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的确是个好孩子。”
通过那双左右转动,略带疑惑的眼睛可以看出来,巴森并没有完全理解格安突然给弟弟介绍雌虫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不过这并不代表他‘感觉’到这似乎是某种可以解决问题的策略。
审视的目光从格安那位有点坐立难安的侄子身上扫过,确定对方应该没什么问题后,年长些的雄虫终于在新婚誓词后时隔六十多小时再次挽上了雌君的手。
“我可以担保,他会规规矩矩。”
格安终于能在今日畅畅快快地笑起来,尽可能不着混迹地把雄主朝着自己怀里拉了拉,轻声劝诫:
“现在可以一起去吃早饭了,嗯?”
巴森看了看凯恩斯,对方回复给他一个‘肯定没问题’的眼神。犹豫几秒,慢吞吞地把手抽回来,试图解开身上的围裙。
这小动作惊吓到了格安,虽然面部没有大动作,但突然缩小的瞳孔却将他的警觉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直到雄主冲他翻了个白眼,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这才让雌虫再度绷紧的肩膀放松下来,露出个腼腆且略带得意的笑。
“好吧,就跟你一起回去。”
巴森坐着把皱巴巴的围裙解下平摊在膝盖上,然后用手掌把卷翘的边角一一理顺,动作迅捷地将其折好,塞进凯恩斯怀里。
“好好在这里休息,我过几天再过来看你。”
“我送你们。”
凯恩斯连忙用右手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
“送什么送,赶紧回去睡觉去。”
“要的,毕竟还需要几天才能见呢。”
巴森微微一愣,眉眼略微耷拉下来。
婚礼现场放下酒杯,突然感到要和自己血亲兄弟从此分开的空虚再次袭来,让他不自觉地去握凯恩斯的手。
同样已经起身的格安眼明手快地在半路上把巴森‘劫’住,将雄虫小心揽进自己怀里,低头说:
“没事的,以后只要你想的话,我随时送你过来。”
“是啊。”
凯恩斯笑着把兄长朝着门口的方向推了推。
“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我还能跑不成。”
他打了个哈欠,不顾胯骨上正痛的淤伤伸了个懒腰,学着刚成年的小破孩做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哎,以后没有老哥你在耳边唠叨,我可以想几点睡就几点睡、想几点起就几点起啦,爽歪歪有没有。”
“那我回去就翻通讯录,立马就给你找个雌君。”
巴森亲昵地扭了一下弟弟的鼻子,这才开始朝着门外走。
公寓的通道略显狭窄,无法并肩通过四名虫族。巴森和格安便像个连体婴般走在前面,脑袋相互贴近耳语着什么,而凯恩斯则与那只几乎怎么说过话的年轻雌虫则走在后面。
虽然此时太阳已经升上天空,但受到周围的高楼遮掩,拥有巨大玻璃窗的廊道依然显得昏暗无比,只有贴近墙底护角上指头大小的黄色夜灯散发着微光。粗大的水泥柱在地板上投下阴影,将空间分割成寂静的区块。
这层除了他和巴森外,并没有任何雄虫居住。更准确的说,是这间由政府监管、只能由雄虫居住的公寓楼里几乎没有任何雄虫居住——路过的每间贴近走廊的窗户都黑漆漆一片。
直到转弯走向电梯间,空间终于变得明亮宽阔起来。华丽的水晶吊灯熠熠生辉,繁复的金色线条攀援在目之所及的每一处细节上。极轻柔的音乐此刻也从隐藏式的喇叭里传出,是那种专门用来放松的单音节竖琴声。
“那我们就回去了?”
看到雌君已经摁下电梯按钮,巴森转过身十分不放心地看向弟弟。原本落在后面的凯恩斯立刻跨步上前,让兄长的手落在自己的肩膀上。
“嗯,回吧。”
“本来都说好了,娶妻之前可以一直跟我住在一起……”
“过了这阵子我肯定过去住的嘛。”
“哎……”
巴森把脑袋埋在凯恩斯脖颈里,抱着舍不得撒手。直到电梯‘叮’一声提示音响起,才缓缓抬起头看向那里。
“呀!”
“哎?”
“哦。”
打开的电梯并不是原以为的空空荡荡,而是出现了只披着风衣的陌生雄虫。距离最近的巴森和对方大眼瞪小眼,凯恩斯侧身扭头去看,三方显然都被吓了一跳。
“你,你们?”
