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昀脚都有些冻麻了, 前头那人的脚步却一点儿也没照顾她。
阿翡和轻音也比她好不了多少,虽是扶着她的,可也走得很慢。
凌霆川终于发觉些许不对, 这才回头看了看。便见玉昀被两个婢子架着, 已落得他身后有些距离了。他这才稍稍停了停, 只等那三人一并走近,方望着玉昀打软的膝盖道。
“公主可是想行什么大礼?”
“……”玉昀都快僵住了, 只求赶紧进屋子可以抱着炭火烤一烤。他竟还出言嘲讽。“便先给皇叔行个大礼,快叫我暖暖吧。”
那人听闻, 这才转身继续引路。
客房里的地龙才将将烧起,凌霆川又叫人捧来了两炉子炭火。看桌前玉昀捧着面碗连着汤底都干了干净。他方开口问起。
“为何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玉昀用帕子擦了擦嘴, 又去端茶来喝。“回来得急了些, 没顾上寻地方歇脚。”
“公主这些时日不在京城, 去哪了?”他只是有所猜测,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回来。若真要去到淮南,说服废太子回京与凌成显争一争, 没有三两月是回不来的。
玉昀却也没遮掩什么。“本来想去淮南投靠嫡兄谨王哥哥,只是走到一半,便反悔了。”
“反悔什么?”
“受不了路途之苦。只好回来京城,投靠皇叔。”
“哦?”对面的人一同饮了一口茶。
玉昀只接着解释:“我只是高估自己了。皇叔怕是不知道,只是出了京城不远, 便已大不相同。全是土堆儿似的小房子,乞丐身上都是烂疮,客栈床上都是臭虫。哪里又来的莺歌笑语, 街头艺人的二胡都不能成调。饭食粗寡, 难以下咽。我虽听闻过, 可也是头回知道是这般情形。”
她原也不想矫情, 可出了京城,确是如此。以往与皇爷爷同行,那些官员打起八竿子精神将一路打点得干干净净。莫说乞丐臭虫,苍蝇都难得见两只。这回她私自南下,才真算是见到民间疾苦。
若只是这样,便也罢了。
途中路过小镇,好不容易新鲜着逛了回集市,买了块胭脂,却涂烂了脸。吃了碗热豆腐花,又窜了稀。
第二天爬不起来床,又被跳蚤咬了四五个大红包。
想来一路都要受这般苦难,她便当即与轻音和阿翡道,“我们还是回京城罢。”
她原本是想去淮南。与太子哥哥从长计议,可如此看来,不等她走到淮南,许已经命丧途中了。可再一想,即便她能劝得动太子哥哥,却也不是症结。
到底大权是仍在皇叔手上拿捏着的,她又何必舍近求远。
却听皇叔问起:“那一路还是苦了公主了?”
玉昀只掀起袖口,露出白花花小臂,那几个跳蚤包依旧红红肿肿的没消掉。可不就是她受苦受难最好的证明?
“您看。”
“……”凌霆川一时也无话可说。他算得到开头,算不到结局。谁又知道老皇帝养出来的女儿,压根吃不得皮肉之苦?
“那公主该回陆府上,来孤这里做什么?”
“……”玉昀不想他这人翻脸无情。“陆北乔在行宫作出那等事的时候,皇叔还替我说过话,怎这时候还要将我往陆府上赶?我是不会回去的,和离书都给出去了,我这般模样再回去陆府上,可不叫他们快活?便以为我真是没有母家作背靠的。至于皇宫,您也知道我是回不去的。不是?”
凌霆川却也知道,叫她如此回去皇宫,颇有羊入虎口之势。是以上回他才会命霍广亲自送她出宫。未免再和江随与宋妃有多纠缠。
他只淡淡喝了口茶,方道,“公主便暂在客房歇脚也无妨。”
玉昀得了许,自然轻快了些。又与一旁候着的轻音阿翡道,“皇叔都有话了,你们便将我的行李都搬进来。”
轻音阿翡这会儿出去张罗了。
玉昀吃饱喝足身上也暖了。腿脚终于恢复些许知觉。自然起身来四下看了看新鲜的环境。
从客房花窗看出去,积雪还未化,仍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宸王府占地宽阔,从外看去与其他王府无异,中规中矩,然而园子里,却是空空荡荡。连花园都未曾修葺。客房不过是在西边。主殿则在北边正中。中间大片的距离,想来退去积雪,不过是黄土罢了。
玉昀这才知道,皇爷爷过身那年,皇祖母替皇叔赐下府邸,便就是这样。
“皇叔住得还习惯么?”
