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求情(双更)

    秋冬之交晚来风急, 宫门落钥,肃穆宁静笼罩下的东西六宫逐渐陷入沉睡。

    倏尔,一阵清亮金铃细响打破夜幕寂寥,铃音连绵不绝, 终惊醒幽长甬道。

    阖宫上下便知, 是朝歌长公主进宫了。

    高坐凤辇纱帘后的贵人单手支额, 闭目养着神。锦绣宫装外比晌午多添了一件貂绒斗篷,外加一条狐皮围暖缠着脖颈绕了两圈,将呼啸夜风尽数挡在衣裳外。

    脚边还搁有一只小火炉烘烤御寒。

    宁扶疏协同御史台众官员将将清点完从赵府抄出的财物,清单列得密密麻麻。若将纸张平坦铺盖, 可从御史台门前连绵延至正堂,足有三丈长。

    赵府的奢贵, 比之公主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长公主府内囊收得,大多是各番邦小国进贡的稀世珍宝, 还有她自个儿从拍卖场里高价购回的称心好玩意儿, 每一样都来得问心无愧。赵参堂那等搜刮民脂民膏装点自家高门之辈,哪里配与她相提并论。

    纵然阖着眼, 眉目间也难掩厌色。

    忽然就理解了, 为何顾钦辞当日因一只百爪蝶蚌便想杀她。

    此时的自己憎恶着赵参堂食君俸禄却不忠君之事,彼时的顾钦辞何尝不是憎恶着她身在高位, 不谋高位之职。皆鱼肉百姓,横行乡里,以盈私欲,无甚区别。

    亏得此番查明赵参堂恶性累累,铲除这胃口贪婪的巨大蛀虫, 否则, 大楚还不知被他如何啃噬根基腐蚀掏空。

    而模糊印象里, 似乎史书记载的赵参堂很是长寿。朝歌长公主英年薨逝之后,他仍站在朝堂上,与愈渐壮大的太尉党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直至年迈,身染沉疴痼疾,方才告老还乡。

    至死受君王尊敬。

    但赵参堂枉顾律例犯下的这些罪,始终没被翻出来么?就连被百官称为鹰眼疯狗的御史台,也毫无察觉?

    宁扶疏穿越时空来到大楚,改变的只有朝歌长公主的行为举止罢了,却无法操控旁人的心性或脾性。譬如顾钦辞与顾钧鸿志在疆场,历史上的赵参堂就是个实打实的老狐狸,用一张伪装面具骗过满朝文武数十年。

    莫非老狐狸那句狂妄之语其实是真话?

    如若没有先帝网罗天下的情报暗桩,单凭御史台和京兆尹,压根抓不住他的把柄。

    宁扶疏蓦地睁开眼,情报暗桩……

    她确实没听说过此物,正史与野史也都没有相关记载。但细细想来,却极其合理。

    君王高居庙堂,所看到的听到的,不过是臣子想让他看到听到的。若满朝忠良,圣人自然耳聪目明;可若朝多奸佞,寡人知之难免蔽塞。

    不如培植只效忠于自己的暗卫,将耳目暗桩遍布天下。既可看天下景听天下事,又可辨金銮殿下是忠是奸。

    但这所谓的情报暗桩,如今认谁为主人?或者换个角度想,先帝临终前,会把这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交给谁?

    先帝算不得子女的好父亲,更和妻子的好丈夫沾不上边儿,但他是黎民百姓与后世史学家公认的好皇帝。有怀天下之仁心,治天下之圣德,还有深谙君臣制衡之术的手段。

    宁常雁登基时年岁尚幼,先帝一封遗诏震惊朝野。将监国大权交到嫡长女朝歌公主手里,辅国之权交到宋丞相和太尉赵参堂手中,边境兵权准允武康侯顾家握着。

    看似分权,实则在为小皇帝集权。

    防止任何一方生出异心,皇权皆能联手余下两方与其抗衡。

    是以,这情报暗桩极有可能就在宁常雁本人手中,是先帝给幼帝微弱皇权增添的分量。

    可假设这个推断成立,是否能够说明宁常雁一早知晓赵参堂的为人处事,身为一国之君断然容不下逆反之臣。那么,究竟是她在斗赵参堂,还是宁常雁利用了长公主党与太尉党不和的矛盾,借她之手除去赵参堂。

    ……细思恐极。

    穿廊风忽而大了,刮过刺耳的系统电流音。

    又开始头疼了。

    宁扶疏拢紧斗篷的同时,强迫自己把对宁常雁生出的那点不信任,赶紧撇离脑海。

    而后,她深呼吸了几口冰凉空气,身体随之恢复正常。

    其实换个角度,照先帝擅弄制衡权术的惯用手段,不排除他将情报当做另一份权,再度分给了其他信任之人。

    有一个名字徐徐浮出水面:沁阳大长公主。

    先帝幼妹,不爱权势爱美男,不掺和朝堂党争,不存在干政外戚,不失为最中庸的合适人选。

    暮色四合,月澹霜冷。寒雁孤飞徘徊,高殿鸳瓦碧甍。恍恍惚惚沉吟了一路,不觉更深夜阑栖鸦鸣啼,直见摇曳烛光倒映轩窗暖,方才剥离思绪回神。

    殿前伺候的小黄门听见凤辇金铃声,立刻打起精神,端正腰板。

    待声响近了,又伏身跪地行礼。

    其中服饰品阶最高的一人拾起倚门而放的锦帛绣伞,小跑到凤辇前,躬着脊梁将伞撑在宁扶疏头顶。这是长公主殿下冬日出行的规矩,纵使天公作美未降雨雪,也必得撑伞遮挡砭骨寒风。

    “长公主殿下安。”那太监行礼后道,“您可终于来了,陛下已经候您多时了。”

    宁扶疏淡淡“嗯”了声,步态雍容行到檐廊下,突然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太监嗓音格外尖锐:“奴才方缘贵。”

    宁扶疏仿佛只是随意询问,没再多言,云履跨过朱漆红木砌的高门槛。

    她将袖中卷宗取出递给小皇帝,姐弟二人之间从不讲究那些虚礼。宁常雁接过卷宗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打开查看,而是让皇姐坐到自己对面,再将小案上的茶点推去她面前,说是特地命膳房做的。

    宁扶疏确实有些饿了,捻起碟中的龙井茶酥及百果松糕各吃了一块。

    香甜松软,全是依照她口味准备的。

    又端起凤纹瓷盏,抿了两口新鲜竹沥水泡制的洛神花茶润喉,看似不经意问道:“今日怎没瞧见黄世恭?”

    适才引她进门的那个方缘贵,身着绯红宦官服,衣前团绣荷花,是正四品掌印太监的袍子。

    而从前东宫掌印太监便是黄世恭,太子登基后自然顺势成为御前掌印大太监,什么时候这位置竟换了人。

    “嗐,皇姐别提了。”宁常雁烦心地摆摆手,“老东西兴许是最近年纪大了,总爱说糊涂话,交给他的差事也办不好。朕实在没法继续用他,就让人歇着了。”

    “原是如此。”宁扶疏点点头,“年岁大了,犯糊涂也无可厚非。”

    随后又思及禁军副统领上次来府里,说宁常雁赏了黄世恭一顿板子,下手没留情,事后也做得绝,默着想了想终是忍不住多啰嗦几句:

    “不过话说回来,他到底是母后留给咱们的,这么多年来伺候你也尽心尽力。如果实在没法用了,不如叮嘱两句放出宫去。凭着他在宫里存下来的积蓄,能够安度个晚年。”

    宁常雁笑笑:“阿姊说的是,朕晚些便让人去传口谕。”

    恰好进来更换炭火的小黄门不由得手腕一颤,抖落两点碳灰,地面绒毯瞬间添染些许脏色。他连忙不动声色侧身,用袍子挡住贵人视线,同时布靴踩上碳灰,小心碾磨、抹除痕迹。

    长公主殿下被蒙在鼓里,可他们这些在殿里殿外伺候了一整天的奴才却心底门儿清。

    这宫里哪儿还有什么黄世恭,有的只是天子一怒,流血五步呐。

    换完银丝炭的小太监匆匆退下,仿佛一切差池都没发生过。宁常雁端坐龙椅,掸开那封长度夸张的卷宗。

    一目十行,眉间皱痕仄起便再没舒展开。

    时间在漏壶滴答中缓慢流淌,宁扶疏手侧的糕点碟子见了底,花茶添了两次水。宁常雁才终于从头到尾读完,压着瞳孔怒意盛然,启唇道:“皇姐对赵参堂处刑的日子有什么看法?”

