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回忆(双更)

    没有人知道, 宁扶疏在高烧昏睡时,做了个梦。

    隐约瞧见头梳双丫髻的少女与垂髫少年跪坐在崇文馆书案前,俩小孩儿腰杆与脖颈挺直,坐姿规规矩矩, 仅有脑袋微低, 手里拿着狼毫毛笔正一笔一划地抄写着之乎者也。

    少女年纪稍长些, 写字速度也更快,唰唰抄完一篇便将课文塞到少年书案上堆有小山高的纸卷里,或往最底部藏,或往正中间放, 似乎以为这样就能够蒙混过关,叫人没法发现那几张是由她所写。

    这两人, 应是少时的朝歌公主和还是太子身份的幼年宁常雁。

    倏尔,窗外响起一阵佩环叮当清响。

    有人来了。

    小宁扶疏连忙将毛笔搁回笔架, 从面前桌上随意抓了本书捧起来, 假装专心背诵的样子。

    待佩环声近了,脚步声逐渐清晰, 小公主与小太子起身对来人恭敬一揖:“太师大人。”

    随即坐回原位, 一个安安静静认真背书,一个老老实实低头抄书, 看起来乖巧极了。

    但太师做了皇子公主这么多年的老师到底不是吃素的,负在背后的手一伸,指尖便点在了太子案前那摞纸卷。

    俩小孩儿顿时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心跳砰砰加速,默默祈祷太师大人千万别往下翻。

    可偏就怕什么来什么, 太师粗略检查功课的视线正正好停在了小宁扶疏“帮忙”抄写的那页, 一截难捱的沉默后, 头顶传来结了冰似的低沉声音:“太子殿下,这张不是您的字。”

    “还有这张……”

    少女自以为隐蔽藏进去的十数张纸卷,被尽数抽了出来,无处遁形。

    她已经极力模仿少年字迹,但仍旧逃不过太师大人锐利的火眼金睛。

    “是谁替您抄的?”太师盯着小宁常雁。

    幼小身躯忍不住哆嗦打颤,咽了咽唾沫,小声嘴硬:“是我自己抄的,但就是手累了,所以字不太一样……”

    “太子殿下觉得臣很好骗吗?”太师冷不丁打断他的狡辩,眉眼间微有愠意,“这字,横撇竖捺各有笔锋,分明更像公主殿下的习惯。”他顿了顿:“请公主殿下将右手伸出来。”

    小宁扶疏不得不照做,蜷曲的五指缓缓张开,大拇指与食指的虎口处赫然沾着一点漆黑墨迹。

    两人吊在喉咙的心瞬间径直坠入谷底,完了,这下证据确凿,逃不掉得挨一顿手板子了。

    太师大人的戒尺已然亮了出来,那是今上予以崇文馆学士的特权,严师出高徒。若学生顽劣,不论王孙贵族、皇子公主,皆可罚。饶是尊贵如太子殿下,手掌被打得红肿,也是惯常之事。

    小宁扶疏的右手没敢收回去,连带左手一同举平,小宁常雁一双未褪婴儿肥的圆润小手也伸了出来,原本点坐在脚跟上的大腿缓慢打直。都牢牢记着规矩,师在上,要跪着挨打受罚。

    依照太师大人的说法,今日撒谎欺师,明日就能欺君罔上。主犯和从犯都不能惯着,一人挨十下。

    戒尺从半空落下,清脆“啪——”声霎时回荡在大殿内,少女手掌心立马被抽出一道红痕,疼得她下意识双手握拳,缩到腰侧。圆溜溜的眸子不受控制地泛红,然后浮起一层水雾。

    太师垂眸看着她:“公主殿下,还记得臣说过什么吗?”

    小宁扶疏紧紧咬着唇不肯让自己哭出来,点了点头。皇家子孙有泪不轻弹,再苦再疼都得忍住了,每掉一滴眼泪,便再多加一下。

    “伸手。”太师催促她。

    小宁扶疏藏在袖衫里的手哆哆嗦嗦抖个不停,在心底安慰自己,还有九下,还有九下就好了,没什么忍不过去的。可……这才第一下就已经疼得受不住了,接下来只会更痛吧……

    于是将将鼓足勇气往上抬了一点的手臂,又不争气地瑟缩了回去。

    一旁小宁常雁望着姐姐的眼眶越来越红,水雾越来越浓,咬了咬牙,蓦地挪动膝盖往少女身边靠了两步,把手伸到戒尺正下方:“师傅,是我偷懒不想动笔,才逼着阿姊帮我抄的。还有刚才,撒谎骗您的也是我。”

    “一人做事一人当,您别罚阿姊了。二十下,打我一个人身上吧。”

    太师目光在两个小孩儿脸上扫过,不知是相信了小宁常雁说的话,还是愿意成全他们姐弟情深不想细究真假。戒尺落下,举起,又落下,周而复始,少年唇间溢出软糯糯的闷哼和打手板的啪啪声几乎同步,听得人心肝儿疼。

    免了打的少女这下反而跪不住了,方才磨磨蹭蹭不肯伸出来的手忽而变得勇敢,毅然挡在小宁常雁上头,大声道:“不是他逼我的!”

    “是我自己,看他抄不完怕他挨罚,主动要帮他抄的。师傅,您还是打我吧。”

    小宁常雁一眼看见她娇如柔荑、莹如白玉的掌心躺着一条不和谐的红痕,眼珠子防备地盯着太师大人举在半空的戒尺,生怕落下来打到姐姐,便又赶忙推小宁扶疏的手臂。

    同时嘴里口齿含糊地喊着:“不是这样的!阿姊不用故意这样说,师傅还是打我吧!”

    两人就这样争了起来,互相都说是自己的错,非要把自己的手往对方上面放。

    太师俯视着两个小孩儿,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他沉浮官场多年,见过太多推诿责任推卸罪名的,这倒还是头一回,见人抢着认错受罚的。皇家手足之间,能有这般情意,实属难得。

    起先定好的二十下手板到底没继续打,戒尺轻轻搁在了桌子上,他只板着脸道:“太子殿下把缺的补抄完,公主殿下不准帮忙。”

    梦中时间如走马观花晃过,眨眼间,画面转到了夕霞晚照。

    屋子里只有少年一人,对着挨了数下打的手掌呼呼吹凉气。

    屋门被人从外推开,小宁扶疏提着裙裾迈过门槛。小宁常雁当即把手放好,手背朝上搭在大腿,似不想让姐姐看见自己挨打后的惨样。

    少女已然大喇喇在他身旁坐下,拿出手里握着的玉罐子,献宝似的道:“你看这是什么。”

    “我去太医署向院判大人那小跟班药童讨来的药膏,据说止痛消肿的效果特别好。”她咧嘴一笑,“你快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擦药。”

    小宁常雁却没有动,只晃着两条小短腿故作轻松地摆来摆去,睫毛眨动道:“其实也没有多疼,不碍事的。”

    面前少女瞅着他,小宁常雁被扑朔眼睫遮掩的眼珠子不安分乱转,两人这般宁静僵持许久。突然,小宁扶疏噗嗤漏出一声谑笑:“阿雁,你知不知道自己说谎的时候,总忍不住眨眼。”

    她的力气原本不大,这晌却在挨过打的小宁常雁面前占了优势,一把牵过弟弟的手拉到桌上来。

    小少年白胖胖肉嘟嘟的手掌如今成了两只红烧猪蹄,掌心肿起高高小山坡,像满肚子装着已成熟蚕丝的蛹身,瞧着便痛。

    “这药敷上来的时候可能会有些疼,忍着点啊。”她先温声哄了一句,而后用指尖抠出适量药膏,点在少年掌心涂抹开来的力道轻如风拂柳絮,柔似细雨润物。

    可纵是如此,小宁常雁依旧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密密麻麻的刺痛顷刻间肆无忌惮地蔓延,逐渐扩大。

    “如今知道疼了?方才在太师大人面前逞能时怎么不想想现在?”她语气老成严肃地训了少年两句,手中动作却是控制得愈加小心翼翼。

    小宁常雁吸了吸鼻子,正值换牙年纪的少年吐词有些漏风含混,嗓音也奶声奶气软绵绵的,但他黑黢黢的小眼神却格外坚定,一字一顿认真道:“疼是很疼的,可阿雁一点儿都不后悔!如果有下次,阿雁还要替阿姊挡罚!”

