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长公主和离之后 > 45、大结局(上)
    已是日上三竿了, 玉昀醒来得昏昏沉沉。观音殿内的光线依然很暗,身旁凌霆川的位置却是空空的。隐隐听着殿外有人声,是世子爷在说话。

    “昨儿从富贵绣坊拿了人, 我问了遍, 那掌柜的话有些骇人。得叫您来听听。若不然, 这背后的人,御林军都是不敢动的。”

    玉昀撑起身来, 循着声响往外头望去。她的被褥是在佛像背面,那边两道人影就在佛像前头。凌霆川倚在座椅中, 便见世子爷叫人领着人上来了。

    想来是关乎流民的事,玉昀起了身, 缓缓走了过去。她脚步轻, 那边该是还无人察觉。

    世子爷捉来的人, 生得清秀,是有几□□姿与气度的。称呼自己做徐曹。见凌霆川上座,手上口上礼数齐全, 看来便该真是有过些许见地的人。

    “徐曹?”凌霆川听着那名字,手指在药碗边沿摩挲着。“江苏人。什么时候来的京城?”

    “回王爷的话,今年过了大年便来了。”

    “自己犯的什么事儿,自己清楚么?”

    徐曹低眉顺目,这会儿一丝反逆都没有, “清楚。清楚。可小的也只是个掌柜的,每月只管从各村桑田庄子里收成丝绸。上头、下头的生意,也只是从小的这里经手。小的知道的不多, 怕也不是王爷您想要的。”

    凌霆川笑了笑, 搁了茶碗, 又问, “家里什么人,来京城,是投靠谁的?”

    “……”徐曹方还从容应答,被问起这个,神色多了几分慌乱。“家里,就我与我婆娘,还有个小儿。来京城,是来投靠表姐…”他说着,特地观摩了一番对面人的神色,撞上那双冰冷的眸子,也不稍人家再问,忙又如实招来了。

    “我表姐是尚书宋大人的夫人,那边府上出了位皇后,族里都指着宋大人沾光。”

    “宋奇南?”凌霆川扬了扬声,方看向一旁候着的齐靖安。

    齐靖安知道这是审到点上了,又叫人押了一人上来。凌霆川看着地上颤颤巍巍的人,自也认得。四品往上需上早朝,他虽不怎么理事,却也见过此人。“卫旬啊?”

    “臣、臣参见摄政王。”户部侍郎卫旬,官拜四品,正是宋奇南的下属。

    “说来听听,京郊流民之灾,富贵绣坊改农田为桑田,将丝绸运往广东海外牟利,这事情,和户部是什么关系?”

    “……”卫旬昨夜里,已被关在御林军中整夜。想了一宿,也想明白了。便就如实道,“其实,宋大人也并未落明令。只是、只是牵连着一干官员,他们想了这法子,便与宋大人孝敬了一番。这京郊农田的事情,一经打点,户部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凌霆川冷笑了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好,如今孤也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惜你们遇着长公主,她眼里容不下这沙子。”

    他说罢,又端起药碗来探了探温热,确定是凉了,方饮了一口。“那边掌柜的说,不过是表亲的徐府上,都指着他宋奇南发达。那宋奇南到底收了多少好处?”

    “这。”卫旬犹豫着,是在心里估摸,这数目是怎么报的好。“这若是论顶多的报,恐怕臣也是算不清的。除了银钱,还有好些名贵之物。如长白山的人参,前朝的孤本名画。若是往臣知道的报,唯恐只是冰山一角。臣所知道的,也只有顺天府送来的万两银子。”

    “顺天府。”凌霆川不紧不慢地喝着药,“还有呢?”

