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灯会(双更)

    宁扶疏坐在干燥整洁的被衾上, 愣愣出神。

    琅云与琳絮推门进屋,被扑鼻而来的暧昧气味惊得脚步一顿,险些踢到门槛。

    又见香屑满炉,红烛燃尽。走到榻前, 那股神似石楠花开的旖旎气味更加浓郁。两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无声对视, 心照不宣什么都懂了。

    琅云轻声道:“殿下, 婢子把窗打开吧。”

    “不用,会冷。”宁扶疏嗓音哑得不像话。

    琳絮连忙倒了杯热茶,掀开帷幔就要递给她,可伸出去的手却被挡在了床帐之外。

    宁扶疏将这块聊以遮羞的纱帐捏得死死的, 唯有声音传出来:“琳絮,给我准备一碗避子药来。小心点, 别被驸马发现。”

    琳絮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的用意, 连连点头:“好, 婢子这就去办。”她把热茶递给琅云,转身之前不放心又问了一句:“殿下还需要其他的吗?”

    “去城里找家药铺, 买些紫茄花回来, 研墨成粉。”宁扶疏道,“以后焚香时, 都加一点,混到安息香里。”

    又是一截安静的沉默,琳絮比琅云念过的书多,知道紫茄花有避孕之效。但她没说什么,诺声后, 奉命去办。

    可她沉得住气, 琅云却是心直口快的脾性, 忍不住说道:“殿下既然不喜欢驸马爷,为何要委屈自己。”

    在她看来,但凡女子深爱一个人,必会满心欢喜地为对方生儿育女。相反,喝避子药,便说明不爱对方。

    郎君如意,相夫教子,儿孙满堂……

    这些,是芸芸众生根深蒂固的思想。

    偏偏宁扶疏孤傲在礼教之外,她趁琅云添炭火时,端起摆在床头的茶盏润喉:“委屈?谁说本宫委屈?芙蓉帐暖,云雨合欢,本宫嫌这春宵苦短还来不及,谈何委屈?”

    琅云越发困惑,屈指抠了抠头皮。

    其实宁扶疏说的是真话。

    虽说昨晚顾钦辞像刚开荤的狼崽子一样,失去理智般牢牢桎梏着她不肯松手,甚至越到后头,弄她越狠。可宁扶疏并非没有从中得趣,否则嗓子不会累成这样,更不会放任他折腾到天明。

    要说生气,多少有一些。她恼顾钦辞不顾她的意愿,横冲直撞弄在最里头。自己到底是第一次,许是身体受不了那么大的刺激,小腹都微微抽搐。

    但要说因为这件事就和人闹矛盾,那也不至于。归根结底,是横跨了两千年的古今观念不同,等顾钦辞过去荷尔蒙兴奋期,他们再坐下来好好沟通便是了。

    宁扶疏浑不在意这份无人理解,对琅云慵懒一笑:“你如今还小,等再过两年,本宫替你寻个好人家嫁了,便明白,做鬼也风流是个什么滋味儿了。”

    风流二字,琅云是听得懂的。巴掌大的圆脸登时涨红,羞得低头:“殿下惯会取笑婢子。”

    宁扶疏沉默不答,阖上眼睛又睡了一会儿。

    琳絮办事向来稳妥,半个时辰的工夫,避子药熬好了,紫茄花也磨好了。

    一碗与寻常风寒药无异的浓稠药汁送到宁扶疏面前,她端在手中迟疑了两秒。身边琅云手指紧紧揪着衣摆,想趁最后的机会再规劝几句。下一秒,就看见自家殿下捏住鼻子,毫不犹豫灌下整碗汤药。

    她隐隐理解那瞬犹豫,并非对腹中可能存在的小生命有所留恋,而是单纯地怕苦。

    可殿下明明是一个那么怕苦的人啊,从小到大只要是喝药,必得配着果腹与蜜糖。唯独这晌,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爽快利落地吞咽入腹。

    以至于午时她见到驸马爷,目色不由得染上几分同情。

    “回来了?”宁扶疏笑得一如往常。

    顾钦辞打开食盒,腾腾热气登时溢出:“我做了三次才成功这么一点,你来尝尝?”

    宁扶疏接过他递来的筷子,夹起一块年糕,在盛满白糖的碟子里蘸了蘸。

    今日清晨,天光将将洒下熹微亮堂,顾钦辞便侧身抱住她,用食髓知味的灼热磨蹭她腿根。

    薄衫仿佛不存在一般,滚烫温度犹如紧贴皮肤,惊醒仍在熟睡着的宁扶疏。那骇人轮廓精神抖擞,蹭得她连想装睡都做不到。又感受着这人薄唇印在她耳后,细细吻过每一个细胞与毛孔,像狗啃骨头似的留下一串濡湿。

    那副使用过度的嗓子也不闲着,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殿下,殿下,让臣侍寝……”

    好像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确定昨晚的欢愉不是黄粱一梦,才能确定怀里的人真正属于他。

    “殿下……殿下啊……”

    宁扶疏发现,他做这事时,格外热衷于喊她殿下。无比尊敬地唤“您”,无比谦卑地称“臣”,用谦卑的他占有着尊贵的她,将尊贵的她嵌入他谦卑的身体里。

    再把她抛至最高空,喘声问着“您喜不喜欢?”“臣做得好不好?”

    逼着她说出肯定答案,谦卑的他才肯动一动,放尊贵的她回到地面。

    仿佛装了满满粮食的鼓胀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宁扶疏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力气,自然不答应他侍寝的哀求。

    于是随意想了个由头,告诉他在金陵有个风俗,大年初一醒来得吃一碗蘸糖的热年糕。且这年糕不能是外头买的,需得身边人亲自做,讨得兆头才好。昔日母后在世时,便以皇后之尊为先皇打过年糕。

    宁扶疏支开顾钦辞是为了及时喝避子药,没曾想,他竟当真劳心费神,做出这糯而不粘的年糕来。

    “疏疏,你还没告诉我,这吃年糕讨来的兆头是什么?”顾钦辞问。

    宁扶疏咀嚼的动作微顿,年糕切成节,寓意节节高。和昨晚踩芝麻杆踏岁,异曲同工。

    她默默把升官发财四个字连同嚼烂的年糕一同咽下去,改口说:“财源广进,福气临门。”

    顾钦辞垂眸敛睫,蕴在眼里的光蓦地黯淡。只是一瞬,再掀眸看她,已是寻常:“这话,似乎更适合商贾。”

    “我正要同你说这件事。”宁扶疏又夹起一块年糕,裹满厚厚砂糖,吃着满口甜味,“我想早朝歌做生意。”

    “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顾钦辞问。

    “今早接到金陵线报,皇帝在年尾朝会上,以去年庄稼收成不佳为由,打算废除方田均税法。”宁扶疏言简意赅,“等过了年关,应该就有旨意下来了。”

