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偏执驸马每天都在黑化 > 23、心死(三合一)
    “顾钦辞, 你犯什么神经?!”

    “发疯也该适可而止,快放本宫下来!”

    眼见山顶凉亭逐渐凝聚成一点黑色模糊,再逐渐消失不见。宁扶疏讨厌这种被人摆布,失去自主权的感觉。她开始挣扎, 尝试推开顾钦辞的手臂往马下摔。

    “殿下别动。”宁扶疏没扭两下, 纤如蒲柳的细腰蓦地被顾钦辞搂住, 桎梏在他宽大有力的掌心中。

    “本宫为何动,侯爷心里没点数吗?”纵然身处受制于人的情景,宁扶疏仍旧嘴不饶人,冷声道, “你若老老实实遵旨放本宫下去,今日之事尚可既往不咎。但如果侯爷冥顽不灵, 那就别管本宫不客气。”

    “吓唬臣?”顾钦辞挑眉轻笑,“殿下不如说说看, 究竟是如何个不客气法?”

    宁扶疏被他问得一噎, 周身凌人气势不由凝滞。

    能如何个不客气法?对顾钦辞,打是不能打的, 贬谪降职他早经历过了。倾注满腔心血与热血的泽州统帅之职被剥夺, 剩余的驸马都尉职和熙平侯爵位,顾钦辞压根不在乎, 还能怎么罚。

    时而想想,她真是拿顾钦辞一点办法都没有。

    “殿下怎么不说话了?”顾钦辞还能气定神闲地催她,“您总得先讲出来,臣才好权衡要不要抗旨。”

    宁扶疏思来想去,总算琢磨出一项能罚的:“本宫收了你的府宅!”

    “那殿下便收去吧。”顾钦辞悠扬吹了声口哨, 夹紧马腹跑得更快, “臣风餐露宿惯了, 哪里都能凑合着住,无所谓流落街头。相反,臣倘若被认出来了,丢的是殿下和皇家的颜面。”

    宁扶疏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这般有恃无恐。

    脸皮厚得连弓`弩钢箭都射不穿。

    她委实气极,却也清楚硬的凶言恶语对顾钦辞行不通,软的撒娇示弱宁扶疏又不可能拉下脸施展,于是开始病急乱投医:“你纵使不肯放了本宫,好歹跑慢些吧,这破马颠得本宫身子不舒服。”

    ……娇气。

    顾钦辞在心底暗骂,但跑马速度已然在无声无息间放缓,同时看似随意的问道:“殿下哪里不舒服?”

    宁扶疏寻思这可不得编个顶顶严重的,突然:“咕——咕咕咕——”

    空城计陡然响起,在周际无人的野外尤显突兀。顾钦辞感受到掌心下似有细微气流鼓动,他按着的,自然是长公主腰腹。

    “殿下饿了?”

    “你这不是废话么。”宁扶疏羞愤拨开他的手,捂住自己扁平的肚皮,没好气道,“也不瞧瞧现在几点了,本宫原本是来赴宴的,现在开宴的时辰过了,席面饭菜却没吃上一口。又不是吸纳天地灵气的神仙,能不饿吗。”

    “你若肯送本宫去皇姑姑那儿,给你留口吃的也不成问题。”

    顾钦辞被她说的有些由于动摇,但念头只在脑海中停留半秒,转瞬即逝。

    他既然已经把宁扶疏带出来了,就不可能再送她回沁阳大长公主的宴席。

    那日藏在锦衣中的秘密纸条,顾钦辞至今清晰记得内容:八月初一流水宴,长公主有性命之忧。

    依照他的字面理解,想杀宁扶疏的人就藏在宴席宾客内,亦或者筵席上的玉盘珍馐藏了毒。人多眼杂的地方,可能发生的变故太多,纵然顾钦辞厚脸皮跟着去了,也难保万无一失,倒不如防患于未然。

    何况,那甚么劳子的流水宴,顾钦辞上午在山顶徘徊时瞧见了,沁阳大长公主少说带了二十来名年轻俊美的小郎君前来,各个细皮嫩肉,容貌标致。要是让宁扶疏赴宴,指不定闹出什么淫`乱不堪的事。

    顾钦辞冷蔑轻嗤,说道:“几口饭而已,臣虽不才,但还不至于让殿下饿肚子。”

    话音落入爽朗秋风,胯`下骏马陡然掉转方向,跑出了瑰丽如霞的枫叶林。

    栖霞后山是一片野林,宁扶疏只觉自己似从落英缤纷的世外桃源进入了渺无人烟的荒郊野外。四周杂草丛生,嗒嗒马蹄声响起的刹那,惊飞无数鸟雀。

    她不认为顾钦辞是会说大话的人,但此时四下张望,又实在忍不住生疑。

    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吃饱喝足的法子?

