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中,瑞初的一切动作都很利落。
这些年她身虽在野,与朝中的关联却并未断开,也从没有放松过对朝中的关注。
此刻回京,她虽厌烦权术之争,然而与满朝文武、宗室群臣斗起来也分毫不落下风,凭着多年织出的大网,将主动权牢牢掌控在了自己手中,温水煮青蛙,无论是虚与委蛇、还是敲山震虎都办得做得很干净。
但敏若、瑞初与瑞初身边许多人都知道,这只是她要做的第一步。
温水煮青蛙,锅才刚刚架到火上,瑞初所要的,从来不是降服勋贵宗亲,令皇城拜服。
一步步走去需要循序渐进,肉眼可见地,瑞初还需要忙碌很长时间。
而对这种忙碌,瑞初明显乐在其中,带领一群人开始卷生卷死。
敏若年轻时就是咸鱼一条,如今更是上了年岁的老咸鱼,瑞初里里外外一把抓,身边又能人辈出,她回京之后也没操什么心,老怀欣慰地又蹲回庄子上养老了。
彼时兰杜、兰芳、兰齐等人也都老了,辛盼早些年便退了下去,仙客来被安儿给瑞初——瑞初那边烧钱,而仙客来也实在是个通过女眷之口收集情报的好地方。
他们兄妹间的账目敏若不管,左右瑞初也不可能让她哥吃太大亏。瑞初接手时辛盼本就不年轻了,干脆向瑞初提出从仙客来中退出来,让瑞初的人能够顺利接手仙客来事务,她则回到江南养老。
回江南养老对她而言是回乡养老,但其实也不尽然。这数年中,无论敏若是从江南南下去看法喀、海藿娜,还是北上去看阿娜日、容慈她们,又或者四处游玩赏景,辛盼只要身体尚可,都随敏若同行。
此次敏若回京,她亦跟随归来。她在京中并非没有宅邸,也有几个孝顺徒弟心心念念惦记着想要接她去养老,她却直接住进了敏若的庄子里。
还是当年的简单屋室,也没有仆从服侍,只有几个年轻女孩帮着做些杂事赚点零花,又雇了一个妇人帮忙洒扫,腰缠万贯的辛掌柜也不嫌弃。
从宫中出来后,敏若每日晚膳的饭桌愈发热闹,到南边后一日吃三餐,又逐渐发展到每日早午餐都很热闹,她也不建议回了京仍然在黛澜、书芳、兰杜、兰芳之外再添一副碗筷。
辛盼一开始并不愿与敏若同桌用餐,但敏若出宫之后老年叛逆愈发严重,兰杜兰芳就先被她拉上了桌,辛盼当然也拗不过她。
当日在江南的园子里,就是这样一批人每日与敏若一同用餐,回了京,还是这样一桌人。
不得不承认,如此岁月,总是叫敏若心中有一种满满当当的满足感。
兰英比辛盼退下去的还要更早一些,她如今在儿子家养老,就在京师,听闻敏若回了京,因知道敏若懒怠见人,便守着节日定时来拜访。
余者与敏若走动的,便是秀若、云若两位了,兰若留在江南养老,也算是定住江南生意产业的一根定海神针,秀若夫婿早些年一直在外任轮转,先帝登基后不久,大清与罗刹国矛盾又起,先帝适量再三,又提拔起了秀若夫婿,而后他们夫妇二人便一直在黑龙江驻边,直到秀若夫婿致仕。
书芳与黛澜回京后便一直住在敏若这边,她们对此处早有向往,也颇感新奇,敏若的庄子几经扩建,主院已经变为便于居住的院落群,虽也不过一大四小五个院落,但也足够保证居住了。
庄子里一日胜一日的热闹,兰齐与迎冬都老了,庄子上的事宜现在由他们的三儿子兰通打理,他们二人退居养老。
不过有些要紧的事,敏若还是习惯与兰齐说——毕竟兰齐儿子回去还要向兰齐讨主意呢。
譬如这日,敏若便叫人去唤兰齐来商议事情。
这座庄子经过几十年经营,从一开始到敏若手中的只有一处田庄而已,发展到如今,已经囊括周遭不少田地庄园山地,大部分田地由庄子中的佃户耕种——与外不同的是敏若从中收取的物质不多,也没将这些庄子当做聚宝盆一样,而兰齐一贯行事公允,因而她庄子上的佃户大多都攒下些家底,日子过得不错,一部分则租给百姓耕种,敏若收取数目甚微的少量租金。
这是当年为周全平衡定下的下策——虽然对于跑马圈地一事,康熙早给出了返还田地,无法返还者另处安置。
但有些事无非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何况这个年月,这旨意能落实几分都不好说。
能真正落实另处给田安置的敏若都叫法喀帮着使了力,剩下不能另处安置的不多,与这一片的田地有关的便都在这边了。
敏若唤兰齐过来,也正是与她名下的所有庄园田地和那一部分人有关。
她早晨用过早膳,方叫人去传话给兰齐,书芳手里书翻了一半,好奇地抬头问她:“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可要我们避出去?”
