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燚的案上摆着两份图纸。
一份是一张连弩从各个视角看去的透视图,旁边附着详细的说明,一份是一台铁弩炮的改进图,尚不完善,有许多猜想都写在了纸上供天子参考。
如今造办署分乾坤二部,乾部负责武器研制、改进,坤部负责手工制造业的生产。对外,造办署只有坤部,由司空全权掌管,但是对内,乾部直接听命于陛下,隶属于军部。
高燚拿起其中一摞图纸若有所思,少时,沾了笔墨在手边的纸上笔走龙蛇,没多久,再经改良的弩炮图便跃然纸上。
身旁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刚才起便不绝于耳。
高燚偶尔往旁边看一眼,并不管束。
林有德从乌神殿回来,刚走到勤政殿外的长廊上,高燚便唤了声:“林有德。”
这一声不响,却穿透力极强,仿佛就站在林有德面前叫他的名字。
林有德立时从偏殿进门,眼神不经意间掠过了御案旁新添置的一方小桌,唐钰正坐在那儿忙活个不停,脸上表情愉悦,两个梨涡若隐若现。
桌子是高燚叫人搬来的,又取了画纸、颜料、笔任由唐钰挥霍着玩儿。
虽说是“小桌”,但那是跟龙案比起来,实则可以安置东西的地方很大。只见桌案这头摆了画具,隔个四五尺远又摆了茶、点心、水果,量不多,但品种很丰富。
唐钰自然是不会作画的,那拿笔姿势都不正确,可他特别专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纸张翻转的声响、笔杆和颜料瓷盘碰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偌大的落针可闻的勤政殿里被放大了数倍,显得突兀又烦人。
林有德不敢去看高燚,只在进来的时候窥见一角圣颜,陛下好像习以为常,甚至有些闲适。
林有德面上镇定自若,心里却截然不同,他口中汇报着乌神殿的情况,“陛下,方才罢朝,郭太宰向奴婢打听了缭州的事。”
高燚没有抬头。
林有德知道陛下除了金翎卫和神策军外还有一支“影子”军,可谓神出鬼没、无孔不入。陛下看似放任朝臣,实则对朝堂的把控始终了如指掌。
那些朝臣的一言一行统统逃不过陛下的耳目,但林有德该交代的还是得交代,他继续道:“郭大人之后又与沈少监同行了一段,二人交谈时提到了‘策试’。”
“高燚。”林有德话音刚落,唐钰的声音就在旁边响起,语气里带着点兴奋。
“怎么了?”高燚抬手示意林有德先不要说了。
唐钰:“我画完啦!”
高燚挑眉,“画完了吗?这么快,我来看看。”
说罢他起身来到唐钰身旁,竟真的同唐钰一起欣赏起画作来,时不时还要夸赞两句,还夸得十分具体。
林有德纳了闷,有心瞥了一眼那纸上究竟画的是什么,这才发现那纸上光秃秃,只正中央赫然有一头肚滚圆、没有鳍的绿色大鲤鱼,头只有指甲盖大小,鱼眼似绿豆,尾巴朱红,仿佛从别处截来临时组装的,歪歪扭扭极其抽象。
这画的什么啊。
高燚赞道:“画的真好,唐钰真厉害。”语气诚恳不似作伪。
唐钰被夸的又得意又有些难为情,脸颊飞出两朵绯云,乌黑的瞳仁亮闪闪的,捧着画对高燚说:“送、送给你。”
“送给我的?”高燚惊喜地问。
“嗯!”
“这是你画的第一副画吗?”