    “尽快。”宁扶疏言简意赅,“如今证据确凿,没必要拖着。”

    “朕也这么觉得。”宁常雁将卷宗收好,起身坐去她身边。习惯性的动作抹去君臣尊卑有别,宛如寻常人家的姐弟促膝而谈。

    他续道:“但马上就到冬至了,祭天大典上由文武之首领百官拜谒祈福。到时候如果只有丞相,却不见太尉的话,终归不太合适。”

    宁扶疏听懂他言下之意:“阿雁想在祭天大典之前,敲定人选接任太尉之职?”

    “知朕者,阿姊也!”宁常雁眉眼弯弯笑得挚诚,问道,“皇姐有合适的人选举荐吗?”

    宁扶疏眼前霎时浮现出一张男子冷颜。

    剑眉浓黑、斜飞入鬓。瞳仁墨黑如渊,又犀利似鹰。唇色浅淡,惯会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吐不出几句好话,唇瓣却不算薄,若唇薄寡情是真,那人大抵不凉薄。

    顾钦辞战功煊赫是大楚百姓有目共睹的事实,且自小生在边境长在军营,腹有诗书又对军中事务了如指掌。放眼满朝武官,除却身份无法暴露的顾钧鸿,没人比他更适合统帅天下兵马大权的太尉一职。

    那声发自心底的“有”险些漏出了口。

    幸亏理智及时拉住冲动,在小皇帝以为顾钧鸿遇难阵亡,刚刚放下对顾家过甚忌惮的节骨眼上,她不能再给顾钦辞招去祸患。

    ……原本已到唇边的话倏尔转了个弯。

    “太尉乃武官之首,执掌天下军政事务,手中权势过重。”宁扶疏道,“因此居其位之人,必得对陛下忠心不二,鞠躬尽瘁,万不能是第二个赵参堂。如此重要人选,我得慎重考虑之后方能决定。”

    宁常雁点头:“皇姐慢慢想,左右后日才是大朝会,朕现在也不着急下旨。”

    “对了,今夜天色已晚,皇姐不如就歇在宫里吧,省得来回奔波劳神费力。”

    “也好。”宁扶疏近期的嗜睡之症始终未有缓解,今日劳累了大半天,早已困乏缠身,私底下悄悄打了好几个哈欠,这晌顺势答应下来。

    金铃复又震出清响,似悠扬乐曲点缀静谧宫闱。有人在曲调中酣然入睡,有人则辗转难眠。

    昭阳宫外悬挂着两盏宫灯,重重灯影下有一人珠钗半斜,发髻松垮,额前两绺碎发如垂杨柳随风摆动,不知是原本便手脚粗糙没梳理平整,还是梳理后又因匆忙奔跑而松散。

    但瞧那华贵宫装端庄不复,歪扭露出肩侧纯白亵衣,难免叫人猜想应当为后者。

    宁扶疏下了凤辇:“皇后娘娘,怎在外头站着?”

    李月秦低着头没有说话。

    虽说宁扶疏上回和她不欢而散,但碍于原主和李皇后的手帕交情,她仍是道:“深夜露重,先进来吧。”

    李月秦突然一把反扣住她的手,使了些蛮力将她往后拽。

    宁扶疏不禁回身。

    只见上回相见嬉笑明媚如花的妙龄少女这晌面色憔悴,唇色苍白未抿口脂,眼底青黑未敷脂粉,一个劲儿地朝着她连连摇头。李月秦眼角含着一点朦胧泪花,被灯火映得格外晶莹。

    宁扶疏猜到她为何来寻自己了。

    能让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纡尊降贵,深夜挨着夜风霜冻站在殿外等候的,唯有那一件事儿。

    “娘娘想为赵府求情?”她直接开门见山。

    面前人摇头当即变成了点头,脑袋上下动了两个来回,忽而又转回摇头。好像刚刚哭过,出口嗓音含着浓浓鼻音,声线喑哑微喘:“不,不是赵府,我只想替母亲求个恩典。”

    “朝歌,人命生死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赵参堂罪不容诛死有余辜,这些我都知道。可母亲——”

    “母亲她是无辜的。”

    她口中的母亲便是赵参堂的正妻李氏。

    李月秦自幼父母双亡,被亲姑母赵李氏领回太尉府养着,吃穿皆以嫡小姐的用度供着。赵李氏待她视如己出,当年李月秦嫁于君王,为了给她抬高门第,在深宫后院不被其他贵女看轻了去,甚至将她认为义女。

    可以说,没有赵李氏便没有今日的李月秦。她替之求情,算是在宁扶疏的意料之中。

    但现实,往往比想象要残酷。

    宁扶疏轻轻拍了拍她拉住自己的手背,似作抚慰:“月秦,我不瞒你。我今日抄了赵府,也将赵氏九族送进了御史台诏狱,得到不少物证与人证。加上大理寺审讯口供,你的母亲,她不无辜。”

    “赵参堂所做一切,她皆知情。”

    闻言,李月秦愣怔一瞬,但仅仅只是一瞬。

    下一秒,她望向宁扶疏的眼神越发殷切。“就算母亲知道,又怎么样呢?”

    她好像用这个反问把自己说服了,语速渐快,继而迫切地想要去说服宁扶疏:“母亲一介女流,在赵参堂被赐死之后,赵府倒下之后,她就只是个寡妇……”

    李月秦眼角那滴泪逐渐凝聚眼眶中水雾,越结越大,终于在说到寡妇二字时不争气掉了下来。

    “她只是个寡妇,什么都做不了的。赵参堂犯下的那些罪孽,她就算知道也做不了什么的。对皇室,对你们宁氏江山产生不了任何威胁,所以她知道其实也不能怎么样对不对?所以没必要非得处死的对不对?”

    眼泪如洪决堤,一发不可收拾。整条宫廊都能听见她啜泣哭腔,哽咽不止,仿佛路边执着要买玩具的小孩儿。

    宁扶疏深吸一口气:“月秦,你先冷静……”

    “不如就贬为庶人!”可惜对方似已经魔怔了,情绪激动压根听不进去她的劝解,自顾自说着那些天真而幼稚的想法,“对,和其他九族亲眷一样,贬为庶人就够了!这对母亲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惩罚了!”

    “朝歌,长公主,殿下,你点点头,答应我好不好?”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容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很少求过你什么。就这一件事儿,求求你好不好?”

    宁扶疏几次想开口都被她尖利嗓音打断,难免心生烦躁,一时没能克制住脾性,存在于潜意识中的长公主威严瞬间流露,摆出疾言厉色:“皇后娘娘!令在必信,法在必行!您身为国母更该懂得这个道理!”

    李月秦被她吼得一愣。

    宁扶疏也在这句不留情面的申斥出口后,缓缓平复胸腔烦躁,觉得自己多少有些过分了。

    李月秦终究是名十七岁的姑娘而已,自小娇生惯养被宠着长大,没见过朝堂风云和百姓疾苦,如今沉溺在痛失亲人的悲恸中,难免意气用事,不理智些。

    宁扶疏想平心静气地同她解释两句,李月秦却已经冷冷拂开了自己按在她衣袖上的手掌,仰头试图将眼泪倒憋回去。良晌,唇间漏出一声好似失望的讥诮:“朝歌,你好生无情……”

    “和陛下一模一样,在呼风唤雨的位置坐久了,连心肠都会硬成石头。我原也想学学你们,可……”

    这个方才还哭得撕心裂肺的人,突然嘴角上扬笑了一声:“你知道吗?我怀孕了。”她右手抚上如今尚且平坦的小腹,慢悠悠揉动着:“这里,有了陛下的孩子,我要当母亲了。”

    宁扶疏看着她温柔的动作,难掩惊喜:“阿雁知道吗?”

    “还没同他说。”李月秦轻描淡写,“但他素来不喜欢我,就像先帝不喜先皇后,没有爱屋及乌的感情,大抵也不会喜欢我生的孩子。”

    “可朝歌你同我都是女子,应当能够明白我为人母亲,为人子女的心情。我想用腹中这个孩子求求你,求你饶母亲一条性命,好不好?”