    宁扶疏绷着脸:“一炷香之内,你若拿不出好吃好喝的,本宫必定治你个欺君之罪。”

    一如既往的,顾钦辞丝毫没被她威胁到,眉梢飞扬间尽是胸有成竹:“一炷香,足够了。”

    他含笑嗓音极具磁性,宁扶疏注意力却敏锐被利器划破空气的“嗤——”声吸引,目光下意识追溯声音轨迹。蓦地,侧前方一只撒开双蹄狂奔的山鸡骤然倒地。

    而小野鸡的背上,插着一根箭矢。

    宁扶疏不由瞪大双眼看向顾钦辞。

    这才发现,他广袖下藏着一把连弩,箭支早早装进暗箱中,只需轻轻扳扣机关,威力十足的钢箭立马飞射出。

    电光火石之间,顾钦辞又射下两只野鸽子。

    他驾轻就熟地甩出马缰绳,往地上一卷,山鸡与野鸽瞬间被他捏在手中。

    “你该不会想让本宫吃这个?”宁扶疏嘴角抽搐。她知道跋涉行军的将士常常会抓野味烤了吃,麋肉加餐,所以能够理解顾钦辞做出这样的举动。

    可理解,并不代表她愿意吃。

    野外缺油少盐,用火烧烤的白肉味道又柴又寡淡不说,还容易沾染炭火焦味。

    宁扶疏神情抗拒,然而顾钦辞已经带着她翻身下马,双脚踩在地面。

    银鬃马被拴在树旁。

    华服锦绣的青年左手提着一只鸡,右手揪有两只鸟,豪迈说道:“放心,毒不死殿下,保准让您活着回府。”

    宁扶疏:“……”

    她默默站去一边,拔了几根草茎漫不经心地喂马。事已至此,又被顾钦辞七拐八拐带到这个偏僻的破地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回去找沁阳大长公主是别想了,勉强有两口吃的总比饿得头昏眼花要强。

    诚如顾钦辞说的,毒不死她。

    那便将就吧。

    宁扶疏随遇而安地宽慰好自己,却见顾钦辞抽出别扣腰间的短匕,柄刻竹骨,刃镶灿金,折射日光粼粼,直晃人眼。饶是宁扶疏一个不懂兵器的外行,也惊艳于它外观的美。

    可顾钦辞横握这把锋利至极的匕首,竟在下一秒干脆利落地割断了野鸡喉管。

    殷红的血稀稀拉拉向下流,青草绿叶立马沾染斑驳污渍,红得刺眼。

    鸡血腥臭味逐渐在空气中扩散弥漫,防不胜防地钻入鼻腔。

    “呕——”宁扶疏忍不住犯恶心。

    顾钦辞抬眸瞥来:“殿下闻不得血味?”

    ……她这个反应还不明显吗?宁扶疏心底吐槽,却并不想开口说话,因为张嘴只会让她吸入更多令人作呕的气体。她从袖中拿出丝帕掸开,捂住唇鼻,阻挡气味渗透飘入,也以此来回答顾钦辞的明知故问。

    男人半边长眉微挑,按理说,这种情况他就该站远些,远离宁扶疏的视线处理生禽。

    可说来奇怪,自己分明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厌恶宁扶疏,也不再有时时刻刻盼着她死的恨意,却仍旧乐于欣赏她的痛苦、她的不适,乐于看她所有的一反常态。

    是以,顾钦辞非但没有走远,反而将两只野鸽的喉咙也一齐割断。

    像极学堂内坏心眼捉弄同窗的少年郎,七分意气风发中透着三分顽劣幼稚。

    他提溜着禽类翅膀,将三只家伙最后一滴血也放尽流光:“既闻不得,就该多闻一闻。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殿下很快就习惯了。”

    “顾钦辞,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宁扶疏被他气得人设都不要了,开口就骂,“本宫要习惯这些臭味做什么!呕——”