    “还有、还有些许下属官员,也是分了一杯羹的。是以早前卖出去南海的几批丝绸,收成多半纳入富贵绣坊,大头也是送去了宋大人那里。”

    “很好嘛。”

    “你们这事儿办得很是周详。”他强调着,“比替大周办事要周详得多。”

    卫旬已然跪得五体投地。“臣,臣着实也只是附和他们。昨儿世子爷一与臣说起您在亲自看着这案子,臣便什么都说了。臣心是向着大周的,奈何官场湍流,臣无法独善其身啊。”

    凌霆川自也不追究了。“孤且信你的话。若此回诸人落网,能清缴京郊流民的案子。便也作罢了。若你说的不实或有遗漏,那便也不能怪孤了。”

    卫旬连连在地上叩首,“都是实话。都是实话。若有不够周详之处,臣想起来,定再与世子爷禀明。”

    齐靖安已去地上提人,又叫人将卫旬徐曹二人都带了下去好生看管。而后方上前来与凌霆川问道,“您看,现下我们能拿人么?”

    凌霆川撂下药碗叹息了声,“往年舒家也是外戚独大。宋二那皇后的位置方坐上多久?世子爷觉着,能容么?”

    齐靖安听得那话里的意思,自接了一句,“不能容的。”

    凌霆川接着冷道,“那便以贪墨之罪、强占民田谋取私利之罪,结党营私之罪,拿宋奇南归案。”

    只话落了,便听得身侧有人的脚步声。玉昀脚下正碰着个蒲团,哎地一声,便见凌霆川已起身过来了。她手臂被他扶了过去,便趁机打趣人。“难得见你这么正经办事儿。还以为,那是皇后外家,你会网开一面。”

    凌霆川笑笑,“那事儿难道不是你要办的,不过假借孤的手罢了。”

    “……”玉昀是要办的。若不是如今她身体难受,自然是要想了法子也得与世子爷办的。如今他出手了,到底叫她省心。

    齐靖安见玉昀来,方也忙作了礼数。“听闻公主也病了,到底拖累了公主。早知道,公主不该出城来。”

    “我若不来,太医院又怎么来。如今孙太医和霍先生都在,该是很快就能有防治疫病的方子了。”她说着,正有两声小咳,身子也不自觉往凌霆川身上倾了一倾。

    凌霆川扶紧了人,便与世子爷道,“病了,便不多和你说了。你如今知道孤和公主的意思,回去京城安排便是。”

    “是。”齐靖安忙应声,又偷偷瞥了一眼那二人。摄政王的手都牵着公主的了,这般,他还该道声恭喜的。可望着那冰冷的眸色,话到嘴边又打住了。“臣,这便去办了。”

    **

    入了夜,京都城里忽染上几分肃杀的气息。即便正是盛夏,风却已凉了下来。

    隔着条小道,陆府上下也有些鹤唳风声。两个婢子急急往梧桐居里报信,边走边相互安慰着。

    “可吓死人了。那么多的官兵,各个都穿着银甲。”

    “宋府上不知是犯了什么事了,中宫还有皇后娘娘呢,都庇佑不到这里么?”

    “叫夫人知道了,也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呢。”

    宋氏正喝下一碗安神茶,打算歇息了。听着外头响动,一不留神,茶碗从手边滑了下去,碎了一地。两个婢子正从外进来,便被宋氏呵斥得正着。

    “什么时辰了,在我这里喧哗。”

    梳羊角髻的小婢子道,“夫人,我们是来报信的。宋府那边起了好大的火,来了好多的官兵,好似将人都要带走了。”

    “什么?”宋氏从软凳上惊了起来,“怎么回事?”

    “好似是御林军来拿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宋氏慌慌忙忙,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了一阵,方吩咐贴身的嬷嬷,“寻命妇服来,我得进宫请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做主。”

    **

    早朝将毕,凌成显却仍被困在金銮殿。

    知道宋奇南因流民之事落狱,又见其同僚被牵连了数十人,其余百官急着撇清和自己的关系,人均上奏宋奇南一本,深怕落在后头,被打为宋奇南同党。凌成显便是因为那些人,一本一本的递着私帖走不开,渐渐便有些不耐烦了。

    还是江随替他道,“你们的衷心,陛下都知道了。帖子送去司礼监,司礼监替陛下审阅完了,自会有你们的公道。”

    众人心中松了一口气,这才应声给小皇帝让了道。

    只是将从金銮殿上下来,回到养心殿,外头又是一层人。太后与皇后的身影,叫凌成显望而却步,便转而往华庭轩去。“不去了,不去了。都没完了。宋奇南也不是朕下令抓的。一个二个,都来找朕有什么用。”

    说着,又看向江随,“皇叔呢?长平侯拿着他的令牌押的人,他如今在哪?”

