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写了不到一个时辰,中间除去唐钰喝水、吃点心、喝药的功夫,统共写了有几十对福字。
其中不太好或是差强人意的,高燚都保存了起来,和唐钰送的画分门别类,存放在一起。
写累了,唐钰又去和他心心念念的小鸟聊天,他可是准备了满满一箩筐的问题要问。
高燚则继续处理政务,两人各置一处,相安无事。
安静的殿宇中,时不时传出唐钰小声的询问。
“你喜欢吃,小虫子,还是菜叶,还是,果子呢?”
“别的小鸟,也会,说话吗?”
“嗯……只有你,会说话,那你不是,很寂寞吗?”
金色小鸟歪着小脑袋,偶尔用娇嫩的喙梳理一下毛发,黑豆般的眼睛里跟唐钰一样充满了疑惑。
一人一鸟无言以对。
突然,唐钰悟了。
“你怎么,比我,还不聪明啊……”
“别担心,我给你吃,点好吃的吧。”
高燚在一旁勾了勾唇。
林有德是专业的,一般不笑,除非忍不住。
晚上用晚膳的时候,御膳房比平时多做了几道菜,其中就有唐钰爱吃的花揽桂鱼。
唐钰好几天都是一个人吃饭,今天高燚又坐回了自己旁边,他分外开心。
这一开心就闹腾到很晚才睡,给他守夜的林有德可惨了,实在没办法,只好拿了本话本子给他读。
但是林有德的声音尖细,穿透力很强,却实在刺耳,唐钰反而越听越睡不着了,最终两人大眼瞪小眼,彼此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嫌弃。
第二日,唐钰可以睡到自然醒,林有德可没这福气。
昨夜勤政殿杖毙了个多嘴的小太监,今日一早林有德就从速重新安排了人补上空缺,转头又紧赶着伴驾上朝。
年前最后一次朝会,和上回望朝不同,这次是所有的在京官员全来了。
东华门、玉清门十个门洞皆开,从寅时起,官员们一批批入宫,天大亮才陆续到齐,放眼望去,乌神殿内外张袂成阴。
一套繁琐的规矩下来,官员们各个都站得腰酸腿软,饥肠辘辘。此时,响亮的鸣鞭声响起,早朝才正式开始。
最近朝廷上下最轰动的无非两件事,一是叛乱,二是雪灾。
原本雪灾还不够格受如此多方的关注,可微妙的是,缭州与雎州、燕州共处齐国北线要塞,而正值缭州大量灾民囤积之时,尉迟氏骤然发动叛乱,两千叛贼虽不多,可倘若让他出了燕州一路侵袭缭州,届时鼓动大量灾民一同造.反,裹挟南下,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有些不敏锐的人可能还没察觉到这两者的关系,部分人却认为陛下一直念叨国库空虚,之前拖着赈灾的事,就是想借尉迟氏和冯氏杀鸡儆猴,一则警告士族们安分守己,二则能够不费国库的钱粮解决麻烦。
还有少部分人,联系之前种种,猜测陛下从尉迟恭在雎州开猎场时就在给尉迟家设套了,不,应该叫将计就计。
事实证明少部分人猜得不错,至少明面上正是如此,看看陛下这次高举的大旗——为百姓出气,鸣不平,多么正义啊。
龙舌弓足有八石力,传说弓上有将魂,被龙舌箭射杀的人魂魄遁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陛下以龙舌弓射杀草菅人命、鱼肉百姓的士林奸恶,现在天下谁不称赞陛下是位惩恶扬善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要说,从头到尾最惨的只有尉迟恭一个人,这冤大头被推到台前来,纯粹是拿来做马前卒的。
有传言说,当初这个人选应当是尉迟黎,结果被尉迟宥驳回了,尉迟恭那蠢材还以为当上个光禄大夫是捡了多大的便宜呢。
不过话虽如此,却不可能整个朝堂全都点头默认陛下这次平叛的做法的,总有愚人要站出来试一试陛下的态度。
中书郎薛宁烨看看左右,心一横,“陛下容禀,臣有本启奏。”
原本打算浑水摸鱼捱到下朝的陆歇听到这个声音,猝然一个激灵,余光惊恐地瞥向一旁出列的薛宁烨。
他呼吸骤然急促,正欲出声,然而高燚已经和颜悦色地抬手道:“薛卿请讲。”
朝臣们纷纷竖起耳朵。
但闻薛宁烨义正言辞道:“陛下此次一夜间消灭叛贼之壮举令臣钦佩,但臣以为,陛下的做法亦有不妥之处。”
朝臣们倒吸一口冷气,有的一脸幸灾乐祸。
高燚修长的手指微垂,描摹着龙椅扶手上金龙衔珠栩栩如生的线条,漫不经心地问:“说说,什么不妥之处。”
薛宁烨咽了口唾沫,端稳笏板。
“尉迟氏举族投效齐国,从此已有二百年,且不说当年首当其冲为太.祖出钱出力出人,这许多年为朝廷付出的人才也有……”
“哦?薛卿觉得,尉迟恭是人才?”高燚悠悠地打断他。
薛宁烨一紧张,误措了辞,忙改口,“陛下明鉴,臣是说,尉迟恭自然是叛逆奸贼,但不可否认尉迟家曾有的功劳,所以按照太.祖优待士人的礼法,应当将尉迟家抓捕,交由司隶廷审判,列其罪行,处决于公下,否则,恐怕稍欠稳妥。”
最后数语,薛宁烨竟还生出了一股不卑不亢的勇气来,说得铿锵有力。
除了突然被点名的司隶廷官员内心不满外,朝堂上鸦雀无声。
有人垂下眼帘开始在心里数羊。
薛宁烨不着痕迹地朝郭骁的方向一瞥,随即收回目光沉下头颅。
这时,陆歇几乎从队列里摔出来,冲上前,“陛下!尉迟恭罪该万死,尉迟氏谋反罪不可恕,陛下此举英明,少得了许多祸患!薛宁烨他胡言乱语还请陛下不要计较!”
