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没能看出什么端倪,议会长垂下眼睛继续说:
“之后我曾去找过他,毕竟这家伙可是个滑头,我可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
不知为何,直觉让凯恩斯头顶冷汗直冒。
“……哦,这样啊……那您真是执着……”
“哈哈,也许吧。”
坐在床尾的雌虫轻轻一笑。
“说起来很奇妙,那天见到你,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觉得你特别像……”
“那肯定是错觉!”
凯恩斯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话说出去后,又马上觉得自己似乎过于激动,于是立刻转圜道:
“我的意思是……我这种在边缘星长大的土包子,怎么可能和您高贵的老朋友相似,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也不必妄自菲薄,毕竟我那个老朋友也是个从乡下来的土包子——啊,这么一说的话,你和他的共同点就更多了嘛。”
就在凯恩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时候,科尔涅利的手环发出一阵低不可闻的震动。他低头摆弄几下,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走向门口,途径身体僵直的凯恩斯时,还很轻柔地在他头上摸了好几下。
“乖乖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已经和你兄长的雌君打过招呼,想来之后还有的是时间交谈。”
坏了!
虽然对方没有表现出任何认出自己的痕迹,但凯恩斯直觉要糟糕。
他假作乖巧弯下背脊,侧耳听到医护们通通跟随科尔涅利走远了,马上从床上跳下来开始搜查周围的环境。
——这是间不算大的套房,从床边的窗户望出去,可以非常清晰地看见庭院里郁郁葱葱的绿植与紫色花海,以及几片时不时会随着风敲打着玻璃、好似大芭蕉树木的叶片。
由此推测,他现在所在位置应该不算太高。
或许可以跳下去?
更保险的化,也能把什么撕烂制成绳索。
凯恩斯扫视房间。
在他的左手边,是随着晚风轻轻摇动的白色勾花薄纱窗帘;而在右手边,则是有着圆润弧形的乳白色小沙发和椭圆随形茶几。
背后同色的墙面与地面融为一体,高大空间里所有的过度都几乎没有缝隙,形成了极为沉静的侘寂风……
奇了怪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种风格也在虫族有了立足之地?雌虫们不都极其钟爱那种华丽景桥、纷繁琐碎的洛可可式建筑及内饰,以至于市面上能够买到的所有图纸、家具和施工单位,都几乎只会做这种风格吗?
当初他还是周易君的时候,就想要花钱叫工程方换成自己喜欢的样式,却因为处处都只能通过高昂的手工定制而打了退堂鼓,只能挑了不那么颜色不是那么眼花缭乱的家具摆进屋子。
求婚当天,他跪在大厅里时还磕磕巴巴、耳红脸色地跟马库尔解释,说等自己倘若一日变成了大富豪,便一定要按照心意去搭造虫族世界里独一无二的样式……。
脑海里突然出现的熟悉名字,让凯恩斯原本因欣赏到美景而微微翘起唇角再次迅速跌了下去。
瞎想什么呢。
他拍拍自己的脸,晃晃脑袋,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到了观察上,就连手边纯棉被套上的肉眼几乎不可见编织花纹都没放过——这种转移注意的方法倒奏效很快,心里纷乱的情绪消失不见,但随之而来的是某种诡异的熟悉感。
这挑的有点过于高的屋顶、这虫族社会里从没在市面上见过的吊扇灯、这弧线和造型充满像素风的灰色抽象画……
好家伙,科尔涅利这是直接抄袭了他之前存放在光脑游戏里的建模吗?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凯恩斯光脚跑下床,扒着比膝盖略矮一点的三道窄窗,伸手朝着略微突出的台檐下摸,果然发现了只椭圆形的猫头鹰浮雕。
那是他当初沉迷星网游戏《刺客》时的中二杰作,算是免费给当时参加的工会设计的族徽,只可惜在高手如云的竞品里并没有获得通过,于是就带着一点遗憾,暗搓搓地将其放进了游戏里的屋子上。
巨大信息冲击让凯恩斯艰难地咽下唾沫。
他实在想不出科尔涅利为什么要这么做,总不能是因为单纯的喜欢他设计的小别墅吧?
可如果猜测这只雌虫是为了通过这种方式纪念被自己打败的对手——就像某些连环杀人犯喜欢从受害者身上收集纪念品一样——又着实说不通。
先不说至少以他对科尔涅利的了解,这家伙虽然是个政治上的暴君,却应当不是个变态;
而且就算是个变态,周易君充其量也不过是被政敌推上前台的木偶而已,可能在某段时间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可以通过辩论或讲演说动科尔涅利,从某些方面打扰到了这位议会长的安宁,但也实在没理由承接那么多的仇恨嘛。
“喜欢这种风格?”
沙哑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吓得正低头沉思的凯恩斯打了个哆嗦。他反射性地抬眼去看,才发现门又悄无声息地滑开了,拱形下站着位高挑雌虫的身影。
伴随着机械假肢运作时金属轻微的摩擦声,盯着兰迪·阿尔福那张熟悉的脸,凯恩斯完全呆住了。
说来也好笑,上辈子他来到虫族世界的时光中竟然一大半都是在牢狱里度过。
第一次流放的时候,马库尔告诉他,由于之前的宣传口径受到了大众质疑,又有军营□□的事情发生,只能暂退一射之地,从首都回到蓝鲨星系,去某个偏远区域的偏远星球上暂住。
他马上同意了。
——倒不是什么过于爱某个存在,而为了对方付出一切。而是那时的周易君着实厌烦了当着媒体的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想做什么——这原本就只是私事而已。
若不是某次在沙龙里和波利的争论被有心者录制并散播了出去,周易君还能好好地做着自己的生意,而不是突然莫名其妙地就成了‘意见领袖’‘平权先锋’。
那时候,他虽说是被流放的□□,却在蓝鲨的这片星海里享受到了成为雄虫后最为自由的日子。
他给那颗只有自己居住的岩制卫星命名为‘小王子’,每日里不是种田就是赏花,或者在夜晚仰着脑袋欣赏天空上变幻不停的极光。马库尔每半个月会亲自送来满满的物资,他们就在花海里相聚,或是聊天、或是一起打猎……
虽然偶尔也会有无聊的时候,不过周易君可以通过假冒的雌虫身份在星网和周边几颗小行星上晃荡。他不仅在名为《刺客》的全息游戏里四处蹦跶,拿到了很是难得的星际标志,还通过农贸交易结识了几个颇为意气相投的朋友——兰迪正是其中之一。
过往的记忆回荡在凯恩斯脑袋里,或是幸福、或是苦涩,并最终汇聚成无法抑制的疑虑:
这位老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和科尔涅利究竟有什么联系?
