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拥趸(双更)

    曙色苍茫, 阴云密布。一辆不起眼的灰棚马车混在商人贩货队伍内,徐徐驶出城门。

    与此同时,金碧辉煌的皇宫大内,宁常雁在早朝过后将宁扶疏单独留下。

    少年帝王亲昵拉过姐姐华贵的广袖, 牵着她走到起居殿。他如今身高已经赶上了锦鞋内垫增高棉垫的宁扶疏, 平视着长公主眼底淡淡绀青, 关心道:“皇姐昨夜没歇息好吗?”

    宁扶疏懒于遮掩眸底涣散的困倦,打了个哈欠不吝啬坦诚:“朝暮阁中闹成那样,如何能睡得好。”

    “因为顾钦辞?”宁常雁反问。

    消息传得倒挺快,小皇帝果然知道了。

    本着明面上伪装出来对顾钦辞的厌恶, 一听到这个名字,宁扶疏立马沉了脸色:“除了他还能有谁。”

    “本宫也就那么点儿癖好了, 府上面首如云他不是不清楚,便是喜新厌旧多寻几个俊俏的填充内院有何稀奇。何至于闹得那样难堪, 凭白叫人看了皇室的笑话。”

    太监总管黄世恭奉上两盏热茶, 宁常雁端给她:“皇姐消消气,为一个臣下气坏身子, 不值得。”

    宁扶疏接过, 手执碗盖拂去水面芽色茶末,低头抿茶的刹那, 眼底快速划过一抹精明。

    昨夜和顾钦辞饮下互敬的酒与茶后,二人并没有当场别过。

    送佛送到西,做戏也得做全套才最万无一失。两人在厢房内吵得再凶再不和谐,除却最初几个被顾钦辞吓尿的小倌儿和潜藏暗中的探子,到底没有其他人知晓。

    宁扶疏想让这把火烧得更烈些, 然后……

    顾钦辞砸了房中一件青花瓷器, 一台琉璃铜镜。脚底使力踢得木门来回摆动, 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半点颜面没给长公主殿下留,散着满身火气把人兜膝抱出了朝暮阁。

    厌翟车直驱长公主府,纵有探子暗中跟随,最后一次见到顾钦辞便该在公主府门前,和府内眼线口供的一致。

    “皇姐若仍旧气不过,朕这就下旨,严厉斥责熙平侯以下犯上,罚他半年俸禄,叫他长些记性,记得尊卑。”

    “只怕他骨头傲,压根瞧不上那点银两。”饮过热茶的宁扶疏神色稍霁,但不悦依然明显,“我确实气不过,所以将他禁足在了公主府西侧偏院,何时肯低头认错,何时再放他出来,阿雁无需太过操心。”

    宁常雁这才放心:“是了,朕倒忘了,皇姐从不会委屈自己什么。”

    宁扶疏浅笑,不置可否。

    可没有人知道,公主府西侧偏院的书柜后,有一条隐蔽暗道,直通北城门附近的某家客栈。而被她“禁足”的熙平侯早已连夜混入出城商队,瞒天过海。

    梧桐叶落,日上中天,宁扶疏留在宫中和宁常雁同席用午膳,两人边吃边商榷着朝堂上久难决议的几桩政事。

    到后来,困意席卷,宁扶疏素有午后小憩的习惯,更枉论昨夜歇得晚,此时疲惫更甚,她旋即告退回府。

    当今这天下四海升平,除了清州战事吃紧,其余州郡尚且能算物阜民丰。自顾钦辞离开金陵,宁扶疏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睡梦中眉目舒展,嘴角微扬,还有闲情逸致做个美梦。

    但这样闲适的时光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似有人偏偏见不得她安稳一般。

    拾级而上的脚步声哒哒响起,惊扰榻上女子把被褥蹬到了地上,鼻腔溢出一声不满而绵长嗯哼。

    门外,琅云和造出声响的黑衣男子低声交谈了两句,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转身掀开珠帘。

    她弯腰卷起床幔纱帐,轻声唤:“殿下,殿下。”眼见宁扶疏翻过身,眸子微动,续道:“彭大人求见。”

    公主府上如今的侍卫长姓彭,踩着宁扶疏惯常午憩的时辰求见,必有要事。

    宁扶疏起身更衣,完毕后道:“请人进来。”

    侍卫长到底是外男,不敢入内室冒犯天颜,在珠帘外规矩跪下。双膝着地并非请安的姿态,而是请罪。

    宁扶疏启唇:“出什么事儿了?”

    侍卫长垂首:“属下看管人犯不利,让齐渡跑了。”

    宁扶疏蓦地皱眉,想起那把在半空陡转方向,刺向自己心口的长剑:“什么时候的事儿?”

    “大约半盏茶之前。”侍卫长道,“囚室值守的两名侍卫打了个盹儿的功夫,人就逃了。”

    宁扶疏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檀木桌案。

    半盏茶的时间,若往府外去了,跑不出乌衣巷。且那人为了杀她,藏在影卫队里隐忍潜伏多年,耐力非常人所能及,就算死里逃生,只怕也不会放弃杀她。

    “一群废物……”宁扶疏抬手按了按眉心,寒声低骂。

    “请主上责罚。”侍卫长脑袋埋得更低,“属下已经派了一队影卫出动,定能在最短时间内将人捉拿回来。”

    “嗯,但愿。”宁扶疏淡淡应了声,瞥他一眼又问,“你们好歹审了那人两日,什么身世什么来历,为何要对本宫下手,这桩桩件件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侍卫长总算有了些底气,“那厮是闽州淞昌郡人,土匪窝儿里出生的小畜生。后来朝廷剿匪,放火烧山,小畜生那天在外头野,侥幸活了下来,直到几年前被府上出任务的影卫捡回府里。”

    “淞昌郡?”宁扶疏搜刮了一番脑海中存有的记忆,“本宫怎不记得那边闹过匪患。”

    侍卫长道:“是先皇在位时的事情了,那时候主上和陛下都还小,没有印象也正常。”

    宁扶疏思绪烦躁,这才不正常好嘛。

    既然彼时她年纪尚小,土匪窝儿是先皇剿灭的。怎么看齐渡都和她没有直接恩怨才是,执着杀她算什么回事。

    长长叹出一口气,她道:“人不必追了,你速去禁卫营,替本宫请副统领过来。”

    侍卫长如释重负地退下办差。

    宁扶疏捻起块桌上摆放的糕点,熠熠暖阳烘得人发丝微暖。心里装了杂事,想继续躺回榻上睡觉是做不到了,她用了几块茶点后,遂去书房看折子。

    琅云替她绾发的手法娴熟,动作却比往常缓慢,宁扶疏一眼便猜到小姑娘在担心她的安危,不愿让她去书房

    宁扶疏费了好些口舌,总算忽悠着将人打发去小厨房盯晚膳,而她行过与书房相连的雅致山房,双手触在木门雕花处,缓缓推入。

    明媚阳光倾洒,漂浮半空的细碎灰尘顷刻间无所遁形。墙上悬挂无一不是名门大家执笔的书画,多宝架上摆满各藩国进贡的珍奇宝物,却有一处与奢贵雅致格格不入。

    书案左侧略显突兀地放了兵器架,一张适于女子使用的大弓倒立其上,以极品柘木辅用水牛角制之,漆纸丹粧处镶嵌石榴红色剔透宝石,是先皇赏给原主的御赐之物。

    但,旁边箭筒内倒插的羽箭,被人动过。

    宁扶疏阖上木门,寂静书房内陡生一道凌厉破空声。

    她转过身,长箭钢头烁着凛凛银光,以极狠厉的速度,径直刺向她的心脏。

    宁扶疏眼睛不眨,也不惊慌闪躲,就这么气定神闲地站着,眼睁睁瞧着箭矢与她的距离愈来愈近,继而刺破世间仅得几匹的珍奇鲛光锦,然后……

    再难前进一寸。

    箭镞似抵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霎时崩出一声玻璃碎裂的细响。

    ……护心镜?

    齐渡怔在原地,握着长箭的手因过分用力爆出青筋。宁扶疏半边嘴角勾挑,趁他错愕愣神,伸手折断箭杆,半截有杀伤力的武器踩在脚底。

    迎上齐渡不敢相信的震惊,她随性一笑:

    “你为何觉得,本宫会自寻死路,将威胁性命之物放在触手可盗的地方?”

    齐渡这才发现,那支长箭内里是空心的。

    难怪宁扶疏轻而易举便能将其掰折断裂。

    穷途末路,狗急了跳墙,眼见刺杀未遂,他生怕宁扶疏出声喊人,倘若再被关进囚室,便只有死路一条。齐渡眸底迅速闪过一抹戾色凶光,五指弓成利爪状,掐住长公主细弱脖颈。

    几乎是同个瞬间,腰侧抵来尖利物什,宁扶疏手里的短刀正对着人体最脆弱的腰窝:“咱们打个赌如何?看看究竟是你的手快,还是本宫的匕首快?”

    音落,齐渡只觉一阵凉意紧紧贴在腰侧皮肤,那柄要和他比出招速度快慢的匕首,已然将他衣裳划破了。

    而自己,在囚室中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又挨尽严刑拷打,失去了与之抗衡的资本。

    面如死灰只在眨眼间,齐渡松开五指,听天由命闭上了徒余一片死寂的眼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宁扶疏没有收掉卡在他腰侧的短刀,却也没有即刻动手。她盯着面前人眼睫低垂,一副毫不畏惧死亡的模样,缓缓开口:“本宫何时说过要杀你,不过是有一事不明白,想问问你罢了。”

    “淞昌郡外山匪是父皇派兵剿的,你缘何对本宫有如此大敌意?”

    齐渡听到淞昌郡三个字立马瞪大了眼睛,眼眶通红似要冒出火来,恨怒欲狂:“父债子偿,有何不对!”

    “原是这样……”宁扶疏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忽而,她歪头问了句奇怪的话:“可倘若你父亲没死呢?”

    不给齐渡任何思考的时间,黄归年在外叩响门扉:“殿下,洪副统领来了。”

    “请他进来。”宁扶疏幽幽将匕首收回广袖,顾自转身走到书案后端方坐下。

    齐渡听见外头脚步声渐近,四周门窗紧闭,他无处可逃,情急之下不得已翻身上梁,借助横木阴影藏匿身形。

    禁卫军副统领卸了随身佩刀交给黄归年,而后推门而入。高大健壮的中年男人往屋内一站,便挡住午后斜洒轩窗的大半天光,影子落在宁扶疏摊于桌案的奏折上,惹得人不禁抬头。

    “最近宫里都有些什么消息?”她开门见山问得直截了当。这位副统领是原主的人,信得过便没必要绕弯子。

    “确有一件事想禀报给殿下。”副统领说着话音微顿,生带凶相的浓眉皱起,“殿下这屋内,还有其他人?”