    江随一揖,笑道,“诶。摄政王还在城外,与长公主处理疫病之事。”

    “皇长姐,哼。”凌成显也笑了,“宋奇南之事,不定就是她在皇叔那里煽风点火。”

    江随道,“摄政王这几日都与长公主在一起,陛下说的,确是大有可能的。长公主不喜欢宋府,您是知道的,大驸马不就是偏要纳个宋府的庶女为妾,他们二人方才和离的么?”

    凌成显砸磨着后齿,“掌印说得没错,皇长姐和宋府还有过过节!她如今是风光了,朝中上下都念着她出城赈灾。朕呢?她可管过朕?朕如今都不知如何面对母后与皇后!”

    “那,便叫杂家替陛下去劝劝太后娘娘。陛下不必太过忧心,往华庭轩解解闷子便是。”

    江随说着又是一揖,见小皇帝连连称好,方转身往养心殿回了。

    太后宋氏见是江随来,面色已然压不住了。“掌印,陛下呢?怎么说抄家便抄家,哀家与皇后还在后宫,便当我们都是死了么?”

    “娘娘,这回是长平侯亲自拿的人,是摄政王下的令。”江随先说明了一番,便听宋氏一声迟疑,“这…这也不曾知会陛下么?”

    “不曾。”江随又指着养心殿里头,“这儿不方便说话,娘娘里边儿请。杂家与您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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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的风是热的,大雄宝殿四面的门窗,都落了遮光的帘子。殿内有些暗,玉昀让人挑开了一角的门帘,借着漏进来的光,正学着一旁霍苓手里的动作分药包。

    原本药材她识得不多,经得霍苓这两日教习,常用的便已能认得不少了。这会儿正往每一包药材里,添着茯苓。

    玉昀手上还没有轻重,说是二两,还得拿一杆小秤称一称。一旁霍苓则利索极了,随手一抓便知道分量,连秤都不用,便往每个药包里分发着。一旁叶谷看得都痴了,“霍师叔爷好厉害。这般的手法,太医院都没几人会的。”

    霍苓手里动作没停,头也没抬,“太医自然不会。药都是叫别人替他们拿。实则药医同源,不知道药材好坏根本,病便治不好。”他是及其强调要自己过问药材的,以往山寨中进的药材,来处、产地、气候、制法,一一都记在账上,最是清楚。

    玉昀笑了笑,“霍先生最是认真。这里我弄好了,您看看分量对不对。”

    霍苓果真来看了看,查看得很是仔细,指了指最旁边的一处,“这里,好似少了一味桂枝。”

    玉昀跟着过去看看,发现真是自己大意了。这会儿正去寻小秤,便见霍苓随手一抓,便是一两桂枝添去了药包里。

    这回用的药材都是寻常药材,百姓也用不起太精贵的,更何况,是这么多的人。霍苓便说,精贵的药材多半也没有必要,大多时候,普通药材便能医治百病。而遇到急症,才需几味贵药吊一口气。

    玉昀一旁听着,便又打探起来,“那,摄政王的病呢?也是普通药材可以医治的么?”

    “……”霍苓手中的动作明显地停了一停。“他身上蛊毒离奇,鄙下暂且也还未寻得办法。”

    玉昀忙又问,“那可有什么可以续命的贵药?”

    霍苓长长叹息了口气,“续了又续,已是三五年了。”

    “……”玉昀心口不平,暗自怨恨起皇祖母来。便听身后起了脚步声,又带着几声小声的咳嗽。

    “霍先生的药分完了么?孤问你借人。”

    霍苓忙是一拜,“少主哪里的话,公主有心,帮着霍苓分药。药早就好了,霍苓也不阻着少主和公主。”

    身后那人行到玉昀身侧,手便摸索过来,将她的握了过去。那人目光落在她面上,迎着下响的斜阳竟泛起几分暖意。那到底是玉昀不常看到的,便格外珍惜了些。她便也笑着迎了上去,“借我要去哪儿?”

