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言?”
厉俊豪愣了愣,有些不敢认。
眼前这个身上缠着仙气似的小后生,真是他那个弟弟?
许言故意幽怨地问:“哥,我先前没打理的时候很丑吗?你都认不出我了。”
厉俊豪连忙解释道:“你一直不丑,我就是没想到你收拾起来后能漂亮得不像话,比姑娘家还白呢!”
说着,他不禁回忆起了许言小时候。
跟村子里其他泥里打滚、流着鼻涕的猴孩子不同,许言最是乖巧懂事,在父母的打理下,又白又香,估计连城里的孩子也没这么可爱。
白天有太阳的时候,许言会在家认字读书,等到傍晚太阳小了才被允许出来玩,但也不跟别的孩子混,只找他玩,还会帮他做点力所能及的活儿。
那时他就想,自己只认许言这个弟弟,要对他好,不能让他被别人欺负。
一晃多年过去……
厉俊豪端详着许言那因为过瘦而凹陷下去的脸颊,心中升起了十二分的忧虑。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弟弟长大了,但明显过得不好,心里的苦都溢出来了。
都说心思重的人死得早,他可得对弟弟更好一点,让小孩子不要整天愁这个愁那个的。
思及此,厉俊豪讨好地咧开了嘴:“你也没吃过哥做的菜,待会儿我做好了带到你那边,现在灶房里烟熏火燎的,我怕你不舒服。”
许言看了眼小灶房内的桌子,发现上面已经摆了两菜一汤。
他心中升起一丝了然,但还是佯装不解地问:
“哥,这几道菜,是你自己吃的吗?”
厉俊豪憨憨地挠了挠头:“不是,是给叔婶他们做的,反正做一个人的也是做,做四个人的也是做,我就顺带给他们做了。”
闻言,许言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恨不得抓着厉俊豪的脑袋把里面的水给晃出来!
厉家叔婶就是一家极品亲戚。
厉俊豪变成孤儿的时候才五岁,叔婶假借照顾他的名义堂而皇之地抢占了厉父留给儿子的房子,害得小小一个人儿每天就得起早贪黑地干活。
以至于脑袋灵光、勤奋懂事的厉俊豪连小学都没有读完,就要留在家里挣工分了,后来更是被害得瘸了一条腿。
毫不夸张地说,厉俊豪现在就是在养着三只扒在自己身上吸血的水蛭,后患无穷。
这是三个必须要尽早除掉的祸害,也活该在剧本里被康茉莉算计到家破人亡。
许言得让厉俊豪尽早绝了那些以身饲虎的圣父心思。
于是他憋着气不呼吸,原先还正常的脸色立刻煞白一片。
“油烟熏的你不舒服了吗?”厉俊豪顿时慌了,打算将他扶到外头去。
不料许言却将语气冷淡下来,甚至侧开了脸,拒绝对视。
“不……不是,没什么,跟哥你没关系。”
厉俊豪就是再迟钝也觉察到不妥,小心翼翼地问:“弟,是哥做了什么让你生气了吗?你直说,别气坏了身子。”
“只是觉得哥你没那么靠谱,有点让人失望罢了。”
许言的声音就像是即将消融的冰面,明明已经努力带上了寒意,可是却涌现更多的感伤。
厉俊豪面上浮现起困惑之色。
“我不明白……”
许言反问:“那哥你想明白吗?”
“嗯。”厉俊豪毫不犹豫地点头。
能让从小喜欢跟自己玩的弟弟突然甩脸,莫非自己的为人有什么非常失败的地方,可自己却从不知道?