    谈及正事,顾钦辞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方田均税法,这是朝歌长公主在建兴二年提出的富国之法。其下令清丈大楚各州郡的土地,核实土地所有者进行登记,并按照土质的好坏将每亩田地分为甲乙丙丁戊五等,朝堂向不同等级土地征收的赋税不同。

    此举颁布于建兴三年初,到建兴四年末已经实行了整整两年。不仅清丈出诸多隐瞒土地,增加了朝廷税收,且为那些家中土地产粮甚微的农户免除了田税,减轻民赋。

    如今宁常雁要废方田均税法,不顾朝臣谏言一意孤行。他心里装的,不是天下黎民,而是权利诡计。

    他要无上的权势紧紧握在自己掌心,把长公主做的一切废除抹灭,让朝臣与百姓逐渐忘记朝歌长公主曾经存在过,只记得皇帝陛下一人。

    宁扶疏道:“往小了说,如今住在朝歌虽然安稳,但到底拿的是朝廷俸禄,命脉拿捏在皇帝手里。他今日既能废方田均税法,明日便有可能削减公主府年俸。谁知道这把刀会在什么时候落下来,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往大了说,筹谋诸事,最需要的就是钱。我做不到贪墨敛财,只能凭生意赚。”

    顾钦辞温柔递给她擦嘴的帕子:“你想好做什么买卖了吗?”

    “先从绸缎庄和成衣铺开始吧。”宁扶疏搁下筷子接过,“我昨晚逛庙会时发现,这边姑娘身上穿的衣裳虽然崭新,但布料绣纹与衫裙款式,却是金陵早已过时的旧款,若咱们能卖金陵贵女们时下最喜欢的新衣。”

    她戳了下软糯年糕:“必定财源广进。”

    “我都依你。”顾钦辞道。

    他说着突然话音一顿,深深吸了口气,随即侧头看向床头木柜上摆着的博山香炉,轻烟袅袅,不禁狐疑:“疏疏,你换香料了?”

    “没有啊,还是原来的安息香。”宁扶疏面色如常,“怎么了?”

    顾钦辞如实说:“闻着味道有点不一样。”

    “倒也正常。”宁扶疏道,“从金陵带出来的那些香料在路上用完了,现在燃着的,是琳絮拿方子去城里香料铺子重新配的。虽说用的香木品种相同,可和宫里的东西比起来,少不了有优劣之分,味道难免差点。”

    顾钦辞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那白雾香烟。

    孟春之月,朝歌的杨柳似乎比金陵的杨柳贪眠,尚且萧条的冷风吹过,枝头一片朦胧暗黄,不见寒绿幽风生短丝之景。

    朝歌的集市也比金陵的懒惰,正月初十已过,两侧店肆仍旧七七八八闭着门。

    直到上元佳节那日,商铺货摊才陆续开张。有过岁除那夜的前车之鉴,宁扶疏与顾钦辞这回学聪明了,出门前各自在头顶戴一方帷帽,轻纱遮面。如此,就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

    他们上街的原意,是想瞧瞧哪几条街巷车马人`流比较大,盘个宽敞门面适合开绸缎铺子。

    但到了最喧嚣之处,见到的却是明灯万里,煌煌如昼。花灯连漫天,似星河流淌。

    方知这上元节比岁除夜更热闹。

    顾钦辞站在入口处问:“疏疏,你想逛灯市吗?”

    宁扶疏眼睛都在熠熠发亮,她从没见过这么多明灯。但前头的人实在太多了,怎么瞧都是寸步难行的样子,稍稍有些犹豫。

    踯躅间,从他们身旁走过的,尽是才子佳人成双结对。

    是了,一年之中第一个月圆良辰,素来属于情人相会的佳期。顾钦辞瞥过那些簪花佩香的姑娘低头含羞带怯,衣以锦绮的小郎唇角抿着微笑,袖袍做挡,藏住悄悄相握的手。

    他冷淡眉目徐徐弯起,坦荡地朝宁扶疏张开五指:“疏疏,陪我罢。”

    顾钦辞今日没有穿惯常最爱的玄色衣袍,为了搭配她妃红织金襦裙,莲花步摇绾髻,挑出一件襟口滚莲纹的曙红色重衣,金冠束发。

    较之将军杀戮的威严硬朗,更添几分勋爵公子的富贵风流,俊朗得紧。仿佛身后熙攘市集,和明辉漫天皆成了他的陪衬,宁扶疏杏眸流眄,只倒映他一人身影,递出手回应。

    指尖相触,随即被对方反握住。

    耳畔凤箫声动,过眼玉壶光转。灯月交辉下,顾钦辞倏尔想就这般拉着她,走过地久天长。

    遥遥望见前头聚了一堆人,走近了才发现玩的是射箭取物。

    守摊的,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两撇短小胡须随着他高声吆喝上下摆动:“十文三箭,十文射三箭咧!”

    他身边木架上摆放着各种小玩意儿,竹木制品、青铜玉器、金银首饰,密密麻麻瞧得人眼花缭乱。宁扶疏听见周围看客小声交谈,据说这男人是个实打实的骗子,大家千万擦亮眼睛。

    她不禁好奇:“冒昧请问,这话从何说起?”

    一个妇人转过头来:“听娘子这口音不是本地人吧?你有所不知,他这玩意儿啊,需得三箭射中同一样物什,才肯把东西给你。”

    “射靶子而已,有什么难的。”开口说话的是顾钦辞,他低沉话音满含不屑。

    “郎君别急着下定论,先听妾把话说完。”妇人续道,“你们且看插在木筒里的那些箭支,从头到尾都是木头做的,又在头部裹了厚厚一层布,那布包里则放了黄沙。”

    “头很重,尾很轻,往往刚离弦就掉地上去了,哪能轻易射到那架子上的宝贝。”

    “退一万步说,就算有力气忒大的壮士,成功把箭射出去了。你们再看那些东西摆放的规律,都是左右两件把中间那样挡掉了一半,只留下指甲盖儿的大小给人瞄准,谁能保证三支箭射中相同的位置。”

    宁扶疏正要点头谢她提醒,顾钦辞再一次出声:“疏疏,喜欢哪个?我帮你打下来。”

    她看见顾钦辞手里拿着一把木弓携三支箭矢,微微愣怔,这人趁她与妇人说话的工夫,已经付过钱了。

    遂目光转到木架上的物件转了一圈,道:“那就要第四排最左边的吉运童娃吧。”

    “好。”顾钦辞当即应下,眼底噙一丝笑意,端的是胸有成竹。

    方才那位妇人重重叹了声气:“亏我苦苦规劝,可你这位情郎,也太莽撞了。”

    宁扶疏与顾钦辞都戴着帷帽看不出面容年纪,且她今日梳着后发半披的发型出门,自然而然被人误认作不方面抛头露面的闺阁姑娘。

    “其实我也能瞧出来,你们俩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娘子与郎君,压根不在乎区区十文钱。这问题严重就严重在,总有人前仆后继地给骗子送银两,这会助长咱们朝歌郡坑蒙拐骗的风气啊。”

