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高燚为数不多的一次皇帝仪仗。


    从勤政殿到仪和宫,一路上唐钰靠在高燚的怀里,隐隐有昏迷的迹象。


    唐钰烧的太厉害了,高燚就在勤政殿廊下凿了冰块用皮氅裹住,按在唐钰的额前给他降温。


    林有德走在龙撵旁,这才后知后觉,今天小傻子一直兴致不高,蔫蔫的都不怎么冲他笑了,原来是病了。


    可是昨天还好端端的,怎么今天就病了?莫非是唐府有人欺负他?好哇,昨晚就看出来有几个对小傻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放在平时肯定没少使坏!


    林有德既不忿又揪心,且说冬天难熬,这么瘦弱的孩子如今又生了病,寒冬腊月的可千万别……呸呸呸!


    不许胡思乱想!专心走路。


    到仪和宫时,邢岚已经在等候了。


    他本以为是高燚病了,很是惊奇了一把,毕竟跟在高燚身边这么久,从高燚分封到如今,他都从来没见高燚生过一场哪怕小病。


    探头探脑了好一阵,谁知,高燚竟安然无恙地跨进宫殿,根本没病。


    他不禁感到小小的失望。


    “参见陛下。”邢岚潦草地行了个礼,便追问,“谁病了?”


    他凑过去瞧高燚手里抱着的人,左看右看,叹道:“哦哟,好俊的阿郎,陛下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这人跟着高燚之前是个江湖骗子,治病是副业,卜卦算命看风水才是正职,当初靠这一手不知骗了多少达官贵人,如今年过半百了眼里也没有规矩,但他的医术又确实不错,就冲这张年逾不惑看起来却不到而立的脸,便知道此人在医道上造化不浅。


    不过没规矩归没规矩,他不是没有害怕的人。


    高燚把人放到床上,淡淡道:“将他治好。”


    邢岚的毛领子抖了抖,他一息不敢耽搁,恭顺地说:“明白,明白,包在小臣身上。”


    他怕的那个人就是高燚。


    高燚坐在离床不远的方榻上。


    毛领子动了动,邢岚伸手去按,没按住,让它从脖子上松了开来,这才叫人看清这哪是什么毛领子,分明是一条活的雪貂,只是刚才一直服服帖帖地盘在邢岚的脖子上罢了。


    雪貂灵活地顺着邢岚的肩膀、手臂窜到了床上,趴在唐钰的脸颊旁嗅了嗅,毛绒绒的身体蹭着唐钰的耳朵,接着吐出一截舌头要去舔唐钰。


    只见那舌头细长如蛇信,深紫如墨,透着一股阴寒之气。


    高燚偏头看过来。


    邢岚瞬间汗毛倒竖,眼疾手快地把貂抓过来塞进衣服,冲高燚讪讪一笑。


    片刻,邢岚大惊小怪的声音传来,“哎呀,这一身,伤得不轻啊。”


    他将唐钰的袖子撸上去,只见大片大片的青紫和新旧叠加的勒痕交错横贯在细瘦的手臂上,有几处已经外感毒邪,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触目惊心。


    且脉象上诊断出腹有积液、瘀血积滞不化,掀开一看,果不其然便有一大片淤青。


    高燚从方榻上站了起来,“如何?”


    邢岚立马口风一变,嬉皮笑脸道:“陛下放心,三贴药下去保管活蹦乱跳的,小臣先行针替他退热,本来脑子就不聪明,再烧得更笨了,呵呵。”


    稍后邢岚行云流水般写完药方,交代了一通后,林有德便拿着方子下去煎药了。


    邢岚又取出一罐小瓷瓶,谄媚地凑到高燚面前,“金创玉颜膏,好用不留疤!最适合小阿郎头上的创口,涂之前叫人把伤处的头发剃一剃,抹上此药,不要沾水,伤好之后头发重新长出来,保准完全看不出受过伤!”说完,他再次不死心地问,“陛下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这个小美人呀?”


    高燚笑容温和,“你想知道?”


    “当然想。”


    “去杀一个人。”


    “忽然又不想了。”


    邢岚麻溜地收拾收拾药箱赶紧撤了,走了两步又一个转身,掏出破罗盘,高深莫测道:“陛下,小臣不得不提醒您,十日之内您欲遭一起兵祸哦!”


    *


    雎州尉迟氏通告八方檄文——


    “齐皇帝燚忍诛光禄大夫尉迟恭,无上不杀文士之祖训,以天下之士为六畜。


    尉迟氏素有忠义,不忍见齐毁如此。今坐大位者本非真天子,诚天子守血脉正,不可使有虏血脉者为帝,为高齐能固,必欲以除非常,复选明主!”


    檄文一出,震惊四座。


    尉迟宥这是要反啊!