黛澜亦望了过来,眉眼间带有几分询问之意。
敏若想了想,却笑了,道:“你们倒也不必动。”
书芳这才升起几分疑惑,“什么事还与我们有关?”
“关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敏若随口扯了别的事情来,“胤礼可连着三四封信过来,就怕他们回京了你还不愿回安亲王府住,提前在你这说项呢,你就没被他说动一点?”
她这话题转换得属实生硬,书芳一时无语,好在多年情分,让她还是配合地跟随敏若展开下一个话题。
书被合上轻轻撂在一旁,书芳倚着暗囊舒服地靠坐着,喟叹道:“不回去不是道理,我也不是不想念他们几个。可许是和你们住惯,几日不见就想得慌——”
“得了吧,年轻时都没这么黏糊,如今我们俩都年老色衰了,你还来这一套?”敏若呷了口茶,扬眉笑着打趣她,论口齿(不要脸)书芳是绝对比不过敏若的,但在敏若身边这么多年,她也早有一套对付敏若的不着调的方法。
此刻书芳笑吟吟歪头看着敏若和黛澜,道:“人都说历久弥新嘛,咱们呢是处得越久情分越深,也是理所应当的!”
敏若嘴角轻抽两下,“这词……用得真妙啊。”
下次不要用了。
黛澜不与她们俩闹了,仍垂眸去看手中的书。书芳好奇敏若究竟是有什么事,但也耐得住性子,随口与敏若扯着胤礼他们回京之后她要不要回府去住的事,二人交谈间,外间有婢女入内来通传:“老庄头到了,娘娘。”
敏若吩咐:“叫他进来。”
兰齐虽是兰杜的弟弟,但如今年岁也不轻了,已做了曾祖父的人,发须皆白,年轻时身形再挺拔,如今也大不如就了,只眼光仍旧清明,看得出几分年轻时的清正精明。
敏若在他行礼前先免了他的礼,随口与他道几句家常,方说起正事来。
“我今儿请你来,是有件事要与你说。这事本来不难,兰通也能办,但我怕他听了后心里没底,乱猜乱想反而误了事,因而想着还是与你说。”敏若温声道。
兰齐连忙道:“您吩咐。”
“共事两件事,第一,要梳理一下我名下所有的田产地亩——给我一个统计的总数与具体地点、多少的细则出来,这事不难,你叫兰通办也成,第二件还是得你来。”敏若说罢,兰齐愈发郑重起来。
敏若抬手往窗外后头的方向稍稍一指,道:“凡我名下地产上,如那边的情况的人,都要总结梳理出来。这些年他们付的租子,当年我曾叫你单独列一本账,你可记得?”
