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筹谋(双更)
宁扶疏今日格外疯狂。
往常是盈着泪花说不要了, 这晌是掉着眼泪叫他别停。
长榻薄衾皱得一塌糊涂,桌案书籍悉数被拂到地上,靠墙书架咯吱作响闹了整个下午。
精疲力竭的人汗涔涔趴在顾钦辞胸口,眼眶内雾气未散, 眼神却无比清澈。须臾间, 方才的情动恍如销声匿迹般不复存在。
她扯着喑哑的嗓子道:“横渠, 你当日那般恨我恨陛下,为何没有杀了我篡位?”
顾钦辞揉着她的脑袋,将她浸润汗液的发丝一绺绺缕顺:“顾家军驻扎在北地,与金陵相隔甚远。一路向南攻城, 双方难免死伤惨重,还会有数多百姓迫于朝廷政令应征入伍。”
他在战场上见惯尸骨成山、血流成河, 反而更加厌恶生灵涂炭。
“又想着我如果反了,名不正言不顺, 落在世人眼里就是个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我背上这个臭名没什么, 但父亲、兄长,还有边关三十万顾家军, 他们一辈子为大楚肝脑涂地的忠名不能毁。”
宁扶疏点点头, 这确实是顾钦辞的性子:“除了这些呢?”
“后来有一段时间,舍不得对你下手。”顾钦辞挑唇道, “这条算吗?”
“当然算。”宁扶疏忽而露出轻笑。
顾钦辞扯了扯她滑落肩头的薄衫,遮住一片风光:“怎么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宁扶疏任由他摆布,随口道,“只是突然在想,那晚踩芝麻杆, 应该讨个升官发财好兆头的。”
说完这句话, 她累得闭上了眼睛, 呼吸很快绵长起来。
千里莺啼,杨柳映江。
关不住的满园春色中,和风一日暖过一日。郊外山花绽开得烂漫,正是踏青游玩的好时节。
这些时日,顾钦辞几次想带宁扶疏去城外山上赏桃花,但都被对方用各种借口回绝。
好似自那日酣畅淋漓地放纵之后,宁扶疏独自待在书房的时间,比以往多了好几倍。
像是又回到了曾经在金陵的日子,她总有批阅不完的奏折,处理不完的公务。
顾钦辞每回推门进去,宁扶疏无不在看各地影卫传上来的信报,其中又犹属金陵密报最多。叫人不禁怀疑,朝堂上出事了。
而当他询问宁扶疏,得到的回答永远是四个字:你别多想。
她只不过在思量一件棘手的麻烦,左右两条路都不好走,难以抉择。等她下定决心了,自然会将来龙去脉全部告诉顾钦辞。
顾钦辞离开后,宁扶疏唤来琳絮,头也不抬地问道:“西院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西院住着的是宋谪业。
“不安分。”琳絮总结出简短三个字,“往南飞的信鸽被咱们截下来好几次,回回都把殿下做的每一件事写得一清二楚。”
“如果只是这些也就罢了,更有甚者,自从殿下把绸缎庄的生意交给他后,他就开始借此接近罗姑娘,然后利用罗姑娘在各处生意场上的人脉,搭上了两条贩卖盐引和军马的线。”
“殿下,咱要不要把他……”琳絮眼底划过一抹精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休要打草惊蛇。”宁扶疏淡淡瞥她一眼,“假装咱们的人什么都不知道,盐引和军马随便他买卖,还有他放出来的信鸽,从今天起也不用拦了。”
“殿下——”琳絮闻言瞬间急了,忍不住道,“您明知他是陛下派来盯着您的人,为何要放任他胡作非为?贩卖盐引和军马是重罪,如果东窗事发,咱们可讨不着好。”
“慌什么,本宫话还没说完。”宁扶疏悠闲地抿了口温茶,是今春新出的明前龙井,入喉清甜。
“不拦他的密件,是为了让金陵那位相信,从朝歌传去的都是真消息。”从而方便宁扶疏动手脚,把命脉掌握在自己手里,永远比时刻提防别人更可靠。她续道:“至于生意上的事,本宫自有主意。”
从她看清宋谪业自私自利的本性之后,她便清楚,一个满心贪图权势地位的人,他依靠宋丞也好,投靠赵参堂也罢,乃至借长公主这阵东风,都是舍近求远。
不如另一条最快的捷径,九五帝王。
当初朝歌长公主玄清观中毒昏迷,宋谪业那般着急奔往皇宫,就是去攀附宁常雁那簇高枝儿的。
果不其然,才间隔半个多月,她就再次收到了金陵传来的密信。
彼时她正趁着暖阳不燥,在院中曝晒书卷,淡雅韵然的墨香浮动。宁扶疏接过信笺,漫不经心地一行行扫过:小皇帝“听闻”朝歌长公主在封地一人做大,公然触犯大楚律例贩卖私盐与军马,特遣派钦差御史前来查探虚实。
目光在最后一个字停止,她脸上并无波澜,反而低低朗笑出声。
“沁阳姑姑,这回,是你错了。”
“看错人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宁常雁的疑心便是如此。
她对宁常雁的容忍,也到此为止。
你死我活的棋局,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说法。
宁扶疏信手从木箱中拿出一册书卷,正是兵法典籍。翻开书页,曝于明媚日光下,她随意垂眼阅读书中内容。
当如古人言: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暗五暗六。”宁扶疏喊了两名影卫的代号。潜藏暗处的黑衣男子立刻出现在庭院中,单膝点地,埋首行礼。
“西院手里的生意,这几天之内处理干净。以及谨慎着点咱们自己私底下的那几桩生意,务必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宁扶疏道。
兴许琳絮听不明白,可影卫却清楚。西院手里的生意,指的是普通草药生意。
宋谪业的一举一动始终在宁扶疏的眼皮子底下,当得知他向衿悠打听贩卖军马的渠道,意图伙同小皇帝陷害长公主。宁扶疏便和罗衿悠里应外合做了一出戏,故意将高利润草药商伪装成军马商引荐给他,以假乱真。
也就是说,时至今日宋谪业手中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盐引与军马生意,一切都只是他自以为。
而那些见不得光的牟利生意,宁扶疏为了赚钱,也确实掺和了一手,由心腹影卫私底联络。
宁常雁依据宋谪业提供的线索,就算翻个底朝天地彻查,也只能查到清清白白的草药生意。
其余,什么也发现不了。
“还有金陵那边,传信给齐渡,让他秘密联系诸位大臣,近日在朝堂上闹一闹。”宁扶疏续道,“信笺内容就写:陛下幼年登基,从前以国事为重不曾思虑采选,但皇嗣乃国本,陛下既已亲政,应当充盈后宫,繁衍子嗣。”
“皇帝的态度不打紧,采选能不能办得成也不打紧。重要的是,一定得把阵仗闹大,闹到皇帝心坎儿里去。”
“是,谨遵主上令。”影卫来无影去无踪,眨眼只余一缕清风掀动满地书卷。
宁扶疏掸了掸衣袍站起来,命人将屋内茶桌搬来檐下。她亲自灸茶碾末,侯汤待沸。依着陆羽老先生《茶经》中的描述,见茶炉内水沸如鱼目,取鹾簋中少许细盐投水止沸,颇有雅兴。
待水二沸时,水泡如连珠缓缓上升。恰好宋谪业来了,看着脚下铺了满地的典籍,迈出的脚步复而小心翼翼收回,无所适从,求助般望向宁扶疏。
却并未得到回应。
宁扶疏慢条斯理执木瓢,取一勺二沸之水贮入熟盂。再搅动炉内沸水形成水涡,倒入茶末。
做完所有,这才悠悠抬头,像是刚发现庭院中多了一个人,大发善心地开口:“走过来,别弄脏本宫的书。”
宋谪业面有为难,沉默一瞬,急中生智地脱去长靴,踮起脚尖踩在鹅卵石路上。他忍着脚趾钝痛,谨慎避开书页,总算走到屋檐下。
正欲行礼,听见长公主不带语气的清冽嗓音传来:“不必跪了,坐吧。”
宋谪业诚惶诚恐上前:“不知殿下召臣侍前来,所为何事?”
