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门外的马车已经走光了,唐府的小厮左等右等,终于看到了自家老爷的身影,赶忙上前搀扶。


    唐沛没力气说话,借着小厮的力脚步虚浮地上了马车。


    车里备着茶,唐沛猛灌两口,倚靠在车厢壁上喘气,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催促小厮,“快,快回府!”


    马车刚到府门口,尚未停稳,唐沛便跳了下来,火急火燎地冲进门,负责应门的家仆们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


    “唐钰在何处?”


    “回老爷,在北苑。”


    “快带我去见他!”


    北苑因为背阴的缘故,常年没有光照,很少有花草能活,院子里唯一一棵生在井边的老银杏也长得病恹恹的,随时要撒手人寰。


    唐沛从来不曾踏足过这里,刚一进来,冷不丁被这萧瑟无匹的景象弄得一怔。


    府里居然还有这么一处荒凉的犄角,这也太慌了。


    不过他也没多想,大袖一挥,道:“唐钰在哪间房?把门打开。”


    小厮麻利地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窗都破得差不多的其中一间的锁,邀道:“老爷请。”


    房门被推开的瞬间,外面的冷风卷起屋里的灰尘,扑溅到众人的口鼻中,引得众人连连咳嗽。


    唐沛心里咒骂一声,周围的小厮殷勤地替他扇开灰尘。


    唐沛把碍事的家仆推开,看清了角落里缩着的人影。


    一条粗.长生锈的铁链被铁环牢牢钉进了墙壁里,链条的另一头锁住了唐钰的脚踝。


    最早的时候,是主母王氏让家仆这么锁的,说是生怕府里来客人时傻子跑出去会冲撞了贵客。


    后来家里几个少爷知道有这么一号人,常常把人锁起来,饿个三五天,再把饭放到链子差一点儿才够得着的地方,看人挣扎哭喊,消遣人玩。


    此时,唐钰抱膝蜷在一张瘸腿桌子下面,手上转着一片枯黄的银杏叶。


    这屋子四处漏风,地上还有雪飘进来后化开的水迹,简直比贫农家里的草屋子还不如。


    屋里有榻,但不知道是钉铁链的人故意的,还是根本没考虑到,那链子最长也够不到床榻的边儿,所以被锁住的人只能找个角落缩在地上睡。


    有几个家仆是在其他院做事的,不知道北苑的情况,如今见到眼前这般情形,都不忍去看。


    唐钰的反应有些迟钝,他缓缓转过头,看到门口有许多人,眼神迷茫地分辨了一会儿,确认了唐沛。


    “爹爹……”唐钰的眼睛弯了起来。


    他又笑了,好像完全忘记了昨晚对他施行暴力的是谁。


    只是他那一头彻底被拽乱的头发至今没人帮他梳理,现在笑起来简直像个疯子,偏偏眼睛又黑又亮,面上有干涸的脏雪,看着更加骇人。


    唐沛几乎是忍着恶心,偏过头打发小厮,“去,给他漱洗干净再带来见我。”


    “诺。”


    唐沛在偏厅饮着茶。


    一柱香时间,唐钰就被收拾好带上来了。


    换了衣裳、梳了头后的唐钰不禁令唐沛都眼睛一亮。


    唐沛有二十房小妾加外室,看人眼光何其挑剔。


    不得不说,他这个儿子实在是俊俏丽人,眉眼鼻唇的卖相无一不是上上之品,如今更是雌雄莫辨的年纪,虽说是个傻子,但因为是后天才傻的,所以也不是完全不识人言。


    仔细想想,留这么一个人在身边时常把玩,倒也不失为一个别致的小玩意儿。


    唐沛的眼神如同审视货物一般将唐钰从头到脚来回打量,眼神蔑视中带着玩味,唐钰却完全没有察觉,还在对唐沛笑。


    唐钰把唐沛叫爹,但唐沛却从不曾承认这个儿子,从前唐钰的娘还在世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了,后来唐钰的娘死了,唐沛便连面上功夫也懒得做了。


    作为家主,他怎么会不知道下人们惯会看人下菜碟?那些虐待唐钰的事,他只是不想理会罢了。


    况且他妻妾儿女何其多,又不曾真心喜欢哪一个,想忘记谁那还不容易?