    低头给他擦药的小宁扶疏不禁失笑:“你这小屁孩儿,怎那么轴儿呢。”

    “我才不是小屁孩儿!我现在长大了,可以保护阿姊了!”小宁常雁脸蛋因忍痛憋得通红,却端得一本正经。眉目不苟言笑,又学着宫里老太监的样子翘起二郎腿。

    夜逐渐深了,如钩新月攀上东枝,小宁扶疏该回自己的住处去。小宁常雁与她站在殿门两端,红肿双手忍痛攥住阿姊翩跹漂亮的衣裙,撒娇似的左右摇晃,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希望阿姊再多陪他一会儿。

    宫里的夜晚漆黑无边,总有近似哀嚎啼哭的奇怪声音环绕耳畔。没有阿姊温柔的安眠曲,他睡不着。

    闭眼是往昔,睁眼是今日。

    往昔是太子与公主,是姐弟;今日乃帝王与长公主,乃君臣。

    如镜花水月,海市蜃楼,似泡沫轻轻一碰散成泡影。

    像终究行将落幕的一场戏,除了身上照样流着相同的血,其余什么都不同了。

    宁扶疏任由琅云小心替她修剪着折断的指甲,安静回想着原主记忆中宁常雁纯真稚气的模样。倏尔便理解了,为何原主不让她怀疑宁常雁。

    昔日小少年曾在她心中圈出一片净土,饶是她后来百经权术蹉跎,背负世俗骂名,甚至看透虚情假意。可仍旧愿意将不掺杂质的那份真情留给宁常雁,不愿相信故人其实已然深陷权力泥潭,变得面目全非。

    她摇头苦笑,腾出另外一只手拿过顾钦辞端来的药碗。墨色药汁倒映出一张阴霾灰暗的脸,是自己的。

    她深吸一口气,没捏鼻子,向来怕苦的人这晌动作利索,抬手便将整碗药悉数灌进喉咙。

    一滴未洒,连沉在底部的少许药渣都没留。

    这药苦,一路顺着嗓子眼流经食道再到肠胃,浸润涩味,反倒将弥漫心田的酸楚压住了。

    宁扶疏随手把空碗敲在桌案上,又想下榻。唇角却倏然晕开一点甜意,顾钦辞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颗粽子糖,恍如变戏法般塞进她嘴里,瞬间融化了铺满舌苔的苦涩。

    她含着甜丝丝的饴糖:“你……”

    “臣在门外都听见了。”顾钦辞瞥过她如今只剩短短一小节的指甲,已然将前因后果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宁扶疏并不意外,凝望着他山眉海目间,风沙磨砺的痕迹似比以前淡了,无端生出些许感慨:“现在的我,彻底和你一样了。”

    都是被帝王疑心的阶下之臣。

    都是被拔除羽翼的笼中之鸟。

    顾钦辞一只手还握着她脚踝没有松开,紧贴他手掌的脚底冰凉。冷得犹如一把冰刀,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扎进掌心,冻僵半边心脏。

    她终于跌落云巅,终于坠入尘泥。和他一样狼狈,一样无家可归。可他却再没了往日心境,半点高兴不起来。

    顾钦辞垂眸,用两只手紧紧包裹住她冰冷玉足,问她:“殿下要进宫吗?”

    蓦地有一股暖流渗入脚底皮肤,宁扶疏微微一怔。这人好像不怕冷似的,大冬日在外走了一遭,双手温度仍旧滚烫得仿佛小火炉一般,比捂汤婆子还舒服。

    融融暖意似驱散了金陵初冬时节的砭骨寒意,宁扶疏沉浸其中恍惚半晌,方才回神,摇了摇头。

    不进宫。

    宁常雁算计她风寒烧热,陷入昏睡无法上朝,继而任人唯亲,意图架空长公主权势,桩桩件件都木已成舟。她进宫又能怎样,无非是质问之后得到相同的事实罢了。

    既撕破脸皮闹得难看,又浪费时间没甚么意义。

    “顾钦辞。”宁扶疏突然连名带姓唤了他名字,嗓音清澈,“我要去另一个地方求证最后一件事儿,你……”

    她顿了顿,低声道:“能陪我吗。”

    顾钦辞没有正面答她的话,而是扯过了床尾叠放整齐的棉袜套在她脚上。

    病中人面色稍显苍白,又因受到原主情绪的影响,急火攻心,嘴唇皲裂。是以妆容便敷得浓艳些,更多点缀了几根灿金绮丽的珠翠。

    琅云见长公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生怕自家殿下犯迷糊,踩到自己的曳地裙摆,当即伸出手臂给她搀扶。结果,她就该猜到,驸马爷在侧,便没有自己和琳絮的一席之地。

    顾钦辞握住宁扶疏的手,掰开她因为寒冷而捏成拳头的五指,与自己交扣。暖如炭火的温度传了过去,坚如玄铁的力量也传了过去。

    贴着皮肤传进肌理,宁扶疏无端感受一丝意味难言的心安,仿佛浑身的虚弱无力在突然之间拥有了支撑。

    还以为没人察觉,拇指微动,悄悄回握。

    顾钦辞垂眸瞥她,尊贵无双的长公主殿下大半张脸埋在微暖里,瞧不清表情。但自她醒后便黯淡无光的眸子,倏尔飞速闪过一抹潋滟春光,转瞬即逝。可顾钦辞知道,她是笑了的。

    于是自己的黑眸,也蕴开了光。

    悲风卷黄叶,枯颓枝头寒鸦栖落倦哀啼。

    龙涎香袅袅缭绕博山炉体,一丝一缕如云烟升腾入空气,浓郁绵香。

    宁扶疏在马车内坐下,顾钦辞紧随其后登车,不过眨眼的工夫,他看见的已是宁扶疏双目闭合着,脑袋歪在车壁一侧,发出轻浅又悠长的呼吸,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顾钦辞扯过叠放角落的绒毯,掸开盖在她肩头。收手的刹那,他忽而神色一顿,视线转向小案上的香炉。

    他凝神感受着每一缕吸入鼻腔的气息,蓦地睁眼,漆黑瞳孔沉出凝重,揭开了博山香炉那青铜盖子。

    拎起煨在小截蜡烛上的报春茶壶,将热茶浇了下去。

    “呲——”的一声,香灰尽湿,香烟熄灭,一阵愈发浓烈的龙涎香溢出。宁扶疏依旧没醒,顾钦辞抬袖遮住她鼻腔,另一只手则快速拉开车门,把做工精巧的香炉丢了出去,任如雾飘烟散个干净。

    直到车厢内空气重归清新,才放下掩捂着宁扶疏的衣袍。

    龙涎香乃御用香料,纵使制香局和各地官员挖空心思讨好长公主,也不敢给宁扶疏供御用之物。一旦查出来,罪同谋逆,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他。显然,那博山炉中的龙涎香,是皇帝特赏。

    看来不止前夜的茶点羹汤,宁常雁送来的一切赏赐,都不干净。

    皇恩浩荡的皮囊下,是极端的狭隘。

    顾钦辞动作温柔地将宁扶疏额前碎发拢到耳后,他眼角有冬日浅阳擦过,瞳仁却如同暗无天光的极夜,黑得有几分吓人。

    他小心翼翼没有吵醒熟睡的人,下了马车。

    继又召来宁扶疏的影卫:“你去御史台一趟,让他们立刻写封奏折呈到御前。内容写的什么本侯不管,但奏折里,撒上这个。”

    影卫接过驸马爷递来的青瓷瓶,面有难色:“敢问驸马爷,这是主上的命令吗?”

    他们素来只听从长公主的驱使,这是原则。

    “自然。”顾钦辞冷冷睨他一眼,“殿下身体不适,遂由本侯代为传令。怎么,有问题?”

