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坠崖
他们走的是路, 毒虫遁的是土。
只要身在野林中,甩都甩不脱。
而悬崖外侧是岩石,又有高速对流的空气,什么味道都吹散了, 这是他们唯一能彻底摆脱身后毒虫的办法。
顾钦辞脚踏马背借力, 纵身跃下悬崖。
宁扶疏挂在他身上, 骤然的失重感使人浑身肌肉僵硬紧绷。她听着耳边风声呼啸,杏眸紧闭不敢睁,生怕瞧见深渊万丈白雾茫茫,四肢发虚发软, 不受控制地松开手。那样的话,就是当真完了。
相反顾钦辞则气定神闲得很, 一边估量着下降的高度,一边感受着怀里人瑟瑟发抖, 还有心思悠悠地琢磨:
长公主怕疼, 怕狗,现在又被他发现:
还恐高。
顾钦辞嗓间压出一声轻笑, 细碎话语混入风声几不可闻, 但宁扶疏的耳朵和他的喉结贴着,她比山风先捕捉到顾钦辞的声音。这人说的是:“殿下睁开眼看看?周遭景致很美。”
宁扶疏没搭理他, 虽隐约察觉坠落感徐徐减弱,但眼睛仍旧死死闭着。
“不是所有山都会有万丈深渊的。”顾钦辞瞬间看透她在想什么,任着心头恶劣作祟,步步引诱,“殿下就看一眼, 若觉得景美, 那是您大饱眼福赚着了。若觉得不美, 总归死不了,也不算亏。”
他说的真诚,宁扶疏此时脑子又混沌着,竟当真沉吟考虑了起来,并且觉得顾钦辞这套逻辑似乎没错。
……缓慢地睁开眼睛。
她看见顾钦辞手持匕首抵着岩石峭壁,随着两人下坠,刀尖在石壁划出银白电光,借用二者之间的摩擦力来控制他们下落的速度。
突然,顾钦辞找准一处大小合适的石缝,将匕首卡了进去,另一只手迅速攀住旁边微有凸起的石块。
他们便这般悬停在了半空。
顾钦辞手背淡青色血管鼓起,足以见使了多大的力气才支撑住两个人的重量,可他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累似的,呼吸只是微喘,语调甚是平缓,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问:“如何?这景美吗?”
宁扶疏眨眨眼:“景不美,但你挺俊的。”
顾钦辞愣了一瞬,纵使她嘀咕得极其小声,可他还是听见了,心里憋出一口气低骂:“浪荡。”
宁扶疏:“……”什么毛病?
自己既没言语轻佻,又没举止轻浮,不过实话实说夸了他一句丰神俊朗,怎么就浪荡了?
宁扶疏冤都冤死了,还不让称赞好看了是咋地。她嘴角抽搐:“行行行,你丑行了吧?”
顾钦辞这回倒是没太大反应,反而平静点了点头:“臣相貌丑陋碍了殿下的眼,是臣的过错。”随即又心生几分了然:“难怪殿下肯放臣回泽州了。”
宁扶疏:“……”
说实话夸他美是她的错,讲谎话说他丑又觉得是他自己的错?
这逻辑宁扶疏懂不了,但她却悟了另外一件事,错就错在,她压根不该尝试着和顾钦辞没话找话,纯属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索性闭嘴,不接他话了。
顾钦辞在心里默数着她沉默的秒数,良久,感慨地想:果然如此,被他猜中了。
长公主压根就没有心,只要一迎上与后宅相关的人或事,立马暴露出她只在乎面首容貌的本性。她觉得自己太丑,觉得院中诸人看腻了,所以赴宴挑选新宠。
浪荡荒淫,喜新厌旧。
顾钦辞无端烦躁得很。
他手抓岩石向谷底爬的速度加快,同时不忘默默低骂:不知廉耻!不知廉耻!不知廉耻!
突然,天际飘聚来一片乌云,天光黯淡。
“轰隆隆——”毫无征兆的,雷声大作。
顾钦辞猛地皱眉,心底骂声被打断。他语调中不虞未敛:“殿下出门赴宴之前,都不看天气的吗?”
宁扶疏低头看了眼他们与山脚的高度,依照这个速度下去,估计还得攀爬小半个时辰才能安全着陆,她自然而然将顾钦辞不善语气理解成:他在责怪她,要害得他淋雨了。
这罪名焉是能完全盖到她头上的,宁扶疏反驳:“登山辞青的日子是侯爷自己择的,你不也没看吗?”
“这能一样吗?”顾钦辞撇嘴。
去他的登山辞青,要不是那封语焉不详的密信,他才没这闲情逸致。
宁扶疏不知个中内情:“如何不一样了?”
“臣身子骨健朗,别说淋雨,就算冒雪三日都没问题。”顾钦辞意有所指地睨她一眼,“但殿下能吗?”
宁扶疏闻言一愣,她确实不能,底气顿时弱了不少:“处暑期间的江南雨水多,就算看了天象,也是说不准的。”
话音落下,头顶又有惊雷炸开,乌云似乎愈加密集。
欲压山摧的压迫感笼罩而下,顾钦辞忽想起宁扶疏生辰那日,宫殿门前红衣女子面色苍白,五指抓着金柱抖得站都站不稳,感到一阵头疼。
明知道最近天气阴晴不定,还敢往京郊城外跑,真是折腾死她算了。
话语埋怨着,顾钦辞双手已经松开掌下紧握的岩石,打破好不容易才稳住的平衡。
两人又开始直直下坠。
越靠近山脚,临壁而生的杂乱灌木越多,随时可能被横生的枝杈刮破衣袍,蹭出血痕。甚至运气再差些,伤处落在脸颊上,疼痛是次要的,只怕长公主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蛋便毁了。
顾钦辞盯着宁扶疏,心想那也是她自己活该,谁叫她非要来看男人的。
长得好看的男人都是蓝颜祸水!
一通腹诽,然后他抬手用衣袖护住了怀里人的脑袋,险些碰到宁扶疏脸颊皮肤的枝条堪堪刮过顾钦辞的衣料。
最终,总算赶在雨点落下来之前着了地,顾钦辞一身锦衣华服被拉开好几道口子。他掸去衣上灰尘落叶,冷冷哼道:“殿下赔臣衣裳。”
“赔,肯定赔。”宁扶疏答应得干脆,“连带里衣与亵裤也一起赔。”
“对了,侯爷穿多大尺寸的?”
顾钦辞:“……”
不知廉耻!不知廉耻!不知廉耻!
他逮着机会把刚才没骂完尽兴的话补上。
宁扶疏见他许久不答,踮起脚尖歪头朝他靠近了些:“你若记不清尺寸,便说说那晚本宫派琅云给你送的衣裳是否合身?”
顾钦辞回忆了一下,不禁脱口而出:“亵裤小了。”
“什么?”宁扶疏没听清他的嘀咕。
顾钦辞慢半拍反应过来自己没过大脑的话,别过了脸:“臣会去铺子买,不劳殿下费心。”
宁扶疏借着微弱日光瞥见他耳后薄薄红意,眉梢向上扬了扬。自己逗了顾钦辞那么多次都以吃瘪告终,现下好不容易有一回稍显成效,轻飘飘揭过岂不很可惜。
她端着认真神情,一本正经:“这怎么行!本宫金口玉言,说了要赔给侯爷便没有作罢的道理。”
“侯爷展开说说,具体究竟是哪里小了?又小了多少?”
顾钦辞耳后绯色瞬间深了,纵使他已经骂倦了,也习惯了,可宁扶疏每次语出惊人,他还是抑不住内心千万只羊驼奔腾:世上怎会有如此浪荡的女子,竟执着于打探男子的尺寸!
他后槽牙咔咔磨动,皮笑肉不笑:“殿下有此闲情,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本宫担心自己做什么?”宁扶疏反问。
顾钦辞呵道:“咱们运气不太好,这片山崖对着的是金陵城反方向。长公主府派来接您的车马不在这边,臣的银鬃马也弃在了山上,且殿下的腿受了伤无法奔波。单凭臣一双腿,想绕过半座山头,少说也得走上两个时辰。”
“可殿下仰头看看这天际乌云,两个时辰,您猜它们会怎么样?”
宁扶疏笑不出来了:“会下雨。”
顾钦辞十分善解人意:“正解。”
又一次,宁扶疏调戏顾钦辞无果。
两人沿着山壁往外走,瞧这电闪雷鸣的架势,至多不超过半炷香,倾盆大雨肯定要落下来。他们赶不及在此之前回皇城,最好的办法只有就近寻个农家,歇脚避雨。
宁扶疏不如顾钦辞迈的步子大,又因山脚下道路崎岖不平坦,她手扶侧壁走得小心翼翼,没一会儿就落在了后头,只能远远望见的一点玄色,尽量跟随。
却没想到前面的人又走了回来,问她:“可需要臣背你?”
“不必了。”宁扶疏专心看脚下坎坷山路,没有抬头。她道:“侯爷如若怕本宫跟丢,就在岔路的地方做个显眼标记,这样本宫瞧见,自然能知道侯爷往哪个方向去了。”
“殿下确定能跟上?”顾钦辞不太相信。
“那是自然。”宁扶疏点头点得信誓旦旦,“本宫虽然脚伤了,但好歹也是年年在狩猎中夺得宗室女头筹的,辨别山林方向的本领还算不错,跟得上。”
她说的都是实话,同时也全是借口。
不想让顾钦辞背她的借口。
宁扶疏没那么矫情,方才悬崖上抱顾钦辞抱得紧,是因为生死关头,她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而对方是她彼时唯一的倚仗。可现在不一样,腿脚的疼痛而已,再剧烈又如何,咬咬牙没什么不能忍的。
她没必要让顾钦辞小瞧了自己。
这是其一,至于其二……
宁扶疏记得顾钦辞跳崖前说的那句话:他等着自己送他回泽州,在此之前,他会看顾好她。
所以摆脱毒虫救她也好,悬崖半空护她也罢,亦或现在提出背她走,都是顾钦辞昧着良心在讨好她。以这些为筹码,希望宁扶疏能够兑现承诺。
实话说,她宁扶疏向来不太喜欢旁人违心地殷勤奉承,轮到顾钦辞身上,她更是不喜欢这个铁骨铮铮的人做出那些与世俗同流合污之事。
犹如翠竹弯折,叫人觉得这盛世昌荣,却唯独待他不公。命途蹉跎如风霜,冻伤了少年高傲的气节。
宁扶疏瞧着心里不太舒服。
好在顾钦辞遭她两次拒绝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只依她所言在拐弯处绑了条从衣袂撕下来的玄色布料当作记号。
宁扶疏吐出一口压在胸腔的浊气,总算没为五斗米折腰,深深埋在骨子里的清高与赤忱还在,这是顶顶好的。
她既已经打定主意寻机会送顾钦辞回泽州,最怕的,便是顾钦辞不再是进京前的那个顾钦辞,怕他染上金陵城巴结权势的污垢,怕他向自己低头。
……怕北地再无人间阎罗云麾大将军。
宁扶疏指尖摩挲过那片被风吹起的玄衣料子,缓步走过山壁拐角。
蓦地——
“啊!”她攀着山体岩石的手臂骤然被一只覆有薄茧的大手握住,抵不过被朝前拽动的力道,双脚随之离开了地面。
身体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宁扶疏错愕。
顾钦辞竟然没真的走?