唐钰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谢谢。”高燚双手接过画,那珍重的模样仿佛接过的是哪位大师的旷世佳作。
“不客气!”唐钰眉开眼笑,高燚是他的好朋友,高燚对他好,他也想送高燚好东西。
唐钰今天一上午都在画这条鱼,他从来没碰过纸笔,这是他第一次画画,画得特别认真投入,旁边有几张废掉的稿纸,这幅是最好的了,拿来送给高燚。
又举着画欣赏了会儿,高燚问:“唐钰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名字,不会写。”唐钰苦恼地摇摇头,他不识字的,更不会写字。
高燚:“没关系,我教你。”说着拿笔沾了点墨,大掌握住比之小了不止一号的手,在画上落款:唐钰。
笔锋苍劲如苍松破土、雄鹰展翅,但“唐钰”二字又似乎悄悄修饰了一下那锋锐的棱角。
两人都很满意。
高燚蓦地转头,笑着问林有德:“如何?你也觉得很不错吧。”
一旁的林有德猛然被这一问激出了一身冷汗,声音颤抖道:“奴婢也觉得……画得极好。”
“那便好。”
“不如就裱起来吧。”高燚兴致勃勃地说,转身环视勤政殿一圈,目光挑选着要将画挂在哪个位置。
片刻,抬手一指御案正后方那块金龙腾云浮雕的边上,道:“就那里。”
纵横数丈的金镶玉浮雕——黄金做龙身,白玉做祥云,象牙做框轴,那象征天家威仪的画作何其尊贵威严,四周平添任何装饰皆会黯然失色,又有谁敢去抢天子的风头。
可如今陛下却说要在旁边裱一条绿色的胖鱼。
林有德张了张嘴,但这里没他说话的份,他只得伏身应诺,同时内心隐隐生出一股担忧。
他看了眼没心没肺还在那傻乐的唐钰,又嫌弃又忧心。
陛下是怎样的人,没人能懂,但林有德很清楚,陛下是可怕的。
陛下将天下都当做鼓掌间的玩物,唐钰在他眼里算什么呢?逗主人一时欢心的小猫小狗罢了,僭越的恩宠对他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高燚捏着唐钰的下巴抬起来,左右看看。唐钰刚才画画不小心将颜料弄到脸上去了。
“啧啧,变成小花猫了。”高燚拿衣袖给他擦了擦,失笑道,“所以才画了鱼吗?”
唐钰脸颊被蹭得痒痒的,一边缩着脖子躲一边指着鱼,说:“绿色的,”然后用手指轻轻碰高燚的眼皮,“高燚的,眼睛也,是绿色!”
“是嘛。”高燚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被唐钰这么一说才发觉,鱼的颜色和他眼睛的颜色的确很相近,“好聪明。”
他以为唐钰是随便选的颜色,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惊喜。
“既然我们唐钰这样有天赋,不如多画几幅画送给我吧,好不好?”
唐钰自然很乐意地点头,“好!”
高燚又问:“唐钰想不想学写字?”
“学写字,想的。”
“那便找位老师教你,”高燚想一出是一出,“下次唐钰自己把名字写到画上。”
唐钰果然很动心。
在唐府从没有人提过让唐钰读书识字,一个傻子更是没有必要。他见过哥哥弟弟们读书写字,还有长了长长胡子的阿翁教他们学文,书声朗朗,唐钰好羡慕啊。
高燚看出了唐钰眼里的向往,心中已有合适的人选,“要说天下学问谁人钻研最深,当属紫桑况氏那位归隐多年的蔚文公了。”他看向林有德说,“就让蔚文公来一趟雍京,教我们唐钰读书习字吧。”
蔚文公,紫桑况氏况茂,名满天下的大儒,归隐樊阳二十年,至今只收了一个弟子,叫沈辑儒。
老人家虽然出仕多年,但文坛上依旧如雷贯耳。当年庙堂一怒,摔玉而去的故事至今仍为人称道,尽管归了隐谢了客,名声却依旧立在那儿。
只是从那摔玉一事便可想而知,这位大名士属实不好惹,据说因是治学于公羊,脾气十分暴烈易怒,从来剑不离手,不拿正眼看人。
这样一位大名士,陛下大袖一挥说请就请,林有德已经没脾气了,他只是个小小的跑腿太监而已。
唐钰被带了出去洗脸,吃过午膳,高燚盯着他用完药,之后便放任他自己去玩儿了。
那画真被裱了起来,挨着金龙腾云图,是要多不相配就有多不相配,丑则丑矣,还带着点滑稽,不过当然无人敢说。
唐钰的药里有几味安神助眠的药,在花园里玩了会儿雪,药劲上来便哈欠连连,回到偏殿睡起了午觉。
一觉醒来又可以吃饭,唐钰好开心,桌上都是他爱吃的,但是他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高燚,唐钰的眼角耷拉下去。
林有德告诉他今天只能一个人吃饭了,高燚有事,不过他乖乖的,高燚回来会给他带礼物。
*
“驾——”
黄沙道上马蹄疾驰,尘土飞扬。
游隼在夜空盘旋。
霍纵御着碧浪飞云,“天亮之前到燕州?”