……
凯恩斯本以为自己早就通过死亡厘清了前世混沌不堪、相互纠缠的关系,可如今却发现,掩盖在血腥与利益上的迷雾非但没有消除,反而变得越发厚重。
“奇特的建筑风格,对吧。”
圆脸的雌虫仰头看看正在头顶旋转的吊扇灯,又看看正在出神的凯恩斯。那双藏在玳瑁眼镜后的眼睛似乎随时随地都充满着快乐的笑意。
“这是我朋友的杰作,非常充满想象力的作品。在这个充满了‘多既是好’、‘繁杂既是高级’的世界里,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了生命本质,指出所有一切都会归于少与寂静。”
凯恩斯纷乱的思绪被朋友的彩虹屁打断,不自觉地面色发窘。
毕竟兰迪夸的其实就是他自己,而这可不是他的杰作,只是把地球上成名已久的设计大师们的作品拼接出来的半成品而已——
关于这件事,他不仅在游戏里和这帮家伙解释过,还当面说过好几次。如今看来,朋友们显然是把自己说过的话当屁放了。
可他现在似乎也不好多做反驳,毕竟兰迪认识的是周易君,而不是凯恩斯。
“哈,的确非常特殊,而且十分漂亮。”
凯恩斯口是心非地夸赞自己。
兰迪笑着点点头。
“议会长说您遭受了一定程度的精神攻击。谢天谢地,在昏迷了两天后您终于清醒了过来,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长期后遗症,或许可以允许我上前仔细地通过仪器检查一番?”
那熟悉的、带着犹如圣母光辉般的笑容叫凯恩斯瞬间回想起兰迪在蓝鲨星系时那堪称精妙绝伦、却能痛到英雄舰队长也只能躺在手术台上干嚎的‘完美医术’。曾经被强压在病床上缝针的恐惧再次席卷全身,他下意识地就露出了个极为讨好卑微的狗狗笑容。
“呃,要不还是不了吧,我已经打扰了那么久,怕家里人担忧,我也该回去了。”
兰迪的眼睛里瞬间闪过迷惑和错愕。
凯恩斯不晓得对方为什么突然顿住,也迷茫地望着他,间隔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的是家【人】——这是个在虫族社会里并不存在的单词。
见到老友后,他的精神似乎过于放松,竟然把私下里曾经说过的一些口头语不小心又带了出来。
“呃,我是说,家咳咳,回家,咳咳——抱歉,嗓子有点不舒服。”
凯恩斯赶紧描补,后脊上汗如浆出。
他着实不该和这些与自己前世有过纠葛的家伙们聊太多天,原本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牵扯,如今却屡屡出现破绽。
沉默几秒后,兰迪眨眨眼睛,突然侧过头如此问道。
“你听见嗡嗡声了吗?”
“什么?”
凯恩斯一下没能接住对方变幻的话题。
“那是养在花房里的蜜蜂发出的。”
兰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花房就在靠近篱笆的位置上,这是群非常勤快的小东西,天生懂得如何选取最不会被污染的蜜源。”
凯恩斯瞪着对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胡话,直到看见那双闪着狡黠闪光的棕色眼眸。
忽然,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出现在脑袋里。
“……听上去饲养这种蜜蜂真是件困难的事情?”
他小心措辞,声音很轻。
“当然,毕竟这些小东西殊为娇贵。”
兰迪马上回答。
“我还以为但凡和虫族沾边的生物,都同样坚忍不拔呢。”
“工蜂们的确坚韧,它们负责蜂巢内的几乎全部工作。但就像您一样,蜜蜂的种群里也有需要小心呵护的雄蜂。”
“工蜂们没办法自己保护雄蜂吗?”
“不,它们非但不会保护,还会在每年冬季的时候听从蜂后的命令,将雄蜂丢出来冻死。”
“啊?!”
像每个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且极其亵渎的信息的年轻雄虫般,凯恩斯皱起了脸。
“那些雌蜂难道不都是雄蜂的妻子们吗?”
“它们当然是。”
“那它们怎么敢这么做。”
兰迪笑了起来。
“因为蜂巢的统治者是雌蜂,且永远只是雌蜂中的蜂后。雄蜂们虽自诩为王,可当漫长的j配期结束,天气又开始变冷的时候,蜂后和她的卫队将会毫不留情地将已经没了用处的家伙驱赶出去活活冻死——而这些卫队的成员里,有很多都是雄蜂的孩子。”
凯恩斯略显夸张的捂着脸,缩起肩膀。
“这听上去有点可怕。”
“是啊,尤其在雄蜂们并不清楚,自己在蜂巢里只有繁育一种用途的时候,这事情就显得更可怕了。”
兰迪眨眨眼睛,说出的话和当初在蓝鲨星系时周易君同他私下讲的一字不差。
“所以,还请小心蜂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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