    宁扶疏柳眉轻仄,微抿的唇线足以透出她的答案。

    朝歌长公主之所以能在男尊女卑的时代稳坐朝堂巅峰,靠的不仅仅是尊贵的出生和先帝给予的监国大权。更是她比寻常男子更了得的魄力与气度,手段非常,杀伐果决,当断则断。

    被李月秦泪眼盈盈地注视着,她一时间没细想那句用腹中孩子相求所谓何意,到底是极尽无奈地长叹出了声:

    “对不起,唯独这件事,我不能答应……”

    “月秦!”话没说完,宁扶疏蓦地瞪大眼睛,急忙伸出手臂阻拦突然冲往昭阳宫殿门的女子。

    可李月秦不知从哪儿来的巨大力气,猛地推开宁扶疏挡在半空的手。

    拿自己的头,狠狠撞向铁制门环。

    兽目怒睁,露齿衔环的朱雀铺首顿时浸染殷红血迹,如威猛凶兽食人肉饮人血,在昏暗宫灯下异常森谲可怖。

    李月秦额侧的血窟窿源源不断渗出鲜血,她那怀着胎儿的肚子似乎也撞着了殿门,有血珠蜿蜒流淌过腿根滴落地面。重伤之人瞬间失去浑身力气,背脊虚靠结实殿门缓缓下滑,屈膝跌倒。

    宁扶疏何曾见过这等场面,霎时被吓得后退半步,不慎踩到曳地衣裙,一个踉跄险些也同李月秦一样摔倒。

    她抓着琅云小臂,阖了阖眼,血污却恍似刻在眼皮子内挥之不去。这反倒促使她镇定回神,凌厉眼刀扫过愣愣站在原地的抬辇太监:“都愣着作甚?还不快传太医!”

    月影弄宫墙,小太监匆忙奔跑的身影倒影其壁,听闻脚步凌乱。琳絮天生大力,打横便将李皇后兜膝抱起,三步化作两步走,把人放在昭阳宫偏殿床榻上。

    一早备着给长公主沐浴之用的热水此时盛满铜盆,巾帕浸没又拧干,琳絮欲替皇后娘娘擦拭头上血迹。

    却不料,床上的贵人别开了脸。

    似拒绝收拾伤口,低低唤了声:“朝歌——”

    宁扶疏接过那块布巾,走上前。

    李月秦这回没有闪躲,任由她动作轻柔,碰过自己阵痛不已的伤口和久皱不舒的眉头,但并不能缓解什么。因头部与腹部剧烈疼痛,只能勉强发出打颤气音:“朝歌,我这一生坎坷,时至今日属实没甚么可留恋的……”

    “蹒跚学步时痛失父母,虽幸得姑父姑母悉心照料,可他们终究是要离我而去了……及笄婚配之年难违父命,嫁入这四四方方的深宫,自此与心上萧郎陌路永别……与一个互相不爱对方的人,表演外人眼中那和睦的帝后伉俪情深,身心疲倦……”

    “自入宫后,更没有一刻属于我自己。”

    她低低一笑:“如今,总算是到头了。”

    “别说傻话,御医马上就来。”宁扶疏给她盖好被褥,继又往里头塞了一个汤婆子。

    无论她和李月秦私交如何,宁扶疏都做不到看着两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流逝,她尽力安慰:“就算从前再难熬,现在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了,母子连心,往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母子连心?”李月秦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眸中水汪汪的苦涩蓦地结成森寒冰棱,阴戾刺向她,“长公主也会懂这般亲情深眷吗?”

    “你重欲冷情,铁石心肠,此生注定落个众叛亲离,孤寡一生的下场!可我仍旧不死心,妄想用自己和这个未出世孩子的死,换你一点点心软与怜悯,将对我的一点点情意转移到母亲身上,给她一条生路。”

    她沙哑声音落下,换作沉寂如灰的眼睛闭上,仿佛再不愿看这八苦人世。

    只将平生最后一点留恋交到朝歌长公主手里,而自己,精疲力竭,苍白唇瓣晕开一抹几不可见的浅淡笑意。

    宁扶疏无端从这丝笑中,读出了解脱意味。喉咙似蓦然被堵住,几度张嘴,都发不出丁点声音。

    她缓缓摊开手,看血水洇染掌心纹路。

    先有赵参堂骂她冷血无情,后有关押诏狱的赵氏九族戳着她脊梁骨骂心狠手辣。

    而今就连李月秦也说了同样的话。

    注定众叛亲离,孤寡一生吗……

    作者有话说:

    宁扶疏(自我怀疑中):他们都说我会众叛亲离,孤寡一生。

    顾狗: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再学不会就把你们炖了!

    没错,疏疏搞了两章事业,而顾狗还在驯鹦鹉!

    ◉ 45、争宠(双更)

    御医到底是来晚了。

    又或许, 纵能治得了病,却医不好心。

    李月秦孤身等在昭阳宫外,没有带一个伺候的婢女或太监。她早存了死志。

    与宁扶疏手帕交多年,她应当预料到的, 就算自己哭得再歇斯底里, 求得再卑微真切, 凡事皆以国法为金科玉律的朝歌长公主,不会因此答应她的求情。

    于是她用一身性命,和腹中皇嗣的性命,来赌宁扶疏能够心软一些, 换赵李氏一条生路。

    这才是她真正目的。

    宁扶疏在月下窗前静坐良久,目光空洞地盯着那灯火轻曳如豆, 红烛临风泣泪,任那龙涎香飘袅沉晕, 整个人宛如雕塑石像般一动不动。

    细数起来, 她和李月秦见面次数甚少,在今日之前, 也不过生辰大宴与中秋家宴交谈过二回。自己与这位李皇后, 当属没多少情意才对。

    可如今望着阖宫太医摇头叹气,宫女沉默着为殡体整顿敛容, 榻上女子蜷曲的手指褪去所有温度,逐渐僵硬。

    心脏像被挖空了一块,生出自责埋怨,也开始怪自己方才是否过于不通情理,害得正值花季的芬芳凋零陨落。

    宁常雁脚下生风地赶来, 小跑着跨过昭阳宫殿门时, 不慎被门槛绊了一下, 险些趔趄摔倒。他鞋尖沾着深夜露水白霜,肩头落着枯黄树叶而不自知,应是已然熄灯睡下了。

    听闻消息连玉冠都没来得及束,一路匆匆,更是气息没喘匀就问:“怎么样了?”

    宁扶疏站起来,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你去看看她吧。”

    宁常雁快步走到拔步床前,垂眸见榻上女子眉黛唇朱,香腮胜雪,容貌姣好与前日相见时别无二致,嘴唇动了动似想呼唤她的名字。

    可下一瞬,他瞥见立于床头的宫女手里拿着螺子黛与口脂。

    自然认得那是女子描眉点唇所用物什,心跳倏尔漏了一拍,视线阴沉扫过跪了一地的太医:“你们,都给朕说话!皇后究竟怎么样了?”

    太医当即俯首磕头:“臣等尽力了……”

    “尽力?”宁常雁紧皱眉头追问,“那她怎么还睡着?怎么不肯睁开眼睛看看朕?”

    阖宫太监婢女一应下跪,将呼吸放得小心翼翼,以此来悼念皇后娘娘薨逝。

    一时间满室沉寂,夜晚冰凉空气生生凝滞出浓稠的压抑。宁常雁再怎么自欺欺人、再怎么不肯承认,这晌也该懂了。

    他胸腔剧烈起伏,猛地一脚踢在了太医署吴院判的肩膀上,磨着牙根辱骂:“废物!一群废物!”

    “朕平日里养着你们有什么用?!”

    众人大气不敢出,背脊匍匐成与地面平行的直线,额头战战兢兢点在砖面,不敢窥伺皇帝此时脸色。

    唯独长公主除外,宁扶疏从没见过宁常雁如此暴怒阴戾的模样,恍惚间,觉得分外陌生,与往常在她面前的少年天子判若两人。

    但仔细想想,李月秦去的突然,宁常雁难以接受枕边人骤然离世,恸而生怒,似乎也合情合理。

    宁扶疏没思量太多,拖着曳地长裙,缓步走到他身边:“阿雁……”

    “你别迁怒他们,若要怪,便怪我罢。”她低声喟叹,“是我心硬不肯答应她的求情,才叫她绝望生出自戕之心。也是我没能及时拦住她,才害得她和腹中胎儿一尸两命。那孩子才这么小,怪我……”

    话至一半,宁常雁蓦地扣住她手腕:“你说什么?”

    他大约没意识到自己攥在宁扶疏腕部的手用了多大力气,白皙皮肤很快被掐出一道红痕:“孩子?”

    “……李月秦怀了孩子?”

