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的梁家院子好似安静了。
招凝站在屋外的池塘边,怀里抱着一小方盒,盒子里放着十六年来的生辰礼和节礼。
她站立许久,像是做了某种决定,低头打开方盒,盒中被塞得满满当当,流光溢彩,她只在其中取出了两物,一枚太古雷纹绘制的匿息秘宝,一只青竹锦禾簪。
青竹锦禾簪是笄礼所得,是神仙赠予,虽看似普通,但招凝尝试过,其暗藏的灵力和杀机是普通灵宝都没有办法比拟的。
取好两物之后,招凝阖上方盒,转而沉默着将方盒沉入池底,池面起波澜,隐隐有灵光浮荡在表面,或许有人路过此处就能察觉到异常,只是由谁所得,招凝并不在乎了。
她回到房间,坐在铜镜前,铜镜里倒映着清灵静然的女子,一身肤色白皙如凝脂,眉间一点红叶衬着瑰艳。
可就在这时,她却手持玉簪猛然刺入了眉心,起初是一滴血的渗出,紧接着汩汩而淌,染红了玉簪与手。
疼痛丝丝密密的向四周蔓延,那是有外物钻进颅骨的疼痛感,完全超出了寻常凡人忍耐的极限,她无法直身坐在铜镜前,一臂强撑着梳妆台,牙紧咬着唇,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玉簪下划,撕开寸余的口子,一片红叶飘落下来,于此同时蚀骨的阴寒与绞心的疼痛向全身蔓延,能感觉到体表部分区域,泛着灼热,那是胎记重现的表现。
直至红叶从眼前划过,她才收手,两手撑着梳妆台,支撑着身体不瘫下,脑袋低垂着。
鲜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台面上,大椿之叶本赤红之色更添几分血色。
荧光晕染着,静静安放着,即使被强行剥离,也没有丝毫影响大椿之叶的功效。
就这么支撑了许久,招凝适应了身体里的痛苦,她缓缓抬起头来,铜镜中倒映的人儿失去光彩,一半血色覆面,一半暗沉胎记,好似人不人鬼不鬼。
她尝试坐直身子,第一次并没有成功,第二次才半倚着扶手直身离开梳妆台,右手还握着青竹锦禾簪,鲜血牵动着其内暗藏的杀机,她卷着衣袖一点一点擦拭着,直至玉簪重新恢复崭新模样,她照着铜镜,像是寻常梳妆一般,将玉簪插入发间。
铜镜中映照着她的眼,毫无情绪并绝不犹豫。
直至眉间的伤口愈合,不再有鲜血渗出,她这才起身,脚步几分虚浮,洗漱更衣打扫,抹去那些血迹。
三天的时间,足够梁家安排好一切。
第四天的寅时初,招凝早早起身,坐在铜镜前,用鬼面叶的汁液和着水粉抹在胎记上。
鬼面叶是用来制作幻形丹的材料,它本身具有一定的幻化作用,涂在面上可以和周围的皮肤融为一体,只是叶面有毒,需要经过丹火仿佛炼制才能祛毒,否则长久残留皮肤上,会毁容毁颜。
很快,面上胎记掩去,整个面色稍显惨白,沾红的笔在眉间画下红叶花钿。
有脚步声在门口犹犹豫豫,但很快还是推开了房门。
“招凝啊,到时间了。”梁冀的声音响起。
招凝从内间走出来,梁冀的目光都不敢看向她,许是这般做法当真让他愧疚却无可奈何,招凝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封信,“请帮我转交。”
信封上写着“梁玄狄亲启”。
梁冀一怔,这才抬眼看招凝,昏暗的光线并没有暴露出招凝面上的苍白,“有什么话,爹可以帮你转达,这信……”
“您帮我送到就可以了。”招凝勾起一丝笑,笑意不入眼,“您若是觉得招凝会说什么不该说的,可以打开看看。”
梁冀顿了顿,干笑着将信封塞进衣袖你,“既然是给狄儿的,我这做爹的还是不看了,我先送你到码头吧。”