    他嘴角也微微上扬:“随我来便知道了。”

    西山地处京郊连山山脉,占地广阔,风光无限。夏日的知了鸣个不停,晚风也起了,带着北边而来的丝丝凉意。一路松石为伴,虫鸟交鸣;树荫洋洋洒洒在山间小道上,傍晚的夕阳显得柔和又安静。

    二人走得不快,玉昀原还被人牵着。一时又被小道旁新开的鲜花引了过去,便干脆挣脱开他的手,更加散漫了些。一会儿看看花,一会儿望望远。京都城就在不远处的脚下,此时,显得格外渺小。

    临着半山腰,玉昀便有些乏了。寻着块大石将自己安置下来,擦了擦额角的汗。凌霆川也没勉强,只说是带她上山来看看景色。

    玉昀边看着那边高处的路,边与人道,“山顶我是去不了了。走不动了,还有些咳喘。”玉昀又看了看他,“你呢?你不累么?”

    “倒是还好。”他话里懒散,是负手立着一旁,也正望着山下远景。

    玉昀道,“这里的景色,已是顶好了。”

    便听他问,“想好了么?”

    “什么?”她侧眸过去,有些后悔没带上一面团扇,走了一路上来,汗都顺着额角流下来了。

    凌霆川走近了些,弯着一双长眸问:“你要,称我做什么。”

    “……哪儿那么好想呢。”

    “你我还什么都不是呢。”

    “……什么都不是?”他话尾上扬了几分,似有些不信她说出这样的话。

    “不然呢?提亲,纳彩,你哪样做过了?”玉昀很是理直气壮,是以也不去想改称呼他什么的问题。改口是很难的,皇叔叫多了,换成其他的称谓总觉着奇怪。心中虽已不是当他作长辈了,可一时也想不出来该怎么称呼。

    那人没接她的话,却负手望向远处,“这场大难不知什么时候过去。到时候再说罢。”

    玉昀不多勉强,也不提他的病。却望着一旁坠满枝头的野山桃。“摘桃子吃吧。”

    凌霆川应声,果真去了。桃子熟透了,十分饱满。轻轻一掐便似能掐出水来。只是皮上多毛,入口会涩。他又寻着溪水洗干净了,方回来寻人。

    玉昀却是半躺在大石上睡着了。

    凌霆川走近来,寻着她手里的帕子将桃子包好。方将人扶回来怀里。女子眼线狭长,眉如轻柳。鼻骨似隽秀的山棱,唇…唇最是好看。却见她蹙了蹙眉,往他怀里钻了钻。

    “不舒服么?”他轻声问起,又抬手去探她的额头。触及那里的滚烫,他方知道不对,一把起身来背着人往山下去。

    傍晚的风有些凉,回到观音殿的时候,天色已然迟了。

    霍广方还跟着二人身后,一回到寺内,便被凌霆川支去请霍苓和孙茯来。

    玉昀睡得昏昏沉沉,只知道自己是匐在凌霆川背上的,一路多有颠簸,他气力稳当,她睡了一半,醒了一半。醒着的时候也没与他说话,在他脖颈间闻见熟悉的药香,便好似与他说了一番话似的,也不觉着是一个人了。

    入了观音殿,又闻见几缕藏香。方觉十分讲究寺内的卫生,这般发疫病的时候,早早嘱咐僧众将各殿内的檀香,换作了这一味藏香,说是能防病强体的。

    她没多清醒,却也知道自己回来了。凌霆川将她放在了被褥上,她便又开始发了寒。那人的手掌在她额上探了探,她方缓缓打开眼来,烛火下,凌霆川的影子有些模糊。她又伸手去摸了摸,确认了是那副瘦削的轮廓没错,便发现他下颌上起了些许胡渣。

    “脸好像脏了。”她说,话里有些嫌弃。

    “寺里不好打理。你若不喜欢,明日我修整了再来见你。”

    那人话里温柔极了,玉昀又缓缓合上了眼,嘴角依旧弯成了一道弧线。“好啊。”

    凌霆川抚着她脸上的线条,看她缓缓睡去,又见那些红疹有些溃烂,更有些许已爬上了她白皙的脖颈。他眉头紧了紧,忽然有些后悔。他或许不该就这么放弃她的,她该能活下去。

    霍苓悄声进来,虽是十分谨慎,却依旧有些脚步声响。

    “少主…”

    凌霆川的目光流连在女子温和的面上,少许时候,方缓缓回头,抬眸望着霍苓。“你与孙太医,可有法子应对疫病了?”