    影卫沉默一瞬,终是应声:“属下遵命。”

    顾钦辞回到马车内,左手指腹捻起檀木小案上残余的几点龙涎香灰,在指间用力摩挲、碾碎。既然宁常雁这么喜欢下毒,不如叫他也尝尝同样的滋味。

    男人干净的右手指骨微屈,像抚摸玲珑润泽的玉石,细腻擦过宁扶疏脸颊边两坨红晕。

    他的殿下,可容不得别人欺负。

    马蹄停踏,车轮渐歇。宁扶疏醒来时,顾钦辞正捧着本书坐在一旁,神情寡淡而专注,似是就这样看了一路。

    沁阳大长公主的府邸坐落在小巷深处,清幽静谧。琅云前去敲响门环,她对着拉开一条门缝的看院护卫报上朝歌长公主的名号,那两名护院立刻朝着马车方向深深鞠了一揖。

    宁扶疏便要下车,却听那两人行礼后道:“殿下来的不巧,咱们公主这会儿不在府上。”

    “无妨。”宁扶疏道,“本宫等姑姑回来便是。”

    “这……”俩护院如实道,“小人不敢欺瞒殿下,其实咱们公主自昨日傍晚出门后,就没再回来。照着以往的规律,接连两三日不回府也是常有。没个准的事儿,小人怕殿下白等。”

    宁扶疏仄眉深思,她并未听说皇姑姑又有游历九州的打算。

    那就只可能去了一处,她放下帏裳。

    踩着轿凳兀自走下马车,威严赫赫的眼神投去,两名护院赶紧把府门敞开。却见长公主与身边那位鲜少露面的驸马爷径直穿过前院正堂,无视周遭下人悄悄窥觑的目光,在后院小门停下。

    琅云心领神会,不用她说就上手抽开门栓。

    只是在腿脚迈出去的刹那,委实耐不住好奇问了句:“殿下,咱们这是去哪儿?”

    “朝暮阁。”宁扶疏言简意赅,抬袖伸出手指了指巷子斜对面一扇毫不起眼的破败小木门,“去敲。”

    若问有哪里能诱得人放弃奢贵大长公主府不住,彻夜不归家,自是小郎怀里温柔乡。

    沁阳大长公主府看似与朝暮阁坐落相隔甚远,可若站在巍峨宫墙俯瞰便会发现,两家的后院只隔了一条窄巷。

    这也是宁扶疏前些时日偶然发觉的,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一名妆容比她更娇艳妩媚的姑娘前来开了门,厚重斗篷内却裹着轻纱春衫,是何身份不言而喻。那姑娘见着敲门婢女身后的贵人,眼睛霎时烁出光亮。

    朝歌长公主从前是朝暮阁的常客,为俊美郎君挥金如土。金陵城第一销金库的姑娘们自然识得这位财神爷,当即殷勤将她请了进来。

    大约是跟老鸨学过揽客话术,她凑在宁扶疏身后,脸上堆满笑意:“长公主殿下今日怎有空来咱们这儿?”

    “不过要我说呐,您来的真真是巧。”不等宁扶疏接话,她已然开始喋喋不休地诱惑贵人掏银子了,“咱们阁里前两日刚来了五位小郎君,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没开过荤,但都是自小□□的一身绝活儿。”

    “知道您喜欢身子清白的,特意给您留着呢!”姑娘热络盯着宁扶疏神情,只等她点头。

    “咔咔咔——咔咔咔——”突然响起一阵古怪的声音,接连不断直往耳朵里钻。

    姑娘家不禁打了个哆嗦,暗自嘀咕:“啧,我怎么听见老鼠偷食的声音呢?”

    宁扶疏侧目,意味深长的视线停留在顾钦辞一本正经的脸上,那咔咔声当即消失。

    “不必。”她无视姑娘殷切目光,淡声道,“本宫今日来,是有要事找沁阳姑姑,你们无需费心安排人。”

    “是是是,知道殿下您公务繁忙,日理万机。”姑娘顺着她的意思奉承,点头间话锋陡转,“但这公务呀,它是忙不完的,一刻不歇地劳心劳力,伤着身体多不值当。您既都来了,不如让人伺候你放松放松。”

    “咔咔咔——咔咔咔——”又来了。

    比适才更响亮,还有几分毛骨悚然。

    姑娘咽了咽口水,她心里发慌,生怕下一瞬背后就冲出只滑溜溜的耗子。但偏生强忍住那股恶心劲儿,牢牢抓着长公主这单大生意不肯放,只是肌肉抽搐着,难免笑得越来越勉强。

    “殿下,咱们都是女子,和那些臭男人不一样,可得对自己好一些。该消遣便消遣,该宣泄便宣……”

    “咔咔咔——咔咔咔——”

    “大冬天哪来的耗子?!”姑娘终于被变本加厉的老鼠磨牙声逼得忍无可忍,在长公主面前失了态,怒吼自家丫鬟的名字,“翠儿!快找找,把这东西给弄死了,可别吓着长公主殿下!”

    那边儿,主仆二人被吓得花容失色。

    这边儿,宁扶疏警告地看向顾钦辞,示意他差不多得了,别把俩小姑娘吓出梦魇病症。

    “咔咔咔咔咔咔咔——”顾钦辞非但假装没瞧见她的眼神,反而变本加厉。看似唇齿不动,声音却越发洪亮。

    谁让这朝暮阁卖笑的姑娘丝毫不知适可而止,从进门起就不断地试探他底线。

    他堂堂驸马,入了皇室玉牒的长公主夫君还站在这儿呢,就敢当着他的面给长公主介绍男宠,敢堂而皇之地给他熙平侯戴绿帽子。

    试问,这像话吗?

    再看宁扶疏听见俊美小郎君就走不动路的样子,这会儿便已经犹豫了,如果真被她瞧见那几个身子清白的小倌儿,保准把持不住。

    试问,这像话吗?

    顾钦辞连降服千军万马都不在话下,还能没点办法对付几个出卖皮相的?

    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既然这周围有耗子,就劳烦姑娘处理干净。”

    说着,像出府时那样拉住长公主手掌便走。

    宁扶疏任由顾钦辞拉着她走,而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阴郁了一整个早晨的恹恹脸色,忽然缓和不少,下拉嘴角也自然往上提了提。

    作者有话说:

    顾狗:男人不狠,地位不稳。

    ◉ 48、真相(双更)

    白日的朝暮阁少有宾客, 姑娘们或在正堂咿呀练着小曲,或婉转弹着小调,排练不显喧嚣吵闹,倒能听见几声真切的笑语。

    此时的三楼厢房内。

    沁阳大长公主似乎早料到宁扶疏会来找她, 当今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在勾栏妓馆撞了照面, 皆神色如常。

    只是大长公主单单邀了宁扶疏一人进屋, 嘴上对顾钦辞说着抱歉,却态度强硬地将人晾在外头,严实关上门。

    厢房内燃着雅致沉木香,没有丝毫甜腻暖香或暧昧余韵的味道, 且放眼望去床榻干净整洁,不见小郎君身影。

    “小朝歌在找什么呢?”沁阳顺手拎起酒壶准备斟酒待客。可她随即转念想起来, 自己这位小侄女打娘胎里出来就患有病酒症,换而命人奉盏热茶来。

    宁扶疏一路走来吹多了凉风, 这晌对屋内温暖格外贪恋。她在桌边坐下的同时, 把手伸向散发着炽热温度的铜炉,好奇视线则逡巡着四壁:“姑姑这是……把朝暮阁当作客栈使了?”

    沁阳端着酒盏的手腕悠哉微转, 带动杯中酒酿飘香, 荡出涟漪。

    她没回答宁扶疏这句调侃,反而倏然坦荡一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你今天来找我,是想问先帝留下的情报暗桩吧?”

    “姑姑如何知晓?”宁扶疏蓦地惊诧。

    但话一出口,她当即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废话。

    据赵参堂所言,拥有暗桩的人知天下事, 上至公卿官吏, 下至贩夫走卒。那么,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她查抄赵府时,和赵参堂的对话。

    沁阳大长公主既知道宁扶疏知晓暗桩的存在,便足以说明,先帝临终前将苦心经营的情报暗桩交到了她手里。

    “所以,朝暮阁背后真正的老板娘,是姑姑您?”宁扶疏再看这间明净而不失奢华,富贵而不失雅致的厢房,顿时觉得合理了许多。

    沁阳悠悠抿了口清酒,不置可否:“小朝歌这么聪明,都能发现我的府宅后门和朝暮阁后门隔巷而望了,还猜不到这个?”

    宁扶疏自然是怀疑过的,因此一炷香前才特意从朝暮阁后门进来。只不过哪怕九成九的把握也还有一成变故,总得当面问清楚,比较安心。

    而现在她知道了,这金陵城最大的销金库,探子眼线密布的美人乡,是为沁阳大长公主效命。皇姑姑和自己一样,曾受先帝嘱托,辅佐幼主。

    “难怪……”宁扶疏低喃,“难怪我当初能那么顺利便将顾钦辞送出金陵,也是得了姑姑的倚仗对吗?”

