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乔还没来得及感谢陶滢的体谅,婶婶就给她打来电话,下了最后通牒。
“老太太的东西你还要不要?再不过来拿走,我就和杂物间里的破烂放到一起叫收废品的来收走了。”
奶奶的遗物。
养大她的奶奶临终前是打算立遗嘱把老房子给她的,可病情恶化得太快,很快就神志不清了。
奶奶去世那天,叔叔婶婶控制住了意识混沌的老人,将她拦在了病房外。
所以最后分配遗产的时候,房子就归了她叔叔,她应得的那部分以市价划出来,偿还了三分之一的债务。
当时她还没毕业,不可能把老房子里的遗物都搬到宿舍去。
后来毕了业,宿舍被学校收回去,因为学位证没拿到,没有公司肯招她,那些兼职的老板也更喜欢聘请在校大学生,她没有经济来源,没有住所,连她自己都寄宿在好心的室友家,更不可能安置奶奶的遗物了。
她婶婶嫌死人的东西晦气,虽然自己不在老房子住,但三番五次想把奶奶的遗物处理掉。
又嫌一把火烧了可惜,当的当,卖的卖,还剩下一些不值钱的仍然处心积虑想拉到废品回收站换一顿饭钱。
冷血无情至此。
记得她跪在叔叔面前痛哭流涕,哭得叔叔心软了,才留下了些废铜烂铁。
现在叔叔出了事,被关进了狱里,婶婶又开始打那些废铜烂铁的主意了。
奶奶在天有灵,会伤心的。
“我下班以后就过去。”颜乔忙不迭承诺。
“你最好是今天能来。”婶婶冷哼一声,刻薄地说,“我不管你加不加班,你要是今天八点之前到不了,这些东西你明天就见不到了。”
“我肯定会履约的。”
反正她已经被孔峙发配边疆了,估计他现在连看她一眼都嫌烦,到了下班的点她就跑。
德世集团的内卷虽然严重,但不表现在加班这样无意义的形式上,卷在它分公司多,同性质的部分之间的较量,不比过程,比结果。
因此大部分员工的工作效率都在及格线以上,一般都能准点下班。
奶奶所剩无几的遗物都不是珠宝首饰这类价值不菲的小件,颜乔不可能徒手搬运,她需要一辆车。
下班以后,大家纷纷摘了工牌,打卡回家。
颜乔鼓起勇气问了几个动作稍慢的同事,得到的回复非常一致,都是拒绝。
单身的女同事被家里人安排了相亲,已婚的女同事要去接孩子。
单身的男同事约了兄弟喝酒泡吧,有主的男同事怕帮了她另一半误会。
暮色四合,天际的晚霞像晕染出的水彩画,落日是金色的,橘调从落日边缘蔓延开,由浓至淡。飞机划破长空,留下一道纯白的尾迹。
颜乔心急如焚却孤立无援,极度焦灼之下整个人反倒像被放空了似的,漫无目的地站在公司大门口发了会儿呆,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低沉悦耳的男声。
“你在等谁?”
颜乔回头,看见了之前被她气得脸色铁青的孔峙。
大人物就是大人物,能叱咤风云不是没有原因的,连生气后的调节能力都比普通人强得多。当时被她顶撞的时候连呼吸都急促了,这才多长时间,见到她这个忤逆的下属,已经能做到不将喜怒形于色了。
颜乔一五一十地说:“等一个有车的人。”
“别等了,上我车。”
“您不问我借车做什么吗?我不只是想回家。”
“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
她要是有别的选择,就不会在这里滞留这么长时间了。
孔峙请的司机二十四小时待命,随叫随到。
除了和关系好的朋友聚会他会自己开车,其他情况都会把方向盘交给司机。
即便他们现在要去的是她的私人场域,他也没有支走司机。
可能是她没有资格让孔峙亲自开车吧。
以前跟随孔峙外出的时候,就算孔峙没有必要和她产生交流,也会主动问两句可答可不答的话打破僵持的气氛,缓解她强烈的拘束感。
但是这次,他没有这么做,威严地保持着沉默。
别看她现在如此忌惮孔峙,曾经一度自信到狂妄。
因为骄傲自满,她在无意中树了很多敌,成了嫉妒她的人的眼中钉,以至于家人生病的时候,身边都是拍手称快,落井下石等着看她笑话的,没人肯出资帮她。
因为骄傲自满,她一心想在读书的时候就在学术领域超越导师,力争项目的署名权,到头来连和同龄人一起正常毕业都做不到。
因为骄傲自满,她总觉得接到大项目了不起,能凭一己之力偿清她叔叔都还不起的债务,在叔叔的撺掇下自己出面借了那么多钱,没想到导师独吞了项目分红,辛辛苦苦干了大半年,给别人做了嫁衣。
她的棱角就是这么一点点被磨平的。
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从今往后害怕权势,害怕小人,害怕强者的侵占,害怕熟人的诓骗,害怕世人的蒙昧,害怕置身陌生的环境,害怕麻木不仁的言语,害怕难以揣摩的人心。