兰齐忙道:“记着,兰通上来后,我怕他办事不力,那本账还是我亲自来记,他只打下手。收上来的所有地租前也都兑了银子收好,无论什么事都没动一分一厘。”
敏若笑了笑,道:“将那些账和封存的银钱都取出来吧,到了快要用上的时候了。”
兰齐呼吸微微一滞,回过神来连忙答应,道:“今晚之前我必将账目与银钱都核对清楚送来。”
“倒也不必这么急。”敏若有些好笑,不过兰齐能应得如此干脆,就说明这一块的账目是真的没问题,虽早知道兰齐的可靠,她心中还是不禁有几分欣慰,道:“这些年,处处都多劳你了。全依仗你,我才省了许多心。”
兰齐忙起身回道:“能为您效力,是我等毕生之福。”
类似的话敏若这几年听了许多,此刻却忽生出一些感慨。
世人总讲究御下之道,敏若前世混迹宫廷,似乎也悟道不少所谓的“御下之术”,但今生几十年下来,她觉得,所谓御下之道,也无法五分套路五分用心罢了。
光是用心没有套路不一定留得住人心,只有套路而没有心,也注定不得人心。
这与其说是御下之术,不如说是人与人相处之道,只是分套路与心的占比不同罢了。
兰芳从前没从敏若口中听过类似于她今日吩咐的事,因而此刻蹙眉沉思,还有些云里雾里。
黛澜忖思半晌,才问:“是与瑞初那边有关吗?”
敏若轻笑点头,顿了一瞬,又道:“也是我心之所愿。如果注定要烧这一把火,就让瑞初从我这个额娘身上烧起来,由我起头,率先捐田与公,余者如不应则失大义。”
这个“余者”,指的自然是正常的勋贵豪富人家,至于身上没擦干净的脏事一抓一大把的……就无需她操这个心了,也省了瑞初一笔赎买田地的钱。
毕竟她能舍得一把将这些田地捐出去,有些人却未必舍得。
这座庄子可以算作住宅,但其余别庄她也不打算留了。算来她今生岁已近八十,留那些庄子空着做什么?也没有住得到的时候了。
只留着这一处,足够安稳度过余下的年月了。
书芳终于猜到敏若话中所指——有准噶尔部的先例来,这也并不算难猜。
她默默半晌,叹道:“他们这一路走来,多少艰辛。咱们做长辈的,能帮到一点是一点吧。”
她说着,唤近身人入内,简洁明了地吩咐了一番。
黛澜是最不操心这个的,她于金钱上并无执念,得失心也不重,当年佟府出血为了体面勉强割给她的庄地早被她转手卖了——她握在手里嫌脏。
此刻只是心中有几分感慨,低声道:“又是一场难关,这五年来瑞初也算得上是破五官斩六将了。”
“她的步子迈得太大,要做的事情便格外得多。”敏若又笑了,“幸而他们一群人志同道合,相互扶持,这条路走起来虽艰难,却不孤独。”
黛澜摩挲着腕上的念珠,微微点头,面露赞同。
这件事急不得——瑞初那边事情源源不断,敏若也只是早做准备,其实现实里远还没进行到这一步呢。
她就是觉着,人也到八十了,虽然这些年她在养生道路上越战越勇,但就清朝这个医疗条件,有些事还是要早做准备的。
这两年朝中、京里愈发不太平,瑞初名义上“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实是对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图谋不轨”,旁的事有些人或许看不出来,也想不到瑞初究竟是要干什么,但切实损伤到他们利益的事,他们却感知敏锐。
因而即便弘晖这个皇帝和瑞初一个鼻孔里出气,宫里朝中都被瑞初把握住,瑞初的每一步还是十分艰难。
她如今就是能帮瑞初一处是一处了。
好在枪杆子握在瑞初手里,人民的心也总会被唤醒,几十年下来的努力并非毫无成果。
只要瑞初稳坐紫禁城,那群负隅顽抗的勋贵宗室就只有低头认输的那一天。
但“负隅顽抗”这四个字,本身就代表着麻烦。
她避居庄子上不问世事,而不愿回京在公主府或者安儿府里、果毅公府里居住,一是为了方便与书芳黛澜同住,一方面就是为了躲这些人。
如今刀要贴近他们的脖子了,瑞初一府府翻旧账论罪,一条条地改律法,他们自身岌岌可危,四处抓救命稻草,敏若这位圣祖嫔妃、公主生母、旧勋贵女,无疑成为了他们心中的最佳人选。
——虽然敏若的破脾气他们也依稀听家中长辈提起过,但此一时彼一时,到底是保命重要啊!
