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从暗室中走出,脸色如常看不清情绪。

    徐启夏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

    她倾身走到榻边伸手去探,方才徐启夏端着的清水已经冰凉彻骨,冷的像刚从井中打出来的一样。

    滴滴水珠从她纤细的手指上滑落,打湿了身前的裙摆。

    她这才意识到带的帕子已经在来时放在了水中,此刻全然不能用了。

    秋仪并未懊恼,只是撩开了内室的帘子。

    美人没有回头,低声吩咐道:“再打一盆回来。”

    徐启夏给了身后侍奉的宫人一个眼神,懂事的立刻上前将这盆水撤了下去。

    这位总领太监此时倒并未阻止她前去看了。

    秋仪看着这个相貌平平的太监,突然觉得就连她也小瞧了此人的心计。

    谨慎如此,难怪能年纪轻轻坐到这个位置上。

    若说永秀是永宁殿娘娘身边一条阴毒的蛇,是赞许了他的手段,却也暗示了他狭窄的心胸。万事只要是有坏主意都能让人一眼瞧出来。

    人们怕永秀,却也轻贱他。

    可是徐启夏是君王身侧的一条狐狸。

    永远轻轻舔舐着自己油光水滑的皮毛,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迎来送往的表面功夫做的极好,跟在强硬的帝王身边能够谁也不得罪,该办的却也都办了。

    左右逢源,夹缝求生。

    她刚来时,徐启夏拿不准她的主意。

    生怕她再谋害了病榻上的人。

    但是顾及着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他又未曾明说。只是搬出齐坞生做那保命符——「陛下不愿让您得见病容。」

    齐坞生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话只能是徐启夏用来蒙混过关的托词。

    而等她看了密诏心下动容时候,他又松口让她见到人了,还吩咐宫人把那盆冷透的水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

    明摆着是让她多少照顾几分,就算是做做样子也好。

    这样又在帝王心中邀了一笔功劳。

    他把自己的心思藏的太好,原先跟着先帝御前的黄德全时丝毫不见此人这样玲珑剔透的乞巧心。只是默默当着师傅身边最哑巴的徒弟。

    想到这,她只能感叹齐坞生的眼睛实在毒辣,能将这样的人收为己用。

    美人打量着徐启夏低眉顺眼的样子,却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电光火石之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眼神中满是讶异。

    漫天风雪、蒙着黑布的宫灯。

    跟在身边的永秀、等在中宫外的御前太监们。

    两年前已经被模糊的记忆突然涌入脑海,无数个原本陌生的人脸变得具象,光影明暗交错,但是其中一人的脸此刻无比清晰。

    宫变前夜,黄德全亲自领路带她处理了周皇后。

    “……你,是不是见过我?”

    秋仪下意识看向床上昏迷的男人。

    他高大的身躯已经消瘦许多,裸露在外的伤口上还渗着鲜血。也许是他本就年富力强,此刻如忽略那厚重的血腥气,他只像是沉睡了一般。

    徐启夏笑呵呵地说:“娘娘近在眼前,怎么会没见过?”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

    秋仪摇头还想说些什么,只见那打水的宫人将新的水盆已经送至殿中。

    她只能压下心中的疑虑。

    如果徐启夏真的是宫变那夜跟在黄德全身后的那个徒弟,那么他有一万次机会可以告诉齐坞生她的去向。他没有任何理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而并未像新帝邀功请赏。

    将手放进水中投洗帕子,那滚烫的水染红了她的手指。

    齐坞生躺在那里,眉眼间的样子和记忆中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她好像很久没有如此认真地瞧过他的容貌。

    多年前在永宁殿,他练剑时伤到了自己。她就每夜点上小小的宫灯走到偏殿,等推门而入的时候再将灯火熄灭,免得惊醒了睡梦中的小孩。

    可是直到元宵惊魂的那夜,齐坞生才告诉她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那时候没有光亮,她就只能摸索着将帕子放在他的额头。

    白日里她和皇后斗、和太子斗,满心满眼地想着如何活下去,所以也没有仔细端详过十九殿下的样子。

    唯一记忆深刻的就是那黝黑晶亮的眸子。

    总是盯着她,像一条呆笨的小狗,走到哪就跟到哪。

    后来的这些,怨恨和慌张恐怕占据了上风,她也忘了去看看自己那么用心养的孩子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

    周氏当年唯一的嫡女是何等的风华绝代,她唯一的儿子也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只是世人都过于在乎他的出身,又畏惧他铁血强硬的手段。

    这位君主英俊的相貌倒是少有人提及。

    秋仪撩开他额前的碎发,将帕子洗了又洗,最后确定不会烫到之后替他放在了额头上。

    等到安静地做完这些,她就轻声慢步走出殿外。

    徐启夏和一辆马车已经恭候在那了。

    美人被扶着上了马车,回身看去巨大的勤政殿端正地矗立在那。所有的建筑棱角分明不见丝毫温度。更不要说有丝毫的怜悯可言。

    有人生死未卜,有人担惊受怕。

    但是这座诺大的皇宫中没有一人是因为真的担心帝王的生死。他们只是不想再经历一次变革,不想落入混乱的交叠之中。

    宫里的人,最少见的是真情,最不重要的是真心。

    她想放下帘子,徐启夏却突然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娘娘没记错。”

    “奴才确实在一个不该见到娘娘的时候……见到过您。”

    秋仪的眼神暗下来,她的神情躲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反而是徐启夏,他手中的宫灯将他平静的眉眼映照分明。外人根本不可能从他的神情中读出来他究竟隐瞒了一个怎样的秘密。

    美人轻声询问:“徐公公既然撞见了,为什么不说呢?”

