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顾钦辞咀嚼咽下她塞来的肉。

    宁扶疏一字一顿重复:“本宫说, 有法子让你回到泽州,回到你至亲的父兄身边,过命的兄弟身边。”

    顾钦辞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眸底一潭死水随之晕开波纹。

    隐有烁动的眸光落入宁扶疏眼中, 心想幸好, 幸好顾钦辞没有真的栽进泥潭里爬不起来。

    “侯爷莫不是当局者迷了。”她道, “同样的话,旁人说兴许是无关痛痒地宽慰你,可换成本宫……”

    宁扶疏话音戛然而止,顾钦辞却听懂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宁扶疏没必要安慰他, 朝歌长公主是小皇帝的帮凶,是折断顾钦辞羽翼的两把利刃之一。

    犹如捅你一刀的人在动手之后说:没事儿, 这不还没死嘛。不仅安慰不到人,反而显得很讽刺。宁扶疏最是没资格说顾钦辞“没有无用”的, 可她偏偏大声喊出来了, 便意味着言为心声,实乃肺腑之语。

    这是表层的, 自然还有更深层的。

    正因宁扶疏是罪魁祸首, 是铸造金丝牢笼的猎鸟人,所以也只有她能打开沉重锁钥。

    “什么法子?”顾钦辞语调有些急切。

    宁扶疏道:“侯爷熟读兵书, 应当知道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啊——”

    骤然受惊被吓出一声锐利尖叫,她话说半途,树上突然掉下来个什么东西,挂在她手臂上。

    顾钦辞亦是愣怔,他眉宇间蕴出烦躁, 不满话说到最关键之处被打断。看着紧紧黏住宁扶疏的那团黑黢黢、脏兮兮, 且臭烘烘的东西, 像只畜生。

    可下一秒,那畜生竟是张口说话了:“救……救……我……”

    是人!

    顾钦辞猛地伸手,以擒拿的动作揪住那人后颈,像丢烫手山芋般甩开。

    那人被丢在地上,齿间溢出几声闷哼,瞬间又抬起头来,就这么匍匐在泥地里,磕磕绊绊往前爬:“长公主,救救我……”

    宁扶疏:“你认得本宫?”

    顾钦辞:“你是什么人?”

    两人同时开口,语调盈满诧异。顾钦辞更是站到宁扶疏身前,短刀横握,挡住这个来历不明之人牢牢定在宁扶疏身上的视线,眯起眼睛警惕打量。

    瞧着应当是个小男孩,年纪约莫十来岁的样子。他一身破烂不堪的粗麻布衣沾满淤泥,散发出阵阵恶臭,也不知多久没洗澡了。饶是顾钦辞这个在战场血泊里摸爬滚打惯了的人,一时也被熏得屏气皱眉。

    再看那张脸蛋以及手脚,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和衣服几乎一样脏,看不清男孩样貌,却明了可见他瘦得好似只剩下皮包骨头,浑身没有一点肉。

    但他的瘦,又和自小营养不良的骨瘦如柴有所差别。

    顾钦辞从前学过骨相,他能看得出来,眼前男孩这幅骨骼其实发育得很好,像是好吃好喝荤素搭配养大的,只是最近饿得狠,才掏空了体内营养。

    果不其然,男孩望不见被顾钦辞挡住的长公主,便艰难开口:“家父,是司徒禹。”

    “你是司徒禹的儿子?”宁扶疏和顾钦辞第二次异口同声。

    这个名字,他们两人都熟悉得紧,前任户部尚书司徒禹,因长公主彻查六部账目掘出其贪赃行贿,克扣军饷总计千万余两而收押大理寺诏狱,罪无可赦,定于秋后问斩。

    也就是十来日之后。

    可在宁扶疏印象里,她当时虽下令抄了数十名官员的府邸,却并没有累及他们的家人。冤有头债有主,懵懂稚子无辜,屈居后宅的妻妾和被买入府的下人亦无辜。

    没有贬为奴籍的自由身不会被肆意买卖,这小孩儿如何成了这样。

    男孩五指陷在泥地里,眼睛从脏乱发丝后露出来,写满痛色:“是,父亲酿下大错,罪不容诛,但求长公主殿下救救我和我的妹妹,我们愿给长公主殿下做牛做马。”

    宁扶疏拍了拍顾钦辞的肩膀,示意他稍稍往侧边站些,坦荡望向男孩:“你且说说看,要本宫如何救你?”