    宁扶疏点点头,告诉他太医诊断的结果:“嗯,已经是两个月的身孕了。”

    宁常雁捏着她手腕的指节动了动,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蓦地阴郁得可怕:“除了皇姐和院判,所有人都出去。”

    众奴才如释重负,当即弯腰埋首,有条不紊地纷纷退出内殿,并将殿门带上。

    宁扶疏敏锐觉察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抬眸见宁常雁瞳色又暗了几分,愈来愈浓的愠怒浮上眼底,怎么瞧都被不像是经历丧子之痛的模样,不由得问:“怎么了?”

    宁常雁缓缓松开捏着她的手,转而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玉瓶,信手丢到院判掀地的袍子上。

    “你来看看,这是何物。”

    院判小心捡起玉瓶,从中倒出一粒犹如珍珠大小的棕黑色药丸,低头凑到鼻尖,深吸气反复嗅闻。末了,震惊抬头:“陛下,这……”他说得小心翼翼:“这难道是传闻中专门给男子服用的避子丹?”

    闻言,宁扶疏的错愕比院判更甚。

    宁常雁一个眼神冷冷瞥向院判,命他也退下了。偌大宫殿内只剩他们姐弟二人,床头硕圆夜明珠玉润晶莹,照得屋内好似笼罩着如水月光。

    “皇后的母族是赵家。”宁常雁幽幽道,“她若诞下孩子,且还是个皇子。皇姐认为,依照赵参堂的品性,会如何?”

    宁扶疏霎时什么都明白了。

    李月秦若有孩子,那便是赵参堂的外孙。在血缘关系上,比宁常雁这个表外甥还要更亲一层。且幼子年岁小,心智尚不成熟,没有执政理事的能力,处处听从母亲及外祖父的吩咐。

    小太子无疑是赵参堂手中的提线木偶。

    这样一来,赵参堂甚至不必费尽手段谋逆造反,只需要取了今上的性命,便可顺理成章扶持宁常雁唯一的嫡子即位登基。而李月秦没读过几本书,对朝政事务也素来不感兴趣,太后若不摄政,大权自然而然落到赵参堂头上。

    到那时,王朝看似姓宁,实则早已从内到外成了赵家的天下。

    所以宁常雁容不得李月秦诞育皇嗣,每每共度春宵时,必事先服用药物。

    如此缜密的心思……

    宁扶疏咽了咽口水,为防事有万一,仍是问了句:“这药,确定灵验吗?”

    “药,是朕请泉石道长亲手配的。”宁常雁言简意赅。

    只这一句,足以让太医署上上下下都说不出质疑之言。

    玄清观的泉石道长,一身妙手医术可令枯骨生肉,起死回骸,再古怪的疑难杂症只要到了他手里,不出七剂药,定能药到病除。

    彼时先帝在世,贵妃意欲夺嫡,毒杀太子宁常雁,朝歌公主为救幼弟毅然决然饮下有毒羹汤,当场咯血不止。整个太医署都束手无策的奇毒,正是泉石道长及时赶到救公主一命。

    后来先帝曾三顾静室请他入主太医署,奈何道长志在山野,只得作罢。

    这些年泉石道长时而游历四海,在外悬壶济世;时而静居玄清观,潜心钻研医术。誉满杏林,世人尽知。

    既是泉石道长配置的药,那必然万无一失。

    皇后不可能怀上宁常雁的孩子。

    宁常雁倏尔失神,往后退去半步,脚跟撞到木柜,连同摆放其上的并蒂缠枝纹青花瓷瓶左右摇摆,颤颤欲坠。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顾自低喃,像是遭受到极大打击。

    突然又握住了宁扶疏手腕,少年身量如今比脚踩增高云履的宁扶疏还要高出一大截,惊慌失措的目光牢牢锁着她:“皇姐,怎么会这样……”

    “舅父背叛朕,太尉党的官员背叛朕,这些便罢了。”宁常雁双手剧烈颤栗着,发自心底的不愿相信使得他嗓音哽涩,吐字艰难,“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连皇后也背叛了朕……”

    “朕待她,分明不薄的。”他仿佛情绪骤然崩塌,一时失了帝王稳重端方,语无伦次起来,“皇后该有的份例,该受的尊敬,哪一样朕都没亏待她,为什么……”

    “皇姐你说,她为什么也要背叛朕?”

    宁扶疏唇线微抿,闷声道:“也许,不是背叛,她……”

    “一个个儿的,全都背叛朕!”宁常雁压根不需要她回答,嗓音嘶哑打断宁扶疏将将启唇的话。他手背青筋隐现,兀自沉溺在濒临失控的魔怔里。

    “舅父、皇后、朝臣、身边的奴才,还有很多看不见的人,全都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他们都把朕当成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当做容易控制的傀儡木偶。什么忠心、真心,都是假的!”

    “朕不能再相信任何人了,不能相信了……不,不对,朕还有皇姐……”

    他将宁扶疏的手捧到了掌心,宛如虔诚供奉着仙人玉雕,神色倏然变得极其郑重而认真。扑朔眼目光锁住阿姊明亮灵韵的杏眸,像倾诉衷肠般一字一顿道:“皇姐,朕只有你了。我们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阿姊会像从前一样,陪着我、保护我的对不对?”

    宁扶疏与他焦灼炽热的视线在半空相接。

    张了张嘴,有些答不上话来。

    她如今已然没办法把宁常雁当作心思单纯的小少年了,无奈系统永远能在第一时间洞悉她的想法。宁扶疏只得勾唇笑笑:“当然。”

    宁常雁依然不安心,锲而不舍追问:“那阿姊会一直待我很好很好吗?”

    宁扶疏莞尔:“会的。”

    小皇帝重重点头,终于被她安抚顺了毛,学着幼时常对阿姊做的动作,抱住宁扶疏一条胳膊,用脸颊蹭了蹭她华裳上绣纹繁复。

    而少年双唇在宁扶疏看不见的角度开合蠕动,对着空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阿姊,你可永远不能背叛我啊——

    这个动作并没有持续太久,以宁常雁如今的身高,需要弯下大半截腰肢才能将就拿脸蹭到宁扶疏的手臂,终究不太舒服。

    便是他放开自己的刹那,宁扶疏道:“你打算怎么处置皇后?”

    宁常雁转身用背朝床榻,显然不愿意再看到李月秦:“我都听皇姐的。”

    “那便,风光厚葬吧。”宁扶疏说。

    她和宁常雁的想法不太一样,并不觉得李月秦是主动与人私通才怀上的身孕。

    否则,身为母亲,哪有不爱亲生骨肉的,又哪里狠得下心亲手扼杀一条还没出世的小生命。

    除非,她本就憎恨着这个孩子。

    从未想过要让这个孩子活下去。

    宁扶疏思及李月秦最后说的话:她的命运被赵参堂摆布着,自入宫后,更没有一刻属于她自己。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含沙射影地告诉宁扶疏,孩子并非她想怀,而是她与宁常雁少有夫妻情意,赵参堂又迫切地想要皇太子,独揽摄政大权。于是找来旁人逼她怀上孩子,瓜熟蒂落之时载入皇室玉牒,万无一失。

    渐有凄凉在心底蔓延,宁扶疏长叹一口气:“就说皇后忧思族中母亲,太过伤心失足摔下石阶,意外薨逝。”

    “至于其他的,总归孩子没生下来,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提了吧。如此,既是保全皇家颜面,也算给死者存一份体面。”

    在宁扶疏眼里,李月秦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毕生所求与这世间万千闺阁姑娘并无不同,遨游四海求其凰,觅得如意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偏偏,成为赵参堂争权夺势的棋子,嫁入宫中。凤冠沉重,凤椅冰冷,日复一日听着雨打芭蕉独自入眠,就连坐在中宫仰望的天空都比宫外狭窄。

    见过花季少女艳若桃李肆意绽放,才更显得玉殒香消分外可怜。

    宁扶疏确实对李月秦的过世生出了怜悯之情,奈何她依旧没法成全李月秦的遗愿,没法将这点恻隐之心转移到赵李氏身上,枉顾律例放有罪之人生路。

    当日长公主生辰宴结束后,李月秦领来昭阳宫的那些小琴师,全都是赵李氏在知情赵参堂意图刺杀她的前提下送进宫的。单凭这一条,就足够赵李氏死上千次万次。

    而风光厚葬,是她对李月秦被锁在灰墙绿瓦里身不由己,最大的同情。

    折腾了大半夜的昭阳宫终于安静下来,熬了一整晚未曾歇息的两位贵人眼下添染淡淡青黑。宁常雁对皇姐的关心溢于言表,连连叮嘱她快些歇息,否则夜深露重,身子容易受寒。

    宁扶疏望了眼窗外天色,东方徐徐翻出鱼肚白:“罢了,这个时辰宫门也该大开了,我还是回府休息吧。”