思及此,他正了正表情:“弟你直说,我是你哥,我保证听着。”
“那我来给你算一笔账吧。”许言大脑运转飞快,打了腹稿后便开始喋喋不休地讲了起来。
“首先是哥你这些年来应该收到的房子租金,据我所知,你家叔婶有房子,却偏偏要长住你家,哪有这样的事儿?因着是乡下,加上他们说要照顾年幼的你,就打个折扣,房租按一个月3块钱算好了。”
“但是你辍学后不仅没有被他们照顾过,反而还处处照顾起他们来了,他们以为自己是封建社会的官老爷官太太在使唤奴才呢?市里保姆一个月可以赚20块,在田溪村就算他们15块好了。”
“院子里种的那点菜我就不说了,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以后,他们一家三口种了你家的地,地租总得算上。这年头农民谁不是以种地为生?毕竟是亲戚,就算一年20好了。”
“然后还有更细碎的学费、医药费、伙食费等,加加减减一下……”
一项项列下来,听得厉俊豪本人都眼冒金星。
最后,许言倒了杯水,润了润嗓。
“粗略算下来,你叔婶一家倒欠你2500块!”
看,无偿劳动的背后是血债累累,厉俊豪凭借勤劳的双手在哪混不好?偏偏摊上了厉家叔婶。
许言嗤笑一声:“呵~厉叔叔要是知道自家房子被亲弟弟占了,儿子还要给亲弟弟一家当牛做马,在下面能安稳吗?”
厉俊豪看着许言说了三分钟一直没有停下过的嘴,还有替算清的两千五百块,忍不住怔神。
他家小言算数怎么就这么厉害呢,不愧是高中生!
许言见厉俊豪一副佩服的模样,知道自己这一手本事儿露对了。
不过他还是装作读不懂厉俊豪的沉默,露出一副被伤透了心的模样,自嘲道:“哥你嫌我算计太多,还是太过冷血?”
厉俊豪大惊:“我没……”
许言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打断,声如泣血。
“你说你只认我一个弟弟,要为我操心,你不知道我听到这话有多高兴。可我现在发现,你连你自己都操心不好,一笔糊涂账都算计不清,再多了我这么个拖累,怕不是要把自己往死里逼。你有为过世的厉叔叔和阿姨考虑吗?我对得起两位长辈吗?”
一番话下来,叫厉俊豪如遭雷击,讷讷不言。
是啊,他从来没清算过自己身上的糊涂账,只因着叔婶一直在叫他记得报恩,所以他就不带脑子地做了……哪怕叔婶待他不好,他也忍了。
可是叔婶的恩情真就这么大吗?那铁定不至于!他父母如果在地下知道了他的遭遇,哪能睡得安稳?
许言见厉俊豪明白过来了,心中微微一笑。
有时候,人就是差了一个提点,只要不是真的被洗脑到无药可救,那就有拉回来的机会。
剧本里,康茉莉险些受到堂弟的轻薄,这才使得厉俊豪打了他,导致两家彻底反目。
而许言则不可能用这一招。
不过他跟厉俊豪有从小陪伴的情分,且没什么利益纠葛,算是天然的优势,再加上“年纪小不懂事”,说点挑拨离间的任性之言,比想要装贤惠大度的康茉莉还合适。
“哥,你为什么不说话了?也是……我们只是住隔壁而已,又十一年没见了,不就跟陌生人没两样。”
许言的眼泪说掉就掉,如颗粒分明的珍珠般砸落在地,声音更是被绝望的情绪刺得支离破碎。
更关键的还是要哭得好看,哭得惹人怜惜,简直是可以写进教科书里的“仙男式落泪”。
厉俊豪自然不知道这种形容词,只是他有限的人生里,哪遇到过像许言这样的心机吊?加上心中存着感激,立刻被拿捏得死死的。
“我们不是陌生人!你是我弟,我是你哥,我以前就说了只认你一个弟弟,要照顾你,那就不是扯谎!我发誓!”
厉俊豪一番发自肺腑之言,听得许言瞳孔颤抖,呼吸放沉,显得情绪饱满而激烈。
良久后,他声音细如蚊呐地问:
“……一辈子吗?”
厉俊豪无比郑重地表态:“嗯!”
到达这一步,许言适时地破涕为笑,刚哭过的眼睛和鼻子还是微微泛红。
偏他皮肤又白,这么一笑,就有种令人窒息的清朗感,如雾里看花水中观月般美得梦幻。
厉俊豪被惊艳了时光,偏偏形容词匮乏,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弟,你平时多笑笑,多好看啊!”
