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在许言的期待之中闹得很大。
村子小有小的好处,不出十分钟,厉大宝的所作所为,就传到了全村人的耳里。
“我跟你们说啊,我林桂花别的本事儿没有,勤俭持家却很有一套!你们看看我,把家里把持得多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家几个男人,还能翻出我的手心?”
厉婶正在和附近的阿婆大妈吹嘘自己持家本事,其余人俱是在忍耐翻白眼的冲动。
还本事儿咧!谁不知道你们家压榨亲侄子?
突然,一个小媳妇儿从远处过来,看到厉婶后面色微变,神色匆匆地凑到一个婶子耳边说了什么。
小媳妇儿说完后,那婶子震撼又鄙夷地看了厉婶一眼,随后又神秘地跟几个老姐妹转述一番。
最终,一群人都不再理会厉婶,各自回家了。
“……这群老娘们儿干嘛这么瞧我?”
厉婶怎么也想不通,直到回家的途中遇到了在田里跟几个庄稼汉唠嗑的丈夫,听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恨不得立刻厥过去。
——将去世大哥的儿子当做奴才,还觉得大哥死得活该,他们一家在村子里还怎么混得下去?!
事实也正如夫妻俩所想的那样。
原先与他俩相熟的村民,得知消息后,暗暗发誓以后跟这种没良心的人老死不相往来。
厉俊豪他爹是个好人,没什么对不起弟弟和弟媳的,饶是如此,在他去世后,亲儿子都被欺负成奴才了……厉家叔婶对待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尚且如此,那其他人落难后又会怎样?
那厢,许言在大夫赶到之际悠悠转醒,拒绝了大夫专门为他准备的针灸。
他直接扑在了厉俊豪怀里,泪眼朦胧,如泣如诉地说:“哥……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别总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哥不会让你死的!”厉俊豪心脏跟针扎一般疼痛。
难怪小言先前觉得他没本事儿,现在看来,他可不就是嘛!
许言吸了吸鼻子,笑中带泪道:“只要哥你能够不犯糊涂,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话说出口后,许言自己都被茶得无比酸爽。
如他这般玲珑剔透的人儿,谁能不爱呢。
厉俊豪红着眼眶,暗自捏紧了拳头:“你放宽心,我这个当哥的以后再也不犯糊涂!”
小言为了维护自己都成这样子了,他这个当哥的又怎么会再蠢到不分轻重?
确定厉俊豪不会心软后,许言便渐渐稳定了情绪,亲眼看着厉俊豪领着村民,将厉家叔婶所有的东西都打包从屋子里扔了出去。
等厉家叔婶互相搀扶着从外头回来后,便看到院子里一片狼藉,霎时五雷轰顶,不管三七二十一哭叫起来。
“翻天啦!要将亲叔婶赶出家门啊……”
两人很清楚自己一家若是真被赶走了,那就坐实了他们没心没肺的事实,以后会被村里人用唾沫淹死。
厉俊豪看着两人毫无长辈风度的作态,内心平静得有些想笑。
“这房子是我爹留给我的,你们没有自己的房子吗?你们赖在我家住了这么多年,房租什么时候交?”
厉家小叔老泪纵横:“小豪啊,你不能这么没有良心,这么多年我们都是将你当亲生儿子养的啊!我知道我们不是你亲生父母,不求你给我们养老,但你也不能赶我们出去啊!”
“就是啊,你瞧瞧你长的多壮实,我们有缺你口吃的吗?”厉婶直接往地上一坐,又是撒泼又是打滚,“白眼狼啊,和弟弟吵个架就让全村人指着亲叔婶的鼻子骂,我还活不活了啊……”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妄图转移矛盾重心。
有些耳根子软的村民见两人哭得这么可怜,心里的天平又开始倾斜,劝厉俊豪“要不就算了吧”,“都是亲戚别闹太难看”,“好歹你活到这么大了他们也不容易……”
厉俊豪捏紧拳头,心寒无比。
这些外人有什么资格跟他劝和?
“哗啦!”
突然,清脆的破碎声响起,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竟是许言从屋子里出来,将一只碗摔在地上。
“只有一路人,才知道他们做事难看又替他们说话吧。”许言拖着“病体残躯”,恹恹地靠在门框上,内心冷笑不止。
总有人想要当活菩萨,觉得火化后能多出几颗舍利子呢。
那些村民表情讪讪地说:“谁跟他们一路人了?”
但下一秒,其中一个人就被抓了个现行。
“黄老三,你还记得欠我那十块钱吗?”
其他村民哄堂大笑,鄙夷地说:“哟,还真就是一路人啊!”
亲眼目击了灶房情况的花婶更是气急败坏,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一只手在人群里点点点的。
“某些人存着畜生的心,可不得急哄哄替同种出头!”
烂好人们再没脸承受广大村民嘲笑的眼神,拨开人群,两腿一迈,逃了。
刚巧派出所的民警们杀到了现场,众人一看那威风的黑色制服,自觉让出一条道。
“厉大宝在哪里!”
警员喊话,厉大宝便被几个村民从灶房里扛出来,毫不怜惜地扔在地上。
“唔!”
厉大宝觉得五脏六腑都要挪位,痛得两眼暴突。
厉婶一看儿子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又要扯着嗓子哭嚎。
“我可怜的儿啊——”
然而,没等她说更多,许言清越的嗓音便穿了出来。
“警察叔叔,包庇嫌疑人的同伙也得被关进局子里是吧?”