    “你看,你看看那骗子收了钱就笑得小人得志的样子,简直要死气人。”

    宁扶疏静静听着,始终没接话。

    忽看见木剑在顾钦辞掌心迅速转了一圈,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影子,三根重心不稳的木箭便已经搭在了弦上。

    她爽朗笑了声,对妇人道:“放心吧,他既敢出来坑蒙拐骗,我家夫君必叫他血本无归。”

    话音落下的同时,顾钦辞三箭齐发。

    被宁扶疏选中的吉运童娃轻轻晃动了一下,眨眼间,银器表面明显添了三个白点。那是包裹箭头的布条上所沾面粉留下的痕迹,代表射中了。

    ……三箭全中。

    围观看热闹的人顿时纷纷喊好。

    老板满目震惊,这怎么可能。他摆摊好几个月,靠着投机取巧的滑头,从来没有人做到三箭射中同一件东西。而且射箭的位置由他经过丈量固定,离木架正中心足足三丈远,因此摆放越偏的东西越难射中。

    这只缩在角落里的吉运福娃……

    巧合,铁定是瞎猫捡着死耗子的巧合。

    他宽慰自己,只损失这么一样玩意儿还不至于亏本,今晚上元节,逛灯市的人多,尤其那些手拉着手的小情侣最是人傻钱多。盯准他们忽悠,很快就赚回来了。

    老板这样想着,忍住肉痛把福娃给了顾钦辞,继而那双狭长眼睛贼溜溜地转着,在人群中搜罗下一个冤大头。

    不料,还没等他拉客,这男人又抛来十文钱。

    “这福娃瞧着是男娃呀,按理说,应该还有另一只女娃搭配成对。”顾钦辞一眼看见木架上的目标,“老板,再来一次吧。”

    说着,兀自取箭射出。

    老板还在数那十枚铜板,听见人群沸腾,这下是知道自己遇上身负异能的高手了。

    干他这一行,抵赖是万万不能的,否则等同于自砸招牌。他生怕这个不露脸的神秘男人再想射第三发,连忙赶在他掏银子之前,拔声道:“佳节难得,鄙人做小本生意,不过图个众伙儿同乐,公子也得给其他人一些机会。”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晚呐,每人限玩两次。”

    顾钦辞眉目淡淡,听见这话也没什么反应,翻腕又往他脚边扔了一把铜板,这回是二十枚。

    老板瞬间怒上眉梢,以为他要砸场子。正准备跳脚骂人——

    却见男人突然走开了,然后牵着跟他一样头戴帷帽的姑娘站到射箭之处。不违背每人的规定,老板愣是吃了个哑巴亏。

    宁扶疏拿着顾钦辞塞来的木弓,眼底浮现一丝狐疑。她了解顾钦辞的性子,不喜多言,不喜麻烦,不喜掺和外人的事儿,知道他不屑跟这个嘴脸恶臭的老板计较,但怎么都没想到,顾钦辞居然让她来射箭。

    她低声道:“我不会这个……”

    “疏疏,左手大拇指压住这里,其余四根手指这样放。”顾钦辞把两只福娃交给随行侍卫,低头认真调整起她握弓的手势,“把箭搭上去,右手别松开。”

    宁扶疏被他机械地摆弄着,侧过头,相隔两层面纱,看不清顾钦辞的神态:“我不会……”

    “有我在。”顾钦辞掌心包住她握弓的拳头,从背后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带动她抬上臂。

    “还想要哪一个?”他磁性嗓音盛满她精致小巧的耳廓,像生出指甲的猫爪轻轻挠过皮肤,痒得人头皮发麻。

    宁扶疏是瞧不上这些做工粗糙之物的,随口道:“都行。”

    “那不如……最上面的两只。”顾钦辞道,“狼和兔子。”

    宁扶疏忽然感觉有些热。

    脸颊和耳根微微发热。

    不知为何闪现过昨夜燃烛天明的画面,一幕幕、一帧帧……

    身后人是狼,她是兔子。他教她射狼,他和她一起射兔子。

    宁扶疏在一瞬间发现,她虽放浪形骸,能抛开世俗偏见高谈阔论风月。但到底是个寻常人,逃不过偶时羞赧。

    她似乎,比自己想象中,更喜欢顾钦辞些。

    老板见两个人磨磨唧唧半天也没把木箭射出来,僵硬嘴角立马又挂上了轻蔑弧度。看这小姑娘就是个不会功夫的,连手势都需要人临时教,一副细胳膊细腿可别把箭射到脚上喏。

    他嘚瑟起来,胡子都往天上翘,嚷嚷道:“我说小娘子,不敢射快点就下去,别耽误了后头其他人。”

    顾钦辞下巴贴在宁扶疏发顶,有意无意地蹭了两下,仿佛模仿着什么旖旎的动作,表达了狼对兔子的贪婪。出口的话音,却是无波无澜:“我数到三,疏疏,我们一起松手。”

    他搭了六支箭。

    但只闻一声破空细响划过,和一声木箭打在坚硬玉石的闷响。

    “你们看见哪里有白点吗?”

    “没看见啊,是不是射偏了?”

    “哎,可惜了!还以为今天能让这个骗子把骗了咱们的钱都吐出来。”

    人群中不乏有人睁大眼睛来回找。

    “诶,你们瞧最上头那两只白玉做的狼和兔子,是不是沾了面粉灰?”

    “一二三……一二三……”

    “是!每只身上各三个点,总共六支箭,六个点,没错!”

    一时间,人声鼎沸。

    老板两撇胡须翘得更高了,这回是被气飞的,浑身肥肉都在颤抖。

    这两块玉雕虽说不算什么极品料子,却也是这堆摆件里价格最高的,花去他整整二十两银子。而他来朝歌郡摆摊一个月,至今统共赚的银子,还不足二十两。

    ……什么晦气日子。

    “你们两个,是专门来砸场子的吧!”老板气急败坏,肥脸涨得通红。他想清楚了,大不了日后换个地方重新干,反正在朝歌郡的名声本来就不太好,这招牌砸便砸了。

    但今晚这口气,他绝咽不下!

    “连张脸都不肯露,捂两个人都得严严实实,谁知道你们有没有耍花招出老千,故意整我!”

    四周又是一阵骚动,大多数人厉声指责老板是无良奸商,输不起就抹黑。可也有少部分人觉得他所言未必没有道理,开始对箭无虚发生疑。

    唯独两位当事人最为淡定,宁扶疏手指捻着纯白面纱摩挲,悠悠道:“你再说一遍。”

    “你们俩出老千!砸场子!”老板越骂越起劲,呸地一声往地上吐了口痰。

    宁扶疏唇角一勾笑了,慢而优雅地挑开白纱,露出眉目妖冶。她朱唇翕合:“是吗?”

    “见过长公主殿下。”恭敬见礼声如潮汐海浪响彻方圆数里。

    宁扶疏抬袖示意他们不必多礼,饶有兴致盯着老板反问:“听说,本宫和驸马是来砸场子的?还出了老千?”