招凝只是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奇怪的意味,好像再说,希望你最好早一点。
但梁冀显然没有注意到,只微驼着身带招凝往外走。
梁毅和方姳已经在外面等着了,看见招凝顺服的走来,笑意很是明显,并没有发现招凝妆感上的异样,甚至觉得更加秾艳三分。
“四侄女当真是乖巧,你放心,叔伯会为你在祖爷面前多说两句,待十年后还能好好出来。”梁毅说着。
招凝似是恭顺,微微一礼,“望十年后再见叔伯。”
这句话大抵对梁毅来说不过是一句告别和招呼,他无甚在意,率先走出大门,梁冀唯恐梁毅忘了此行的根本目的,小跑到梁毅身边说着,“二弟,你可千万别忘了纳心丹的事……”
梁毅笑着,“兄长若是不放心,不如跟小弟上玄阴岛。”
梁冀一听这话,犹豫几分,最后还是迟疑着,“算了,我还是不去了,我一个没有修为的,去也说不上话。”
两人边走边说着,方姳就在招凝耳边小声叮嘱着,叮嘱的内容无非是那些如何伺候人的把戏,听起来只觉令人生呕。
但招凝全程眉目都没有动,乖巧的像是认命的人偶。
直至到了码头,一只小型灵船已经在等着了,灵船上站着两人,态度高傲,方姳上前两步,唤得是“堂兄”,想来是方家本家的人。
其中一人抬头瞟了招凝一眼,“模样倒是不错,难怪祖爷和恒少爷会答应,就是不知道能活多久,呵——”
另一人调笑着,“没有修为的凡人而已,一个换一个罢了。”
他甚至挑眉看了一眼方姳,“还是提前准备好下一个吧。”
饶是方姳听到也不由得皱了皱眉,梁冀两手互相捏着,这是他忍耐的表现,可是直至招凝跟着梁毅夫妇上了灵船,他还是选择忍耐。
他站在码头上,灵船即将起航,他喊道,“招凝,别怕啊,十年很快就过去了。”
招凝抬眼看他,目光里凉得如秋日寒潭水。
梁冀下意识打了身哆嗦,想想觉得那眼神好像有报复降临在自个身上,可是想一想,当年的尊者也说她从此之后就是梁家的私生女,更是说可能几载就会死,他养大至今已经是不错了,而今不过是走了梁家女应该走的路。
他按捺下那点不安,再次向梁毅喊道,“不要忘了,二弟——”
灵船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大泽上。
梁冀叹了一声,背着手往回走,街道上不慎撞到了一个心情不虞的筑基修士,险些被打了一顿,硬生生靠着自己之前做家主的圆滑才免遭平白祸事。
他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耽误了这么一段时间,回到梁家小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梁冀刚走近梁玄狄的房间,梁冀夫人的声音便传来,“怎么样,还顺利吗?那丫头可还听从安排?”
“四丫头想来温顺。”梁冀闷声说着,走到梁玄狄的床边,瞧见梁玄狄正在走神,只觉梁玄狄连遭打击已经没有什么求生信念了,又想着招凝之前还特意跑来征求梁玄狄的意见着实是不妥。
他想了想,出声唤回梁玄狄的意识,“狄儿啊,招凝已经走了,他给你留了一份信。”
梁玄狄目色中有愧疚、有意外还有隐隐的期待,在想莫不是招凝最后还是选择了他的建议。
他用眼神催促梁冀,梁冀从袖袋中取出那份信,梁冀夫人看了一眼信封,没有说话,大抵也觉得已经将人逼到这样地步,一封信而已并没有什么。
信封拆开,随着信纸抽出,一片纤薄的红叶掉落在梁玄狄身上,梁玄狄只瞧见那一抹红,瞪大眼睛,而通天灵宝已经在他意识里告知,那就是大椿之叶。
招凝顺服了梁家的安排,却还是把大椿之叶留给他,这是为什么?