    徐启夏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君主视眼前人为毕生所珍视的宝物,连他自己也不能伤害这位娘娘半分。单看那封遗诏,还有勤政殿暗室中那几年来上千幅的画卷,就可以窥见作画之人的心意。

    君王的爱是不能用曾经在皇室中见到的帝后之情来衡量的。在这份情意中,眼前美人的喜怒哀乐早已在他自己的不知情的时候重于了一切。

    为她,他甘作裙下之臣。

    旁观者清,他跟在黄德全身边一直看的明白。

    秋贵妃为了自己远在仆地的孩子向皇帝进了多少的言,费了多大的心力都落在这御前之人的眼中。

    无理取闹不通情爱的恶劣孩子不知道自己是被命运眷顾的,也并不知道自己一直所执着的人其实早已陪在他的身后。

    秋贵妃和十九殿下的困局不在她,而在君王。

    他要认清楚这是一颗活人的心,而并非是如王权一般冰冷的东西。侵占和掠夺不可能得到心爱之人,只有学会退步,学会回头去看才能发现被自卑所忽略的那些所有被爱的细节。

    等到误会解开,二人终有和好之日。

    帮助帝王找到诈死出逃的娘娘固然是功劳一件,可是却忽视了最重要的问题——这是对昔年秋贵妃的不利。

    他能够从众多人中活下来走到今天不是因为长袖善舞、不是因为左右逢源,是因为他看穿了君王内心最深处所最为在意的软肋。

    在君王和娘娘面前,他选择依照君王的选择,所以他也如此行事。

    徐启夏从未点破,但是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要想做好陛下的奴才,就要先做好娘娘的奴才。”

    他的语气平常,但是字字诚恳。

    他选择此刻说出来,是因为只有她才能将欺君之罪一笔揭过。

    所以他在赌。

    赌自己当年的一念之差没有错。

    从看到那封遗诏起,他的心就已经安了大半——在齐坞生的心中,爱她这件事已经重于帝王的性命。

    徐启夏没有看错。

    总领太监的头很低,低到已经紧紧贴在了地上。那一天已经近在咫尺,取决于眼前之人什么时候愿意承认帝王的改变。

    美人定定地看着他,笑了一声。

    她将马车的帘子放了下来,什么都没有说。

    骄阳正盛。

    一个已经满头白发的老者坐在院中,他周围的花草侍弄地极好,在盛夏中发出馥郁的芳香。

    秋父辞官后,秋翰慢慢走到了他曾经没有走到的位置。他的女儿在前朝后宫都有一席之地。

    他已经没有什么遗憾可言。

    于是在亡妻的长眠之地修了一个小小的宅院,终日养花弄草将昔年没有做到的陪伴一一还了回来。

    午夜梦回,他再不用从东街赶到此处。

    直接席地而坐喝的酩酊大醉,只因他已经在离妻子最近的地方。

    看到许久未见的人,他眼神中盈蕴着泪光。

    唇瓣开合几下都没有说出话来。

    最终他长长出了口气,摩挲着女儿的手:“是为父对不住你。”

    无论多少次回想起,他心中都有无尽的遗憾。

    一个是少年时为了考取功名疏于对妻儿的陪伴,因此秋夫人早逝后抱憾终身。

    第二个便是中年时官职低微,因此才叫奸人肆意欺压,让女儿深陷险境。

    好在如今苦尽甘来。

    他拭去眼角的泪水:“如今,再不会有人平白要你的性命。”

    秋仪没有提及太多,反而开口询问:

    “父亲还记得当年的张家吗?”

    秋父怔愣一瞬,又是眼眶一红。

    当年他费尽心机保下了张家,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让老友死于非命,只剩下两个孩子不知所踪。

    老人犹豫一下,眼中带着微微的希冀:“你……这些年见过他们?”

    秋仪本想说些什么,但是对上父亲的神情时鼻尖一酸。

    她垂下眼,硬撑着勾了下唇角。

    “是,我见过他们。”

    “张宛平在江南找了个好人家,张宛其跟着姐夫做些买卖。”

    秋父的泪一瞬间落了下来。

    “好好好,总算这吃人的世道做了些好事。”

    他说:“我总惦记着,那么小的孩子得吃多少苦啊……”

    秋仪的眼眶也红了。

    她说:“是呀,苦尽甘来了。”

    勤政殿,

    天光透了进来,有人的睫毛颤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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