而是躲在山石后等她!
耳畔声音是熟悉的冷淡:
“不要背,那就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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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试探(双更)
公主抱的姿势, 男人双臂圈得紧,宁扶疏完全没有动弹的余地,她蹙眉道:“侯爷没必要这样。”
“如何没必要。”顾钦辞用近似陈述的语气堵了宁扶疏后面的话。
他觉得有必要,极其有必要。
就宁扶疏这病痛缠身的弱体质, 且又怕疼。这晌空中潮气渐重便已经让她走路堪比龟速了, 等晚些大雨真的倾倒下来, 小姑娘指不定蹲在哪个山洞里,蜷缩着啜泣落泪。
秋雨寒凉,痛楚与冷意交加,兴许会晕倒烧热。这深山野林的偏僻角落, 行人甚少,任她烧上个把时辰, 会不会要了命尚未可知,但脑子大概率会烧糊涂, 智力如同三岁幼童。
栖霞山上沁阳大长公主和静姝郡主都知晓宁扶疏是跟着他走的, 到那时,杀妻弑主的罪名落下来……
熙平侯逃不掉, 整个顾家也逃不掉。
顾钦辞必然不肯承认自己打心底里担忧宁扶疏, 给自己找“合理”借口的技能越来越娴熟,但他也确确实实没想到, 这小小举动落在宁扶疏眼里,会成为刻意讨好献殷勤的表现。
于他,充其量算臣子的本分罢了。
只是这个臣子似乎不太规矩,他步子大,三步并做两步走, 怀里人难免感到颠簸, 受惯性作用便向下滑。顾钦辞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抓住宁扶疏的手,将其搁在自己肩膀上。
随后又觉得她五指只是轻轻点触着,压根没使力气,抓得不够牢,万一摔着了,地上尽是凹凸不平的石头,后脑勺与之磕碰,又是同样惨烈的下场:脑袋重伤。
顾钦辞遂摆弄起宁扶疏的手臂来,让她的双臂环绕过他的脖颈,再十指交扣,拖住她的腰身向上抬了抬。
这般,稳必定极稳了,只是……
这姿势看起来,怎感觉有那点暧昧呢?
仿佛宁扶疏小鸟依人靠在她胸前似的。
裹挟水汽的凉风盈袖,无端觉得燥热。
宁扶疏倒是全程没反抗他的瞎折腾,唯独控制不住自己这张嘴巴太欠,每每只要看到顾钦辞那张冷俊绝尘的脸浮现薄红,便顷刻间忘了伤春悲秋,不顾场合不顾情形地想占点便宜。
“侯爷,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顾钦辞一愣:“什么话?”
“口嫌体正直。”宁扶疏抬眸幽幽望他。“意思呢,就是指有些人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比如……”
她明亮似有星光的眼眸转了转,倏尔向下微瞥,意味深长:“侯爷的手。”
他的手?
他的手怎么了?
顾钦辞顿时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都知道有些弧度曼妙美好,凹凸有致,却由于心无旁骛,或者说因为心思在旁处,没留意到腰窝是凹,他将宁扶疏向上抬,手自然便向下,碰到了凸。
顾钦辞整条手臂僵硬宛如石柱,把宁扶疏直直摔地上的冲动都有了。
但又觉得自己如果真那样做了,反显得欲盖弥彰,难免叫人品出几分落荒而逃的心虚意味。
顾钦辞最好面子,自是不肯承认的,沉默半瞬,硬捱着在心里默念国学,用圣人的话熏陶自己: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只是——
宁扶疏明明瘦的浑身没几两肉,怎么……
还挺软?
非礼勿念……非礼勿念……非礼勿念……
接下来,顾钦辞走的每一步都身陷煎熬。
幸亏甫一走出山谷,就被他瞧见一座小道观,连忙大步流星走了进去,把宁扶疏放在瞧起来最干净的蒲团上。而后自己退到香案前,双手交叠,对着神位上摆列的太上老君仙像揖身作拜。
求个清心静气。
宁扶疏看了眼道观外阴沉天幕砸下斗大雨点,又望向顾钦辞弯曲背脊,扯了扯嘴角苦笑。
这人还真是……
忍辱负重。
明明嫌她淫`乱腌臜,连多碰她一下都要用道门圣地的三清圣水涤扫污秽,居然又是背她又是抱她地走了一路。
外头的雨自他们走进的道观起便落了下来,天光被乌云遮挡。顾钦辞取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了两支蜡烛。
他顾自坐在离宁扶疏极远的另一处角落,背对着她,慢慢卷起裤腿。
方才骤跳山崖,节生枝杈在身上划了数不清多少道口子,起初顾钦辞没在意,可随着时间愈久,小腿有处伤口蔓生出麻痹感,愈加剧烈。
这是被汁液含毒的植物划伤才会有的反应。
顾钦辞倒不担心什么,他在北地早已历练得习惯了。抽出短匕在蜡烛火苗上灸过,找准毒物留下的印子,当即用刀刃划了一道。
寻常毒植而已,把毒血放出来就好。
他全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却在止血的时候动作顿了顿,倏尔想起什么,转过头问:“殿下可有哪处不适?”
宁扶疏抱膝而坐,态度诚实:“腿疼。”
……这不是废话吗。
赶着下雨天出门,腿不疼才怪。
顾钦辞嗤声,没说出口但心里已然在嘲她活该,要不是贪恋郎君美色,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幅狼狈样子。
“不是膝盖,是小腿疼。”宁扶疏手掌按在小腿肚子上,“和你一个疼法,但本宫不想被你用刀子剌。”
闻言,顾钦辞霎时眉心仄动,丢了短刀走过去:“臣给殿下看伤。”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献殷勤了。
宁扶疏在他碰到自己之前,把腿向后缩了缩躲开:“侯爷就没想过,让本宫死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
顾钦辞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殿下伤的是腿,不是脑子吧?”
他说着,手疾眼快瞅准刚刚宁扶疏后退时,动作稍慢些的那条腿,拉到自己面前架在腿根上,低低道了声恕臣冒犯,撩开裙摆。
膝窝向下三指的位置,确实有一片皮肤发紫透黑。
依照顾钦辞在野林中摸爬滚打的经验,直接动刀子逼毒是最快速、最有效的办法。但偏偏宁扶疏不肯,严令禁止他暴力执法。
顾钦辞稍加琢磨后,指腹按压住她的几处穴位,而自己,低下了头。
宁扶疏蓦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皮肤上忽而贴来两瓣微凉触感。
这人,居然开始卖力吮吸她的伤口!
她下意识想挣脱,可顾钦辞压根不给她分毫机会。宁扶疏紧盯着男人束在脑后的高马尾杂乱,几缕墨发垂落侧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有些话,她几次张口,都被顾钦辞四两拨千斤的截断。可现下,宁扶疏不得不说了。
她捻出郑重其辞的声线:“顾钦辞,本宫身边最不缺的,便是逢迎拍马之人。姜昱的下场是你瞧见的,便也应当清楚,本宫并不会因为被奉承而欢喜,更不会对这些人有所偏袒。”
顾钦辞往身后侧地面吐了一口吸出来的毒血,恍若没听见般,机械地再度低头。
宁扶疏五指攥着衣袂,只得续道:“本宫既答应会让你回泽州,便定然说到做到,不过时机早晚罢了。你纵然不做后续种种,本宫也绝不会收回给出去的承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顾钦辞应该明白她的意思了吧?
她不需要顾钦辞违背本心,甚至强忍着恶心来侍奉自己。没有心意的情,宁扶疏不会承。
果然,顾钦辞抬起了头,吐掉毒血之后,目光在她的面庞停驻。
闪电夺眼白光晃过,顾钦辞再度弯腰埋首。
宁扶疏一瞥而过他因沾染血迹泛出深紫色的双唇,不理解自己分明已经那般直言不讳,他为何还要委曲求全。
非要她把窗户纸悉数捅破才罢休?
“侯爷以为本宫突然说放你离开金陵,是一时兴起吗?”宁扶疏面色沉静地问了这样一句。
她深吸气,竭力忽视小腿阵阵刺痛,淡声分析:“侯爷是排兵布阵的将帅,把本宫当成你的敌人,制敌取胜是你唯一的目的。”
“你当然知道只有本宫和陛下能放你回北地,所以先有玄清观内刺杀本宫和侯府内动手掐本宫,是猛攻硬仗。后有生辰宴连续对本宫示好,又有今日栖霞山巧遇,载我一程又帮我揉脚烤肉,是迂回战术。”
打开天窗,她直接将玄清观旧账归到了顾钦辞头上。
“侯爷的目标这般明确,既然怀疑本宫有出尔反尔的可能,怎就没想过一不做二不休?”
“若本宫是你,现下断然不再隐忍,长公主府的影卫不在周围,本宫这条命如今就捏在你手里,侯爷完全可以制造出本宫意外毒发身亡的假象,再寻一具身形与侯爷酷似的尸体,毁去容貌,伪装成自己的尸身。”
“如此,众人便会以为本宫与侯爷双双遇难、死于非命。陛下不仅不会迁怒顾家,反而得宽慰你的父兄。”
“可实际上,侯爷已然金蝉脱壳,从此走南闯北,皆是天高皇帝远。”
话音落,顾钦辞再看向她时,深色唇边挂上一抹要笑不笑的弧度:“殿下这是在给臣出谋划策?指引明路?”
宁扶疏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耸了耸肩。
顾钦辞屈指抹去嘴角污血,锋利眉眼被电光照得煞白,平添几分森森阴翳:“殿下的心还真是大。”
“就这么把自己的底牌翻出来,您难道不怕臣真的动手?”
宁扶疏朱唇翕动想说什么,但顾钦辞并不给她这个机会,拇指轻移到她的伤口处。
倏尔,缓缓用力,压下去。
宁扶疏霎时倒吸一口凉气,微张的双唇抿成直线,两撇秀眉也因如针刺骨般的疼痛皱出仄痕,脚趾蜷勾汗袜。
顾钦辞淡淡瞥过她额间渗出几滴冷汗,玩味低笑:“这就受不了了?”