“有何不习惯的?”他没人家那么矫情。比之被困在坤仪宫小厨房后的柴房中,这般空阔已是那女人的恩典。
玉昀望着窗外,负手在身后,方开始指点江山了,“这般宽敞的地方,皇叔大可叫他们挖个湖泊,再在那边堆起个小山,然后修个小亭,夏日里上那边乘凉。我方进来的时候看,东边角落里还空着,不妨修个小佛堂,在府上供养一位高僧,也好日日为您诵经祈福。南边儿靠着门,养个戏耍班子也不为过。若有人来拜访皇叔,还能拉出来添添颜面。这般冷冷清清的,也没个人气,住起来未免凉薄了些。”
“……公主只是来作客几天,大可不必为了孤的府邸劳心。”凌霆川说着起了身,正往外去,却见轻音阿翡带着一行家丁,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入了房间。再往外看,还有长长的一队。他这才想起方才停在门前的四五辆马车。
“你…东西怎么这么多?”
玉昀道,“已经很是轻简了。玉檀阁里的摆设都没敢带,好些都是古董玩意儿。藏书阁里的古籍只拿了一半,其余的,只好算是赏给陆北乔了。”
她自小养尊处优,东西自然多,也都是精品。临从陆府上出来之前,取舍了好些时候,方定下来带走哪些。光是乐器乐谱就装了两大车,其余穿的用的看的把玩的,自然也是不少。
“……”凌霆川不自觉紧了紧眉头,看着那边似笑非笑的人,只将心头烦躁生生压了下来。“那公主走的时候,记得带干净。孤不需要什么赏赐。”
玉昀见人出去,便唤轻音送送。她自个儿则拉着阿翡,将东西都搬去好的位置。一旦住下来,自然得住好些。
这宅子虽做了客房,却好在是全新的。只是疏于打点,多多少少有些不干净。可到底比南下路上的跳蚤窝要好太多了。
凌霆川从客房出来,见轻音还跟着。方微微回身吩咐道,“不必送了。”罢了,正继续往自己的寝殿去,却又忽想起什么,将轻音唤了回来。
“西南角上是霍苓的药庐,你去问问那里的药童,取些治虫咬的药膏再回去客房。”
“诶。”轻音只应声,方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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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还未光亮,宸王府上,早已灯火惺然。
辰时未到,霍广便已引着主子从寝殿里出来。正往门前停着的马车上去,却见客房门前灯火正盛。
一行家丁搓手搓脚,弓着身子,排着长队。围着个小不大的小摊儿,正看着摊主儿耍饼。
那摊主儿霍广却也眼熟,日日早晨都在王府十几步开外的巷口上摆着摊儿,卖朝食的。一手做饼的功夫练得不错,面团儿揪好摊平,甩了三下便是一张大饼,放在铁盘子上烙,辣酱葱花出炉,边边角角被烤得咯嘣脆,中间细软带着咸味儿。
只这街头的东西,今儿怎么进了王府来。恐怕也不稍多想了。
霍广只去寻了寻自家少主的面色。便见那双长眸中闪过一丝烦躁。
“少主,该是大公主请的人。可要将人请出去?”
“不必了。”凌霆川叹息得无声,只撂下话,便直往府外去。
玉昀早早便被饿醒了,许是前几日消耗得太多,饿的快。一早叫轻音出去寻吃的,厨房却只备着宸王的吃食。便叫阿翡出去采买。
尝尝觉着甩饼好吃,干脆将摊主儿请了进来,看看热闹,还请宸王府的家丁们一起用。此行南下虽是受了磨难,可她银子不少。耗费得起。
这会儿玉昀正在坐在客房正中,看着摊贩而甩饼的手活儿,用着大红袍。便见皇叔一行正往外头去。她只吩咐轻音跟了过去。
凌霆川上了马车,本已预备要走。却见昨日那小婢子追了出来。又捧着两张甩饼从车外送来。“殿下慢行,这是公主要奴婢来给您的。”
“……”刚想说声不必,东西却被霍广接了下来。
“我替少主多谢公主,劳烦轻音你了。”
待轻音走远,霍广方一边将饼子揣进胸前,一边看了看身后的人。“少主不喜欢这个,我来便好。公主大气,自然不必退了。”
凌霆川只自己合上车门,又冷冷道,“待下了朝,你出去跑跑。寻间干净安全的宅子给她。”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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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正午,内阁气氛正是火热。
陆时行的火气也快要烧到房梁了。从养心殿传回来的奏折,早被他一把抚去地上。
“岂有此理。北疆军务要职怎能交给一个官妓牌坊掌事?”