“你如今管着花想容的生意和府内来往账目。”宁扶疏道,“本宫想问问情况。”
宋谪业叠手作揖:“殿下放心,现在咱们绸缎庄的名声不错,已经传开了,许多周围县城的女眷也慕名而来,每天都有大笔银子进账。”
宁扶疏点点头:“你做得不错。”
说着,茶炉中水已三沸,她翻腕将熟盂内的汤水倒回炉中,以育其华。再去掉漂浮在茶汤表面的黑色茶末,舀出一勺茶汤盛入盏中。
“这是今年三月里新出的明前龙井,金陵的茶,尝尝看。”
宋谪业猜不透她玩的哪出,微微抿了一小口,赞道:“殿下这里的茶,自然是上乘极品。”
“是吗。”宁扶疏轻轻转碗,摇出一朵汤花然后顿住,“那和宫里的茶比起来呢,如何?”
宋谪业心底猛地咯噔一声,面不改色道:“臣侍身份卑微,没有喝宫中贡茶的福分。但想来,陛下敬重您,有什么好东西必分给殿下一份。咱们府里的茶和宫里的,应当差不多。”
宁扶疏看着他,没有接话。
犀利目光直盯得宋谪业浑身不舒坦,正想寻个借口告退,长公主又给他舀了一勺茶汤。
“这话,本宫倒有些不太明白。”宁扶疏道,“你来给本宫解释解释,既然陛下什么东西都想着本宫一份。”
“……那江山,他肯不肯分给本宫呢?”
宋谪业端着茶盏的手陡然晃动,滚烫茶水登时泼在他手背,烫红一片细嫩皮肤,错愕抬眸:“……殿下?”
宁扶疏眼露轻蔑,嫌弃地啧了一声:“有什么好惊讶的,把本宫的好茶都洒了。”
宋谪业讪然,慌忙拿起一旁布巾,将溅出桌面的茶水擦拭干净,忽觉一片阴影自头顶笼罩而下。宁扶疏突然站了起来,茶桌的高度比寻常木桌矮,她左脚向前一抬,不偏不倚踩在对面青年的手背。
她迎上宋谪业诧异眼神,手中木勺舀起茶炉内滚烫沸汤,顺着那条小臂淋下去。
耳边顿时响起宋谪业痛苦的喊叫声。
宁扶疏却恍若未闻,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屡次三番地欺骗本宫,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吗?”
宋谪业疼得满头尽是冷汗,知道自己逃不过此劫了,喘着气承认:“想过。”
“既然想过,那便咬牙受着。”宁扶疏冷笑,“这一炉好茶,全都是你的。”
话语落下,又是一勺茶汤烫开皮肉。
到后来,他上半身趴伏在桌案,疼得无法动弹,整条右臂算是毁了。
宋谪业深呼吸缓了片刻,出口声音有气无力:“谢殿下不杀之恩。”
这倒是出乎宁扶疏的预料,她以为像宋谪业这般一心谋求权势富贵的贪生怕死之徒,受不住苦,早在她用刑时就会磕头求饶,不由得笑了出来:“你怎知道本宫不会杀你?”
“因为臣侍对殿下还有用处。”宋谪业忍着剧痛道。
“继续。”宁扶疏坐回椅子上,背脊轻松往后一靠。
宋谪业道:“臣侍是陛下安插在您身边的,他信任臣侍传回去的消息。殿下想要江山社稷,需要绸缪准备东西太多,如果没有人替您遮掩,很难瞒过陛下的眼睛。而臣侍,可以为殿下尽绵薄之力。”
宁扶疏一边听着,一边把玩着腕上那只玲珑剔透的翡翠玉镯:“宋谪业,你很聪明。”
宋谪业当即就要表忠心。
“但聪明错了地方。”宁扶疏打断他,“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宋丞不重视你,赵参堂不重用你,皇帝命你做了那么多事,却至今没给你一官半职?”
宋谪业张了张嘴,说出他这辈子都最不愿面对的事实:“因为我是庶出,生来卑贱。”
“嫡庶之分真有这么重要吗?”宁扶疏反问他,“你可明白选贤与能四个字?”
“罢了,本宫不妨让你死个明白,宋丞在官场沉浮多年,他知道朝堂上需要什么样的人、不需要什么样的人。赵参堂结党营私多年,他也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样的党臣、不需要什么样的党臣。而皇帝,疑心深重、刚愎自用。”
“可你,心术不正、急功近利,把小聪明全用在了朝堂权斗上。在宋丞眼里,你不忠于大楚。在赵参堂眼里,你不忠于他。在皇帝眼里,你知道的秘密太多,他容不下你。”
“至于在本宫这里,你对本宫有用,这不假。但本宫身边从不缺有用之人,而你并不是无可替代的。你觉得,本宫为何要用一个几番背主之人?给自己增添被出卖的风险么?”
