脆弱,像是摇曳在寒风中的花。会在不经意的时刻骤然凋零。
但是从始至终她只有一句话。
也咬死了一件事:“东西只有可能在你手里,太子殿下。”
无奈,他只能将人带走。
出了暗道就是不见天日的丛林,太子的人在泥泞的山路中前行,有人负责封锁住暗道的出口。
秋仪被扔在一边的地上,美人莹白的皮肤和暗色的布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她的唇微微濡湿,发丝贴在脸侧。
没有人注意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秋仪蜷缩在角落中,宽大的袖口隐住了她手上的动作。她的手指在地上摸索,捡起了一块锋利的石头。
「什么图案小仪妹妹只要看到一眼,就能够绣出来。」
她确实有这样过目不忘的好记性。
只是现在没有绣线,亦没有布匹。她唯一能握在手中的,是那块尖细的石头;唯一能碰到的,是自己的手腕。
太子挥剑斩段前路缠绕的荆棘,低声怒骂道: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齐坞生那个孽种是,眼前这个女人是,已经死了兰太妃更是。
他咒骂着:
“当年了结自己弟弟时还有几分果断,怎么如今半分也不及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秋仪刹那愣在原地。
哪怕看不见,她的头也向着声音的来源偏了一些,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有一个万分恐怖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无法控制住自己紊乱一瞬的呼吸。
第87章
许是一场暴雨将至,白日的天色也十分阴沉。
黑云压低,飞鸟蜜蜂都停止了飞行匍匐在地面附近。
黎明时的那一丝微弱的天光已经是整日中最明媚的时刻。到了正午,乌云更是密布,湿润的气息卷着尘土腐朽的腥味,无声宣告着一场恶斗。
枝头上有几只看不清样子的鸟,黑乎乎地一片——分不清是喜鹊还是乌鸦。
勤政殿外的人貌恭心敬,但是偶尔对视中还是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焦躁惶恐。
徐总管垂手立于殿外,他手中的拂尘白的在微弱的天光下精致的每一根毛都根根分明。
他沉着脸吩咐了御前侍卫让人拿了粘杆打死几只已经开始嗡鸣的蝉。
徐启夏行动间频繁望向长街的方向,期盼着熟悉的身影到来。
正午过了三刻,朝云行骑了快马赶到。徐总管犹如吃了一剂定心丸,紧赶慢赶将人迎了进去。
朝云行踏入殿中,纵使心中已有准备,还是被眼前的阵仗所惊。
君王甲胄在身,配剑从高阁取下带于身侧。
他平时只穿普通的衣袍就已经格外气势迫人,如今这番准备更是让人不敢轻视君威。
殿中宁同河坐在帝王面对的左手,身边依次是王太傅和秋翰。他们对面局促不安地坐了一位年轻的宗亲,有些眼生。
但是朝云行看着此人和王太傅偶尔的眼神交换,便猜出这位是王月琴的夫婿。
京城要地,三道密令可定乾坤。
宁同河掌握卫戍军区大权,几乎是扼住了整个京中的喉舌。此刻他微微低垂眼帘,不露声色。
秋仪不在,秋翰为少府卿掌国库,是唯一可以决定此处财宝是否有失之人。
王太傅作为两朝老臣,门生几乎遍布了朝堂中大大小小所有的位置。他的想法意见在文臣中至关重要。
君王要亲自追缴叛匪,京中自然空虚。
召集几位大臣在此处除了坐镇,亦是能将局势掌握在自己手中。
朝云行打眼看去,那位年轻的皇室宗亲不停地擦着汗,想必是从未见过如此紧绷的局面。陪着帝王征战多年的将军心中有了数,听说王月琴最近有了身子。
这位宗亲没有一官半职,平日放在朝堂中起不到什么作用。
但是他只要出现在这,就代表了王月琴的意思。
——她不想冒险,只求平安产子。
王太傅脸色平静,似乎没有意识到君王此举是制约,亦是警告。
永叙四十三年先帝御驾亲征西北,也是他坐在此处。
先帝做事更为果断不留情面,彼时他的一家老小全部将养在皇家在京郊的行宫中。
——先帝生,则王家生。
也许他是早已经历过这样的大风大浪,或者他扪心无愧所以泰然自若。
其实王太傅年岁已长,朝云行到并不惧怕他突生反意。
只是看到宁同河和秋翰两人冷若冰霜的互不理睬的样子才看出君王的苦心。
宁同河坐镇后方,必然会为君王扫平任何障碍——他的忠心是一种隐患,很可能为了所谓的大局而放弃齐坞生真正所在乎的。
而秋翰自己的妹妹身陷囹圄,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宁同河。
两人彼此制衡倾轧,能够让局势达到微妙的平衡。
至于王太傅在此,只是给不明所以的朝臣们一个定心丸。
只要王太傅没有倒戈,那么龙椅的主人就不会换人,大齐国的天也从不会变。
未时二刻。
前方探子回禀别院已经得手,太子人去楼空。
年轻的君主对这个情况并不意外,眼前的颓势或许只是对方的伪装。囤兵京城许久,对方怎会轻易落败。
两刻后,京西军营突然遭袭,粮仓火光冲天。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叛贼终于按耐不住,率先动手。
齐坞生和宁同河对视一眼:“卫戍军兵分三路,一路驻守皇宫,一路镇守京城百姓不容叛党祸乱。”
他顿了顿,“其余人守住国库。”
京西军营失火不过时宴席前的开胃酒,若是中了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才是将胜局拱手让人。
朝云行带着轻骑同君王自宫中策马而出。
左右亲信都是朝家多年一同出入生死的好手,从仆地一路走到现在。
但是这些人中无一人来自暗枭卫队。
其实自事发后君王对暗枭暧昧的态度已经无形之中佐证了朝云行的想法。司制大人无端落入敌手,若说没有内部之人从中作梗是万万不可能的。
只是他忍不住开口询问:“陛下,暗枭此刻都在何处?”