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在一旁候着,这会儿也不敢说话。翰林院大学士文清,也略有不平。
“想必是江随欺主。”委任镇北大将军的折子送去养心殿的时候,尚未曾有舒启山的名字。内阁票拟过的人事任职,养心殿里素来只会在第一个名字上画圈,以示同意。
可今日回来这一封,却被加多了个名字在最末,红笔圈上的,也不是内阁所定人选。而正是原教坊司司正舒启山。
户部尚书也道,“那舒启山刺杀镇北王,确是有功没错。可也不至于能被任命镇北大将军一职。若狄国人知道北疆兵权落在此人手中,难免再生心思。”
陆时行冷冷笑道,“好一个掌印。”
只话将将落下,书房房门却被人从外一把推开。一身绯袍负手从外进来,“陆左辅,好似对三皇子的任命颇有微词?”
陆时行见人进来,难免要多给几分薄面。“掌印来得正好,内阁票拟的人选,为何不合三皇子心意,该也要与我们一个说法。”
江随笑道,“陆左辅言重了。不过就是舒启山这几日一直伺候着三皇子殿下,三皇子念其辛苦,又挂其有功,这便赏了人一个镇北大将军做做。”
“……”众人皆是一怔。
唯有文清尚替陆时行说了句话,“内阁任命人事,素来严谨。兵权之事,又是重中之重。如今舒长卫被正法,兵权空置。票拟之中,原骠骑大将军之子魏前正当壮年,又是久经沙场。该当最佳人选才是。”
“最佳人选?自然三殿下喜欢的,才是最佳人选。文大学士读圣贤书,怎如此糊涂?”
见众人面色僵着,江随方笑着行去陆时行身旁坐下。“诸位不必多礼。杂家此行来是问问,三皇子的登基大典,预备得如何了?”
一番沉默之后,礼部尚书上前回了话。自将典礼预备与章程与人说了一遍。又取来几本小册子,好叫江随带回宫中,叫三皇子熟读领会,以免登基当日出什么岔乱。
待送走了江随,陆时行方闷闷从书房里出来。
却听户部尚书张挚叹气道,“这般下去,养心殿里怕是也用不上我等了。”
陆时行未回话,只沉沉行着。
张挚观其面色,又问起,“左辅大人近日气色不佳,可是家中事情还未了断?”
陆时行顿了顿气息,只道,“有劳张大人挂心,已是无碍。”
张挚笑了笑,“昨日便听有人说,看到大公主的车马回了京城。如今看来,定是与大驸马和好了。这可不是,小夫小妻的,床头打架床尾和。还得恭喜陆左辅您了。”
“……大公主回来了?”
张挚被自己的话一噎。“您还不知道?”这会儿好,大公主回了京城,却没回陆府,他这嘴是惹什么乱子。
见陆时行仍是一脸讶异,张挚方接着道。“下官也是听闻。可不曾核实过。”
“公主回了京城,张大人的消息从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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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响的日头斜了,玉昀方午睡醒来。她这几日蹉跎得厉害,今日虽起得早,精神却也恍恍惚惚。修整到这会儿,方才觉着身子有了气力,活动自如了,便想着出去走走。
正带着阿翡轻音出来王府,便见陆时行已候着门外多时了。
这会儿见她出来,人便已行来她面前一拜。“公主,回了京城,怎还不回府上?北乔还在若水院中等着您呢。”
“陆左辅这话何意?”
“还在昆山的时候,我便与陆北乔说清了。如今和离书也给了他,我还回去陆府作甚?”
“……早前是北乔对不住您。他自是知道错了。还请,还请公主再给陆家一次机会。”
陆时行这副老脸能拉下来也是不易。
午时得张侍郎那话,他便寻人问起,听闻公主回到京城车马便停在宸王府前,候着宸王回来。他便过来寻人了。
玉昀却道,“陆左辅说这些,可与陆北乔商量过?和离书上有我的章印,他只需拿去京兆府,盖上自己的章印归档便好了。又哪里还有您说的这些纠葛。”
陆时行这才道:“公主走后,北乔他一蹶不振。将自己锁在玉檀阁中已有小半月了。翰林院的差事都荒废了,还是臣拉着老脸与文大学士替他告了大假。臣着实是不知道,他要消沉到什么时候。”
“那,您便让他再消沉些时候。待他想清楚了,自然会好的。”
“……”陆时行一怔,却不想公主回绝得如此干脆。只还想再开口替陆北乔说些什么。便见宸王马车已缓缓在门前停了下来。
见那位落了马车,陆时行方往前一拜,“殿下回来了。”
凌霆川打量了翻眼前的陆时行,又看了看玉昀。“怎么,陆左辅是来接人的?”