“殿下?!”宋谪业这下慌了。
宁扶疏看都不看他一眼:“本宫不会杀你,因为在这人世间,死,有时也是种解脱。而最痛苦的,是想要的东西就在你面前,而你却永远无法得偿所愿。”
“这茶里有药,不出半炷香,你会筋脉寸断,容貌尽毁,平生记忆逐渐混乱。本宫会将你送回金陵,从今往后就做个街头巷口的乞丐。本宫要你眼睁睁看着身边所有人平步青云,看举子打马游街,看朝臣轿辇富贵。”
“唯独你,永远深陷在腌臜泥潭里,至死不得翻身。”
次日,影卫送来一份名单,皆是宁氏宗亲中颇有贤德才干之人。
宁扶疏正翻阅着他们的资料,顾钦辞走近身旁,又邀她看桃花。
她放下手里卷宗,狐疑算了算日子。如今已过四月中旬,芳菲殆尽,哪里还有风光正好的桃花。
可顾钦辞非说,信他。
宁扶疏垂眼看着堆满书案的公文,稍有犹豫,他便整个人都黏上来。
分明是身高八尺的大男人,此时却腰背弯耸着,下巴搭在她裸于衣裙的肩窝里,鼻尖用力磨蹭她下颔骨曲线,不满埋怨:“疏疏,你近日待我冷淡了许多。”
“有吗?”宁扶疏并未觉得。
“有。”顾钦辞撇着嘴应了一声。
他道:“就比方昨日,你亲手煎的茶,全给宋谪业喝了,我却一口都没分到。”
“你真是……”宁扶疏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你明知那茶水里有毒,连这点醋也要吃?”
“吃。”嗓音飘忽在耳畔。音落,顾钦辞蓦地吃住了她的耳垂,舔舐吮啃,仿佛小孩子撒娇般磨人,“凡是他们有的,我也要有。凡是疏疏的心意,别说有毒,就算有蛊,我也甘愿。”
“疏疏,我们去看桃花吧,好不好?”他又绕回了最初的央求。
顾钦辞双手自宁扶疏颈后绕到她胸前,手指捻着她齐胸衫裙的系带把玩,薄唇贴在微微泛红的耳侧张张合合,一字一顿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疏疏,我们去看桃花罢。”
宁扶疏耳根湿漉漉的,又痒又热,被他磨得没了脾气,也在心底默念着: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她纤长眼睫扑朔轻颤,不自觉搁下手中毛笔:“好,我去更衣。”
“不用这么麻烦。”顾钦辞拉住她的五指扣在自己指间,“那处没有旁人。”
宁扶疏被他牵着出了府,没瞧见马车,只有一匹骏马站在威武石狮子前,蹬着后蹄。她正要好奇询问,可话语来不及溜出双唇,腰身已被揽住抱起,跨坐在了高头大马上。
顾钦辞坚硬胸膛抵着她背脊,后又微弯下腰,将她的脚放进马镫内。
两人一马奔腾在空旷无人的深巷中,径直出了城门。
朝歌郡除东南西北四处主城门以外,还有另外四处偏门。顾钦辞此时走的这条道,恰是宁扶疏不熟悉的。甫一行至郊外,大片农田映入眼帘,遥望满目油绿,生机盎然。
但当马匹缓步走在田垄之间,离得近了,宁扶疏才发现这些高粱大多秆部疲软,叶有枯黄,恍似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长势委实不太好。
“横渠,停一停。”宁扶疏道。
顾钦辞依言照做,将她抱下马。
宁扶疏看见一个农夫头戴草帽,躬着挺不直的背坐在田垄上。
她提着裙摆走过去:“老伯,这些土地是你们的吗?”
农夫闻声抬头,露出一张皱纹密布的脸,皮肤黝黑,凹陷眼眶下嵌着死气沉沉的眼睛,打量着眼前人:“是,这两块地是俺家的,那边两块是老张家的,你个小姑娘家家问这些做什么。”
顾钦辞抬袖至宁扶疏发顶,替她遮挡阳光。
宁扶疏随口给自己编了个身份:“我们二人是韩郡守手下当差的小衙役,奉了郡守大人之命四处体察民情。正好看见这大片农田里的高粱长势似乎不太好,便想问问老伯,为何会这样?是今年的雨水不够吗?”
“原来是官爷!”农夫立马站起来,双手抱拳,姿势不太规范地朝两人拜了拜,“草民刚刚有眼不识泰山,官爷别和草民一般计较。”
“无妨。”宁扶疏道,“老伯坐下说吧。”
“官爷在上,草民哪能坐着。”农夫连连推辞。他说:“两位官爷能不能回去求求郡守大人,不要给咱小老百姓加田税了。大家都上有老下有小的,实在糊不了口啊。”
宁扶疏蹙眉:“你说郡守私自提高田税?”
“前两年的时候,有官府的人过来登记这地,说是把它分成丁类,每亩田每年交税一斗。这两亩地的土质不太好,种出来的粮食数量和成色都比别处差点,但好歹每年能出两石米,交去两斗,剩一石八斗留给自个儿。不仅够全家老小吃了,像前年收成好,还能余下一些拿去城里卖钱,贴补家用。”
“但谁知道今年开春的时候,官差来村里贴了张告示,说以后这田呐,不分甲乙丙丁了,通通按照每亩田每年缴纳五斗米的标准收税。”农夫眼底满是无助的痛色,“官爷,您给草民算算。一亩地交五斗米,可它一年只产十斗米啊!草民家里六口人,两亩地交完田税后只剩十斗米,这还怎么活!”