    霍苓道,“请少主借一步说话。”

    绕出来观音殿外,孙茯也一并在候着。见凌霆川出来,孙茯同是一拜,“摄政王。”

    凌霆川免了礼数,便问起他二人,“霍苓的意思,该是有了新进展。”

    霍苓道,“只是有了个方子,还得先试。我落下狠药,虽有孙太医的底方端着,却仍是怕,病人体弱,撑不过去。”

    “……”凌霆川听得眉间已无法舒展,“你有几成把握?”

    霍苓一拜:“五成。”

    “那便试。选些年轻的病患先试。若是太过,也还有余力和机会调整房子。”凌霆川落了话,却又问,“公主呢?她的脉象,还能等多少时日?”

    霍苓叹息了声,“公主脉象算是健朗,不过早前好似有过一场大难。那药,她是不能先用的。还得等前一批的病人有了结果才好下药。如今人已发了几回高热,那些疹子是血上的热毒,看来,也已快要蔓延全身了。推算来,慢则七八日,快则只有三五…”

    话没完,便听得对面人几声轻咳。霍苓忙去扶人,“少主的身体也是强撸之末,如今又染了疫病。霍苓该与你新开一副方子调理。”

    他挥挥手,“罢了。我便就用你新试的方子。”

    “……少主。”霍苓望向那双长眸里,几分不可置信。

    “我这副身子若是都能抗过来,她便该也能。”

    霍苓劝道,“药是狠药,若您撑不过来…”

    凌霆川摊开左手,露出灰黑色的脉络,“若撑不过来,孤本也时日无多。”

    孙茯立着一旁,见得那些脉络,也是一惊,忙道,“摄政王这是…”

    凌霆川看向孙茯,也没什么好藏着,“是淑太后当年落的蛊毒。”

    孙茯心有悲悯,垂眸一拜道,“毒已深入五脏,这是造孽啊。”

    凌霆川合掌回来,与二人道,“那便就如方才说的,与孤试药。”

    **

    玉昀这一觉下去,便不知道时辰。再睁眼的时候,只觉天也是灰蒙蒙的。身上气力似都被抽干了,抬起半面身子,便耗费了好些气力。

    看身旁的位置是空空的,她心中也有些空空的。这连日来,凌霆川都是在这儿睡的。如今不在了,她便要起身寻人了。

    夏日的艳阳高照,在玉昀眼中,却似蒙了一层灰色薄雾。所有的光鲜都好似淡然了些许,就连佛殿的金瓦红墙,也仿佛退去颜色,显得有些苍白。

    霍广是候在门外的,见玉昀扶着门边出来,忙上前来扶了。“公主起身了?霍广与您打水来。”

    玉昀看了看霍广,自觉得有些不对,方问起,“你家少主呢?”

    “少主服了药,正在偏殿里歇息。”

    “服药?他怎么了?”虽知道他身子不好,是需要服药的,可以往却也没说过,服了药是要歇息。玉昀与他同处了几日,药都是霍广端来当着她的面喝,喝下便是喝下了,也没见什么异样。

    霍广只道,“是霍苓与孙太医初拟了疫病的方子,药性有些烈,少主他坚持替公主先试药。”

    “他在哪儿呢?带我去看看。”玉昀急着往外走,脚下有些虚浮,也理不了了。霍广扶着人的手一紧,深怕人跌去了地上。

    玉昀因心急,咳喘了两声,“他那般的身子,还与我试药做什么?”