宁扶疏紧紧咬住上下两排齿列槽牙,不肯吭声,不肯低头,不服输地逞强忍住疼,绝不肯让顾钦辞瞧轻了去。
她其实挺争气的,奈何原主这过分矜娇的身子不争气。下边儿,伤口不断流出鲜血,擦出小腿皮肤道道红痕,如红烛泣泪。上边儿,则是真的泣泪,眼眸泪腺不受她意念控制地盈出泪水,逐渐兜满眼眶。
秋雨瓢泼愈下愈大,眼见宁扶疏那双杏眸被泪珠子盛满,马上就要往下滴……
顾钦辞突然用空出来的手钳住她下巴,双指收紧,强迫她仰头让眼泪倒流回去。
半盏茶之前还温柔抱她行走,耐心帮她祛毒的人突然就像换了副狠辣心肠,两片嘴唇吐出冷冰冰的字眼:“殿下不是说,命捏在臣手里么?那便听臣的。”
“乖……”他哑声,“哭出来,别憋着。”
宁扶疏微尖指甲掐着身下柔软蒲团,自然越发不肯掉眼泪。
打着转儿的水汽氤氲蒙眼,香案烛火荡开光晕斑驳,太上老君仙像幻化出三四个虚影,分开、重叠、再分开、复又重叠。
她明明没有在顾钦辞身上感受到憎恨杀意,却莫名觉得这个人想折磨死自己。
“哭呀……”顾钦辞莞尔,笑得人畜无害,“殿下怎么不哭?”
宁扶疏被他逼得眼睛生疼,忍无可忍抽起极限力气抓住了顾钦辞的手腕,凤仙红色蔻丹甲意图掐进皮肤深处。
顾钦辞并不中计,顺势松开了她,掸掸衣袍:“有没有人教过殿下,偷袭和暗毒,都是只能用一次的伎俩。”
宁扶疏哑然,他还记得她指甲下藏着迷药。
但失态只是一瞬,她随即慢条斯理抬袖拭泪,又好整以暇揉了揉被顾钦辞捏痛的下巴,本该窘迫的动作由她做出来半分不显狼狈,甚至不甘示弱:“本宫也想问有没有人教过侯爷,嘴上话越多,便越是说明不会真格。”
顾钦辞确实没打算把她怎么样,一时没扼制住兴起的暴虐罢了。
他假装没听见,低头确认宁扶疏的伤口经这么一番用力挤按,毒血彻底排了个干净,默默松口气的同时兀自慢悠悠续道:“臣方才确实有所疑惑,殿下好不容易用你我联姻这招拔了顾家虎牙,为何又要放虎归山徒留后患。”
“但此时听殿下这席话,臣反倒明白了。”
“侯爷明白什么了?”宁扶疏收回腿反问。
顾钦辞道:“殿下贪心。”
“既要利用顾家兵权守好边关防线,又想把顾家这把过于锋利的刀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他在十日前接到泽州亲信秘送往金陵的密报,泽州城外地形险要的关隘遭敌军奇袭,接任他泽州帅位的大将军出战迎敌。结果,虽然是胜了,可赢的不漂亮,赢的很勉强,险些就要丢城池。
长公主和小皇帝自然也收到了军报,对比顾钦辞碾压着敌军吊打的战绩,孰能孰不能,一目了然。
庙堂上的人开始坐不住了。
他们想把云麾大将军放回原来的位置上物尽其用,而在此之前,务必要确认一匹虎狼对君主的忠心。
顾钦辞虽无证据,但私心里确定,昭阳宫那晚藏在衣裳内的暗示纸条是长公主命人放的,今日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尤其那个自称司徒禹之子的男孩,也都是长公主事先安排好的。
为的,便是试探他忠诚与否。
若忠,择选时机安排顾钦辞假死。
诚如宁扶疏在栖霞山上未尽之语,三十六计中有一计,金蝉脱壳,暗地里将他送回北地。既全了顾钦辞心愿,又不会损害皇家名声。
若不忠,顾钦辞的假死变成真死。
长公主已经将结局明白告诉他了,在林间不幸遇难,毒发身亡。小皇帝会好生宽慰抚恤顾钦辞的父兄,武康侯那边纵然再痛心疾首,也无奈自己的儿子薨于意外,怪不到旁人头上。
宁扶疏全然不知道顾钦辞已经在心里给她安排了那么一大出戏。
她只是在听见顾钦辞斥她贪心时,沉默了一瞬,翻不出任何话语来反驳。
因为那段话,确实是她的试探。
真实历史上的顾家没有举兵造反,有个必要的条件便是顾钦辞终其一生都留在了金陵城。可现在宁扶疏要违逆历史潮流,将顾钦辞放回北地,任他施展才华抱负,难免忧心历史会不会因此而发生改变。
她言语试探顾钦辞是情有可原的。
她既成了朝歌长公主,宁扶疏的“宁”便有了意义,这是大楚的国姓,她不能成为王朝倾覆的千古罪人。
多一份保障与心安总没有错。
顾钦辞自动将她的缄默归为默认,并不觉得多少心寒,只是依旧无可免俗地生出零星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感慨。
远在封地的藩王和手握重兵的边将,是历来君王的心头刺。长公主为君,他顾家两代出了三个将帅,镇守大楚以北整条边塞防线。凡君者必存疑心,斗个不死不休的比比皆是,像这般试探,已属温驯。
顾钦辞语声平淡:“殿下准备何时让臣假死?”
“制造身亡假象容易,难的是你我和离。”宁扶疏道,“总之本宫尽快找时机,不会要你等太久。”
“和离?”顾钦辞忽而狐疑。
“不错,和离。”宁扶疏点头重复,“想来侯爷哪怕换了名字换了身份离开金陵,应该也不想让顾钦辞这三个字仍和本宫藕断丝连着吧?”
顾钦辞微怔,看着她说:“确实不想。”
“那便是了。”宁扶疏丝毫不意外听到他这个回答,顾钦辞厌恶朝歌长公主是金陵城人尽皆知的事实。为了给自己撑面子,她豁然道:“同样的,本宫也不想。”
顾钦辞垂在身侧的手指蓦地一勾:“嗯。”
他抿了抿唇,道:“都不想,这样最好。”
音落的刹那,猎猎秋风吹得木门咯吱作响。
飕凉气流带走掌心覆染茉莉花香的温度,顾钦辞无意识捏紧五指,似想抓住什么……
怪得很,这呼啸风声震颤有回音,怎么连带萦绕耳畔的声音也反复回荡:本宫也不想……也不想……不想……
然后脑海中的声响拍打心尖,又敲出回响。
莫名叫人情绪低落,不太顺畅。
顾钦辞遂不再看宁扶疏,转而侧头望向窗外天色已入夜,不见星光不见月明,视线穿越曳曳昏黄的烛光,依稀可见雨点滴落屋檐,串连成剔透珍珠。
天地间尽是哗哗雨声,和隆隆雷声。
这雨势可真大,不知道何时能停。顾钦辞想,秋入白露,寒气渐重,夜间更甚,长公主府的侍卫再不寻过来,宁扶疏这一遇寒潮就痛的身子骨只怕马上就要受不住了。
等等,他后知后觉打断自己的思绪。
不是说不去想长公主了么,怎又……
顾钦辞回过头看见坐在身侧的女子手抱双膝轻轻发抖,冷冷呛出一声哼,他真是上辈子欠宁扶疏的。
“殿下,再把腿伸出来一次。”他生硬道。
宁扶疏自然没听话,反而警惕投去一眼:“你又要做什么?”
顾钦辞好笑:“不论臣要做什么,殿下以为自己能挡得住?”
这是实话,他在力气上占绝对优势,真想干什么直接动手便是,知会宁扶疏单纯只是知会。
譬如这晌,语罢已然把宁扶疏的两条腿拉到面前,大喇喇掀开半片衫裙,露出莹白如玉的两块膝盖。顾钦辞把手掌放了上去,还真跟白玉一模一样,触手冰寒,凉得刺骨。
“痛也不知道说一声。”他恨铁不成钢地低声嘀咕,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忍着,谁知道她难受。
不知道她难受,谁给她擦药止痛。
不给她擦药止痛,难道就一直忍着?
好歹也是长公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身体不舒坦却不懂得使唤人,是不是傻。
顾钦辞揪着宁扶疏在心里把人狠狠教训了一顿,手里已经掏出上回跑去太医署配的药泥,啪啪两声拍到了宁扶疏双膝上,动作蛮狠地胡乱涂抹开。
宁扶疏嘴角抽搐:“侯爷是在和面吗?”
顾钦辞瞠目。
好心当成驴肝肺。
宁扶疏被他瞪得莫名其妙,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脾气这般大,他们不是刚刚达成共识吗?
罢了,宁扶疏懒得探究顾钦辞阴晴不定的性情。她虽玩笑说和面,可双膝刺痛随着顾钦辞抹开药泥逐渐褪去,换而是一股暖流钻入体内,驱散半身寒意,她自然知道顾钦辞究竟在做什么。
宁扶疏真挚道:“多谢侯爷费心照顾。”
孰料,顾钦辞双手动作蓦然顿住,下一瞬,整个人退开离她两步远:“殿下误会了,臣并没有奉承照顾您。”
“那你这是……”宁扶疏低头看了眼膝盖上两坨虽然丑陋漆黑,但给她带来极大舒适的药泥。
顾钦辞察觉到她的视线,心底倏尔泛起别扭,立刻就想给自己辩白:“臣之所以随身带着这药是因为臣的兄长和殿下有相同病症,臣一时间想起远在清州的兄长,有些情不自禁。”
说着,他又怕宁扶疏不相信似的:“臣可以对天雷发誓,所言句句属实,没有一句欺君假话。”
宁扶疏面色沉静,单凭顾钦辞这幅唯恐和自己扯上关系的样子,宁扶疏就相信他说得必定都是真话。同时心底暗自琢磨,等过了今夜回到金陵城,她就撰写和离书,随时待用。
她道:“本宫明白,侯爷不必发此毒……”
“轰隆隆——”未落话音被雷鸣巨响截断。
顾钦辞:“……”
他不禁仰头,视线穿过道观屋顶破败漏风的木窗,望见空中乌云越积越厚,夺目紫电撕开沉沉天幕,震天颤地的惊雷响一声接连一声。
正常的恶劣天气而已,这世上压根没有鬼神,什么发誓都是哄弄人的。
顾钦辞心道,他这纯属自己吓唬自……
思绪断在中途,他陡然瞳孔骤缩,一道银白电光似飞龙腾空,来势汹汹锯裂混沌稠云,径直劈在了道观顶上!
劈在了他们的头顶!
作者有话说:
顾狗子:对天发誓!
老天爷:轰隆隆——
疏疏(摊手):要不怎么说,老天有眼呢
从明天开始恢复每晚18点更新呀,保证日更,时而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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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寻凶(双更)
……说来就来?
……这么灵验?