    习武之人的气息能否瞒过对方,纯看武功高下。齐渡身体僵硬紧绷,他受过刑,精力本就大不如前,又在模糊不真切的阴暗中,隐约瞧见堂前禁卫军副统领的样貌,一时间恍惚忘了屏气。

    宁扶疏眼含戏谑地朝着房梁瞥去一眼,末了,收敛视线道:“无妨,自己人,你继续说便是。”

    副统领应了声“是”,他日夜都在宫城内值守巡逻,看到的、听到的,无疑更多些。

    “前几日的时候,不知道什么缘故,陛下赏了黄公公一顿板子。据说是去衣受杖,执刑的小太监下手尽量留了情,但耐不住下边儿脱光了挨打,还没到二十杖就皮裂肉绽,血迹开花。”

    “打完后也没让人歇,隔日就命人回内殿伺候。其余小太监看在眼里,私底嚼舌根说黄世恭大概要失宠了。”

    宁扶疏想起上午在宁常雁那儿,黄世恭奉茶入殿,走路姿势似确实有些跛脚,动作也温温吞吞像有伤的样子。

    黄世恭和公主府如今的管家黄归年原是伺候先皇后的旧人,后来她驾鹤故去,将忠心之人留给自己一双儿女。

    这两人说是自小看顾着朝歌长公主和小皇帝长大的也不为过,是什么大错,能让宁常雁这般不顾情面地杖责。

    宁扶疏沉吟半晌,应道:“本宫知道了,陛下那边你继续注意着,有什么消息随时遣人告诉本宫。”

    “是。”副统领躬身行礼,继而道,“臣晚些还要换值,先行告退。”

    宁扶疏淡淡“嗯”了声,摆手允他自便。

    副统领弯着腰向后退了两步,正要大步离去,突然,目光微抬。

    “对了,还有一事。”他顿住脚步,粗沉声线格外严肃,“殿下千金之躯,又是众矢之的,明里暗里盯着您的人太多。依臣愚见,贴身保护您的人应当挑选武艺高强者为先,至于某些连气息都藏不好的阿猫阿狗……”

    他话说一半戛然顿住,随着上瞥的眸光低垂,未尽之语尽在不言中。

    待人离开,宁扶疏懒散倚靠在椅背上。

    藏不好气息的小猫小狗翻身跃下房梁,红着眼睛站在书案前,嘴巴动了好多下才发出声音:“方才那人……”

    “禁卫军副统领洪川。”宁扶疏百无聊赖把玩着自己艳色妖冶的蔻丹甲,“怎么?你有要问的?”

    “没,没有。”齐渡摇头,急于求证什么,“属下只是觉得那人的样貌,很像属下的某位故人。”

    “既是故人,便去投靠他罢。”宁扶疏头也不抬地道,“本宫不会拦你。”

    齐渡猛地跪了下来,双膝重重砸在地面发出沉闷震耳的声响,相反嗓音却因干涩而轻哑:“属下不走,属下想留在主上身边。”

    “留着伺机杀本宫么?”宁扶疏玩味反问。

    耳边传来“啪嗒”细响,齐渡手掌舒张撑在地上,原先紧紧抓着的半支长剑掉落面前,他叩首让自己的额头磕到箭支被折断参差的残木,倒刺扎进皮肤里,以表诚心。

    “属下必勤修武艺,誓死效忠主上。”

    他眼拙,误将长公主当成弑父仇人,却没有眼瞎。家父单名一个“川”字,纵然时隔十数年,至亲之人的容貌始终深刻脑海,饶增添岁月斑驳痕迹,改头换面、更名换姓,也不至于近在眼前还认不出来。

    只怪自己被仇恨蒙了心,时至今日才明白:

    剿灭山匪,放火烧山,是朝廷给受匪患所害百姓的一个交代,是抚慰百姓心安的戏码。

    【滴!系统数据更新,请宿主接收:齐渡怒气值清零,恭喜宿主!】

    意料之中的结果,宁扶疏不自觉眉梢轻动。一时间心情大好,也懒得再跟齐渡计较屡次三番未遂的刺杀,淡骂着让人滚去找侍卫长报到,默许他留在府内尽忠。

    屋外天光云影柔和,宁扶疏立在雕花窗前,望向庭中银杏飘落,坠了满地金黄。

    她既成为朝歌长公主,阴差阳错不可回环,便要把人生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她要风生水起,要长命百岁。

    所有对她心存杀意的人,必得一个个感化或拔除,方能扭转乾坤,改写青史墨痕。

    顾钦辞已然与她一杯茶酒泯恩怨,北上泽州永不见。齐渡仇恨陡消,甚至对她愧疚难当。宋谪业背后的赵参堂老奸巨猾,太尉党臣在朝中盘根错节,想彻底铲除尚需时间,还得从长计议。

    这般算起来,只剩当初玄清观中狠得下心给朝歌长公主投毒的同时,也自己饮下剧毒的骆思衡依旧恨着她。

    宁扶疏不喜欢身边存在任何隐患,哪怕几乎没有威胁的潜在危险也不行,幽幽品着香茗,让人把骆思衡唤来。

    天外倏尔惊落秋雨,点滴敲打芭蕉。

    自出了金陵城一路北上的马车日夜不歇行了十日,如今已过浩荡淮河。

    行军之人乘不惯马车颠簸,遂在沿途买了一顶帷帽,宽檐垂薄纱,遮掩容貌防止被人认出。

    这晌斜风细雨打湿深色面纱,马蹄溅飞尘土泥泞。砸在手背上的冰凉蔓延扩大,顾钦辞扯动缰绳,放缓前行速度,心底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不知道金陵城有没有下雨。

    不知道宁扶疏有没有用上他给的药泥。

    那点分量估计抹两次就差不多耗尽了。

    当天夜里时间紧,走得急,他甚至忘了将药方连同锦盒一起留下。但愿长公主府伺候的人上点儿心,在药泥没彻底用完之前,捻些渣子去太医署配药,免得堂堂长公主还得怕水畏寒,在多雨江南挨疼挨得冷汗涔涔。

    如是想着,他蓦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差不多得了,都已经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念那么多又有何用。

    骤然,雷鼓嘈嘈动山川,如蛇电光破云霄,急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身处郊野林间,若被淋成落汤鸡,浑身衣裳湿透黏着皮肤绝迹不好受,顾钦辞不得已弃了骏马坐进车厢内。孰料天公不作美,这雨越下越大,如瀑水雾阻隔视线,沉重马车寸步难行。

    侥幸随行侍卫在不远处找到一座无人主持的破败道观,一行人借屋宇聊以遮风避雨。

    顾钦辞脱下半湿外袍,铺在积满灰尘的地上盘膝而坐。

    随从们找遍四周也没找到能用来生火的干燥木柴,无奈只能拆下一扇窗户,用刀剑砍除去外头潮湿部分,再将内里新木劈成细条状。每当火堆势头小了,便添一些助燃。

    待收拾好所有,顾钦辞又随意点了两个人轮值守夜,而后闭上眼睛养神休憩,期待明早是个能够赶路的晴天。

    许是连日身体疲惫,他就这样腰杆挺直地坐着,竟也能立马睡着,甚至意识飘忽陷入梦里。

    梦见了宁扶疏。

    胭脂色的襦裙艳丽,诃子上绣着展翅凤凰,五彩斑斓的羽毛如浴火涅槃栩栩如生,是宫中尚服局最好的绣娘花费数日,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尊贵无双。

    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此时双臂抱膝,将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她咬着唇低声:“本宫膝盖疼。”

    顾钦辞迎上她杏眸盈盈泛着雾气,纤长睫毛扑朔,心跳蓦然停了一瞬,话音下意识出口:“臣给您上药。”

    说着便伸手去怀里摸药,然……

    随身携带的锦盒不见了。

    顾钦辞眼皮抖了一下,思绪骤然从不真切的梦境中抽离,涣散瞳孔逐渐聚焦,望着模糊火光凝成清晰一团。

    第二次了。

    短短半日之内第二次想到宁扶疏了。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告诫下不为例。

    那不过一场虚梦罢了,撒娇是假,示弱也假。真正身披凰羽的长公主也曾与他在雨天独处郊外道观,可宁扶疏只会坚韧逞强,只会用危及性命的伤口试探臣子忠诚或逆反。

    两相比较……

    似乎确实是后者更诱人……

    又在心猿意马的人连忙甩动脑袋,暗自在心底忿忿低骂:顾钦辞,你真是够了!

    男子汉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岂能屈居人下甘做驸马,又岂能拘泥于儿女情长,当断则断方为正道。

    下一秒,他起身走到值夜的侍从身旁:“你能不能联系到长公主殿下身边的人?”

    此侍从并非顾钦辞亲信,而是宁扶疏安排与他同行的哨卫,以防北上途中遇到紧急情况,随时向金陵报信。

    侍从点头:“侯爷有急事要传?”

    “不算急事。”顾钦辞在半秒钟犹豫后,抿唇续道,“就是想问问,长公主最近几日都做了些什么。”

    “当然,越快越好。”

    作者有话说:

    宁扶疏:顾钦辞走的第N天,专心保命搞事业。

    顾狗:离开殿下的第N天,想她,想她,想她。

    悄咪咪:顾狗下一章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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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6、呓语(双更)

    和顾钦辞的忧心不同, 金陵近日并未下雨。

    只是宁扶疏腿脚虽康健无恙,脑仁子却有些许作痛。

    时值季末,各地州向上呈报秋季粮食收成与收缴赋税事务,此乃惯例。

    奏折在紫檀木书案上摆了一摞又一摞, 堆积如小山高。宁扶疏自清晨早起便浸在书房内, 直至这晌月明星稀, 也不过只批了半数。烛光曳然轻晃,她抬手按揉发胀额穴,良久仍未有缓解,摇头长叹出一口浊气。

    而今越发深刻感叹, 世人皆道朝歌长公主权势滔天,可谁又能知, 煊赫长公主不是好当的。

    明日翌早便有大朝会,她需以州郡上报的事务为准, 与众臣共同议讨下个季度各地工农商业发展占比及税收调整。是以, 这些奏本不论如何都得在入宫上朝前看完。

    可一双眼睛已然被跃动火光灼得干涩生疼,宁扶疏无法, 命人传唤骆思衡。

    说起来, 他是长公主后院诸多面首中,和顾钦辞最相似的。也唯有他们二人, 在滚滚长江流淌千百年后,姓名永远地留在了斑驳青史上。

    骆思衡,大楚享国四百余年内,唯一夺得“三元及第”的才子。也是楚朝有史至今最年轻的状元郎,昔日打马游街万人空巷, 最辉煌在十八岁, 最失意也在十八岁。

    琼林宴上被人揭发科举舞弊, 皇帝震怒,下令施以黥刑,发配烟瘴之地充军。

    骆思衡自认清清白白,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他在狱中呐喊朝廷昏庸,权贵昏聩,造势鼓舞其他被陷害的举子站起来反抗。

    朝廷不敢明目张胆杀这些文人灭口,生怕伤了寒门士子的心,却又没办法堵住这群执拗文人的嘴。眼见发配充军之日将至,照这个形势下去,骆思衡必定领着众人边往南走边唾骂朝堂百官及天家君上。

    小皇帝被他们闹得焦头烂额。

    临门一脚之际,朝歌长公主向宁常雁求了个恩典,言道说骆思衡那清隽秀气的容貌甚合她心意,若刺上黥字,实乃暴殄天物。总归是个发配烟瘴之地的罪人,什么时候死在半途都是说不准的事儿,不如送给她当面首。

    最有主见的领头羊没了,剩下的人便闹不出风浪。如此,解了宁常雁的燃眉之急。

    只奈何,将军有傲骨,孺子有文心。

    骆思衡的骨头不比顾钦辞软,宁愿死,宁愿白骨残骸都埋在烟瘴之地,也坚决不肯认罪,不肯含恨蒙冤任案子不了了之。

    他原先怨君王不查,听信谗言,被猪油蒙了心。而后憎长公主帮亲不帮理,为私欲搅弄案情,比皇帝更可恶。

    骆思衡虚情假意答应陪同长公主前往玄清观,接过宋谪业手里毒药的瞬间,毫不犹豫投入茶水,甚至一不做二不休把包装药粉的草纸吞进肚皮里。他清名被毁,生无可恋不想活了,死也要拉上长公主垫背。