梁玄狄忽而不懂了,可是看着那一抹红,又觉得希望近在眼前,激动坏了。
梁冀对那红叶本不在意,但梁玄狄的目光太过炽热,正准备要拾起那红叶,却见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那红叶竟然消失了,紧接着,梁玄狄身上泛出如红叶般细微的荧光。
“狄儿?!”梁冀夫人察觉到梁玄狄的异常,紧张而惊慌的喊着,“出了什么事,那丫头难道借信害你?”
梁冀一时间抓着信都不知所措了,可梁玄狄突然身体一抖,这样的抖动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夫妻二人又惊又喜,很快,梁玄狄一吸声,竟然坐了起来,他动动手脚,看了眼双手,自己都不敢置信,“我……我真的能动了。”
“狄儿?!狄儿,太好了!”梁冀夫人大喜过望,扑身便将儿子抱紧怀里,梁冀更是掩面欣慰。
梁玄狄却是赶忙说道,“不是招凝害的我,是她留下的大椿之叶让我能行动了,爹,娘,快去把招凝喊回来,不需要纳心丹了!”
梁冀愣了,“可是方家的灵船早间就已经驶离安绥岛了,现下过了五六个时辰,怕都是要到了。”
“诶?!”梁玄狄大叹一声,不管不顾就要冲出去,可是脚刚触地,就因为数十日的封禁而软麻无力,直接跌坐在床下。
“狄儿,你小心一点。”梁冀夫人心疼着,“那丫头想去就让她去吧,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通天灵宝操作下,封禁之力以大椿之叶为媒介,全部纳入丹田之中,他此刻也和梁冀一眼是个没修为的凡人,他也不可能直接冲出安绥岛。
但梁玄狄觉得不对劲,那日招凝明明很抗拒他的两个提议,为什么今日好像又完全顺从那两个提议的安排,不仅把大椿之叶留下了,而且当真要去见方恒了。
这么一想,越觉奇怪,他连忙问梁冀,“招凝的信呢?”
适才的变故中信已经飘进了床底,梁玄狄好不容易够出来,展开一看,眼眸越睁越大。
只见信中写着——
“大哥:十六年恩情,招凝愿意救你,至此之后,招凝与梁家恩情尽断。最后,留一个提醒给大哥,早日离开安绥岛,离开梁家。否则因果牵连,一切皆空。”
“她……她这是什么意思。”梁冀夫人也看到了信中的字迹。
“她,难道是想报复梁家吗?”梁冀想起招凝离开时的眼神,那股子凉意到现在也让他心底一寒。
梁冀夫人却否决他,“她不过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如何能报复的了整个梁家,就算她要借方恒的势,她不该感激梁家把她送到方恒身边吗?”
梁玄狄此刻脑袋仿佛要炸开了,他抱着头,捏着信纸,脑中思绪万千。
他并不是很了解这个妹妹,但是这个妹妹向来安静,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废话,既然她这么说,必是可能有什么祸事会牵连到梁家,难道招凝真的要借助方恒让两家反目?
“不行,我们还是得走。”梁玄狄骤然站起身,此刻他没有修为,贪生怕死的本性暴露出来,“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没办法在梁家待下去了,我现在修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不靠梁家也联系不到那位霓光派的真人,可是梁毅那阴险狡诈的小人绝对不会帮我们的,我们最后可能还是会被逐出梁家。”
“不会的。”梁冀并不接受这样的事实,“到底是一家血脉啊。”
梁玄狄懒得与自家虚荣且愚钝的父亲多说,只求娘亲,“娘,现在我们三人只有您还有修为了,快走吧,不然可能真的来不及了。”
“好,好,只要狄儿想到哪里去,娘都支持你。”梁冀夫人没有再犹豫。
转而就去收拾东西,三人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梁家小院,小院中隐藏的族老注意到了他们的鬼祟。
“梁玄狄这小子怎么站起来了?”