    霍广脚下引着路,边劝着,“那边有霍苓看着少主,公主莫急,小心脚下。”

    这么听着,玉昀方觉着嗓子眼中那颗心脏落回来几分。随着霍广寻去偏殿里,方见佛像后头,铺了一张被褥。霍苓虽是守着一旁的,凌霆川却是将自己蜷在一角的,被子紧紧被他拉扯在身上。玉昀忙靠近了些,便见他唇上惨白,额角还渗着细汗。

    “是什么药,非得他来吃?你们也是惯着他的?”玉昀话里有些重了,问的是一旁守着的霍苓。

    霍苓此时答得不紧不慢。“是西域七草。鄙下早年游历北疆,是从西域药谱里翻出来这一味草药。此药剧毒,治血毒之症却有奇效。”

    “我不听你那些药理。他怎样了,抗的过去么?”她话说着,已跪坐在褥子上,将那人上半身抱来自己怀里。

    “这,是少主坚持的。”

    “霍苓依着他的脉象,调理过药效轻重。希望无碍。”

    “什么叫希望?”玉昀望向霍苓。

    “希望就是,还有些冒险…”霍苓自然感觉到玉昀的紧张,却依旧只好照着道理答话。“这些年少主的身子都是霍苓在调理,如今已是退无可退。霍苓自然不能拦着少主做他想做的事。想必少主是想,他能保住公主平安,便也不枉…不枉此生。”

    霍苓的声音听起来几近麻木,平淡得过分了些,好似那些生生死死的,在他们主仆二人之间早已成了既定的事实。可玉昀不是。她嘴上虽说那些同病相怜、时日无多的话,她心中却还是向生的。

    她额上还发着热,身子也在发寒,可阳光虽是蒙着一层灰雾,也依旧叫她向往。

    她还不想死,是以也不想他死。

    她素来是独个儿惯了的。虽有轻音阿翡,后来还有了成尧。人都是贴着身,却不能全贴着心。她虽也曾利用他手里的权势去解决自己想做的事。可也喜欢和他斗嘴,习惯了旁侧有个人打趣。她依旧是向生的,那便希望他也是。

    如此两人在一处,便不觉得额外地孤单了。

    看着怀里的人紧闭着的眉眼,玉昀伸手去探着他脸颊的轮廓。

    “什么叫不枉此生啊?”

    “我到宁愿看你事不关己的样子。”

    怀里的人眉头微微蹙了一蹙,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只是他的脸颊很冷,用手摸起来,这般的夏日里也同冰块一样。玉昀又寻去了他的薄唇,那里的温热,她昨日还尝过,此刻已然都退去了似的。

    她心中也跟着一阵冰凉,方缓缓抬眸看向霍苓。

    “你与他吃的什么药?便也不必试了。左右都是要过这一关的,便也与我一碗。”

    “……公主。”霍苓话里终于有些哽咽。

    “也不必劝我了。你既劝不动他,自该知道,也劝不动我。”她说着,扯了扯地上的被褥,将怀里的人裹紧了些。“他这一身的病痛,若能了结了,我也会觉着轻快些。只是,我记得他是怕冷的,我得陪着他。”

    霍苓行医三十载,自问是看惯生死的。此刻,喉间也不觉哽咽,接不上话来。候着片刻,见公主也不再言语。他方缓缓起身,“霍苓,这便替公主熬药。”

    待人走了,玉昀方将怀里的人重新放下。又自个儿钻进了他的被褥里。那人的肩头宽阔,她揽不住,她更喜欢将自己贴着他怀里。她身上也正发寒,好在他的胸膛很坚实,只剩下一点点暖意,也是好的。

    不知多少时候,霍苓终端着药碗凑了过来。“公主,药好了。”

    玉昀将自己支撑起来,接来药碗的时候,很是坦然。只嘱咐了一声霍苓,“若我与他都醒不来,还请霍先生照料成尧。莫叫他再回皇宫,出去京城,闲云野鹤也好。”

    “霍苓知道了。”