“错!”付坚狞笑,“天亮之前就要灭贼,老子要燕州百姓一开城门,就能看见叛贼堆砌的京观!”
“也好。”
高燚:“还有百里。”
付坚一声吆喊:“一炷香,我们来比比谁杀贼多!”说罢,胯.下青骢化作一道闪电,飞驰出去。
每关卡二十里处有影子夜奔传递消息。
三人带着五十兵前往燕州,一路畅通无阻。
燕州刺史冯佩早在一日前便秘密接到消息,务必在入夜勒令百姓关门闭户,全城戒严。
燕州尉迟氏据点——
斥候从外面连滚带爬地进来禀报,高燚已经带人攻进城中,此刻正直奔这里。
尉迟宥闻言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目光愤怒地射向角落里被五花大绑的冯佩。
“刺史大人,当初我们说好的合作,事成之后我尉迟家许你荣华富贵前程似锦,怎么你却言而无信?!”
冯佩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尉迟宥怒不可遏,此人一面答应助他起事,一面又与雍京暗中通信,阳奉阴违两边下注,属实可恨!可惜碍于冯佩背后的势力,暂时还不能杀他。
尉迟宥又问:“他们有多少人?”
斥候:“大概五十人左右。”
“多少?”尉迟宥以为自己听错了,急切地又问了一遍。
“回大人,他们有五十人。”
确认高燚真的只带了这么点人之后,尉迟宥激动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嘴角逐渐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
五十人,带五十人就想平反?高燚你还敢再狂妄一点么,简直不要命!
尉迟宥已经忍不住幻想起取下高燚首级后,一路攻入雍京登基的情景了。
“听到了吗,他们只有五十人!敢入城他们就是瓮中之鳖。”尉迟宥目光狰狞狂热,随手点将道,“杀出去!这是绝佳的机会,只要手起刀落,高官厚禄就到手了!”
两千兵马正在外面整装待发,尉迟宥像是彻底放下心了,舒展着倚在交椅上,就等着外面进来告捷。
他闭起眼静静等待,这时耳边传来细弱悦耳的铃铛声,一步一响。
尉迟宥眼角一瞥。
一个身披火红狐裘的美人从里室出来,摇曳生姿,脚踝处系着红绳串起来的银铃。
尉迟宥极自然地伸手将他勾进怀里,手背抚过美人脸颊的肌肤,目光痴迷地将人一寸一寸地瞧,“尉迟黎,等我做了皇帝,封你做皇后如何?”
美人似笑非笑,“那你可比先帝还要荒唐呢,不过,你能不能坐到那个位置还犹未可知。”
尉迟宥的笑容僵在脸上,两人对视。
他并没有发怒,自有一番搓磨对方的办法。
未几,尉迟黎先受不住了,狐裘下的身姿酥软。
尉迟宥将手抽出来,粘稠、湿润,冷眼欣赏他一副只能依偎着自己的虚弱模样,语带嘲弄,“你看看你,根本离不开我。”
砰的一声。
门外发出一阵巨响。
尉迟宥:“怎么回事?”
“不好了不好了——”一名血肉模糊的士兵从外面狼狈地冲进来,“大人,他们、他们打过来了!”
尉迟宥目眦欲裂,一把提起士兵的衣襟,“说清楚!”