“站起来又有何用,修为没有恢复,还只是废人罢了。”
“他们想要去哪,深更半夜,也不怕扰了岛上前辈。”
“瞧着要逃,大概猜到家主没打算给他们东山再起的机会,算了,走就走吧,反正也影响不了梁家了。”
“……”
霓光派的阴风洞是一处小秘境,不在霓光派派内,而是在大泽中一处玄阴岛上。
岛上有几名外门弟子驻守,并按时巡视。
接近傍晚的时候,灵船隐隐能看见玄阴岛的轮廓,灵船却停了下来,方家的两人向高空遥遥一礼,余下几人才看见高空中驾云站着一中年男子。
“我儿要的玩意儿呢?”
梁毅笑着道,“这就是我们家四丫头,惯来温顺乖巧,想来满足恒少爷的要求。”
“是吗?”中年男子声音轻浮的飘下来。
而后向下一伸手,一只无形的大手隔空扼住了招凝的脖颈,她没有振动,任凭吊在半空。
那人好生打量了招凝一会儿,“瞧着模样确实不错。不过,我儿什么仙子美人没有见过,前一阵送去解闷的小仙子不过三日就自戕了,着实扫我儿的兴致。一个凡人女子,本座本是看不上的,方姳这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方姳含笑恭敬一礼,“祖爷说笑了,为祖爷分忧,是我们该做的。只望恒少爷这十年紧闭能过得舒心些。”
“嗯。不错,你这丫头还想当年在族里的时候讨人欢欣。”说着,他目光再次落向招凝,勾了勾嘴角,邪笑一声,“小家伙,多活几天,别枉费了你们家主的心思。”
话音落下,转而挥手一抛,下一刻,招凝便被一股力量裹挟着扔进了玄阴岛。
招凝刚落在玄阴岛沙滩上,就见两个霓光派的弟子居高临下的站在身边,他们的神色很是不好。
无视招凝互相吐槽着。
“这方管事怎么又送进来一个女的,这次甚至都没有修为。”
“许是上次那仙子失踪,那小家族闹腾的很,方管事懒得再遇见那烦心事。”
其中一人提溜起招凝,招凝勉强站起来,便被他们推着向前走,他们两边走还边继续着。
“你说这方管事也是嚣张,宗门让他儿子好好禁闭,他就心疼自个儿子在阴风洞里难捱,变着法子的往岛上送女子。这要是被宗门发现了,我们这些看守玄阴岛的岂不是要跟着倒霉。”
“方管事掌管外门一应任务贡献,你要是敢多说什么,还不等着宗门发现,你就被方管事折腾死了,难不成你想什么修炼资源都没有,只一个劲的熬时间闭关苦修?而且你忘了这方恒有什么毛病吗,不知道从哪里搞到古怪的特殊体质,每隔一段时间就发疯,发起嗜血食人,没有这些送进来的女子,你想自个沦为这家伙的发泄物?”