暗枭并非全然出了问题,依旧有部分人誓死效忠。
答案却出乎他的意料。
“秋家。”
“宁同河的女儿对秋翰有意,朕将她护在秋家,也算圆了她一桩心事。”
明明是夏日,朝云行却突觉身侧寒风刮过。
比起在战场上的英明神武,君王在朝堂之中杀人不见血的用人之术才堪称手段果决。
宁同河要为了江山除掉秋翰的妹妹,可是自己的女儿却被“保护”在秋翰的府邸。
彼此制约忍耐不说,唯一能够和解双方从而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同时确保君王和司制大人安然无恙。
如此谋划,几乎是做足了准备。
可是朝云行还有一事不明——暗枭首领既然十分忠心,大可一同前来应对叛匪也好多一分胜算。
留守秋家,岂非暴殄天物?
君王沉默一瞬。
“令牌纷争,无关于他们。”
“朕与太子早晚有此鏖战,何必让他们昔日同袍刀剑相向?”
朝云行听后再无多余的话可说。只觉一介君王在手中权柄动荡时分依旧有如此心胸,大齐不可能落入他人之手。
这场仗最终打了整整两日。
太子果然如齐坞生预料的那样集结了无数山匪,在城中为虎作伥混淆视听。
好在朝家和宁同河的人以雷霆之势控制了局面。
不至于让京城百姓在战火中被无端殃及池鱼。
天空中云层里积攒的暴雨迟迟没有落下,京西军营的火整整烧到了第三日。
唯一有所宽慰的,是叛党余孽已经四散奔逃所剩无几。
秋仪被绑着带到了太子身边。
大势已去,看守她的侍卫耐心全无几乎是将人粗暴地推搡到地上。
她的双眼依旧被紧紧蒙住,天气闷热又滴水未进,她的脸色已经白到透明。
但是她心中却无比镇定,太子的人越慌乱,越愤恨——证明他们已经逐渐后继无力,陷入困顿之中。
有人强硬地捏着她的下颌,那力道重的好像要将她捏碎。
“司制大人就在等这一天吧?”
“你养大的东西真是重情重义啊。”
太子的语气颇为嘲弄,这三日的围追堵截那个孽种就像不计代价不论后果般激进。他先前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对方已经放弃秋仪,这才没有防备地带着她离开别院。
可是现在他却意识到——齐坞生这哪里是不在乎,分明是在乎的发了疯。
他凑近美人的耳边,撩开她散落的碎发。
轻声呢喃:“孤忘了司制大人看不到,那我来说给你听。”
“我们站在悬崖的边上,我的人都死绝了。此刻只有你我。”
秋仪似乎挣扎了一下,但是太子的手牢牢地禁锢住她。
“但是那个孽种就在不远处看着呢,他会眼睁睁看着我们一起死……”
秋仪似有所感,头轻轻向一个方位歪去。
原来方才那马蹄的声响并非是她的错觉。
齐坞生站在原地,神色中满是冰霜。他没有说话,非常镇定地看着已经没有退路垂死挣扎的太子。
——娘娘瘦了。
美人经历过连日的辗转折腾已经是十分虚弱,她此刻被绑在太子的身侧显得更加娇小无助。许是心中平静,她通身的气度让她并非憔悴不堪。
并不狼狈,只是看起来易碎地让人心惊。
见太子情绪似乎稍稍稳定,齐坞生终于开口:“乱党已被镇压,你如今纳降还能捡回一条性命。”
太子嗤笑一声却没有答复。
反问道:“怎么就你一个?”