来不及错愕, 顾钦辞出自本能地迅速拉过宁扶疏衣襟,和风驰电掣竞相争速。
宁扶疏霎时只觉衣领收紧,整个人便被一股大力拽起,似坐过山车般顷刻间从道观的一侧飞到了另一侧。
而几乎与此同时, 霹雳雷霆轰然击打道观, 闪灼夺目的电光贯穿支撑房梁的顶梁柱, 如利剑直插而下。一阵浓烟陡起,裹挟着木材烧焦的糊味入鼻,宁扶疏晕头转向后定睛:
只见道观本就偶有漏雨的房顶被霹出斗大窟窿,夜雨如瀑布覆盆倾倒。屋梁承不住惊雷的威力断裂, 不偏不倚正砸在两人刚才坐的位置上,焦黑如炭。
宁扶疏惊疑不定地望向身后拽她的人:“侯爷, 你看……”
“纯属巧合,意外罢了。”顾钦辞忙不迭澄清。他哪知道自己随口发个誓, 还真能遭来这么大的祸事。
宁扶疏抿抿唇续道:“本宫是说……”
“殿下乃天命皈依, 万民敬仰之人,不可轻信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顾钦辞再一次截断她的话, 语速飞快。
宁扶疏嘴角抽搐:“侯爷, 那个……”
“臣相信殿下明察秋毫,慧眼别具, 必定与臣所思相同。”顾钦辞躬身作揖,事不过三,这回直接把该他说的不该他说的全说了,“几道电闪雷鸣而已,属实是再正常不过的自然现象, 如何能以此推延到臣的发誓。”
“那断然是不能的。”宁扶疏配合点头。
顾钦辞一愣, 似是没想到她居然会接话。
宁扶疏顺势投去戏谑目光, 她很想问问顾钦辞,知不知道有两个词语,分别叫做欲盖弥彰,和掩耳盗铃。
此地无银三百两,无外乎如此了。
但碍于顾钦辞格外好面子的心气儿,宁扶疏难得忍住嘴欠,没揭穿她,只是饶有兴致反问:“说完了?”
顾钦辞没应声,便是默认。
“说完了便听本宫的。”宁扶疏道,“侯爷且低个头,仔细瞧瞧方才咱们倚靠的那根顶梁柱旁边,有什么。”
顾钦辞仄眉,不解地看向宁扶疏视线所落之处。顶梁柱被雷电从正中位置劈成两截,不论衔接屋顶的上部分,还是屹立地面的下部分,皆面目全非,布满疮痍。
这些他刚才就看到了,所有被闪电击中的木房,都是这般所差无几的下场,顾钦辞并不觉得有哪里值得瞧。
他随即便要收回目光,倏尔,眼尾余光蓦然瞥见一点明灭闪烁的白光。定睛细辨——
顶梁柱的旁边,地上落着两根绣花针。
还隐隐有电流自针尾滋滋流到细锐针尖,聚集成电光,忽强忽弱地放出微弱光芒。
“尖端引雷放电,潮湿润了雨水的尖端更甚。”宁扶疏冷静道,“这个道理,侯爷可有听说过?”
“嗯,臣懂殿下的意思。”从前在北地打攻城战,军队驻扎野外,一顶顶帐篷占据了大片平原。每逢电闪雷鸣的雨天,这些帐篷便成了方圆几里内最招电引雷的冤大头。
以至于将士们总是一听见轰隆惊雷声就睡得不安稳,生怕哪天运气背,一道雷砸下来,烧了他的帐顶和被褥。
后来,顾钦辞的父亲武康侯观察出些许经验,就想了个办法。他找城中铁匠打了几根形似绣花针的巨型针柱,等到打雷下大雨的天气,便把铁针倒插在营帐旁的地上。从此,军营里的帐篷再也没遭过雷电袭击。
归根结底,雷电在针尖聚集,继而沿着针柱被引到地底,正是宁扶疏所说的尖端引雷放电。
道观当中没有存在绣花针的理由,且他们在观中待了许久,顾钦辞并不曾发现脚边有这么两根细针。唯一的可能,两根针早被藏匿在这座道观中,一根在外屋顶引雷,一根在内房梁放电,等聚集拥有足够多的能量……
劈到倚柱而坐的人身上,一击致命。
若非顾钦辞身手快,只怕两人这晌就不是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而是地府相见了,徒留两具外焦里嫩的尸身。
“侯爷最近可是得罪什么人了?”宁扶疏整顿好衣裳与发饰,选了处离顶梁柱尽量远的位置才开始说话。
顾钦辞忽地心头一哽,这话听着倒像埋怨他连累她似的,不由得扯动嘴角假惺惺微笑。
“殿下有没有想过,您今日前来栖霞山赴宴,京中权贵人尽皆知。而臣登山辞青,不过临时兴起。这场有预谋的暗杀,更像是针对谁的?”
宁扶疏默然不说话,针对她的。
顾钦辞在金陵城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勋贵,妨碍不到任何人的路,自然只有可能是针对宁扶疏的。
背后送来一阵凉风,吹得人背脊生寒。她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在几日前过了二十岁生辰,如今正处于史书上记载朝歌长公主英年殒命的那一年。
原先受了现世老教授讲座结论的影响,又恰逢穿越过来的时机正逢玄清观内劫后余生,导致宁扶疏认定想杀她的人就是顾钦辞,之后费心竭力降低顾钦辞对她的仇恨,便以为从此能够高枕无忧,可现在……
还有人要杀她。
她认识的,或不认识的。
庙堂之高的,或江湖之远的。
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除了顾钦辞。
宁扶疏的心没有瞎,眼前人在今日一天之内救了她数次,倘若自己还怀疑他,那就太不是个东西了。
顺着这条思路,如果最终取了朝歌长公主性命的人不是顾钦辞,其实玄清观中也不一定是他动的手。
宁扶疏掀眸望向玄袍被树枝割出数道破裂的人,又见他墨发散乱,垂挂遮住剑眉眼角,如同沙场上厮杀拼搏过一般,神色瞬间凝得正经,缓声慢慢:“今日是本宫拖累侯爷。”
七分愧疚已是极深,再加上当初误会顾钦辞毒杀她的三分,愈发搅弄得宁扶疏心绪翻涌,激荡出比狂风暴雨更凶猛的浪潮。按理,有些话她身为长公主是不宜说的,可到底没忍住:“侯爷的救命之恩,本宫记在心里了。”
顾钦辞微愕。
面见皇帝都无需低头行礼的朝歌长公主竟然对他先是道歉,又是道谢?这要是换做其他人,只怕立马就得受宠若惊地跪去宁扶疏脚边磕头说折煞了,但偏偏遇到顾钦辞……
他从来不是谦虚的人,昔日狄戎敌军称他为人间阎罗,顾钦辞便好生将名头接着。甚至从今往后但凡再碰见问他大名的宵小之辈,旋即仰头报上这个并不好听的称号。
那是他凭胜仗、凭本事挣来的名声,他有骄傲的资本。
此时亦然。
顾钦辞非但不露谦逊神态,反而很受用,心想自己大抵是金陵城头一个获此殊荣的人。他得意洋洋地窃喜着,嘴角上翘而不自知,到后来约莫觉得一句话都不回应难免不合适,便轻咳两声撑面子,故作随性地一甩高马尾。
“臣是自救,拉殿下一把只是顺带。”
宁扶疏点头理解:“那也是要谢的。”
“和离之事快则几日,慢则月余,总之定让你在过年前赶回北地,和父兄家人团聚,算作本宫谢你的诚意。”
闻言,顾钦辞头顶嘚瑟摇摆的高马尾瞬间不晃了,不受他控制地一点点归于平静。
“嗯,快些最好。”他嗓音一如既往的淡,“没准还能赶上看北地的第一场雪。”
说来凑巧,两人交谈几句话的功夫,雷声和闪电渐渐停息,滂沱大雨似得到了指令,随之变得淅淅沥沥。
道观外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门前停下。
摇摇欲坠的木门被推开,一队侍卫走了进来,齐齐单膝点地:“属下救驾来迟,请主上责罚。”
长公主府的影卫总算寻过来了。
宁扶疏想叫他们起身,便在话音即将溜出双唇的刹那——
【滴!系统连接,检测到角色参数,请宿主查收:齐渡,怒气值八十一!】
宁扶疏将话语咽回喉咙,转而目光落在为首的那名暗卫身上。
齐渡,她穿越半年,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而兴许是有顾钦辞和宋谪业的怒气数值在先,且刚刚惊险脱离一场谋杀,宁扶疏这晌并未觉得有多少诧异。她只是静静望着齐渡,看见暗卫执握刀柄的右手微微颤抖,低垂眼睫遮住眸光,底下不知暗藏着多少恨意。
想起顾钦辞怒气值骤升到八十五那回,滔天恨意吞噬掉理智,五指径直掐住宁扶疏脖颈,随时可能放肆冲动,了结她的小命。
齐渡如今的怒气数值和八十五相去不远,宁扶疏毫不怀疑,若非人间阎罗顾钦辞站在她身侧,叫齐渡顾忌硬碰硬打不过,只怕那双战栗的手登时便会抽刀出鞘,捅进宁扶疏心脏。
留给朝歌长公主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尽快找出历史上杀害原主的幕后凶手。
宁扶疏复又重新启唇,冷声说的是:“既知罪,回府后自己去戒堂领五十鞭。”
影卫们:“是。”
整齐划一的应诺,宁扶疏敏锐分辨出齐渡隐忍的嗓音,似竭力压下几分不甘。
她没再多言,走在暗卫撑起的油纸伞下,缓步登上马车。却在驾车侍卫预关车门的刹那,玉润手指攀过门沿,歪头露出明艳眉目,眼角弯弯粲然一笑:“侯爷?”
顾钦辞瞥了眼那辆胜在轻便,实则并不宽敞的马车。
迟疑犹豫,半秒钟后,两步踏于其上,坐在了宁扶疏身侧。
香炉腾起袅袅轻烟,涂抹茉莉花粉的车壁散逸清香,暖雾与芬芳纠葛。
宁扶疏自清晨出府,此时夜已深沉,她早累得身乏体倦。这晌眯着眼缝偷瞧身旁正襟危坐的男人,下颔线条凌厉,剑眉星目如刀,半分好脸色都吝啬给予。
却莫名使人心安。
纵使明知外头有个怒气值奇高的影卫,也调不起宁扶疏慌张情绪,没多会儿,便背靠软枕眠了过去。
顾钦辞下意识放轻呼吸,同样闭目养神。
直到他听见耳畔传来一声迷迷糊糊的呢喃,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清明:“殿下说什么?”