“行了。我们也不过就是做个任务,晚上就能回宗门了,到时候就和我们没关系了。”
招凝垂眸,他们的交谈都飘在耳边,丝毫没有避讳,大抵是觉得招凝不过是个将死之物。
但招凝此刻心底却有一丝欣喜,这样凶残暴戾的一个人必不是一直守护她长大的神仙,那天出现的“方恒”也许只是她误会了。
阴风洞处在岛中央的一处天坑里,还没有抵达坑边,风就裹着阴冷、血腥和腐臭传来,风从坑里传出嘶吼般的声响。
其中一人往坑边向下看了一眼,意外的挑眉,“今天好像有点安静。”
他朝招凝勾起怜悯的笑,“小丫头运气不错,你们方少爷今天没发疯。”
另一个人推了推招凝,将招凝推到坑边,冷声警告着,“进了阴风洞,就别想跑出来,给自己留个体面。”
说着自己都不愿意在阴风洞边缘带着,直接将招凝推了进去。
好在天坑边缘在阴风常年的风蚀之下并不锋锐,招凝沿着边缘,避开几处凸起的岩石,这才跌落在底部。
下落之时不绝,站在底部抬头向上看连一丝光线都感应不到,底部的风更冷冽了,冰寒席卷全身,腿脚都有些颤抖。
招凝抱着双臂,一步一步地往里面挪,阴风洞的表面有些许晶砂,晶沙泛着星星点点的荧光,洞里并不昏暗。
这也让招凝更加看清了阴风洞岩壁上无数的划痕以及陈年的血迹。
越往里去,这些划痕便越密集,偶尔还能瞧见岩壁上有前人刻画的文字或者领悟的道法,这里其实是一个阴风磨砺心性之地。
洞里的风一阵又一阵,招凝刚刚深入几分,阴风又起,径直将她卷裹着吹响一处岔道,招凝触及岩壁掉落下来,风灌进衣服里,寒意让身体不断的打颤,她抱着自己歇了好一会儿,又撑着岩壁站了起来,往这处岔道深处去。
没走几步,招凝脚下碰上什么东西,缩了缩脚,即使心中有预期,还是被吓了一跳,那是一只颅骨,再往深处去,各种断肢残骸冲击着眼。
招凝咬牙,并没有退缩,再前进三四十丈,阴风裹挟着腐臭之气冲来,有了之前经历,这一次招凝抱着断石勉强避开了狂风。
但狂风却裹挟着什么东西到了她脚边,低头一看,又是一只头颅,不曾腐烂的、女子的脑袋。
招凝能猜出,这只头颅应该就是岛中巡视两人口中的仙子,仙子死不瞑目,面部受到重创,凹陷和淤青已经让她姿容不再。
她紧了紧拳头,微扶过胸口,没有再停留,继续往深处去,头颅和腐臭告诉她,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果不其然,半盏茶后,在拐角处,血色覆盖了晶砂,遮住了荧光,以致于内部的晶砂光芒投射出一道人的阴影。
招凝顿了片刻,右手藏在袖子里,一步步地向前走去,拐过拐角,略宽的区域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他不远处堆叠着一些尸体,都是新鲜的,他的衣袂上还沾染了大片大片的血色和肉糜。
可招凝却再一次僵住,只看着那人背影,仿若又和心中高大温和的神仙重叠,可是能站在这里的还能有谁。
那人大概听到声响,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还是那张傲慢、阴郁的脸,偏生眼睛是温和的。
“方恒?”招凝询问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人勾起一丝笑,以致于阴郁都驱散了几分,可是这像是在默认。
“你见过我吗?”招凝又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声唤她,“来。”
这样的方恒越来越向着心中的人靠近,以致于招凝心跳都慢了几分,仿佛被阴风洞的寒凉冰住了。
她缓步走近,直至走到那人身前,抬头看他,却见他伸手,指腹抹掉她脸颊上附着的鬼面叶汁液水粉,那不该被轻易被抹去的,可是现在此事已经微不足道了。
“这胎记深了几分。”
短短七个字的呢喃却在招凝心头掀起惊涛骇浪,这是变相承认。
招凝的胎记只在一岁出现,后来被大椿之叶掩盖,许多人甚至不知道招凝有过大片的胎记。
可面前的人知道,他甚至知道深了几分,他从那时候就在了,除了一直守护在身边的神仙,招凝没有其他的答案。
“前一阵送去解闷的小仙子不过三日就自戕了,着实扫我儿的兴致”、“古怪的特殊体质,每隔一段时间就发疯”、“没有这些送进来的女子,你想自个沦为这家伙的发泄物”……
这些对于方恒的评价不断地回荡在招凝耳边,她没有办法将心中的神仙和方恒联系在一起,可是好像又有一个声音再说“说不定他就是因为每隔一段时间发疯所以不现身,说不定他不发疯的时候是温和的,而发疯的时候就是一个畜生……”
——闭嘴。
招凝在心中吼了一声。
她盯着对方,再一次问道,“你是方恒吗?”这一次问话咬得很重,迫切的、焦躁的、乃至藏着几近要崩溃的情绪,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而不是那些含糊的推测和不言的默认。
招凝一切想法和情绪都逃不出他的眼底,以致于他心底一声叹息,垂眸,便答,“是。”
肯定的,明确的,不带一丝玩笑。
是在承认,他就是那个恶贯满盈的方恒。
心中仿佛有滔天的海啸涌起,淹没了所有情绪和思考,一瞬间那个在心中坚守的形象消亡了,像山一般的信念一寸一寸的崩溃了。
为什么呢?招凝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如神邸一般、那个默默守护的仙人会与这样的暴戾之人联系在一起,为什么他是方恒呢?