    可怜老天爷惜才,一条命被太医从鬼门关拉回尘世。但由于骆思衡吞的毒比宁扶疏多,伤了根本,他因此自请待在道门清修圣地玄清观,静养身子,直至前几日才奉诏不得不回到长公主府。

    十天前宁扶疏召人入殿,骆思衡以不敢过了长公主病气为由推诿未至。

    这话说真自然也真,但宁扶疏却知晓,他哪是身体衰弱,分明是心病。

    “见过殿下。”中气偏弱的少年声打断了宁扶疏的思绪。

    她自桌案后抬头望去,眼前人大概是全府穿衣最厚实的。朽月暮秋伊始,江南第一波寒流未至,凉爽却不寒冷的天气尚算怡人,骆思衡竟已然换上棉衣,外披大氅,兔毛领子把脖颈围了一整圈,只露出颗脑袋,活似过冬。

    宁扶疏问:“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骆思衡不冷不热回话,苍白似覆了霜露的脸色更显他态度疏离。

    宁扶疏却并不在意,反而轻笑:“纵是好多了也该注意着些,风口冷寒,走上前来。”

    骆思衡眼睫垂敛遮住眸底一闪而逝的恶寒。

    【滴!监测生成新数据,请宿主查收:骆思衡,怒气值四十九!】

    宁扶疏眉梢微动,四十九,基于骆思衡的经历来讲,不算高。

    她眼见骆思衡挪着慢步站到书案前,始终垂着眼睛不愿看自己,约莫是怕藏不住满心厌恶。

    手腕翻转,执毛笔尾部点了下左手侧的奏本:“本宫今日头疼,你来给本宫读折子。”

    闻言,骆思衡蓦地抬头,和她认真不含戏谑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骆思衡错愕惊诧的神情还挂在脸上,与月光颜色几近相同的嘴唇动了动:“卑贱之身,不敢窥见圣物。”

    宁扶疏微微眯眼,建兴四年的科举舞弊案,是大楚历史上除却朝歌长公主英年暴毙的死因以外,另一件没被史学家破解出真相的事。少年天才骆思衡至死背着作弊罪名,直至大楚被别国覆灭,也没人替他翻案。

    但后世学者根据考古挖掘出的诸多野史资料,认为骆思衡应当确实是被冤枉的。

    宁扶疏倾向于相信史实和自己的眼睛,骆思衡站在那里,低头敛目,沉默安静,脖子压得再向下却不肯弯一寸背脊,这副姿态和顾钦辞太像了。敢于以死明志之人,不会是作奸犯科之徒。

    她没见过骆思衡殿试时舌战群臣的风姿,但一定不是现在这样死气沉沉,好像周身气质换了个人般。

    ……那股惜才之情又上来了。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的顾钦辞,她千忍万忍,喝了半壶凉茶终究没舍得睡。而轮到骆思衡,仿佛又见到了顾钦辞的气节与影子。

    “昔日状元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哪儿去了?”宁扶疏端回公事公办的模样,“本宫说你能,你就能。”

    “念!”

    状元郎三个字入耳,勾起太多回忆,骆思衡沉寂如水的眸子铺开憎恨。从前意气风发时,最得意人家喊他骆大才子,如今仕途被生生斩断,满腹经纶无处施展,却又最愤恨旁人夸他笔惊风雨、诗泣鬼神。

    “我不是状元郎。”他上下齿列咬紧屈辱,讽刺开口,“舞弊之辈,未得陛下钦点,殿下别再提了。”

    宁扶疏饶有兴致:“怎么这回不闹了?肯承认了?”

    “我没有认。”骆思衡薄唇不显血色,扯出一抹讥笑弧度,“但是陛下认了,殿下认了,天下也认了。”

    他苦涩反问:“我一人不认,有用吗?”

    “这话,倒叫本宫想治你个妄议乘舆之罪了。”宁扶疏笑哼一声,语气并不严厉。她漫不经心转动着腕上白玉凤纹手镯把玩:“本宫可没有认。”

    “本宫虽好美色,却也不是什么品性的人都会往府里领。”

    骆思衡神情僵硬在脸上:“殿下……”

    【滴!角色数据发生反复波动:骆思衡,怒气值四十二!】

    宁扶疏不动声色勾了勾嘴角。

    她果然猜对了,骆思衡最耿耿于怀的:声名沾满淤泥,难觅清白是其一。十年寒窗苦读,无缘伯乐是其二。

    好巧不巧,宁扶疏既有能力还他清白,又有手段当他的伯乐,适时表露出些许赏识之意,便足够叫骆思衡死寂如灰烬的心境复燃出点点薪火,怒气值下降是意料之内的事儿。

    骆思衡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宁扶疏已经将话题拉回正轨:“把奏折拿起来,念吧。”

    给小孩糖吃也得讲究技巧,倘若一次性就把蜜糖全部交出去,不仅容易让心思聪敏的人生出对方无事献殷勤的怀疑,还会因为尝到了足够多的甜头,对下回失去期待。

    抛橄榄枝的道理与之万变不离其宗,好话说一半,点到为止,而剩下另一半得由骆思衡自己去琢磨、幻想、奢望,让他主动仰头、踮脚、伸手去抓枝条。

    少年郎这会儿已然比方才进殿时温顺不少,脑海中满是长公主那句“本宫没有认”。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期待如春芽破开冰层动土,冒出嫩绿芽尖儿。状元榜眼入翰林,谁不是从起草诏制入仕的,他缓缓伸手拿了最上面的一本奏折翻开……

    这一念,便孜孜不倦地念了一整夜。

    又因骆思衡腹有诗书经纶,能一目十行将折子上所奏内容看完,而后挑选主次重点,摘折请安废话,再组织措辞后用自己的语言简洁概括出纲要。条理清晰,反倒比宁扶疏自己逐字逐句地看,更节省时间。

    是以,宁扶疏允他今后皆伺在身侧研墨。

    金陵城的消息北渡淮河,传到顾钦辞耳朵里时,他正坐在马车内调试袖中连弩。日光将男人半张侧脸照得恍若镀了一层金粉,像对待稀世珍宝般,手执棉布仔细擦拭弩`弓。

    他蓦地指尖顿住,皱眉看向掀开想和车帘的侍卫:“你刚才说什么?”

    侍卫接到的指令是,不论熙平侯打听什么,想知道什么,只要不涉及秘辛,皆可坦言相告。这晌,侍卫不苟言笑地重复:“自从侯爷走后,主上就和齐侍卫还有骆公子待在一起。”

    “尤其是骆公子,夜夜侍奉在主上身侧。”

    不知为何,他似乎听见了几声骨节活动的咔咔细响。下意识抬眸,只见熙平侯随意捡起一支桌上的弩`箭,捻在指尖幽幽转了两圈。

    银光在半空晃出白影,突然——

    “嗖”的破空声擦过耳畔,弩`箭割断他鬓角仅有的两根碎发,钉进车厢内壁,径直没入了足足半截有余。

    侍卫愕然这东西的威力,心惊如若顾侯爷的手偏一点,掉在地上的,就不是两根头发,而是他整颗项上人头。

    而他来不及回神,旋即听见阴冷嗓音:

    “滚……”如冰雹砸在头顶。

    连忙头也不回地遁了个没醒。

    顾钦辞眉间皱痕深得能拧断箭矢,阴鸷逐渐在瞳孔弥漫扩散,布满整张脸,盖过明媚倾洒的秋日阳光。

    脑中不断重复:自他走后……夜夜侍奉……

    “殿下,您食言了。”他指腹轻轻抚摸着弩`箭光滑外壳,像是怀念着另一样东西细腻光滑的触感。

    什么他做的最好。

    什么不会叫任何人。

    全都是她骗他,信口捻来。

    他想起齐渡拔剑行刺,想起骆思衡一步三咳,想起这些人躺在宁扶疏的玉榻上。又一支钢箭射出,紧贴着他的掌心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

    淋漓鲜血浸染整只手,映得漆黑眼底也猩红。勾起兽性饥肠辘辘,勾起腹中薄怒欲`火,勾起情`欲铺天盖地。

    他背脊绷直,靠着车壁猛地蹭了一下,喉嗓泄出隐忍而难耐的沙哑低吼。

    ……嗯哈,真是后悔。

    那天就该狠下心,撕开她松垮不整的薄衫,揉碎她髻间鲜艳牡丹花,反剪她盈盈如玉的手腕扣在头顶。

    “殿下,臣想你了……”

    天寒红叶稀,清河日潺缓。暮秋已至,候鸟南迁,殿宇碧瓦飞甍上盘旋着集群金丝燕雀。

    一连数日,天幕苍穹阴云层叠,遮挡得日光稀薄、寒意愈浓。朝歌长公主畏寒,宫内早早挑选出上乘的银丝炭送来府中,燃于寝殿与书房内,温暖如春。

    宁扶疏近日格外嗜睡,休沐无需入宫上朝的日子,能一觉睡至日上三竿。午间批阅奏折或翻阅文书,亦是瞌睡连连,时常恍惚失了神,狼毫笔悬在半空太久,墨水滴落奏本晕开一团污渍。

    “殿下……殿下醒醒……”琅云小心翼翼的声音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耳畔。

    宁扶疏睁眼惺忪,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琅云给她双肩搭上斗篷,系好丝带:“殿下回床榻上睡罢,小心着凉损了玉体。”

    宁扶疏抬手揉动沉重发昏的额穴,看向桌面。右手侧摆放着批好的折子,不过十数本;左手侧则是御史台送来的新奏折,目测至少近百本。也就是说她只阅了十分之一,精力便熬不住了,以往从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委实奇怪。

    但身体力不从心骗不了人,她撑着琅云的手臂站起来:“总归不是太要紧的折子,扶本宫回房吧。”

    “殿下的手,怎凉成这样?”琅云一愣,少女眼珠子转悠,落在屋内铜炉,银丝炭燃得正旺,不禁惊诧嘀咕,“不应该呀,炭火分明没熄。”

    宁扶疏尚陷在午睡初醒的混沌中,听她错愕声音才反应过来。不仅是手,就连穿在绒鞋中的脚也冰冷如铁。

    琅云急得不行,立马指使周围低头伺候的婢女:“你快去烧个汤婆子来,你去小厨房,熬一碗驱寒姜汤。还有你,去后院药堂请府医,把人带来殿下卧房便是。”

    婢女们连忙动起来,静谧书房中一时添了纷杂脚步声。宁扶疏没有阻止,她本就是吃不了丁点儿苦头的人,乐得享受旁人细致入微的伺候,被琅云搀着回到寝殿。

    突然,外头传来一声女子骤然受惊的尖叫,伴随着瓷器摔碎地面脆响。扰得闭目养神的宁扶疏松弛神经一跳,不由皱起眉头。

    琅云见状当即就要出去呵斥毛手毛脚的小妮子,打开门,看到的却是影卫统领侯在阶前:“劳烦姑娘通传,属下有要事求见主上。”

    殿门开合,炉中炭木冒出一点火星,影卫统领走至连接内外室的珠帘前,单膝跪地,低头禀事。

    “主上,近日可有收到朝歌郡守奏明无头尸案件的折子?”