    “如果不是,你我今日有可能坐在这里吗?”沁阳又一次把问题抛了回去。

    宁扶疏瞬间恍然,她们能够毫无保留地面对面坦诚相待,便是最好的佐证。

    “但姑姑为何帮我?”宁扶疏道,“这难道不违背父皇要您尽心辅弼陛下的遗嘱吗?”

    “朝歌,我比皇帝大了整整一轮还余三岁。活了三十年,有分辨是非黑白的能力。”沁阳大长公主突然言辞认真起来,“有些事情,皇帝错了,我若再纵着他,再火上浇油,那才是真毁列祖列宗积攒下来的基业。”

    “倒不如瞒着他,让他别多想别多做,少点猜忌少点错处,这也是皇兄对他的期待。”

    相对而坐的二人目光迎空交接,径直望进互相眼底。

    都说外甥像舅、侄女似姑,宁扶疏和沁阳大长公主确实生得有四五分像,尤其是那双杏眸,似春水婉转含情多姿,连神态都是如出一辙的明艳妩媚。

    就仿佛看自己的眼睛般,领悟到她通透明朗的表面言辞下,还蕴藏着别样的深意。

    站在沁阳大长公主的角度而言,她是朝歌长公主的长辈,哪怕今日宁扶疏赖着她追问情报暗桩一事,她也完全可以闭口否认,或者含糊其辞敷衍过去。单凭这么些年朝歌长公主完全没听说过这暗桩的存在,便知先帝此前应当嘱咐过,此秘密不可外传。

    可沁阳不仅承认了,甚至自报家门地承认。

    且她能直言不讳点明皇帝猜忌顾家、针对顾家是错。一来,因为她清楚宁扶疏的想法同样如此。二来,其实顾家是个怎样光景与她丁点关系都没有,重要在于无端猜忌忠良本就是错,如今宁常雁把这份怀疑加到宁扶疏头上。

    错上加错。

    宁扶疏姿态蓦然松弛不少,身子往椅背上随意斜靠,端出直截了当的态度。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姑姑昨夜未曾回府,反而特意在朝暮阁待着,应当是刻意等我来,有话要说吧?”

    “早说你聪明……”沁阳大长公主一笑,捅破天窗说亮话,谁都不再拐弯抹角。

    “朝歌,我作为大长公主辅佐的是皇帝,可我同时也是你们俩的姑姑。侄儿和侄女就像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想看到你们姐弟阋墙,闹得你死我活。皇帝此番动作是他过分不对,可归根结底,是朝歌你……”

    “最近和熙平侯走的太近了。”

    当初逼迫顾钦辞南下进京尚长公主,为的是把人扣在金陵牵制顾家,形同人质。但现在,权倾朝野的长公主和兵权在握的顾家子成双入对起来,别说疑心颇重的宁常雁,饶是换成任何一个帝王,都会心生忌惮。

    北境三十万兵权关乎边陲安危,暂时动不得。唯一可以做的,只有削弱长公主手中大权,以抚君王卧枕安眠。

    宁扶疏听懂了言下之意,可她掌心托腮,垂眸沉吟半晌突然抬眼:“姑姑这话,恐怕不太对吧。”

    “顾家忠心耿耿,我也毫无野心,姑姑手中既有情报暗桩就该知晓我说的句句属实。归根结底,不在于我和顾钦辞关系如何,而是我和顾钦辞身后的顾家,掌中有权。只要大权旁落一日,有人就一日容不下我们的存在。”

    她对皇帝的称呼,从曾经亲昵的“阿雁”,变成了疏离的“陛下”。到如今,只剩不愿提及的“有人”二字。

    而此前宁扶疏望着顾钦辞恨不得掐死她的眼神,有担心他当真动手的慌张害怕,也有感叹昔日鲜衣怒马少年郎如今锁困金陵变成这般阴翳模样的惋惜,还有对他心底愤懑愠怒的理解。

    但至多只是理解罢了。

    可现在,完全而彻底的感同身受无外乎此。

    他们日夜殚精竭虑,最大的私心不过是国泰民安。到头来,凭什么要为多疑帝王的猜忌买账。也许顾钦辞心目中曾经钩织出的圣主明君,如遇山石崩塌。原主内心深处坚信着的至亲胞弟,也如遭雷霆霹雳。

    被血脉相亲之人背叛的那阵子心痛与酸楚过去之后,铺天盖地而来的,是为自己,更是为原主这许多年来的付出感到不值。

    只听沁阳大长公主叹了口气:“你又哪里知道,皇帝一定容不下你?”

    宁扶疏没应声,用沉默示意她继续说。

    “你生辰宴那晚,李皇后领了一批琴师去昭阳宫,你可还记得?”沁阳道,“那批人原是赵参堂安排的,最初确实是意图刺杀你的刺客。我手下探子将这件事禀报给皇帝后,他立马找到那些琴师,缴械藏匿的所有暗器,还逼人服下毒药,不准他们对你动手。”

    “同是那晚,得知赵参堂计划在栖霞山的流水宴上再次对你出手,也是皇帝,命人在送去给顾钦辞的衣物中夹了信纸,提醒他护你周全。”

    宁扶疏一愣,她忽而转头看了眼房门方向,隐约可见外头有一身形颀长的人影,倚栏而立。

    她至今还记得八月初一流水宴那日,顾钦辞是如何翩翩俊逸,策马驰骋,踏过满林枫叶。又是如何漫不经心地在半山腰偶遇她,用低沉嗓音说着登山辞青,赏枫秋游。

    原来一切,都不是偶然?

    难怪顾钦辞把她往荒无人烟的野林子里拐带,又是动手烤山鸡,又是掷石摘野果。

    那日种种经历实在算得上糟糕透顶,可当知道那人是为了护她安好才特意登山,再回想起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举动,竟能品出丝缕暖意。

    哪有像他那样的,一片好心偏就不肯承认。

    ……口是心非。

    “朝歌?”沁阳大长公主看着她坐在那里突然就开始走神,前一秒还满脸讥诮冷意,后一秒嘴角却莫名其妙挂上了浅笑,忍不住喊她一声。

    宁扶疏连忙回神:“姑姑,我明白你的意思,希望我和陛下多年姐弟情意别闹僵了。可你说的这些,只会越发叫我觉得他心机深不可测。”

    “他明知赵参堂要杀我,却不直接告知我,为的是什么?”宁扶疏心如明镜澄亮,“借刀杀人意在将自己摘干净,借刀救人的本质也并无区别。他站在置身事外的高台,冷眼旁观我和赵参堂互相怀疑,互相争斗。”

    “如果长公主党和太尉党斗得两败俱伤,他可渔翁得利,方便了日后削权。如果长公主党扳倒太尉党,他也能彻底除去一个心腹大患,专心对付另一个对他没有防备之心的我。这盘棋无论如何,都是他大获全胜。”

    沁阳仰头,将手里那杯酒尽数倒进喉咙里:“你啊,眼睛太毒。”

    “可看得那么清楚又有什么用?朝歌,你能如何?篡权夺位吗?”

    三个问题抛来,当即否认:“我没……”

    忽然一阵叩门声传来,打断她的话音。

    沁阳道了声“进来”,房门随即被推开。

    一位身着锦绣棉衣的少年走上前,瞧起来约莫十三四岁左右,当是这朝暮阁里的小倌儿。他手里捧着一碗茶,奉到宁扶疏面前桌上。

    放下茶碗后,他也没有立即退出去,而是绕到宁扶疏身后,手法娴熟地替她捶背揉肩。

    沁阳大长公主只是淡淡瞥去一眼,目光便又放回宁扶疏这边,说话并不避讳着这个少年:“既没这个想法,就该省得他是君,咱们是臣。”

    “咬咬牙顺着他的心意,松手放开监国大权,做个舒心享乐的长公主,日后你们还是姐弟。但如果你执拗不肯撒手,他更加没有就此罢休的道理,一旦撕破脸皮子。你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姑姑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明白。”宁扶疏顿了顿,“我只是觉得,时机未到。”

    她这话,是替原主说的。

    历史上的朝歌长公主薨逝于建兴五年三月十二,至死把持朝政。可宁扶疏却觉得,原主既能不遗余力地信任宁常雁,甚至死后两千年依旧沉陷在姐弟情深的自我催眠中,便不该是贪恋权势之人。

    那么,她应当没有赵参堂那般的狼子野心。只想着等宁常雁再长大一些,能独立处理所有朝政,便将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

    毕竟如今每逢大朝会,宁常雁说话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连她的一半都不到,批阅的折子也都是自己和宋丞给他批注总结好的。

    这就想大权独揽亲政了,老祖宗怕是要被他气得掀棺材板。

    “又在想社稷苍生?”沁阳反问。

    宁扶疏顺着她的话随口应对一句:“在其位谋其政,如何能不想。”

    沁阳蓦然笑了:“京中权贵总说你我姑侄俩长得像,性情也像,就连喜好小郎君的眼光都相差无几。”

    “这话我是不认的。”她笑后神色立即收敛,一本正经,“朝歌,你我都是皇室公主,但我比你更自私一点。时机到了如何,没到又如何?苟全性命于世间,不求闻达于诸侯,这有什么不好?人活一世,把日子过痛快才是最难得的,可前提呐,是你得有命享福。”

    “否则,白白搭上自己一条命也就罢了。还连累你身边人,也都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甚至比他更惨。”沁阳说着忽然转头,抬头朝宁扶疏身后那小倌儿努了努下巴,“你可知他是谁?”