    她说着属实忍耐不住胃酸翻涌,既然顾钦辞不避,那便自力更生,自己跑远到闻不见腥味的地儿去。

    但兴许因为野外生禽的血味太过刺鼻,也可能亲眼瞧见腥红鲜血潺潺流动对神经的冲击太强烈,宁扶疏已经跑了数十米,依然觉得鼻腔吸入的空气不干净,遂继续向前。

    顾钦辞短短一晃眼的功夫,人已经没影了。

    他四下张望,满目尽是翠色点缀枯黄的草木,唯独不见明媚张扬的绯色衣裙。

    顾钦辞心跳蓦地停滞一瞬,腾升起丝丝缕缕的慌张。

    ……宁扶疏呢?

    栖霞山上没有食人凶兽,却有奸人刺客。虽说刺客多半藏身宴席间,而不会出现在此地,可事有万一,也最怕万一。除了他身边,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安全,更何况长公主府的影卫似乎并未跟上,宁扶疏独自一人……

    顾钦辞不敢深想,当即甩了手里的山鸡和野鸽丢开,脚底迈开最大的步速,同时顺道扯过银鬃马背上挂着的水囊,边跑边冲洗沾了禽血的手。

    一根根手指掰开,连指甲缝里都照顾到,洗得干干净净。

    远处,宁扶疏珠钗华服累赘,浮光锦织的宫裙不慎被荆棘倒刺勾住,她不得不蹲下身子处理。

    野外肆意滋长的灌木倒刺极多,且细长尖利。倘若不小心戳到指腹,细密的疼立即钻入肌底。宁扶疏大意被倒刺扎到好几次,虽万幸没出血,却回回都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朝歌长公主皮肤细腻娇嫩,平素恐怕连粗糙之物都没碰过。她折腾半天,小腿都蹲麻了,总算将裙摆和荆棘完全分开,立刻便要站起来——

    却没发现自己另一侧衣裙也被荆棘扎住了。

    将她拖得蓦然踉跄,后退两步,险些跌倒。

    宁扶疏思绪陡转,心想四周满地荆棘,若这样摔了,只怕大腿小腿连带手臂腕肘,每一寸皮肤都被会扎穿,血肉模糊。她咬紧牙根,绝境临头,愣是用侧扭的脚踝撑住浑身重量,堪堪稳住身形。

    只是这样一来,脚踝难免崴伤。

    密密麻麻的痛意顷刻间爬进骨头,纠缠住她的血管,在血肉骨缝内搅弄风云。宁扶疏受伤的那只脚不敢使力,只虚浮点在地面,可仍旧止不住冷汗涔涔渗出额发,牙根颤颤咬得死紧,还有秀眉不自觉拧成蝴蝶结。

    单只脚扭伤严重,她是不可能再蹲下去了。

    又碍于自尊心,也不想巴巴站在这里等着顾钦辞前来找寻。于是她从旁边捡了根树枝,尝试想将盘根错节的荆棘拨弄开。

    这诚然繁琐至极,钻心刺骨的疼痛更是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她,愈渐扩散、放大、蔓延,超过宁扶疏的坚强和毅力。虚汗滴在睫毛上,斑驳了眼前视线。

    她从尽量心平气和到心烦意乱,从耐心分开枝条到胡乱拍打灌木。

    今儿这身衣裳是蜀地月前刚供上来的珍贵锦缎,她与李皇后二人各得一匹便无剩余,宫内尚服局竭尽全力省料子,也只做出两件锦裙,而今日赴宴所穿,自是宁扶疏从中挑选最称心的。

    可如今,就算解决掉丛生荆棘,宫裙破破烂烂戳满孔洞已成定局,势必不能再穿。

    她变得这样惨,全都怪顾钦辞。

    宁扶疏想着,倏尔生出几分委屈。她穿越来大楚朝已有半年,期间,顾钦辞的怒气值陆陆续续降低,这本该是极其值得庆祝与庆幸的事,可方才顾钦辞斩断几只生禽喉管的刹那,宁扶疏忽然有种错觉。