    虽然世家大族这几年来倍受压迫,有反心的人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但那都是关起门来,和挚友亲朋喝得酩酊大醉时才敢吐露几句的诳言。


    尉迟氏倒好,说干就干。


    不过也难怪,陛下虐杀朝廷重臣那是不争的事实,尉迟氏地位超然,自然有底气为弟弟讨个说法。


    想当年,高齐立国时没有哪个士族愿意支持,唯有尉迟氏第一个站出来,也正是有了这一族大儒的站队,才令高齐太.祖没那么孤助无援,否则高齐也难有这一代又一代的传承。


    仔细算来,尉迟氏可是有从龙之功的。


    高齐以文立国,故太.祖皇帝施恩于文士,令善待天下读书人。


    不曾想,老祖宗的规矩到当今陛下这儿竟什么也不是了。


    相比文士,陛下把武将的地位抬得太高,这必是要起兵的征兆。


    如今一朝分两国,天启朝之下,以麒麟岭、孤溱水为界,北边是魏国,东边及其海域乃齐国,齐魏以西是西戎,齐国以南为南疆。


    可是在某些人看来,北魏是不能打的,一宗之国,打了就是大逆不道。南疆深受毒瘴侵扰,避世多年。至于西戎,它不来主动招惹便谢天谢地了,岂敢自讨苦吃。


    那么排除这些,剩下就只能归结于陛下是个勤兵黩武之人了。


    很快,距檄文发布已经过去三天,朝廷一直没动静,雍京传来消息,神策营中也不曾出动一人。


    可这正是不对劲之处。


    尉迟府的一处温泉小榭中,两名男子一卧一立。


    站着的那个来回踱步,浑身充斥着焦躁不安,“雍京那边一直没消息,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卧着的却是悠闲,拢着火红的狐裘斜眼看去,眼神中透着几分讥诮,“你难道还盼着他来剿你不成?”


    戏曲声隔着水榭从对面的戏台上飘来,掠过温泉,显得飘渺虚无。


    站着的男子脚步忽的一顿。


    “呵,他来剿我,他怎么立得住脚?”站着的突然蹲下来掐住对方的下颌,两人鼻尖相抵,气息交缠,他咬牙切齿道,“你少说风凉话,我若败了,你也没好果子吃!”


    “我的家主,您又忘了,天子杀人何须理由?至于我嘛,贱命一条,不要也罢。”


    戏台之上锣鼓喧天,水榭之中巫云楚雨,一室旖.旎。


    *


    唐钰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还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床头的珊瑚烛台上摆着夜明珠,一睁眼便是亮堂堂的。


    他茫然地转过头。


    一只大手覆在他的额上。


    “嗯,不烫了。”


    高燚坐在床沿,摸摸唐钰还有些泛红的脸颊。


    他手上有茧,唐钰觉得刺刺的,但又有种说不出的舒服,下意识贴着掌心蹭了蹭。


    高燚笑了,将唐钰汗湿的碎发拨到耳后,轻声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唐钰没有反应,他的脑袋还是迷糊的。


    高燚见他这样懵懂的样子,温声提醒道:“你生病了,不记得了吗?”


    “啊……”


    “睡了好久好久呢,你看,天都黑了。”


    外面果真一点天光也没有了,只是室内有夜明珠照明才叫人察觉不到。


    说话间,林有德将热过的药端了上来。


    高燚接过白玉碗,吹了吹热气,“起来把药喝了再休息。”


    唐钰闻到那股药味,眼里满满的抗拒都要溢出来了。


    高燚哄道:“生了病要喝药才能好,唐钰最乖,对不对?”


    唐钰想做最乖的,但是唐钰不想喝药。


    纠结了一会儿,唐钰的胳膊在被子里动了动,挣扎着要起来。


    不过他现在十分虚弱,且身上还有外伤,凭着自己坐起来的确有些困难。


    但是高燚并不准备帮他,只是看着他每每努力撑到一半又倒下去,眼里的趣味越发的浓郁。


    等到唐钰好不容易坐起来,气喘吁吁地倚在软枕上,高燚才将药碗递了过去。


    唐钰双手捧着碗,蹙着眉头,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打算一口气把药喝光。


    高燚一息也不容错过地紧紧盯着他,透过白玉碗壁,看药汁顺着唐钰滑动的小巧精致的喉结一点一点变少,直到浓黑的汤药见底,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高燚连忙接过唐钰手中的碗,用帕子擦拭唐钰嘴角的药汁。


    “好乖。”他忍不住夸道。


    唐钰口中还有苦药的味道,说不出话来。


    林有德已经贴心地拿了盘蜜饯来,高燚喂了一颗甜枣在唐钰的嘴里。


    唐钰含着甜枣,半边脸鼓起一个小包,低着头小声嘀咕着什么。


    高燚托起他的下巴,问:“在说什么呢?”


    唐钰:“我要,回家了。”


    高燚嘴角的笑意顿时凝固,就这么保持着,不言语。


    寝殿里忽然冷了起来。


    林有德不动声色地退远了些。


    其他人的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再放轻。


    只有唐钰以为高燚是没听清,特地凑近了些,认真地重复一遍,“高燚,我要回,家了。”


    他发了场烧,眼睛到现在还是水汪汪的,好像随时要哭,看上去何等无辜可怜。


    高燚看到他水润的瞳仁里映出的两个清晰的自己,俄顷,复又笑了,瞳仁里的映像便也笑了。


    矮榻上有涂抹外伤的药,高燚拿了过来,道:“伸手,先给你抹药。”


    他仿佛仍然没有听见唐钰的话。


    唐钰有些疑惑,但还是乖乖伸出手,抹药的时候不吵不闹。


    高燚问:“疼吗?”


    唐钰摇摇头。


    高燚继续抹,只是手上的力度加重了些许。


    但是很意外,唐钰依旧很安静地抬着胳膊,尽管额头上已经疼出了一层冷汗。


    高燚又问:“疼吗?”


    唐钰的手腕被牢牢捉住,半分不容挣动,心里的紧张害怕全反映在脸上。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疼还是不疼了,眼神怯怯的,抿着唇一边摇头一边挤出一个字,“疼……”


    细若蚊蝇的一个字刚落,高燚忽然松了手,虚托着纤细的腕子,这次动作比一开始还要轻柔,口中不停地向唐钰轻声倒着歉,语气无比真诚,“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弄疼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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