“呵,胡言乱语如何做官?”尚书令乔清恕不咸不淡地冒出一句,“中书监未免偏袒得太明显了些。”
陆歇脸色一白,拿着笏板的手用力得发抖。
乔清恕冷哼一声。
高燚问:“薛卿,你来说,谋逆该不该死?”
薛宁烨浑身一凛,“……该死。”
高燚点点头,“所以你在教朕怎么杀逆贼?”
薛宁烨听到这话整个人都发懵了,谁敢教陛下做事?臣子们说的再多,不过都是一句谏言罢了,教陛下做事,难道……难道是要越过陛下去?不,他不是这个意思!
高燚好似没有看到脸色灰败的薛宁烨,自顾自笑道:“朕第一次做皇帝,谁要杀朕,朕就杀谁。尉迟氏,”高燚仔细品味着这三个字,叹道,“劳苦功高啊,朕不知功劳是可以积攒的,攒到一定时候,也能来抵谋反的罪,那若是再攒一攒,是不是就有机会来这个位置坐上一坐了?”
高燚从龙椅上站起来,高大的身形将龙椅挡去大半。他轻拍了拍这丹犀台上的宝座,笑容和煦。
又是这熟悉的感觉,朝臣们有种强烈的大事不妙的预感。
乔清恕迈出一步,道:“陛下受命于天,无可非议。且不说谋反本就该死,如今叛贼已经伏诛,谁再将此事拿出来议论,很难不叫人怀疑此人怀有异心。”说着,他转向薛宁烨,扬眉,“眼下逆贼虽死,余孽尚在叛逃,敢问谁是余孽?谁是纯臣?”
噫!好毒的老头子!
果然咬人的狗不叫。
也不乏有人困惑,他什么时候站到陛下那头了。
乔清恕好整以暇地向陛下俯身作揖,“陛下明察秋毫,还请陛下定夺。”
“也好。”高燚眼眸含笑,云淡风轻地一挥袖,“那就,赐死吧。”
乔清恕:???
等等,陛下,这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金翎卫得令直接上前。
陆歇用身体去拦人,口中撕心裂肺地大喊:“陛下!!!不可啊陛下,求陛下三思!”
金翎卫轻轻松松搡开陆歇,一左一右架住了薛宁烨的胳膊,待侍官呈上鹤顶红,掐着薛宁烨的喉骨两侧便要往他嘴里灌。
大臣们也不淡定了,不少亦是方寸大乱。
上一次发生这种事,还是两年前司徒饮鸠,但是司徒之死说句公道话,属于咎由自取。
然而薛宁烨就不同了,若是真叫陛下如此便杀了薛,那他们这些官员可就真没有活路了!以后陛下点到谁死谁就死,岂不是性命比蝼蚁还不如?
顾不得那么多了,先将人救下再说。
有官员用力拉扯也拉扯不动金翎卫,直接瞄准朝下三路踹去。
或者抄起笏板往侍官的面门抽。
丹犀台下从未出现过这样混乱的局面。
武官面面相觑,识相得能躲多远躲多远,哪边也不帮,要是碰到了文官那群娇公子,那麻烦才大了。
纠察人员眼观四路,笔下生风,飞快记录着哪些官员殿前失仪,等着一会儿罚俸挨板子。
灵犀台上传来沉沉的愉悦的嗤笑。
有官员求情:“陛下,中书郎杀不得啊!您不能因为旁人随意一句话便如此猜忌臣等!”
乔清恕也不知事态如何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突然倒戈道:“陛下,是臣失言了,乌神殿绝不能再有官员死在这儿!”
高燚笑道:“那就拖出去。”
朝臣:老东西你可别说话了!
陛下这是来真的。
唐沛脑袋嗡鸣,情急之下胡言乱语地喊了一句:“陛下!年关已至,杀人见血有碍福泽,不吉利呀!”
谁知这句话一出,高燚当真认真思考起来,最后竟点头认同道:“唐卿说得极是,大好节日,那便不杀了,暂且将人收押天牢吧。”
金翎卫:“诺!”
朝臣:“…………”
唐沛:“…………”
衣衫不整面目全非的大臣们愣在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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