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棠忘了当时怎么回答祁衍的, 只记得他那句话没有丝毫求生欲,淡淡的愁绪压在心口,她一直闷到第二日。
早上, 连棠还没来得及去书阁, 太后先派人请她去寿康宫。
连棠虽然躲过了风暴最激烈的几天,还是要面见太后的,她有心里准备。
走前, 她拿了一卷经书,两根长香。
进了殿内,还没等太后的火气发出来,连棠先“扑通”一声跪下, 奉上经书长香, 声音恳挚, “棠棠这回死里逃生, 才知活着的好, 法恩寺养病期间,特意在佛前手抄了九卷长经送给太后, 愿太后福禄安康, 皇家长长久久。”
太后因奉贤太妃的事,原本想把连棠叫过来责难一番, 先看到手抄的经文,气就减了三分,如今又听她把话说到自己心坎里, 叹了一口气,嗔道, “罢了罢了, 你起来吧, 哀家听说奉贤太妃的命是你保下的?”
连棠轻轻一福身,谦恭道:“棠棠不敢居功,是陛下仁慈。”
太后不以为然的撇撇嘴,“要打要杀的不是他?”
闻言,连棠心虚的低下头,其实不管赐死还是黔面,祁衍对奉贤太妃的处罚都太重了,她之前以为祁衍杀太妃是一时积愤,昨日那番话之后,才知他是替她考虑。
太后哪知事情的真相,此刻对元宁帝满腹的怨言,“棠棠,哀家不是不顾你的感受,只是身边就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不过是犯了点错误,且不说她的先太子妃,祁麟的生母,就算看在哀家的面子上,也不能下那么狠的手啊。”
太后滔滔不绝,连棠却走了神,她一向共情能力强,此刻却理解不了太后的悲愤,反倒是想起祁衍还没生下来时,太后喝的那些堕胎药。
父母不仁,反倒要孩子孝顺,想想也是好笑。
宫里人真是太少了,太后急需有人倾诉,她也不顾连棠想什么,说着说着,竟拉着连棠的手坐在身边的连塌上,眼里隐有泪光,“你是仁硕太子指给麟儿的未婚妻,他看上你当儿媳,自然是不会错的,奉贤到底有什么不满足,非要那样对付你。”
连棠诧异,前后不过一刻,太后提前元宁帝眉头深锁,咬牙切齿,当提起仁硕先太子时,脸上才有慈母的样子,前后态度差距之大,让人无法相信这两个都是她的亲儿子。
又听太后道:“哀家常想,若是仁硕太子还在,宫里是不是好一些,祁芸祁麟都是正儿八经的皇嗣,你也可以大大方方的当你的大皇子妃,哦,不对,应该是太子妃。”
太后拉起连棠的手,喉头哽咽,“棠棠,你小时候见过仁硕太子吧,他真是文韬武略,才智过人呐。”
连棠想了想,轻声回话,“棠棠对仁硕先太子没什么印象,倒是从陛下神武非凡,聪颖贤明可见,仁硕先太子必定和太后说的一样。”
太后笑容消失,连棠这句话怎么听着不像夸仁硕太子,倒像是旁的人。
她忽的又想起了对连棠的恨,“哀家如今愁你和祁麟的婚事,不管怎么说,奉贤太妃都是他的生母,生母被你害成这个样子,祁麟心里难免不芥蒂,你们的婚事先缓缓。”
连棠倒是希望祁麟心里有芥蒂,如此也不用她主动提解除婚约的事了。
太后更像是自说自话,也没给连棠插嘴的机会,气都没喘又继续,“此事我要先问问祁麟的意见,若他不同意,你们的婚事就作罢吧。”
连棠还没来得及庆幸,只见太后面色陡变,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可怜的太子啊,生平就这么一件遗愿,母后都不能帮你实现,母后对不起你,母后活太久了,没用了”
说着竟放声哭了出来。
连棠被唬了一跳,坐在旁边一脸尴尬的想,太后的心都偏到后背去了。
太后哭声正大,突然两人面前的八折屏风轰然倒地,落下的屏风后,元宁帝一脸惶急的出现在二人面前。
连棠心漏跳了一下。
太后则如乌云压顶,沉着脸喝到,“皇帝你这是干什么?这几日你逼哀家还不够么?”
祁衍目光磁石般定在连棠脸上,屏息,凝视。
半晌,他才大喘了一口气,拱手朝太后致歉,“母亲息怒,朕鲁莽了。”
太后转过身子,背朝他,冷着眼,“果然是棠棠眼中神武非凡的明君呐,一出场恨不得把哀家这寿康宫拆了!”