许言乖巧应声:“好,那我多笑笑,保准不会被自己给怄死。”
厉俊豪面色微变:“嘘!别说死不死的,多不吉利!”
许言乖乖地点头,表示以后再也不说了。
就这样把话说开后,二人无形间变得更亲近一分。
此时,厉俊豪锅里正在煮的东西已经快烧好了,打开锅盖一瞧,是土豆烧鸡块。
土豆被焖得软糯,显然是入味了,鸡块看上去不是很多,应该只有半只鸡,但两个人吃已是绰绰有余。
在装盘前,厉俊豪问:“吃香菜吗?”
许言:“不介意。”
“那就好,我现在去邻居家买一些,我记得我爸以前做这道菜的时候都加香菜的,那时候不太喜欢,现在却觉得缺了它不行。”
厉俊豪都忘了自己有多少年没吃过鸡肉了,以前过年的时候,叔婶做了大菜都不让他上桌的。
那会儿他觉得自己寄人篱下也就没说什么,大家都不富裕哪来的钱养别人的孩子?
可经过许言点破事实后,厉俊豪觉得自己确实蠢笨了些,暗自下了分家的决心。
……
厉大宝和朋友去钓鱼回来,一进自家大门就闻到了土豆烧鸡的味儿,哈喇子顿时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唉呀妈呀,今天什么日子,娘还做了这硬菜。”
结果一进自家灶房,才发现厉婶还没回来,揭开锅盖也什么都没有。
厉大宝眯了眯眼睛,立马知道是他堂哥厉俊豪做了好菜。
厉家有两个灶房,一个是房子刚建好就有的,一个是厉俊豪后来为了结婚扩建的小灶房,连着他住的那间背阴面的狭窄卧房。
厉大宝立刻就冲向了小灶房,却发现里头竟然站着个生人。
瞧瞧那白得发光的衬衫和尊贵的气质,就连他见过的城里人都比不上。
“……你谁啊?”虽是质问,可语气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得罪了贵人。
许言在厉大宝进门的瞬间,便也将其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厉大宝完全遗传了厉家叔婶的缺点,肿泡眼塌鼻梁厚嘴唇,以至于跟厉俊豪长得完全不像存在血缘关系的两兄弟。
其实长得丑其实无所谓,但厉大宝小时候是闯祸了诬赖给厉俊豪,长大后差使起自己的堂兄来就跟使唤奴才一样……真是个畜生不如、没心没肺的东西。
“我是许言,你是厉大宝吧?来得正好。”
正好配合他做一出戏。
“哦,是你啊许言!好多年不见,你还认得我啊!”厉大宝眼底闪过贪婪之色。
城里来的孩子就是不一般,自打回了田溪村就没干过活,整天待在家里,钱就跟流水一样地花出去了,可见是个家底丰厚的……如果他们关系交好了,那他也可以搞点钱来花花。
于是他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瞧瞧你长得一表人才的,就是太瘦了,来来来,哥做东,今天请你吃饭。”
三言两语之间,竟是不知廉耻地将厉俊豪做的东西“借花献佛”地送出去了。
厉大宝喜滋滋地掀开锅盖,香气直冲而上,他用力嗅了一口,觉得味道真是好极了。
这年头,家里吃顿肉可不容易!
“我先尝尝味道,看看够不够咸。”
厉大宝腆着脸拿了双筷子,在锅里搅一搅,从土豆中挑出一块儿最大的肉来。
呼了呼气,刚要吃进嘴里,却不想旁边一道巴掌拍在他拿筷子的右手上。
“啪~”
筷子一个不稳当,鸡肉掉在了地上。
到嘴的食物飞了,厉大宝愣愣地侧过头。
就见方才态度平平淡淡的许言双手环抱,高高颔首,神态之间极尽鄙夷。
川剧变脸都没那么强悍。
“住口吧!我可不想看到皮眼把吃的东西往里塞!辣眼睛!就你这獐头鼠目的瘪犊子,也敢吃我哥给我做的东西?先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配不配!”
