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给了宁成业半月的时间。
让他在侯府和外室之间做决定。
显然还是留了余地,或者说,他并不想关静姝难过。
最开始时,他曾想过等过段时日便让长公主将真相慢慢说给关静姝听,让她知道自己嫁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可后来他却改变了想法,选择将此事暂时压下。
与其现在就让她知道自己丈夫有个外室和外室子,倒不如先把那两人解决了,日后再说。
如此,即便关静姝往后知晓了这事,也不必面对那外室而堵心。
届时无论她做怎样的决定,天子都会站在她这边。
只是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让那两人从京城中消失。
天子的话,素来不能只听表面。
若是换了任何一个天子近臣,当初那番让宁成业二选一的话都能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可偏偏宁成业不过是外人以为的深得帝心,因而根本琢磨不透天子真正的意思。
今上并非嗜杀之人,也并不打算要那外室和外室子的性命,说那番模棱两可的话不过是有意为之。
因为他知道,宁成业不会细想,或者说不敢赌。
所以对方只会以为这是天子让他在侯府和外室之间二者保其一,留下一个,另一个就要死。
宁成业不可能看着侯府被问罪,自然不会连累侯府。
可他也不愿意那外室没了命,更何况其中还牵扯到了他的长子。
为了那个孩子,他甚至可以暂时放弃嫡子。
因此他只会选择一个自认为两全的法子。
——悄悄将自己的外室和孩子送出京城,不叫任何人知道。
事后再告诉天子,他选择了保下侯府,而外室和孩子已经没了。
这一切都是天子最初的想法,而宁成业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在那日离开皇城后不久,便急急忙忙找了人趁着夜色将外室和孩子送走了,之后更是在半月之期快到之时才一副悲痛万分的模样。甚至连自己母亲那边都骗过去了,宁夫人真以为自己儿子处置了那两人。
宁成业没主动入宫将自己的选择告诉天子,因为他知道,这种时候,不说反而比说更好。
而后来天子没再提及此事也证明了这点,对方信了他所做的一切。
他保下了云柳和大郎。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些举动都在天子意料之中。
原本天子就是要让他将人远远送走。
因为天子深知,如果人就在宁成业身边,原本他和那外室就有情,再加上个孩子,那外室也不是天真的主,否则这几年宁成业又怎会甚少回侯府?
还不是那外室总是借着各种名义将宁成业请到永阳坊去。
这样情况下,两人时常见面,心中感情自然不减。
可若是人被送走,长时间见不着便是另一回事了。
人不在身边,随着时间的流逝,宁成业对那外室的感情自然会慢慢减淡。
原本那外室就是一直靠着手段维持着两者的关系,宁成业看似情深实则薄情。以前会为了外室而让自己妻子喝避子药,不过是他以为自己深爱那外室。
可他没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着了对方的手段罢了。
待分开得久了,原本的好感散去,自然也就会慢慢意识到过去的一切有多荒唐。
到了那时,就算那外室回来了,也翻不起什么浪。
长公主先前还担心,天子在知道关静姝喝了几年避子药后会失去理智,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可她不知道,天子确实有过那样的念头,但只是一瞬,很快便被他压下了。
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顺从内心去做,那对关静姝来说便是巨大的伤害。
这么多年,他真正想要的不是得到这个人,而是让对方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即便,她日后的人生与自己没有丁点关系。
这几年来,关静姝每每入宫,慕修泽都能从对方的言语举止中看出她很看重这份婚姻。而他在叫司部查了那药的真相后,曾让长公主去试探过对方,得到的答案却是,夫妻一体,她身为妻子,便要体谅丈夫一切的行为。
这样的话,一时间打消了天子原本想告诉对方真相的念头。更何况伤了身子,暂时不能有孕,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所以天子选择帮关静姝留下宁成业,至于之后的事,让她自己去决定。
原本一切都在往天子设想的方向去,可偏偏出现了意外。
“什么?”听了下方司部指挥使的话后,天子眉心一皱,“她果真逃了?”
