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又怔了怔,有些许迷惑,大约是不明白,姜星时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姜星时站在中央灯光下,那些非自然的、明亮的人造光从他的身上倾泻而下,由于背对着光源,颜又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能看到一双略显得黯淡的琥珀色瞳孔。
姜星时出现在玻璃花房中,描述这件事的本身就很格格不入。
两人对视着,有片刻的沉默。
颜又看到姜星时身上宽大的白色外套,头发用特制的帽子拢住。那些在看起来有些奇怪甚至滑稽的衣服,可姜星时的身材挺拔,所以穿起来竟也很英俊。
他有些心虚地问:“你是完全按照指导手册上做的吗?”
姜星时走近了一些:“怎么了?”
颜又就觉得姜星时也有点笨蛋。明明有很多明显多余的步骤,可姜星时没有看出来,还是严格照做了。
颜又装傻的哦了一声,说:“没什么,就是那个指导手册,有点麻烦……”
然而那么麻烦,那么繁琐,需要人清洁到指甲缝的指导手册是颜又写的。
住进玻璃花房时,颜又七岁,用画笔画了第一版图文并茂的指导手册。
小的时候,颜又对人类生物的过敏症状还处于初级阶段,他还有着小朋友的天性,外面世界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而他也对别人怀有好奇。他会希望有人推开这扇门,沉浸在童话中的颜又想过很多可能,或许是什么意外,或许某个人会从天而降,那么那个人需要遵守在这里的规则。
出于这样的想法,七岁的颜又用画笔绘制了第一版图文并茂的指导手册。
与渔夫和魔鬼的故事有些相似。
一年又一年过去,颜又对人类过敏的症状越发严重,他已经没有那样的愿望了。
一年前,玻璃花房翻修,装备最新设施时,指导手册也变得更为繁琐,连不明所以的谭修明都会吐槽,说这不像是去探望一个朋友,而像是要进入某个生化实验室之前的准备。
写下那些的时候,颜又不希望别人来打扰自己,严苛的条件已经足够筛选了。理所当然的,这是个无人光顾的地方。
姜星时垂着眼,解释了他为什么具体做了每一步的原因:“不想因为没有做到哪一步而出现意外。颜又,你的意外真的很多。”
语调有点像是抱怨,其实不是。
淋一点雨,对一般正值青春期的高中生来说,不会出现任何问题。而颜又则会高烧生病,需要请假,手臂上还留有退烧针的痕迹。
指导手册是颜又写的事,姜星时不是不知道。
指导手册的第三页第十一行,有一个错字,不算常见,但同样的错误,在颜又的那本地理书上的笔记也曾出现。
那些种种繁琐、没必要的操作步骤,是颜又想的,故意写了下来,打印成册后甚至有排版装帧,像是专业人士编写而成,可以吓退很多人。
想要进入这里的客人必须要经过考验。
这样听起来很幼稚的行为,如果是颜又做的,好像又理所当然了起来。
但颜又的脸皮很薄,又要面子,大约很难接受被人发现的事实。
可能是出于对病人的宽容,连铁石心肠的姜星时都没有戳穿。
而颜又知道指导手册坑了姜星时,他稍稍偏过头,用大提琴挡住脸,想遮挡住那些心虚。
颜又开始转移话题:“班长来这里,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姜星时抬了抬手,将拎着的东西展示给颜又看:“你的作业。”
颜又呆了一下,像是完全不了解学校竞争的残酷性:“我生病了,只有一天没上课,也要享受作业到家的服务吗?”
姜星时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没有具体回答。
一个随便的、什么都可以的借口而已。
颜又认输,举起手:“我写,我写。”
他放下怀里的大提琴,那件乐器看起来很沉重,颜又却轻松地将它放回架子的最高层。
姜星时看着他。
颜又背着身,踮起脚,膝盖是微红的,一点一点,将大提琴推回了本该在的地方。
然后转过身,认输一般地伸出手:“我写,我写。”
姜星时收回手,将手提袋放在一旁的地面,随意地问:“地理学得怎么样了?”
颜又:“?”
鉴于眼前这个人无偿地为自己整理了资料,还没有做完昨天的任务,不知道有没有接受惩罚,颜又诚实地回答:“还……不太行。”
姜星时走得更近了,他的语气平淡,像是提出一个很寻常的建议:“你的”
即使颜又没上过什么学,缺乏学校生活的经验,也知道高中的班长并不负责同学的功课问题。高中学生太忙了,自己的功课都自顾不暇,没有那样的余力帮助别的同学,连班主任都不可能作此要求。
这个帮助不那么常见。
至少不像是课堂上的一次组队,为了避免老师烦恼,完美的班长会提前作出的选择。
姜星时的成绩很好,条理清晰,大概率很会讲题。
颜又却犹豫不决。
他对于这次地理测试的成绩真的很在意,又觉得姜星时付出太多,自己也要付出很多好感度才能对等。
好感度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受颜又控制,依据他的心意增减,仿佛没什么重量,可以随意交换,不必看得很重要。
一切都好像发展得太快了。
颜又还没有做好那种准备——好感度达到20,开启恋爱线,和眼前这个人做出一些超过尺度的事。
那些恋人之间的接触,想的时候,颜又觉得很容易,真正事到临头,要变成现实时,对颜又而言却太难。
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付出,接受姜星时的帮助。
但颜又从小就是那种比较不一样的小孩,不愿意无理由的得到。
对他而言,得到什么,就必须有相应的付出。
姜星时也会说一些诱哄颜又的话:“不试试吗?”