    这昭阳宫内今夜飘着亡魂,她虽不迷信什么,但李月秦撞门而死的殷红画面犹在眼前,一条血淋淋生命就那般月坠花折,不免心神恍惚难宁。

    “也好。”宁常雁没有强留。

    趁着宫人备车的半炷香时间,他又一次询问了长公主心目中可堪太尉重任的人选。

    宁扶疏说了一个在京畿没太大威望的官员名字,是史书上有名姓记载的忠贞之臣。

    小皇帝神色寻常,他在朝堂政务上总是少有主见,大多数时候都听从皇姐意见。这回也不例外,问了几句这人以往的功绩与为人处世品性如何,觉得没什么问题,点头答应下来。

    朝云叆叇,行露未晞。

    宁扶疏迎着苍茫曙色坐上厌翟车,入眼看见摆放在马车正中央的小案上温有一碗羹汤,打开盖子,清新果香裹挟着冰糖甜香扑鼻而来,乃滋养身子的上等补品,梨胶燕窝羹。

    不用猜也知道定是宁常雁吩咐下人准备的。

    宁扶疏空了一整夜的肚子当即响起空城计,她端起玉碗,执汤匙搅了搅,晶莹胜雪的羹粥入口细腻柔滑,燕窝天然自带的蛋清味被梨胶酸酸甜甜的果味遮盖,甚是合她口味。

    没一会儿,用完了整碗梨胶燕窝羹。

    放下空碗,转而扯过两只软枕分别垫在腰后与颈后。

    她属实太累了,马车驶出宫门,东街西巷的走卒小贩推着木车吆喝叫卖,枝头瓦檐的鸟雀乌鸦扑着翅膀叽喳聒鸣。晨曦微光朦胧,穿透层层车帷,素来对休憩环境吹毛求疵的朝歌长公主,在喧嚣烟火气息中,甫一闭上眼睛便陷入了睡梦。

    大抵是身心俱疲的缘故,她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厌翟车在府门前停下,琅云唤了她许多声也没能醒来。

    琅云便又上前,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闭目安眠的人呼吸微重,似在梦中感觉不太舒服地皱了皱眉,可仍旧不见任何反应。

    琅云顿时觉察出一点不对劲,琢磨着自家殿下虽时而嗜睡多梦,但也少有睡得这样沉过。她触在长公主肩头的手上移了些,抵在鼻间,感受到宁扶疏呼出的气息微烫,不似寻常人的体温。

    ……糟糕,这是风寒发热的病症。

    琳絮被长公主留在宫中了,协理皇后娘娘的丧礼事宜。琅云没那么大力气做到徒手抱人,旋即拉开车帘指使外头随行的侍卫:“快,你们来个人搭把手,将殿下抱回寝殿。”

    音落,一道黑影如疾风雷电闪入车厢内。

    齐渡自从前几日外出任务回京后,便一直奉行影卫之职,如主上的影子般隐匿在暗处。这下子,就凭他的速度最快,单手兜住长公主膝盖,同时另一只手揽住主上后背。

    眨眼的工夫,人已经闪现到了府门口。

    庭前,顾钦辞一招白虹贯日挥出凌厉剑气,抬眸就见宁扶疏被人搂在怀里,抱着进府。

    还是那个前段时日公然拔刀刺杀未遂,随后就被宁扶疏看中皮相,在他不在的那段日子里夜夜侍奉的臭影卫。

    ……不能忍。

    他昨晚坐在东偏院的屋顶上,遥遥巴望着乌衣巷了无车马人踪,满心期待宁扶疏听见两只笨鹦鹉说出自己调`教好那话的反应。可他在月色霜寒下坐了整整一宿,等得鹦鹉都歪起脑袋睡着了,也没盼到宁扶疏回府。

    今日一大早,天还没亮,又不气馁得跑来前院舞剑。

    名为闻鸡起舞,武学造诣不可偷懒懈怠。实则醉温之意不在酒,眸子牢牢盯着府门一处瞧。

    额头青筋突突乱跳,顾钦辞挽起一朵剑花起势,下一瞬,长剑招式径直冲着齐渡而去。

    两个都是擅武之人,察觉到迎面而来的剑气,齐渡立马侧身闪避。可他到底因双手抱着长公主有所顾虑,且自己的武功比起熙平侯本就略微逊色,顾钦辞的长剑几乎贴着他脸侧擦过。

    没受伤,但头发被锋利剑刃削下一截。

    发丝在半空幽幽转了两圈,飘落地面。

    顾钦辞及时收了剑,自然上前一步,不偏不倚恰好将那缕黑发踩在脚底。他假意这才看见齐渡,不带温度的冷冽视线落在影卫低垂的头颅:“原来是殿下和齐侍卫。”

    “适才本侯练剑过于忘神,险些误伤殿下。看来齐侍卫的武功还得再练练,否则如何能保护得好殿下。”

    齐渡嘴角一抿,面无表情应道:“是。”

    然而他说完许久,熙平侯还站在原地,似乎没有让开的打算,不禁再度开口:“侯爷?如果您没有其他事,属下还需送主上回寝殿。”

    顾钦辞淬了冷意的目光始终落在宁扶疏身上,看她巴掌大的脸半张埋在斗篷毛领里,另半张则暴露在空气中,在这寒气逼人的清晨里晕染霞红,犹如云翻雨覆时浮现的情潮。

    压在心头的火苗燃烧愈旺,顾钦辞竭力按捺住一剑捅死臭影卫的冲动,出口嗓音是被怒火熊熊灼烧过的喑哑:“把殿下交给本侯便好,你可以退下了。”

    宁扶疏烧着热,脑袋昏昏沉沉,怎么也醒不过来。依稀觉得耳边很吵闹,似乎有人在她身旁发生了争执。

    几度想听清内容,却偏偏整个世界一片虚无混沌,费劲精神也只能勉强听见叽叽喳喳的模糊声响。

    委实被闹得糟心烦躁,她撑着仅有的意识,垂在身侧的双手骤然抬起,向上攀到谁的脖颈勾住,让他别吵了。

    顾钦辞蓦地瞪大眼睛,漆黑瞳仁似要喷出火来,隐有燎原之势。

    同一个瞬间,齐渡欲将人交出去的手臂忽然又收了回来。他原本心想,驸马爷也算长公主府半个主子,顾驸马说的话,身为长公主影卫自然得遵从照做。

    但主上一个猝不及防的动作,不免令他下意识理解成:主上不愿让熙平侯送。

    驸马爷只是半个主子,而长公主才是真正的主子,该奉谁的命令,不言而喻。

    他非但没把长公主放下来,反倒臂力收紧,侧身绕过熙平侯往府内走。

    “站住!”长剑寒芒森冷横挡在身前,顾钦辞脸色早已黑如深渊,手腕陡然翻转,削铁如泥的剑刃架在了齐渡颈侧,“齐侍卫没听见本侯说的话吗?要不要本侯再重复一遍。”

    他哂笑扬声:“本侯是殿下的夫君,照顾殿下起居是本侯分内职责,不劳齐侍卫越俎代庖。”

    院中各自忙活着的婢女与院外守门巡视的护卫登时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瞥去一抹好奇视线,偷偷窥伺贵人间的风流韵事。毕竟在长公主府伺候久了的人都知道,殿下虽然面首众多,但后院公子们却相处得极其和谐。

    像这般公然争风吃醋,还是头一回。

    只见齐渡被驸马爷的剑刃挟制,站在原地什么也不敢多做。

    顾钦辞放完话,一秒也不愿意宁扶疏在别人怀里多待,干脆直接上手抢。执剑逼得齐渡松开双臂,他二话不说就将宁扶疏圈进自己怀里,再扒拉过她的手臂挂到自己肩上。

    像胜利者昂起高贵头颅,鼻间嗤出一声冷哼,瞳孔倏尔上掀,朝落败者翻了个不屑的白眼,转身就走。

    院里院外的下人们捂嘴惊诧:驸马爷威武!

    果然正房和小男宠就是不一样,好生霸道!

    顾钦辞抱着宁扶疏,越想方才的破事越生气,后槽牙摩动:“殿下昨晚为何没回府?”

    晕乎乎睡着的人没搭理他,许是怕冷躲风,把脸往他胸膛前埋了埋。

    顾钦辞嘴角霎时勾起上扬弧度,阴沉眸色也亮了,但依然生硬端出一副恨得牙痒痒的语气:“睡得这么熟?齐渡那胆大包天的奴才,究竟对殿下的千金之躯做了些什么?”