这样行为被太子是为狂妄自大的挑衅,是胜利者对于失败者的侮辱。
齐坞生也笑了:“你给朕的信中不是说了只允许一人前来?”
在太子风头正盛时,他曾主动约见帝王。
可是如今败局已定,落于下风的人制定的规则为何还被遵守。自己的亲信已经死伤无数,对齐坞生再构不成威胁。
太子思索一下,想通了事情的原委。
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就为了这个女人?”
男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将冰冷的刀背贴在她的脸上。用力抓着美人的头发逼迫她抬起头。
原处,年轻帝王微微收紧了手中的缰绳,但是冷静地并未移动。
“你得意吗?秋贵妃,你的好孩子为了你可是连命都不要了。”
太子看着没有反抗的女人,又看了看眼神微沉的齐坞生,笑的前仰后合。
他不是傻子,不会像画本里的情节一般用她逼着齐坞生跪下,这样自欺欺人的挣扎毫无意义。他更没有异想天开到用她的命来换传国玉玺。
他此刻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让齐坞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他心爱的女人共赴黄泉。
秋仪的声音十分沙哑,因为干涩甚至尝到了血的腥甜。
她说:“我高兴,是因为你要死了。”
太子哼笑站在她身后,轻柔地摸了摸她的长发,然后举起手将刀尖对准了她的脖颈似乎即刻之间就要扎下去。
就在这时,一支利矢从林中穿出死死将太子的右手钉在地上,力道之大让他动弹不得。
有人捂住她的耳朵隔绝了惨叫,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发疯的恶犬找到了他丢失的珍宝,不忍心她看到自己失态的模样。
第88章
男人的手温暖干燥,捂在她的耳畔隔绝出一个安静的世界。
齐坞生没有将蒙着她眼睛的黑色布料移开,反而任由她陷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因此才不会见到那些脏了眼睛的东西。
他用力将她抱在怀中,美人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口。
明明隔着铠甲,她却好像能清晰地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良久,他牵着她的手缓缓探去,他的怀中揣着一截绸缎。那是用上好的天蚕丝织成的料子,每一个图样都穿了银线,触手生凉。
秋仪的手颤抖了一下。
这条布料的触感如此熟悉。
永叙五十四年,她亲手让永秀备下又花了四年时间亲自绣好。
一匹布做成了两份缎子,一份用在了永叙五十八年。
啼血、断翅的凤。
和余下的没有爪子的龙。
太子出逃,周皇后下葬。所有的沉疴已经腐烂在了泥土中,这段布料的去向也一度不知所踪。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它落在了齐坞生的手中。
好似看出了她的困惑和不解,齐坞生抵住她的额头,似是安抚。
当年得知她身死,他只觉得浑身信念都要崩塌。痛彻心扉之下,他连开棺验尸的勇气都无。
但是,他发现了周皇后身上的那条料子。
上面的一针一线是那样熟悉。
因此,就算无法确信她依旧藏在这个世上的某一个角落看着他因为失去她而发疯,他也知道有人在这个过程中说了谎。
皇帝驾崩前半个月她并没有被拖出去殉葬。
——秋贵妃活到了宫变的那一夜。
她亲手,或者至少亲眼看着周皇后的眼睛闭上。
“娘娘的秘密被我发现了……”
男人的力气大极了,好像要将她摁在怀中融入骨血。但是又小心地避开了所有会伤到她的硬物,让她能够有所依靠。
秋仪像是被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住,在声声爱语和黑暗中更显迷茫。
好似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
“可是怎么办呢?娘娘想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这两条白绫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言。
周皇后和太子对秋家、秋仪做的所有事情会被亲手偿还。
她好像被他牵着站了起来,她能够感受到身前的脚下有人在拼命挣扎。
太子痛的几乎失去了声音,但是那根箭矢牢牢地插在他的臂膀中,让他无法动弹。
齐坞生看向他的眼神像看一只垂死的蝼蚁。
太子向后缩了一下,却眼睁睁地看着齐坞生将一把开了刃的匕首强硬地塞进了秋仪的手中。
她被揽在怀中,保护的很好。齐坞生耐心地握着她的手,轻松地像教会一个不会放风筝的孩子使用手里的小木棍。
而此刻,她蒙着双眼。
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体会。
一个恨你入骨却并不擅长此道的人拿着一柄匕首站在你的面前,她看不见,你却能清晰地看着她的动作。看清她每一次笨拙地调整手中利刃的方向。
在这一瞬间,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终于无比贴近那些曾经被他害过的人的绝望。
只因不愿结党营私就惨遭灭门的所有朝堂官员。
死在不知名的地牢还有行宫中的无数孩童。
被刘平顶替所有功劳还被投入昭狱受尽刑罚的秋翰。
……
昔日他为刀俎,今日也要为一次鱼肉。
原来跌入尘埃任人宰割,刀落下的时间和位置都无法控制的感觉是这样极度的恐惧。
第一刀偏了。
扎在了旁边的地上。
齐坞生轻笑随手将刀拔出,扯了一截衣角将其擦干净。
又重新递还给了她。
这一次没有偏。
其实刀刺穿皮肉时所感受到的推阻和针刺破锦缎时手所能感到的压力相差无几。
这一刀并不在要害。
但是却能够感觉温热的血流了出来,将她的手缠绕包裹。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秋仪在这一刻并不高兴雀跃,也不是忐忑恐惧。
她只是没由来的想起了兰太妃。她害不害怕,她痛不痛。
美人的手攥紧了刀柄,向前推了几分。
她说:“这一刀是为了张宛平。”
太子已经痛的几近昏厥,但是这个陌生的名字唤起了他残存的意识。他几乎没有思索地问,这是谁?