陷在睡梦中的宁扶疏小幅度打了个哆嗦,似感受到身边热源,上半身不禁往温暖侧倾倒,含混道:“冷……”
顾钦辞在她倒过来的瞬间,猛地向车壁挪移,躲过了宁扶疏的触碰,想了想往她腿上甩去条绒毯,捂住膝盖。
宁扶疏意识混沌,本能地不满足于一条毯子,继续往暖和处歪倒。
顾钦辞就继续躲,往香炉中投进剩余的驱寒药泥。
药材燃烧起效慢,宁扶疏认准了方向便不会改变。
顾钦辞已经半边身子贴在车壁上,已经退无可退,他一双眼睛瞪圆,心道宁扶疏若如真敢贴过来,他就算顶着以下犯上的罪名,也要把人丢出马车外。给长公主当靠枕取暖这种事,是面首干的,他顾钦辞绝不沾分毫。
下一瞬。
“咚——”宁扶疏的脑袋躺在了他肩头。
顾钦辞:“……”
靠,就给靠一次。
靠完这次就和离。
熏香雅致,薄衾柔软,榻侧檀木小案上温着一壶花茶。
熟悉的奢贵陈设,宁扶疏在长公主府寝殿内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她昨日委实累极,在马车上睡得沉,后来是如何回到府邸的记忆不甚清晰。但见膝盖上两坨被揉成面团的药泥不在了,换成新的药物涂抹平整均匀,且各在上头叠了一方丝帕,避免弄脏衣物。
这般细致,像极琅云或琳絮的玲珑心思,肯定和顾钦辞没关系。那么想来,应当也是府中侍人将她抱回床榻。
自己迷迷糊糊间隐约有一段躺在顾钦辞怀里的记忆,多半是黄粱虚梦。
宁扶疏将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抛出脑海,转而想起如今最重要的事儿。
……谋杀。
接二连三的谋杀。
单单昨日栖霞山赴宴,就遭遇了两场谋杀。
简单梳妆用膳后,宁扶疏慵懒倚在轩窗旁那张紫玉珊瑚屏榻上,长裙曳地。
她打了个哈欠唤道:“齐渡。”
寝殿内,婢女们小心翼翼的呼吸声几不可闻,倏尔一道风声划破宁静,黑衣裹身的影卫单膝点地,跪在榻前。
长公主府豢养影卫八百,分散各地州刺探情报者两百,潜藏暗处守卫府邸和主上安危者一百,随时听候差遣。其余人则待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密室中,无休无止地训练。
过去四个月里,齐渡始终在密室内接受训练,直到昨日才轮值换班成为长公主的贴身影卫。宁扶疏先前没见过他,自然不会知道身边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担着护她安全的职责,想的却是取她性命。
宁扶疏昨夜将人重罚了五十鞭,如今齐渡身上带着伤,出招速度受损,纵有心杀她也需掂量掂量能不能得手。
“起来吧。”宁扶疏淡声给予恩典。
她杏眸掀出明媚,在齐渡平身的瞬间,眼尖瞥见他颈侧落着两道皮开肉绽的殷红血痕,延伸到墨黑衣领处戛然而止,却叫人愈发生出联想,那裹在劲服下的身子是怎样体无完肤。
戒堂执掌鞭刑者是唯长公主命令是从的死士,五十鞭,每一下都用尽蛮力与巧劲往死里打。也亏得受罚之人是常年在血泊里疯狂受训的影卫,要换做普通人,早将命交代下了。
“昨日你救驾有功,却被本宫罚得这样狠……”宁扶疏看着他问,“怨本宫吗?”
“属下不敢。”齐渡低头一板一眼地回话。
宁扶疏散漫挑眉:“不敢?那便是怨了。”
齐渡感觉背后覆满伤口的肌肉猛地跳了一下,撕扯出阵阵浸过盐水的刺痛,以头抢地跪了下来,诚惶诚恐道:“主上饶命,属下不怨。”
这是刻进影卫骨子里的奴性,宁扶疏望着他臣服模样霎时心情舒畅不少,顺手携了紫檀木案上一只白玉小瓶,丢到他脚跟前:“本宫确实罚得重了些,你怨也无妨。这是西域进贡的上好金疮药,拿去吧。”
“主上……”齐渡错愕盯着那玉质上乘的药瓶,迟迟没有伸手去捡。
他恨长公主,他和长公主之间隔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他隐姓埋名混进长公主府就是为了寻找机会杀死宁扶疏,替惨死在朝廷手底下的父亲和叔伯兄弟们报仇雪恨。
他宁可长公主恶语相向,宁可宁扶疏把影卫当狗训,那些都会加深他报仇的信念。可这金疮药……
齐渡绝不肯受宁扶疏丁点恩赐。
“起来吧,同样的话本宫不想说第三遍。”宁扶疏能听见系统输出齐渡的黑化值正在上下波动,“之所以叫你过来,是有两桩任务要你去办。”
齐渡在她目光注视下,慢慢捡起药瓶子,掌心力道之大似随时能将玉瓶捏碎。
他咬着牙:“但凭主上差遣。”
宁扶疏道:“这第一件事……”
“殿下,宋郎君求见。”琳絮忽然通传打断了她的后文。
宁扶疏眼底倏尔划过一抹揶揄兴致,宋谪业,来的还真是时候。
她道:“让他在帘外候着。”
藏蓝色衣角在水晶珠帘后若隐若现,宁扶疏估算了一下距离,确定宋谪业竖起耳朵定能听见内殿对话,续道:“本宫这些日子夜不安寐,总是梦见半年前玄清观中的事,越想越觉得这刺客没准不是外人,就藏在公主府内。”
“本宫命你暗中查探内情,切勿打草惊蛇,但务必抓住歹人。”
说话间,宁扶疏看似低垂的眼眸始终留神注意着两侧,见到帘外的人一只脚不由自主退后半步,引得那片藏蓝衣角摆了摆。而眼前的人身形蓦地僵硬,话音落下后半晌,才绷着嗓子应了声:“遵命。”
当初朝歌长公主于寒食节休沐登上玄清观听学,身侧除却伺候的下人,只带了驸马顾钦辞、面首宋谪业,以及刚收入府的小公子骆思衡,若再将影卫队中的齐渡单独分出来算,统共四人。
撇去顾钦辞,另外三个谁都逃不脱嫌弃。
如今看来,宁扶疏的猜测和怀疑没出错。
她假装没看见两人不安的小动作,接着道:“另一件事,本宫要你去查一查,栖霞山附近的别院府宅。里头有没有哪一座,关了前任户部尚书司徒禹家的小小姐。”
这回倒是不见齐渡有何反应,影卫面无表情地应诺。相反宋谪业却似乎急了,按捺不住想离开。
“站住。”宁扶疏声如寒霜,冷眸睨向蓝衣男子,阻了他转身的脚步,“本宫允你退下了吗?”
“还是说……”她意味深长,“宋郎这般急匆匆要走,是想向谁去通风报信,将司徒禹家的小小姐转移走?”
宋谪业顿时愣在原地不敢动。
琳絮见状,敏锐洞悉自家公主的心思,将珠帘撩开,宋谪业便不得不走进内殿。
他启唇将欲辩解:“殿……”
“你如今真是一点规矩都不讲了。”宁扶疏目光落在他脸上,懒散声线透出丝缕不易察觉的冷意,“本宫同你说话都得抬头,怎么着?你眼里可还有本宫这个主子?”
殿内伺候的一干婢女当即会意,衫裙窸窣,垂首跪了下来,给宋谪业做表率。
齐渡自也要跪,却被宁扶疏瞥去的眼神制止,遂在旁边站得身子笔挺,冷眼看宋谪业膝盖徐徐弯曲,最后扑通落在地面金砖,低头请安:“见过殿下。”
宁扶疏淡淡“嗯”了一声,但并不叫他起身,问道:“求见本宫有何要事?”
宋谪业指尖攥着衣角:“我听闻……”
“在本宫面前自称我,又是谁教你的规矩?”宁扶疏第二次生生截断他的话头,诘难申斥。
宋谪业似乎磨了下牙,转瞬依旧保持着这幅低眉顺眼的恭敬姿态道:“臣侍……”
女为妾,男为侍。
“臣侍听闻殿下昨日受了寒,很是担心殿下的身子,擅作主张想来看看殿下。”
宁扶疏冷笑:“是想来看看本宫死没死吧。”
“……殿下?”宋谪业震惊抬眸。
“想说冤枉?”宁扶疏手肘撑着软榻支起上半身,松散未绾的墨发顺着肩线垂下,“跪过来些。”
宋谪业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但人在屋檐下,抿了抿唇,双手捻着衣摆惶恐地膝行上前。突然,肩膀被抵住。
宁扶疏抬起脚,凤头云履踩在他肩上。
“本宫提及玄清观时,你为何退?说起司徒禹家姑娘时,你为何逃?三个月前又为何邀约熙平侯去酒楼?”
她清冽语声似和风春雨轻柔,杏眸却微微眯出犀利,每说一个字脚底便用力一分,压得宋谪业背脊逐渐弯折,最终匍匐与地面平行,“宋郎,你究竟是谁的人?”
宋谪业额头磕到冰凉砖块,铺天盖地的耻辱感灼得他呼吸困难,轻声说道:“臣侍是殿下的人。”
宁扶疏脚底添了些力气,狠得似要把他肩胛骨碾碎:“本宫给你机会说话,可不是想听假话的。”
宋谪业指甲抠着砖面,还在嘴硬:“臣侍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殿下。”
宁扶疏说了这么些话,口难免渴了,示意琳絮替她斟茶,复而端起来执碗盖拨开茶水表面芽青色的茶末,吹至温和不烫,悠悠抿了几口。
她晾了宋谪业大半盏茶的时间,也踩了宋谪业大半盏茶的时间,忽而将茶盏放回桌案:“不愿说便罢了。”
肩头凤头云履收回的刹那,宋谪业如释重负,但他尚且来不及舒出一口气,宁扶疏漫不经心的声音再度从头顶传来:“本宫没必要留一个满口谎话的叛徒在身边。”
“齐渡,本宫再交给你第三个任务:杀了他,本宫提拔你做公主府侍卫长。”
常年面无表情的影卫眼底掠过一道雀跃,公主府侍卫长,不必困在暗无天日的密室中受训,可以待在明处,可以时刻接触到长公主,有更多机会动手了结她性命。
齐渡几乎没有犹豫便抽出了别扣腰侧的长剑,银白刃面折射阳光,粼粼映在宋谪业侧脸。
他惊恐望向宁扶疏,上位者却优哉游哉地拿起了一本杂书翻开,宋谪业这才意识到,长公主是动真格的,丝毫往日情分都不讲。或者说,其实长公主殿下和他从来都只是逢场作戏,谈何情分。
宋谪业认清现实。
齐渡的剑已经挥砍下来。
他为了自保不得不在地上滚了一圈,逃到宁扶疏的贴身婢女身后,冲着齐渡怒吼:“你过河拆桥!不,不对,你是想杀人灭口!”
“只要我死了,就没人知道玄清观刺杀殿下的刺客,其实就是你,齐渡!”