    宁扶疏自然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的,但被抱着走了一路,身子难免有些往下滑,在神识迷糊间产生下一秒便会掉到地上的错觉。出于肢体救急本能,搭在顾钦辞肩膀的手臂力气不由得收紧。

    顾钦辞唇角咧得更开,露出两排整齐白牙,合都合不拢嘴。可欣喜刚持续两秒钟,他又忽地冒出了新想法:宁扶疏昨晚很有可能和齐渡待在一起,始终没睁开眼皮子看他一眼,现在该不会把自己当成齐渡来抱吧?

    刚熄灭的火,腾地又窜上头顶。

    平时只敢在内心嘀咕的话,今日趁着宁扶疏熟睡听不见,搬到她耳边絮絮叨叨:

    “殿下知道臣是谁吗,便敢这般亲近?就不怕臣是专门干买卖姑娘生意的人牙子,转眼把殿下卖去烟花之地?或者是赵参堂负隅顽抗派来的刺客,用一张皮囊勾得您色令智昏,然后在殿下意乱情迷时将您刺死在榻上?”

    他已然行至寝殿前的鹅卵石阶,嘴皮子都絮叨干了,怀里人依旧一点儿睁眼的迹象都没有。顾钦辞气得拿手指戳了下宁扶疏粉扑扑的脸蛋:“嗯?殿下再不回答,信不信臣把您丢在地上!”

    青石板冰凉,冻死您算了!

    省得您再放浪形骸,伤了身子也不懂节制!

    顾钦辞咬牙切齿:“臣向来言出必行,您若再不开口,臣可就真丢了您啊!是真的丢不是假的丢!”

    殊不知,宁扶疏此时内心只有一个感受。

    好吵……

    而且怎么比刚刚更加吵了……

    她多少知道这晌怀抱自己的男人是谁,毕竟被顾钦辞兜膝抱过太多次,藏在身体潜意识里的直觉往往很灵敏。而且敢在她耳畔废话不停的人,放眼整个金陵城,除了顾钦辞,其余人要么没这个胆量,要么没这个闲心。

    宁扶疏实在被他吵烦了,脑子中唯有一个无比简单的念头:让他安静下来,让他赶紧闭嘴。

    也没力气思考太多,紧接着,她使了个让人闭嘴最简单爽快的办法:那双勾住顾钦辞脖颈的手臂用劲,将这人的头往下压了压,同时自己的脑袋迷迷糊糊往上抬,嘴唇贴过去,精准找到男人温热唇瓣,堵住。

    ……终于安静了,哄顺毛了。

    然而她的世界安宁了,顾钦辞的世界却顷刻间噼里啪啦炸开无数烟花。

    炸得他脑子里缤纷绚烂、斑驳陆离,愣怔站在殿门前不记得要呼吸,不记得要推门,不记得要往前走,愣怔站在寒风里,感受着浑身皮肤越来越热,脸颊温度越来越高。

    按理说这种时候,他应该反客为主地伸个舌头。

    可上一回,宁扶疏堂而皇之嫌弃他吻技差来着。

    所以,他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显得吻技比较好?

    作者有话说:

    顾狗:在线等,挺急的。

    感谢在2022-06-24 18:00:00~2022-06-26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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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46、背刺(双更)

    顾钦辞的想法终究没能付诸行动。

    他清晰感受着贴在自己唇瓣的温度似热茶滚烫, 喷洒脸颊的呼吸如夏风燥热,后知后觉,总算意识到不对劲。

    宁扶疏惧寒,仲秋时节尚且手脚冰凉, 而今入了冬, 皮肤哪可能这般烫。

    顾钦辞当即大步冲进内殿, 将熟睡的人安放在床榻上。又伸出手背去贴触她的额头,果不其然,烫得吓人。想起自己在府门前跟齐渡较劲良久,害宁扶疏凭白吹了半天冷风, 心底蓦地涌起一阵烦躁。

    “府医呢?”他拔声朝外喊,“府医怎么还没来?!”

    老府医提着药箱子气喘吁吁小跑进殿中, 被他这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吼声吓得颤了个哆嗦。

    顾钦辞见状,冲着他又是一顿急声催促:“愣着干嘛?诊脉开药, 施针驱寒, 还需要本侯教你吗?”

    老府医片刻不敢耽搁,连忙跪到榻前, 挽起袖子便欲探贵人脉象。

    可他手臂将将抬起来, 就被一道巨大蛮力拦截在半空,腕骨拿捏在熙平侯掌中, 桎梏着动弹不得。府医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招惹到这位祖宗了。

    他颤颤巍巍启唇:“侯爷,还有何吩咐?”

    顾钦辞目色不善,但没说话,从榻边木柜上扯了一方丝帕掸开, 平铺盖在宁扶疏腕部, 这才松开了府医的手。

    经大夫诊断, 确定是夜间受凉引发的风寒发热,再加上长公主近些时日操劳过度,昨晚又受了些刺激,一时体力耗尽晕厥难醒,只需喝两贴驱寒的药即可,同时搭配安神汤服用。

    这烧退下去,身子自然恢复如常。

    长公主从来就不算体质健朗的,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生病了。院中下人该烧水的烧水,该煎药的煎药,该煮羹汤的煮羹汤,在琅云的安排下有条不紊。这样一来,反倒显得顾钦辞很多余。

    偌大寝殿内,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脊梁骨挺直地坐在床榻边。知道的当他是驸马侍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座道观里腾来府里攒福辟邪的门神,大半天也不见得说句话。

    直到一个小婢女端了药过来,她是专门负责给长公主煎药的人。循着规矩,先取银针蘸取一滴药汁验毒,长针不变色,继而自己再喝一小口,在旁等待须臾,确保汤药无毒才低头奉上。

    给长公主喂药素来是琅云姑娘或琳絮姑娘的活计,她小小外院婢女不敢沾染毫分,此时亦是琅云伸手来接。

    孰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琅云就要拿住药碗的手指忽而捞了个空。转眼的工夫,那碗已经到了驸马手里。

    这位爷待自家殿下一向不上心,且二人关系是满金陵城家喻户晓的势如水火、离心离德。琅云生怕他蛮狠掰开殿下微闭的唇,直接把苦药往人嘴里倒,下意识想要阻拦。

    然而第一个音节还没来得及溜出喉嗓,只见顾驸马抓了个软枕垫在长公主颈后,让昏睡的人稍稍坐起来些许。他舀药只盛调羹容量的一半,将其吹至既不过分烫嘴又不过分冰凉,恰好适宜的温度,极尽耐心细致。

    男人惯常仗剑握弓的分明指节之间,不和谐地夹着一块樱粉色绢帕,稍有药汁从宁扶疏嘴角流下来,他便立马擦拭干净。

    就这般,一点点喂尽整碗药。

    愣把琅云看直了眼,这病得究竟是长公主?还是顾驸马?分明半年多以前在玄清观,自己苦口婆心劝了这位爷大半天,才勉强劝动他为殿下侍疾,且那不情不愿四个字就跟明晃晃写在脑门上似的,和现下的差别,未免太大。

    正走着神,顾钦辞朝她瞥来淡淡目光:“殿下额上的帕子该换了。”

    琅云懊恼自己疏忽职守,福了福身子,立即换了块新的湿毛巾过去。

    又一次在半道被顾钦辞截胡。

    无妨,她告诉自己。类似的事情经历着、经历着,便也习惯了。习惯着、习惯着,她便成了那个门神……

    宁扶疏病得不重,但由于连日操劳掏空精神,一朝倒下的突然,这病症就像铁马踏冰河,声势汹汹,从拂光破晓径直睡到次日暖阳斜照。期间顾钦辞始终守在榻前,万事亲力亲为,硬生生把琅云架空成了多余的那一个。

    偏偏她还挑不出驸马爷半点错处!