    “没,没有……”老板当即屈了膝盖下跪,颤巍巍抖个不停。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招惹上这两位贵人,还出言不逊,说了大逆不道的话,生生在大冬天渗出浃背冷汗。

    “那你的意思,是认为本宫污蔑了你?”宁扶疏反问。

    他哪敢点头,任何罪名都只能往自个儿身上揽:“殿下英明神武,自然没有污蔑草民。是草民,自己一时中了邪,胡说的……胡说的……”

    “中邪?”宁扶疏了然,“此乃巫术,极易神志不清祸害百姓。既然你不幸染了邪术……”

    “来人!把他送去衙门,驱驱邪。”

    一声令下,立刻有数名身着便服的侍卫上前,拖走那具肥胖身躯。

    围观全场的看客们连连拍手叫好。

    顾钦辞突然凑到宁扶疏耳边,用仅他们二人能够听见的音量道:“疏疏,咱们后头有一群踏歌助兴的百姓,离咱们越来越近了。”

    宁扶疏蓦地喉咙一紧,不自觉想起岁除夜被强行拽着踏岁的场景。现下身份暴露,精心准备的面纱是没用了。

    “怎么办?”她问。

    顾钦辞拉住她的手腕:“跑——”

    一人怀里抱着狼与兔子,一人袖中揣着吉运福娃。金陵最端方威严的长公主,和北地最萧肃威严的顾将军,逃命似的奔跑在灯市中。

    不知跑了多远,听不见声音喧嚣声方才停下脚步。

    宁扶疏小腿酸胀,弯着腰气喘吁吁。

    顾钦辞在旁边小摊买了一杯甘蔗水喂给她。

    宁扶疏猛喝好几口,冒烟的嗓子稍稍缓解干燥。她撑着顾钦辞小臂站直,目光瞥过那只装盛甘蔗水的木杯,底部贴有一张白纸,上书黑字:

    ——灯谜:霜不打(打一草药名)

    ——猜中可免费拥有续杯

    “霜不打……”宁扶疏喃喃。

    世间草药成千上万,她不通医理,沉吟良久也没个头绪,遂问:“你知道吗?”

    “嗯。”顾钦辞点头,“谜底是紫茄花。”

    宁扶疏倏地一愣,险些没拿稳怀中兔子。

    “怎么了?”顾钦辞问。

    “没事。”宁扶疏笑道,“我们回府吧。”

    作者有话说:

    疏疏暂时不想要孩子,是跟后面剧情挂钩的。以及,虽然她喝避子汤,但没有伤害任何可能存在的生命,后面都会有解释。

    ◉ 62、不安

    明月高悬, 星灿银河。

    枕边人呼吸平稳,安然熟睡。

    无边阒寂中,一双黑眸缓缓睁开,侧目望着宁扶疏, 眼底晕开极致缱绻。

    他抬手, 将女子额前碎发归拢到耳后。又屈指, 轻轻描摹过她漂亮的脸部轮廓与眉眼五官,不放过任何一寸。复而低头,深吻宁扶疏柔软如云的耳垂,隐有水声, 怎么都觉不够。

    “紫茄花……”

    他唇边笑意倏尔深了,嗅着屋内燃香淡袅。

    “殿下, 您就这般不想要与臣的孩子……”

    “殿下,在您的心里, 究竟爱不爱臣……”

    他独自在黑夜中呢喃, 声声质问他的殿下。

    可他无需他的殿下回答什么,顾钦辞冷俊眉眼间没有一丝怒容。他温柔, 他含笑, 他眉目盈盈,他薄唇上扬。

    他说:“没关系, 您不爱臣也没关系……”

    只要您一直乖乖在臣身边。

    只要臣深爱着您,就够了。

    披着夜色,顾钦辞掀开被褥下榻,悄无声息地取走炉内香屑。一身玄衣推门而出,柔和与笑意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目色暗比深渊, 遍布浓稠阴翳。

    上元佳节无宵禁, 时值三更, 街头仍有寥寥行人,闲庭信步,游赏花灯。

    顾钦辞走在如昼明灯下,却无心欣赏美景。

    香料铺的掌柜正挂上打烊木牌,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

    “帮我配点香。”说话的男人整张脸都被黑纱笼罩着,嗓音低沉,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掌柜道:“抱歉啊,咱们店今天已经打烊了,客官明日再来吧。”

    顾钦辞拿出一锭金子,映着灯火灿灿发亮。

    掌柜的眼睛霎时也跟着变亮,迅速摘下那块写着打烊二字的木牌,推开店门:“客官请。”

    “敢问客官想配什么香?”

    “我说你记着。”顾钦辞道,“沉香一两,茉莉五钱,白芷三钱,广藿香四钱,安息木三钱,甘松一钱……”

    “还有吗?”掌柜顿笔,抬头问。

    “就这些。”顾钦辞坐在摇椅上,二郎腿随意翘起,闭着眼道,“多久能做好?”

    掌柜揣着金子,态度格外客气:“老朽把后院帮工都喊起来,差不多半个时辰可以做完。”

    “嗯。”顾钦辞不咸不淡应了一声,“尽快,我在这里等着。”

    后院中,碾钵与碾槽的捣药声相应响起。顾钦辞掌心攥着方才取走的零星香屑,他眼皮子始终没睁开,眉宇仄痕却越皱越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过多久,掌柜轻声唤他:“客官,这香做好了。您来闻闻味道,如果没问题,老朽就给帮您打包……”

    “有问题。”顾钦辞忽然坐起身。

    掌柜看了眼摆放柜台上的香粉,又看了眼坐在距离柜台五尺远的这位顾客,嘴角止不住地抽搐。这还没闻呢,怎么就知道有问题了。

    只听顾钦辞道:“刚才那张配香的方子里,我漏说了一样,劳烦掌柜给加上去。”

    “……紫茄花,两钱。”

    掌柜嘴角抽动幅度顿时大了好几倍,不禁多嘴说两句:“客官调制这香是自己闻吗?家中可有妙龄女眷?这紫茄花虽是良药,但它……”

    “我知道。”顾钦辞眉间已有不耐之意,直接又掏出一锭金子打断他,自己则边说边往店外走,“照我说的加进去便是,不必连夜赶工,我抽空再来取。”

    花灯绚烂依旧,街巷则已然空空如也。

    头顶烛光曳曳摇晃,深更重露,冷风拂面,却吹不散他胸口郁结。

    顾钦辞在空旷街道上站了良久,烦躁扯下帷帽,凌厉掌风将轻纱劈成无数碎片,和掌心香屑飘零着散落一地。

    他找到一家彻夜开门的武馆,脱去外袍,没拿刀枪剑戟,用最原始的攻击方式徒手劈打木人桩,一掌又一拳。

    他浑身肌肉紧绷,因出招太过狠厉,手臂上凸起骇人的青筋。痛觉沿着四肢清晰传导至大脑,没让他动作放慢下来,反而刺激了压抑的神经,愈加兴奋,愈加用力。

    片刻不停的发泄,汗液如瀑,淌湿了衣衫,给他发红的皮肤镀上一层锃亮水光。

    木人桩饱受摧残,一个多时辰之后,终是不堪重负地散了架。断木残屑倒刺进顾钦辞手背,顷刻间渗了血。可他恍若未觉,躺倒在冰凉地面上,任由冬日寒气钻进体内,安抚躁动的热血。