齐渡挥剑的动作蓦地顿了顿,眨眼瞬间,周身散发出阴鸷的森森煞气。宋谪业把他供出来了,当着长公主的面揭了他的老底。等宁扶疏反应过来,他们两个都没命活,倒不如……
剑光陡转,直指宁扶疏!
汹汹剑气逼近,锋利剑尖正对着心脏,映入瞳孔不断放大。影卫杀人从不留余地,若能得手,必定一击致命。
宁扶疏捻着书页的手指微动……
电光火石之际,“锵——”
宁扶疏目光寻声而望,齐渡手里的剑偏了方向,地上两颗玲珑剔透的水晶珠子滚动,赫然是水晶帘上扯来的。
变故陡生,齐渡骤然蹙眉。
可下一刻,他手腕一紧,被一道远强于他的力气拿捏着。下意识挣扎,却压根无法抗衡,生生被卸去了整条手臂,长剑锵锵两声落地。
宁扶疏和一双如夜似海的眼眸迎了个对视。
顾钦辞颀长身躯遮住穿透雕花窗的秋日暖阳,阴影落在她半边脸颊:“殿下还记不记得臣提醒过您什么?”
男人蕴压着隐隐怒意的低沉声音传来。
宁扶疏手腕缩了缩,几乎是不自觉的动作,藏好广袖内几根沁了毒的金针。
说来奇怪,曾经巴不得她赶紧死的人,如今竟几度在千钧一发时救她。而更奇怪的是,她莫名不太想叫顾钦辞知道,她其实留有后手,有自救的能力。
被他护着,无端有种窃喜地满足感。
宁扶疏眼光流眄,纤长睫毛眨动敛去眸底犀利,应道:“记得。”
——殿下对近身伺候的人如此不设防,迟早有一天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是顾钦辞先前便说过的话。
“记得便好。”面前人哼声,深邃眸中染了几分暗色,神情不虞瞥向被他撂倒在地上的齐渡,“他昨晚姗姗来迟,混了个救驾功劳而已,殿下今日就把持不住要宠幸他。结果呢?”
“臣救了您那么多回,您怎么不……”
未经大脑便脱口而出的话敲在半空中。
顾钦辞后知后觉出几分歧义古怪。
嗓音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顾狗子咽回喉咙的后半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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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军报
宁扶疏脸上浮出一抹难言的耐人寻味, 瞬间出自本能的,接过顾钦辞未尽之言:
齐渡仅仅捡了个救驾功劳,她就要宠幸,可顾钦辞实实在在地救了她更多回……
她是不是应该优先幸一幸他?
宁扶疏顷刻被自己过于惊奇的脑回路吓了一跳, 这都是什么离谱且不着调的念头。
是她疯了。
还是顾钦辞疯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连忙将匪夷所思的瞎想甩出脑海, 再看向顾钦辞,神情添了几分认真地询问之意:“侯爷要说什么?”
闻声,顾钦辞如梦初醒般抬手按了按眉心。同样的,撇开脑中某个荒诞思绪。
他不太自在地咳嗽一声:“臣的意思是, 单就昨日而言,臣救您的次数便比他多。凡事讲个先后与公平, 您是不是也该履行承诺,满足臣的意愿?”
至于顾钦辞的意愿, 宁扶疏比谁都清楚, 左不过和离与自由二词而已。什么云雨宠幸,果然是她妄想太多。
宁扶疏目光落回手里捧着的书籍:“侯爷放心, 本宫这身子虽不够健朗, 但脑袋还没到健忘的地步,你不必时时刻刻催着本宫。倘若侯爷实在信不过, 就是现在让本宫写个和离谕令也无妨,再加盖长公主金印,总之绝对少不了你的。”
顾钦辞蓦地蹙眉,望着贵妃软榻上垂眸并不看他的人,心头无端有些酸涩。
想说不是这样的, 他没有不信宁扶疏, 更没着急催促她。若非她主动说起, 来之前,甚至不曾想到和离之事。
但顾钦辞骨子里的倨傲太过根深蒂固,支撑着他昂首不肯低头,不肯解释,只能顺着宁扶疏的话,生硬启唇:“谕令就不用了,殿下有心兑诺就好。”
宁扶疏不冷不热地嗯声:“侯爷还有其他事儿吗?”
顾钦辞摇头:“没有了。”
“那侯爷便先回去吧。”宁扶疏道。
方才被他护着的欣喜如潮汐蓦地退去,连同留他用膳吃茶的兴致随之淡了。她下逐客令时没抬头:“待何时寻到和离的机会,本宫自会派人去侯府传消息。”
顾钦辞见她看书看得入神,舌尖抵着后槽牙,抿唇退出金碧辉煌的寝殿。
末了,又被黄归年皮笑肉不笑地恭敬请出公主府。待乌衣巷凉爽秋风迎面吹拂,他才猛然后知后觉想起来:
他有事儿呀!
自己专门赶在正午之前跑来长公主府,就是因为先前在太医署配置的药泥用完了,于是他又去药铺重新配药。琢磨着处暑多雨,得赶在下一场秋雨之前给宁扶疏送去。
这下可好,人生第二次,他预备送给别人的东西连拿都没拿出来,更枉论亲手赠予。
顾钦辞握着袖中药盒棱角戳手,心烦得很。
要么再折返回长公主府?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全盘否决,分明是宁扶疏要他走的,自己再这样巴巴地回去算怎么回事,他顾钦辞不要面子的嘛。
再者说,这药是宁扶疏需要的东西,除非她求他还差不多。
对,没错,就要让长公主来求他!
顾钦辞想明白后脚步稍缓。
从乌衣巷到杏花巷路程绵长,他走慢些,给长公主府侍从追上他的机会。
与此同时的公主府内,齐渡因意图刺杀长公主未遂,被关押地下囚室,听候发落。
宁扶疏弯腰拾起他失手丢落地上的长剑,执一方绢帕,慢条斯理擦拭,银白刃面越发锃亮。
她挽剑的动作不甚熟练,但足以在空气中拉出一道凌厉弧度,对准宋谪业:“过河拆桥?杀人灭口?”
“看来宋郎知道的东西还真不少呢。”
温声浅笑犹如暴风雨前的宁静,宋谪业不禁吞咽唾沫打了个寒颤,这回自觉跪到地上,手掌撑着砖面向前爬动几步:“殿下想知道什么,臣侍全都坦白,但求殿下能不能别把臣侍关去囚室。”
他低垂下脑袋,狭长眼眸晕开盈盈哀求,轻咬着唇小声嗫嚅:“臣侍怕疼。”
端得这般楚楚可怜,要说没有撒娇博取同情之意,宁扶疏是不信的。只是可惜了,宋谪业这张脸虽俊,但妖冶中带了三分艳俗,颦笑间流露的算计太强,叫人实在难生出怜惜。
若换作顾钦辞也许就不同了,宁扶疏目光锁着眼前蓝衣男子,思绪却已然不由自主地飘到了那抹玄色身影上。
侧颜冷俊、鬓如刀裁,颜色极淡的唇因咬合添上绮丽殷红,再听青年喑哑低沉的磁性嗓音低低说着臣怕疼……
也许宁扶疏真会色令智昏,先迫不及待把人拉到榻上幸一番颠鸾倒凤,纵有再大的罪责也都能从轻处置。
宋谪业不知道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忽而变得复杂而古怪,压不住内心忐忑又道:“殿下,求您……”
宁扶疏猛然回神,窜飞到十万八千里外的心猿意马被打断,不禁懊恼自己糊涂。那位是心心念念要与她和离的人,如日月星辰抓不到手中,奢望不得。
她皓腕翻转,宝剑长度正好抵在宋谪业的下巴,迫使他仰头:“你以为,自己有什么资格和本宫谈条件?”
宋谪业霎时不敢多动,生怕锋利剑尖戳破他的皮肤,艰难开口:“臣侍可以将太尉大人的计划告诉殿下。”
宁扶疏并不惊讶从宋谪业口中听到太尉二字,彼时姜昱借了顾钦辞那股东风,跑来云华轩雅间内向她敬酒,害得宁扶疏错过最佳服药时辰,害了病酒之症,不得不早朝告假,痛失在六部安插自己人手的机会。
她自那时便知晓此事乃太尉的手笔。
可过后细想,促成这事儿的关键可不止姜昱一个人,还有那日恰巧出现在云华轩的顾钦辞。
如果顾钦辞当天待在自己府邸,亦或去了其他地方,饶是姜昱再如何殷勤,也进不了朝歌长公主的门。
宁扶疏自然不会怀疑顾钦辞与太尉赵参堂有什么瓜葛,那人性子桀骜,最厌恶金陵权贵与勾心斗角,连皇帝和自己都瞧不上,更何况区区太尉。她只需稍作查探,便剥出另一条线索:宋谪业。
是宋谪业邀了顾钦辞赴宴。
赵参堂为官数十载,老谋深算,绝不会打没把握的仗。若将计划比喻为圆环,从起点到终点,他必要牢牢掌控每一步。姜昱在环中,顾钦辞不是他的人却被外力推进环中,那么牵引顾钦辞入局的人,没有可能不是他的棋子。
宁扶疏早断定了宋谪业细作身份,也因此将人晾在后院三两个月没召见,直到小郎君今日主动跑来自己面前。
她收了剑,眉梢上扬故意装出诧异模样:“哦?这和舅父大人有什么关系?宋郎这样说,倒叫本宫好奇了。”
宋谪业想要活命,除了全盘托出,他别无选择:“臣侍同父亲的关系不睦,殿下您是知道的。正好太尉大人和父亲在朝中是死对头,臣侍一时鬼迷心窍,便攀上了太尉大人的高枝儿,想着替太尉大人谋事,将来兴许可以在朝堂上混个一官半职。”
“后来臣侍虽成了殿下的人,可时时惶恐不安,总觉得殿下似乎不喜臣侍,遂贪心得不肯放弃太尉那根线。也是从那时起,臣侍才知道太尉野心勃勃,想取殿下而代之,让陛下没有长姐倚靠,就只能去依靠他那个舅父,妄图独揽摄政大权,把持朝纲。”
“玄清观内殿下所中北疆剧毒,就是他给的。但臣侍爱慕殿下之情真切,怎忍心见殿下出事。遂只给了骆思衡最少剂量添进茶水,再怂恿齐渡做出刺杀假象,借此闹大动静,让巡守玄清观内外的侍卫警戒,同时臣侍连夜策马跑回皇城,求陛下派御医。”
“还有昨日,故意放出身中蛊虫的司徒小公子和道观屋顶的绣花针,也都是赵太尉的手笔。但臣侍害怕殿下知晓谪业曾助纣为虐过的卑贱身份就不肯再要臣侍,思来想去后,在殿下出行的马车轱辘上动了手脚。私以为只要殿下不上山,就不会出意外。”
宁扶疏默了片刻:“不是实话。”
宋谪业伸手意图抓她曳地裙摆,但被宁扶疏躲开了。他便四指朝天:“臣侍可以对天发誓,这些都是真的。”
“殿下倘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查,关押司徒禹家小小姐的别院,就在栖霞山东南面山脚下,是太尉的宅子。”
宁扶疏视线落在他对着天的四根手指,一时没忍住无奈,撇了撇嘴。
怎么这年头各个儿都喜欢发誓,难道不知道上个对天起誓的人,前一秒信誓旦旦,后一秒就险些被雷劈了吗。
可见五雷轰顶的誓言并做不得准。
常言道,假话太满易有破绽,得半真半假,掺和着实话讲才更能说服人。宋谪业这段看似剖白真相,吐露衷肠的话,宁扶疏只信一半。
赵参堂狼子野心、意欲夺权应当是真的,几次三番暗害她性命也是真的。
但那句能腻歪死人的拳拳爱慕之情,听得宁扶疏差点掉了半身鸡皮疙瘩。
宋谪业那六十九点怒气值,近半年以来别说降低了,愣是连波动都没有零星半点,跟一潭死水似的。不过演出来的深情罢了,谁当真谁就是傻子。
至于这样一个心底恨着她的人,为何没借赵参堂那把刀趁机杀死她,反而做出些许看似护她性命之事,尚且有待细细追查。
宋谪业此人,暂且还杀不得。
宁扶疏独自品了会儿茶,启唇道出高深莫测的话来:“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做贼之人自己心里最清楚。”
“去外头石阶上跪着,何时想通了,何时再来求见。”
语罢,她躺回贵妃榻,信手扯过绒毯搭在腿上,闭合眼眸仿佛疲惫得再懒于多看面前人一眼。
琅云和琳絮沉着脸色看向宋谪业,公事公办的语调不太客气:“宋郎君,请吧。”
殿外石阶共有九阶,铺满朝歌长公主最喜欢的鹅卵石,黑灰白三色渐变,瞧着甚显素雅之美。可若是膝盖抵在上头,凸凹不平的坚硬触感穿透衣料直膈骨头,便叫人绝对生不起丝毫欣赏景致的闲情。
更何况昨晚下了整夜的雨,今晨方歇,房顶瓦片间尚蓄着诸多积水,顺着屋檐倾斜角度嗒嗒滴落。原本自是溅在鹅卵石面,如今则不偏不倚砸到罚跪之人的头顶,夜雨寒凉浸润头皮铺开,渗入神经。
宋谪业昔日虽是宋丞姨娘庶出的,吃穿用度比不上嫡兄,但好歹也是贵公子,从也没遭过这种罪。
宁扶疏命殿内伺候的婢女合上雕花窗,半边唇角挑起一抹轻蔑弧度。
一个贪慕权势,衣裳布料比顾钦辞还苛求讲究的人,熬不过十二个时辰,必定重新求到她面前来。
琅云走上前,拾起她丢落榻边的长剑收好,以免误伤着人,又道:“殿下,小厨房炖了玫瑰燕窝粥,您方才早膳用得少,可要再吃一些?”