    宁扶疏摇头。

    下一瞬,小倌儿已经双膝磕地跪到了她面前,嗓音沙哑沉闷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声线:“奴名曰怀明。”

    “姓什么?”沁阳大长公主问。

    这位小倌儿脑袋霎时垂下去:“奴没有姓,家父获罪入狱,奴沦为奴籍,不配有姓。”

    听到家父获罪四个字,宁扶疏下意识以为是参与了赵参堂一案,伙同和太尉密谋叛乱的佞臣贼子。可随着沁阳大长公主状似不经意地追问,宁扶疏才知道,这人竟是柳昀的遗孤。

    骤然震惊不已。

    柳昀此人,宁扶疏未曾见过,但这个名字,足以深深镌刻在她脑海中。

    前任礼部尚书柳昀柳不惑,骆思衡科举舞弊案的主考官,因背上了泄露殿试考题的罪名锒铛入狱。

    宁扶疏穿来的时机不太凑巧,那会儿柳昀已被定罪,骆思衡也已经入了长公主府成为后院面首。自己在玄清观修养数日后回京,堆满书案的众多折子中有半数是为柳昀求情的,皆道柳昀为人正直,必不会泄露试题,请求长公主殿下彻查此案。

    可另一边,宁常雁告诉她,柳不惑已在大理寺伏罪画押,并于牢狱中以死谢罪。而礼部尚书的空缺,他已提携合适人选走马上任了。

    彼此,宁扶疏还没对宁常雁起疑,又见他摆出诸多证据,更是深信不疑。

    那桩案子了结后,卷宗由大理寺收整,事情就算彻底过去了,再也没人提起。

    直到月前她在府里见了骆思衡,打心底里相信孤傲高洁如松柏,骆思衡不可能利用舞弊手段获取功名。顺藤摸瓜地猜测,是否说明柳不惑也可能是被冤枉的。

    但那时因有赵参堂谋逆大案当头,她分不出多余精力回顾陈年旧案,便耽搁了下来。

    而这晌,却听柳怀明咬着牙恨声道:“科举泄题舞弊是真的,但泄题的不是父亲,舞弊的也不是状元郎。”

    “是陛下!和榜眼探花沆瀣一气!”

    宁扶疏正捧起茶盏浅抿了一口,乍然听见那声义愤填膺的“陛下”,刹那间,入喉清甜温热的茶水转瞬如凉透了的苦药,寒透喉管。

    她仿佛又感知到了原主剧烈波动的情绪,似鱼刺梗在喉咙里,呛得宁扶疏连连咳嗽。

    又因风寒未愈,宛如铁匠铺破风箱的咳嗽声沙哑凄冽。良晌停不下来,愈显撕心裂肺,给人一种随时会把肺咳出来的错觉。

    沁阳大长公主到底忧心她的身子状况,从柜子中翻找出清热润喉和滋阴养肺的药丸,各倒出一粒,混着温水喂给她服下。继而轻抚她后背顺气,总算止住了这一阵。

    宁扶疏指尖执帕,拭去生理性挤出眼角的几点湿润。再抬眼,看见柳怀明手中拿着一张布帛,往她面前递。

    柳怀明说,这是柳昀身死在大理寺牢狱前,央求挚交同僚带给他的家书。

    可当他打开才发现,实则是写给长公主的。

    宁扶疏接过,布帛内外明显被柳怀明清理过,没有灰尘沾到手上,但零星几点血迹却深印布料斑驳,似书写时便嵌进去的痕迹,与笔墨融为一体,难以清除。

    她定睛,目光落在笔锋劲挺的字迹上:

    ——长公主殿下亲启,臣柳昀恭请殿下玉体安康。臣幸得先帝赏识,入宦海沉浮十数年,自认廉洁奉公、考绩幽明。殿下曾多次拉拢于臣,皆为臣所拒。如今牵涉科举舞弊一案,虽身陷囹圄,但臣襟怀坦白,不畏严审。

    然,臣愚钝浅薄,至如今才知,此案为陛下一手谋筹划策。各中详情难以一言蔽之,而道理甚是明了。

    建兴初年与建兴三年两次科举,高中郎官儿无不是殿下门生,或在日后投靠长公主门下者。陛下甚感忧虑,担心朝堂终有朝一日成为殿下的朝堂,遂迫不及待提拔忠于君王者居高位。

    陛下早在举子入京时,派指挥使亲信联络可为他所用之人,透之殿试考题,如榜眼探花之流。又记录不可为他所用之人,冠以舞弊罪名,逐出金陵,如骆状元之辈。再将臣收监定罪,提携亲信继任礼部尚书之职,图今后科举之便。一石三鸟,不可谓不高明。

    且近日又有新面孔出现在大理寺中,审讯臣时,话里行间诱导臣说出舞弊乃朝歌长公主殿下指使,否则便要对臣严刑拷打、强行逼供。据臣观察,疑似太尉党臣。

    可笑臣一生忠于大楚,竟落得个君王不容,权臣不容的下场。臣自知无力与皇权相抗衡,无辜卷入陛下与殿下的夺权之争,必定难逃一死。心头唯有二愿:真相留于世间,幼子平安长大。

    无人可托,臣斗胆以此血书呈于长公主殿下,求殿下看顾幼子。

    宁扶疏又开始咳嗽了,比适才更加剧烈,拿着布帛的手遏制不住地发抖。

    她好像一条浮出水面的鱼,顷刻间湖水结冰,窒息感有如排山倒海之势,狠狠地将她淹没。

    澌灭了原主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这些事,全都发生在宁扶疏魂穿成为朝歌长公主之前。叫原身再也找不出理由来欺骗自己,她就是被宁常雁算计得团团转。

    最是无情帝王家,你给予他十分真心,也不见得能换回半分。还真是被宋谪业那张乌鸦嘴说中了,人驱利往,并非人人都和她一样重情。

    沁阳大长公主又倒出两颗药喂她吞下,拧着眉头长叹一口气:“朝歌,你现在还觉得时机未到吗?”