    “咳咳——”纱帘内传出一阵轻哑咳嗽声。

    因过分空闲以至于险些站着打盹的琅云立即支棱起精神,知道自家殿下醒了,赶紧倒出一杯温热茶水奉给她润喉。破天荒的,这回反倒没被顾驸马抢了先。

    顾钦辞与宁扶疏的目光在幔帐微熏暖中相接,一个等着对方先提及昨日那亲吻,一个睡梦方醒脑子尚且迷糊,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相沉默,僵持半晌。顾钦辞满含期待的温柔视线犹如一壶烧开的沸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凉、变冷。后槽牙无声摩擦着,就知道她素来如此,回回都是亲完立忘,不想负责。

    顾钦辞冷哼一声别开视线,干巴巴留下一句“臣去叫府医过来”,转身便走。

    徒留宁扶疏一个人怔坐在床上,不明就里。

    她揉了揉额角太阳穴,垂眼见琅云递来茶水,立即接过。清冽茶香余韵微苦,最是提神醒脑。温温吞吞喝下两杯之后,宁扶疏慢半拍地想起来了,自己在昏睡时,好像干了一件事儿……

    她先这样,再那样,然后按住顾钦辞的脑袋向下掰扯,最后强行亲了他!

    好像持续的时间还不短。

    所以顾钦辞眉目霜寒似雪,是在气恼这个?

    其实照宁扶疏的思想,两人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亲便亲了,又能怎样。

    况且再进一步说,他们之间肌肤之亲也不是头一回了。朝暮阁那晚,顾钦辞蛮狠地把她嘴皮子都咬破算一次。后来宁扶疏把他当成梦里的影子也亲了一次。

    这人怎么半点一回生二回熟的觉悟都没有。

    思及顾钦辞方才表情,眼神怒得仿佛能喷火,想来应是十分介怀。果然先前说的什么想她,甚至想要她,都没几分真心,做不得数。

    宁扶疏默默选择把惹了顾钦辞不愉快的事翻过篇去,而后撑着软枕坐起身,看琅云卷起纱帘,她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是巳时过半了。”琅云道。

    “本宫记得从宫里出来那会儿就是辰正时分……”宁扶疏眯眼微愣,“总觉得自己似乎睡了许久,怎生才过去一个多时辰?”

    “哪儿能呀,殿下真是睡糊涂了。”琅云噗嗤轻笑,“殿下您呐,是睡了一日一夜再多一个时辰。”

    睡太沉的后遗症便是,脑子依旧有些迟钝。宁扶疏静止了一瞬,她蓦地抬头:“早朝……”

    “殿下放心,婢子已经命人替您告假了。”琅云温声道,“何况前日夜间的事儿陛下也都清楚,圣上那边关怀殿下的身子都来不及呢。”

    宁扶疏点点头,把心安放下。

    今日朝堂上奏议,无非赵参堂与其党羽的诸多罪状。三司已经掌握确凿证据,这就像一个雪球,去朝堂上滚一圈,只会越积越大,牵扯出更多涉事官员。宁扶疏就算不在,也自有宋丞刚正不阿,以正朝纲。

    没过一会儿,琳絮领着一群婢女进屋,步调与动作刻意放轻声音,生怕闹着尚在病中的殿下。她们在桌上摆满菜肴,既然长公主醒了,正好可以用些清淡易消化的药膳。

    府内厨子早在几年前就受尽长公主刁钻口味的千锤百炼,如今一手厨艺出神入化,别说是清淡药膳,就算只给他一颗青菜,也能烫出花来。

    这第一口膳前汤,便是选用八十一种食材分门别类,熬制出浓郁荤香的金汤、奶汤、毛汤;清淡鲜香的素汤、清汤、二汤;滋补养气的靓汤、药汤、龙凤汤。九种汤各取三勺,回锅加入猪肉糜与鸡肉麋吸附汤中浑浊飘沫,最终熬出一碗清澈澄莹的无相神汤。

    清亮明澈如水,实则浓缩了九九八十一种食材精华,聚万味于一勺,入口鲜香,滋味醇厚。

    宁扶疏意犹未尽地喝完整整一盅,紧接着才捻起银筷,去夹第二道膳:如意鸡髓笋。

    取用上百根乌鸡的腿内骨髓,再将这些精髓塞进玉指竹笋,用鸡汁煨熟。写成薄片的如意鸡髓笋嚼起来既不失玉指竹笋的脆爽口感,又因吸满鸡汁而浓香无比,还有笋内乌鸡髓绵密不腻。

    宁扶疏吃得心情颇好,眉梢不由自主微微上扬。

    琳絮在她身侧察言观色,眼瞅着时机差不多了,慢声开口:“殿下,今日婢子出宫时听见一桩事。关乎朝堂局势,虽诸位大人们定也会给您上折子,但婢子琢磨着,早一些同殿下说,总归没有错的。”

    宁扶疏咀嚼动作稍缓,琳絮一向心思玲珑,能让她这般铺垫的事情,必定不是什么小疙瘩:“说吧。”

    “是。”琳絮应了声,续道,“婢子出宫的时辰不太巧,正好赶上众大人退朝。殿下是知道的,他们每每从金銮殿出来总爱三五成群地唠上两句,交谈声便难免钻进同在宫廊行走的婢子耳朵里。”

    “当时就听见鸿胪寺少卿大人向同行的礼部侍郎大人埋怨殿下,似是不满殿下没去上朝。”

    鸿胪寺少卿和礼部侍郎都是长公主党的人。

    琳絮小心觑着自家殿下的脸色:“其实他们也并未说些对殿下不敬的话,只不过就事论事,觉得因为殿下您今日告假了大朝会,这才由着陛下一意孤行,将太尉人选草率敲定下来。”

    至此,宁扶疏始终神态如常,慢条斯理吃着胜比如意鸡髓笋味道更惊艳的琉璃鱼骨。心想这继任太尉的人选,她在昨日出宫前便和宁常雁商议过,并且两人达成一致共识,绝不草率。

    她知道站在朝堂上的天子近臣多少存着些心高气傲,瞧不起金陵之外的京畿官员,埋汰贬低两句,实属正常。

    然而琳絮接下来的话,则彻底打破了宁扶疏面容平静:“之后两位大人便讨论起了那位千牛备身大人究竟是何方新贵,竟能得如此陛下青睐。从正六品千牛卫破格提拔为正一品太尉,这可是大楚开国以来从没有过的事儿。”

    “等等……”宁扶疏乍然皱起秀眉,“你说,什么千牛卫?”

    “便是陛下新封的那位罗太尉呀。”琳絮道,“婢子听说,在此之前,他原只是个区区正六品千牛备身。”

    宁扶疏伸出去的筷子顿时僵在半空,对着满桌子佳肴美膳瞬间失去胃口。

    “去,把黄归年给本宫叫来。”她声线冰冷,隐约意识到什么,系统又开始作祟出难耐地刺痛。

    可这一回,宁扶疏不肯轻易被系统糊弄,她片刻也等不及,银制筷子拍在桌面,又喊住已经转身的琳絮:“等等,让黄归年拿着本宫的令牌,直接进宫。”

    “去打听打听,今日的大朝会,从头到尾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越详细越好!”

    琳絮不敢耽搁,她腿脚伶俐,当即用上飞奔的速度跑去找黄管家。

    琅云虽不清楚自家殿下为何倏然沉了脸色,但主子心情越不好,做奴才的就越得尽心伺候着。她绕到长公主身后揉肩捶背:“殿下消消气,您还生着病呢,气坏身子便不好了。”

    消气?宁扶疏胸腔上下起伏地想,不,她并没有生气。

    是因为系统侵蚀着大脑神经的电击感如影随形,令她不得不通过深呼吸缓解镇痛。

    宁扶疏不愿再受原主的桎梏,也不愿再自欺欺人。她手指轻微痉挛着,有些麻木,但她仍要从无尽苦楚中,剥离出属于自己的清醒理智。

    她昨日向宁常雁举荐的太尉人选,根本就不是这什么劳子的千牛备身,也压根不姓罗。

    怎么自己难得告假早朝,却回回都能发生类似的事?

    上次是六部官职封授委任,她由于病酒,身体不适,结果当□□会活脱脱成了赵参堂一派党臣大显嘴皮神通的主场,宁扶疏也因此错失了安插亲信的绝佳机会。

    如今执掌天下军政事务的太尉要职,任由一个不知根不知底的千牛卫捡去了。

    看似宁常雁用了和赵参堂相似的招数,但他怎么料定,自己今天不会去上朝。

    宁扶疏只想了这一点,脑袋便已经疼得难忍欲裂,犹如缺氧的鱼,眼前景象荡开光彩模糊的重影。她搭在桌沿的手臂随着神经泛起抽搐,不慎失去支撑,整个人脱了力般往一侧摔倒。

    琅云立马扶住她,搀她回榻上躺着。

    困意刚刚取代疼痛袭来,黄归年便拖着中年发福的臃肿身躯踏阶而上。

    珠帘后安息香淡袅,宁扶疏顺着呼吸:“怎么样?”