    似乎一切都没有变,顾钦辞仍旧深深憎恨着她,所以见不得她好过。

    他仍旧想要她性命,杀鸡儆的是猴,那把短匕随时有可能掉转方向,反过来捅向她的喉咙。

    自己努力做了那样多,皆是徒劳。

    顾钦辞时而流露出若有似无的关怀,敌不过坚定深刻进骨髓里的杀意。

    二十五点怒气值,终究离零很遥远很漫长,顾钦辞就是一块捂不暖的石头,捂不融化的冰。

    上山时兴致盎然,喟叹秋枫如火景致怡人;如今觉心绪酸涩,又道秋风萧瑟凉浸肺腑。

    顾钦辞匆忙赶过来时,远远望见宁扶疏安然没出意外,悬在心口的石头顿时落下。他快步走上前,锦靴踩得落叶沙沙作响。

    宁扶疏听见了声音,但没回头。

    “殿下……”顾钦辞在她身后唤道。

    宁扶疏依旧没理他,兀自拿着树枝左边打两下右边砸三下,混当没他这个人。

    顾钦辞就算脑筋再耿直再不会拐弯,这晌也该反应过来自己的举止,惹宁扶疏动气了。

    他两步挪到宁扶疏正面,咳嗽清了清嗓子,鼓起极大的勇气开口:“殿下,跟臣回去吧。”

    “这周遭连声鸟叫都没有,不安全。”

    “安全?”宁扶疏简直被这个词逗笑了,“把本宫带到荒无人烟的密林里,又逼本宫忍受恶臭作呕的血腥气。侯爷觉得自己有资格跟本宫谈安全吗?”

    森冷冰凉的语调迎面砸来,顾钦辞耳膜一颤,心跳也没由来地揪紧。他淡漠成性的神情在短暂一瞬间晃过复杂难言,低垂的眼尾余光瞥见地上遍布荆棘,睫羽微颤。

    话音脱口而出:“臣可以负荆请罪。”

    语讫,掀袍欲跪。

    宁扶疏错愕瞪眼,她厉声呵:“顾钦辞!”

    男人下跪的动作顿住,保持着半蹲姿势,抬眸深深望向她。这是宁扶疏第一次见顾钦辞向谁低头,就连生辰宴那日宁常雁入殿时,顾钦辞面见君王行的礼也极其敷衍。纵强权压迫,他傲骨不弯不折,不愿拜谁就是不拜。

    此时,宁扶疏以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姿态站着,目光向下轻瞥,居高倨傲,无端有些得意,也学着顾钦辞的牙尖嘴利讥诮他:“脑子有病就去看太医,别到本宫面前来发疯。”

    “负荆请罪,说的好听,到头来弄一身血,是还想继续恶心本宫吗?”

    她臭骂得不留情面,把张扬跋扈体现得淋漓尽致,末了,静候半晌,没听见系统输出怒气值上涨的提示音。宁扶疏不禁惊诧,眉心上挑。

    她又听见面前人道:“不会了。”

    “臣已经把那些东西处理干净了。”不会让殿下再看见血,也不会叫殿下闻见腥臭味,更不会解肢拆骨。顾钦辞说着朝她伸出手掌,迎着阳光张开五指,作势要叫宁扶疏看清楚:“臣把自己也洗干净了。”

    “殿下随臣回去吧,半炷香时间快到了,臣不想担欺君之罪。”

    宁扶疏蓦地噗嗤漏出一声轻笑,这人还惦记着她随口一说的话呢。倒叫人免不得怀疑今天太阳莫非是打西边儿出来的,晒得全金陵最放荡不羁的人也懂规矩了。

    “殿下笑什么?”顾钦辞当即问。

    宁扶疏霎时压住上翘的嘴角,板着冷淡脸色:“既然不想担欺君之罪,便转过去。”

    顾钦辞依言照做。

    宁扶疏又道:“腰弯得低一点,头也低一点,把本宫的裙摆和那些荆棘倒刺分开。”

    闻言,顾钦辞这才注意到脚下,后知后觉她被困住了,忽然长长舒出一口气。

    这般光景,如果当真运气倒霉遇刺,那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剩乖乖等死的份儿。

    他越发侥幸自己来得及时,因此纵然此刻被宁扶疏支配使唤,顾钦辞忍一忍便也遵命了,精悍短刀出鞘,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斩断所有尖刺。

