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恶寒笼罩了郭贵妃全身,不知过去多久,她才听到宫殿大门再次打开的声音。


    “贵妃好生歇息,朕先走了。”


    一行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陛下终于走了,郭贵妃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宫女们见状,急忙过来搀扶她。


    温热的茶水湿润了干涩的喉咙,郭贵妃逐渐回神,抓着宫女的手以求慰藉,脑子里仍是那双烛光摇曳下阴沉的眼睛。


    *


    次日望朝,鼓震钟鸣。


    东华门洞开,九十九级蟠龙衔珠金镶玉石阶,将整座乌神殿高高托举起来,所有想要入殿者都要仰望它,一步一步拾阶而上,然后向宫殿的主人叩拜,高呼吾皇万岁。


    此刻官员的面上均是肃穆中透着惶恐。


    官员们到位后,果不其然,两列威武挺拔、戴半截假面的金翎卫便鱼贯而入。


    接着是内侍官陆续进来,各个手捧盏托,托盘中赫然是一只瓷瓶,里面装的便是鹤顶红。


    陛下还未到,武将们兴致勃勃地交谈着,殿中有些许喧闹。


    一旁的文臣都很嫌恶。


    从前齐国的朝会,武将哪有资格上朝面圣?可是再观如今的乌神殿,文臣被挤到了一边,另一边则站了一长列五大三粗、有碍观瞻的粗鄙武夫。


    虽然人数上没有文臣多,但却会越来越多,照这样下去,朝堂之上,文官武将早晚得平分秋色。


    国将倾覆啊……这么想的文臣不在少数。


    历代的齐国皇帝都一致认为,让武将掌握朝廷政事是极其危险的,并有兵变的先例在,时不时还需得敲打一番,唯独到了高燚这里,武将的地位一下子拔高了好几个层次。


    难道就因为陛下是大将军出身,便如此爱毛反裘?这令文臣们很不满。


    但是他们不敢唱反调,兵权如今都在陛下之手,士族不得豢养府兵,那些唱反调的基本已经死绝了。


    不多时,林有德来了,站在盘龙御阶下喊:“上——朝——”


    所有人本能地跪了下来,前额贴地,整齐的“万岁”声震耳欲聋。


    “都平身吧。”


    大臣们闻言起身,垂首而立。


    陛下的语气听上去温温和和,想来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有大臣偷偷瞄了眼一旁内侍端着的小小瓷瓶,暗自咽了口唾沫,又赶紧将目光移回笏板。


    陛下的声音从高远处传来,有些飘渺,“近日缭州大雪,各地灾荒不断,朕听闻朕的子民吃不饱穿不暖,还有的生病冻死了,朕便夜不能寐,爱卿们快替朕想想办法。”


    大臣们听闻,心里打鼓。


    其中几个心思活络、逐渐摸清套路的老臣思绪飞转。


    按照惯例,上朝议事皇帝会等臣子先举事,然后群策群力,最终再由皇帝决策拍板。


    可是陛下不一样,他有时会在臣子举事前先说话,往往这时提出的这件事,陛下心里早已有了考量,只看有没有更满意的办法。


    而这种时候,是万万不可触了逆鳞的。


    只见侍中大人任赣移步出列,道:“陛下容禀,应当派遣官员前往赈灾,朝廷拨款购置冬衣,地方开仓放粮,再派官兵帮忙将冻死之人就地埋葬,避免曝尸腐化引发瘟疫。”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缭州距元都太近,臣唯恐有流民北上元都,所以最好还是令官兵在缭州各个关卡驻守,防止流民四散逃离。”


    元都是大齐故都,大齐迁过一次都城,但齐国不少大臣依旧把元都看得很重,不容有失。


    任赣说完,想了想,觉得自己说得很好,遂自信地微微将头抬起了些,能看到陛下冕服的衣角。


    陛下一袭日月同肩玄色镶鎏金冕服,身形高挺,神色均掩藏在垂下的十二珠旒后。


    任赣说了这许多,陛下从头到尾没有打断他,任由他说完,如今说完了,陛下却也还是不语。


    大臣们很畏惧陛下,但最畏惧的还是陛下不说话的时候。


    几个老臣闭了闭眼,默默将脑袋藏到笏板后面,心道要祸事了。


    果然,高燚颔首轻笑,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任赣,道:“任卿说得极好,头头是道有条不紊。”他原本有些散漫的坐姿忽然坐正了起来,长腿自然分开,单手撑在膝盖上,身体略微前倾,“可惜还差一点,朕给你时间,任卿,再好好想想。”


