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成业不知发生了什么。
朝堂同僚都说他年轻有为,如此年纪便得了圣上赏识,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就连宁夫人也是这样认为。
可只有宁成业自己清楚,这赏识有多虚无缥缈。
靖远伯的爵位,是今上继位后便封的,同时还封了他的妻子关静姝为三品诰命。也正是因此,待三年孝期后,他才能继承他父亲的都阳侯位。
但宁成业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点入了天子眼。
外人提起他总说是圣山跟前有分量的人,可谁也不知,他从未去过紫宸殿。
天子近臣,那不过是外人以为的罢了。
以往宁成业每每想起旁人对他的羡妒便觉着心虚,很怕别人看出了他其实在圣上心中根本什么都不算。
若是以前有入閣的机会,他不知会多高兴。可今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接到天子召他入宫的消息,宁成业心中说不出得慌乱。
只因那来宣旨的内侍,并非去侯府寻得他,反而直接到了永阳坊这边。
这地方隐蔽,就连老侯爷都不知道。
且宁成业每每过来,总是各种小心,因而五年来,除了宁夫人和她身边亲信,竟也无人发现宁成业在永阳坊还有一处住处。
自然也就无人知晓,这永阳坊住着的是谁了。
可偏偏,今天来宣旨的内侍,直接到的永阳坊。
宣了陛下口谕后,便催着宁成业赶紧入宫,说是圣上正等着。
宁成业领旨后想多问句是何事,那人却略一撇眼,眼中的神色让宁成业骤然一怔,顿时压下满腹言语。
跟着那内侍往外走时,原本在房内陪着大郎的云柳不知怎的听见了这些动静,竟跑了出来,口中还喊着“大爷”。
宁成业见了心中暗叫不好,正要说什么时,却见那内侍转头看了云柳一眼,接着道。
“宁大人快些走吧。”
竟丝毫不将云柳放在眼中。
云柳还想再喊,却被身后跟来的人拉住了,宁成业没法子,只能吩咐人将其带回屋里,接着对走在前方的内侍说了句抱歉。
“小的担不起大人这声抱歉。”原本不怎么开口的内侍竟罕见地又开口说了句,“宁大人还是想想,进了宫在陛下跟前怎么说吧。”
说这话时,对方面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声音听上去也说不出的刺耳。
宁成业心中的不安感愈发涌上。
当入了皇城,到了紫宸殿外,那内侍才略一躬身,说了句告退,便径直离开。
徒留宁成业孤零零站在殿门外,颇有些尴尬。
紫宸殿外站了不少内侍,可偏偏谁都跟没瞧见他似的,眼观鼻鼻观心,全不作声。
宁成业也是第一回来,根本不知是个什么规矩,也不敢去问,只能站在原处,一双手垂在袖中,不停摩挲着。
紫宸殿阶沿下偶尔有宫人内侍来来回回,见了站在殿外的他都不由地多看一眼。
宁成业被看得愈发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安静的殿内忽然有了些动静,几息后便见一人从殿内走出。
“唷,宁大人来了?”来着正是周成,“大人跟臣进来吧,陛下正等着呢。”
竟绝口不提宁成业在殿外独自等了这么些时候却无人通传的事。
在见到周成的瞬间,宁成业眼前一亮,正想开口问,却听得对方的话,只能收了声,点了点头,跟在对方身后入殿。
殿内很安静。
除了前方引路的周成,竟见不着一个内侍。
可见都留在了殿外。
宁成业从未来过紫宸殿,再加上心中的不安,竟愈发紧张,还未面圣,掌心便已被汉湿。
“陛下,宁大人到了。”
恍惚间,宁成业听得周成的声音再次响起,回过神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天子理政之处。
眼见上首的陛下手中拿着道折子,头也不抬,宁成业响起自己没能第一时间行礼,心中一紧。
“臣参见陛下,陛下大安。”
他往前躬身,语气恭敬。
可许久都不曾等到天子开口让他起身。
而周成早已退至一旁,没再说话。
原本因着宁成业的到来而稍微不这么安静的殿内再次变得氛围凝滞起来,偌大的殿内,只听得上首天子翻阅折子的声音,和宁成业自己小心翼翼地呼吸声。
“周成退下。”过了许久,天子冷淡的声音才响起,却并未叫宁成业起身。
因而待周成退出殿内后,宁成业仍旧维持这眼前的姿势,不敢抬头。
小臂已经因为长时间举着而酸痛不已,可他却连动一动指尖都不敢。
“听得说,你在永阳坊还有一住处?”