“不必了。”宁扶疏懒洋洋打出个哈欠,却是撑着手肘起了身。
双脚下榻,甚是随意的动作将原本搭盖膝头的上乘水貂绒毯拂落地面,她的如玉白足踩上去。说道:“本宫看会儿折子。”
“是,婢子给您研墨。”琅云应声。
宁扶疏坐到摆满奏折的书案前,才一日没批,就堆积了小山高。她顾自摇头长叹一口气,世人皆道朝歌长公主权势滔天,可谁又能知,富贵长公主不是好当的。
琅云递来狼毫笔。
柔若无骨的手拾过,又抽出一本折子掸开,全神贯注一行行细致读过。末了,朱笔落批。
蓦地,屋外传来一阵拾级而上的匆忙脚步声。
宁扶疏不禁顿笔挑眉,这才半炷香的时间,宋谪业便受不了了?
殿门被重重推开,却见是黄归年那圆润身躯喘着粗气,边跑边大喊:“殿下,清州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军报!”
笔尖朱砂墨滴在奏本,似茫茫雪色中绽开一朵灼灼鲜艳的红梅。
宁扶疏耳畔萦绕着两个字:
……清州。
地处北境边防以东,如今的统帅顾钧鸿。
是武康侯的嫡长子,顾钦辞的嫡亲兄长。
她接过黄归年呈上来的军报,迅速撕开印了火漆的封缄,一目十行浏览过皱巴信笺上龙飞凤舞的潦草字迹。
眉头愈皱愈深,宁扶疏头也不抬地道:“熙平侯走了多久了?琅云,将他追回来,就说本宫有要事相商。”
琅云面露为难,但见自家殿下这幅捉急模样,也知晓事态紧张,刻不容缓,语速飞快道:“驸马爷离开是半个多时辰前,这会儿想必已经回到侯府了。”
宁扶疏脸色越发难看,将军报折起塞进绯红宽袖中:“罢了。”
她道:“备车,本宫要进宫。”
黄归年不敢耽搁,一口气没停地又忙不迭往外跑,琅云和琳絮则紧着时间替她整顿发髻仪容。
顾钦辞在走了一炷香后,仍未遇到长公主府追来的下人,心底不由得有些不爽。但他旋即又琢磨,兴许是因为自己走太远了,就算有人追出来,小巷狭长,街市熙攘,没望见他的身影自然就放弃回去了。
遂驻足窄巷拐角踟蹰半晌后,掉头折返。
顾钦辞鼻腔溢出一声嫌弃冷哼,暗自嘀咕,他往回走一段路,这样总不至于碰不见了吧。
……孰料这一走,硬生生是没刹住脚走回了乌衣巷深处。
他行至长公主府门外石狮子旁,就见管家黄归年匆匆迈过门槛儿。
顾钦辞蓦然眸光微烁,站在原地不动了,等着黄归年跑到跟前来,同时抑不住内心呼之欲出的声音:
她来了!
她来了!
她来追自己了!
作者有话说:
继顾狗抢酒的手跑在脑子前头,现在刹不住走回疏疏府邸的脚也跑在了脑子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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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认错
黄归年跨过门槛儿……
但也仅仅只是跨过门槛儿而已, 没有再向前,而是挥手招呼来两名侍卫,对他们吩咐了几句话。
然后,兀自转身回府。
顾钦辞眸光顿时沉了几分。
这厮, 竟不是出来追他的?
音落, 一抹灿若烟霞的绮丽倏忽映入眼帘, 伴随着步摇流苏窸窣颤响。
宁扶疏仍是早晨那套宫装,只是发髻梳得更端庄了,发饰缀得更奢贵。顾钦辞低垂的眼睫复又掀起,傲气地微微仰了仰头, 右手揣进袖中准备取出锦盒。
既然长公主纡尊降贵亲自来找他,那他就宽宏大量, 不计前嫌好了。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灼烈,宁扶疏不由自主转头。视线望向石狮, 眉间明显掠过欣喜, 当即扭头小跑过来。
顾钦辞眼底倒映着她臂间披帛绸缎被风拂起,刻意静候着, 直至宁扶疏至跟前, 听她嗓音促出沙哑:“你没走就好,有一事想问侯爷……”
“如今清州边防有谁能堪重任, 挑起主帅大旗?”
顾钦辞猝然愣怔:“什么?”
宁扶疏以为自己说的太急导致他没听清,于是稍稍放缓语速重复了一遍。
顾钦辞不假思索:“自然是兄长。”
“你兄长出事儿了。”宁扶疏来不及详细描述事态因果,用最简洁明了的语言说道,“顾将军现今下落不明,否则本宫也不会问你这个问题。”
闻言, 顾钦辞总算从不明所以的迷茫中反应回神, 宁扶疏并非来追他的。
……但什么叫兄长出事了, 下落不明?
当今大楚的北境防线共有三处险要关隘:
正北邯州,接壤朔罗,两国常年纷争摩擦不断,由武康侯顾延镇守,四周屯兵共十五万。
西北泽州,原是顾钦辞的地盘儿,接壤乌雎国。对方同大楚一样,幅员辽阔,但自顾钦辞坐镇泽州,几番将对方打得屁滚尿流、满地找牙,之后鲜少有侵略进攻之举,如今屯兵十万是作震慑之用,以备不时之需。
除却这两地,剩下的,便是北境偏东的清州,归他的兄长顾钧鸿管。临海之地,时有大大小小规模不等的月蠡国海盗偷渡远洋,抢夺沿岸百姓家中的财物银两。
这些月蠡小贼兵力不强,我方随意派出两千兵马就能打得对面一万人马横尸遍野。无奈小毛贼如同跳蚤般隔三差五跳到你头上搔一搔痒,烦人得很。
顾钧鸿早年打朔罗时受过一次重伤,之后始终没能彻底痊愈,身子骨比寻常骁勇善战的武将稍稍弱了些,但胜在功于谋略,运筹帷幄之中,便能决胜千里之外。
区区月蠡盗贼根本不需要顾钧鸿亲自上阵迎敌,能出什么意外?又为何会下落不明?
可即便如此,顾钦辞仍旧不死心地问了句:“月蠡国出兵进犯了?”
宁扶疏摇头:“不曾。”
意料之中的结果,顾钦辞望着她,霎时想起半盏茶之前,宁扶疏和自己对视时一簇转瞬即逝的激动划过眉宇。
她在激动什么?
顾钧鸿出事,有何值得她激动的?
顾钦辞面色霎时阴沉得可怕,嗓间压出一声犹如蜷伏狮虎苏醒的轻吼,咬紧牙根呵笑:“殿下果真好手段。”
宁扶疏似乎听见骨节咔咔捏碎的声音自他袂袖中传来,来不及狐疑。顾钦辞一字一顿续道:“您有什么难安心都冲臣来,大不了臣不要那劳子和离书了。您又何必……”
他气得说不上话,深吸了两口凉湿空气才找回些许理智,字字诛心地质问:“何必将兄长拖进金陵城这摊污浊烂泥里来?!非要将顾家的命根子拽在手里才甘心吗?!”
这下愣住的人变成了宁扶疏。
她蹙眉,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这同两人和离又有甚么关系?
但见顾钦辞下垂的手臂微微颤抖着,玄色锦衣被他握拳攥出褶皱,那捏得青筋暴起的拳头似蕴藏着无穷力量,蓄势待发,一拳下去能将凶猛威严的公狮石像砸得粉粹。
能使他怒发冲冠的事,无非那一件。再结合顾钦辞冷冽吐出薄唇的话,宁扶疏猜到个大概。
她也有火气,窜上丹田。
骤然被人劈头盖脸一顿诋毁,换谁都做不到保持和颜悦色。但军机要务当前,她拎得清大局为重,需抓紧时间速速进宫,没空陪这人胡闹。
“本宫在你眼里就这么不齿?”宁扶疏直接扯出揣在广袖内的军报,重重甩到顾钦辞脸上,“你自己看!”