    宁扶疏眉目流眄,自上而下盯着这个人低头请罪的姿态,最终在眼底化成简单的两个字:多虑。

    她的担忧顾忌多虑,她的担惊受怕也多虑。

    顾钦辞这块石头捂不暖又有什么关系,再冰凉也是块石头,不是毒药、不是尖刀,不再像半年前那样欲杀她而后快,怒气值不涨便酿不成性命之危,宁扶疏不憷他。

    在顾钦辞看不见的角度,女子明亮杏眸眨出点点狡黠,趁机单只脚用劲向前跳,扑到了男人健阔宽广的背上。

    “走吧。”

    后背倏尔一沉,顾钦辞前几日就背过宁扶疏,此时一如既往地没觉出身后人有多少分量,他手臂勾住宁扶疏腿肘,不费吹灰之力轻松站了起来,将人往上掂了掂。

    心道自己应该多打几只山鸡的,这也太瘦了,浑身都是骨头,不健康。

    宁扶疏优哉游哉靠在他背脊荡着腿,积郁心头的阴霾在顾钦辞弯腰的瞬间烟消云散,萦绕胃腹的饥饿感也神奇得减弱良多。她甚至想吹两声口哨,只可惜技不从心。

    顾钦辞感受着她突如其来的好心情,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唇角正悄悄向上扬,那张平素里令人望而生微的冰块脸变得缓和。

    但他很快就发现,宁扶疏晃动个不停的,始终都是左脚。而右脚则不协调地悬在半空,甚至有些僵硬。

    顾钦辞猛然回忆起方才拔除荆棘时,宁扶疏的右脚同样反常地轻轻点在地面,没有踩实。

    “殿下的脚受伤了?”虽是疑问句,却用的肯定语气。

    不及宁扶疏回答,他后一句话旋即接上:“殿下再坚持一会儿,臣走快些,咱们马上就回去了。”

    他说的快,是当真很快。

    脚底生风,踏草木无痕。

    宁扶疏朱唇微微张启,嗓子顿时灌满秋风,刺得喉咙生涩干疼,连忙又把嘴巴闭合上了。

    而与此同时,顾钦辞已在眨眼间回到最初猎杀山鸡野鸽的地方,他单手搀扶着宁扶疏,空出来的手则脱下玄色锦袍铺在地面,打横将人抱起又放下。

    似记得她是龙血凤髓之身,寝殿内桌椅皆为紫檀木,床榻皆用青白玉,衣裳绣鞋只穿苏州织造署所出最上乘的锦绫绸缎,必定受不得丁点灰尘泥土。

    顾钦辞这回不用宁扶疏吩咐便自觉蹲下身子,将她衫裙边角全部塞进锦袍铺就的范围内,不沾一片花草落叶,心细如发。

    弄完之后,他道:“殿下,将眼睛闭上。”

    宁扶疏狐疑:“你又想做什……”

    话音蓦地哽在喉咙,她眼眸覆上一片温热,是顾钦辞的掌心,遮挡住天光。

    “臣这次肯定不捉弄您。”

    视线受阻,男人刻意放缓的嗓音微哑,一字字钻入耳中,酥了半边耳朵。

    宁扶疏纤长眼睫不可抑制地轻轻眨动,扫过顾钦辞掌心如翠鸟最柔软的翎羽轻拂,微痒触感钻进肌底,继又延着血液流淌过心尖,每一寸肌理都遍布细密的酥麻。

    倏尔,胸腔下心脏的跳动咚咚加快,好似有种难以言说的情绪翻涌着,伴生出某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

    掌心有点烫,耳朵也莫名其妙有些热……

    顾钦辞像是闪躲什么会杀死人的明枪暗箭般唰地缩手,指尖颤了一下,瞥见宁扶疏眼皮子确实合着,自杂乱无章的心跳搏动才稍稍平缓。

    他咽了咽口水,起身退后:“臣就在您旁边,殿下不用担心什么,闭着眼就好。”

    对顾钦辞反应一无所知的宁扶疏淡淡“嗯”了声,心里想的却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桀骜不羁的人突然变得温驯顺从就已经够奇怪了,现在还非让她闭眼,怎么看都不像好事。

    宁扶疏没立场听他的话,悄悄咪`咪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透过模糊人影——

    顾钦辞把地上的山鸡揪了起来,那是在……

    徒手拔鸡毛?