    那碗药汤,不苦也不甜,仿佛没有了味道。玉昀一口喝下,便重新躺回那人怀里。霍苓的脚步声渐渐的远了,灰蒙蒙的天色,也好似渐渐沉了下来。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回到了多年前那场马宴。母后还在,她靠在母后怀里,正看狄国人供奉的马匹在场中赛马。母后的怀抱温暖,父皇望着她的眼神,也很是煦暖。皇爷爷不在,皇祖母正喊着人去将凌霆川请来,观赏马宴。

    她不知怎的,便坐不住了。直行去皇祖母面前。

    “三皇叔他病了,今儿不便来。皇祖母便叫他好生歇息吧。”

    皇祖母的面色难看极了,却伪善地道,“玉昀都替人开口了,本宫便不勉强了。”

    玉昀这才觉着心安,退回去母后身旁,吃起狄国人贡奉来的葡萄。葡萄皮薄汁甜,她小心翼翼地揣了一串在袖口里,而后寻着营地的帐子去了。

    小少年一身玄衣,在帐子里捧着书读。那书卷页脚都被翻烂了,是内书堂里流传出来,内侍们都不要了的抄本。他却看得仔仔细细,视若珍宝。

    “您要吃葡萄么?”她凑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从袖口里拿出那串私藏的葡萄。“我试过了,好甜。”

    帐子外的太阳十分明艳,没有蒙着灰色。天很兰,云朵很白。如同映照在新生婴儿的瞳孔中一般清澈。

    玉昀心中却有些发沉。她若早些来,该多好啊。他该少吃些苦,她也不必再遇见陆北乔,蹉跎了七载。他们便能有大把大把的时光了。

    睁开眼的时候,烛火在眼前虚弱地摇晃着。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幽深的长眸。他声音有些沙哑,与烛火一样的虚弱,却问着她。

    “好些了么?霍苓说你不肯等我试药醒来。”

    “你呢?你还好么?”她反问了回去。

    上方的人勾起唇角笑了笑,“我很好。”

    “骗人。”她是不信的。就算疫病好了,他身上的蛊毒也已是很难医好了。

    “我怎么敢骗你啊?”他笑笑,将自己半靠去了墙边,又伸手来揽着玉昀的肩头。“只是做了很长的梦。”

    “嗯?”玉昀抬眸看他。男人的下颌线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下,硬朗又鲜明,好看极了。“什么梦?”

    “梦到很多的事。”

    “小时候被淑皇后罚跪,你来给我送炒栗子。还有偷偷去皇子鉴看你们读书。再后来,和狄国人比武,我伤得重。是你来看我。”

    “所以我想,老天留着我的命到今日,是来还债的。”

    “……”玉昀没接话。只是有些怅然。那些场景一幕幕地,在她眼前闪过,他那些卑微的日子,都是皇家造成的,他还还什么债?

    “人,但凡受得别人一点点好,都是要还的。”

    “即便是一点点,也会在心里生根发芽。”

    “从北疆归来再见到你的时候,我本是想报复老皇帝的。可就因为那一点点好,叫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想来想去,便也想不出来个合适的法子。现如今才知道,我哪里是回来报复的,是来还债的。”

    他说着笑出声来。玉昀也跟着噗嗤一笑。

    “你知道便好。”

    “你欠着的还多着呢,得慢慢还。”

    凌霆川垂眸看来女子面上,烛火的光晕下,女子的面色十分柔美。他只缓缓凑去她唇边,轻吻了一下。“对,还得慢慢还。”

    **

    日头还未完全升起,凌成显已从金銮殿上下来了。

    他脚步很急,面色不悦。江随跟在身侧,面上却藏着些许笑意。

    只等小皇帝走回来养心殿,果真终于忍不住了,忧心忡忡问向他来。

    “掌印,这回怎么办?皇长姐要回来了。皇叔也要回来了!”