祁衍转目看连棠,眉骨朝上提了提,向她求证。
连棠要羞死了,太后这没有前后文的“出卖”可太要命,好像她背地里对他有想法似的,可她又不能当着太后的面解释,只能默默低下头,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祁衍嘴角隐了一点笑。
太后忽然回过味来,质问,“皇帝多少年都不来哀家的寿康宫,今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前几日两人见面比这一年都多,都是太后去勤政殿找他。
祁衍撒谎,“办完事路过寿康宫,想来看看母后心情怎样了。”
太后瞟了一眼面前摔成骨裂的屏风,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太没说服力了。
不过比起前几日的剑拔弩张,摔个屏风算什么,她拿起帕子擦拭了一下眼角,“谢皇帝担心,哀家还好好活着呢。”
陪太后寒暄几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连棠和祁衍一起走出寿康宫。
宽敞的宫道上,空无一人,只剩一前一后两人相互应和的脚步声。
祁衍先开口,声音沉肃,“太后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为难。”连棠回答,她心里疑惑,反问,“陛下刚才为何着急?”
“因为——”祁衍突然顿步,转身,垂睫看着堪堪止住步子的连棠,“朕以为哭的那个人是你?”
连棠怔神,以为她在哭,所以等不及绕过屏风进来,直接踹倒?
秋天的日光很柔,淡金光晕洒下来,皱着眉头怔神的小姑娘,懵懂可爱,逗一逗应该很有趣。
“神武非凡。”祁衍一字一顿,玩味的从齿间挤出这几个字。
“嗯?”连棠茫然回神,“您说什么?”
祁衍压下腰,俊毅的脸一点一点向她靠近,直到小姑娘美目睁圆,水眸溢满惊惶,才徐徐开口,“朕喜欢当面夸奖。”
连棠:要死了!
*
连棠回到揽月阁脸还是烧的。
连横和东阴先生已经在书阁,连横听见门口有动静,搁下手中的书迎上去,先规规矩矩拜见过祁衍,而后一溜跑到连棠身边,拉着她的袖口,亲昵的喊了一声“阿姐”。
连棠笑着揉揉他的脑袋。
“咦”连横发现了问题,“阿姐,你的耳朵怎么红通通的?”
连棠忙双手捂住耳朵,支吾道,“看到你高兴的。”
连横一脸的倨傲,“那我就天天来给姐姐看。”
一旁,元宁帝虽然刻意压低了笑声,连棠还是听见了!
接下来的一天连棠都没有理元宁帝,和连横一起坐在窗前的大书桌前,有时各做各的事,有时一起吃鲜果,有时就闲着说话,沉闷的书阁都显得鲜活不少。
祁衍和东阴先生在竹簟上议事,时不时被他们姐弟在一起和谐的画面吸引,转目望过来。
东阴先生道:“连横看着人小,志气却高,读书非常拼命,盼着快点考取功名,保护姐姐。”
祁衍看了一眼连棠,淡笑,“姐姐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为了弟弟。”
东阴先生颔首,“这样的同胞关系,真令人羡慕。”
祁衍沉默不语。
一日的光景过的很快,转眼便是乌金西坠,暮色降临。
连横跪在宽桌边,同元宁帝辞行,“谢谢陛下款待,横儿告辞。”
连棠站在竹簟外,等着送连横出院子。
祁衍当下没有说“平身”,而是从身后拿过一个墨色的锦盒,递到连横的面前,“给你的。”
连横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看元宁帝,又看着姐姐。
连棠也没料到祁衍会给弟弟送东西,皇帝赏赐,不能推拒,她冲横儿点头。
连横这才小心翼翼的接过,又磕头谢恩。
东阴先生还在桌案前整理纸张,抬睫看了徒弟一眼,示意他,“打开看看。”
连横照做,抽开盒盖后,倒吸了一口冷气,里面并排摆放着三支毛笔,玉管的,狼毫。
那笔,玉管通体莹白,一看就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毫锋流畅,闪着亮泽,连横慌忙把盒子盖上,双手奉还给皇帝,“这太贵重了,横儿无功不受禄。”
“怎么无功,你奋发读书,将来登科入仕,就是我大齐未来的栋梁。”祁衍没接连横递过来的锦盒。
连横还在犹豫,挑睫看了一下姐姐。
横儿岁数小,他不知道,若再推拒下去,就是抗旨了,连棠走上竹簟,在书案前跪下,盈盈一拜道:“连棠替家弟谢陛下抬爱。”
祁衍一抬手,正儿八经道:“连大人不必客气。”
这一句连大人让横儿心里好受了点,姐姐在书阁做事,皇帝赏他,其实就是在变相赏姐姐。
姐姐公事一定办得很好,陛下才会厚赏他。
连横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也要得到皇帝这么多奖赏。
连棠并不知道弟弟的脑补,送他和东阴先生离开后,她又回到祁衍面前,说了实话,“横儿还小,陛下不应该赏他那么贵重的笔。”
送笔之举,确是祁衍临时起意,他是被连横小小年纪却立志保护姐姐的男子汉行为打动,这才随手挑了个礼物给他,不过他并不觉得不妥。
“连横心高志远,对这种自驱力强的人,恩裳大于严惩,才能发挥出他最大的潜力,像林瑞那样的,就要惩大于赏。”
连棠抿唇笑了,林瑞真是惨,这个时候还被皇帝拿出来排揎。
和横儿相处了一天,连棠的心情明显比早上好多了,笑的时候,眼里有晶光。
祁衍仿佛想到什么,突然敛目,声音突然变得沉寂,“是不是天下所有的一母同胞都应该像你们这样?”