    男孩如遇菩萨,迫不及待道:“父亲下狱那日,母亲带着我和家里姨娘连夜逃出金陵,在京畿不起眼的客栈落脚。但当晚突然来了一群黑衣人,趁我们睡着把所有人迷晕。”

    “再醒来的时候,大家都被关在一间柴房里,手脚带着镣铐。”

    “起初我还以为是运气差碰上了劫财的恶霸,可自从我们被抓,半个多月以来每天都有人按时往柴房送饭菜,且那送饭的男人是个聋哑的,回回把饭桶放下就走,不论我们怎么问他话都没用。”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像是有谁将我们困住又要我们活着一样。这种吃喝拉撒全在柴房里的日子过了两个多月,直到有天晚上外面亮起火光,我没睡着,听见外头动静……”

    最初是个嗓音粗犷的中年男人:“里面有多少人?”

    守门的护院回答:“一个夫人,三个孩子,还有八房姨太太。”

    中年男人啐道:“把那八个女人拎出来,随便找家店卖了,应该能换个几十两银子,够弟兄们半年酒钱了。”

    护院有点犹豫:“要是被老爷知道……”

    “啧,你怂什么?”中年男人剔了剔牙,“老子既然能来找你,就说明老爷那边事情差不多稳当了。几个没利用价值的人,老子留着她们作甚,吃老子的白饭吗。”

    “再说了,老子也没动正房和那三个孩子,几房小妾而已,就算司徒禹非要在行刑那天看过家人才肯带着秘密入土,咱也只需要把剩下的四个人拎过去就行,谁会在意几个妾室。”

    趴在地上的男孩痉挛着接连打了几个哆嗦,续道:“八个姨娘不知道被他们拖去了哪里,柴房中只剩下母亲和我,还有两个妹妹。之后哑巴送饭的频率越来越低,从一天两次到一天一次,到后来两天一次,三天一次……”

    “母亲的身体很快就因为扛不动生了病,他们口头上答应请大夫,可过去了五天也没个消息,母亲她就……”

    男孩喉咙蓦地哽咽,眼泪不由自主往下掉,边用脏手擦边继续说:“没过几天,两个妹妹也染了病,这回我看明白了,他们已经不在乎我们的死活了。等过了秋分,父亲被斩首,就不会再有人送饭,任我们自生自灭。”

    “我是趁外面护院睡着了才逃出来的,求长公主,求求您……”他膝盖拖着地,曳出长长血迹,伸手想要抓宁扶疏又被顾钦辞拦住,男孩哭腔喘`息着颤音,“求您,救救我,和两个妹妹。”

    宁扶疏秀眉轻蹙,消化着他说的话,末了问道:“那你可知抓了你们的人,是谁?”

    男孩摇头:“我昨晚逃出来后才发现,关着我们的地方是座别院。但柴房的位置太偏了,平常除了送饭的哑巴没有人会经过,我只在那一晚听见他们喊老爷。”

    宁扶疏又问:“那你可还记得别院在哪儿?既要救你两位妹妹,本宫总得知道要去哪救?”

    这回男孩连连点头,生怕宁扶疏看不见似的,下巴险些戳进泥里:“记得记得,我可以给长公主殿下指路。”

    宁扶疏攥着顾钦辞的衣袖站起身,意思明显,想辛苦他带自己下山,而后回府召集人手。

    她信了男孩之言,并且愿意出手相帮。

    可顾钦辞却不这样想。

    八月初一没过,他对栖霞山上出现的所有人都心存警惕,这个小孩能准确知道长公主的行踪并摸到此地,就已经很不寻常了。更何况听话里行间的意思,什么做牛做马,没准就是借机潜伏在宁扶疏身边的借口。