    朝歌郡,为先皇赐给宁扶疏的封地,也因此成了她的封号。

    只不过由于宁扶疏一直待在金陵,从未回过封地,难免对那边的事务不甚熟悉。可即便如此,朝歌郡及下辖县城的所有官员都直接隶属于宁扶疏,写的奏折亦是直接送至长公主府。

    “不曾。”宁扶疏如实道,她已经许久没收到朝歌郡守的折子了。

    影卫统领并不意外得到这个答案,说道:“主上,属下怀疑朝歌郡守有二心。”

    宁扶疏下意识蹙眉:“怎么回事?”

    “大概七日之前。”影卫统领道,“朝歌郡的郊外田垄里惊现一具无头尸,经过衙门仵作和咱们自己人验尸,判断死者应当死于穿心一剑,之后又被歹人砍去头颅。”

    “那死者缺失的头至今没找到,但身份已经能够确定。我们在他衣服里找到了楚兵才会有的铅牌,人是清州边防监军,名叫庞耿,兵部正四品军器监庞大人的嫡子。”

    “清州的兵怎么会跑到朝歌去?”宁扶疏肘关节撑住软枕,单手支额慵懒卧着,“临阵脱逃的逃兵?”

    “主上盛明,属下也是这般猜测。”影卫统领续道,“依着这条线索追查,结果发现朝歌境内还有另外一拨人似乎也在暗中查探这桩无头尸案。属下跟了他们两天,可以确定是太尉府的人,且朝歌郡守和这帮人联系密切。”

    宁扶疏闲散神色瞬间凝重起来。

    ……太尉府,赵参堂?

    在金陵作威作福还不够么,居然胆敢跑到她的封地上去查案,手伸得不免太长了些。

    可按理说,赵参堂老谋深算,狐狸尾巴藏得谨慎,不应该莽撞地染指朝歌郡才对。除非,案件死者和他有关;或者,杀人凶手和他有关。

    若为后者,有立场杀庞耿的人是谁,宁扶疏并无头绪。但倘若为前者,是不是能够说明,这位清州监军身上,有赵参堂必须找到的秘密。

    清州……

    沉吟着,思绪忽而不由自主地拐了个弯儿。顾钧鸿的头七已过,也不知道顾钦辞一行如今走到哪儿了。想来以他快马加鞭的速度,应当已经祭祀堂前,为兄长哀悼守灵了。

    可自己虽把人放走,但到底是欺上瞒下之举。顾钦辞回到属于他的沙漠旷野,顾钦辞这个名字却得永远埋葬在金陵,他没法以亲弟弟的身份名正言顺上香,弹奏戚戚哀乐。

    纵然她再弥补,终究填不满他所失去的。

    琅云将灌好热水的汤婆子塞进她手心,融融暖意渗入掌心,宁扶疏恍惚回神,极小幅度地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要再想北上远去之人。她已将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也做了。至于错,是朝歌长公主本人犯下的,本无需她来赎。

    眼下更重要的,是波诡云谲的朝堂局势,有人对皇权虎视眈眈。她瞥了眼保持半跪姿势一动不动的影卫:“你这么着急求见,该不会要告诉本宫,凶手被赵参堂的人先查到了?”

    影卫曲着的另一条腿顿时也跪了下来:“不负主上信任,属下抢在赵家的人之前将凶手捉拿归案。只是那帮狗在朝歌郡盯得牢,属下担心节外生枝,还来不及审讯就把人秘密押运回了金陵,现关在府上囚室。”

    宁扶疏忽然期待赵参堂听见这消息,只怕气得胡子都被吹飞,明朗笑了声:“这还差不多,自己去领赏吧。”

    “抓回来那人你们先审着,本宫马上过去。”

    影卫统领当即领命退下,与提着药箱在殿外秋风中等候良久的府医擦肩而过。

    两鬓微泛斑白的老先生原是宫中御用太医,因宁扶疏在玄清观遇害情况凶险,若无宋谪业拼死闯宫,只怕性命难保。小皇帝心有余悸,关怀长姐心切,便派了宫内最好的御医常住长公主府,调理玉体安康。

    宁扶疏将手伸出被褥后便不再看府医神情,阖上眼眸养神。

    不过三两秒钟的功夫,她竟又被困倦袭扰睡了去。

    琅云领着府医轻声走出内殿,方才询问自家殿下是否玉体抱养。

    “姑娘多虑了。”府医缓缓捋着下巴短须,“殿下`体内阴阳调和,是极好的。”

    “可殿下的状态,大人您也瞧见了。”琅云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雕花门窗,“若放在以往,殿下就算连续数日批折子至深夜,也不会像这样嗜睡,还有四肢冰寒……”

    “姑娘想表达的意思,老夫都明白。姑娘与殿下主仆情深,老夫也理解。”府医打断她的话,苍老嗓音压抑着隐隐不悦,“但老夫行医多年,不会连最基础的阴阳之理都诊错。”

    “至于姑娘说殿下手脚冰凉,想来长公主殿下少年时残留体内的病根,姑娘比老夫更清楚。这恰值秋冬更迭之交,天地间寒流重露水浓。加之殿下近两年来了月信,身体对寒气愈发敏感,秋冬日不免难熬些,畏冷惧寒,自然引发嗜睡。待老夫回去开点药,殿下服过之后就能缓解。”

    听他解释得这样清楚明白,琅云多少为自己刚刚的质疑心生愧疚,讪讪福了福身子行礼:“多谢大人了。”

    秋风一吹,又落几片枯败草木飘零,使得本就萧条的枝头愈发可怜。

    宁扶疏裹紧被褥,只露出一颗脑袋在外,丝缕墨发将遮未掩的素颜容貌胜比刺绣在锦被上的国色牡丹更娇艳。

    她睡得香甜,没听见屋外琅云和府医交谈,却在下一瞬,无端捕捉到一缕清风拂过树梢,窸窣惊飞栖息候鸟。

    不由得翻了个身,想用枕头堵住半边耳朵。

    风声静了,却又似乎有道阴影笼罩着自己。

    宁扶疏有些不耐烦,徐徐睁开厚重眼皮子。

    陡然迎上一双如夜似海的深眸,她好似看见榻前站着一个人,下巴与嘴唇有一圈参差不齐的胡渣,眼下两片青黑深浓,给男人冷俊硬朗的面容平添几分沧桑废颓,仿佛更瘦了。

    那人俯着身,低下头来逐渐凑近她……

    在撞见宁扶疏掀开眼眸的刹那,身形微顿,神色晃过一抹不自然,弯曲背脊打直。

    宁扶疏鼻腔刚嗅见皂荚清香,就倏然消散。啧,她不悦砸吧了一下嘴,都靠这么近了,怎么还有退开的道理。

    ……顾钦辞是不是不太行。

    梦中的宁扶疏最是随性大胆,心想反正都是假的。放任自由,她在对方后退前,突然双手抬起勾住青年的脖子,臂肘使力把人拉了下来。

    重重吻住他浅淡薄唇,吮了吮。

    顾钦辞瞪大眼睛,仅一息,用比她更重的力气撬开她齿关。分别半月的思念悉数爆发,难平妒意野蛮生长,报复性的啃咬她舌尖。又因见她吃痛皱眉,于心不忍,放松力度改为温柔舔舐。

    明明渐入佳境,宁扶疏却蓦然松开双手,卷着被子翻了个身,面朝内侧。

    “怎么回事……”她闭着眼下意识嘀咕。

    轻如蚊喃的嘟囔让顾钦辞动作一顿:“殿下说什么?”

    宁扶疏迷迷糊糊的,毫无防备嗫喏:“明明前两次梦到都亲的挺好,怎么这次吻技这么差。”她揪着被褥擦嘴,埋怨:“跟真的顾钦辞一样。”

    千里奔波赶回金陵的顾钦辞:“……”

    作者有话说:

    #顾狗的吻技#

    宁扶疏:说勉强是抬举,说青涩是委婉。但要说实话,那还得是:稀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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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7、汤药

    她嫌弃他吻技差。

    顾钦辞嘴角抽搐。

    那日在朝暮阁, 他曾无意间听到一句话。年过十六的男子如果说不懂男欢女爱那档子事,不是在装嫩耍流氓,就是在装纯骗姑娘。而他,已经二十及冠了。

    身为成年男子的尊严遭到质疑, 顾钦辞齿根磨得咔咔作响, 眸色幽暗, 想把人按进怀里,用尽蛮力吻到她喘不过气,说不出话,红着眼角承认他最好为止。

    目光触及她毫无防备的矜娇睡颜, 安静柔和,心底暴虐冲动才稍稍得以压制。

    顾钦辞深吸一口气, 想到她刚才前半句话说的前两次:“殿下,总会梦到臣吗?”

    却听榻上女子呼吸平稳, 良久无人应答。

    顾钦辞锲而不舍:“殿下梦见臣什么?”

    依旧没睁眼的女子好像想起了不开心的事, 秀眉缓缓往额心中间挤动,最终皱出浅浅仄痕。

    “梦见……”她含糊呓语。

    “你想杀死我, 一次……想掐死我, 一次、两次……想痛死我,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数不清了……”

    顾钦辞蓦地心头一哽。

    他让她痛苦难受的次数, 不胜枚举。

    “既然他对你那么不好,殿下为何还要冒着忤逆君上的风险帮他?”

    “这哪有为什么,当然因为我想这样做啊。”宁扶疏大概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潜意识帮她做出回答,“还因为, 他是顾钦辞啊。”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人怔怔愣在原地。

    ……因为他是顾钦辞。

    琢磨着这句话似乎蕴藏着无限情意, 连日来昼夜不歇地赶路, 仿佛在这一瞬间有了意义。掌心被箭矢割破的伤口火辣辣刺痛淡去,想捧住她的脸颊,温柔亲吻。

    “什么人?胆敢擅闯长公主寝殿!”

    琅云端着汤药,甫推开门就看见珠帘后有团人影,一步步靠近自家殿下的床榻,吓得忙不迭呐喊:“来人呐,抓刺客!”

    顾钦辞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烦躁回头。

    “驸马爷?怎么是你……”

    琅云瞧清她口中刺客的脸,眼底盈满错愕,她是知道殿下秘密谋划送熙平侯离京的。

    两声响亮惊呼足以闹醒半睡半醒的人,眼前画面变得清晰,宁扶疏的震惊比琅云更甚,朱唇翕动:“你……”

    她闻见浓稠药味儿苦涩入鼻。

    嗅觉是真的。

    所以,视觉也应当是真的。

    不是做梦?!

    惺忪迷殢惊坐起,困意瞬间荡然无存。

    她没羞没躁拉着亲的,是顾钦辞本人?

    宁扶疏抿了抿自己的唇,有点酥麻。又若有似无瞥了瞥顾钦辞的唇,湿润犹存,颜色微深。

    好比臆想见不得光的勾当却被本人抓了个正着,丢脸丢大发了。

    宁扶疏回过神后的第一反应,便是假装无事发生,而后顺其自然地岔开话题挽尊。

    她慢条斯理坐起身,四下张望,再三确认门窗紧闭,稍稍舒出一口气。她该相信以顾钦辞的身手,能够出入戒备森严长公主府如无人之境,自然也可以隐秘踪迹避开皇帝耳目。

    她咳嗽一声清润喉咙:“你怎么回来了?”