她开始自我怀疑,开始自责反省,开始放低姿态取悦讨好,开始顺从世俗且显然错误的规则。
最最可悲的是,她一旦像今天这样企图反抗,不久就会为反抗时的冲动后悔。
可过来人都说,这是好事。
—
尽管被婶婶霸占居所的经历不堪回首,依然不能磨灭颜乔心中珍藏的童年回忆。
斑驳的墙壁被密布的爬山虎遮盖了细小的裂痕,靠上的枝叶枯卷变红,但在颜乔眼里并不萧瑟。
“麻烦您在车上稍等片刻。”颜乔对孔峙说。
由于报了地址后,她和孔峙一路上都没有说过话,所以孔峙并不知道她来这做什么的,没有吭声,任由她独自下了车。
不论什么季节,花总是要开的,姹紫嫣红的月季和洋桔梗越过镂空的铁栅栏绚烂盛放,清香盈逸在晚风里,扑鼻而来。
墙上的门铃磨损严重,电池内的电解质流出,金属片上沾上了斑斑点点的锈渍。
一看就是坏的。
铁门年久失修,也没上锁,轻轻一碰就“吱呀”打开,轴体同样锈坏了,风吹不动,只有人能推开。
颜乔本想叫人,但那声“婶婶”她实在喊不出口,直呼其名又有点撒泼的意味,于是直接进了院子。
到了旧宅门口,她抬手叩了叩门,门不一会儿就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盆洗过脏抹布的冷水。
颜乔猝不及防地被浇成了落汤鸡,狼狈地翕动着皲裂的丹唇,寒凉穿过濡湿的衣衫浸入肌骨。
她婶婶丧着一张蜡黄的脸,面无表情地说:“是你要往我泼出的水上撞,怨不得我。老太太的东西全在杂物间里,你自己搬,别指望我搭手。还是那句话,不拿走,明天就见不到了。”
颜乔浑身颤抖,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她终究没忍住,问出了横亘在心中数年的疑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恨我总要有个缘由,能不能让我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你还敢问为什么?”婶婶突然激动,发疯了一样拽住她的前襟,深陷的双目骤然凸起,声嘶力竭地说,“那年海城发洪水,消防队的都搜到我们了,老太太说你们一家人被困住了,你才一岁,让消防员先去救你们一家人。当时我挺着大肚子,腹痛难忍,痛到昏厥,连消防员来了都不知道,就因为老太太一句话,怀了三个月的孩子说没就没,泡了八个小时的凉水,再也没有生育能力了!”
“这是你们颜家欠我的!”癫狂的女人眼含泪水,面上却笑容狰狞,“为什么我的孩子没了那个老太婆还能有后代!每次看见你都恨不得你马上死掉!她凭什么这么偏心?那些人凭什么先救你?还好老天是公平的,你父母英年早逝就是报应!老太太死得好!你父母也死得好!我就看你还能活几年!”
颜乔眼中涌出热泪,早已满脸泪痕,却因为近日来的挫折练就了一颗金刚心,冷静从容地反问:“叔叔也是奶奶的儿子,你也盼着他死吗?他被警察带走的时候你比谁都伤心。可他是个混蛋,是个恶棍,是个罪犯,你还是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也是因为他想要亲生儿子,你才这样怨天尤人。你恶毒自私,满脑情爱,连做人的尊严都没有,你才活该。”
婶婶说不过她就扑过来扯她的头发。
乌黑浓密的鸦羽连着白嫩的头皮,被扯得刺痛。
颜乔是个纤瘦文弱的读书人,天生不会打架,只是抵死护着自己,胡乱用手掌抵着对方的脸,想要将这个疯女人推开。
缠斗间她的腰髋撞到桌子,桌上的花瓶碎了一地。
疯女人抓着她的头发将她往地上掼。
颜乔脚下一滑,猝然失重,明亮的双眸瞬间睁大。
遍地都是碎瓷片,头着地,不死也瘫。
惊惧万分时,腰被温热的手臂拦住,接着后脑勺被人托了一下,让她借力重新站起。
颜乔回头看到来人,不着痕迹地往他身后躲了躲。
孔峙看了她一眼,严肃的面孔上浮现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彭宁,剩下的交给你了。”
他这么一说,颜乔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是随行的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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