    任赣倍感错愕,随即冥思苦想起来,但始终不知道自己差了哪儿,逐渐有些慌乱。


    高燚喟叹道:“哎,朕怎么记得,任卿所说的赈灾之法在《大齐·五行纪》中有明确记载?那书是元狩十年所著,书中记载的雪灾是元狩七年发生,如今是建辛元年,整整七十年过去了,七十年,缭州每三年一次饥荒。”高燚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边笑边抚掌,“你们呐,真是了不得,坐在高高的庙堂之上,读着圣贤的诗书,做着清流的君子——”


    高燚的声音陡然拔高。


    大臣们呼吸一窒。


    “七十年,诸位都在干什么呢?朕不懂,是什么心思让你们到如今,还在用七十年前的办法赈灾?!”


    低沉的声音含着淡淡的愠怒,话音刚落,大殿之内所有人都跪倒匍匐在了地上,噤若寒蝉。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何况这位天子不怒的时候都随手杀得人。


    大冬天的,有人都吓得头上的汗流下来,在地上积起一个小洼。


    任赣几乎失语。


    那么多文官,愣是害怕得连个敢说声“陛下息怒”的都没有。


    最后竟是和此事无关的武将站出来说了一句。


    有人甚至都生出弃官的念头,手指死死扣着地板砖,在做最后的挣扎。


    高燚其实很少发明火,他几乎不发火。


    这是两年来的第一次,但是帝王威仪早已足够高了,谁也不曾想去挑战一下。


    高燚看着这一个个束发戴冠的后脑勺,忽然明白过来了,“哦,其实这也不能怪你们。朕的爱卿们,朕不该怪你们。”他的语气悔悟,表情真诚,“毕竟你们也不知道啊,不知道大雪封山、冰雹砸下来,压垮了房屋楼舍,老人抱着孩子在大雪里又冷又饿求助无门的感觉,等你们哪天也经历了同样的事,你们就知道他们有多苦了,到时,你们或许就能用你们那装了圣贤书的脑袋替朕想出好办法了。”


    ——咚。


    有人头磕在地上,昏了过去。


    金翎卫习迅速上前将人拖走了。


    “朕的国库还能挺几个七十年呢,何况鹤顶红价贵。”


    这句话一直到退朝,都还在朝臣们的心中回荡。


    里衣都被汗浸湿了,赈灾的办法没有敲定就还得继续想,按老规矩,写成奏疏呈递上去,但是陛下给的时间不会长,逾了期限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任赣出来后整个人都呆滞了。


    有老臣看了不忍心,过来安慰道:“任大人且放宽心,陛下这次明着发了火,依老夫看反而没什么大事,你看先几次杀尉迟恭他们,陛下发火了吗?那笑的比什么时候都和煦呢,你那法子老是老了点,但确实是好办法,任大人回去再好好想想吧,还是有机会补救的!”


    太宰大人郭骁说罢拍了拍任赣的肩,以示鼓励,然后施施然地走了。


    任赣眼神怨毒地盯着郭骁远去的背影,伸手掸了掸肩膀被碰过的位置,低声唾弃道:“虚伪……”


    郭骁自然不慌了,他早早将女儿送进宫做了贵妃,谁都能有事,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


    偏殿外的石阶上有人问:“刚才晕倒的是哪位大人?”


    同僚:“是侍中少监沈辑熙沈大人。”


    那人想了想,“哦……不认识。”


    “刚升迁的,没见过世面才晕了。”


    这边,唐沛心不在焉地往承德门挪去,有个同署上职的官员过来同他打招呼,“唐大人,要不要去吃早食?不如你我同去?”