    已是面色沉静,嗓音沉着,不同于方才身陷睡梦中柔声娇语,埋怨嘟囔,仿佛真实模样流露的宁扶疏转瞬间披上朝歌长公主华裳艳丽,亦如乌龟翻出坚硬外壳,让人难以窥伺真容。

    顾钦辞就站在床帘一侧,垂下眼睫,轻声道:“我想你了……”

    果然不是什么正当理由,宁扶疏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想我就能擅自回来吗?”

    “嗯。”顾钦辞应得很快,望着她的眼神格外炽热,细腻仿佛有实质,“臣想您了,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想看看您。”

    宁扶疏又要反唇相讥,无意瞧见端着药碗的琅云耳根浸染绯红,恨不得把脑袋埋到衣领里。半张开的唇不由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人言辞孟浪。

    “你刚刚,说什么?”

    顾钦辞目色愈深,重复:“臣想……”

    “够了,不用说了。”她连忙打断,早听清了。一时间,说不上来何种什么心情。

    觉得不可置信,顾钦辞怎么可能想她,又怎么可能放弃重回北境的大好机会。更觉得如此意气用事实在莽撞,她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把人送出金陵,结果顾钦辞丝毫不知珍惜,轻飘飘就毁了。

    后者的情绪占据上风,宁扶疏难免有些动火。

    再加上乍见顾钦辞的震惊褪去,午后睡梦被扰,那股子没发泄出来的起床气反而慢半拍膨胀:“简直胡闹。”

    “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知不知道,离开比留下要困难百倍千倍?”

    “还是说,你想让本宫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欺君,帮你这个……”她顿了顿,想叫顾钦辞认清事情的严重性,狠狠心说了重话,“外人。”

    宁扶疏以为自己把话说到这份儿上,顾钦辞就算没有当下立马追悔莫及,也该蹙一蹙眉,抿一抿唇。

    可现实往往与设想背道而驰,或者说,她压根就不该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猜测顾钦辞。

    眼前男人非但没感到紧张,反而意味不明地低笑了声:“殿下还真是喜新厌旧呐。”

    “有了骆思衡和齐渡这两个新欢,就忘了臣才是您的正房,是长公主殿下的内人。”

    ……而非外人。

    宁扶疏眼皮子抽跳了几下。

    她倒不知原来内人这词还可以这样用。

    震惊于他的语出惊人:“侯爷莫不是在北上途中遭遇劫匪,被人劫走了脑子?”

    顾钦辞听出她在内涵自己,面不改色,甚至愈发理直气壮:“有没有脑子,要紧吗?”

    “就连齐渡那种当面拔刀刺杀和骆思衡那种实名投毒的蠢货,不照样得了殿下青睐?”

    现在臣学学他们,表现得蠢一些,能讨殿下欢心吗。

    后面的话他没说全,但见青年精致硬朗的眉眼掀出一点违和哀怨,宁扶疏莫名脑补出顾钦辞弦外之音的质问。

    句句离不开齐骆两人,离不开她的宠爱。

    宁扶疏想不通原本正正经经的话题怎么就偏成了这样,她还没申斥顾钦辞无缘无故跑回金陵呢。这人倒好,倒打一耙的本领恁强,反先指责起她喜新厌旧来了。

    落在不明真相的旁人耳中,还以为她是什么负心女,骗了眼前这位高大威猛良家妇男的情,又欺了他的身子。

    现如今出门远行的郎君逢事折返,回到家中却发觉妻子背着他偷偷娇养美少年,捉奸在床。

    好巧不巧,宁扶疏此时正躺在床榻上。

    而顾钦辞衣袍沾着扑扑灰尘,透出奔波跋涉的疲惫,目色戚戚站在榻前。

    这画面,还真挺像……

    宁扶疏被这离谱到九霄云外的设想吓了一跳。

    像什么像,她又没真的偷人,更做对不起顾钦辞的勾当。

    等等,好像还是不太对。

    她为什么要因为没有对不起顾钦辞而庆幸?且不说她跟齐渡和骆思衡之间实乃清清白白的君子之交,就算当真有鱼水之欢又如何,她好像没有非得对顾钦辞负责的义务吧?

    适才还嘲讽顾钦辞没脑子,而今才发觉,好似每每在这人面前,她的脑子也总会犯些糊涂。

    宁扶疏徐徐冷静下来,身体向后一躺倚靠床头,摆出送客姿态:“侯爷如果没有能够解释你擅返金陵的合适理由,也说不出好听的话哄人开怀,便退下吧,回偏院好好待着去。”

    她将人从头打量到脚:“省得被哪路眼线瞧见,闹出不必要的麻烦。”

    说完便不再看顾钦辞,把杵在那儿的人当作空气不存在,眼神示意琅云该干嘛干嘛。

    小姑娘伺候她久了,主仆二人颇有默契,旋即心领神会端着银朱红色漆盘蹲至榻前:“殿下,先将药喝了罢。一会儿凉了,药效便该差了。”

    宁扶疏淡淡应声,摊开掌心。

    琅云立马拿起随汤药一同送来的鎏金小罐,打开形似珍珠蚌壳的盖子,里头半边装满切成均匀正方形的饴糖,另半边则是金黄剔透的刺梨果脯。她执帕子先捻起一块饴糖,放进长公主殿下手中。

    这第一块糖,目的在于尝个甜味儿。

    滋滋铺在舌面,免得一会儿药汁苦涩刺激太过。

    紧接着琅云又递上第二块糖,这颗却是不嚼的,只用来含在舌尖。当温热胜过体温的汤药将它淹没,便自然而然地融化,苦与甜瞬间交融混合,顺着喉咙吞咽而下,滋润肺腑。

    宁扶疏每口只喝一小点,嘴里的饴糖没了就再加。

    顾钦辞被她轰了依旧脸皮极厚地不肯走,在旁静静看着。他从不知道养尊处优的贵人喝药,竟这般繁复讲究。

    但向来最厌繁琐的他并不觉得矫情,反而凝视着宁扶疏纤长脖颈一次次细小幅度的吞咽,品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赏心悦目。好像尊贵长公主服药,就该这般模板。

    继而想起其实自己也曾喂她喝药过,却是动作粗鲁直接。

    “殿下,让臣喂您吧。”他暂时没办法解释返回金陵的原因,只能说好听的话哄人。

    “不必。”宁扶疏头也不抬,拒绝地干脆。

    “殿下怕苦,不如把药方给臣。”顾钦辞又道,“恰巧授臣课业的先生略晓医术,臣曾经跟他学过些皮毛。虽比不得御医术精岐黄,但制作药丸的基础活计,还是能做的,能帮殿下省去服药之苦。”

    “不必。”宁扶疏还处在气头上,不是很想看见他,面无表情将话强调第二遍,“本宫身边手脚伶俐会做事的奴才一抓一大把,不缺你一个。”

    顾钦辞最接受不了的,便是她的拒绝,冷俊颜面浮现出淡淡隐忍痛苦之色:“殿下至少把患了什么病症告诉臣……”

    “本宫没病。”宁扶疏打断他,又吃了一块饴糖,“这药也不过是寻常调养身子的药而已,不劳你操心。”

    她这样说的本意,是想让顾钦辞赶紧回去,别再站自己面前既挡光又碍眼。孰料,脑回路素来与常人有所出入的顾侯爷,没将话的开头听入耳,也没把话的结尾放心上,偏偏琢磨起了中间调养身子四个字。

    既然不曾生病,为何要调养身体。

    在边关大老爷们儿的观念里,伤病缠身才需要喝药,而天天泡在罐子里的都是风一吹就会摔倒的瘦弱病秧子。否则,是药三分毒,谁没事给自己找毒吃。

    除非有一种情况例外。

    顾钦辞望着宁扶疏的目光微滞,他想起自己翻墙潜入府邸时,恰巧撞见琅云向府医询问长公主的玉体情况。

    君子坦荡、光明磊落,不该行偷听墙角之卑鄙事,于是他大喇喇挪移两步走到下风口。

    任由秋风送声来,光明正大地听。

    府医说:嗜睡实乃正常现象。

    “殿下喝的是……”顾钦辞顿了顿,后头三个字说的格外艰难,“安胎药?”

    琅云将将捻起的饴糖“啪嗒”掉回糖罐里。

    “被臣猜中了?”顾钦辞在领会错意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步步紧逼地追问,“孩子是谁的?”

    “宋谪业?骆思衡?还是齐渡?”

    话题转瞬间歪得找不着北,宁扶疏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下:“不……”

    却是刚开口就被陡然打断。

    “都不是?”他道,“那就是朝暮阁内某个叫不上名儿的小倌儿?”

    顾钦辞霎时想起自己离开那日,七八个貌若好女的少年郎君围着宁扶疏转。若非自己不合时宜地闯进去坏了好事儿,只怕再有半刻钟,便该褪掉衣衫闹到床榻上去了。

    他一走便是十四日,谁能保证这期间宁扶疏没有将那晚未尽之兴找补回来。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再度燃起一团火。

    火苗越蹿越高,灼得理智烧成灰烬,灼得眼眶荡出血丝,再也遏制不住心底蛰伏已久的野性露出尖牙利爪,握住了宁扶疏捧着药碗的如霜皓腕:“还是说……”

    他空出来的手隔着厚厚被褥精准点在女子平坦小腹,描摹着肚脐的弧度打了个旋儿,而后缓缓向下移:“殿下这里吃得太饱了,连您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男人留在您肚子里的东西作了孽?”

    宁扶疏僵硬至极,足有半指厚的棉絮似也挡不住那双手按住她身体的清晰触感,滚烫而蛮狠。

    她感到难堪,堂堂长公主竟被臣下压制着,躲不开。又觉那言语难听,索性不想解释了,高傲仰起头颅:“本宫的子嗣,只需流着本宫的血脉便是,何必在意其父何人。”

    “侯爷说对吗?”

    顾钦辞竟认真思索起这话来,小半晌后,阴翳眉眼勾出盈盈笑意,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对。”

    “殿下是他唯一的母亲,而殿下的子嗣,无论是谁带给您的,都得尊臣为父亲。”

    “所以,这是臣和您的孩子。”他莞尔,用力压住宁扶疏的手突然变得温柔,轻轻抚摸着她肚皮,“殿下,您感受到了吗,他刚才踢臣了。”

    宁扶疏:“……”

    她的肚皮不太可能有动静,但自己确实很想一脚把人踢出去。

    而幻想着感受到了胎动的顾钦辞愈发兴致勃勃,使了个巧劲儿将宁扶疏端着的药碗过到自己手里,勾唇低低一笑:“让他的父亲陪着他的母亲喝药。”

    说的是“陪”,可宁扶疏眼睁睁看着面前人把剩下的半碗药一口灌进喉咙,再将空碗敲在桌案,磕碰出闷响。

    下一瞬,顾钦辞眉间森冷笑意缓缓褪去。

    变成三分呆滞,三分惊骇,四分无所适从,最后全部揉成一团窘迫。

    通晓药理的医者往往嗅觉灵敏,仅靠闻气味儿便能分辨出药方。而哪怕技艺稍微次些的,也可凭借味蕾将配药剂量尝出个七七八八,虽偶有细节出入,但总体不会相差太多。

    顾钦辞属于后者。

    以往在军营中没有接触安胎药的机会,可滋阴补阳的驱寒药实属常见。

    他从长公主手里夺过的这碗……

    宁扶疏好整以暇地歪了歪脑袋,忽而发觉顾钦辞似乎总有本事用三两句话便将她惹火激怒,却也能因一个抿唇一个抬眸一个讪然神态就使她哭笑不得,把她逗乐,再懒得计较那些口无遮拦的混账话。

    甚至想再听听这人还能编出什么离奇之言,杏眸悠悠流眄出兴致,揶揄笑问:“本宫的‘安胎药’好喝吗?”