“两位官爷,求求你们,让郡守大人通融通融吧。”农夫说着就要屈膝而跪。
顾钦辞抬手搀住他手臂,制止了这个动作。
他和宁扶疏都听得出来,这位老伯说的是前两年实行方田均税法,可今年朝堂此法废除,每家每户的赋税瞬间高了不少,难以维持生计。
饶是郡守,也不过奉从皇帝旨意行事。
农夫见两人神色有异,本就皱纹密布的额头顿时紧拧,一道道深黑色的仄痕如脚下泥土,抒尽沧桑。扛得住烈日曝晒、背脊弯曲的老人倏尔红了眼眶,用劲挣开顾钦辞的手愣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求官爷……”
“草民家里刚出生的孩子每天哭着要喝奶,可孩儿他娘连口饭都吃不上,哪来的奶喂他啊……求求官爷……”
一滴晶莹泪珠悄无声息落在地上,瞬时被阳光蒸发,不见踪影。
宁扶疏心口忽地揪了一下,喉咙哽了哽,硬着头皮答应:“好。我们会和上头提,也许一时半会儿无法改变。但我保证,总会好起来的。”
说完,她像是不敢再看农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回田垄。
身后老伯浑厚的嗓音盈满激动,一声声喊着:“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宁扶疏脚步微顿,按住顾钦辞抱她上马的手,说道:“横渠,把钱袋子给我。”
她从中掏出几块碎银子,背对着那老伯,甩手将银子洒了出去,粼粼银光镶嵌在黑土地里。像是昏暗无光的世道下,闪烁起几点星星之火。
穿过田野,隐隐青山显出明显的轮廓。
顾钦辞驾轻就熟找到一条平坦小道,驱使马匹攀登而上。宁扶疏依旧坐在他身前,却始终沉默着。只有顾钦辞主动同她说话,才会稍微言简意赅回应几句,而后又是漫长的沉默。
他们终于停在一座道观前,砖石堆砌的墙体斑驳,木门倒是干净无尘。
顾钦辞径自推开大门,一片缤纷桃粉映入眼帘。宁扶疏不禁回头看,观外是枝杈丛生的郁葱树木,观内却有桃树成林,别用洞天。
一朵桃花飘落枝头,摊在宁扶疏掌心,顾钦辞的手也覆了上来,那瓣灼灼桃花被他们共同握着。
他与她十指交扣继续往里走,置身桃林中,恍若天青日暮与高耸白墙都笼罩上一层粉色的雾,肆意游移的云朵也聚出纷飞花瓣来。
“现在肯信我了吧?”顾钦辞道。
“嗯。”宁扶疏点头,“很美。”
一片心思得了夸赞,但顾钦辞并没有笑。
他突然捏住宁扶疏的下巴,迫使她稍稍抬头:“你有心事,还在想那个农夫的话和方田均税法?”
虽是反问,可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疏疏,我知你心里不好受。但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可怜人。今日你能花几两接济一户人家的生计,明日或许还能花千金万金接济朝歌郡满城百姓,可是,长公主府的财力再雄厚,你也接济不了全天下百姓,更接济不了他们子子孙孙,后世数代。”
宁扶疏拿开他的手,轻叹出一口气:“你说的这些,我全都知道。”
“所以确实有件事,要和你说。”她道,“再过两个月是父皇的忌日,而且母后的忌日也在六月里。我已向皇帝上了陈情表,请求回金陵祭拜,七日后出发。”
“那我呢?”顾钦辞问,“你是怎么安排我的?随你同行,还是把我留在朝歌。”
宁扶疏背过身去,在顾钦辞视线不及的地方,手指相互抠动:“你留下吧。短则四五个月,长则不超过一年,我就回来了。舟车劳顿,你不必……”
“殿下!”顾钦辞嗓音低沉打断她,“您想重回金陵夺权,是也不是?”
作者有话说:
顾狗:老婆又想抛弃我,在线e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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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5、疯狂(双更)
宁扶疏微而一愣, 否认道:“不是,你别瞎想。”
顾钦辞望着她一袭石榴衫裙立于花海间,风盈满袖,绮罗披帛飞扬拂过枝头, 带落灼灼桃花三两朵, 仿佛桃源仙子翩跹下凡。
可这个九天仙子, 如今却在说谎。
顾钦辞握住她的肩膀,手指克制不住地用力,将人转过来面对自己:“为何瞒着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宁扶疏下垂的眼皮子缓缓掀开,望向他的目光坦荡, “我当真没有那个念头。”
顾钦辞朝前走了一步,离她更近, 四目相对牢牢逼视进她眼底,重复道:“为何瞒着我?”
“你不说, 我未必猜不到。”他瞳色漆黑, 好似一汪深渊旋涡,能吸噬她的三魂七魄, 洞察人心深处的秘密。“殿下, 你在顾虑三十万顾家军的名声,你以为瞒住我就能让我置身事外, 让顾家置身事外。你没想过成败,你只是想让谋权篡位四个字与顾家军无关。”
他语速越来越急促,宁扶疏忍不住开口:“横渠,这些只是你毫无根据的猜测。”
“是,这是我的推测。”顾钦辞咬着牙, 抓在她双肩的手臂微微颤抖, “可殿下, 我与你成婚一年有余,这半年来更是夜夜同床共枕。你觉得,我会不了解你吗?”
“你觉得,一封封金陵信报送进府邸,我会猜不到?还是你以为,兄长在沁阳大长公主身边,没察觉到端倪,不会向我询问事况?又或者是,书桌上那份宁氏宗亲的名单不够明显?”
“殿下!回答我……”
流风卷起遍地桃粉,宁扶疏深吸一口气,知道是瞒不住他了,无奈低眉敛睫,别开视线避过他犀利凝视,顿了顿说道:“你冷静一点。”
顾钦辞涩声一笑:“所以,我猜对了。”
宁扶疏隐在袂袖中的手指,下意识蜷缩。
顾钦辞仍定定瞧着她,一瞬不瞬:“殿下,你有没有想过?你出兵,顶多是宗亲夺位。我攻城,那才是权臣谋逆。这两者,有所不同。”
“如何不同?”宁扶疏拂开他按在自己肩头的手,看着遍地桃花,“名不正言不顺,哪怕成了事,也逃不过史官笔下乱臣贼子四个字。”
“他们为了大楚太平,背井离乡,至亲不能见面。为了百姓安康,抛头颅洒热血,眼见拜把兄弟一个个死在身边。他们把自己的命都豁出去了,到头来,如果连忠魂义胆之名都没留下……”她闭了闭眼,短暂地停顿后睁开,“这些,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顾钦辞掌心空空,还维持着原本的动作。像是想抓回什么,手臂往前伸了伸。
宁扶疏却突然退后了半步。
徒留几片桃花,落在两人之间。
顾钦辞十指收紧,徐徐放下了手:“我清楚。”
音落,桃花林中半晌安静。耳畔微风细腻,宁扶疏松了口气。她素来知道,顾钦辞虽然有时候行事冲动了些,但他镇守泽州数年,领兵布阵战无不胜,总归是明事理,顾全局的,不会任由鲁莽冲昏头脑。
她轻声道:“你清楚便好。”
“可我清楚的,不止这一件事。”顾钦辞蓦地接话,眉目认真地道,“敢问殿下,没有兵马,您凭什么夺权?又有几分胜算?”