    “哪怕退一万步,你当真放不下皇室公主的责任,也该放一次手。你该相信,朝臣与百姓心里自有一杆秤。若他做的比你好,自此无需你操心。若他做的不如你,朝堂上如今那些中立不站队的,不用你花心思也会站到你长公主党,跪着求着把你迎回金銮殿。”

    宁扶疏牵强扯出一个苦涩笑意,嗓音沙哑撕裂:“姑姑这些话说的,倒叫我不知你是站在哪边儿了。”

    “我只站在自己这边儿。”沁阳一如既往地洒脱,“什么名啊权啊,都是留给后世人茶余饭后当谈资的东西,我不在乎。最终是皇帝也好,是你也罢,总之赶紧将我手里这堆事儿奇多的暗桩接走,让我舒舒服服地安享富贵,我就知足了。”

    无需乘夜早起上朝,无需挑灯处理公文。有人伺候锦衣玉食,有人侍奉宴聚玩乐。这是沁阳大长公主向往的恬静悠闲。

    相比起来,反倒是宁扶疏,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了。

    她不由自主地,眸光又转向房门外。

    “阿嚏——”站在门口等待良久的人猛然打了个喷嚏。

    顾钦辞双手抓着红木栏杆。楼下姑娘们水袖翻飞,奏出悠扬琴音,他却没听进去半个音符。萦绕耳廓的,尽是透过厢房门窗缝隙那嘶哑咳嗽声。

    引得他眉头越皱越紧,两撇剑眉的中心甚至连成一点浓黑,烦躁呼之欲出。

    偏偏这厢房隔音效果出奇的好,除却一声声扯动心肺的咳嗽,其余交谈一应听不真切。饶是顾钦辞擅长闻风声辨位的敏锐听觉,也只能勉强捕捉到类似大权、朝堂、时机,几个字眼。

    他无法得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竟把宁扶疏气成这样,但琢磨着,多半跟小皇帝的混账行径脱不了干系。

    又心神不安地等了须臾,依旧没有消减之势,顾钦辞终于忍无可忍,凭一身蛮力撞开房门。

    只见华裳披肩的人弯腰捂着唇,身体因咳嗽而起伏耸动,梳理平齐的发髻松散下几缕墨发。

    顾钦辞心脏倏然揪紧,抬手将人揽进怀里。

    动作间,又瞧见桌面上两只玉瓶,他冷不丁问:“大长公主这是给殿下吃了什么药?”

    语气堪称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但顾钦辞满心只在乎宁扶疏的身体,其余什么都顾不上。

    好在沁阳大长公主不讲究这些个虚礼,说道:“一些清热补气的药,能让她好受点。”

    “可她现在像是好受些的样子吗?”顾钦辞感受着怀里人喘气都艰难,胭脂水粉遮不住她面色苍白如纸,火气压不住地往外冒。

    径自将人兜膝抱起。

    宁扶疏上半身倚靠在他胸膛前,腿脚却躲了躲,同时伸手攀到桌沿,手指费力地向上抬,似是想抓什么物件。

    顾钦辞视线望向她指尖所指的方向,将那张布帛拿了起来。

    他没有偷看的心思,奈何对折时目光不经意瞥过,恰好是“求殿下看顾幼子”几个字映入眼帘。

    不用猜也知道定然是站在桌边的这个少年。

    顾钦辞手里收卷布帛的动作微顿,开始细细打量起眼前人:五分儒雅文气,三分倔强傲气,两分风尘烟火气。

    长公主府后院住着的面首,十有七八是这一款的。且宁扶疏曾在昭阳宫兴致召幸的琴师,和上回朝暮阁放浪玩闹的小郎君们,多半也生得如此相貌,就连年纪都是相差无几的小。

    他可以肯定,这人是宁扶疏喜欢的模样。

    如果带回府里,一朝郎有情妾有意的……

    “咳咳——咳咳咳——”宁扶疏一阵咳嗽打断他的思绪。

    顾钦辞当即回神,三两下把布帛揣进袖中。

    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直到迈出门槛,身后始终安安静静,听不见第二个人的脚步声。他终是认命似的,重重叹了气,抛给柳怀明一记冰冷眼刀:“认得去长公主府的路吗?”

    “收拾好包袱行李,自己过来。”

    下了楼,顾钦辞甩手便将一锭金子抛到老板娘手里,霸道抢了朝暮阁最华贵的马车。

    车帘遮住穿透阴云的浅薄天光,仿佛狭小空间能给人更紧密的依托感。

    宁扶疏双手交叠搭在大腿上,脑袋深深埋在手臂里。原主的情绪竟然悉数倾注在了她身上,是她万没想到的。

    牵扯着心脉肺腑与血液骨髓的痛苦无比真实,宁扶疏趴了良晌复又良晌,往日里的骄矜仪态似山洪坍塌。

    顾钦辞眼睁睁望着她低下高昂头颅,垮了肩膀,胡乱拆去发顶各式珠翠金钗随手丢到地上,抛去尊贵长公主这层束缚身份,任由乌黑如墨的长发凌乱披散,垂落满身狼狈难堪。

    一瞬间,心痛与怒火揉成一团,憋满胸腔似乎随时都会爆炸,就连提刀挽弓冲进皇宫大内,冲进金銮大殿砍死宁常雁的冲动都有了。

    “顾钦辞……”宁扶疏忽然缓缓抬起头。

    男人迅速敛睫眨眼,隐藏好充斥眼底的阴翳和暴戾,温声道:“臣在。”

    “我能抱一抱你吗?”他听见宁扶疏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脆弱,如晶莹琉璃一碰就会碎。

    “只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顾钦辞深呼吸,单膝跪地蹲到她面前,用力揽过宁扶疏的肩膀,哑声一笑:“殿下说的什么傻话……”

    “臣是殿下的人,您想抱多久,都可以。”

    ◉ 49、谢礼(双更)

    人的骨子里总或多或少藏着些矫情。

    孤身一人时, 哪怕再苦再难的事,只要咬咬牙就撑过去了。可当身边有个照顾你的人陪着,丁点儿小委屈也变得难以忍受。

    依理说,顾钦辞的性情跟会关心照顾人沾不上多少边儿。神奇的是, 不知从何时开始, 每当这个昂藏七尺、神采英拔的人在自己身旁, 宁扶疏便无端觉得心安踏实。

    不由自主的,她手臂缠住顾钦辞腰身,额头抵在他结实胸膛,竟啜泣掉起眼泪:“顾钦辞, 我感觉好累……”

    边关大男人从没见过姑娘家梨花带雨,一时难免手足无措。但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识, 催着顾钦辞搂住宁扶疏窄瘦后背,骨节分明的十指穿插过她的秀发, 动作轻柔地梳着。

    耐心哄道:“臣在, 臣在……”

    宁扶疏蓦地抱他更紧。

    怀里人哭起来不张扬,一点声音都没有, 唯独肩膀耸动着, 泪珠子一串接连一串地滚过面颊。像鲛人默默无声泣落珍珠,却比大吵大闹更显可怜。

    如若顾钦辞今日没有陪她来朝暮阁, 也许她会独自躲在僻静角落里,兀自潸然泪下,再兀自抹干眼泪,将拭泪的帕子丢弃,绾发簪好珠钗。

    俯仰之间, 掩藏一切啜泣痕迹, 又是外人面前无坚不摧的朝歌长公主。

    而示弱, 是她深埋的不为人知。

    那一滴滴泪,是病中身体的虚弱,是数月来费心朝政的艰辛,是对宁常雁的心寒失望,是原本坚定不移世界观的轰然崩塌,还有不断涌入脑海的幼时记忆,承受着原主剜心挠肝的痛苦折磨……

    太多太满的复杂情绪纷乱,声势浩大地讨伐起来,眼泪越流越汹涌,停都停不下来。横流涕泗弄花了妆容,混着口脂毫不客气擦在玄色肃然的衣料上。

    顾钦辞也不嫌弃,只在她哭声渐小后玩笑说:“殿下将臣弄得这样湿,臣还怎么出去见人?”

    话音落,并未得到回应。马车内除却两人一深一浅的呼吸声,静悄悄的。

    顾钦辞动了动跪久的膝盖站起身,将宁扶疏扶着坐好。果不其然,大花猫哭累了,睡着了。

    宁扶疏这一觉,又是睡了整整一日一夜。

    期间,顾钦辞每看一眼她那两撇细长罥烟眉拧向眉心,仄出三两道浅浅皱痕,不知梦见什么惹她难受的事儿,心底那股想杀死宁常雁的暴虐便又死灰复燃般跳跃出火星。

    纵然面圣不得佩戴刀剑利器,可凭他的身手,想要抢在惊动禁卫军和皇室暗卫之前,赤手空拳夺小皇帝性命,并非毫无胜算。到那时,任他朝歌长公主派的党臣还是中立不站队的朝臣,都得簇拥着长公主登基。

    是不是只有那样,宁扶疏才不会皱眉。

    顾钦辞偏执想着,十指握拳,竟真有一瞬甘愿为了宁扶疏能够顺心如意,能够自此不受委屈而背负千古骂名。

    他甚至开始琢磨,自己手头有哪些可以用的暗器。破釜沉舟的冲动如在弦之箭,张弓待发。

    昨日被他派出去办差的影卫突然出现,这才打断顾钦辞的思绪。

    影卫奏禀,下头官员已然按照他的吩咐,在折子内撒上药粉。宫里那位深夜惊醒,发觉身上大片皮肤溃烂,慌忙召见御医。

    但说来古怪,不等御医赶到寝殿,宁常雁体表丑陋的溃烂就神乎其技地消失了。经过太医署院判诊脉,也并未发现异样。小皇帝以为是自己睡梦中犯迷糊,产生了幻觉,随后倒头继续睡。