    一时间,无论顾钦辞怎么回答都不太对劲。

    而琅云已经开始埋头偷笑,双肩颤个不停。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当爹失败的熙平侯为了维持颜面,端出一副见惯大风大浪的镇定:“殿下,臣刚才的意思是……”

    “想给您生个孩子。”

    作者有话说:

    宁扶疏:说清楚?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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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8、演戏

    一只乌鸦栖落窗棂, 鸣起嘎嘎啼叫。

    宁扶疏默了一瞬,艰难找回自己声音,缓缓启唇:“本宫突然很好奇,授你医术的老先生究竟是何方圣神?”

    “竟把侯爷教成了能怀孕的男子?”

    顾钦辞话音脱口后, 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表述似有歧义, 想解释, 那又会显得他很没见过世面。区区一碗祛寒汤药,就把威武大将军唬得语无伦次,传出去过于丢人。

    尤其在宁扶疏面前,认错“安胎药”已经足够叫他难堪, 绝不肯再出一次洋相。

    顾钦辞尽量让自己变现得自然从容,老神在在:“这没什么可稀奇的。”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西域异族金发碧瞳,南海鲛人泣泪成珠。有些男人能够怀孕……”他咬牙破罐子破摔, “也很正常。”

    像极小孩子总喜欢寻求认同, 顾钦辞亦是当场逮了个人问:“琅云,本侯说的可对?”

    骤然被点到名的小姑娘因为忍笑, 一张脸憋得通红。可身为奴婢, 她是万万不能嘲弄高位主子的;倘若摇头,又担心依照驸马爷的脾性恐会追着她问缘由, 非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也不一定肯罢休,遂不得不违心地用力点头。

    顾钦辞眉梢嘚瑟扬了扬。

    对她的回答很满意。

    两人颇为“默契”地一唱一和,独独苦了宁扶疏,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半天没缓过气。

    究竟是她疯了?

    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三人成虎的威力, 使宁扶疏陷入了严重的自我怀疑。虽然残余的理智告诉她, 人应该坚定不移相信自己, 相信千年以后现代化的科学医疗技术。

    但如果,她是说如果……

    北境传闻,顾钦辞乃战神转世,无论心智还是躯体,都非常人所能比拟。

    如果他当真可以怀孕呢?

    那必定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卓越旷举,是古今医者争相研究的样本对象,是人类发展文明史上里程碑式的进步。

    哪怕宁扶疏暂时没有要子嗣的打算,那也得和顾钦辞睡一睡,得让他生。

    她内心天人交战,末了,慢悠悠地掀开被褥一角:“你……”

    要不要上床来生孩子?

    惊世骇俗的话在唇舌间辗转过好几遍,每回就要说出口之际,却又由于过分难以启齿,而再咽回喉咙里。

    经过几度踌躇挣扎,正当宁扶疏深吸一口气,决定为人类医学发展奉献出属于自己的一份力量,突然——

    “主上,属下有急事要奏。”

    一团黑影翻窗跃入屋内,生生截断了宁扶疏好不容易才坚定下来要留子嗣的决心。

    影卫每遇十万火急之要事,可以越过通传,直接觐见,这是朝歌长公主给影卫的特权。

    浑身上下衣着漆黑的青年面无表情跪在殿内,他不敢靠长公主床榻太近,更不敢冒犯逾矩地窥见天颜,双手抱拳的高度恰好遮挡住低垂的脑袋,目光刻板盯着身前地面:“主上,属下抓到一个探子。”

    “人大约是半炷香之前混进府里的,躲开了明面上巡逻的侍卫,好像在暗中搜查公主府。可惜是个死士,刚抓到就服毒自尽了,但从身手招式来看,可以确定是赵府的人。”

    “赵府,赵参堂的人?”宁扶疏蹙眉,“他想找什么?”

    “这个属下就不知道了。”影卫把头埋得更低,“但属下抓到人时,他正在搜东偏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等宁扶疏想明白赵参堂存的什么心思,院外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

    夹杂着黄归年毕恭毕敬的语调中透出焦急:“陛下,陛下不如先在前厅坐会儿,奴才这就帮您去请殿下。”

    “忙你的,不必管朕。”八分威严难掩两分稚气,是宁常雁的声音,“朕有急事找皇姐。”

    黄归年赔着笑点头哈腰:“是,与陛下您有关的定然是急事儿。可长公主殿下这晌正在午憩,陛下到底是男子,您这般进去终究有些不妥。”

    “朕与皇姐幼时同榻而眠,不讲究这些。”帝王龙袍负手甩到身后。

    黄归年还想说什么,被宁常雁用眼神慑住。

    脚步声越来越近。

    影卫侧身站在窗边,锐利鹰眸透过窗棂缝隙将院外情形收入眼底。他压低声音道:“主上,赵参堂也来了。”

    ……老狐狸来做什么?宁扶疏细听动静,吩咐琅云先出去把圣驾拖住,能挡多久挡多久。而她饱满打量的视线则落在了顾钦辞身上,若有所思。

    被这么一番折腾,她也算彻底清醒了。

    什么男子怀孕,压根就是太监开会,无稽之谈。这人随口捻出来的胡说八道,故意撑面子呢。

    但宁扶疏此时抽不出精力取笑顾钦辞,她沉吟思索着:宁常雁口中的急事,是什么?各州郡呈送金陵的折子需要先经过长公主之手,而后才到御前,印象中最近并无大事发生。

    还有赵参堂,前脚刚派死士潜入公主府行为鬼祟,后脚便跟随宁常雁登堂入室,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图谋?

    她想起影卫说的,抓到那名死士时,人正在搜东偏院。

    东偏院已经一年不曾有人住了。

    再把时间往前推,却是朝歌长公主与顾钦辞成亲之初,原主划给驸马的院落。

    只一瞬,宁扶疏就猜到了前因后果:赵参堂要找的,和宁常雁匆匆寻上门来的,是同一件事情。

    或者说同一个人。

    ——顾钦辞北上的行踪暴露了!

    赵参堂逮着机会跑到御前挑拨离间,奏明长公主殿下存有异心,与顾家兵权暗中联手,因此才秘密放虎归山。而最能辨别此言真假的,便是让宁常雁亲眼看见,宁扶疏口口声声告诉他,顾钦辞被禁足府邸,可其实……

    人压根不在金陵城内!

    坐实长公主欺君罔上,对君王不忠的罪名。

    如此,宁常雁难免对宁扶疏手中倾覆朝野的摄政大权生出忌惮,与嫡亲皇长姐之间血浓于水的信任大打折扣。

    ……老狐狸果真下得一手好棋。

    宁扶疏转头看向站在榻前的顾钦辞,刚才还觉得他擅返金陵委实胡闹,如今倒有几分庆幸他回来得及时。只是宁常雁已然走到庭前,她的主院和东偏院仅一墙之隔,顾钦辞现在回去偏院,难保撞见帝驾。

    他衣衫沾尘,锦靴染泥,赶路的痕迹太重。宁常雁不蠢,赵参堂更是人精,必然一眼看出端倪,顾钦辞绝不能就这样示于人前。

    屋外脚步声,又重了些。

    计上心头。

    宁扶疏拍了拍床榻,轻声对顾钦辞道:“把衣服脱了,到床上来。”

    “本宫给你个父凭子贵的机会。”

    影卫自觉翻窗遁离,冷风吹入几许泥土淡香,铜炉内火星噗呲暗了一下。

    与此同时,殿门大开——

    “皇姐!”宁常雁亲近如常的嗓音响起,却转瞬间被拔步床吱出的一声颤动冲散。

    博山香炉吐着如丝烟缕,甜腻暖香暧昧,袅袅融入空气。隔着水晶珠帘,只见床榻前甩满男女衣衫,或绯红或玄黑,一条条锦绣碎片凌乱杂错。檀木雕螭龙瑞兽拔步床垂落层层红纱,依稀可见两道朦胧人影上下交叠。

    跟随小皇帝进屋的宫女太监们登时羞红了半边颜,埋头站在门边儿。

    唯有宁常雁微微垂眼,继续往里走。

    榻上,宁扶疏侧头瞥了眼帘外,明黄锦靴上刺绣龙纹逐渐清晰。她双手撑住玉枕两侧,身体虚虚地压在顾钦辞上方,巧妙避开肌肤相亲。

    低眉算着宁常雁还有几步到榻前,突然,腰身被圈住,一阵天旋地转,她仰躺在了褥子上。

    “啊——”不由泄出一声惊呼。

    外头宁常雁的脚步明显顿了顿。

    宁扶疏皱眉控诉与她位置对调的人。

    顾钦辞假装没看见,慢慢俯下身去。

    将下巴埋在她弧度深陷的肩窝。

    他眸光深暗,哑声低吟:“嗯哈……”

    宁扶疏瞪大眼睛,用仅能被两个人听见的音量道:“你做什么?”

    顾钦辞微仰起头,线条硬朗的下颔骨膈在宁扶疏锁骨。他薄唇勾出一丝隐有邪气的笑意,脖颈上凸起的喉结滚动:“既然是演戏,总得演的逼真点,不是吗?”

    不等宁扶疏回答,他又断续叫唤了几声。

    宁扶疏自以为在这类事情上已经足够开放,可从没料想,有朝一日竟会在顾钦辞喑哑嗓音下,红了脸颊。

    思及曾经让影卫调查顾钦辞底细,其中也包括了情史,得到的消息是:

    顾家子孙恪守家训,戒骄戒躁,戒贪嗔痴,戒声色`欲,且顾钦辞经年沙场点兵,以至于今岁已是二十有一的年纪,但始终没近过女子,没看过市井小话本,更没阅过启蒙秘戏图册。

    这一点,在宁扶疏发觉顾钦辞吻技恁差时,深以为然。

    可现在,这哪里是懵懂青年能干出的事儿?

    顾钦辞牵过她的手,掰开她揪着薄衾的五根手指搭在自己后背,也要她抱住他。

    靠的更加近了,宁扶疏在他身上嗅到淡淡皂荚清香:“你来之前,还沐浴了?”

    “嗯……”转了好几个调的应声,不知是在回答她所问,还是其他什么意思。

    披星戴月地赶路,早让他变成蓬头垢面的模样,怎可能那样子就来见她。只是到京畿时正逢城门下钥关头,城中的成衣铺都已打烊,次日踩着破晓晨曦离开,虽反复用皂荚洗浴过,却到底没赶上店铺开门。

    进了金陵城,更是一门心思只有乌衣巷口那座尊华府邸。

    此时两人紧密相拥着,严丝合缝贴在一起。

    菊月暮秋,天凉气清。

    宁扶疏却热出一身汗。

    小皇帝在外试探地喊了声:“皇姐?”