如果说梁家的冷漠功利,梁冀夫妇的偏心无视,梁玄狄的自私为己,让招凝对这些人寒心,如果说一朝得知自己不是梁家亲生血脉,让招凝觉得不过如此甚至是解脱,可是,此时此刻,悲恸和崩溃远远跨越了血脉、亲情乃至养恩的断裂。
梁家的冷漠,是神仙默然无影的陪伴护着她走过了十六载。
每年元日节与生辰出现在床头的贺礼,每次受伤总能一夜之间恢复,还有那些被梁玄狄挂在嘴边的,每次出门天空必放晴,每次入山雾瘴必消失,每次饥饿总是有不经意的美食出现在身边,困了累了会有仙鹤和小鹿托起疲倦的身子……
可是,为什么呢,十六载的信仰支撑,十六载好不容易找到本尊,为什么最后会是这样的人呢。
“招凝,对不起……”就在这时,身前的人忽然低身问道。
就像是如雷贯耳的提醒,猛然将招凝从那些提醒中抽离,因为……因为……
招凝强行咽去那些情绪,尽可能让自己平和虔诚地说道,“我……那日在船上遇见你……我听说你被关在这里,我想来陪你,就像是这十六年,你一直陪我一样……”
她抬眸,眼里的光华如星光灿灿,当真是真诚期许的。
于是,她见面前的人露出笑容,平和而包容的,也没有丝毫质疑。
招凝前探一步,她伸出双手,说,“我可以抱你吗?”
“好。”
她被搂入怀里,紧贴的距离,招凝伏在她胸口,一如她想象过无数次的温暖,耳边的心跳声仿佛和着她的心跳。
招凝闭上眼,藏起所有的哀恸,就在这时,对方身体陡然一僵,拥抱的力道随之也松了几分,招凝从他怀里滑落,她退后两步,满手的血。
他低头一看,一只玉簪贯穿了心脏,鲜血扩散,也不知到底是小姑娘的力量格外的大,还是这柄青竹锦禾簪格外的锋锐。
心脏的破碎,在一点一点溢散他的生机,他抬眸看招凝,即使他没有说话,招凝仿佛耳边还是他的质疑。
染血的手抹去泪水,脸上花了,血裹着泪,像是终于撬动了她的理智,她咽下情绪,强行镇定,眼眸冷漠。
“方恒必须死。”
招凝说着,“只有你死了,霓光派的方管事才会发疯,他会为了心尖上的儿子报仇,他会让梁毅付出代价,梁家短时间内无法再翻身,他会让梁冀三人永远活在无尽的担惊受怕中。”
她勾起一丝冷血的笑,“我用大椿之叶以及走入阴风洞换了梁冀的养育之恩、梁玄狄的陪伴之情、梁家的容身之恩,那接下来他们也该要为弃我、辱我、害我付出代价,这才是……因果轮回。”
招凝以为这样的话足够冷血,可是对方平和的眼底好似还藏着怜顾与心疼。
她瞥开视线,直到对方直身砸地那一瞬,轰然声响让她心口一颤,碎了,那些情、那些期许、那些渴望都碎了。
过了好一会儿,招凝一步一步走到他尸体边,她试探着去试探他鼻息,触及他颈脉,没有一丝反应了,她瘫坐在地,失神的在他尸体旁僵了颇久。
她知道她不应该停留,他的魂灯熄灭,方家人会很快知道他的死讯,即使有太古雷纹制作的匿息秘宝,她一个没有修为的人也不能近距离藏在金丹真人附近。