    他大口喘着气,总算逐渐冷静了下来。

    从不否认,他骨子里就是个贪婪的人。

    他有深入脊髓的执念。

    想用铁链锁住宁扶疏的手脚,把她关在寝殿里;想要她眼底只有他一人,那张千娇百媚的脸只对他一个人笑;想将她缚在怀里,满足他所有肆意妄为的欲`望;还想让她和自己生儿育女。

    顾钦辞不喜欢小孩子,可他喜欢一切融合了他们眉眼的产物。比如他射下来的那只像野狼和白兔,前者像他,后者像宁扶疏。

    但纵使他再贪婪,也始终没有忘记。他的殿下不是任由揉搓的物品,而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宁扶疏那么骄傲高贵,她合该是翱翔海天的鲲鹏,水击三千里,扶摇九万里。他既爱她,便更应尊重她,保护她的羽翼,不被任何人折断。

    只要她肯在他身边,其余一切,都不及她最重要。

    离开武馆,已接近寅时。天空浅浅地翻出鱼肚白,贩卖果蔬的农人与早点铺子的师傅陆续出摊。

    听闻朝歌灌汤包颇有盛名,与金陵一绝的汤包各有千秋。顾钦辞问过当地百姓,得知西巷口的灌汤包最好吃,也最受大家欢迎,时常去晚些就卖光了,他当即前往。

    摊铺很是简陋,只有两张木桌子。老板动作熟练地擀着面皮,包出一只只个头匀称的小汤包,放进笼屉里。老板娘则负责收钱,将蒸熟的灌汤包递给客人。

    层层垒起的蒸笼冒出腾腾热气,将早点铺笼罩在恬静的温馨里。

    老板娘一抬头就认出了顾钦辞的身份,脸上堆起朴实笑意,边打包边寒暄:“这天还没亮,驸马爷怎么亲自出来买东西。”

    “殿下想吃。”顾钦辞言简意赅回答了她的问题。

    老板娘笑得愈浓:“驸马爷对公主真好。”

    顾钦辞付了银两,这下没有接话。

    他自得待她好些,再好些,才能把她留在身边。

    回到府上,照着往常的规律,这个时辰宁扶疏多半没醒。顾钦辞径自朝小厨房走去,打算将买来的灌汤包放在锅里温着。这样等宁扶疏起身,也还是热的。

    他刚走进院落,就看见宁扶疏坐在卧室窗前,轩牖朝外开着。而她单手托腮,耷拉着惺忪睡眼,打了个哈欠。

    顾钦辞改道走向她:“今日怎起的这样早?”

    又一个哈欠呼之欲出,宁扶疏歪着脑袋,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起初醒来是因为身上有些冷,迷迷糊糊间翻了个面,身边空落落的,被褥里只有她一人,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昨夜在灯会玩得累,睡得也晚,她自是困极,打算闭上眼睛继续睡。

    打从去年深秋起,她嗜睡的毛病一直不得好转。倒头就睡,已逐渐成了习惯。可今日却是奇怪,总觉得身旁少了些什么,或许是气息,或许是温度,总之委实睡得不安稳,几次刚进入浅眠状态没两秒钟,就又清醒过来。

    索性起身,不再躺着。

    宁扶疏没回答他的问题,看着顾钦辞:“我倒想问你,大清早的,你去哪儿了?”

    顾钦辞提起打包回来的早点:“这家灌汤包生意好,听说去晚就没了。”

    宁扶疏最先注意到的,却是他手背上红喇喇的伤口:“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磕的。”顾钦辞不以为意,把汤包拿出来,摆到她面前。

    这个解释在宁扶疏看来委实拙劣,饶是她个外行,也能看出来这几道口子为利器所伤,要说跟人切磋弄伤的,倒有几分可信度。可就凭顾钦辞的身手,又有谁能在他手底下讨着好,所以这条假设也不成立。

    眼见他一副不愿提及的神色,宁扶疏也就不再多问,只说让他等一会儿。

    转身在屋子里找出几个瓶瓶罐罐。

    她说:“伸手,给你上药。”

    渗出皮表的血迹已然干涸,宁扶疏不敢太用力抠弄,生怕扯裂伤口,流出更多鲜血。只能将丝帕浸润温水,一点点把血块擦干净。她的动作生涩,却极尽耐心。

    而后从诸多药罐中,找出金疮药。

    她手边没有取药的小药匙,便用指尖挑出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药膏,涂在伤口上慢慢抹匀。

    像是顺其自然的下意识举动,她对着抹好药的伤口,轻轻吹了两口气。

    拂过皮肤的气息绵软而温暖,仿佛春日里的云朵,还携着淡淡茉莉花香。顾钦辞原本放松的神经瞬间绷紧,在武馆肆意宣泄才将将安抚平息的躁动,似沉睡的狮虎倏然苏醒。

    他的手在宁扶疏唇下,咫尺之间的距离就能相贴。顾钦辞突然腕部翻转,捏住了她的下巴。

    隔着敞开的轩窗,他俯下身,吻住她未染口脂的双唇。

    唇齿交缠,温柔时如和风细雨,猛烈时如疾风骤雨,顾钦辞现在属于后者。

    宁扶疏直觉他有些不对劲,可顾钦辞压根不给她探究或询问的机会。短暂的恍惚,顾钦辞蓦地翻窗入室,另一只手扣住她腰身,把她压在了桌上。

    后背抵着坚硬桌面,宁扶疏双手无处安放,下意识去抓桌角。

    动作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一阵肉香飘入鼻腔,她意识到:“你买的包唔——”

    刚开口就被炙热的唇重重堵住,顾钦辞桎梏着她的身体,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仿佛想要就这样把她镶嵌进骨髓里,相融进血液中。窗户被他关上了,房门也闭合着,方寸之间仅有他们两个人。

    没有人能看见他们,更没有人能看见独属于他的殿下。

    包子掀了可以再买,唯独宁扶疏无可替代,必须在他怀里。

    他承认。

    他不安。

    他恐惧。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他难以遏制地无限放大,像一颗播撒在心田的种子,甚至不需要雷雨养料,自己便能生根发芽,将他的五脏六腑紧紧缠绕,束缚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需要汲取她的气息,确认她此时此刻正存在。

    “殿下——”顾钦辞的手掌贴覆在她的后颈,摩挲着无比纤细脆弱的形状,五指缓缓张开,形成一种完全掌控的姿态,声音压得很低,“您会永远陪着臣吗?”