秋仪笑了笑:“是啊,连你都不记得了。”
东街张家有两个孩子——姐姐叫张宛平,弟弟叫张宛其。
张宛平是小姑娘的时候不算讨人喜欢,她总是想要当所有孩子中最耀眼灿烂的那一个。她想要别人没有的杜鹃花,想要最好看的裙子。
但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那一夜火光点亮了半边的夜晚,她的记忆也出了错。
或许是巨大的负罪感让她淡忘了所有的细节,又或是为了活下去在时间的流逝中不断地自欺欺人着。
那夜被带走的,是两个孩子。
而在细作考核中最先找到玉佩的男孩,叫张宛其。
她只是想要活下去。
在这一条路上,她害过了太多的人。
隐去自己的身世,丢掉自己的姓名,充当先皇后宫中一只不起眼的莺。
秋仪想不通兰太妃为何在最后一刻像飞蛾扑火般寻死,直到找到那朵杜鹃花又听到太子的那句呢喃——张宛平活着的每一日都在期盼着结束。
而让人扼腕叹息的,
是她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都不知道有人记得她。
知道她不是江南来的姓李的秀女,知道她不想当兰贵人、兰太妃。
知道……
“她叫张宛平。”
太子不理解秋仪为什么因为那个女人对他有这么深刻的怨恨。明明张宛平才是亲手陷害她进宫的人。
“我说过,兔死狐悲。”
当年是张家,若是再来一次未必不可能是秋家。为了活着互相残杀的孩子也许从姐弟变成了兄妹。就算秋家逃过一劫,秋仪到底也没能躲过当年入宫冲喜。
皇权倾轧之下,焉有完卵?
百姓的命在此时比草都贱。
太子三言两语把自己撇的干净,好像一切都是兰太妃的错。殊不知秋仪看的清楚,用百姓斗百姓,让人陷害人,最后冤冤相报只剩下上位者作壁上观。
玩的好一手移花接木,
不是不怨,只是脊背上踏着的那只靴子没有抬起时,秋家张家都是一样的。
齐坞生看到她滑落的那滴泪,心疼地轻轻啄去。
他将刀拿了回来,转而用自己的佩剑轻松利落地了结了太子。他是用剑的好手,快的几乎没有声响亦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横飞。
他说:“杀了这样的人,未免脏了娘娘的手。”
话音未落,从林中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齐坞生警觉起来,侧身看去。
有几个蒙着面的黑衣刺客突然出现,他们的身形过于熟悉,这番打扮只是欲盖弥彰。
秋仪似有所察觉,她尚看不见只能轻声询问:“有人来了?”
齐坞生嗯了一声,安抚地拉着她的手。
他冷静地询问:“事不关她,我们相斗不要伤了无辜的人。”
刺客中为首之人声音低沉,回复道:“陛下恕罪。”
言毕,没有多话提剑便冲了上来。
这便是连秋仪也不会放过的意思,齐坞生知晓却没有慌乱,单手持剑一手抱着秋仪飞身上马。
瞬间传来刀剑兵戈相碰的声音。
年轻的帝王十分骁勇但是顾及着怀中之人的安危,行动间稍有克制。
秋仪被齐坞生牢牢地圈在臂弯中。
她知道此刻凶险并没有乱动,安静地配合着他的动作。
帝王并不恋战,只是想速战速决带着娘娘远离困境。
回身闪避,他刺倒了两个最近的刺客让包围有了缺口,他猛拉缰绳迅速脱身。
身下战马一路飞驰急跃,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看不真切,眼见着似乎已经甩掉了对方。
可突然,熟悉的破空声又一次响起。
秋仪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身后的人松开了缰绳,又一次将她按在怀中。世界安静下来,但是她却好像什么都听见了——男人压抑的闷哼,和箭矢刺穿皮肉的声音。
她皱了下眉,想伸手将眼上蒙着的布条扯下。
但是齐坞生阻止了她,说:“乖,别看这些。”
他肩膀中箭却并没有停下继续朝着山下奔去,朝云行的军队在半山腰处等候。刺客想必是从悬崖背后一路攀爬上来。
山路崎岖不平,箭上不知是否涂了什么东西。
秋仪只觉得齐坞生的呼吸渐渐不再那么平稳,身后远处的树林中亦传来细碎的声音。
她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
“是暗枭吗?”