宁扶疏淡淡回应:“胜算可以制造。”
顾钦辞静默半晌,倏尔恍然:“殿下承认了,你没有十足的胜算,害怕自己会输。之所以瞒着我,怕他们背负谋逆骂名是次要,更多的,是担心我和将士们受牵连,担心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疏疏,你那么聪明,怎可能想不到。你我夫妻一体,你若败了,宁常雁岂会放过顾家?他忌惮顾家手握兵权已久,无论你将我摘得多干净,他都会借此为由,大做文章,照样给顾家扣下谋逆罪名。”
“倒不如我回北境借兵援你,至少增加五成胜算,搏一搏。”他缓步走上前,想重新靠近她。
宁扶疏转头瞥了眼自己身后的路,同样一点点往后退,始终和他保持触碰不到彼此的距离。面容是云淡风轻的平静,杏眸澄澈,波澜不惊。
“没错,我都想到了。”她点头,“诚如你所言,这一切的源头不过在于夫妻一体四字。”
“总之,本宫自有万全之策,无需你的一兵一卒。”宁扶疏说着转动眼珠,侧目望向后方。
只见还有两步就临近门边,她顿步站住了,抬手折断一截桃木枝,轻飘飘丢到顾钦辞脚边。
她动作漫不经心,让人完全想不到接下来的话何其残忍:“若你执意孤行,倒不如本宫现在就休了你这个驸马。从此以往,你我再无瓜葛。谋逆是我朝歌长公主一人之事,与顾家无关。”
“就算我不幸败了,宁常雁顾及着前朝安稳,和自己的名声,他不会动你。”
趁顾钦辞没反应过来之前,她脚踩铁镫,使出全身的力气翻身上马。
甩动缰绳,一骑绝尘。
在栖霞山,宁扶疏第一次被顾钦辞抱上马开始,她就知道原主精于马术。
这晌,稍稍适应找到感觉后,身影便登时如离弦之箭消失在山林中,将道观远远甩在身后。
按照宁扶疏原本的计划,等她回到金陵,绸缪万事俱备,再将一纸休书送回朝歌,摆到顾钦辞面前。
她已然安排好影卫,届时会同他分析利弊,拦住他所有不理智的鲁莽。就算顾钦辞难以接受,也为时已晚。无论他想赶来金陵质问,还是赶去邯州借兵,到那会儿都已来不及,只能被迫接受宁扶疏成王或败寇的事实。
若赢,自然最好。
事成之后复合如初便是。
若输,他也能独善其身。
可现在顾钦辞提前发现了她的谋划——
宁扶疏不算没有预料,他们毕竟是同床共枕半年的交心之人。自己的这些心思瞒不过顾钦辞,本就在情理中。
所以她也并没有因此而慌乱,大不了自己早些南下回京,早些将和离书甩给他,划清界限。
“驾——”宁扶疏夹紧马腹,想让马儿跑得更快些。
山风过耳,突然,身后隐隐传来急促马蹄声,由远到近。引得树叶婆娑,落枝窸窣,惊飞满林鸟雀,响动逐渐盖过了她座下的马蹄踏踏。
宁扶疏不曾回头,但莫名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正在朝她袭来,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
下一秒,她将欲甩动马缰绳的手被人紧紧攫住,马背猝然向下一沉。疾驰骏马受到惊吓,霎时高高扬起前蹄,腾空站立起来,发出长啸嘶鸣。
宁扶疏到底是初次骑马,一时间慌乱不已。
又因双手受制于人难以动弹,更添几分惊惶失措。她以为自己免不得要被烈马甩出去,狼狈摔个狗啃泥。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发生,剧烈摇摆的身躯撞进了健硕的胸膛里,她听见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肋骨传来。
烈马被驯服,冷静下来。拂过宁扶疏脸颊的,不再是和煦暖风,极尽霸道的灼热气息铺天盖地将她笼罩。
“休夫?和离?”顾钦辞沉闷嗓音贴耳而入,“看来是臣做得不够好,竟然让殿下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他说着,另外一只手绕到脑后,指尖摸到发带向外一抽,三千青丝随着他的动作如瀑倾泻。趁着宁扶疏尚处于惊疑不定之间……
锈红色发带在雪白皓腕缠绕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牢牢系上死结。
“顾钦辞,你做什么!”宁扶疏皮肤和发带之间没有一点空隙,她不禁挣扎,皮表迅速浮现出一层薄薄绯红。
顾钦辞钳制着她腰肢的手臂犹如千斤重的镣铐,几近蛮狠,像要把人勒进血肉里。
他掉转方向,操纵马匹跑回山间道观。
桃花林的东侧有两间静室,顾钦辞一脚踢开摇摇欲坠的木门,把宁扶疏丢在了床榻上。
后背撞上床板,纵使身下垫着不算薄的被褥,也依旧微有钝痛,刺激着背脊神经,宁扶疏下意识倒吸一口气。
她刚开口,朱唇就被顾钦辞用食指抵住,堵回所有声音。男人单腿弯曲,半跪上榻,双手撑着她背后的墙壁,将她整个人卡在狭小的空间内,俯身前倾。
“殿下,您亲口答应过臣的。”顾钦辞垂下脑袋,埋在宁扶疏的肩窝里,英挺的鼻梁拱着姑娘家线条柔美的脖颈,似一匹野狼突然收敛了兽性,学起被主人驯服的小狗撒娇,“您说,您会永远陪在臣身边。”
“永远……永远……”
“您还记得吗?”他鼻音闷闷的,墨色眼瞳却亮得出奇,执着求证。
宁扶疏的皮肤细嫩敏感,被顾钦辞的鼻尖来回摩擦,很快就泛起小片粉红色疙瘩,痒得她不由自主溢出一声低低的“嗯哼”声,像极了答应他的问题。
上一回也是这般,青年不顾灌汤包被掀翻,执拗地把宁扶疏压在桌案上,一遍遍追问。
——殿下,您会永远陪着臣吗?