招凝捏拳,她将他心口贯穿的青竹锦禾簪抽了出来,鲜血溅染,浑身都已浴血,她拿着簪,盯着那能刺破元婴的尖端锋锐,不再迟疑,双手握起,猛地刺入对方眉心。
肉|身已死,神魂残留,要斩草除根。
直至青竹锦禾簪完全没入,招凝站起身,摇晃地退后几步,而后不再看、不再想,奔走向阴风洞洞口。
匿息秘宝加持在身上,她爬出了阴风洞,此时夜深极了,无星无月,几道流光在高处慢悠悠划过,那是巡山的监管弟子。
她小心翼翼藏在林中,直至遇见一山潭,洗去一身的血腥,这才往岛边缘跑去。
大抵是守岛任务交接的时候,岸边停靠着一艘灵船。
白日押她去阴风洞的两人正在与新来的两人交谈,她从另一侧礁石绕到海里,又借着夜色和秘宝的双重掩护靠近灵船,悄无声息地藏进了底仓中。
半柱香后,灵船驶出玄阴岛,往大泽深处而去。
阴风洞中,原本已经死去的尸体坐了起来,抬手虚按在眉间,银光晕绕,青竹锦禾簪硬生生被扒了出来。
元灵蔓延着撕绞的痛,却是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倒是真正的心口,贯穿之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他撑着一只腿,胳膊搭在膝盖上,转动两下手中的青竹锦禾簪,突然笑了一声,但很快就敛去。
他的目光直视前方,好像透过山体、树林看见大泽上慢行的灵船,包括灵船里抱身藏匿的招凝。
他指尖转动玉簪的动作转而一顿,紧握住玉簪,站起身,玉簪消失在手里。
他并没有离开,只是眼眸瞥向岩洞深处,转而一抬手,隔空一抓,一个被阴风裹束的石封之人出现了。
手掌微微一拢,那人身上的石封破碎,露出人的本貌,那是一个头发披散、浑身戾气的男子,还算俊秀的模样被一双阴鸷的眼眸完全破坏,嘴角还残留着血糜和骨碎。
找回了自己声音和动作,那人疯狂挣动,“放开本座,放开,你是什么人,居然敢禁锢本座,本座要杀了你!”
他嘶吼着,“本座是霓光派外门首席大弟子,有战神血脉加身,日后是禹余境的元神之一,你居然敢这般禁锢本座,放开,否则休要让本座不客气!”
“战神血脉?”好像来了一丝兴趣。
但听在挣扎的人耳里却像是讥讽,这瞬间触动了他爆炸般的情绪,“啊啊啊——我要杀了你——”
刹那间,他的周身泛起血光,气势紧接着向上涌动,气浪仿若另成实质,一把血刀的影子在他背后若隐若现,他反手一抓扣住血刀向面前的人猛然斩去。
但仅仅只是触碰到那人周身的神光,便被银色光华一点一点绞成了粉碎。
而这时,他手里虚幻的血刀也陡然消失,他眼眸一缩,惊惧愤怒大吼,“把战神刀还给本座!战神刀是本座的,本座才是战神的传承者!”