    唐沛悠悠放下茶盏,难得好声好气地问唐钰:“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唐钰摸摸瘪下去的肚子,点头,“饿……饿的。”


    唐钰在家中,素来只有一顿饭,有时是主人桌上吃剩下的,有时甚至是家仆吃剩下的,总之不会有人过问,譬如今天早上就没人给他送饭,可能下午会有一碗残羹,但也有可能今天都没饭了。


    唐沛问一旁的小厮,“可有吃食?拿些过来。”


    小厮忽然有点为难了,现在已过了早食的时辰,饭菜都拿去处理了,离午食又还早,哪有吃的。


    不过小厮虽然心里为难,但嘴上还是机灵道:“小的这就去厨房看看。”


    少时又跑过来禀告,“回老爷,厨房还有些糕点,不过是十二少爷吃剩下的,今早才从房里端出来……”


    “可以,拿过来吧。”唐沛道。


    小厮端着那半盘潮了的梅花香饼,唐沛示意他直接端给唐钰。


    他也没让唐钰坐,就让唐钰站着吃。


    唐钰眼神闪亮地盯着那盘点心,一手拿了一块饼,吃之前递给唐沛一块,“爹爹也,吃一个。”


    唐沛把嫌恶都藏在眼底,僵笑着说:“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哦。”唐钰有些失落,但因为有香喷喷的点心吃很快又开心起来了。


    他把一块饼又放回了盘子里,一只手拿着点心,一只手托在下面接掉下来的碎屑,小口地吃。


    唐沛看这良好的教养,倒是看不出是个傻子。


    他从来没有交过唐钰任何规矩,这些都是唐钰的娘生前教的,没想到这人是傻了,规矩竟然没忘。


    一想到唐钰的娘,唐沛的心就像被针刺了一下,又难受又怨恨。


    他恨那个女人,最恨那女人的一件事,就是她抱着怀了六个月就出生的唐钰跟他说,这是他的孩子。


    笑死了,呵,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好吃么?”唐沛冷声问。


    唐钰最喜欢这种甜丝丝的味道了,用力点点头,“好吃的。”


    唐沛问完像是失去了最后的耐性,道:“来人,套辆车把他送到承德门口。”


    他指了指唐钰,扶着额不耐烦地挥袖。


    唐钰还没吃完,小厮就上前来拉他。


    “爹爹……”唐钰很紧张,求助地望向他爹爹。


    小厮的力气很大,他挣脱不开,反而让半块饼掉到了地上。


    “等等。”唐沛出声道,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唐钰身边,假笑着问,“爹爹给你吃点心,对你好不好?”


    唐钰痴痴地望着爹爹,这是爹爹第一次对他笑。


    他讷讷道:“好……爹爹对,唐钰好。”


    “乖,”唐沛负手站在他面前,“到了皇宫好好侍奉陛下,不许乱说话,知道吗?”


    唐钰不是很明白,皇宫是什么,陛下又是什么?没人跟他说过呀。


    他满眼疑惑地看着唐沛。


    唐沛哪管他这些,没称心地叫人赶快把唐钰带走。


    之前临出宫时,林有德又来找了他一趟,说是陛下口谕,召唐钰进宫伴驾,让他赶紧把人送过来,语气还挺着急的。


    唐沛哪敢怠慢,还好这傻子很好哄,只记别人的好,稍微糊弄一下也不怕他瞎告状,何况这傻子心里是很惦记他这个爹的。


    *


    林有德在承德门等得腿都僵了,终于看到远处踢踏着缓缓而来的马车。


    “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才来?”林有德小跑上去,颇有些不忿地质问车夫。


    他虽是个阉人,但好歹也是堂堂正四品内侍,车夫是万不敢得罪他的,忙赔笑道:“劳驾公公久等了,路上雪厚,实在是行不快呀。”


    “罢了。”林有德不耐烦地摆摆手。


    他示意车夫让开,用拂尘挑开了车帘,入目便看到穿着一身檀色广袖直裾的唐钰。


    唐钰呆呆地看着他。


    林有德心尖一跳,脑子里不禁蹦出一个词,鲜嫩。


    这一袭衣裳穿在唐钰身上,真是想不说溢美之辞都难。


    林有德刚刚在冷风里等的时候,心里直把唐钰骂了一百遍小倒霉蛋,如今真见到了人,眼神语气却忍不住柔和下来,“唐小公子快下来吧,奴婢带您去见陛下。”


    唐钰还记得林有德,见到了熟人,一路上惴惴不安的小心脏终于安定了一些,听话地下了马车。


    林有德打发了车夫,回头再次打量唐钰,满意地点点头,“陛下还在勤政殿,你这个时辰才过来虽然晚了些,但正好可以伺候陛下用膳。”


    唐钰还是似懂非懂的样子。


    林有德忽然觉得这人这么痴,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走了两步,回头发现唐钰没跟上,催促道:“别傻站着了,快跟上啊。”


    林有德屏着气息扣响了大殿的门,轻声道:“陛下,唐小公子来了。”


    紧闭大门的殿内,两名影子在林有德靠近的瞬间立刻警惕起来。


    待听完林有德的话,高燚挥袖示意他们退下。


    随后缓声说:“让他进来。”


    支呀一声,一颗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大眼睛好奇地观察着里面。


    高燚搁下笔,好整以暇与唐钰对视了一会儿,含笑向他招招手,“快来,外面不冷吗?”