    黄归年腰肢弯出平行于地面的弧度,整个人几乎折成一个直角:“老奴无能,没办好殿下交代的差事。”

    “你这话何意?”宁扶疏追问。

    宁常雁殿前的掌印太监黄世恭和长公主府的管家黄归年本是一对堂兄弟,因家道中落被卖进宫中做了阉人。初入宫时,两人都在先皇后宫中侍奉,后来旧主崩逝,临终前给兄弟俩安排了好去处,分别照顾太子与公主殿下。

    这么些年,长公主与陛下姐弟情深,身边伺候的奴才同样兄弟情意不减。

    探听消息是常有的事儿。

    孝敬黄世恭的那些徒弟们跟着他耳濡目染,久而久之,碰见长公主府的人也越发没忌讳,一边儿问什么,另一边儿便如实答什么,跟头上顶着同一个主子似的。

    纵使退一万步讲,如今黄世恭失了圣宠,地位不似从前。但他那帮子成日里师傅长师傅短的徒弟还在,怎会打听不到。

    黄归年讪讪道:“老奴适才进宫,发现在陛下殿前伺候的人还是同一批人,但脸面全都换了一副。不论老奴问什么,他们答的都是:窥伺前朝政事乃重罪,公公慎言。”

    “漂亮话说的,那叫一个委婉。老奴实在没办法了,后来便搬出殿下您的名头,想压一压他们。结果那群狗崽子油盐不进,只说:殿下若想知道什么,大可直接寻问陛下,他们那些做奴才的可不敢多嘴。”

    “这哪里是换了副嘴脸。”宁扶疏幽幽开口。她病中微哑的声音,像是淬了冰霜:“分明是有人教他们的。”

    碍于脑子里还住着一个不见黄河不死心的系统,她撑着对宁常雁最后一点情分,问:“昨日本宫昏睡,宫里可曾有派人来过?”

    黄归年和琅云琳絮一齐摇头,异口同声道:“不曾。”

    宁扶疏脸上表情仍是淡淡的,并不意外得到这个回答,但她的眼底,却俨然划过一抹奚落。

    这份奚落是想给原主和系统看的。

    仿佛在说,瞧见了吗,这就是你交托了全部信任的好弟弟呐。事到如今,你还能找出多少借口,继续麻痹自己呢。倒不如睁大眼睛看清楚。

    一日前尚且无比亲昵拉着她衣袖的小皇帝,眨眼说着:阿姊是阿雁唯一可以信任的亲人了。

    然后转眼废掉与长公主亲近的黄世恭,任用自己的心腹方缘贵。并且对身边人下令,往后不准再给长公主府递送消息。

    嘴上说着朕什么都听皇姐,说皇姐举荐的人,定是极好的。

    然后转眼晾着她举荐的人,破格提拔千牛卫高升太尉重职。甚至事先不曾派人来府邸传过一句话,根本没想同她商议。

    千牛卫佩千牛刀,这是十六卫中最特殊的一支卫队。既不守卫皇城安危,也不巡察宫闱异样,左右千牛卫共二十四人,乃君王贴身卫兵,只负责保护皇帝一人。

    效忠于谁,毋庸赘述。

    宁常雁这是把自己的亲信放到了太尉位置上,把天下兵马大权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宁扶疏似乎听见有什么东西坠下冰窟的声音,大抵是支撑了原主千年的信念一瞬间陨落。随之离去的,还有系统困扰着宁扶疏的那阵阵头疼。

    寝殿内,黄归年再度开口:“殿下,老奴斗胆,有一个不情之请。”

    宁扶疏明白她和宁常雁之私牵扯不到旁人身上,有气无力道:“说吧。”

    黄归年骤然对着她跪了下来:“老奴想告假一个月,回乡处理些家事。”

    “本宫记得早在三十年前,你家中就只剩你与黄世恭二人?”宁扶疏道,“有什么家事需要处理一月之久?”

    “殿下圣明,正是因为堂兄。”黄归年头埋得很低,露出头顶几根梳理在黑发中的银丝,“老奴这些年没少受他的扶持照顾,如今堂兄去了,老奴也想尽一份弟弟该尽的情意,将他的尸骨带回乡里,就算是落叶归根了。”

    “你说黄世恭去了?”宁扶疏杏眸盈满疑惑,明明前日宁常雁还说会顾念多年主仆情分把人放出宫颐养天年。

    怎么突然就……

    “老奴也是刚进宫才得知的消息。”黄归年哑声,“陛下前两日下令杖毙,堂兄年纪大了,没挨几下就……”

    宁扶疏闭了闭眼,霎时什么都懂了。

    两天前,她还没进宫前,宁常雁就已经处置掉了黄世恭。之后种种,皆是欺骗。

    “你且去吧,不必着急赶回来。”宁扶疏对黄归年道,“死者为大,先将家中事务处理妥善再说。这段时日月例会给你照发,如果还缺钱,就去府里的账房取一些抵用着。”

    黄归年一阵磕头谢恩感激涕零后退出去。

    殿内再度安静了下来,铜炉里炭火燃得正旺,时而冒着几点火星,映红一室暖意。宁扶疏坐在融融温暖中,却翻涌出无限心寒。

    她才知道,原来金陵的冬日竟这般寒凉。

    冷意砭骨。

    黄归年与黄世恭那对相互帮衬过的堂兄弟尚且待彼此真心,一起长大的亲姐弟到头来,却只剩算计手段。

    表面上演着姐弟情深,推心置腹。实则早已在背地里布好了棋局,步步提防她接触军务兵权,架空她的权势。

    宁扶疏知道原主定然时时刻刻看着她,也知道原主剧烈的情绪波动会通过系统转移到她身上。要不然,她怎么会喘息愈急,气管里仿佛堵了一口痰,胸腔震动发出粗粝如锯木之声。

    被至亲欺骗的苍白灌满浑身血液,将她撕扯得支离破碎,想将手中物什也撕扯得支离破碎。

    她五指蜷曲,捏得身下褥子拧出数道皱痕,似一朵百褶花,涂染凤仙花红蔻丹深深陷进去。

    宁扶疏掀开棉被,翻身下床:“琅云琳絮,替本宫更衣。”

    踩在地面的脚倏尔被人握住,覆满薄茧的粗粝指尖摩挲着将它塞回被褥内。去而复返的顾钦辞手里捧着药汁,坐在她床前。

    汤匙搅动出腾腾热气,他舀起一勺黑漆嘛唔的苦涩喂到宁扶疏唇边。

    不容置喙的态度与语气中带着些许难以察觉的细微温柔:“殿下瞎吃东西引得高烧发热也就罢了,现在还想顶着风寒出门吹冷风,看来当真不打算要这具身子了。”

    宁扶疏鬼使神差张开嘴,苦药入喉化开积郁肺腑的淤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冽思绪直冲天灵盖。

    听力仿佛刹那间停滞,脑海中反复循环着一句话:瞎吃东西引得高烧发热……

    而不是一夜没睡受寒引起的。

    顾钦辞略懂医术,病因只需稍稍把个脉便能知道。

    有什么东西蓦地豁然开朗了,府医是宁常雁送来的,前夜她接触到的所有糕点与羹汤也都是宁常雁准备的。

    哪里是病痛难忍无法上朝,压根是宁扶疏不让她上朝呀!

    “咔——”的一声。

    精心保养多年的修长指甲竟是被她用力过度生生折断了,一点蔻丹鲜红躺在百鸟朝凤地毯上,刺眼而夺目。

    作者有话说:

    摊牌了,弟弟从来都不是没心机的小白兔。

    其实有特别多的铺垫:比如最重要的一点原主在史书上的声名狼藉,如果弟弟真的敬爱皇姐,又怎么会容忍史官贬低她呢。

    以及分散在各个章节提到的长公主握着摄政大权,丞相和太尉握着辅政大权,顾家握着边关兵权,可小皇帝待他们的做法分别是:对顾狗和他父兄极端的疑心,为了牵制顾父,把顾狗困在金陵做没有仕途的驸马。为了牵制丞相,把他的庶子宋谪业送进长公主后院,明知丞相是忠贞良臣,可仍旧用这种方式警告他安分守己。同时利用长公主和太尉两虎相斗,铲除太尉之后,最后只剩下长公主,小皇帝又怎么可能放过她呢。

    原主不是没有察觉,否则她不会在府里养幕僚做以防万一之举,但她对弟弟的感情太深,终其一生不愿意相信宁常雁会害她。

    唔,其实很心疼疏疏,遭遇宁常雁背叛后,她在这个世界无亲无故,她只剩下顾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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