警员在来的路上听说了厉家发生的狗血事件,对厉叔一家三口不抱好感,于是面无表情地说:“对,话不能乱说,说了就得负责!”
厉婶顿时像是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鸭,原先想指责厉俊豪不孝的千般话语,也都梗在了喉咙里。
意识到警员有意为自己出头,厉俊豪便趁势道: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今天在场的各位父老乡亲都是见证人,我来写欠条吧。”
他虽然小学都还没毕业,但是记忆力很不错,当下便将许言刚才统计过的糊涂账复述了一遍,最后得出了两千五百块这个金额。
人到中年的警员微微挑眉,看不出来这个受欺负的大小伙子还挺机灵,将账算得一清二楚,不枉自己站在这里。
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很多时候警员不是不愿意帮受害者,而是拿某些踩着道德底线却没违法的人没法子,因此大多时候他们只能站在有理的这边,让受害者自己支棱起来。
见警员没出声反对,乡亲们便也认可了厉俊豪说出的金额,越发觉得厉家叔婶就跟封建社会的奴隶主那样吃人不眨眼!
但厉家叔婶哪能认下这笔账?一时间对金钱的执念甚至盖过了对警员的恐惧。
反正没有欠条,今天他们还就赖定了!
“你小子狮子大开口呢,嘴皮子一张一闭就要两千五,你怎么不去抢!”厉叔忿忿,忽的心生一计,捂住心脏,一脸痛苦地蹲下去。
厉婶不愧是他的老婆,立马就明白了,哭天喊地道:“大哥啊!你儿子钻钱眼里去了,连亲叔婶的血肉都吃得下啊!这是想让我们一家三口去死吗!”
厉叔平日里健康得很,压根不像是有心脏病的。
但到底情况特殊,在场村民都不敢继续刺激他,毕竟人命关天。
厉俊豪眼皮子都不抖一下地说:“厉叔有病啊?刚好大夫过来给小言看病,现在人还在,那就直接上针吧,从治疗到入土,一条龙我都包了。”
许言依偎在他的怀里险些笑出声,心想:哥哥这副冷静自持、运筹帷幄的模样,真像个行走江湖的侠客,英勇得让人想欺负到哭。
而大夫刚刚错过了给许言施针的机会,还在暗自失落呢,没想到转头遇上了这等好事,立马捏着一根长长的针凑过去。
“别怕,忍一忍,一下就过去了……”
大夫笑得极尽和善,可村里人哪个不清楚他三脚猫一样的医术?
厉叔当即就猛地弹跳起来。
生龙活虎。
不少村民呸了一声:“大老爷们儿装病,臭不要脸!”
但是树不要皮会死,人不要脸还能活。
厉家叔婶两人的脸皮已然厚出了新高度,就是不肯写欠条,其他人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大不了赖到半夜嘛,今天没赖过去就赖到明天,反正大家都是要睡觉的。
直到一个浑厚如钟的老迈声音震碎僵局。
“依我看,今天这欠条,你们俩认下最好,不认也得认!”
一个精神矍铄、气度威严的老头儿将拐杖敲得砰砰作响。
有村民恭恭敬敬地道:“老村长,您不是身体不好在休养吗,也来了?”
“我再不来,村里的封建主义就要复辟了!”
一向以和为贵的老头儿了解了前因后果,不敢相信田溪村居然会养出如此道德败坏的一家,老脸涨得通红。
“真给你们能的啊!两个长辈就这么欺负两个没了爹娘的小辈,我们村的优良风气都被带坏了!往前几年,你们都要游街批/斗!”
厉家叔婶期期艾艾地凑过去,痛哭流涕:“村长啊,这可是两千五百块,我们就是卖了自己,也拿不出来啊!我们这就搬家,以后保准补偿阿豪,这钱……!”
“要不写欠条,要不滚出田溪村。没那奴隶主的命,还敢将亲侄子当奴才,我看你们就是欠削!”
老村长没有丝毫心软,甚至拿出纸笔,让厉俊豪来说,他动手写。
村民们不知道,老村长经历过不将人当人的封建社会,童年时期以前有个很照顾他的姐姐,才十岁就被亲爹娘卖过去给大户人家做了奴婢,不出一年就死了,死的时候浑身上下一处好皮都没有。
因此他平生最恨“奴才”这两个字。
而厉家叔婶也终于知道他们再也避不过去了,只好捏着鼻子将欠条认下。
落叶还要归根,他们在田溪村生活了一辈子,总不能人到中年背井离乡。
欠条写好后,许言生怕旁的村民觉得两千五百块太多,适时哽咽道:
“人生能有几个22年?谁能弥补哥逝去的青春跟一条腿?哦……还有个结婚第二天就带着钱不见了的嫂子,这就是他们说给哥的好姻缘。”
顺便提一嘴康茉莉,省得之后有村民替她说话。
老村长指着厉家叔婶的鼻子,骂咧道:
“作孽货!以后我们全村人看你们还钱,每个月都得还!现在滚回你们的老房子,以后别靠近俊豪的家!”
厉家叔婶一天之内像是老了十岁,在村民们嫌恶的眼神下拎着大包小包地滚回了自己的房子。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清凉的晚风带着凄楚的滋味。
夫妻俩望着多年来没打理过已经塌掉一半的破烂土坯房,又想到被关进派出所的儿子,悲从中来,一时没忍住双双昏死过去。
围绕在厉家的村民也已经散了,只是厉家的这桩奇事足以成为村里人近几年茶余饭后的闲谈,兴许这辈子都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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