    “啊,不了,”唐沛费力地扯了扯嘴角,“诸君先去吧。”


    他现在哪里还有心情吃东西。


    那官员本想向他打听昨夜御驾的事,但见他脸色不愉,不再多问便告辞了。


    内心挣扎许久,唐沛忽然转头往回走去。


    可到了勤政殿门口,他再次迟疑起来。


    这时,林有德恰好从偏殿出来,看到了唐沛,登时笑容灿若菊花,“唐大人,这不巧了么?陛下才吩咐奴婢去寻您,您就自己来了!快请进吧。”


    唐沛被半请半强迫地推进了门。


    一股淡淡的龙脑香弥漫在勤政殿内。


    唐沛进来后,林有德便退下了。


    大殿里很安静,高燚坐在上首提笔写着什么,神情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下面站着的唐沛。


    “臣唐沛,参见陛下。”唐沛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没有声音。


    一炷香后,依旧没有声音。


    唐沛跪得膝盖酸痛不已,心里忐忑万分,忍不住悄悄抬眼往上首望去。


    ——嗒!


    高燚突然搁下了笔。


    唐沛立即把头低下去。


    高燚语气轻快,“爱卿来啦,别跪着了,快起来吧。来人,赐座。”俨然是一副刚刚才看到唐沛的样子。


    “谢……谢陛下。”


    内侍搬了张椅子来,唐沛艰难地站起了身。


    他刚准备坐下,陛下的声音再度传来,“坐近一些。”


    唐沛连忙搬了凳子放到离御案更近的地方。


    高燚便问:“唐卿有多少个儿子?”


    唐沛心里咯噔一下,“十八……”


    “不对。”高燚道,“为什么不算上那些外室生的?”


    唐沛神色闪过一抹惊疑,马上改口,“二、二十四。”


    “哦,这么多,唐卿真是好福气。”高燚的语气满是钦佩与赞叹,“比先帝和太宗加起来都有福呢。”


    “臣不敢,臣惶恐。”唐沛口中干涩,“臣卑贱之躯,怎配和先帝与太宗相比。”


    高燚又问:“唐钰今年几岁了?”


    “十六……”话题转变太快,虽然唐沛早做了心理准备,但被陛下用这种闲话家常的语气问出口,依旧感到猝不及防,他又补充道,“过了年便十七了。”


    “竟十七了,真看不出来。”高燚含笑说道,“昨日朕见他,还以为他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


    唐沛愣住了。


    陛下此话分明是在怪他没把唐钰教好,任凭他闯进皇宫冲撞了陛下。


    心里这般想着,唐沛跪了下来,“请陛下恕罪!犬子唐钰从小性格顽劣没有规矩,都是臣疏于管教才会让他铸成大错,陛下怎么罚他臣都不会有怨言,但请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高燚微微眯起双眼,那双墨绿的眼眸微沉,令人难以揣测情绪。


    又过了好似漫长的一段时间,高燚站了起来,走下玉阶来到唐沛的面前。


    唐沛看到那双龙靴在自己面前站定,大片的阴影笼罩在头顶上方,压得他喘不过气。


    然而下一刻,高燚的语气却带着安抚,说:“朕知道,那都是意外,唐卿是朕的股肱之臣,朕不会放在心上的。”


    那语调、神情似乎带着蛊惑性,真挚得都要令唐沛真的以为没事了。


    可是转瞬,高燚又疑惑地问:“不过朕还有一事不明。唐卿觉得是自己疏于管教?怎会如此呢?唐钰是你的儿子啊,你难道不应该把注意力放到他的身上吗?哦,难怪,毕竟唐卿有那么多儿子,又怎么会注意到一个唐钰呢?唐卿的儿子太多啦,朕想,要是你的儿子没那么多,是不是就能多关心唐钰一些了?”


    唐沛闻言浑身一凛。


    “……陛下?!”


    他的视线冷不防撞进那双幽灵般的瞳仁里,霎时面色惨白。


    高燚盯着他这副滑稽模样,终于嗤笑了一声,“唐卿别紧张,朕只是开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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