实话说,宁扶疏其实并不想点头给出答案。
永远这个词,太遥远,太沉重。而未来,难免有不可预知的变故。她没法保证始终如旧,遂不愿轻易做出缥缈的承诺。
顾钦辞却不这样认为,从爱上宁扶疏的那一刻起,他就认定了要和所爱纠缠一辈子。只要他还有命,还喘得上一口气,便誓死不会放手。
宁扶疏的沉默使他焦躁。
而顾钦辞总有办法让她开口,手指钻进温暖潮湿的地带,像拨弄琴弦般不安分地逗弄,像熟悉七弦音律般熟悉她的身体,弄出江南女子婉转软绵的音调。
他整只手都沾上属于她的晶莹液体,折射着清晨春曦,亮盈盈的。他欣赏着她的失态,却不肯给她其余更充实的什么。用最低劣,却也是最有效的方式,最终换来她永远不离开的承诺。
然后跪在她膝边,用臣服的姿态侍寝。喉结上下滚动,取悦她。
宁扶疏现在回想起来,委实有些后悔。
早知今日,当初怎么也该防守住底线。
不应答应他的。
可说过的话,覆水难收。
顾钦辞听见她细小的“嗯”声,仰起头替她回答:“殿下还记得。”
“但撒谎可不是什么好习惯。”青年低声轻笑,“殿下啊,出尔反尔,是要受到惩罚的。”
闻言,几乎是潜意识驱使的举动,宁扶疏猛然夹紧双腿。
动作幅度极其细微,却没能逃过顾钦辞的双眼,他唇角弧度顿时咧得更开。笑得很温柔,温柔得令人不自觉感到紧张。
宁扶疏警惕地望着他,但顾钦辞只是在她的眉心轻轻印下一吻,温声细语:“殿下别怕。”
“臣不会伤害殿下的。”
他牵着发带垂缎,将宁扶疏的手拉到身前,用她的拳头抵住自己的心口,感受躯体最强烈的血管搏动。顾钦辞眉目盈盈地道:“臣只是不愿与殿下和离,所以不得已,委屈殿下在此住一段时日。”
“待臣将这万里江山收入囊中,再恭迎殿下登基。”
宁扶疏的瞳孔骤然放大。
这句话,比她今日经历的一切都惊天骇地,而顾钦辞的语气却是这样的轻描淡写,不禁用脚去踢他,想叫眼前人冷静一点:“顾钦辞,你疯了?!”
顾钦辞宽大的掌心轻而易举拿捏住她的小腿:“是,臣疯了。”
莞尔承认,耐心而细致地脱去她鞋袜。末了,他低下头,薄唇吻过那微微凸起的漂亮踝骨,吐出愉悦的气息:“臣从爱上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疯了。”
“发疯似的想和您食同箸、寝同枕、衣同裳,想和您生同衾、死同穴。只要臣活着一日,就绝没有与殿下和离的一日。”他扯过宁扶疏的披帛,像方才缠手腕一样,将她的两只脚踝也绑住了。
男人抬起下巴,半张脸遮挡在披头散发后,露出另半张脸朝宁扶疏笑得人畜无害,连嗓音都染上宠溺:“……疏疏,你就乖乖地待在这里,等我凯旋。”
“到时候,你当陛下,我就做你的皇夫。”
疯了,真是疯了。
幸亏宁扶疏还清醒着。
清醒地知道,尽收万里江山是什么意思。
她的手腕被缚,十根手指却还能动,不管不顾地撕扯开顾钦辞楚楚衣冠,修剪圆润的蔻丹甲在男人胸前掐出十个深红指印子,尝试用疼痛唤回他的理智。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今日,你也是如此这般掐着我。彼时你恨声说本宫天真,你说……”
——您日日踩着九十九级汉白玉阶通向金銮殿,天真之余有没有一刻想过,自己脚下踩的不是路,而是数万埋骨黄沙的四方将士、数万死于非命的苦劳徭役,那是他们的血、他们的骨、他们魂飞魄散,致死无归故里……
“忘了么?”宁扶疏质问着,使劲将人拉到身前,与他额头想抵。
也轮到她逼视进他的眼底。
“一旦开战,两军尸横遍野,百姓生灵涂炭。侯爷,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窗外好像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雨珠随风斜斜拍打在窗棂上,落在满院灼灼桃花上。一树芬芳,转瞬凋零入泥。
“我没忘,也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顾钦辞沙哑的嗓音混入簌簌雨声,冰凉春雨却浇不灭他吐息灼热,“只要殿下安分些,我会利用好您的长公主印信与八百影卫,还有兄长那边,沁阳大长公主手中遍布天下的暗桩也可为我所用。”
“臣会让九州城门大开,让金陵宫门大开。万民跪拜,奉您为主。”
语讫,顾钦辞从榻上站起身,院外的桃花落尽了,他胸前仍有片片绯红,婀娜更胜桃花。他没有整理衣襟,坦着陈旧伤疤与妖艳桃色交错的胸膛,昂首挺背,一步步走出静室。
归鸦绕树,天幕微沉。风雨越发大了,他弯腰拾起被雨水淋湿的铜锁,长链穿过门环。
突然,屋内传来一声无可奈何地叹息——
“……横渠,你为何非要蹚这趟浑水。”
顾钦辞手里动作顿了顿,金属锵锵清响散去。他透过门缝,看见屋内床榻上,宁扶疏背靠着墙壁,双腿慢吞吞地弯曲蜷缩,双手抱着膝盖,缀满珠翠的脑袋深埋进大腿之间。
良晌,一动不动。
卸下雍容华贵的端庄,像是一只小白兔,手无缚鸡之力,受了委屈后躲在角落里独自黯然。
顾钦辞心尖一痛,沐浴在风雨中的身体倏尔唤醒了一截记忆。他终是狠不下心,丢开了门环上的铜锁,复又走进屋内。
宁扶疏听见声响,依旧岿然不动。
顾钦辞褪去自己潮湿的外袍,拿起桌上火折子,点亮烛火。双手伸到火光上方,烘干水分。然后跪坐在了床边地上,掀开宁扶疏衫裙下摆,伸手探入。
果不其然,触到一片寒凉。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瓶,掌心打着旋儿在那冰凉的膝盖骨处按揉,促使驱寒药泥慢慢化开。
宁扶疏任由他摆弄,没有挣扎,也没有抬头。暖意一丝一缕渗入骨髓,她始终垂着眼,不知该怎么面对顾钦辞的魔怔,更不知该怎么对他解释。
自己不是没有胜算才推开他,只奈何——
历史上的朝歌长公主英年早逝。
相反宁常雁却在位了四十余年。
这是事实。
宁扶疏而今打算一反了之,她手里握有朝歌长公主多年的经营,和自己积攒起来的人财物,不敢说万无一失,也有个十拿九稳。可她仍旧胆战心惊,每走一步棋皆栗栗危惧。
是因害怕天命不可违,自己终难逃一死。
可顾钦辞不一样,历史上的他,在长公主薨逝后越发潇洒,平安长寿。
他完全没必要蹚这趟浑水。
顾钦辞不知她在想什么,替她擦好药,将那满盒药泥留在床头:“明日一早,会有人带殿下去另一处别院。臣会安排好尽心伺候的下人,吃穿用度也都会依照长公主仪制给予。殿下便在那里待着,等臣回来。”
他凑过去亲了亲他的殿下,用好似哄小孩子的语气,细声道:“疏疏,乖……”
他浅尝辄止就要离开。
“别走。”宁扶疏忽而出声。
她描摹着他的唇形,加深了这个吻,勾得顾钦辞欲罢不能,逐渐陷入她的节奏。宁扶疏趁他意乱情迷,凭借比顾钦辞多出几分的清醒自持,翻身下榻,将人压在了地上。
男人背脊撞在粗粝地面,宁扶疏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掠夺他的呼吸。
直到淡淡血腥气在唇舌间弥漫,她气息凌乱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如若你输了,又该怎么办?”