直到陛下的声音再次响起,且就从跟前传来时,宁成业才猛然意识到,原来方才周成退下后,天子便从御案后起身,走了下来。
只是他全身心都在自己酸痛难忍的小臂上,一时没能注意到。
听得天子的话,周成呼吸一窒,正要说话,对方却又道。
“前几日,安阳长公主召了你夫人入宫,接着她找到朕,说了件事。”天子看着他,“与你有关,你知道是什么吗?”
“臣……愚钝。”
“伯夫人骤然昏睡,长公主心焦不已。你知道的,她二人幼时的情分。尚药局的人替伯夫人探了脉后,说了她的情况。”话说到这儿,天子本就不辩喜怒的声音骤然变冷,“成婚五年,给自己夫人喝了五年避子药,你倒是狠得下心。”
“陛下,臣……”
“怎么不说了?”见他第一反应是解释,可话一出口便又滞住后,天子笑了声,“朕还等着你替自己辩解,想听听究竟是什么天大的原因,能让你宁愿不要嫡子,宁愿让自己夫人伤了身子也要偏她喝了这几年的避子药。”
宁成业确实不知该怎么辩解。
因为对方说的都是事实。
可当听得伤了身子这句后,他不由地脱口而出。
“阿姝怎么了?”
听到这句“阿姝”,天子眼中,戾气一闪而过。
“朕在问你话,你倒好,反问起朕来了?”
“陛下恕罪,臣是一时情急……”
情急?
“你既情急,怎的又诓自己夫人喝了这么多避子药?嫡子都不在意,是觉着有个外室子便够了,日后都不需要再有子嗣?”
原本还想着天子为何会插手他私事的宁成业听得这话,登时背后一凉。
看来陛下什么都知道了!
此时的他也顾不得对方为何在说起这事时竟像是带着怒意,整个人猛地跪了下来。
“陛下恕罪,臣并非有意隐瞒!臣只是……”
“只是什么?”天子截断他的话,“只是情难自已,只是舍不得外室,舍不得孩子,故而金屋藏娇,还让自己妻子喝了四年的避子药?”
“宁成业,你是不是忘了,你这桩婚事是先帝亲赐的。谕旨赐婚,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宁成业跪在地上,不敢开口。
天子却并不打算放过他。
“关氏一族于先帝,于朕,于整个朝堂都是肱骨,关府嫡长女嫁到你都阳侯府,你不说以礼相待,反倒如此算计磋磨她?你知道安阳怎么跟朕说的吗?她让朕废了你,再问罪整个都阳侯府!”
“你不会是也忘了,你夫人和朕的皇姐,尚在闺中时,便是至交好友吧?”
听到这儿,宁成业整个人已经有些跪不住了,他强撑着身子才不至于倒下去。
若是圣上并未发现这一切,也没有把他召进宫来说这一番话,宁成业只怕现在都意识不到,自己过去做的事究竟有多危险。
他只想着大郎和云柳不能受伤害,可却忘了,关氏一族在圣上跟前的分量,更忘了,长公主和关静姝之间的情分。
不。
或许他是知道的。
只是他以前不愿去想。
总是觉着,自己做得这般隐秘,没人会发现,只要再过段时日,他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关静姝说便是了。
可日复一日,他始终不知如何开口。
每每见了自己夫人,便莫名心虚,因而才会甚少回府。
及至今日天子什么都挑明了说,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天子却并不在意他的话。
“朕给你个的机会。”
天子脚尖抵在宁成业额头,迫使对方抬起头来看向自己。
“外室和外室子,你自己解决了。你若下不了手,朕便叫人替你动手,届时不只是你,整个侯府朕一并问罪。”
宁成业闻言一愣。
“陛下……何意?”
“什么意思,你自己去想。”天子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他,“朕只给你这一次机会,明白吗?”
“那永阳坊的人,要不要留,你最好想清楚。”
直到从紫宸殿出来,宁成业整个人都还是恍惚的,面色看上去极其苍白。
在走下阶沿的最后一刻,他转头看了眼那恢弘的殿门。
再转回来时,指尖不由地攥紧。
陛下他……
这是逼他在侯府和云柳大郎之间做选择。
二选一。
一个活,另一个就必须死。
他……做不了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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