    可不到一个时辰,相同的情形又上演了第二次。似乎只有宁常雁睡熟,皮肤才会腐化。惹得小皇帝大发雷霆,斥责太医署上下都是一群废物。

    顾钦辞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眸中怒意褪去,覆上一层阴鸷的蔑弄。

    不是似乎,那药的厉害之处,正在于此。

    中毒之人在神志清醒时,蛊虫安静蛰伏,脉象和常人无异。相反,每当神经松弛安逸,体内蛊虫自然苏醒,沿着血液蠕爬作祟。

    听上去对身体没有其他危害,可往往扰人惊慌害怕,片刻不得安宁,才是最大的折磨。

    可惜了,这药只有七日之效。

    便宜了宁常雁。

    晌午阳光描绘着幔帐上百鸟朝凤,金线折射光芒耀眼,悠悠转醒的榻上人恍惚半晌,嗅闻鼻间安息香缭绕,才反应过来她在自己的寝殿中。

    琅云听见动静欣喜上前,卷起床帐道:“殿下可有觉得身子不适?婢子去请李府医过来。”

    宁扶疏道:“不必了,本宫挺好的。”

    李府医是宁常雁送来的人,不如不瞧。

    她坐起身,掀开半边被褥准备下床。

    在她沉睡的这一日里,原主犹如过山车般跌宕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宁扶疏自然更加冷静。

    这世上所有忧思成疾,都是积郁难消憋出来的心病。她对宁常雁没那么深厚的感情,认清了一些现实,没什么决定是做不下的。

    琅云一边为她穿鞋,一边道:“那婢子唤他们传药膳,想来殿下睡了这许久,定是饿了。”

    “不用这么麻烦。”宁扶疏嗓子因咳嗽发炎,出口声音还哑着,但语调极淡,“随便做两道茶点,再配一份暖胃的汤,送去书房便好。”

    “书房?”琅云一愣,“殿下风寒未痊,需得安心养病才能好得快,那朝政哪有身体重要。何况陛下素来敬重您,听闻您玉体欠安,想来也不希望殿下如此劳心劳力。”

    “他当然不希望我操劳。”宁扶疏蓦地冷笑讥讽,不带语气道,“有些话以后不要说了。”

    “婢子失言。”琅云连忙低头,拍了下自己口无遮拦的嘴巴。

    她怎么给忘了,自家殿下如今与宫里那位主子闹了矛盾。虽然她们做奴才的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瞧殿下这两日又是缠绵病榻,又是悲恸大哭,又是失魂落魄的,便知道绝对是顶顶大的事儿。

    再说敬重一词,实在讽刺。

    这个陈年旧习,必须得改。

    她想了想,又补救说:“其实这样的话,殿下就更该安心休养了,没必要为让您伤心的人劳神呐。”

    宁扶疏看着半身铜镜中的自己,理了理绘花披帛。她自有打算,遂没接琅云这话。

    走到殿外,被迎面刮来的寒风一吹,倒忽而想起些其他事情。她道:“对了——”

    “熙平侯,在东偏院吗?”

    “这个婢子就不清楚了,听说是去安排一个朝暮阁来的少年了。”琅云回话,“不过驸马爷熬了好几宿没睡,将人安置完的话,应当也该回东偏院休息了吧。”

    “熬夜没睡?”宁扶疏狐疑。

    “是啊。”琅云将这两日的情形如实道出。

    “从殿下前日早晨昏厥开始,便是驸马爷彻夜不眠地守在床前侍疾。还有昨日,驸马爷抱您回来后,就始终衣不解带地,先帮殿下擦去脸上花了的妆容,又极尽耐心地一勺勺喂您喝药。”

    “就连您在梦中突然皱眉,也是驸马爷替您抚平的眉头。”小婢女说着,掰扯起了手指头,“算起来,驸马爷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两天两夜、衣不解带……

    整整二十四时辰……

    宁扶疏在心底重复默念过这几个词。

    饶是铁打的体质也难经得住这样消耗啊。

    宁扶疏走在冬日寒天中,倏然思及姑姑的话。流水宴当日,顾钦辞为了护她安危特地上山。便是说明,其实在她提出两人和离与送人回北地之前,顾钦辞就已经陪伴在她身边了。

    哪怕自己没有抛出那些条件,他也会抱住被毒虫追踪的自己跳崖求生,也会背起崴伤脚踝的自己寻道观避雨。

    心跳瞬间漏了半拍,沁在寒风里的手指也仿佛簇上一层暖意。

    情不自禁地,唇角扬出淡淡浅笑。

    “殿下,您去哪儿?”琅云在身后喊她。

    宁扶疏恍然回神,发觉她竟然沉陷思绪中难以自拔,在自己的府邸上走过头了。

    书房就在左手侧,推开门可见陈设典雅、摆件精致,桌案上整整六沓奏折,都是近日宁扶疏没能及时处理,而堆积下来的。

    她将脑海中顾钦辞的身影暂时抛出,解开斗篷挂于屏风,在檀木椅子坐下,琢磨起几件当务之急的事。

    宁常雁那日夜间还假惺惺唤她阿姊,做出一如往昔的姐弟情深模样,便说明小皇帝没想同她撕破脸皮。

    想来也是,宁常雁所有见不得光的阴暗心思,不论是敲打宋丞,还是猜忌顾延,最终都借了朝歌长公主之手排除异己。而他坐享其成,一点污名都没沾上。

    他那么爱护自己的名声,这回,又怎可能留给史官残害手足这样的谈资。

    说到底,他是要宁扶疏识趣儿。

    主动卸下监国大权,他们就能和从前一样。

    昨日沁阳姑姑规劝她的,也是同样的意思。

    但在宁扶疏这里,和过去一样是不可能了。她不喜欢破镜重圆的戏码,她只相信本性难移。

    既然这个皇帝疑忌成疾,心比天高。

    必要之时,她不介意换一个德配其位的。

    比起赵参堂那般硬碰硬的手段,宁扶疏更倾向于缓兵之计。让小皇帝放松警惕,先假意照着他的心意“识趣”还政,保住长公主的荣华地位,再徐徐图之。

    而宁常雁喜欢演,她不介意陪他演。

    甚至演得更逼真,更体面。

    眼前这些折子,她总归要送到御前的。如果一本不批,落在小皇帝眼中,难免觉得她在发脾气,消磨掉仅存的“和气”。如果一本本全部翻过去,劳神费力不说,还会引起宁常雁多心,以为她不舍得放权,吃力不讨好。

    最圆滑的方式,便是看一半,放一半。

    以旧疾复发,身体每况愈下为由请辞。

    她离开朝堂不要紧,但她在朝中的可用之人却不能少。宁扶疏命人把骆思衡喊了过来。

    自从发现这位昔日状元郎博古通今的才华后,宁扶疏传召他念折子的次数愈渐增多,久而久之也有了些默契。

    一个用简洁明了的语言梗概奏折内容,一个只需朱笔落批,能节省不少时间。

    正巧连续念到好几本通篇恭维话的请安折,宁扶疏突然叫了声他的名字:“骆思衡。”

    少年读折子的声音顿了顿。

    宁扶疏续道:“如若当初没有发生舞弊变故,依照惯例,大楚状元郎可自行选择任职部门,你最想去哪里?”

    “那时想去翰林院做学问,但殿下现在问我……”骆思衡牵强扯动嘴角,“大理寺。”

    “为何?”宁扶疏追问。

    “听闻大理寺审理狱讼重案。”骆思衡道,“如果其下官员清明执法,世间定少有冤屈。但相反,如果官员徇私枉法,呵……”

    他嘴角微微上挑的弧度化成一声讽刺冷笑,那些凭白受的冤屈尽在不言中。

    宁扶疏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桌面:“如果本宫说,现在照样能让你进大理寺,从七品主簿开始做,但前提是用一个和骆思衡完全无关的新身份,你可愿意?”

    骆思衡骤然抬眼,没有被天顶掉下来的馅饼儿砸晕,头脑清醒地问:“能接触到旧日卷宗,为自己翻案吗?”