敏若在安儿与洁芳的盛情邀请下,在王府住了不到半个月,安儿洁芳、芽芽弘杳每日轮番上阵拦人,后来包括康熙的一些皇子都开始登门走动了,敏若就知道京城那地方她是不能待了。
在这处庄子上,她明面上扯着康熙的大义——毕竟是御封牛痘庄嘛,康熙的皇子和有些宗室名份上就不好冒犯,再拉上瑞初的枪杆子——指瑞初派来的两队带枪护卫。
杀鸡儆猴两回后,这里如今可安静极了,等闲人轻易不敢登门,书芳也因此恋恋不舍,不想离去。
她的辈分与身份毕竟都摆在那,胤礼又是当年帮瑞初搭线的亲王,安亲王府在宗室中也属实意义不凡,她回去了就免不了有麻烦。
眼看着昔日旧府一门一门地倒下,余下的人安能不急?
此间种种,不宜赘述。
只说这年敏若生辰,瑞初、安儿、洁芳、芽芽、蓁蓁等人,凡是在京的,能到的皆到了,在先帝驾崩后一直避居圆明园躲避“外人”叨扰的应婉也悄然而来。
到敏若这个岁数,一年比一年危险,敏若还能身轻体健、神智清明,实在是一桩幸事。
应婉不禁感慨道:“昔年孝庄皇后与孝惠皇后都已称得上高寿,然而若论高寿,还是得看娘娘们。”
书芳、黛澜比敏若年轻些也罢了,蒙古的阿娜日可与敏若年岁相仿,如今却还身体康泰,听闻年前还做了跑马比赛的裁判,过得颇快活潇洒。
她这几年名义上在园子里,其实是悄悄去了外地主持开设微光书院分院的事宜,虽然年岁也不轻了,但双目清明炯炯有神,面色红润、中气十足,可见人到老年,有个理想目标能奔赴、有点心里喜欢的事情能做,也是很重要的。
弘晖给长辈们斟茶,听到这笑着点头,正说:“可见是娘娘疼我们,舍不得叫我们为您的身体操心呢——”
忽听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就是笑吟吟出去说要取饺子来的兰杜,此刻面色煞白,脚步凌乱地冲进来,扶着落地罩的边沿,扑通跪下去,已是实在站不稳的模样。
“科尔沁,容慈公主传的信儿——娘娘,说宣娘娘的身子,怕不大好了。”兰杜双目含泪,敏若身子猛地僵住,书芳下意识吸了口气,怔住半晌,回过神来忙对敏若道:“莫、莫……我想去科尔沁。”
黛澜看向敏若,少见的眉心微蹙,眼中有几分忧色,周遭晚辈全部起身,芽芽在父母与姑姑的示意下上前来,扶住敏若想请她坐下,一面温声细语地道:“虽说是宣玛嬷身体有恙,可没准儿只是偶感时疾呢?这个时节,是最容易染风寒的。宣玛嬷身体一贯康健,许是传话中间传出什么差错了。”
敏若却已拿定了主意,坚定地道:“以容慈的性子,若阿娜日的身体不紧要,她不可能急匆匆使人报信来。瑞初,叫人准备车马。”
她很认真地看向瑞初,态度坚决地道:“我的身体如何我心里有数,若你们不叫我去,则我此生有憾。”
瑞初沉默半晌,起身拜了一拜,道:“女儿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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