    顾钦辞脚底似生了根,杵在原地无动于衷。

    在宁扶疏又拽了一下他的袖袍后,开口说道:“殿下,臣以为他刚才所言不过片面之词,真假尚且不明。”

    “便拿身份来讲,他说自己是司徒禹的儿子,但谁能证明?臣也可以对外头一个不认识臣的人说自己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杨子规,不是吗?再者,他说家中阿妹仍在恶人手中,求您搭救。可臣若想瓮中捉鳖,必然也会先用一招苦肉计请君入瓮。”

    顾钦辞想得周全:“殿下不如先查明他的身份,以及近三个月来的经历,再做打算。”

    男孩一听这话立马急了,爬起来跪着,眼睛通红:“殿下,殿下,两个妹妹年纪小,她们撑不过这两天的。”

    “我可以对天发誓,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求您信我,求您救救他们,求……”

    “让本宫想想。”宁扶疏打断了他的嚎哭。

    她承认顾钦辞说的在理,轻信陌生人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可唯独在这件事儿上,她愿意破例相信男孩一次。

    五月肃清超纲,处置掉一大批贪官污吏的案子,是宁扶疏亲自监督着办的,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各中细节。而其中,便有一处关键是顾钦辞不知晓的,也是朝中没有直接经手这桩案子的官员不知晓的。

    当初六部账簿的每一条每一目都梳理得明明白白,从账面上来看,至少有九千万两本该纳入国库的纹银流进了各个贪官的口袋,这个数目只会少不会多。可后来,大理寺连同御史台与刑部三司会审,追回七千万两银子。

    还有两千万两,无迹可寻。

    宁扶疏坚信明晃晃的物件不可能不翼而飞,只可能销声匿迹,还有一个或者几个位高权重的人物,躲在暗处。

    这桩案子至今没有彻底完结,御史台还在审讯牢里的官员威逼利诱他们招供更多秘密,但……

    无果。

    所有线索到户部尚书司徒禹为止,断得干干净净,再往上怎么也查不出其他东西。

    可如果按照眼前男孩所说的,反而能解释通了。司徒禹上头的人抓了他家中亲眷,拿捏着他妻妾子女的性命相要挟。司徒禹是必死之人,家人和血脉是他最深的软肋,难免对那上头之人言听计从,守口如瓶。

    宁扶疏沉吟思索稍久。

    小男孩担心她被顾钦辞说服,动摇救人的念头,毅然用脑袋砸地,重重磕了个响头。

    大半张脸扑在泥地里,呼吸艰难,扯动肺腑才发出的声音却洪亮嘶哑:“殿下是明察秋毫的人,父亲下狱罪有应得,可其他敛财受`贿的漏网之鱼也应该一视同仁啊!”

    宁扶疏一怔,看着他的后脑勺。

    无论他是不是司徒禹的儿子,无论他嘴里是不是真话,宁扶疏今日听见的,都是大理寺追查三个月依旧毫无进展的案件唯一可能的线索。

    把握住了,兴许能够顺藤摸瓜揪出司徒禹上头的人;没把握住,十几日后秋分问斩,表面看似尘埃落定,那漏网之鱼却是真的就漏走了。

    宁扶疏的态度很明朗,她问:“你将那处别院的落址说出来,本宫这就派人前去。”

    男孩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喜过望地从泥地里抬起头:“院子就在栖霞……”

    他骤然瞳孔放大,话说一半张开的嘴呕出一大口血,深紫色的一滩,溅染花草。

    顾钦辞见状的第一反应:宁扶疏见不得血。

    他立即抬手挡住宁扶疏视线,自己却瞧见面前的男孩身子突然痉挛抽搐了起来,整个人扑通倒在地上,鼻孔、眼珠、耳朵,七窍同时流出毒血。

    没两秒钟,暴毙断气。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就连顾钦辞也反应了几秒钟,才开口对宁扶疏道:“他死了。”

    “应该早被人喂了毒,到时辰立马毒发。”

    宁扶疏心头咯噔一下,怎生偏偏这样巧,毒发在最关键的时刻。

    他刚才最后要说什么来着?