    作者有话说:

    顾·摇尾乞怜·钦·可怜兮兮·辞

    今天三次元有些忙,所以只有一更了。比心追文小可爱们的理解呀,算作小补偿?在wb(id:是暮行也吖)放了顾狗的人设图(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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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3、无子(双更)

    香烟缭绕飘逸, 飒飒东风携来纷纷细雨。冻土破开冰层,依稀可见零星草色。

    一片盎然春意中,宁扶疏筹备了半个多月的绸缎庄,终于挂上牌匾, 敲锣打鼓地盛大开张。

    门面取名为花想容, 选的是云想衣裳花想容之意。

    宁扶疏很少去店里。

    她花银两雇佣了一批帮工, 又心存盘算让宋谪业做账房先生,上下相互配合,把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也少有人知道花想容背后的老板,其实是长公主殿下。

    只有每逢铺子进了新货, 宁扶疏才会刻意去逛一圈,挥霍银两买几批刚上新的锦缎。城中贵女大多慕强慕美, 眼见那是得了长公主青睐的东西,自然而然争相购买。

    一时间, 花想容的绸缎供不应求。

    将将开业两个月, 生意红火程度就超过了朝歌郡原先几家铺子,说句日进斗金不为过。

    这本该是美事一桩, 可不知怎的, 宁扶疏近几日总觉得心神不宁。

    看书看到一半无端开始神游,用膳用到一半筷子掉到了地上, 亦或晚间在榻上颠鸾倒凤时,也会不自觉发呆失了神,颦眉蹙頞。

    几次惹得顾钦辞变本加厉,咬住她的耳垂不满吮啃:“殿下不专心……”

    “这种时候,您只许想臣!”

    然后逼她红了眼眶, 薄泪盈盈。折腾到日出东方, 晨曦微白。宁扶疏累得睡过去, 混混沌沌陷入梦乡,继续心神不安。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宁扶疏朝服加身,冠帽华贵,垂珠及肩。入了夜的皇宫深沉肃穆,她独自一人走在幽长甬道上,没有婢女提灯,没有宫人行经,也没有影子。

    孤零零的,只有她一个人。

    突然,身后有人唤她。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只听闻:“殿下,请留步。”

    宁扶疏驻足回头,却见一支钢箭泛着凛凛银光,划破半空,径直朝她射来。

    她尚且来不及做出反应,钢箭穿心而过。

    宁扶疏轰然倒地,青石板晕开血色猩红。

    “不要——”她猛地坐起身,大口喘气。

    “怎么了?”顾钦辞正坐在床头看书,听见她的惊呼当即丢开书本。他低下头,看见宁扶疏脸色煞白,额发间攀着细密冷汗,瞳孔涣散似覆了一层雾。

    顾钦辞伸手揽过她的肩膀:“……疏疏?”

    宁扶疏愣怔良久,感受到熟悉的温度包裹住自己,才终于回神,视线渐渐聚焦。

    她盯着头顶床帐刺绣凤凰于飞,听着自己的呼吸急促凌乱,感受着身下被褥柔软温暖。最后,再定睛望向顾钦辞,日光映衬山眉海目,他从来都收拾得很干净,唇边没有膈人胡渣,衣袍散发着淡淡的松柏清香。

    宁扶疏舒出一口气,她还活着。

    一箭穿心和血流满地,只是梦。

    “疏疏?”顾钦辞见她脸色不对,把人搂得更紧,轻拍她的后背,“做噩梦了?”

    “嗯……”宁扶疏任由他抱着,应了一声。

    顾钦辞从没见过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不可能不担心:“梦到什么了?”

    宁扶疏埋首在他肩窝里,抿了抿唇说:“不太记得了……”又抢在他追问之前续道:“横渠,今天是几号?”

    “三月十二。”顾钦辞道,“怎么了?”

    “没事儿,总以为自己睡得很久,生出了一点错觉。既是三月十二,那就没错了。”宁扶疏缩回被窝里,“我再睡会儿。”

    可当她阖上眼睛,梦中场景再度涌入脑海。

    一眼望不到头的甬道,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难以分辨音色的喊声,还有那支夺她性命的箭矢,全都清晰得历历在目。

    她似乎找到这些时日心神不宁的原因了。

    建兴五年,三月十二日。

    这是被记载在《楚史》上的日子。

    这一天——

    权倾朝野的朝歌长公主,暴毙,死因不明。

    兴许是深埋在灵魂深处的忧虑过甚,又或是流淌在身体血液中的恐惧作祟,导致她恍恍惚惚夜不安寐。

    宁扶疏自认为,已将祸害原主性命的潜在危险,化解干净。一来除了宋谪业以外的面首,怒气值清零。二来她放权退政,小皇帝暂且不会借题发挥他那深重的疑心。三来是她的身子,体寒之症无伤大雅。

    只要平安度过今天,应当就能回归平静吧。

    心绪逐渐平稳,倦意弥漫扩散,她终于重新睡了过去。

    可惜天不随人愿,三月十二大抵当真是个多事之秋。宁扶疏的呼吸将才平稳,琅云就推了屋门进来,站在珠帘外禀报说,绸缎庄出乱子了。

    领头闹事者是郡守韩大人家的娘子。

    城中巡逻兵不敢轻易动她,又不巧郡守这几日去了下辖县城巡察,不在城内,没人管得了那位大小姐,只能请长公主殿下赶紧去瞧一瞧。

    花想容是宁扶疏的心血,绝不允许有人在她的地盘上闹事,当即起床,以最快的速度梳妆。

    厚重脂粉也难遮她眼下青黑,顾钦辞不放心她一个人出门: “疏疏,我跟你一起去。”

    宁扶疏没有拒绝。

    一路上,她听着琅云的描述,弄清楚事情因果。不算什么太棘手的麻烦,无非是有位姓罗的姑娘前几日在店里定做了一身衣裳,今日来取货时,遇上了同样在铺子里的郡守府韩娘子。

    那位韩娘子像是专门来找茬的,对布料与纹路挑挑拣拣,各种不满意。孰料,她看见店伙计拿出一套成衣,立刻伸手指过去,表示这件衣裳她要了,正是罗姑娘定制的那套。

    韩娘子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就想用二十两银子抢下衣裳。

    没想到,那罗姑娘是个硬气的主儿,非但不答应,反而说给韩娘子三十两,让她回家待着。

    两人这就抬起了杠,一个出价四十两,另一个便出价五十两。一个加价到八十两,另一个开口便喊一百两。韩娘子从没被人用钱羞辱过,咬咬牙翻倍出两百两。不知是何身份的罗姑娘似乎不差钱,气定神闲就能出四百两。

    几个来回之后,争的便是个面子。

    先败下阵来的人,不仅承认了自己囊中羞涩,往后在路上撞见对方都得绕道走。

    韩娘子一拍桌子,掌心压着的,直接是一张五百两面额的银票。

    罗姑娘也拍了下桌子,那声响堪比三尺惊堂木。就在围观众人都想看看她究竟有多阔绰时,罗姑娘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成交。”

    “衣服归你,五百两归我。”