    早前宋奇南之事,便已叫小皇帝难堪。太后与皇后还坐镇中宫,对那位大理寺昭狱中的国舅爷,却起不到丝毫作用。即便江随替小皇帝,将太后与皇后安抚了一番,太后与皇后最终还是去了小皇帝面前哭诉。

    宋氏与小皇帝道,“如今尚是中宫形同虚设,摄政王他眼里只有长公主,日后哪里还有陛下您的位置呢。长公主如今捧着成尧呢。”

    皇后宋菡,亦是帮着太后道。“臣妾嫁与陛下,并不求陛下什么。本是想替陛下分忧,打理后宫。只是如今,父亲都落了昭狱,百官也不知如何看待臣妾与姑母。”

    小皇帝心烦归心烦,看着最亲近的两个女人哭成泪人,也一同流了两滴眼泪。“朕、朕若连母妃和皇后的保护不了,还做什么皇帝?”

    江随那日在一旁冷眼看着,便也在想着自己的前路。摄政王那身子,时日无多了。若长公主真要趁着这段时日,亲近摄政王,将成尧捧了上去。那可不止是小皇帝和太后皇后,连他都得一锅端了。

    本听得长公主患上疫病的消息,小皇帝还重新高兴了几分。

    可这日晌午,城外传回来了消息,道是孙院正与摄政王身旁的那位医师一道研制成了对付疫病的药方。长公主服下,已然好转。长公主与摄政王带着百姓走出这一场疫病之灾,指日可待。

    于是,小皇帝方有了那么一问。

    江随面上也跟着露出几分忧心。“陛下放宽心。摄政王与长公主归来,许才会问过宋大人的事,不定,要还宋大人一个清白呢。”

    “……掌印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小皇帝自己坐不住了,“宋奇南这一回,是真犯了大事了。昭狱都不稍用刑,已有城外流民指认,再加上户部侍郎卫旬作证。他此回想分说都难了。”

    小皇帝啐了一口,“朕当初就不该听了母后的话,娶什么宋家表妹作皇后。如今皇叔看不起朕了,到底要捧成尧来坐这皇位!”

    江随只一旁听着,便见小皇帝如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在殿内踱着步子。“成尧?成尧呢?朕得先下手。朕不能让他来抢朕的位置。”

    江随亦是作忧心状,“成尧如今在摄政王府上住着。御林军把手着,我等哪里能见着他的人呢?”

    凌成显眼鼓如珠,都快落下来了。“他如今都住在皇叔府上了?”

    “是啊。”江随这方掐准了时机,“陛下若任由这般下去,摄政王看重成尧,怕是迟早的事了。”

    “那怎么办?”凌成显慌乱起来,“掌印看起来,是有办法的?”

    江随笑着,“办法自然是有的,便就看陛下愿不愿意去做了。”

    凌成显应声得极快:“愿意。当然愿意。”

    “掌印有什么办法,便直说吧。”

    江随看了看殿外的方向,“事到如今,只好斩草除根了。”

    “斩草除根?”凌成显见江随目光中的狠辣,脚下直往后退了两步,“掌印想做什么?”

    “自然是替陛下摒除异己。”

    “如今御林军听摄政王的,摄政王听长公主的。陛下只需杀了长公主,摄政王自然会再度看重陛下。”

    “杀、杀了皇长姐…”凌成显几分不可置信,“不行、不行。那是朕的皇长姐。”

    江随道,“陛下还念着人家是皇长姐,长公主可从来没念过您是她皇弟。她和碧云宫中走得近,从头至尾,她便是要扶持成尧的。”

    凌成显目光中忽也闪过一丝狠辣,“她、她喜欢成尧。她看不起朕。”说罢了,又紧紧盯向江随,“掌印说得对,朕早该杀了她!怎么就等到了现下?朕要杀了她,杀了她!”

    江随心中颇为满意,只微微点头的功夫,便见小皇帝又左顾右盼。“可朕怎么杀她?锦衣卫听皇叔的,御林军也听皇叔的…朕、朕只有你了,掌印!”

    江随笑了笑,将声音拉低沉了些。“陛下可还记得当初跟着舒长卫回来报复凌霆川的那些死士?”

    “闻锦?”凌成显自然记得。

    “舒长卫死的那天,庞越都反了,唯独闻锦宁死不臣。他、他也是条汉子。”

    江随这方继续提点:“陛下莫忘了,舒长卫的死,长公主也是有份的。”

    作者有话说:

    想一次性写完,可是没写完。

    明天发(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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