颜又还是找了个借口拒绝:“你……不回去上晚自习吗?”
姜星时说:“现在回去,也赶不上了。”
迟一些或迟很多的差别。
最终还是说好。
姜星时便给颜又补习地理。
颜又认真听讲。
补习了半个小时后,颜又昏昏欲睡。
姜星时看着颜又出神时的神情。
颜又才发完烧,精神不大好,对不喜欢的东西便更加厌倦了。姜星时的课讲的很好,深入浅出,有条有理,查漏补缺,可惜的是,颜又并不是好学生。
姜星时敲了下桌子,颜又如梦初醒。
他说:“我有在听,真的,班长。”
姜星时拿出一包五颜六色的糖果,推到颜又面前。
颜又极其缺乏社交经验,大约判断了一下,这应该算是探病礼物,想要接过来,却又被拽住,他听姜星时说:“颜又,你对什么过敏?”
颜又当然不可能自爆弱点,敷衍说:“还好,我自己会看。”
姜星时更用力了,那包糖从颜又手里脱离。
颜又:“这不是我的了吗?”
姜星时说:“不算是。”
颜又没见识过这种事。
姜星时平而直地念着配料表上的每一个材料,一遍又一遍地强迫颜又告诉自己,是否对这样食材过敏。
颜又忍无可忍,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差不多得了!”
姜星时眼里有了些笑意:“嗯,有精神了。”
颜又终于明白这个人是故意作弄他,因为自己的走神,便恶人先告状:“是你教的太沉闷了。”
姜星时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
即使以前给小学生补课,姜星时都不负责调节他们的心情,让他们开心活泼的。
颜又只觉得又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姜星时打开那包糖。糖纸撕开的声音,和别的东西不太一样,透着很甜的味道。
颜又意识到,姜星时可能要试着挽回岌岌可危的好感度了。
姜星时伸出手,将颜色很亮的糖果递到颜又的嘴边。
颜又决定宽容地谅解姜星时之前的种种行为,张开嘴,将糖果吞了进去。
这样的动作太亲密了。
嘴唇和手指几不可查地碰了一下。
姜星时能感觉到一个略带潮湿,很柔软的东西落在指尖,又很快离开。
是颜又的嘴唇。
他垂着眼,尝试用客观的目光观察颜又。
颜又很娇贵,他的帽子、口罩、书包、手套、偶尔会露出来的皮肤,这些所有的东西组成了大多数人对颜又的印象。
美丽的、脆弱的、疏离的,也是不可碰的。
走出校门,路过便利店的时候,姜星时看到橱窗里的东西,觉得颜又生病,可能需要被哄。
所以连糖也买了最贵的那种。
姜星时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会儿,才慢慢收回,搭在桌沿边,没什么诚意地解释方才的行为:“也不算故意作弄你,是担心你会不小心死掉。”
这句话说的倒很认真。
毕竟在姜星时心中,颜又的娇弱程度,差不多就是这样。
需要很认真地对待,不好好对待,就会不小心因为什么而倒下。
就像这座玻璃花房,在现实中很难存在,适宜的温度,充足的光照,茂盛的绿植,这些所营造出来的舒适都是虚假的。姜星时不太适应这种虚幻,但依旧能够接受。
颜又生在在这种虚幻中。
颜又听了这话,微微皱眉,似乎想要反驳。
然而,一个巨大的响声打破了玻璃花房内的安静。
“小花,身体好点了吗?”
谭修明不可能严格按照指导手册上做,大致换好了衣服,急匆匆地冲了进来,他眉头姜星时那样轻拿轻放地修养,用力地推开了门。
很大的一声。
而随着他的出现,还有一件更严重的事。
颜又在谭修明那有个花名,叫做小花,颜又虽然对此不满,但发小叫叫,好像也没什么,所以在阻止过一两次后也就听之任之了。
当然,这是在颜又以为这辈子只会有他们俩知道的情况下。
但是现在,那个幼稚的花名突然暴露,猝不及防,还是在姜星时面前。
颜又已经忘了自己刚刚想说什么了,他祈祷姜星时没有在意谭修明的话。
姜星时没有偏头看大开的门,而是瞥了颜又一眼,淡淡道:“叫你呢,小花。”
希望的破碎。
颜又:“……”
谭修明才反应过来,房间里多了一个陌生人,他有点疑惑地问:“小花,这位是?”
小花是谭修明起得外号,他叫得也很顺口。
颜又不知道是应该杀了罪魁祸首谭修明,还是杀了听到不该听的姜星时,还是不要进行违法犯罪活动,直接自杀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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