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棠手心被掐出了血。

    祁衍坐在御座上, 毫不掩饰一国之君的锋芒,他眼中仿佛沉了一潭深水,瞧着平静, 却暗藏汹涌, 无形间带着上位者的威压,直叫人抬不起头。

    殿内死寂半晌。

    众人虽然早已默认,元宁帝今生不会娶妻生子, 但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震撼。

    太后先回神,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放弃追究祁芸口中所说的事, 板着脸道:“这可是皇帝亲口说的, 哀家记住了。”

    祁麟不相信祁芸的话, 觉得她肯定是疯了, 这会又见元宁帝发怒, 狠狠瞪了一眼妹妹,把她从大殿中央拉回去。

    祁芸不甘心, 他们私通, 母亲说的有板有眼,方才连棠的话也没有否认, 这么明显的事,就凭皇帝一句话就抹平了么?

    她在祁麟的拉扯中挣扎几番,不经意对上元宁帝的冷眸, 膝下一软,任由哥哥把她拖回椅子上。

    安置好祁芸, 祁麟走到连棠对面, 喃声, “棠棠,你不要怪祁芸,她最近受刺激了,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

    连棠心里乱,并没有认真听祁麟说什么。

    祁麟朝她走近了一步,压低嗓音,“母亲的事我不怪你,你别闹,不要和我退婚好不好?”

    他已经没有母亲,再没有棠棠,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

    连棠这才回神,淡淡的瞥了祁麟一眼,又面无表情的移开,对着东阴先生施然一拜,“请先生继续。”

    祁麟顿时慌了,这才知道连棠退婚的意志有多坚决,他转脸看太后,刚要开口求情,余光感受到元宁帝冷戾的目光射过来,惶急着收回目光,怂哒哒的闭了口。

    东阴先生把金腰带呈给元宁帝,当着双方亲属的面,当场宣布解除两人的婚约。

    无人反对。

    仪式毕,众人退到红毯两边,请皇帝和太后先行。

    祁衍缓缓走下御阶,气宇轩昂,目不斜视,只余光捕捉到垂首侍立的连棠时,漆黑的双瞳在眼眶内晃了晃。

    太后与皇帝错开步子,刻意走在后面,她见祁麟不死心的把目光黏在连棠身上,朝他怒喝,“你是皇家唯一的子嗣,还愁没有未婚妻么,给哀家出息点。”

    祁麟立刻把目光从连棠身上移开,站直了身子。

    太后在连棠身边停下,上下打量她,“哀家还以为你是个老实的。”

    太后可不好骗,先帝在世时,她一门心思都放在和后宫的争斗上,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她最敏感。

    那日皇帝突然出现在寿康宫,她就觉得不对劲,今日经祁芸这么一说,再联系她那场乌烟瘴气的生辰宴,一切明朗。

    元宁帝太护着这个丫头了。

    她这个儿子,心冷的像冰窟窿似的,哪曾这般在乎过一个女子,若说他未动情,她是不信的,之所以没有点破,不过是不想当着众人的面把皇家的丑事抖出来。

    他是天子,忽然想新鲜两口女人,谁敢说不?

    左右他已许诺不会娶妻,太后也不想为这点事到他面前讨嫌。

    只是她要守好皇家的大门,这样的女子,无论如何不能嫁入皇家。

    这样想着,太后剜了一眼祁麟,“你跟哀家走。”

    祁麟原本还想再和连棠说句话,左右摇摆之下,看到太后凌厉的目光,他只好耷拉着脑袋跟太后走了。

    待人都走尽了,连棠才送三叔出殿,临别时,她讪讪道:“让三叔见笑了。”

    连文平一脸悲愤,“棠棠,三叔知道你是好孩子,一直都是,你有什么错,是他们皇家太欺负人。”

    刚才在殿内面对各种不善的目光,连棠心如止水,此刻却忍不住眼眶一热,她深深福礼,送三叔离开。

    送走三叔,空中纷纷扬扬开始落雪,连棠仰头,让薄薄的雪瓣落满她的脸,融化后的水珠,像泪水。

    她执帕擦干脸上的水,转回身,看见常福在等她。

    “陛下命我送您回去。”常福声音很轻,格外小心翼翼。

    连棠压睫,道了声,“有劳。”

    连棠往前走了一段路,忽见祁芸在前面不远处站着,目光径直望过来,似乎专门在等她。

    常福“啧”了一声,“陛下刚下令关了她的禁闭,怎么还在外面蹦跶?”

    因着轻视,常福说话一点都不客气,完全没有对公主的尊重。

    连棠抬睫朝祁芸看了一眼,轻声道,“咱们换个道吧。”

    她倒不是怕祁芸继续寻衅,只是事到如今,她们之间实在没什么可说,没出事之前她们相伴度过一段好姐妹的时光,连棠身边亲密的人不多,她曾十分珍视这段友情。

    奉贤太妃那件事连棠虽然是受害者,却处处站在祁芸的立场考虑问题,试着去维护这段友谊。

    可事发之后,祁芸可曾考虑过她的感受,且不说她被奉贤太妃差点害死,又深中剧毒,祁芸非但没有问她一句怕不怕,疼不疼,甚至当着她的面说,奉贤太妃不过是犯个小错,皇帝的责罚太重。