    宁扶疏眼瞧着这戏演的差不多了,当即就要把抱在顾钦辞背脊的手放下来,开口回话。

    也不知这个动作怎么惹到了趴在她身上的青年,顾钦辞突然抬手,掌心捂住她的双唇,将宁扶疏的声音悉数堵回咽喉里。他抬起上半身,发丝随着动作滑落肩头,尾梢擦过宁扶疏脖颈皮肤,扫出一串痒意。

    宁扶疏不禁抬眸,撞上顾钦辞垂望下来的眼瞳。

    分明瞳仁是比深夜更浓稠的漆黑,眼角却迤出绯红,好似彗星拖曳着亮盈盈轨迹。就这般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汹涌澎湃的欲念和隐晦难辨的委屈参半,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钦辞犹记得那日朝暮阁内,他走在长廊上,隐约听见旖旎而模糊音节从娇俏姑娘或纨绔公子的喉嗓溜出来,声音不尽相同,调子却基本一样。

    若他没记错,其中有一句似是:公子轻些,奴家疼。

    他嘴角笑意倏尔深了,眼底划过一抹狡黠,学着印象里听到的语气:“嗯哈……殿下轻点儿,臣疼……”

    作者有话说:

    顾狗:吻技虽差,但“车”技极好(bushi)

    每到周末就超级超级忙,明天双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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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9、算计(双更)

    如果说前面那一声声低吟, 顶多让宁扶疏诧异他入戏太深。而这句不乏娇嗔意味的疼,则活脱脱让宁扶疏的世界观崩出一道裂纹。

    这人莫不是拿错剧本了吧?

    就算真要这般喊,也应该是她的台词才对。

    目瞪口呆的不止她一个人,几乎在顾钦辞话音落下的瞬间, 掀开珠帘的宁常雁愣在原地。他半张着嘴, 原本想喊的皇姐二字硬是卡在了喉咙里, 扭头看向窗外明亮天幕,万里无云。

    “朕……是不是打扰了皇姐的好事。”

    宁扶疏瞪了一眼罪魁祸首。

    顾钦辞读懂她的唇语,说的是:看你一会儿怎么收场。

    他回以她莞尔一笑。

    为何要收场。

    为了应付小皇帝,宁扶疏快速闭了闭眼, 再睁开,已然敛藏好不该出现在眸底的神色, 复又添染三分迷离情`欲。她指尖撩起红绡一角,身子微微倾斜探出, 将五分妩媚五分喑哑的嗓音拿捏得恰到好处:“阿雁觉得呢?”

    虽为亲姐弟。

    可诚如黄归年所言, 男女有别。

    宁常雁摸了摸鼻头:“朕今日来,其实是想向皇姐要一个人, 要完便走。”他看着旁边青花瓷瓶, 直截了当问道:“顾钦辞,在哪里?”

    “阿雁这话问, 倒叫我不知该怎么答了。”宁扶疏嘴角噙出一点粲然笑意,“我的驸马,自然在我榻上咯。”

    宁常雁不解狐疑:“皇姐的意思是……”

    下一瞬,一只明显属于男人的宽大手掌进入他视野,却并没有碍于他帝王身份就下床行礼, 反而搂上了宁扶疏柔媚腰肢, 将人往怀里一带。

    “陛下有何吩咐。”

    低沉嘶哑的男子声线钻进耳廓。

    轰隆一声, 宁常雁如遭雷劈,被眼前这一幕惊了个外焦里嫩,一时间甚至忘记自己圣人天子的身份,口不择言问了句:“皇姐床上就他一个?没有其他人了?”

    他刚问完,顾钦辞漆黑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几度,眉宇间攀上阴霾。宁常雁便知道,确确实实仅他一人。

    顾钦辞性子太傲,骄傲也桀骜。譬如这晌,在君王面前照样敢摆不冷不热的脸色,敢挺直腰杆与他平视,颊染潮红依旧绷着下颔棱角分明的冷冽,任何人不能逼他做不愿之事,亦不可能与卑贱面首共侍正妻。

    可正因如此。

    才显得那句“臣疼……”格外奇怪!

    宁常雁属实难以置信,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得了幻听之症,琢磨着回宫后必得宣太医瞧一瞧。

    以至于当宁扶疏问他突然召见顾钦辞所为何事,宁常雁下意识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就是舅父告诉朕,有人在泗汾郡外看到了顾卿,朕便想着来问问皇姐。”

    “只怕陛下不仅是问问这么简单吧?”宁扶疏唇边笑意微冷。

    她话没挑明,但一声疏离的陛下已然道尽心寒,如凉风蚀骨戳在宁常雁的心窝子上。

    这么多年,无论相依为命的幼时,还是登基为帝后隔阂着君臣本分,私底下,皇姐从来都会亲昵唤他阿雁。

    宁常雁倏尔有些慌了,连忙解释:“阿姊,朕是一时糊涂了,才会被舅父那番谗言蒙蔽。”

    “朕是被他诓来的……”

    能得九五帝王亲口认错,是莫大的恩宠。换作其他人,早该诚惶诚恐顺着台阶下了。纵然真是皇帝的错,也该躬谦施礼,道一句陛下言重。

    可宁扶疏非但没有顺坡下驴息事宁人,反而言辞带刺,掀眸质问:“陛下认为,话是谁说的,很重要么?”

    重要的是,明知谗言佞语,可仍旧信了。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她在斥责皇帝性情凉薄,疑心深重,恼怒皇帝连她这个亲姐姐都不信。

    如今这位陛下年纪虽小,脾气却不太好,身边宫人稍有手脚莽撞不衬他意的,轻则杖责,重则杖毙,就连曾经东宫里的老人、如今大内总管太监黄世恭都逃不过龙颜震怒,真乃伴君如伴虎。

    记得先前日子皇后娘娘略耍小性子,埋怨陛下去她宫里晚了,至今还禁足中宫跟着教习嬷嬷重学宫规。眼下宁扶疏放肆地“指”着皇帝鼻子骂,伺候在外的宫人却丝毫不担心龙颜震怒。

    陛下待朝歌长公主,那当真是既放在心尖儿上宠爱,又捧在手心里敬爱。

    果不其然,宁常雁脸上半分怒容也无,反而愈显慌张:“这回是朕的错,阿姊别放在心上,别和朕生疏了好不好?阿姊想怎么处置赵参堂都行,朕这就下令训诫他。”

    ……处置赵参堂么?

    宁扶疏倒是想把人罢官贬为庶民,或流放烟瘴荒芜之地,再不能兴风作浪。

    但光凭进献谗言这一项罪名,还撼动不了太尉在朝中的根本。何况宁扶疏深知,如果把赵参堂逼得太紧,老狐狸难免派下属细查顾钦辞近日行踪,对她没好处。

    她想彻底扳倒太尉党势力,得徐徐图之。

    今晌这番冷言冷语用来消磨宁常雁成日不得安宁的疑心,也不算徒劳无功。

    几度权衡后,宁扶疏表现得对处置赵参堂无甚兴趣,恹恹然:“人是陛下的臣子,怎么处置由陛……”她蓦地顿了顿,无声叹气改口:“由阿雁决定便是。”

    依然蕴含着淡淡怨气和抑不住的失望,但落在小皇帝耳中总算是勉强肯唤他乳名了。

    “好……”宁常雁现在什么都顺她心意,又明白自家阿姊的性子倔强,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气的,“阿姊继续午憩吧,朕就先不打扰你了。”

    他轻轻将珠帘放下,转过身的瞬间眉眼阴翳密布。

    走出寝殿,赵参堂在外侯着,面色悠然。

    宁常雁憋了满肚子的火霎时找到宣泄口,是赵参堂,是他的好舅父,是站在阶下这个眼角挂着嘲弄笑意的人,一遍遍告诉他阿姊如何欺君,如何谋私,才闹出那般乌龙,让阿姊气他怨他,与他生了隔阂。

    偏偏赵参堂还不知好歹地凑上来,往烈火上浇油:“陛下,是否果真如臣所说,长公主包藏祸心。您好不容易把顾钦辞困在金陵,牵制顾家兵权,她倒好,又将人放回了狼堆。这摆明是盯上了边关三十万大军,在拉拢顾……”

    “闭嘴!”宁常雁面色阴沉,看向赵参堂的一双龙目狠戾,“依朕看,包藏祸心的人是舅父吧?”

    “皇姐不过是举荐了一位清州统帅,你就眼红成这样?赵卿,你太让朕失望了!”

    赵参堂骤然挨了一顿雷霆训斥,心底甚是莫名其妙。他不清楚殿内发生了什么,却知晓这么些年以来,小皇帝虽更依赖皇长姐,但对他这个表舅也是拿出了待股肱之臣的尊重。

    坦言失望和不满,这是头一遭。

    赵参堂匆匆望向小皇帝:“陛下……”

    宁常雁见到他这副不知悔改的样子愈发火大,神经突突直跳,气息都喘不匀:“给朕跪下!”

    赵参堂愣怔,一张老脸涨得发红。

    臣跪君天经地义,可四下立满太监宫女。要他众目睽睽地屈膝罚跪,往后堂堂正一品太尉的威严何在,天子近臣宠臣的声名何在。

    委实丢尽颜面。

    赵参堂眉头皱得能拧死好几只蚂蚁苍蝇,但见小皇帝鲜有地怒目圆睁,脸上全是烦躁与不耐,到底掀起袍子,缓缓跪了下去。

    膝盖着地的人头顶冠帽才到宁常雁脚边位置,他压在胸口的心气总算顺了点,抬脚往赵参堂肩头踹去。

    太尉属武职,赵参堂年轻时毕竟是杀戮战场的大将军,虽已十多年不曾提枪上阵,但一身健硕肌肉不减,老当益壮。相反小皇帝疏于习武,一脚踢在赵参堂肩膀,跪着的人像块磐石纹丝不动,晃都没晃一下。

    ……这便很尴尬了。

    风吹黄叶萧萧下,窸窣声响仿佛在讥诮他,既伤了阿姊的心,又无能惩处不了赵参堂发出的笑声。

    “来人!”宁常雁怒甩衣袖。

    周围侍奉的太监立马眼观鼻鼻观心,躬身等候圣命吩咐。

    “传朕旨意,太尉妖言惑众,诽谤长公主,又意图离间朕与皇姐,其心可诛。”

    “然朕念其翊戴之功,从轻发落,自今日起,禁足府内反省思过,无诏不得踏出半步。另罚俸一年,至于辖归太尉掌管的军政事务……”宁常雁微顿,“全权交由长公主裁决。”

    语罢,摆驾回宫。

    赵参堂万万没想到事情会衍变这样。

    禁足反省和罚取俸禄于他而言都无伤大雅,但执掌天下的军政大权,是他这么些年耗尽心血一点点攥紧,捏在自己手里的命根子,无论如何不能放给宁扶疏。当即跟上帝驾,想为自己解释辩驳。

    “朕允你起来了吗?”宁常雁冷冷瞥去一眼,“看来是朕平日里对赵卿太过和颜悦色,叫赵卿忘了规矩。”

    “长公主府门外宽敞,去那儿跪着,别碍了皇姐的眼。”

    院外凉风催木枯,殿内暖烟熏人笑。宫女太监的脚步声如潮水退去,风风火火来的仪驾,乌乌泱泱又走了。

    只留赵参堂颜面扫地,跪在人来人往的乌衣巷,被那些他平日里最瞧不起的贩夫走卒指指点点。

    若是往常,宁扶疏对看人笑话没甚么兴趣,但偏偏,赵参堂几次三番算计到她头上来,触碰她底线。宁常雁削权罚跪是宁常雁对赵氏的惩戒,不代表宁扶疏愿意息事宁人。

    她准备去外头瞧一瞧,起身下榻。

    “殿下去哪儿?”顾钦辞本就搭在她腰上的手臂蓦地收紧。

    宁扶疏拍了拍他:“帝驾已经走了,可以不用演了。”

    顾钦辞整片胸膛都贴在她背脊,硬邦邦的,脸颊一个劲磨蹭她发顶:“谁说臣是演的?”他嗅着宁扶疏身上淡淡茉莉花香,随呼吸沁入五脏六腑,低沉嗓音顷刻间变得轻柔,像个撒娇的孩子:“殿下,臣真的很疼……”

    他说着,拉过宁扶疏的手往身后探去:“不信,您摸一摸。”

    纱幔重掩,灿烂晚霞透过凤纹盘旋的红绡,照在男人侧脸,宁扶疏看见他面容轮廓似镀上一层细碎鎏金。目光往下,单薄亵衣鼓着不可名状的形状,是他说的疼。

    宁扶疏手指蜷曲,下意识抗拒。

    顾钦辞看见了,在她视线不可及的阴影里,眸色暗下来。一边温柔儒雅松开她手掌,不做勉强。一边用他的温度,蹭了蹭她外侧腿根。

    “殿下,臣不想收场。”他的声音仿佛比铜炉炭火还要烫上两分,“臣想假戏真做。”

    宁扶疏身体僵硬,一时间不敢乱动。

    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

    太被动了。

    她在顾钦辞面前,实在太被动了。

    宁扶疏不喜欢这样的状态。

    她习惯了长公主高高在上。

    便觉得受人钳制格外难堪。

    终于在事态失控之前,她深吸一口气,找回朝歌长公主该有的气势,眉梢半挑:“哦?想要如何假戏真做?”她尾音扬起浓浓戏谑:“本宫轻点儿?”