“株连九族。”顾钦辞云淡风轻地捧起她双颊洇红的脸,裹覆肉茧的手指点上她朱唇,摩挲着晕开血迹艳丽,“幸好殿下也在臣的九族之内,到时候,我们一起死,谁也不苟活。”
“不苟活?好啊。”宁扶疏明朗一笑。
清澈明媚的笑音荡漾在逼仄静室内,她趁机抽出顾钦辞衣袖中的短匕,在地上滚了两圈,挥刀砍断束脚披帛。
而捆绑手腕的锈红发带,早在宁扶疏深情吻他时,就已经悄悄割断。
她背抵着木门,横刀夹在颈侧:“与其因本宫一人,害得你顾氏九族皆不得善终,倒不如本宫今日自行了断。顾横渠,我且问你,如果我自戕,你可会陪我去死?”
“疏疏……”顾钦辞错愕,连忙上前。
“别过来。”宁扶疏用力将刀锋向内压了压,“我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白皙脖颈和淡淡青筋在她刀下,脆弱而易碎的性命也在她刀下。顾钦辞蹙紧眉头,迈出去的脚步不得不收回,可望而不可及。
“疏疏,把刀放下,好吗?”他声音极轻,呼吸也不敢大声,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我记得你这柄匕首刃似秋霜,削铁如泥。”宁扶疏杏眸如水平静,无波无澜望着顾钦辞,重复那句,“若我自戕,你可会为我殉情?”
顾钦辞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沉默半晌。
正当宁扶疏想讥讽他说得比唱得好听,只见顾钦辞忽然用脚尖踢起掉在地上的刀鞘,拿在手里。他信手对半一折,竟是将玄铁打制的刀鞘生生掰断,露出夹层当中藏匿的镖形暗器。
他掌心一转,锋利尖刃登时对准心脏。
霎时,屋内二人各自手拿利器朝着自己,各自披发散乱似孤魂厉鬼,剑拔弩张的气氛无形涌动在半空,画面格外诡谲。
顾钦辞手背血管如藤蔓凸起,他唤:“殿下——”
鲜血染红了他的唇瓣,张合之间,他听见自己说:“臣爱您,臣必与您同生共死。”
“可您爱臣吗?”
他的衣袍被宁扶疏扯开之后,便松松垮垮地敞着,利器刺入皮肤,一滴殷红血珠流出心口。
继而是第二滴、第三滴……
仿佛听到了皮肉割裂的声音。
暮雨凄沥,红烛泣泪。
“咣当——”宁扶疏再握不稳手中短匕,两步跑上前,拔除扎在他心口的利器,重重扔掉。
她尝试执起衣袖擦拭顾钦辞身上血污,分明没多深的伤口,却偏偏血流不止,擦都擦不完。
宁扶疏骤然俯身,用唇堵住伤处。
她原想学他的极端偏执,以此劝他收手别冲动。可到底是比不过顾钦辞更狠,她先心软了。
没一会儿,宁扶疏的双唇便沾满鲜血,并不好闻的腥味浸染鼻腔,甚至嘴角以外的皮肤也擦出几道殷红血迹,仿佛腥风血雨中走了一遭。
“大不了我答应你,一同回金陵便是了。”她嗓音急切,“就为了上本宫的贼船,值得你做这样的傻事么。”
“值得。”顾钦辞毫不犹豫地揽她入怀,“殿下,如果这世间注定要有人做乱臣贼子,背负不堪的万古骂名。那么臣希望,由臣来做这个恶人。”
“而您的双手,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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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6、人心
如今四月正中, 先帝忌日在六月下旬,而先皇后的忌日还要早上十来日。撇除从朝歌行至金陵的路程,算算时间,宁扶疏计划近日启程。
不比年前那一趟行礼繁重, 天公又不作美。这回, 他们轻装简行, 只走了二十几日便临近京畿辖内。
是夜,宁扶疏与顾钦辞在城中寻了一处客栈歇脚。店伙计端着饭菜前来敲门,甫一搁下手里东西,他便单膝跪地, 朝长公主行了一礼。
“起来说吧。”宁扶疏慢条斯理动起筷子。
影卫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开口:“上个月, 按照主上的指示,诸位大臣在早朝时提了两次采选之事。果然不出主上所料, 都被陛下驳回了。倒是陛下微服出宫时看中一个民间女子, 带回宫里宠幸。”
“原本是要封淑妃的,但方公公说娘娘姓舒, 再以淑为封号重音拗口。一来二去, 陛下直接把人抬了贵妃。”
宁扶疏意味不明笑了一声:“方缘贵,他倒是会揣摩圣意, 逢迎拍马。”
影卫抬头,眼底晃过一抹森寒杀意:“主上的意思是……”
“不急,再容他得意几天。”宁扶疏悠悠抿了口茶。而后抬手绕到头顶,抽出一支紫玉镂空簪,说道:“把这个交给舒贵妃, 她知道该怎么做。”
“是。”影卫接过玉簪, 躬身退下。
桌上一盏油灯火光曳曳, 五月仲夏的金陵暑气闷热,宁扶疏提不起胃口,随便吃了点爽口凉菜便放下筷子。最终这满桌菜肴,全都进了顾钦辞的肚子。
他吃饱喝足后道:“皇帝新宠是你的人?”