    祁芸站在母亲的角度看问题,连棠可以理解,但今日大殿上,祁芸仅凭只言片语指责她想嫁给皇帝,让她心凉。

    她承认,心里对元宁帝有情,但那是发乎情,止乎礼的感恩之情。

    她从没想过嫁给他,一如他也从没想过要娶她。

    这本是他们之间默守的规则,祁芸却当众戳破它。

    不知为何,她心里有点疼。

    她不想看见祁芸。

    她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了,谁也不欠谁,不必再见面。

    连棠转了个弯,消失在祁芸面前。

    *

    连棠饶了路,回到揽月阁的时候,祁衍已经处理了一段时间的公务。

    祁衍手握朱笔,目光涣散,任余光中那团倩影越走越近,裙角一闪又离开了他的视线。

    而手中的呈折上洇出一大团红色的墨迹。

    祁衍聚精凝神,努力忘记那个身影,让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手里的奏折上。

    他一副病躯,残喘着是为了替父亲报仇,替六年前牺牲的十万将士报仇,他知道西戎可汗野心勃勃,一直在筹谋二次反扑,他拼上所有的力气,已经做好了转备。

    他不该沉湎于情爱,也不能耽搁她,她还有很长的人生,而他的很短。

    今日大殿之上,那句“此生不会娶任何人”与其说是说给别人听,倒不如说是提醒自己。

    他可以给她所有,帮她解决一切的麻烦,甚至安排好后半生,却不能对她有贪恋,为了一时的,不该出现的妄念,误她一生。

    这是那日醒来,发现身体的异样后,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他做事目的强,一旦决定了,就立即执行,抛开纷繁的心事,他低头,开始专心处理边关递来的呈折。

    天气越来越冷,书阁因着面积大,挑层高,难烧热。

    连棠搓着手往自己的书案走,还没走到位置,她就发现她坐的地方,四周都摆上了硕大的炭盆,里面烧红的银丝碳毕波作响。

    走近后,温暖的空气烤的她身上暖烘烘的,这一方天地温暖如春,和书阁其他地方行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时,全盛走进来,怀里抱着两块紫貂绒,毛又密又细,一看就是顶级好料。

    全盛把紫貂递给连棠,笑盈盈道:“天凉了,陛下让奴才去司物珍拿了两块皮子,给连姑娘做袄子。”

    连棠目光凝了一瞬,轻道:“替我谢谢陛下。”

    是补偿么?

    连棠轻笑,其实不需要的。

    一旁的全盛抓抓脑袋,他没去宣德殿,不知道今日发生的事,就是奇怪,陛下给了那么大的赏赐,连姑娘为何不自己去谢恩,就两步路的距离,又不远。

    他又去给陛下说了,陛下反应淡淡。

    全盛退出书阁,纳闷的对常福说,“干爹啊,你有没有感觉到,陛下和连姑娘今日有点怪。”

    常福在他头上敲了一个暴栗,啐道:“龟孙子,干爹平时怎么教你的,不该看的别看,不该说的别说!”

    全盛抱着脑袋,诺诺应是。

    接下来的一天,全盛都乖乖跟着干爹,蹲在外廊看雪,一步都没有踏进书阁。

    书阁里静极了,只有此起彼伏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连棠和元宁帝各在自己的书案上忙公务,没有交流。

    这份安静突然被旋风一样冲进书阁的林瑞打破。

    他脚刚跨过门槛,就迫不及待的大喊,“陛下,陛下,这是怎么回事啊,外面都在传连棠被大皇子退婚了!”

    连棠和祁衍同时抬头,林瑞愣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咽了下口水,问,“你们都不知道?”

    祁衍冷声,“什么时候传出去的?”

    林瑞道:“就刚才,我一听说就跑来了,据说是太后的口谕。”

    连棠心里冷笑,其实没和祁麟正式订婚前,皇家不想太多人知道他们的婚约,没对外说过,这刚退婚,太后就着急忙慌的昭告天下,是要堵她再嫁的路。

    毕竟,这天下没几个人敢娶被大皇子退婚的人。

    祁衍眉睫紧蹙,冷的可怕。

    林瑞心里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他左右转脖子显累,索性亲自出马,把不动如钟的连棠请到竹簟上,三人凑在一起。

    祁衍命人搬了几个炭盆过来。

    林瑞把脸凑到连棠面前,问,“你真的和祁麟退婚了?”

    连棠点头,“嗯。”

    林瑞咂摸了一下,突然拍手称快,“退的好,祁麟那小子,哪配的上咱们棠棠。”

    没有了连棠和祁麟的那层关系,他连称呼都变得亲昵起来。

    祁衍掀起眼皮觑了他一眼。

    没人理他,他继续咬牙切齿道:“就是祁麟太没风度,一个大男人向女人退婚,还弄得满城风雨,本将军最看不起这种人。”

    祁衍眼皮也不抬的道:“不是他提出来的。”

    “哦?”林瑞心里舒服一些,对连棠另眼相看,“我就说棠棠怎么可能看上那样的男人,咱们棠棠怎么也得找个”

    他突然词穷。

    祁衍斜倚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你以后就不好嫁人了。”

    连棠敛着长长的睫毛,柔声道:“我知道。”

    林瑞感觉自己上蹿下跳的跟着着急,怎么仿佛还被排斥在外,他好像是多余的,融入不了他们二人的世界。

    不过小将军脸皮厚,硬插了句话进来,“怎么就不好嫁人了?”

    没人理他。

    吃了瘪的林瑞突然意气风发的拍拍胸膛,“不怕的,棠棠,如果真的没人娶你,本将军”

    话没说完,祁衍锐目如电射向他,语气生冷,“同朝为官,该如何称呼,还要朕教你?”

    林瑞左一句棠棠,右一句棠棠,他听着刺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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