“是。”指挥使拱手恭敬道,“臣原照着陛下您的吩咐,叫了人守在那女子和孩子周遭,可不知她是否发现了不对,前几日夜里忽然外出去了一条河边,等臣的人发现时,她已经不见了。”
指挥使告诉天子,原本他们的人时刻都盯着那外室的,可偏偏那一夜,那外室也没带孩子,就独自外出,接着到了河边,也不看周遭的环境便还是脱衣裳,司部的人自知不合适,便各自避让,也就没盯着了,只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悄悄守着,听着那河边的动静。因为一直能听见河边传来的水声,所以被吩咐守着的三人无一人出去看一眼。
直到过了一个多时辰了,那水声还在持续,三人才渐渐意识到不对,便小心地去了个人看了眼。
这一看才发现,原来河边早就没了那外室的身影,之所以一直发出水声,不过是那外室不知何时做了个小型水车,应当是趁着他三人不看时组装了起来放在那里,又往上批了件外衫,这才让人以为她一直在那处沐浴。
三人意识到这点后,便迅速返回那外室的住处,结果发现,孩子还在,外室却并未回去。
也不知对方一个弱女子如何跑的,后来司部那三人找了方圆好几里也没发现她的踪迹,这才赶忙回来告诉了指挥使。
听了这些后,天子素来温和的面容上凝起一抹寒意。
“倒是朕小瞧了她。”说着,天子将手中的笔往御案上一放,沉声道,“你带司部两个旗的人去找,再派人在永阳坊和都阳侯府外守着,还有去这两个地方的必经之路也留人,只要见着那女人,即刻……”他原想说即刻绞杀,却忽然改了主意,“即刻捉拿,送至比部。对了,那孩子呢?”
“司部的人带了回来,如今正在司部。”
“孩子先不动,派人去找靖远伯,将这事告诉他。”说到这儿,天子略一顿,几息后续了句,“若是找到靖远伯时,伯夫人在场,叫你的人注意些分寸。”
司部指挥使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天子的意思,因而忙应了声,又等了会儿,确定天子没别的吩咐后,再告退离开。
.
关静姝这些日子和自己丈夫相处得格外和谐。
也不知道怎的,比起先前总是待在侯府,如今的宁成业似乎并不抵触和她独自相处。
只除了十几日前,对方格外消沉,问了也不说是什么事。
但这些日子在关静姝时不时替对方弹几曲琵琶小调的琴音中,宁成业要沉下心来不少。
原本先前不过一时无聊在自己院中随手弹了曲,不想会被宁成业听去,若单是这样便也罢了。
后来宁成业不知为什么,忽然问她以前有没有弹这曲子给人听。
关静姝便如实说。
“自然是有的,尚未出阁时,长公主殿下和……那时还是储君的今上听过。除此之外便再无人听过了。”
因着曲子是自己写的,她本身也不喜在外人跟前表现自己,便也没给旁人弹过。
且那曲子原就是首瑶琴曲,用琵琶,不过是她一时兴起。
还未闺中时,只用琵琶弹过一回,但除了她自己,只有一人听过,但那人她并不认识。
关静姝原只是陈述了事实,谁知宁成业听后便有些着急。
“用琵琶弹的那回,是在哪里,在关府还是皇城?”
关静姝不知对方为何这样激动,想了想后还是略一摇头。
“都不是。”她道,“有一年上巳雅集,我去参加了,后来觉着祓禊曲水无甚意思,便带着丫头先离开了,行至半途,忽听得路边林中有人吹箫,曲调甚是悠扬。便停下听了片刻,后来觉得和我所做曲子意外合拍,便取出琵琶弹了一曲。”
说来也巧,关静姝那日带琵琶不过是因为前一天刚好将那曲子改成了琵琶曲,想着雅集上试着弹弹的,谁知还没弹自己便觉着没什么意思离开了。
当时和那吹箫之人合奏时,她还想着,琵琶似乎更和谐些。
不过合奏到半途,便戛然而止。
“怎么突然便断了?”宁成业急急追问了句。
“我那时也不知。”关静姝回道,“那时我眼见天色晚了,想着是不是对方先离开了,便也打算离开。可刚走了不到半刻便觉着不对,就算是那吹箫之人要先离开,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怎么会忽然中断?”