    宁扶疏:“……”

    好像和她想的不太一样啊。

    顾钦辞确实在拔鸡毛,他觉得宁扶疏见不得放活血,归根结底的原因在于见不得惨烈杀生和残忍手段,那么大概率也难以接受生拔禽类外羽。所以他哄她闭眼别看,又背对着她处理东西。

    好在这事儿对顾钦辞而言早就熟能生巧了,三两下把山鸡从里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而后捡了根粗细合适且足够长的树枝削去杈节和叶片,将整只鸡捅穿,架在三脚架上。

    秋日枯枝繁多,正好物尽其用当作柴火助燃。动物体内的油脂滴落,火苗燃烧更旺,噼里啪啦炸出火花。

    顾钦辞又开始洗手。

    水囊能盛放的水量有限,经过一次冲手和细致清洗鸡肉,所剩早已只能用滴计量,他便将自己的衣袖撕出方巾形状,浸润清水后用以擦拭。

    先是手背,然后是手指,最后到掌心……

    他似乎出现了幻觉,被宁扶疏睫毛扫过的皮肤至今依稀残存着触感,痒中携着热,不安分地跑进身体里作祟。顾钦辞不信邪地用修剪圆润整齐的指甲使力挠了几下,心理作用,指定是心理作用。

    宁扶疏见他朝自己走过来,连忙闭眼装乖。

    男人声线旋即在耳边响起:“殿下可以睁眼了。”

    宁扶疏眼眸掀开很慢,抬手挪了挪眼睛,演出一副阖眼太久倦意困乏,同时还无法立马适应光亮的逼真模样,天真问道:“你方才去干什么了?”

    “臣把鸡烤上了。”顾钦辞避重就轻,“等臣给殿下揉好腿,那边也差不多烤熟,绝对不会超过半炷香。”

    第二次听到他主动提及半炷香,宁扶疏下意识点头,默默承认顾钦辞如果真的上心做一件事,必定很妥帖。在琐事上不拘小节,遇要事则心思缜密,诚然只有这种性情才能担好一州兵马统帅,逢战必胜。

    她一时间想得有点远,突然脚腕被微凉握住,才止住飘遥思绪回神。

    宁扶疏低头看见自己的鞋袜不知何时被顾钦辞脱了去,白净娇俏的脚被他握在手中。

    她下意识缩脚:“诶等等!你做什么?”

    顾钦辞圈住她窄瘦的脚背,还余出半截手指,化去她的挣动就像按住一根随风摇摆的狗尾巴草那么简单。

    “殿下的脚肿了,若不及时消肿,晚些会更疼。”顾钦辞将宁扶疏的裙衫向上卷起,就瞧见宛如藕节粗细的腕骨萦绕着绯红,他掀眸问,“殿下能忍吗?”

    ……那自然是不能的。

    朝歌长公主体娇,宁扶疏怕疼,哪个都不能。

    宁扶疏登时不动了,把脚搭在顾钦辞掌心,默许他的所作所为。

    行军打仗的人多少都些推拿之术,跌打损伤对他们而言如同家常便饭,不可能回回劳烦军医。一来营中负伤挂彩的人太多,自是重伤优于轻伤先治,大夫没精力顾及小病小痛;二来同为营里的兄弟互相之间都好面子,觉得大男人被揍两下就要找大夫料理治病,显得很矫情,娘们唧唧的。

    一来二去,顾钦辞这套按摩手法也算是炉火纯青。

    触在宁扶疏脚腕的手起先微凉沾有水气,而刚揉几圈,就逐渐变得温热滚烫。暖流打着旋儿渗进扭伤的经络与骨头里,竟果真奇异地缓解开胀痛。

    宁扶疏歪着头,望着男人眉目认真,每一下按揉都会先避开包在骨节和指腹的薄茧,然后才抵向她娇嫩皮肤,好似对待滴露玲珑的温润美玉般小心仔细,也似护养同生共死的宝刀长剑般珍之爱之。

    这样看,真挺像个以妻为纲的好驸马。

    并且脸蛋还生得美绝人寰。

    宁扶疏平生最最喜欢的就是俏郎君,最最爱干的事儿则是调戏悄郎君,脚踝已经不怎么疼了,好了伤疤忍不住言语轻浮。

    她好整以暇地问:“侯爷,你知不知道摸女子的脚意味着什么?”