    “只要你有本事,自然可以。”宁扶疏道。

    “那我愿意。”骆思衡不假思索。

    在宁扶疏意料之内,她知道肯定是这么个结果,顺水推舟:“晚些本宫写封举荐信,你拿着去大理寺卿府上,日后便听他的吩咐。”

    【滴!智能系统检测发现数据变化:骆思衡,怒气值二十七!】

    依稀记得少年先前的数值是四十二,保持许久没有变化,这下突然骤降十五点,距离清零又近了一步。

    而最后一步其实也不难,甚至无需宁扶疏出面。只要把柳怀明送去他身边,两人身上牵扯着同一桩案子,骆思衡知晓科举舞弊案背后真相,彻底为自己效命,是迟早的事。

    宁扶疏等着听系统的怒气值清零提醒便好。

    她看了眼少年眉眼间洋溢着喜出望外,仿佛这便是当初那个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光状元郎的模样,意气风发。

    宁扶疏提笔蘸墨,对骆思衡道:“再念几本折子,本宫批完了就进宫。”

    “是。”骆思衡驾轻就熟地把手伸向桌面,碰到最上面一本就要拿起……

    突然,一件重物压在折子表面,惊得他连忙屈指收手。再定睛瞧,是一块朱红漆盘,摆着两份色泽均匀的茶点和一盅冒着腾腾热气的暖汤。

    宁扶疏笔尖滴下一点红墨,晕开灼然。

    她蓦然抬眼,看见顾钦辞不由得愣怔。

    “你怎么来了?”下意识脱口而出。

    “给殿下送药膳。”顾钦辞言简意赅,绷着脸色把茶点和热汤放到她侧手边,揭开紫砂盅盖子,舀出一小碗奶白鲜香的鱼汤递给她。

    宁扶疏用单手去接,右手仍旧握着狼毫笔,翻腕将笔头在砚台凹槽处润了润。

    “你继续念。”这话是对骆思衡说的。

    在宁扶疏看来,用膳喝汤和批阅奏折,两者并不冲突,就好比写作业和吃零食可以同时进行一样。

    骆思衡应声,在拿奏本之前,手指拢了拢大氅,脖颈往兔毛领中蜷缩。真是奇了怪了,分明长公主的书房内银丝炭燃得正旺,地龙烧得亦暖,一丝冬日凛冽寒气也无,可偏偏……

    打自顾驸马进来后,他莫名感到浑身凉飕飕的,像是被彻骨寒霜笼罩着,冷得很。

    他欲拿奏折的手指轻微打着哆嗦,然而这回还不如上一次,连奏本的封皮都没碰到,就被一截玄色锦绣挡住了去路。眨眼的工夫,奏折已被顾驸马拿在了手里。

    顾钦辞一目十行,嗓音是硬朗的低沉:“给赵参堂求情,谏言宽以待人从轻发落的折子。”

    “上书人是右扶风。”他合上折子续道,“殿下要是不介意得罪人,就申斥几句驳回去。如果这位右扶风是太尉一派的党臣,就留中不发,同时命御史台留心监察。”

    顾钦辞三言两语直接把折子的内容梗概出来,还提出了妥帖的解决方案。

    宁扶疏微愣目光与他的黑眸在半空四目相接,瞥过男人眼下青黑时,不禁缓缓启唇:“那便留中吧,你……”

    想说你快些回屋休息吧,但话音刚开了个头,忽被顾钦辞打断:“殿下身边读折子的人,似乎不需要两个。”

    骆思衡越发觉得冷了。

    他偷瞄了眼顾驸马鬓若刀裁,下颔曲线棱角分明的脸庞,再小心觑着长公主望向顾驸马时明显不同于旁人的眼神,霎时又添了几分无事可做的多余感。

    于是五指握拳抵唇,咳嗽了两声,佯装出身体不适的样子:“殿下,我好像有点着凉受寒了,担心过了病气给殿下,想先回院子里喝药。”

    宁扶疏见他整个人缩在毛裘里,眉眼低垂了无精神,确实不好继续留人站着,点点头答应。

    顾钦辞眸底划过一抹狡黠笑意。

    “这下你满意了?”宁扶疏好整以暇反问。

    她一早瞧出了顾钦辞对骆思衡溢于言表的敌意,这晌更是没遗漏掉他转瞬即逝的眼神。

    却听顾钦辞道:“还不够满意。”

    他一把抽走宁扶疏握于指间的朱笔,搁回笔架,将那碗漂浮着几根姜丝的鱼汤摆到她正面前。瞧着挺温柔的动作,但语调还是一如既往地没好气。

    “扛着病体批奏折,也亏你想得出来。万一再累晕过去,又准备用臣的哪件衣裳抹眼泪?”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说出来,宁扶疏立刻想起自己昨天揪人衣裳抹眼泪的狼狈,还蹭了人满衣服秽物。纵是不拘小节如她,也不由生出几分讪然。

    宁扶疏敛眸道:“我赔你一套更好的不就是了,堂堂大丈夫这么小气作甚。”

    顾钦辞好笑:“臣缺那几件衣裳?”

    “那你想要什么?”宁扶疏眨眼问。

    想要殿下您……

    心里话最是不经意。

    如鸿雁展翅、鱼蟹潜游。

    他难以遏制对她的喜欢。

    顾钦辞眼睫低垂,抿唇把险些溜出双唇的话咽回喉咙里,故作哼声:“殿下少看几本公文,多吃几口药膳,把这弱不禁风的身子养好,别再瞎折腾,臣就谢天谢地了。”

    话音落下,一股夹杂着草药清苦的甘甜奶香钻入宁扶疏鼻腔,唇边是顾钦辞递来的茶点。

    宁扶疏望着他比墨水幽黑的深眸,倒映着自己淡妆素颜下最真实的神情,细缕分明的卷翘眼睫扑朔颤动,像是受了惊的蝴蝶翅膀,抖落错愕。

    她如今知道了栖霞山那日经历的原委,反倒越发能听懂顾钦辞的口是心非,能看懂他面无表情的冷淡之下,埋藏着的关切。

    忍不住在心底犯嘀咕,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这么难嘛。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嘴硬心软总比宁常雁口蜜腹剑要强得多。

    她鬼使神差没有伸手去接,张开双唇,就着顾钦辞的动作轻轻咬下一口。

    趁他没有收手,她就在细嚼慢咽后,又啃咬第二口,直到整块茶点吃完。

    书房内暖意盎然,顾钦辞掌心逐渐烫得灼如触焰。等她衔走最后一小点,不得不收回手,却连指尖残屑都不舍得拍,勾着手指藏在衣袍里头,像要藏住炽热的温度。

    偏偏声音沉着:“吃这么急,不怕噎着。”

    宁扶疏难得没有回嘴,而是端起了玉碗。

    河鱼炖出的汤白如奶汁,鲜味不咸不淡恰到好处,剔除骨刺的鱼片嫩滑细腻,尝不出一丝一毫的腥味。她餍足喝下大半碗,执起绢帕轻拭嘴角,突然道:“多谢。”

    “什么?”她声音小,又被帕子挡着,顾钦辞没听清。

    宁扶疏没有重复第二遍。

    她要谢顾钦辞的地方太多了,这几天病中悉心照料,又借他肩膀掉眼泪,还有他曾几次三番救她性命。只言片语太单薄,谢不过来。

    “没什么。”宁扶疏笑笑,“我说,先前侯府被雷劈坏的屋瓦,都已经修好了。”

    顾钦辞一愣,他险些忘了这茬。

    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他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身体前倾紧紧盯住宁扶疏:“殿下刚才还说谢臣,现在转眼就想赶臣走?”

    他只是没听清楚,不是完全没听见。

    骤然俯身的人靠得太近了,呼吸拂在脸颊上,比宁扶疏尚且风寒烧热的皮肤还要烫上几分。

    桌前铜炉中的炭火噼啪轻响了一声,她不禁缩了缩脖子:“那你想要什么谢礼?”

    顾钦辞漫不经心:“这世上愿意对殿下好的人很多,不要再为宫里那位忘恩负义的伤心。”

    “殿下有任何事,都可以使唤臣来做。”他视线瞥过摊在桌面的奏折,只一瞬,又重新落在宁扶疏脸上,“您从前亲口说的,臣最好。”

    宁扶疏抿着唇,正要应声。

    “还有——”顾钦辞打断她,“殿下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臣脾气不好,若殿下食言。”

    他稍顿低声:“……臣会生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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