于是她便叫了小厮去看看什么情况,小厮去了后回来说,确实有个吹箫的人在林中,可林子路太崎岖坎坷,对方许是边吹箫边往外走,一不留神便踩空了,落入了个小坡中,恰好撞到头,便昏过去了。
那时的关静姝一听,便忙叫小厮去救人,又吩咐了人去找大夫。
她原是想自己亲自去看看的,可家中派了人来寻她,说是有事让她赶紧回去。
“我来不及去看那人的情况,便只能吩咐了小厮将人就近带到合适的地方,再找大夫替那人治疗。”
只是后来那小厮也赶着回府,便将人带到附近的一户农家,再找了大夫,在听了大夫说人没大事后,也不等对方醒来便匆匆离开了。
听到这儿,宁成业才终于明白过来。
原来自己一直弄错了人。
当初和他合奏的,救了他的人,是自己的妻子,而不是云柳……
如今细想想,其实很多事都有迹可循的。
譬如云柳每每弹那首琵琶曲时,总是弹不完整,开头那段总是空缺,问了便说日子太久自己忘了。问她如何救的自己,又是如何把自己从林中带至那农舍中时,对方也总是含糊不清,说不出个所以然。
先前宁成业只觉得是时间久了她记不得了。
可眼下看来,完全是因为这些根本不是云柳做的,所以她回答不出来。
可笑他一直认错了人,还冷落了自己妻子五年。
“阿姝……”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关静姝的面这样叫对方,倒让关静姝听后一怔。
可还不等对方说出想说的,又是一小厮匆匆而来。
“大爷!”和上次情景十分相似,只是这回小厮的话却换了内容,“宫里来人了,说是圣上召您入宫呢!”
听得宫里,圣上几个字,宁成业整个人滞了滞,但很快回过神。
“知道了,我这便去。”
说着便将那小厮打发走了。
关静姝见状便多问了句。
“陛下怎会忽然叫大爷入宫?”
宁成业摆摆手,随便说了句把话题带过去。
此时的他反倒没方才那瞬间那样紧张了。
因为他觉着,天子这会子叫他入宫,应是要问云柳的事。
毕竟先前他也没去宫里回话。
于是他觉得,应该很快就能解决。
想着回来了便能把一切都说开,他看着眼前的温婉的妻子轻声说了句自己很快就回。
关静姝见他面色如常,那方才来传话的小厮瞧着似乎也不是什么紧张的模样,便也觉得应当不是什么大事,于是叮嘱了对方一路多注意安全。
就在宁成业要离开时,她似是想起什么,便又叫住对方。
“大爷若是回来的时辰尚早,可否去升平坊替我带件琴穗回来?”
宁成业一听便问,“可是配你新得的那把琴?”
这些日子宁成业已经弄清楚,比起琵琶,关静姝更喜欢瑶琴,而上次入宫后,她便带了把新瑶琴回来。
宁成业隐约看见过,却瞧得不真切,但也知道,那是把好琴,只是琴上的穗子似乎有些太旧了。
关静姝应了声,说就是为那把琴配的,只是自己近些日子不得空去升平坊。
刚好升平坊就在皇城回府的必经之路上,所以想让他帮着带件回来。
“没问题。”宁成业一口的答应了,“我回来一定给你带。”
关静姝闻言便笑了,亲自送对方到院门。
直到宁成业走出去了,叫她赶快回去,她才转身回了院中。
两人都觉着,应当最晚宫门下钥前就能回来见面了。
可谁也没想到,这一去,便成了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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