    顾钦辞头也不抬,一本正经:“意味着这个女子的脚受伤了。”

    宁扶疏:“……”

    她怎么忽略了,顾钦辞生在北地、长在北地,脑海中根深蒂固的自然也是北地风俗。那边的姑娘不知什么是裹脚,日日驱驰烈马登上高丘,赤脚踩踏温软黄沙,眺目远望阿爹归家。

    宁扶疏坏心眼地提醒他:“在中原呢,倘若郎君看了某位小娘子的叫,便意味着夺了她半身贞洁。”她挑眉低低一笑,眉眼掀出风情旖旎,“是要对她负责的。”

    顾钦辞:“哦。”

    宁扶疏等半天也没等到他再说其他话,不禁困惑:“你怎么没个反应?”

    “臣应该有什么反应?”顾钦辞淡淡反问。

    宁扶疏强调:“负责的意思是,得明媒正娶,用八抬大轿将人抬进门才行。”

    顾钦辞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对姑娘家负责的内涵,不明白的反而是宁扶疏为什么非要一字一词地解释:“殿下难道不是坐得十六抬万工轿进的府?您忘了?”

    宁扶疏:“……”

    说来惭愧,确实忘了。

    忘了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殿下,疏离而丝毫不显亲昵的两个人其实是夫妻。

    顾钦辞将她的绸袜套回去,再穿好绣鞋,续道:“殿下试试看能站起来吗?”

    “咱们的鸡差不多烤熟了。”

    宁扶疏脑子里飘过一个词:对牛弹琴。

    顾钦辞这个直男,你跟他谈良辰美景风花雪月,他看到的真就只有风和花和雪和月。不开口时单瞧那张脸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但凡张嘴说话就成了不解情调的一根筋,最终受伤害心梗的只有自己。

    宁扶疏懒得再同个榆木疙瘩开玩笑,借顾钦辞的手臂做支撑站起身,右脚踩地上踏了两下。

    除却隐隐的酸胀难彻底消除,基本行走已经不成问题。

    宁扶疏在火堆旁盘腿而坐,山鸡的表皮被烤至金黄,沾了些许炭木灰,并不脏的,顾钦辞握着固定山鸡的树枝转了两圈,干灰立即抖落干净。

    他继而伸手向宁扶疏讨要丝帕,用擦干净的匕首从烤架上切了一片片鸡肉递过去。

    “尝尝看?”

    宁扶疏抿唇瞧着帕子上的肉片,觉得自己有点下不去口。

    这熟肯定是熟了,她没看见血色。但也正因如此,反而叫宁扶疏有些害怕,这烤出来的鸡肉表面覆焦色,内里白润润的跟漂浆后的白纸一样,看着就很寡淡,和好吃沾不上半文钱关系。

    奈何肚皮里的饥饿似生了双狗鼻子,闻见烤肉飘香,便咕噜咕噜叫嚣个不停。

    昔有壮士断腕与破釜沉舟,宁扶疏此时塑起视死如归的决心和勇气,深呼吸咬下一口……

    隐忍表情顿时僵硬在脸上,眼睫扑朔。

    不是淡的。

    有盐巴味,也有茴香味,似乎还有淡淡胡椒味。该有的味道全部都有,不该有的腥味丁点没有,且肉质不干不柴,外焦里嫩。

    宁扶疏反复告诫自己务必细嚼慢咽,务必吃相优雅,不能崩人设,可眼睛里跳跃的光芒和情不自禁吞咽唾沫的小动作藏不住,顾钦辞又给她削了几片。

    越往里,切出来的肉越香。

    宁扶疏趁着咀嚼的空隙,好奇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顾钦辞执刀划开山鸡肚腹,一堆宁扶疏分辨不清楚的叶子随即掉了出来,他道:“野外各种各样的花草俱全,其中有很多可以作辅料使用,不是盐巴辣椒但味道胜似单纯的咸与辣。”

    “臣早说过了,虽生而无用,但还不至于连顿能吃的饭都做不出。”

    宁扶疏想了想,方才自己“闭眼”期间,顾钦辞给山鸡开膛破肚又反复清洗之后,确实是在周围拔了数多草,揉成一团塞进鸡肚子里,随着火烤越来越入味。

    仔细想来,这事儿其实困难得很。

    需分辨植被种类,需判别有无毒性,还需熟知茎叶味道,和它们相互混合后的味道。

    《本草经》是神农尝百草后的经验之谈,顾钦辞这手绝活儿概如是。但身为律下严明武康侯最器重的儿子,顾钦辞不可能有肆意玩乐的童年,他只会被严厉的父亲丢进深山老林,五日、十日、半个月,在凶兽獠牙和蛇虫的毒液下讨命。

