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衍走过去, 在老谷主方才的位置上坐下。
连棠缩在衾被里,只露出半个脑袋,视线不知道该搁在哪里。
“你去志物馆做什么?”祁衍突然这么问, 连棠一时没反应过来, 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志物馆那段,已经像很久之前的事了。
其实过了还不到一天。
不过这个问题总算没让连棠太过难堪, 比问马车里的事让她好受。
她面色缓和了许多,松开捂紧的被子,轻道:“当年我和祁麟定娃娃亲的时候,先帝赐下一个金腰带, 我想知道这个金腰带是赐给忠毅侯的还是我父亲的?”
她小心翼翼的绕开金腰带被叔父“强占”这种情绪用词, 解释的尽量客观, 因怕天子一个不高兴, 把叔父也抓了来。
祁衍这会倒没工夫管连文亭, 只是确定了心中的疑问,她冒险进志物馆, 果真是为了退婚。
他沉了一口气, 肃然道:“以后不许自己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你是揽月阁的人, 要什么不是一句话的事?”
虽然有了肌肤之亲,他却仍以公职定义他们的关系,因他知道, 昨日的种种,是她不清醒的状况下发生的, 而他的失控, 对她其实是一种冒犯, 他想说抱歉,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连棠心里淌过一丝奇异的感觉,她以为皇帝会责怪她捅出这么大的漏子,或者至少会驳斥她昨日的越矩冒犯,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反倒担心她的安危。
连棠忐忑了一日的心终于放下来,她掀开被衾,跪坐在床上,认认真真给祁衍行了个跪拜礼,“连棠谢陛下救命之恩,昨日的事,若不是您及时赶到,我没命活到现在。”
即便她羞的要死,恨不能把昨日的荒唐挖个坑埋了,可面对他的无限纵容,她必须要正式的表达自己的谢意。
和那点羞赧相比,救命之恩,太大。
祁衍却仿佛想到别的什么,眼皮往下一垂,复又掀起,“朕到之前,你害怕了么?”
连棠捂住心口,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怕,怕的要死,我就想横儿,想书阁,想”
她语音一顿,抬睫正对上祁衍探究的目光,忙慌乱的低下头,声音不自觉变低,“想想您刚给我升了官,我还没活够呢,我可害怕就这么死去。”
听她挚诚的心声,祁衍漆眸一寒,如果他晚到一步,后果不堪想象。
他揉了揉眉心,压下病发之后,总是难以抑制的暴戾。
他怕自己真实的面孔吓着她。
连棠见他变了表情,心里又紧张起来,“我是不是太胆小了?”
“没有。”祁衍安慰她,“每个人都怕死,这很正常。”
就连他,现在也怕。
他了解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活不长,他以前可以坦然面对,如今却也隐隐开始贪生。
连棠身上余毒未解,跪了这么一会背后就生出一层虚汗,脸也越来越白。
“躺着吧。”祁衍向前走了一步,扶着她躺下,手刚一碰到她的肩膀,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的手触电般缩了回来,脑中浮现出昨日马车中他失控,狠狠抓住她肩胛骨的画面,他长睫一敛,盖住眼中的愧色。
连棠迅速躺下,默默用被衾遮住烧红的双颊,自欺欺人的把昨日在她身上施.暴的人和眼前的皇帝分隔开。
“安心养病。”祁衍心已不宁,撂下这几个字,抬腿往外走。
“陛下——”连棠突然在身后喊他。
祁衍转身,看见连棠整个人缩在被窝里,只露出半个小脑袋,面色熏红,像染了胭脂一样好看,她拉开被子一角,轻声问,“我会死么?”
或许男女有了肌肤之亲,隐隐就有了依赖,她这会身体难受,心也难受,想听他安慰。
祁衍看着她,语气沉稳而坚定,“你不会死。”
该死的是他们。
*
连棠沉沉的睡了一觉,醒来后,身上蓄了些力气,她不想整日躺在屋里,下床去外面走走。
这是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分前堂后屋,连棠从后屋出来,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她慢慢朝前堂走,远远就听到人声。
她从后门进去,刚走到硕大的坐地屏风前,就听见卲女官的哭喊声,“陛下饶命,连姑娘被掳一事,微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连棠心里一惊,这才想起上午元宁帝让人把奉贤太妃带来一事。
她走到屏风后朝外看,只见祁衍坐在上首,脸色阴沉,帝王的威严乌沉沉罩在整个房间。
奉贤太妃坐在下首的椅子上,祁芸和祁麟竟也来了,站在她的身后。
卲女官跪在中间的地上,瑟瑟发抖。
听卲女官的回话,祁衍应该是没把祁芸供出来,否则直接定太妃的罪即可,哪里还用审卲女官。
连棠心里一松,感激祁衍的周到。
若不是祁芸,元宁帝根本不可能赶过来救她,而这件事祁芸到底是背叛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若再让她当庭指证,太残忍了。
而此刻堂上,卲女官拒不承认自己的罪行,祁衍明显失去了耐心,冷冷的瞥了她一眼,“赐加官进爵。”
话音一落,堂内的人俱都变了脸色。
所谓加官进爵是昭狱审讯极刑,即把打湿的桑皮纸一张张贴在犯人脸上,直至窒息而死,全程虽不见血,却及其残忍。
陛下这是多愤怒才会在内苑女官身上用这种刑罚?