音落,转头登上侍卫备好的厌翟车。
连轿凳都没用,差点踩到裙摆摔跤。
车轱辘滚动扬起一阵尘土,和军报一齐糊了顾钦辞满脸。他控制在爆发边缘的滔滔火气无端荡散一半,抬手抓下信笺,粗略浏览而过。
胸腔剧烈的起伏慢慢平复。
信上所书——
多年来一直在邯州与父亲交锋的朔罗国突然派兵东进,在清州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奇袭摸掉了一座边境城池。
清州主力兵将都驻在临海抵御月蠡海盗,相反内陆则兵力稍薄,此番顾钧鸿当机立断,与数名大将领三万兵马支援正在被朔罗兵进犯的城池。
孰料,天有不测,路遇埋伏。将军战死,主帅顾钧鸿生死不明。
信笺右下角盖有清州军印,殷红灼眼。
顾钦辞抬头望向前方华丽车驾越驶越远,渺小只剩一点棕色,转瞬就要消失在视野。他想也没想,拔腿追去。
刚跑两步,却又觉得自己太慢了。马车是往宫门方向走的,从乌衣巷到皇宫总共没多远路程,等他赶上,仪驾只怕已经过了宫门。
恰巧公主府侍卫牵着一匹马走出偏门,顾钦辞眸光霎亮,丢了俩金锭子,愣是蛮横将马占为己用,夹紧马腹飞奔追驰。
喧嚣熙攘云烟过,皆不入目,不入耳。他不敢回想自己刚才对宁扶疏吼了些什么。
功高震主是小皇帝梗在心口的一根刺,兔死狗烹是顾钦辞亲身经历的一道坎。他实在没法控制住自己不顾虑,不多留份心眼揣摩,长公主口中的兄长出事儿,是不是朝廷对外编织听似冠冕堂皇的借口。
是不是宁扶疏口口声声答应放他回泽州,实则却在背地里恻恻留了一手,明谋暗算伎俩,将扣押金陵城的“顾家人质”由他变成兄长。
以一换一。
终究是对顾家兵权在握不放心。
可他现在揣测错了。
他又像一年前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给长公主定罪,懊恼仄眉。
平稳前行的厌翟车蓦地震颤了一下,骏马受惊长啸,驾车侍卫赶忙拉扯马缰绳。宁扶疏身体因惯性骤然前倾,手掌支撑着檀木小案才勉强没摔倒,再抬眸,眸底映入一片阴影。
“你又来做什么。”宁扶疏拂动衣袖,端坐回原处,微沉嘴角道出的声调淡淡,“劫持皇家车马是重罪。”
“殿下……”顾钦辞张了张嘴,喉头倏尔有些哽涩。半晌,他启唇:“臣,误会殿下了。”
低低嗓音被踏踏马蹄声盖住。
宁扶疏与他面对面,得幸听见了。但她眉目漠然,无动于衷,假装没听见。
方才坐进马车里,她就冷静下来了,微抿一口茶薄怒平息。顾钦辞误解她,也算情有可原,毕竟常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之间这桩姻亲,便是咬在顾钦辞心脏的蛇。
她不该生气的,因为没必要。她的目标很明确,降低顾钦辞怒气值,保住性命,就足够了。
既然这人怒气值没增,那她可以甩军报让他长长眼睛和脑子,但自己的身体,气坏划不来。
只是宁扶疏原本私以为,昨日栖霞山一行,他们共患难过,顾钦辞待她属实不错。除了嘴巴欠些,大体算得上一个郎君给足娘子的关怀照顾,反而不太像君臣。
以为他们的关系没过往那么生硬了,最基本的信任总该搭起来一些。
而今瞧来……罢了,没有期望才最舒心,省得酸胀情绪翻涌上胸腔。
顾钦辞许久没听到回音,不由眉头皱得更深。他确定宁扶疏听见自己说的话了,她是在他话音落下瞬间,阖上的眼眸。
只能理解成她待他眼不见为净。
刹那间,因无人开口,车厢内变得安静。厌翟车比寻常马车速度稍快,等过了宫门,宁扶疏觐见皇帝,顾钦辞就没理由再跟着,他必须抓紧时间说点什么。
宁扶疏兀自闭目养神,思索等会儿到了御前,需要讲哪些话,先在心底打打腹稿。
奈何顾钦辞的存在感太强,纵使一言不发也叫人无法忽视逡巡在头顶那束目光,如夜间觅食的野狼瞳色幽幽。
有好几次,宁扶疏集中了注意力又在无形间分散,生出想直接将人丢下马车的冲动,正欲开嗓吩咐外头侍卫。突然,似有一道轻如蚊喃的细微嗓音钻入耳朵。
她猛地睁开眼睛——
顾钦辞垂眸哀哀:“臣错了。”
“什么?”宁扶疏满腔烦心顿时化作诧异。
顾钦辞敛睫,却是怎么都不肯重复第二遍。
宁扶疏没听见想听的,又觉得没甚么意思,还是把人扔下去比较清净。她屈指,打算轻敲车壁唤人。
顾钦辞视线瞥过,狠一咬牙:“殿下昨日不也对臣说了句抱歉吗?咱们算扯平了的,殿下别恼了。”
宁扶疏:“???”
扯平?他当这事儿是连连看呢,你连一声“抱歉”,我再连一声“抱歉”,就能互相对消?
宁扶疏无语得忍不住想翻白眼,古今活了两世,还从没见到过这般没诚意的道歉。原本已然按捺平歇的脾气,都被他再度勾了起来。
“滚下去。”她冷声。
顾钦辞朝前走了半步,抗命不退反进。他忽而抓住宁扶疏抵在车壁的那只手,掰开她五指。
一时间,掌心似有细微电流猛然窜过,酥酥麻麻的痒意流淌进血液。
宁扶疏下意识缩手,却换来顾钦辞握她更紧。眼前人高大身躯为了将就低矮马车弯下脊梁骨,低下脑袋,用指腹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着字。
——对不起。
——原谅臣。
他写得很快,字迹龙飞凤舞,羞于启齿的话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仍有几分难为情,好在宁扶疏能够辨认。
她神情稍缓,顾钦辞再接再厉:
——没有下回了。
——殿下别动气。
——生气会变丑。
“噗嗤——”宁扶疏突然哑然失笑,随着他指尖擦过皮肤,那丁点怒意竟在不知不觉中神奇地烟消云散。
顾钦辞摸不准她的态度,还要继续写。
宁扶疏打断他:“别贫,东西拿来。”
顾钦辞鸦青色长睫扑朔出丝缕疑惑。
“军报。”宁扶疏提醒,“本宫一会儿要呈给陛下。”
顾钦辞眸光微动,明白过来这便是不生气不计较了的意思,当即掏出怀里信笺。
只见薄薄一张纸在方才被他不受控的恁大手劲儿揉捏得皱巴,好似耄耋老人额上遍布皱纹,还有少许几个字迹被他的手汗晕糊,那股愧疚情绪免不得腾升蔓延。
宁扶疏倒是全然不在意信纸新旧,从他手里将东西抽过,收入袖中。
衣袂内,被顾钦辞反复摩挲过的手指不自觉轻拢,似想握住依稀温度。宁扶疏身子往侧边坐了坐,在旁边给顾钦辞腾出位置,谈起正事。
清州战败,主帅顾钧鸿生死未卜。
“其实,有时候生死不明未尝不是好消息。”她转瞬变得沉着,“本宫明里暗里都会加派人手寻找顾大将军的下落,一旦有任何消息,必定第一时间送到侯爷府上。”
顾钦辞坐下后,望向旁边女子的瞳眸漆黑中隐隐烁出微光,如澄亮凝寒的秋水经落叶拂起波旋儿,坚硬如铁的封闭心墙被叩出小块柔软。
他低声:“多谢殿下。”
宁扶疏挑眉,刚刚的道歉和她昨日的扯平了,现在的道谢是不是也和她昨天那声谢……
“这回不是扯平。”顾钦辞莫名地,倏尔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忙不迭解释。是他真心谢过长公主肯在乎顾钧鸿的安危,他道:“殿下如果不信,臣写给你。”
说着,又要去抓宁扶疏的手腕。
宁扶疏当然相信他,可却鬼使神差地没有说,任由顾钦辞牵过她手。
覆满薄茧的粗粝手指在光洁如玉的柔软掌心划出温热,酥得人骨髓与背脊都发麻。
尚且没能聚精会神分辨顾钦辞写了什么字,就听见他问:“殿下现在可以信了?”
宁扶疏赶紧不动声色回神,收回手“嗯”了一声。
她生怕流露自己的失态,端出公事公办的模样询问清州主帅人选:“本宫知晓清州处处关隘险要,是顾大将军和我大楚千千万好男儿挥洒热血坚守住的土地,容不得再丢一分一厘。”
“现今形势有变,另择主帅是无奈之举,可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必须慎重选出一位能堪大任的。如此,远在金陵的本宫和陛下才好放心。”
“而北境的诸位将军,本宫虽有耳闻与接触,但终归不如侯爷朝夕相处来的了解,是以……”
话言至一半,马车在皇宫门前停下。
顾钦辞今日出门没带入宫令牌,除非有长公主亲口玉令,否则他是进不去巍峨宫门的。
而宁扶疏并无开口打算。
理由无他,宁扶疏不希望顾钦辞在明面儿上掺和进这件事中。这若经旁人的嘴巴添油加醋传到小皇帝耳朵里,难免叫她那位疑心深重的弟弟以为长公主极力举荐的人选,囊括着顾钦辞的私心,容易适得其反。
二人视线在狭窄马车内聚焦良久,末了,顾钦辞启唇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穆城副将,徐向帛。
音落,男人瞬间越出厌翟车后窗,徒留一阵玄色衣袍带起的清风。
“穆城副将,徐向帛……”宁扶疏唇齿轻动,重复念过这几个字。
她绞尽脑汁,似乎确实在某份北境传回金陵城的奏折里,看到过这个名字。但那封折子具体写了什么内容,宁扶疏却记不清了。
可见是不太重要的上报,而这个徐向帛应当也是位名不见经传的籍籍无名之辈。
且穆城属于清州下辖数十座城池中,驻兵分列排行末尾的几城之一。
还是个听命于人的副将。
临危受命,能扛起清州帅旗么?
宁扶疏抿抿唇,生出些许犹豫。
犹似神龙血盆大口的漆红宫门缓缓关上,顾钦辞站在街角,遥望载着宁扶疏的马车驶向金銮殿。他抬手按住左胸口,揪皱那处衣裳。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
在宁扶疏问他人选时,仿佛要撞出胸膛。
她过问他的意见。
说明他的意见对她很重要。
换而言之:他对她很重要。
作者有话说:
宁扶疏:就算缩句,难道不该是意见对她很重要?
九漏鱼·顾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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