齐坞生回答:“曾经是。”
他们如今投靠太子,暗枭密令也无法控制。
秋仪瞬间明白——齐坞生并不知道令牌有两份,太子手中的更为完整。
身后的声音越发逼近,齐坞生圈着她的力气好像也小了很多。
她不顾男人的组织一把扯下眼前的布条,敏锐地看到身后的暗枭已经停止追逐,下马逼近。
电光火石之间,秋仪脱口而出:
“停下!”
齐坞生还有心情开玩笑:“难不成娘娘愿意和儿臣死在一起了?”
她气急,掐了他一下。
看她似乎是认真的,齐坞生瞬间拉住缰绳,在生死关头对她有几近无条件的信任。
秋仪对上了刺客露在外面的眼睛,对方的手指已经搭上了弓弦。
美人做了一场豪赌,
——她猛地撩开自己的衣袖。
细白的手腕上鲜血淋漓,已经愈合一半的伤口歪歪曲曲像狰狞的猛兽。逃亡的三天中,她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忍着剧痛将脑海中的图案一点点刻在了自己的身上。
让被太子毁掉无人能够再次得到暗枭密令与她自己的血肉融为一体。
那些繁复的花纹像藤蔓缠绕在她的肌肤上,有着妖异的美感。
蛊惑着人的视线。
她说:“暗枭密令在此。”
“诸君听令。”
第89章
盛夏,君王已经十日未曾临朝。
京中大臣只知道陛下暑热攻心,许是生了急病。但具体是什么病,这病什么时候好,会不会好,谁都说不明白。
有的人胡乱猜测说齐坞生病倒那日下了大雨,在酷暑中寒凉侵体更是不易好了。
只有勤政殿的宫人知道——君王已经昏迷多日,分明是中了箭毒。
秋翰随手搭理了一下院中妹妹中下的花,他回身望去,清瘦的人影坐在回廊中平静地看向远处。
他时常在想,自己的妹妹沉默时是在看什么呢?
她又是在想着谁?
注意到秋翰的目光,秋仪回过神来微笑:“怎么还不去当值?”
君王病在榻上,手底下做事的人却不能放松。虽然免了早朝,但是各处还在照常运转。
秋翰被发现了也不惊慌,温声说道:“多看看你。”
那日惊魂一刻,妹妹带着受伤昏迷的君王从山中走出。朝云行等人几乎是目眦欲裂地将心思全部扑在了那人身上。妹妹竟然就独自一个人回到了秋家。
可是回来后,她就一直是这样有些沉思的表情。
秋仪知道秋翰在想些什么,也没有点破。反而催促道:“你去国库当值吧,省的人家扣你的俸禄。”
秋翰不在乎地摊手。
“我不讲究吃穿用度,要那么多俸禄做什么?”
他现在也学会了忙里偷闲,不再那么死心眼地连轴转。
秋仪别有深意地看着秋翰因为搭理花草而翻起的袖口,上面一瓣小小的梅花格外眼生。
“成家之后可不能这样想啊……”
清俊的官员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地红了脸,别过头去继续摘着叶子,嘴里还硬气:“不要胡说。”
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妹妹的轻笑声。
他低头去看,原来是心不在焉的时候将枝头的花苞也一并折下来了。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不打自招。
他匆匆放下剪子,脸皮薄的已经是挂不住了。原来还能装装兄长威严,如今手上完全没有绽开的花苞几乎是将他的伪装踩在脚下。
他抬手理了领口让官袍端正,作势要出门。
——秋仪扬声又说:“记得把袖口翻过来啊,不然要让人家笑话了。”
男人耳尖已经红到了脖子,步履匆匆间倒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秋仪坐在原地,看着那繁盛的花园。
她面上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收起,眼中却只有无尽的空茫。
风在此刻好像都停下了。
手心中温热滑腻的触感无论洗多少次都不会消失,她指尖缝隙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中干涸的不仅是自己的血,还有齐坞生的。
暗枭停手,但是箭毒已经深入。
她不停地捂住那涌出鲜血的洞穿伤口,可是无济于事。
她不知道是怎么将人又拖上了马,又带着马与他的人汇合。记忆似乎模糊了那些痛苦的部分,但是唯独没有忘记的,徐启夏和宁同河欲言又止的神情。
这十日她谢绝了所有客人,也没有去国库帮忙清点珍品。坐在此处想将那些纠缠在记忆中的千丝万缕理清楚。
「各不亏欠,一别两宽。」
「此生不复相见。」
她为了在太子府将消息传出去而写下那封信时,唯有这句话是发自肺腑。
齐坞生不清楚她昔年种种的不得已,就像她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她不可。既然互相无法信任说服,不如就承认自己是个胆小懦弱的人,只想着永远逃避下去。
手腕处的伤口还没有完全好,此刻还在渗血。
美人心中烦躁似乎想起身处理,却突然看到了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人。
她的神色一瞬间冰冷下来:“我倒是不知道将军什么时候有了不请自来的习惯。”
秋府不见客。
朝云行翻墙而入不仅是不光彩,甚至算得上小人行径。
她说的委婉,但是明里暗里都是讥讽之意。
朝云行向前走了一步,看到美人警惕的神色只好苦笑,倒是非常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陛下十日未醒……”
“娘娘不如去看看?”