血刀的影子在应溟手里收敛,直至最后变成一块缭绕远古杀戮之息的碎片。
“原来是被贪婪迷了神志,变成这般疯癫模样。”应溟呢喃着。
他的目光转移到对方身上,对方仿佛感觉不到双方境界的差距和无形的威压,不停地辱骂嘶吼着。
许是嫌他聒噪,隔空的力量微微收拢,对方骤然感觉到窒息,死亡的压力灭顶而来。
“你……你是谁……你不能杀我……”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刚才那个贱……啊……”
他感觉脖子以下所有骨骼都粉碎了,只听冷如万古寒冰的声音提醒道,“嘴巴放干净点。”
“你闯入阴风洞,封禁本座,占据本座身份,还不是姘头……”
砰——猛然撞击在岩壁上,他的身体都扭曲了,可是骨骼的碎裂让他完全没有办法动作,只有脑袋可以转动。
他恶狠狠地盯着应溟,可是话还没有说出口,周遭便有无形的力量压迫在周身,转而身体扭曲成团,身体各个部位只能以皮肉相连。
这种痛苦已经远远超出了人承受极限,可是偏生他意识中好像吊着一根线,怎么也不能让他晕厥过去。
方恒终于在这痛苦中察觉到恐惧,“你……有本事你杀了我……啊……来啊,杀了本座啊……”
杀了一个筑基后期的修士何其简单,一根手指便能碾碎,但应溟没有动作,他像是在等待什么。
应溟把玩着手中的刀片碎块,问道,“此物,你是从哪里获得?”
“你休想知道,九洲战神只能是本座……啊……”钻心的痛苦混杂着五脏六腑的绞痛,撕扯着他的意识。
“不不不……我说……我说……是在沧凌大壑中得到的……有人说,那里是远古秘境……我机缘巧合进入其中的……”
“不是我要当战神的……是那神识说他是战神……是天帝座下的神兽……他要将传承给我……”
“你要当战神,你只能得他的认可……”
“沧凌大壑里的远古秘境……”应溟重复着这个地点。
沧凌大壑,是更洲东面的一处无尽海沟,即使是禹余境都没有探明那里到底有多深,那里本就是古怪神秘之地。
大抵看出应溟有些兴趣,方恒赶忙补充道,“我们也是机缘巧合,那秘境不过是深入十里之地,可是里面的花草树木、灵兽精灵就与九洲风格迥异,我们不敢深入,很快就出来了,您……您要是想去一看,我可以将地图绘制给您。”
应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好似真的被他的说法打动了,抬手一指,示意方恒就在地上绘制,方恒挣动着,扭着身体叼着石块去绘,触地的那一刹那,他眼里一狠,却听一声神识传音,“杀了他!”
下一刻,一浑身血色、狼狈至极的厉鬼向应溟扑来,阴风掀起她的长发,露出她面目全非的模样,应该是被方恒之前虐杀的仙子,即使死后也被方恒禁锢住魂魄不得轮回。
应溟神色冷下,只一道银光闪过,疯癫无智的厉鬼便禁锢在原地。
这时,他眼眸忽而越过厉鬼看向前方,实际穿透山体、树林、大泽,瞧见一艘灵舟临时停靠在一处坊市岛屿上,而藏在灵舟底仓中的人儿借机溜走,融入进人群中。
应溟神色放缓,看了一眼厉鬼,抬手挥出一只往生花虚影,往生花旋转,将厉鬼的神魂收拢进花中,冥冥之中轮回开启,往生花消失。
他目光转到方恒身上,方恒惊惧至极,最后底牌都无用,他尖叫着,“不,别杀我,我爹是霓光派的外门管事,他有掌管贡献,能给你很多天材地宝、灵石灵器的……”
然而应溟勾起一丝冷笑。
“到时间了。”
“方恒必须死。”
方恒的身体诡异的复原,下一刻,又被青竹锦禾簪贯穿心脏,再下一瞬,青竹锦禾簪抽出,深深刺入方恒眉心。
一切仿若恢复成招凝离开时的模样,那座岛屿坊市高空,有影子负手而立,又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眼里唯有招凝的身影。
“所谓生劫,亲系皆断,信仰皆崩,万念俱灰,生不如死。”
“但只要还活着,还能坚定的走出这些阴影,便是渡过。”
“招凝,功德造化金丹免去九重天雷劫,生劫代替天雷地火劫。”
他抬眼看漆黑夜空。
“而今,生劫已过,死劫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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