“应是了,毕竟是亲生的嘛。”连棠脱口而出,话音一落,才感觉出不对劲来,抬睫,就看到祁衍失落的脸。
她软声问,“陛下和先太子的关系不好么?”
祁衍目光虚置,不知看向哪里,“不好,可以说很糟糕,可能我们相处的时间太少。”
他自小就不愿和人接近,唯有这个比他大很多的哥哥,他试着想亲近,可每次两个人说不上几句,就变成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
祁衍喟叹一声,又补充道:“或许是朕不会处理亲近关系。”
“不是的。”连棠突然挺直了腰板,看着祁衍,说话斩钉截铁,“亲近关系不需要处理,它是人与生俱来的属性,同胞兄弟相处不好,原因在父母,是父母从一开始两碗水就没有端平,这样一上一下的关系,怎么能处好。”
祁衍深深的看了一眼连棠,颔首,“朕的母亲,不是两碗水能不能端平的问题,她是想把另外一碗倒掉。”
连棠心里一落,安慰他,“那时您还没生出来,太后对您还没产生感情,所以才会喝堕胎药。”
祁衍冷笑,目中隐有薄红,“出生后她对朕亦没有感情。”
连棠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五岁的儿子,在法恩寺一扔就是五年,十岁又被送去边关,太后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儿子。
即便现在,先太子已经去世了,坐在皇位上的是祁衍,太后的偏心依然很明显。
连棠的母亲很爱她,并不因为她是女子而少爱她一分,所以她有富余的爱去爱横儿,而元宁帝——
连棠抬睫望过去,他自小就没得到过一丝母爱。
祁衍仿佛也回忆起一些不好的过往,怠懒的闭上眼,眉头紧紧的蹙着,连棠心有不忍,旋裙起身,走到他的身后,伸手想帮他按摩太阳穴。
谁知,她手还没搭上去,祁衍警惕的睁开眼睛,转身抓住她的晧腕,一把将她扯进怀里。
一双薄红的桃花眼映入她的眼中。
她又惊又囧,断断续续道:“我我看福公公都是这样做的。
祁衍这次生病其实还没痊愈,刚才神智不清,没有判断出悄悄走到身后的人是连棠,但握住她手腕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抓错人了。
鬼使神差般,他不想放手,还任她落进自己怀里。
小姑娘穿着层层软纱,轻飘飘落下来,裙摆盖住他明黄色的龙袍,奶脂般的皮肤从脸到脖颈一直白到衣领下看不见的地方。
祁衍薄唇抿成一线。
两人离得很近,四目相对,呼吸交缠。
连棠脸红,先移开视线,挣扎着起身,祁衍用手托着她的腰,她腰部的肌肉跳了一下,烙铁一样热。
站直身子后,连棠瓮声问,“陛下还需要按穴位么?”
声音委委屈屈的。
祁衍闭上眼,把身子往后靠了靠,声音很轻,“有劳。”
夜色一点一点铺进书阁,屋内没有掌灯,祁衍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双眼紧阖。
连棠站在他的身后,一双柔夷小手拂在他的两额,缓缓按摩,只是她手法越来越轻,直到悄无声息的停下。
祁衍终于睡着了。
连棠屏住呼吸,撩起裙角,蹑手蹑脚的绕过书桌,准备离开。
她刚走了两步,忽听身后传来祁衍沉哑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退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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