暗枭出手从不会落空,如果不是齐坞生身手了得只怕那国寺的钟声早已经响了九次。
可是尽管如此,那箭矢上的毒太狠太重。
连太医都说……凶多吉少。
秋仪的手腕又痛起来了,她有些疲倦地回复道:“我不通医术,我看了有什么用?”
其实那日她回到府中将腕上的令牌纹样用纸笔誊了下来,连夜交给了宁同河。国库的东西已经理的差不多了,就算没有她也可以一样运作。
如此前朝后宫有她无她,
毫无区别。
思及此,她微微欠身:“有恙在身,恕不奉陪了。”
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朝云行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娘娘莫非真的如此狠心?”
他话一出口,也知自己失言。却心中抱有一丝希望,毕竟——
“他可是您一手养大。”
美人的脚步一顿。
她平静地纠正:“我只养了半年,算不得什么。”
“可是他视这短短半年为此生最为珍重的时光。”
“娘娘亦是他心中唯一深爱之人。”
秋仪被逗笑了。
“我被锁在永宁殿的那几个月,可丝毫没看出来。”
“倒觉得是他恨我入骨呢……”
朝云行见她提到那段日子,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
“可娘娘不也动手还了回去?”
这便指的是她从太医处拿了毒药下在齐坞生的醒酒茶里并亲手喂他喝下的事。只是雪夜中齐坞生毫发无伤,分明是早就看出她的动作。
“是啊,谢谢他陪我演了幼稚的把戏。”
刘伯平在最开始就被识破了身份,只是齐坞生一直不动声色地装作被蒙在鼓里的样子,提前调换了药。最后故意喝醉,实则满目清醒地等着她动手。
没毒的药吃下去,却作出一副被亏欠的样子。
朝云行听了她的话眼中却闪过一丝诧异:“你不知道?”
秋仪看着朝云行的神情,心中有着隐隐的不安。对方的样子就好像是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已经发生,但是她丝毫不知情。
事态脱离掌控的感觉糟糕透了。
“我该知道什么?”
朝云行的思绪瞬间百转千回,明明以那个人什么都要向自己家娘娘邀功讨赏的性格,他不可能隐瞒这么大的事。
如果是朝云行,也一定会用此事作为把柄换来她的愧疚。
可是……
偏偏是那样一个在这段感情中偏激疯狂的人却亲自将真相隐瞒起来。
没有利用这个最好的机会去要挟、逼迫、交换他想得到的东西。
年轻气盛的将军不理解那人在压抑着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无意中打破了一个藏着帝王良苦用心的秘密。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遮掩过去,却发现自己只能无力地张张嘴。
美人平静到诡异的语气询问道:
“朝将军,你刚刚想说什么?”
朝云行抿了一下干涩的唇,心中满是慌张。
没有得到回复,她又一次轻声呢喃。
“朝将军,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
朝云行看着神色苍白的秋仪,又想到此刻已经生死不明的君王。突然生出一种命运弄人的绝望,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让她知道真相。
知道那人藏着的心事。
他有些破罐子破摔地说道:“臣知道的不多,但是陛下上次能够安然无恙活下来的原因,恐怕要问娘娘自己……”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
“剧毒之物和麻沸散,娘娘究竟下的什么?”
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秋仪,不出所料地看到她有些躲闪地垂下了眼。
她说:“都被调换了,两者有什么区别?”