“陛下带着将军们……大人,我们挺不住了,您快逃吧!”那士兵也是提着最后一口气进来报信的,说完这话便再也支撑不住,气绝了。
随即,更多的残兵摔了进来。
“太厉害了……他们太厉害了!”领兵的那个尉迟家的叛将也跌跌撞撞地爬进门,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恐怖的杀人狂魔,只能绝望地声嘶力竭地吼道,“家主,快逃!”
门外可以看得见的地方全都已经血流成河,堆尸成山,各处的惨叫声由弱变强,又由强变弱直至消失。
尉迟宥双拳紧握,整个人都在发抖。
这么快,他就败了?
不到一个时辰……他居然就败了!怎么可能?!
倏地,尉迟宥抽出自己的佩剑,就要向门外冲去,刚走两步他又刹住,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看向面色惨白的尉迟黎。
“密道你知道在哪,从那里离开,出口会有人接应。”
“尉迟宥……”尉迟黎有些不敢相信。
尉迟宥:“少废话快走!你留在这也只会碍事。”说罢一把将他推远。
只可惜,还是太迟了。
“太弱了太弱了!就这样还敢当反贼?!”一道恣肆的大笑传来。
付坚满身血气地站在门口,一只锤扛在肩头,另一只锤荡在地面,劲气直接震碎了门槛,他讥笑道:“贼孙,爷爷让你们选了吗?”
“今天谁也别想走!”话落同时,巨锤直接冲尉迟宥掷了过去。
这一击不偏不倚正中尉迟宥胸膛。
尉迟宥喷出一口鲜血,当场气绝。
付坚走到尉迟黎的面前,啧啧称叹:“真是难得的美人。”
尉迟黎早已瘫软在地,口中喃喃:“求求你,别杀……呃!”
下一刻,便被付坚毫不犹豫地拧断了脖子。
付坚拍拍手。
霍纵走了进来。
付坚:“算上这两个,多少人了?”
霍纵:“两千零一十二人。还差一人。”
情报上说,有贼两千零一十三人。
陛下命令全部诛杀,一个不留。
如今还有一人尚未伏诛。
“还有一个在这儿呢。”付坚拎起躲在某个角落里装死的冯佩。
冯佩被绑着,大哭求饶道:“二位将军别杀我!我可是为了给你们开城门才被抓起来的!我是自己人啊!”
“哦?自己人?”霍纵疑惑道,“可我怎么听说,人是不能长出两副面孔的。为什么冯刺史会长着一张阴阳脸呢?”
付坚:“霍纵,你说一个人只留半张脸能不能活啊?”
“不清楚,不妨一试。”
随即,厅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霍纵最终还是直接料理了冯佩。
对此付坚有些不满。
不过总算全部贼寇都已诛杀。
“唉,不够痛快。”付坚随手揩了揩脸上溅到的血迹。
两千余人而已,都不够分的。
遥想当年陛下还是大将军时攻打魏国,孤身闯入敌军腹地,三天三夜杀敌一万余人,不肯投降要死,投降也要死,那才叫爽!
然而霍纵却斜睨他,说:“你是将军!杀人不是图痛快,要不是担心大士族盘根错节,留下活口唯恐节外生枝,再加上缭州缺粮,这些贼留下一个就要多一张嘴吃饭,陛下应当是不会下令格杀勿论的。”
付坚最不爱听霍纵的大道理,他脑袋受不了这个,连忙摆手道:“好了好了,别说了。”
转头挠了挠后脑,忽然想起来,“哎?陛下呢?”
高燚此时正在后院的温泉小榭中喝茶。
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与之遥遥相对的华丽戏台,倘若有人在那儿唱戏,隔着水波与淡淡的雾气,或立或卧欣赏戏曲,实在妙不可言。
霍纵与付坚很快找到了陛下,恭敬道:“陛下,贼将授首,贼人已全数伏诛。”
二人等着陛下继续发号施令,半天,却听高燚道:“这温泉小榭设计得好,回头在宫里也建一个,唐钰应当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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