    院子就在栖霞山脚下?在栖霞山周围?

    宁扶疏攀上顾钦辞的手,一点点往下拉,想看一眼男孩惨烈的死状。

    “啊——”猝不及防再度受到了惊吓,她连忙把顾钦辞的手挡回眼前,握住那宽大又温热手掌的力气加大。

    只匆匆一瞥,宁扶疏看到了虫子,数十只长得像蝎子的黑色毒虫,破开男孩的肚皮和胸腔,啃噬他的血与肉,爬了出来。

    顾钦辞算得上在深山野林里见惯大风大浪,却也从没遇到过这种“盛”况。

    那些不知名的毒虫源源不断向外钻,从十只到百只,甚至更多。

    尚且来不及惊诧为何一个孩童的体内会住着这么多异物。

    一只毒虫动了动头顶触角,突然转动脑袋朝向了宁扶疏。

    顾钦辞意识到不对劲,旋即单手横过宁扶疏的腿弯,将人兜膝抱起,而后利落地翻身上马,一甩马缰绳奔走。

    宁扶疏下意识转头看他:“你怎么……”

    “别回头。”顾钦辞空出来的手压住她发髻,提醒她,“那些东西跟在我们后头。”

    宁扶疏瞬间身子僵硬。

    顾钦辞跑出很长一段路程才停下来,琢磨着那些东西腿短,再灵活也跑不过他日行千里的银鬃马。

    刚要松气,耳边忽然响起异动:“呲呲——”

    顾钦辞错愕瞪大眼睛,那些他以为甩脱了的东西,突然从土里钻了出来,密密麻麻铺在地表,甚是恶心瘆人。

    “驾——”他只能继续往前跑。

    “它们还在后面吗?”宁扶疏后背紧贴他胸膛,听见顾钦辞心跳加快,不安似乎会传染。

    顾钦辞“嗯”了一声:“方才殿下被那小孩抱过,身上沾了他的味道。臣猜测这种毒虫可能认味儿。”

    “顾钦辞。”宁扶疏嗓音发颤,脸色苍白。

    她道:“前面是悬崖。”

    顾钦辞蓦地勒马,银鬃马吼出嘶鸣。

    完了,他头一次来栖霞山,不了解全貌地形,霉运缠身走岔路了。

    身后“呲呲”声越来越刺耳,单单听着就足够让人毛骨悚然,怀里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怕?”顾钦辞呼吸洒在她颈后。

    宁扶疏如实道:“有点,但更怕死得丑。”

    顾钦辞倏尔喑哑低笑了声:“那便跳崖。”

    “啊?”宁扶疏一时反应不能,无措狐疑。

    顾钦辞却伸手环住她腰身,摸上了她腰间衿带想要解开。

    “你干什么?”宁扶疏受到的惊讶不必身后那些毒虫带给她的小。

    顾钦辞只问:“怎么解开?”

    悬崖凉风拂面,宁扶疏脑中顿时灌满希拉浆糊,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张口说了糊涂话:“你想先奸后杀?!”

    “但凡殿下的脑子里有点正经事……”顾钦辞难得没森冷嘲讽她,反而无奈漏出轻笑。

    手里繁琐复杂的佩饰解不开,索性使蛮力。

    女儿家的衿带就这样硬生生被他扯断,外披也被他脱下来,朝后一甩。

    毒虫瞬间寻着味儿转移目标,齐齐扑到宁扶疏被男孩儿直接揪过的外披上。

    顾钦辞道:“臣还等着殿下送臣回泽州,在此之前,臣必豁出命保护您。”

    栖霞山本就不是耸立入云的巍峨高山,这处悬崖的高度也并不骇人,勉强可望到底。

    顾钦辞权衡了一下脱身的可能性,说道:

    “殿下,抱住臣。”

    “双手勾住我的脖子,双腿缠住我的腰。”

    “抱紧了。”

    作者有话说:

    疏疏小脸通黄……

    感谢在2022-06-04 00:00:00~2022-06-04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付元宝宝宝 5瓶;茂茂不睡觉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