“诶。公主尚是陆家儿媳,还得请殿下将人还给府上。”
凌霆川冷冷一笑,“说得好似是孤抢了陆府的人。”
陆时行心道了声,怎不是呢?
他却不敢言于表。原在昆山行宫,他便觉着宸王带公主回山海院暂住有所不妥,毕竟二人血缘上并无瓜葛。这回公主回来,便直奔宸王府邸,实在于礼不合。这才敢稍稍出言顶撞。
玉昀道,“陆左辅这般说话,到是污了我的声名。我如今早不是陆府儿媳了,若是需要,我再写封和离书给陆左辅可好?”
“……不、不必了。”陆时行老脸难堪。“可公主住在宸王府,又哪里妥当。若是不嫌,臣在北城还有一座府宅,公主若暂且不愿见北乔,大可搬去那里先做落脚。”
“也好。”
“不必。”
“……”
“……”
二人几近异口同声。
陆时行看看公主,又看看宸王。便使着眼色,想叫宸王替自己说说话了。
“皇叔若想赶我走,大可寻别的理由。住去陆左辅的私宅上,我又算什么?”
她那话里带着怨愤,真是急切了。凌霆川再是不想人住在王府,此下也只好压下口气与陆时行道,“公主的意思,陆左辅听到了。孤这里暂且先留着她,便不劳烦陆左辅费心了。”
他说完,也懒得再与他们纠葛,只转背往府中去。玉昀自也没了出门的心情,只跟着他一道往回。
陆时行一时连别礼都没来得及作,便见他二人已是走远了。一旁随侍陆才走来,问及可要回府。他这老脸哪里还挂得住,只将陆才骂了一顿出气。
“皇叔走这么快做什么?”玉昀紧着步子,却也跟不上人。“如意楼出了新菜,我请您吃饭?”
前头那人头也没回,只走入正中寝殿方扔下一句话。
“你若有闲,便可花些功夫预备出席三皇子登基与大婚庆典。长公主殿下。”
玉昀这才恍然。离父皇驾崩已有半年之久,三皇弟与朝臣们推推就就的客套戏做完,正是该要登基了。而寻着礼部旧习,封后大典该就在登基同日举办,之前定下宋家那位二姑娘,如今便该要是皇后了。
而她身为今上皇姐,自然便是长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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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京都城的街道上,万民齐聚。
金銮殿上的登基大典将将完毕,帝后乘舆往大相国寺举行大婚。百姓争相观望,都想看看车中皇帝什么模样。先见着的,却是宋府上与皇后娘娘送行的十里红妆。
洋洋洒洒红色丝缎,即便在冬日里,也十分喜庆。红漆染着樟木箱子,一连便是数十只。见不着其中宝贝,却更引起了一番谈资。
皇帝的大舆上了东街,百姓齐齐拥着来望。
凌成显也正好奇,这么多人来看他,他也是头一回。只稍稍推开小窗,见得扎堆的人头,便随手将早晨带在手里把玩的小玉壶扔了下去。
“赏你们的。”
正看着人群哄闹去争抢,高兴得紧,车窗却被人一合。
江随温声劝着人,“陛下,您如今可不是能和他们玩闹的了。”
凌成显这才拉下脸来,见江随又拿出了戒尺。他方坐得笔直了。
入夜,和盛园内烛火鼎盛。百官齐聚,恭贺帝后新婚。
玉昀的车马来时,已是很迟了。却见一身青色官袍候着门前。
“听父亲说,公主已经回京。怎也不曾叫人来通传一声?我在玉檀阁里等公主回来,很是辛苦。”
未等玉昀开口,一旁阿翡已拦在二人之间。
“主儿和你早没了干系。还有何好通传的?”
玉昀只将阿翡往身后拉了拉,方看向那人,“陆大人有心了。我们再昆山行宫已是说好,陆大人看来记不清了。那便听我再说一回。你我已经再无瓜葛,陆大人往后还是放宽心的好。”
玉昀说罢,只绕开人往和盛园里去。却隐隐知道陆北乔正在身后跟着。
那身青色官袍仍是挺秀,只是那人的脚步却愈发的沉了。方看他面色,不复早前意气风发,却多有沧桑之感。原本一双笑眸,此下深深凹陷,再寻不见笑意,反倒是透出几分阴寒来。
“主儿,他还跟着。”阿翡往后头望了望。
“不必管他。”她身旁,又哪里还有他的席位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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