朝云行笑了一声。
“天差地别。”
他斩钉截铁地看着她,不放过美人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他再一次提起这些事的时候,才有一次意识到君王有多么胆大和偏执,竟然将性命全然交给面前这个恨他的女人决定。
可是他又有些同情毫不知情的她。
——被这样的疯子盯上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如果他今日不说,也许她永远都不知道她离永远的解脱如此之近。
她恐怕也不会相信刀柄一直攥在她手中,是她自己心软才会引来怪物的沉沦。
喝下那碗醒酒汤在意识到其中只是麻沸散时,那个疯子是不是高兴的快要死掉了。因为他意识到了她的心软,看穿了她最后的动摇。
——她舍不得。
就像是最香甜的诱饵,让已经准备成全她的恶犬突然后悔了。
并且再也不会放手。
朝云行说:
“若我告诉娘娘,他没有换走那份毒药呢?”
齐坞生在知道她的计划之后确实做了准备,他撤走了永宁殿和宫门处一半以上的守卫。故意在元宵宴上喝的酩酊大醉。
麻沸散被换成了普通的甘草,但是那烟粉色的剧毒之物他却并未动过。
「娘娘在这里呆的并不开心,朕想知道怎么会让她开心。」
朝云行记得当时自己已经被气的发疯:“如果她真的用了毒药,而你真的死了又怎么办?”
将军在思考齐国的将来,在担忧一切恐怖至极的后果。权衡利弊想要用这些阻止那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疯子。
所以才会问:“如果你真的死了会怎样?”
然后他得到了认真却荒谬的答复「那她就会开心了。」
在那一刻,如果她真的觉得只有杀死他才会解脱。
——那么他甘之如饴。
可是幸运也是不幸,这个疯子没有得逞。
他因此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不舍得他死,所以得意地将这个秘密藏在了心里,无数次地咀嚼这甜美的诱饵,如魔般痴嗔。
她的心软也像柔弱的猎物无意识地向猎犬透露了行踪,献上了自己的把柄。
所以再也退无可退。
第90章
勤政殿暗香泠泠,似乎焚了很厚重的檀香。
纱幔摇晃人影憧憧,来往的人皆是低着头行色匆匆。脚步声被厚重的地毯全部吸附,安静地好像此地已经与世隔绝。
又好像是深渊中用蛛丝勾成的茧房。
行走在其中,所有的动作都失去了声音。
人连自己的心跳都无法听见。
好像是把魂魄抽出来放在了一盆水中,只能在慢慢的摇晃中窥见外界存在的痕迹。
这才发觉自己并非是世间留下的最后一个生灵。
勤政殿的香太浓了。
浓的让生人一踏进啦就会被熏的喘不上来气。
但是秋仪却仍能敏锐地察觉厚重香料下掩盖的艾叶的气息。
“已经熏艾了?”她将身侧的帕子抽出来搭在徐启夏手中的铜盆边缘。里面晃晃悠悠地盛着清澈见底的水,她可以从中隐约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齐坞生受的是箭伤。
按照医家惯例是本不能用这样疏通气血行驶的药,毕竟若是让伤口崩裂无法愈合,那么人离大限的距离就不算太远了。
可与之矛盾的是,真正让帝王昏迷不醒的是箭上的毒。
如今熏艾只能猜测是要强行活血,好让毒物离开心脉。
箭伤、箭毒。
二者相生相克,牵一发而动全身。
射箭之人用了十足十的狠心,分明是抱着绝后患的念头。
用艾草,赌它能够将剧毒之物引开在血流而死之前将人救回来。
——换句话说,死马当活马医了。
徐启夏也没有瞒着,点头回复:“第五日就用艾叶了。”
秋仪的心一紧,她虽然料到这伤势危重棘手。却没有想到齐坞生自己竟然只能撑到第五日,连一半都没有过。
她抿了下唇,似乎想撩开面前的纱帐看一眼。
徐启夏伸手阻止:“当日陛下吩咐过若是他不见好,便不能让娘娘瞧见。血腥气太重仔细冲撞了您。”
美人顿住,她心中有疑虑。
“若是不让见,为何又要让朝云行千方百计劝我过来。”
徐启夏微微欠身,“娘娘勿怪。”
原来朝云行的举动是这位总领太监亲自授意的。
徐总管神色自若,引着她从相反的方向进了暗室。太监保养得体的手点燃了墙上的红烛,将整间屋子的全貌展现出来。
秋仪这才发现脚下绵软的触感竟然是一张铺满整间屋子的皮革地图。
徐启夏吹灭了手中的灯笼,娓娓道来。
齐坞生在事发的前一夜做了无数的准备,京西军营、国库事宜、卫戍兵符……无论是秋家宁家还是朝家都接到了独自的密令。
帝王清清楚楚谋划了所有的时间节点,异常缜密精确。
而且事情也确实如他所预料的一样,这些做事的人似乎只需要依照君王事先的吩咐行事就可以将这场闹剧彻底收尾。
因此才会出现君王虽十日未曾临朝却依旧万事妥帖的情形。
京中原本错综复杂的局势被简化成了一盘棋局。
而从始至终都只有齐坞生一人执棋,那些环环相扣的制衡与博弈好似是他与自己对弈的产物。精妙绝伦,毫无纰漏。
这本是一件好事。
可是秋仪听后却意识到总领太监的暗示:“他的安排,只到第十日?”