    韩娘子蓦地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人会突然认输。忽瞥见罗姑娘勾唇狡黠一笑,她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这人从最开始就不在乎那套衣裳,故意利用她较真的脾气,诈一笔银子。

    宁扶疏听闻之后,也不由得一笑:“这位罗姑娘倒聪明,只要有银两,想要什么买不到。”

    “罗姑娘也这样说,有钱不赚是傻子,要韩娘子愿赌服输。”琅云道,“可谁知道那位娘子大家闺秀出生,做起事来却跟无赖差不多,她抵赖说自己只出价二十两。罗姑娘口中的五百两,是欺诈,她可以报官的。”

    “婢子赶回来时,韩娘子的侍从已经和罗姑娘的贴身丫鬟在店里打了起来,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她说完,马车正好停在花想容门口。

    宁扶疏还没下车,就听见打斗声、议论声、劝架声揉成一团,吵闹非常。

    两边人从店里打到店外,又从街上打回店内,有两排货架被推倒,上面摆放的布匹掉在地上沾了灰。

    而站在一旁神情傲慢的,应当就是韩娘子。另一位望着自家丫鬟,面色隐有担忧的,则是罗姑娘无疑。只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位罗姑娘瞧着似乎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宁扶疏转而想起来,这不就是岁除那晚,说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小公子,可见当日是女扮男装了。

    眼见又有一排货架要遭殃,顾钦辞闪身上前,双手各握住郡守府俩侍卫的一条胳膊,“咔嚓”一声,卸了他们的手臂。

    “究竟是哪条衣裙这般不俗,居然引得韩娘子不顾郡守颜面,为此大打出手?”宁扶疏沉着脸走上前,淡淡瞥过韩氏,又看了眼柜台上叠放整齐的襦裙,“就是那件?掸开给本宫瞧瞧。”

    店伙计全都是自己人,立马照做。

    是一件浅翠色烟罗软纱襦裙,点缀典雅的兰花绣纹。

    宁扶疏点点头:“确实不错。”

    “韩娘子喜欢?”

    “嗯,喜欢。”韩氏承认,随即话锋一转告状,“但谁能想到她竟狮子大开口,五两钱做的裙子转头要收五百两银子才肯卖给我。长公主殿下,您来评评理,这不就是欺诈嘛。”

    “她只是出个价,又没逼你买,与欺诈有何干系。”宁扶疏并不接她的话,“倒是这条裙子,本宫也很喜欢,韩娘子要跟本宫抢吗?”

    韩氏一愣,谁敢跟长公主抢东西啊,纵有不甘心,也只能摇头说不。

    “如此甚好。”宁扶疏道,“既罗姑娘出价五百两,本宫愿意花高价买心爱之物。琅云,拿银票给罗姑娘。”

    韩氏脸上表情有些绷不住,眼皮子抽跳。同样是心爱的衣裳,长公主愿花高价买之,而她却说五百两是欺诈,格局立现高下。

    周围看热闹的路人把绸缎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全部在看她的笑话。韩氏羞愤不已,朝宁扶疏福了福身子,便要喊上侍从回府。

    “韩娘子,请留步。”宁扶疏再次出声。

    韩氏不得已回首,捻出的笑意比哭还难看:“长公主殿下还有何指教?”

    宁扶疏站在一片狼藉当中,慢条斯理说道:“本宫记得刚才是韩娘子先出手打人,那么这铺子里破损的木架与沾灰的布匹,是否也该按原价赔偿?”

    韩氏深吸一口气:“多少银子,说吧。”

    店伙计拨弄着算盘,十指灵活:“咱们店老板对事物讲究,这所有木架都是用的降香黄檀打制,再加上刚从皇都金陵运过来的名贵云锦……”

    同为降香黄檀木质的算珠在他手下噼里啪啦作响。

    “抹去零头,总共算您五百两纹银。韩娘子,请问您怎么付?”

    韩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不精彩。

    宁扶疏看准了她又想赖账,十分善解人意地一笑:“韩娘子出门没带那么多银两情有可原,算起来韩郡守明日就该回来了,届时本宫与他提上一提,将这钱补还便是。”

    韩氏手里攥着方才喊价时拿出来的银票,后槽牙咬紧摩擦了好几下,忍痛把银票甩在了伙计那把算盘上。然后头也不回,憋着满肚子气走了。

    宁扶疏示意店伙计关上店门,今日提早打烊,收拾货物。

    又让琅云把装好的襦裙拿去给罗姑娘,对她道:“这衣裳虽美,但我没有夺人所好的兴致,还是你拿着吧。”

    对方接过衣裙的同时,抬腕递出一张银票:“我虽爱财,但没有收恩人钱财的兴致。小女子罗衿悠,谢过长公主解围之恩,这五百两合该您收着。”

    宁扶疏看着她,这人倒是有趣。

    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无外乎她这样的。

    性情磊落坦荡的人,宁扶疏也不跟她假客气,让琅云将自家银票收回。

    罗衿悠又道:“不管怎么说,今日多亏了殿下与驸马爷,否则再那样打下去,我的丫鬟免不得要受伤。”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女子理应报答二位。只是我一介药商,实在没什么能送给贵人的。唯有祖传的医术尚且拿得出手,若殿下与驸马爷不弃,小女子可以替二位诊个平安脉。”

    “你帮殿下瞧吧。”顾钦辞道,“看看说她体内淤积多年的旧疾,能否根治。”

    话虽如此,但宁扶疏并不抱希望。她知晓顾钦辞关心自己,每逢雨天腿疼难忍,都会从早到晚陪在身边。但朝歌长公主的旧疾,是连泉石道长和阖宫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症,多半为不治之症,缠着她一生。

    罗衿悠伸出三指搭在她脉搏上……

    半晌,失落地摇了摇头:“小女子无能,殿□□内的寒气早已侵入骨髓,只能靠平时注意些减轻病痛。至于根治,恕小女子才疏学浅。”

    意料之中的答案,宁扶疏笑笑,不以为意。

    可罗衿悠却越发良心难安,觉得自己非但没还上长公主帮忙解围的人情,还在诊脉后泼了一盆冷水,心底实在过意不去。她挠了挠鼻子,坚持想为宁扶疏做点什么:“要不,我给殿下做一套春衫吧。”

    “就用店里的绫罗绸缎,但绣纹样式等一应针线活儿由我来做,也算聊表心意。”

    宁扶疏委实架不住她的热情,也尊重她的心意,跟着罗衿悠挑选起布料。

    两人走到后院,罗衿悠回头看了一眼,驸马没跟上来。她不安的眼神几度飘过宁扶疏,犹豫良久,终是把话说出口:“殿下,方才我给您诊脉,发现您体内除了寒毒旧疾,还有另外一种毒。”

    宁扶疏停下脚步,见四周无人,突然明白罗衿悠带自己来后院的用意并非做春衫那么简单。

    她问:“什么意思?”

    罗衿悠压低声音:“殿下可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能生育孩子?”