卲女官刚要挣扎,脸上登时被贴了一张打湿的桑皮纸,常福弯下腰,皮笑肉不笑,“卲女官,早点招认,少受点苦。”
卲女官没有说话,只把脸朝向奉贤太妃的方向。
奉贤太妃把头撇向一边,根本不敢看她一眼,她双手交握,指甲掐进肉里。
“加纸。”常福声音尖锐,没有丝毫客气。
室内安静的可怕,只能听到卲女官濒死的呼吸声,随着一张接一张的加纸,她的呼吸声越来越弱,当贴到第四张时,她终于绝望,颤巍巍的伸出手指头,指向奉贤太妃。
卲女官是奉贤太妃的贴身女官,有了这份指任,太妃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祁麟几乎是在第一时间站出来,指着卲女官,厉声道:“谁给你的胆子,诬陷太妃娘娘!”
太妃仍然端正的坐着,故作镇静,双手却抖的快握不住。
元宁帝转向奉贤太妃,他目光还没调过来,太妃肩膀就颤了一下,脸上血色尽失。
元宁帝冷目:“皇嫂可有话要说?”
深呼一口气,太妃才抬睫,目光刚一对上祁衍,就迅速弹开,色厉内荏道:“怎么,仅凭女官口头指认,皇帝也要赐臣妾加官进爵?”
祁衍提眉,“自然不会。”他语调一转:“如果朕没记错,因祁麟在志物馆读书,里面都换成了宸华殿的人,如今朕的御笔学士在志物馆被掳,祁麟至少要担两项罪责,其一,私换宫设,其二,御下不严。”
祁衍低头,略一思忖,继续道:“那就责令他即刻搬出皇宫,令择府宅。”
皇帝声音不大,手段却雷霆,众人当场都吓傻了。
尤其是奉贤太妃,她终于抛开了故作端庄,扑通一声跪到元宁帝面前,哭喊,“陛下,您不能啊!”
志物馆的人是她换的,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想让祁麟效仿元宁帝的揽月阁。
她只想着让祁麟跟上元宁帝的脚步,却忘记了,元宁帝是皇宫的主人,所有的宫苑都可以为他所用,而其他的人,只有支配自己宫殿的权利。
平时元宁帝不管后宫,她胆子越来越大,哪知这次酿成大祸。
祁麟若被勒令搬出宫,终其一生只能做个普通的王爷,也就意味着他和储君之位彻底没有关系了。
奉贤太妃瘫在地上,眼睛恨的通红,不断的重复,“陛下,您不能啊。”
祁麟和祁芸回过神来,齐齐冲出来跪在母亲身边,祁麟颤抖着抬起头,问,“父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宁帝没有理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太妃,声音能冷透人心,“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太后立刻跪地俯拜,吓得牙齿打颤,“陛下,臣妾承认,是我指使了卲女官。”
祁麟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母亲,祁芸早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抱着母亲哭。
祁衍目光炯炯看着她,径直问,“刀疤脸给连棠吃了什么药?”
奉贤太妃一脸茫然,“什么?”
祁衍闭上眼睛,一脸失望,看来想从太妃这里弄清鬼狼散的解药是不可能了。
祁麟却被他们连番的对话震惊了,目眦着母亲,压着嗓子怒吼,“为什么啊,母亲,你明明知道我多想娶棠棠。”
这句话太刺耳,元宁帝眼风如刀划过来,奉贤太妃身子立刻抖了抖,她期期艾艾的看着祁麟,拼命摇头,“殿下,您不懂?”
没人懂她心里的贪欲,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懂,她恨连棠,起先她认为是因着祁麟,后来在太后的生辰宴上,连棠大放异彩,陛下那种与有荣焉的表情太刺眼,那一刻她才发现她对连棠的恨,其实是出于嫉妒。
她住在宫里,能见到的外男只有一人,还是光芒万丈的天子,纵然他们身份隔着天堑,她却管不住自己的情愫。
她日日炼心,觉得对不起仁硕先太子,却又罪恶的想着,元宁帝比太子更有男子魅力,他丰神俊朗,又有勇有谋,桀骜霸气却又克制隐忍,身边生活着这样的一个男子,叫她怎能不生爱慕之情。
她虽不敢奢求他,却也安慰他身边没有女人,直到连棠出现在他身边,她从未见他对女子有那般呵护的眼神。
确切说,他从不会多看别的女子一眼,包括她自己。
她心里的妒火越烧越旺,失去理智,只想毁了站在他身边的连棠。
那一刻,她放纵心里的欲念,把儿子的前程排在了后面。
此刻,她才如大梦初醒,后悔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她爬到祁衍的脚下,哭的肝肠寸断,“陛下,这件事是臣妾一个人做的,不关麟儿的事,臣妾可以出宫,求您不要让麟儿出宫。”
元宁帝垂睫,淡淡睨着她,薄情的令人心寒,“你以为自己还能活?”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先日三,后天下夹子开始日六,求不养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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