    顾钦辞蓦地喉结滚动。

    他那处似乎异常敏感。

    刚刚趴在宁扶疏身上,每一声低吟落下,都会伴随着一次唾液吞咽。

    “没想到侯爷竟有如此癖好。”宁扶疏吐息如羽,呵气如兰,妩媚嗓音晕开鲜活的旖旎,“不愧是能生孩子的男子,果真与常人不同。”

    顾钦辞喉咙干哑,涩声反问:“殿下喜欢吗?”

    “喜欢……”宁扶疏仅用单臂撑住身子,腾出空的手指落在他月白襟领,指尖不紧不慢描摹着流云暗纹,缓缓向下游移,最后轻点上顾钦辞心口,低低重复,“侯爷若怀着一片真心,本宫如何能不喜欢。”

    如果说顾钦辞方才还能游刃有余,那么现在,宁扶疏主动靠他这样近,已是极大的诱惑。更何况言语狎昵,惊扰蛰伏血液深处的猛兽缓缓苏醒,张开野性利爪。

    原本清新雅致的恬淡花香,也成了催`情药,馥郁浓烈,惹人心神荡漾。

    如洪决堤,宁扶疏的手指隔着单薄里衣,在最经不起点火的地方游走作祟。顾钦辞紧绷腹部才勉强抑住的热浪顿时似波涛拍岸,席卷理智。再懒得计较,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长公主这张嘴是否也对旁人说过喜欢。

    明知道她没付出几分真心却非要自己的真心,明知道她喜欢的不过是漂亮优美的酮体和俊逸清朗的容貌。只要她肯要他,过往的,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当顾钦辞铺开枕面的长发被宁扶疏伸出小拇指勾起,一圈圈缠绕,丝缕墨色与青葱玉指相映,衬得那莹白似仙人纤尘不染。他皮肤颤栗愈加剧烈,猛地翻了身。

    “殿下,臣想……”

    “想什么?”宁扶疏眨眨眼。

    “想要您。”顾钦辞嗓子里似灼着一把火,气息早已不堪凌乱,端着最冷俊肃然的脸,说着最浪`荡大胆的话。

    如九天战神丢盔卸甲跌入俗世凡尘,似凶猛獒犬摇着尾巴卑微求祈欢怜。

    宁扶疏却还有心思逗他,折腿屈膝沿着男人大腿内侧徐徐向上攀,直到触着了障碍物,膝盖抵在那处。似发现不得了的乐趣,笑得花枝乱颤:“这么想啊……”

    一滴薄汗滴在朱唇上,她殷红舌`尖探出牙关,一卷。

    汗液化在涎液间。

    顾钦辞突然俯下身去,整张脸埋在她雪白肩窝中急急低喘,深深嗅吸,鼻腔顷刻盈满女子发上茉莉清香。

    “殿下,全了臣……”

    像犬类嗜好标记领地,骨子里的野性暴露,他在宁扶疏锁骨啃出一排排齿印,继而呼气吹干。手掌绕过腰肢,意欲找到赤色绣凤肚兜系于背后的结,便是此时,宁扶疏忽然唤了他一声:

    “侯爷。”她嗓音清冽,与适才那甜腻恍能拉出糖丝儿的尾音落差鲜明,“还记得本宫说过的话吗?”

    顾钦辞胡乱摸索的动作没停。

    宁扶疏续道:“本宫说,侯爷若真心,本宫自然喜欢。”

    “可侯爷是真心吗?”

    顾钦辞已经快要忍疯了,眼眶猩红:“臣是。”

    然而宁扶疏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指尖点在他心口,同样的动作在这晌施加了几倍于刚才的力气,不复缱绻。

    “扪心自问,擅返金陵后即刻潜入长公主府来见本宫,是纯粹的真心吗?”她眸子清澈,一汪秋水沉静无波。

    哪还有丝毫情动。

    “顾钦辞,利用了本宫就想粉饰太平,还想要本宫全了你的龌龊心思。”宁扶疏不给他喘气的时间,卡在他腿根的膝盖出其不备使劲向上踢了一下,见人皱眉露出痛苦之色,把人从身上推开,“如意算盘不是这样打的。”

    “有句话本宫许是不曾同你说明过,就算在榻上,就算被你上,那也得照着本宫的节奏来。”

    她真的很不喜欢被摆布。

    说完,顾自坐起身,扯过叠放床头的纱衣随意披在肩头,系上衣带。

    末了,不疾不徐转身,目色凉凉,看着因她不留情踢出那一脚而痛苦蜷缩在榻上的人,细密冷汗浸湿额发。

    帝驾没来公主府之前,宁扶疏便有所怀疑。顾钦辞自那日凌晨离开金陵,时至今日恰好十五天。如果他的行踪在北上时暴露,赵参堂没理由今天才去小皇帝面前挑拨离间。

    唯一的可能,纰漏出在顾钦辞返回金陵的途中,并且能够推断出,他回程的行车速度比北上时快许多。

    宁扶疏始终相信,能领五千精兵潜入敌营取将领首级的人,没道理输给赵参堂养的几条暗狗。加上顾钦辞身边还有自己安排的数名影卫,皆是精于藏身匿迹的佼佼者。如若有任何风吹草动,消息必然第一时间送至公主府。

    可她近些时日并未收到暗卫信报。

    “你擅返金陵,是因为半途遇到了让你不得不回来的事儿。”

    “你被赵参堂手底的狗发现,和粗心大意或防备松懈无关,是因为被那件事儿绊住了手脚。你宁愿暴露自己,也要护好那桩秘密。至于本宫派去护送你的影卫,则全被你支开了。”

    句句语调淡然,言辞笃定。

    宁扶疏仔细观察着榻上的人身形逐渐变得僵硬,沉着续道:“最后一点,你风尘仆仆赶在赵参堂进宫请来陛下之前,到本宫面前口口声声说想念本宫……”

    她顿了顿,喉咙深处压出一声自嘲低笑:“不过是因为巧言惑人,以此诓得本宫信任,不再深思细究,借本宫之手将你想守的秘密瞒过去。”

    可笑自己居然当了真。

    顾钦辞脑海有一瞬空白,萦绕鼻腔的茉莉花香倏尔散了个干净,身体难以言喻之处袭来的阵痛与胀痛好似一根细针,刺往心尖,越来越难以忍耐。

    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诱起他的欲,然后无情将他踢开。

    要他独自承受,苦苦煎熬。

    “当然,这些只是本宫的猜测,如果有哪句话不对……”宁扶疏淡声道,“侯爷,本宫给你解释的机会。”

    顾钦辞望着她杏眸如寒潭冰封,手指缓缓收拢攥住被衾,少有地低头垂下眼眸:“最后一句,不对。”

    他道:“臣想您了,是真的。”

    宁扶疏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保持着近乎可怕的冷静道:“那便是承认了前两条。”

    “也就是说,不论你想或不想本宫,都不会改变你今日做的这些。”

    或许欲难辨真假,但情,必不见真心。

    “但本宫还是不明白。”宁扶疏目光定定锁着他,不放过半点表情,“究竟什么事,竟能让你违心用美人计。”她可知道,顾钦辞向来最厌恶的,便是这种手段。

    顾钦辞嘴唇张了张,仿佛有什么话迫不及待想冲出喉咙,却又被不知什么的为难卡住,堪堪缄默于口。

    那五根掩盖在被褥下的手指,深掐进掌心。

    他嗓音哽涩:“……不是违心。”

    话是对自己说的,轻飘飘不用风吹就散在空气中。可宁扶疏仍是听清了,不屑一顾地勾了勾嘴角,浸染嘲弄。天窗已亮堂堂地打开了,这人竟还在拙劣而认真地表演着虚情假意。

    她无所谓道:“随便吧。”

    反正这整个天下都姓宁,她若真想查什么,任何事都逃不过长公主府的鹰犬。之所以站在这里耐心询问,是对他最后一点信任。

    短短三个字,却被顾钦辞鬼使神差听懂了画外音,肺腑中似咯了一口血,翻涌出腥味与苦涩。

    又鬼使神差将本该天知地知不为第三人知的秘密,嘶喊出了喉咙。

    “殿下,臣带您去一个地方。”

    他身上只套了一件单薄亵衣便下榻出门,夜幕降临,星子寒芒,站在秋冬之交的湿冷夜风中静等长公主更衣。

    一炷香徐徐燃尽,暖黄烛光自雕栏玉砌的寝殿倾泻,将迎风屹立的松柏照亮。

    宁扶疏手掌捧着暖炉,对拢袂袖挡住飕飕冷风。没有说话,抬步示意顾钦辞带路。

    以为这人口中的“地方”必定离公主府不近,甚至命琅云备好马车,做了夜晚出城的打算。可当宁扶疏折过幽幽回廊,又穿过雕花半月门,她才意识到,顾钦辞正带着她往府内走。

    最后停在一处就无人居住的院落,爬山虎枯枝攀了半面墙,正是影卫禀报抓到赵参堂手底死士的东偏院。

    一人脚步声散在阒寂长夜中显得格外沉重,顾钦辞曾经在这儿住过半月有余,分得清正房书房与偏房耳房。这晌,宁扶疏眼睁睁瞧着他走向了应该分配给下人住的耳房。

    垂老木门摇出咯吱细响,映着灯笼光芒微弱,逼仄房间面对面摆放着两张木板床。

    有一人端正坐在床沿,饶是侧身对着他们,也可见那背脊和顾钦辞如出一辙的挺直。

    听见声响动静,男人慢慢转过头来,脊梁骨和双腿却仍旧一动不动。

    昏暗中,宁扶疏对上了一双如墨浓黑的眼睛,和领她来此的驸马像了个七八分。

    作者有话说:

    又是无奖竞猜,疏疏看到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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