    听她提及此事,宁扶疏反而松了一口气,言简意赅地解释:“知道,体内有少许紫茄花。”

    “不,与紫茄花无关。”罗衿悠道,“紫茄花只有短时避子之效,一旦停用,调养些时日,照样能够遇喜。可殿下的病症在于,子宫淤毒过甚,此生无子。”

    宁扶疏不可置信地皱眉:“你继续说。”

    罗衿悠道:“从脉象来看,殿下七八年前应当中过一次剧毒,后来毒虽解,寒症却自此留在了体内。本来这寒毒除了爱闹腾点,时不时冒出来痛上一痛,并没有其他危害。但不知怎么的,大概是半年多以前,寒毒突然开始往殿下的子宫扩散,逐渐堆积……”

    “对了,殿下这一年内,可否有特别嗜睡,特别畏寒的时候?”

    宁扶疏不假思索,“有,去年九月下旬。”

    她记忆特别深刻,顾钦辞擅返金陵那日,自己正在喝李府医开的驱寒药,不料被那人误以为是安胎药,折腾出好一番胡言乱语。

    “九月下旬……半年之前……”罗衿悠若有所思,“时间也对上了。”

    宁扶疏哪里还能猜不到前因后果,她全身力气仿佛被抽离,双腿踉跄险些撞上身后柱子,强作镇定道:“你有几成把握确定,会不会是误诊?”

    罗衿悠低下头,医者不欺不瞒,是祖父授她医术时,教给她的第一课。饶是再不忍心,也终究抿了抿唇道:

    “……十成。”

    “罗家世代行医,专治女子诸多病症。我虽忤逆族中长辈的意愿做了商人,但医术是自小学的,不可能诊错。据我判断,殿下半年前当是不慎碰到了某种毒,才会导致寒毒扩散。又因您少时便畏寒,没能注意到这点变化。”

    “但这么久以来,殿下身边的御医从没诊出此症吗?”

    宁扶疏心底冷笑,哪里是不慎,又哪里是御医诊不出来,分明是有人捂住他们的嘴巴,在她面前装聋作哑。

    她很快冷静下来,迫使自己接受这个残酷无比的事实:“罗姑娘何时有空闲?本宫想请姑娘去一趟公主府,有件东西,还请姑娘看一看。”

    “我现在就有空。”罗衿悠道。

    回到府邸,宁扶疏径直领她去了书房,多宝格最下头的抽屉里放着一只锦绣木盒,雕工精致似宫廷之物。

    宁扶疏伸手去取内里的红玉镯子,动作倏尔一顿,转而在指尖垫了一方绢帕:“罗姑娘,这只红玉镯似鲜花飘香馥郁,你且瞧瞧,有没有什么问题。”

    罗衿悠小心接过玉镯,凑到鼻尖闻了闻。

    脸色霎变。

    “殿下,这香里有毒。”她道,“和您身体里的毒,为同一种。”

    再无需多余的言语,自朝歌长公主垂帘摄政那日起,宁常雁就没打算放过她。

    纵使此番交权放政,但她手中仍有小皇帝想收回的东西:朝歌这块丰土沃壤。

    封地世袭乃太`祖定下的惯例,宁常雁无权更改,便另辟蹊径。收不回封地,则断绝可以世袭封地的人。

    他不允许宁扶疏有孩子出生。

    小皇帝早就开始布局了。宁扶疏放权,虽能保全性命,但需断子绝孙。而原主始终高坐金陵朝堂之上,她面临的,是宁常雁疑心一日重过一日,容忍之心一日少过一日。

    建兴五年,三月十二日。朝歌长公主暴毙,死因尚且不明。或突发剧毒,或乱箭穿心,暂无定论。

    但可以确定的是,下毒者,为当今圣上。

    流传后世的史书被宁常雁改写,他抹去长公主的真实死因,更妄图抹去自己谋害亲姐的罪名。

    梦里那支穿心而过的暗箭,是宁常雁射的。

    宁扶疏看着那只红玉镯子,低笑出了声。她这位弟弟呐,若去到现代,定是位顶级魔术师。总能给她制造出惊喜,每一个都足够惊艳。

    她端起一盏茶,揭开香炉盖子倒下去,香屑尽熄。

    还要什么紫茄花,多此一举。

    顾钦辞推门进来,就看见宁扶疏姿态慵懒地趴在桌面,香炉溢出大量潮湿白雾,将她上半身笼罩在烟云之间。

    “疏疏……”他走至桌旁又发觉她双目紧紧闭合,呼吸清浅,似昏睡模样,抬手抱她。

    宁扶疏却突然动了,双臂勾住顾钦辞的脖颈,把人拉到身前。她与他额头相抵,浑身力量都撑在那一点,哑着声音:“横渠,我们做吧。”

    “什么?”顾钦辞一愣。

    他家殿下主动要求的时候不算少,但从没有哪回是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还说得这般粗鄙直白。

    宁扶疏此时心烦意乱,不满意他迟疑的反应,一把将人推开:“你不要就算了,我去青楼找别人。”

    话音未落,一个天旋地转,已被拦腰放在了长榻上。顾钦辞的薄唇重重落下来,像紫电青霜掠夺着春的气息,吻得她喘不过气。直到两瓣朱唇添上错乱的齿印,才暂且放她呼吸。

    “任它青楼红楼,臣不答应。”

    “殿下想都不要想。”

    语罢,又如狂风暴雨吻过她的肩胛锁骨。

    衣衫撕裂,在墨香风雅的书房碎了一地。

    只差最后一点时,顾钦辞转头看向桌角的博山香炉:“殿下的香灭了,臣去点一炉新的。”

    “不必。”宁扶疏双腿缠住他腰身,连同手臂勾在颈后的力气一起使劲,愣是将金戈铁马的身躯拽了进去。突如其来的刺激,她眼前荡出眩晕白光,嘴巴也下意识张开,仰直脖颈溢出一声稍显痛苦的闷吟。

    喘气缓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软糯得不像话:“那香不必燃了。”

    顾钦辞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宁扶疏伏在他肩头,眼梢微吊,浓睫低垂,妩媚气息直往他耳朵里钻,分外勾人。每每见到她这幅神情迷乱的模样,蛰伏在骨血里的兽性便会骤然苏醒,生出抑不住的暴虐欲念。

    他鬓边滴下汗来,咬牙克制住没动,促着纷乱气息开口:“不燃香,殿下是不是又要说别留在里头。”

    这话,足以说明他知晓紫茄花的存在。

    宁扶疏听出来了,但无暇在意。

    她道:“留。”

    顾钦辞清楚记得岁除那夜她抗拒的样子:“殿下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您就不怕万一,臣如果留了个孩子在里面,您该怎么办?您肯留着他吗?”

    “留。”宁扶疏依然只应了这一个字。

    不知在说愿意留下顾钦辞的孩子,还是要顾钦辞给她留个孩子。

    作者有话说:

    疏疏马上杀回金陵。

    小皇帝不听话,那就换一个咯(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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