    林有德在唐钰身后轻轻推了他一把,唐钰顺着力道被推进了门。


    高燚看到了一身檀色直裾的唐钰,目光微动,不禁勾起了唇角。


    “离这么远做什么,不记得我了么?”


    “记得的。”唐钰当然记得这个眼睛像小草的哥哥,闻声向高燚小跑过去,嘴里还一边说着,“你是,哥哥。”


    娘亲教过他,个子高的叫哥哥,有胡子的叫伯伯,白头发的叫阿翁,唐钰记得牢牢的。


    但高燚似乎对这个称呼并不满意,板着脸问:“那我叫什么名字?”


    唐钰站在御案旁,认真道:“高燚。”


    “是了。”高燚这才满意地笑了,顺势用脚一勾,把唐钰夹在两条长腿间,循循善诱道,“你昨天晚上还说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之间就要叫名字,对不对?”


    两个人离得很近,高燚的气息吹到唐钰的脸上,弄得唐钰痒痒的,不禁咧嘴笑了起来。


    高燚还在追着他问:“对不对?”


    “咯咯……对,我们是好,朋友。”


    唐钰并不能理清这之间的逻辑,不过高燚给他吃过好吃的,说话那么好听,笑起来那么温柔,唐钰下意识就觉得他说的对。


    高燚:“再叫我一声。”


    唐钰又软软地叫他:“高燚。”


    “好乖。”


    高燚伸手揉了揉唐钰的脑袋。


    大手碰到某个地方的时候,唐钰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经意地往后躲。


    高燚的动作一顿,“怎么了?”


    唐钰抿着唇摇摇头。


    这次高燚并没有再问,视线转到唐钰嘴角沾到的点心碎渣,手指拈了起来,“这是什么?”他随口问,“来的时候吃了好吃的吗?”


    “嗯,好吃的。”说到好吃的,唐钰开始回忆起来。


    唐钰在那想着,高燚往旁边挪了挪,“来,坐在这里。”他拉着唐钰与他同坐,嘴上继续问,“吃了什么?”


    “花朵形状的,点心,甜的。”唐钰边说边被高燚牵着坐了下来,那个位置高燚已经坐了一会儿了,所以唐钰一坐下去就是热呼呼的。


    高燚又问:“你喜欢吗?”


    “喜欢。”


    “谁给你吃的?”


    “爹爹。”提到爹爹,唐钰的眼睛总是更有神。


    高燚仔细观察着唐钰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觉得很有趣。


    “衣服也是他给你的吗?”


    “衣服……嗯。”


    高燚一直问着唐钰问题,每个问题都很浅显好回答。


    一开始,唐钰都会有回应,但是逐渐的,他的声音就小了下去。


    高燚又问了一个问题,这次没人再回答他了。


    偌大的宫殿里多了一道均匀的呼吸声。


    ——唐钰已经歪在龙椅上睡着了。


    高燚专注地处理着政务。


    中途送奏疏的内侍从偏殿进来了一趟,都是静悄悄的,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高燚放下笔,回头看已经熟睡的唐钰。


    室内温暖,唐钰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汗,睡着的时候他下意识蜷缩了起来,只占一小块位置。


    高燚摸了摸他绯红的脸颊,有些烫手。


    视线落到那截纤细的脖颈上,盯了一会儿,高燚伸出五指,缓缓收拢。


    睡梦中的唐钰感到压迫,难受地嘤咛了一声。


    高燚立刻松了手劲。


    他沉黯的目光刮过唐钰长翘的睫毛、挺秀的鼻尖、嫣红的嘴唇,拇指轻轻摩挲着雪白的脖颈上跳动的青色脉搏,轻轻、反复摩挲。


    “林有德。”


    林有德忽然听到陛下的传唤,马上应声,“奴婢在,陛下有何吩咐?”


    高燚:“让邢岚到仪和宫等候,再准备一顶轿撵。”


    邢岚是陛下从封地带过来的心腹,现任太医令,陛下叫他做什么?难道陛下病了?


    林有德边想着,已经麻利地吩咐小太监去叫人了。


    至于轿撵,每座宫殿一直都备着的,为的就是方便陛下出行,只是高燚从来不用。


    这头勤政殿的门忽然开了一扇,高燚抱着被大氅从头裹到脚的唐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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