厉大宝猝不及防被喷得狗血淋头,一张脸黑沉沉的,直接将筷子摔在了地上。
“你个小崽种……”
许言用更大的声音将厉大宝的骂声截住。
“厉大宝,你还真把豪哥当成你们家的奴才了啊?”
“是又怎么样!”厉大宝见许言对厉俊豪很是维护,便顺着话答了起来。
此时,许言隐隐约约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厉俊豪的脚步声很好分辨,一脚轻一脚重,而旁边似乎还有一个更细碎的小步子?
也就是说,厉俊豪旁边还跟着其他人?
那可真是太好了。
许言似是怒极,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有种你就把这话再复述一遍,我还能敬佩你无毒不丈夫,否则你就是个孬种!”
激将法对厉大宝这种不长脑子的很是管用。
被逼急后,他毫不犹豫地跳进了许言挖的陷阱里,甚至还自作主张地加了几句。
“厉俊豪就是我们家的奴才!当牛做马的奴才!谁让他爹妈死了呢!活该变贱奴才!!!”
突然,方才气焰嚣张的许言浑身颤抖,眼泪似溪流一般淌落,一看就是被欺负惨了。
厉大宝:“……???”
我骂的有那么好?
突然,气氛有些不对。
厉大宝心中咯噔了一下,察觉到门口有人的气息,乍一回头,就见厉俊豪和村里的花婶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花婶眼神不善,平时慈祥的面目都绷不住了,像是见到了什么害虫。
而厉俊豪更是褪去了平日温吞憨厚的模样,犹如一只吃人的猛兽,眼睛里遍布血丝。
“哥……”
许言虚弱地唤了一声,然后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他晕了。
他装的~
“小言!”厉俊豪长腿一迈,将已经“昏迷”的许言捞到自己怀里,心脏发紧,“小言你醒醒,哥来了……”
“我这就去喊大夫!”
花婶见状也急了,出了小灶房,便在村子里大声喧嚷“厉大宝杀人啦,快请大夫去厉家”!
见许言昏迷不醒,似是不好,厉大宝浑身抖得跟秋风中的落叶一样。
杀人犯要被枪毙的!
厉大宝膝盖一软,险些跪下。
然而,脑袋倚靠在厉俊豪肩膀上的许言借着角度睁开眼,露出一个如狐般狡黠的笑容,哪有丁点晕死的模样?
厉大宝恍如发现了新大陆,冲上去想从厉俊豪怀中将许言扒拉下来。
“他是装晕的!他屁事没有!”
“!?”厉俊豪怒目圆瞪,额角青筋暴起。
他弟弟都生死不知了,这狗杂种还没完没了是吧?
于是,厉俊豪一只手将“昏迷”的许言护住,另一只手跟炮弹似的用力砸在厉大宝脸上。
“哎哟!”
后者惨嚎一声,一颗烂牙都被砸落在地,鲜血四溅。
厉俊豪英俊的脸色浮现前所未有的狰狞:“要是小言出了什么事,看我不活撕了你!”
少顷,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一群闻讯而来的村民二话不说将厉大宝摁在地上,也不管他是不是被揍得趴在地上。
“他装的!许言是装晕的!这鳖孙陷害我!”
厉大宝挣扎不得,只能放声尖叫,喉咙都要被撕破了。
村民们定睛一瞧。
哎哟喂!瞧许家小子这小脸,家里老人死了三天都没这么白。
岂止是不好,简直是下一秒就要没了小命啊!
淳朴的村民们出离愤怒了,这厉大宝为了给自己脱罪,真是什么谎都扯得出!
于是直接拽下厉大宝的臭袜子塞到他的嘴里,让他闭嘴。
袜子带着死鱼一般的恶毒臭气,堪比生化武器,险些厉大宝将熏晕过去。
可他的心底仍然在呐喊。
——装的!许言那贱人在做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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