徐启夏抬眼看了她一瞬。
语气还是十分镇定。
“是的,第十日陛下吩咐的是让朝将军将您请进宫,而由奴才将此物转交给您。”
无论是朝云行、宁同河还是徐启夏。
齐坞生身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在特定时间需要完成的事,而他们彼此之间并不知晓对方所接到的命令。
今日要见秋仪的不是齐坞生,而是徐启夏。
朝云行误解了密令的深意,只看到了表象。可是阴差阳错间却说服了她来到此处。
总领太监跪下,恭恭敬敬地从桌椅后的暗格中抽出一枚方正的木匣。
这东西似乎是由天山脚下上好的紫龙乌木制成。
紫龙乌木生长在极寒之地,十年才能长成小指粗细。这木匣却是由一块完整的成木挖空制成,没有丝毫的拼接缝隙浑然一体,莫说百年就是千年也是有了。
秋仪一打眼就认出了此物的珍稀异常。
可是她却并没有将注意放在这东西有多么难得一见,反而脸色有些苍白。
不同寻常的贵重木匣和没有缝隙的整体。
这无声宣告了此物的用途——
皇家遗诏。
她按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弯了一下,似乎想向后退。
“国丧并非小事,他还没有……”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在场的人却心知肚明。
徐启夏跪在原地,手中的木匣又举的高了几分,“陛下如此吩咐定是有他的缘由,还请娘娘开启。”
他的心中一片宁静。
这圣旨中的内容他看过、读过。除了最开始的震惊便是无尽的敬佩。
一个君王能在明知自己有可能命丧黄泉时分依旧用这么大的心力去保下所爱之人。
他无话可说,只能竭力成全。
秋仪翻开明黄的圣旨,上面每一个字都无比刺目。
「王草临于舄,宸启居于舸。仰奉慈颜则宣明孝治。皇考柳氏出身名门,柔嘉表度,德冠后宫,诞育元良。仍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谨上尊号曰皇太后。」
……
当今圣上之所以为人所诟病“来路不正”,只因为无数传言说他的生母是先帝醉酒宠幸了一个乐坊中柳姓的宫女。
殊不知这是小人偷龙转凤的污蔑。
齐坞生的生身母亲是大齐名正言顺的皇后,周家的嫡女,从紫禁城正门里抬进去的中宫。
他和太子流着相同的血。
所谓生母不详,只因乐坊中从来就没有什么柳氏。
被临幸的宫女在永叙四十三年的秋日就被打发了出去,所有的阴谋都是继后所为。
单看朝云行昔日的振奋,就知身世沉冤得雪对皇位稳固、史书工笔所看重的“正统”一说有多么至关重要。
可是齐坞生在遗诏中没有提及。
他认了自己是宫女所生,认了“柳氏”的存在,只因他要用帝王生母和皇太后的双重身份保下最为惦念的人。
“改了姓氏,增了十岁。”徐启夏看着她的神情,轻声补充。
生、母。
这两个字兜兜转转在舌尖,却好像是石子一样硌的人不能安生。
朝云行曾经在对弈中预言如果齐坞生想明白两个问题,那么一切事情都将迎来转机。
可是何其困难。
让一个擅长杀伐的人意识到秋贵妃曾经的不得已和她的良苦用心,让一个冷漠无情的人知道自己一直是她用心庇佑的孩子。
这就像逼迫自私的乞丐分出自己最后的一块馒头。
没有人想到他会退让,会放手。因为这违背只知掠夺和索取的野兽天性。
他成长于泥泞之中,万事不同于常人。
谁也不知道齐坞生是否想清楚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但是他却竭尽全力地给出了世俗中最深情的人也无法做到的承诺。
没有什么比这封密诏更为直接地将一切遮掩撕碎,将粘连在一起的爱与恨变成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炙热的骄阳之下。
——只字未提爱意,却将爱融入骨血化作笔墨写进每一个笔画之中。
长在深渊中不通世俗的怪物用自己的方式剖白他自己的心脏。
他在摸索,他在琢磨,他在改变。
在最后的最后,他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人。只是这种醒悟来的太晚,晚到不能亲口说出,只能借着一封没有丝毫温情的遗诏流露那从未出口的悔意。
比起拥有年少时的那惊鸿一瞥的美丽蝴蝶,
那个执拗的孩子选择在触碰到她的翅膀后又亲自将她捧到他所能到的最高处。
在最后的最后。
藏起那些狂妄的侵占欲,收敛残暴的手段。
「违背了我自私的天性,去爱你。」
他说: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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