    与兽搏斗需要充沛的力气,人没力气了,就要吃饭。顾钦辞是个嘴巴刁的,在艰难险境中也傲气着不肯将就,丧生于他刀下的野禽数不胜数,遍地野草试尽,世间多了一名骁勇善战少将军的同时,也添了个厨子。

    宁扶疏从没把史书上这篇记载当做笑谈,她看到的,是顾钦辞威名赫赫的背后,伤痕累累。

    可如今,顾钦辞说自己无用。

    昔日浴血厮杀的云麾大将军无用了,反倒是荒野中练出来的烤鸡手艺变得有用。

    何其讽刺。

    宁扶疏霎时觉得心酸,连嘴里的鸡肉都不香了。林间秋风瑟瑟裹挟凉意,她垂着眸低声惜叹:“没有无用。”

    原只是情至浓时抒发的凄怆怅惘,遂将嗓音压得很轻,不欲被顾钦辞听见,但抵不过某人耳聪目明。

    他问:“殿下说什么?”

    宁扶疏没答,陷入良久默默无言,久到宁扶疏以为这个话题翻过篇儿了,耳畔蓦然传来一声沙哑低笑。

    “臣认了。”顾钦辞道。

    他把宁扶疏不敢触碰的伤疤亲手揭开,剖出内里鲜血淋漓,体无完肤:“臣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在金陵城烤烤鸡,溜溜鸟,再斗一斗蛐蛐儿,跟赵麟丰那帮纨绔公子一样出入金石玉坊,做个有心人眼里喜闻乐见的废物。”

    顾钦辞说这些话时很平静,话音没有歇斯底里,呼吸没有急促凌乱,眼底也没有嘲弄愤怒。

    他是在方才沁阳大长公主调侃宁扶疏查封赌坊时想透的。

    从前几次对她萌动杀心,甚至险些直取性命,倘若说顾钦辞有十分恨朝歌长公主,那么其中必有八分是为天下百姓不逢明主而恨,只剩余两分是为自己怀才不遇而恨。

    如今逐渐了解宁扶疏的为人,前面八分恨没了,后面两分则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如果因一己之恨弑明主,那便是天下百姓的罪人,他会恨自己八分,顾钦辞做不出这事儿。

    表字横渠,顾家儿郎生来便是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无奈入金陵城,顾钦辞注定要辜负自己的似锦前程,可他不能辜负仁义二字。

    退而求其次,若有明主能奉此“四为”,他咽一咽苦涩,没什么不能认命认栽的。

    所以顾钦辞这晌会坐在宁扶疏身边,帮她揉脚、替她烤肉,告诉她自己没旁的心思了,陛下无需再忌惮顾家。

    宁扶疏在他眸子中看到了荡不起波澜和涟漪的漆黑,风乍起,篝火忽而炸出一点火星沫子,映衬顾钦辞深邃眼瞳,照亮的不是微光,徒余希望燃尽后残留的灰烬。

    心头突然被酸涩充斥,鼓得胀胀的,稍微轻碰就会溢出来。

    “没有无用!”宁扶疏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将埋藏心底的话大喊,“本宫说没有无用,便是没有。”

    “侯爷可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顾钦辞很快接上话,神色却没有改变,“但哄人的话殿下就不必说了,臣在这一年里听过太多太多,耳朵生出的茧子比手心还厚,早不信了。”

    宁扶疏猛地往他嘴里塞去一把鸡肉,撑满男人整个腮帮,硬生生堵住顾钦辞的嘴。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真的有只言片语能捅穿心脏,能扎得肺腑透凉喘不过气。自穿来楚朝,宁扶疏最大的心愿莫过于顾钦辞放下憎恨,减弱怒气值。可这晌,她宁愿他义愤填膺,宁愿他别待自己良善,宁愿他想掐死自己……

    那样,至少说明顾钦辞没被磨平棱角,说明一代战神大将军没有彻底陨落,变成行尸走肉。

    心死莫大于哀,宁扶疏紧紧锁住他视线:“如果本宫说,有办法让你回到泽州呢?”

    作者有话说:

    顾狗像极了欺负喜欢女生的男同学,把人欺负恼了就腆着脸凑上去讨好道歉(小学鸡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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