陌生雄虫朝外面探出脑袋,迅速看了看周遭环境,然后又缩回去眯起眼睛瞅了瞅楼层。
“哦,是六楼——”
他长吁一口气,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吓死我了,就是说呢,这儿怎么会突然冒出来雌虫。”
“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雌君和他的侄子,因为有亲缘关系,所以才能……”
巴森连声解释,话刚说一般便被对方摆手打断。
“没事儿,我就是突然看见才吓了一跳。用不着——”
陌生雄虫咧嘴而笑,露出白花花的八颗牙齿。伴随着那很是大咧咧的动作,风衣下几乎是半透明的单薄长袍不小心漏了出来,把大家的眼睛都吸引了过去。
相互尴尬对视,所有虫族的表情似乎都有那么点一言难尽。
“哈哈,走了啊邻居,有空找我一起玩。”
略带窘迫地裹紧风衣,陌生雄虫用手指‘哒哒哒’连摁了十几下按钮,火速消失在关闭的电梯门里。
“……这?”
沉默良久,巴森转过脸朝弟弟叮嘱:
“绝、对,不能跟他一起玩,听见了没有?”
“呃……好的?”
凯恩斯很乖巧地挠挠额角。
“毕竟我也不认识人家。”
他和巴森在这幢建筑也住了有接近两年的时间,从未见过刚才的家伙——会选择居住在这种特殊公寓里的雄虫,基本全都是由于脱离最佳生育期而被‘巢’抛弃了。正处于青年期的不能说是凤毛麟角,只能被称之为‘绝版货’。
“就算以后认识了也不行,看上去就知道是刚玩了个通宵。”
见到‘危险分子’后,巴森也不拦着凯恩斯送他下楼了,而是主动抓着弟弟走进电梯,想趁此机会多叮嘱几句。
“这家伙是没虫管的吗,那么危险的事情就由着他去做?”
“或许也是和雌君吵架了?”
凯恩斯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兄长肉眼可见高昂起来的焦虑,只能像安抚一个三观突然受到剧烈冲击的古板老爷爷般哄着。
“瞎说,他脖子上还挂着安全环呢,一看就知道是单身。”
巴森用指头戳了戳弟弟的脑门。
“你本来就够没有防备心,要是在跟这种虫玩到一处去,我估摸着就要给你收尸了。”
调侃完这句话,年长雄虫越想越不放心。
先是拉着凯恩斯要求他无论如何也要回明克斯街道的房子住,议会长来找也没关系;被拒绝后又开始朝自己的雌君提条件,说每天都要来这里看着,或者干脆再让他继续和弟弟住上十天半个月的……
凯恩斯着实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影响到巴森的新婚生活,一路上对兄长好说歹说,直到走进公寓最底层的大堂,两只雄虫还在为这件事情讨价还价。
“……好,每天都开视频……”
“还要发定位。”
“行,打定位给你。”
“要是饿了又懒得做饭,不要叫外卖,给我说。我叫格安带着我一块给你送饭过来。”
“啊?这就不用了吧。”
“放心,累不着他。他要是没空的话,家里还有十七八个雌侍可以使唤,多的是时间呢……”
听见这发言,不知是谁在远处笑了一下。
宽阔的大厅里,低糜优雅的声音毫无阻拦地钻进凯恩斯的耳朵里。
好似被榔头狠狠重击,他直觉一阵天旋地转。张口想要喘息,却感觉自己的脖子仿佛被掐住了;想要转身离开,却发觉手脚全都没了力气。
——于是那道猝不及防的目光便穿过三十几米高的大厅拱顶;穿过挂在上面烂漫的、大片正在摇动和散射者光芒的纯金小鸟;穿过茫茫一片由方池加湿出的雾气;穿过数十年的光阴与生死,两两相交在一起。
银色长发、纤长身影……
“你还好吗?”
觉察到凯恩斯的颤抖,站在旁边的年轻雌虫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而正是那轻轻的触碰,若陡然炸响的洪钟大吕,令周遭的一切都如同晨曦的夜露,被震碎在避无可避的火红朝日下。清晰的视野于此刻化作真假难辨的万花筒,凯恩斯向后倒去,看见了兄长焦急的脸,听见有谁大喊:
“快!把除颤机拿过来,他不能呼吸了!”
他并没有丧失意识,他还想要竭力保持镇定。
他眨眼,可透过开始散大的瞳孔,却只能看见变形、拉长、扭曲的慢动作;他努力倾听,但只能听见远远的、似乎是从悠长隧道那头穿来的动静……
在这一片混乱的觉知里,只有那个声音是如此清晰。
那声音,曾在澄澈月光下向自己倾诉过灼热的爱语。
那声音,亦曾轻笑着向另一只雄虫说‘我做所有都是为了你’。
——啊哈,这世界怎能荒谬如此。
当他以为全世界都如同父母般冷酷无情时,突然朝生命里灌注无与伦比的热情;
当他自以为幸运的获得了来自灵魂的爱时,又恶狠狠地嘲笑所有经历都只是幻境……
不。
他宁可去死;
他宁可和科尔涅利继续缠斗上五六七八个回合;
他宁可从此灰飞烟灭,或者灵魂跌进无限的烈火中去……
若有可能,在这无垠无际的宇宙里,他再也不要和对方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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