宁扶疏说:“不是。”
顾钦辞顿时皱眉,想要说什么,突然嘴角触来一点微凉,宁扶疏执着丝帕擦拭他唇上汤渍。
她俯身前倾凑到顾钦辞眼前,杏眸掀出盈盈妩媚:“不是我的人,而是同生共死的我们。”
顾钦辞忽而笑了,抽去她手中帕子,攥住那纤长五指紧扣。
宁扶疏任由他把玩着自己的手指,续道:“皇帝年纪轻,好不容易摆脱了我的掌控,如今他最想做的,无非是急于证明自己权势无双、说一不二。相反,他最忌讳还有人想掌控他。”
“他自以为学透了帝王之术,却压根没明白,百官谏言意在匡正君失。落在他眼里,只会以为满朝文武劝他采选立后,是那些人想摆布他。因此群臣越是上谏什么,他越是要反其道而行,说句天生反骨不为过。而他出宫途中遇到的所有人和事,都是我预先安排好的。”
包括被册立为贵妃的舒氏。
“天生反骨……”顾钦辞默默念过四个字,“这倒是好办了。”
宁扶疏看见他狡黠的眸光:“你想到了什么计策?”
“需要殿下做两件事。”顾钦辞道,“首先是舒贵妃那边,让她给皇帝下一味易引起心慌多梦的药。其次在于司天台,有无可用之人?”
“这不难,司天监和两位少监都是我当初提携上去的。”宁扶疏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等过几天,殿下就知道了。”顾钦辞卖起了关子。
话说一半最是惹人好奇,宁扶疏也不例外。
她锲而不舍地追问,想让顾钦辞告诉她。可不知怎的,从来不会拒绝她任何要求的人,今日格外地严防死守,坚决不松口。
这非凡没能打消宁扶疏的好奇心,反而勾得她心尖痒痒的,赌气似的跟顾钦辞较上了劲儿。
两人此时面对面坐着,她让右脚脱出云履,朝前伸去,立刻碰到了顾钦辞衣袍。余光瞥见对方端起茶盏的动作微顿,她勾唇轻笑,用脚撩开了锦缎的下摆。
起先,她只是用大拇指戳了戳他的脚踝,但见顾钦辞依旧无动于衷,甚至品起了温茶,宁扶疏便也变本加厉,整只脚都钻进他衣裳中,沿着小腿紧实的肌肉慢慢往上爬。
攀至腿窝时,五根脚趾灵活地在那处幽幽打转。
宁扶疏单手托腮,歪着头端出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表情,仿佛桌下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瘪嘴道:“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顾钦辞还是那句话:“殿下别急,最多不出五天,就会有结果了。”
宁扶疏的脚继续向上,顾钦辞几乎不怕痒,这点她是知晓的,因此她没有在大腿多逗留,而是直接攀到顶点,脚掌轻轻踩动,然后脚趾忽地蜷缩,用力勾了勾。
清晰触感并没有因为隔着衬裤而减弱,顾钦辞顿时觉得喉咙干涩,灌了两口温茶仍不解渴。
宁扶疏使劲浑身解数,如愿以偿地听见一声低哼。她无辜眨了眨眼:“这样也不肯说吗?”
“疏疏……”顾钦辞一把握住她的脚踝,“别蹭了。”
右脚受制,还有左脚,宁扶疏没有得到满意地回答,不可能善罢甘休。而她之所以能这般有恃无恐,还得托着两日来了月信的福,她知道顾钦辞绝不会做出伤她身子的事。
宁扶疏眼睁睁看着他双唇紧抿,鬓角滴下冷汗,捻出撒娇嗓音:“横渠,你就告诉我嘛。”
她寻常时候的声线清冽明朗,不像许多闺阁女子般细声细气,娇得能掐出水,反倒因为执掌朝堂惯了,添上几分冷澈威严。唯独在情难自已的时候,才会柔下来,像棉花糖一样绵软,甜腻,能拉出丝儿来。
这晌亦然。
顾钦辞猛然抬头,眸中暗不见底的浓稠:“臣不告诉殿下,是惩罚您当日瞒着臣图谋大事。”
他一向是记仇的,倏尔低低笑起来:“可现在臣却觉得,单是这样的惩罚,似乎还不太够。”
宁扶疏心底咯噔一下,和顾钦辞朝夕相处的经验告诉她,情况貌似不太妙。
果不其然,遮住她双腿的桌案蓦然被男人掀了,桌上空了的餐盘与灌满茶水的茶壶稳稳落回远处,分毫未洒。唯独她,被顾钦辞拽到了身前。
顾钦辞解了自己的衣袍铺在地上,以免灰尘弄脏宁扶疏的霓裳。他搂着宁扶疏,侧躺的姿势方便他挤入裙间。
“疏疏,帮帮我。”他捧住她的脸颊,撒起娇来比宁扶疏一个姑娘家更炉火纯青。青年呢喃:“臣难受……”
横亘在腿间温度比盛夏的烈阳还要滚烫,宁扶疏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不敢多动。
她今日难得穿了一件翠色襦裙,渐渐地,犹如青草沾上霜露。
她的衣裳,只能被他弄脏。
他们在京畿县城内歇息整顿了四日,方才继续上路。去年离开金陵时,雪压冬云白絮飞,如今遥见城外池塘莲叶接天,荷花映日,巍巍城墙近在眼前。
宁扶疏垂眸沉吟半晌,末了对驾车侍卫道:“掉头,去玄清观。”旋即又拉开车窗望出去:“琳絮,你拿着本宫的令牌去宫里传话,就说本宫经不住舟车劳顿,病了,没法进宫面圣,请陛下体谅勿怪罪。”
依照规矩,封地上的公主王爷进京,需随时听候圣上传召,只怕宣口谕的小黄门如今已在公主府门前候着了。
一旦宁扶疏进宫,以宁常雁那堪比老鼠洞大小的容人之心,多半会设下鸿门宴,叫她有去无回,软禁宫闱内。
宁扶疏不愿冒风险,索性卧床称病,拿玄清观做挡箭牌。她身居太`祖圣人的清修圣地,谅小皇帝也不敢放肆。
但她不进宫是一码事,不代表能就此避开宁常雁。次日清晨,宁扶疏尚且依偎在顾钦辞怀里睡得正香,琅云匆匆进屋通报:陛下来了。仪驾已行至半山腰,再有一炷香就该到他们门前了。
宁扶疏立马起身,命琅云给自己脸上敷两层粉,顾钦辞则在香炉中投了一粒药丸。
当宁常雁推门而入,淡淡药草味扑鼻而来,又闻两声气虚无力的沙哑咳嗽声穿过布帘,他不禁挑动眉梢,唤了声:“皇姐。”
宁扶疏撑着手肘从榻上坐起来,动作缓慢。她将散乱的披发随意撩到肩后,便要下床行礼。
小皇帝雁静静看着她,仿佛在判断她的一举一动各有几分真假。蓦地,宁扶疏挪到床沿的小腿不慎打滑,眼见就要跌到地上。多亏了琅云与琳絮两人及时搀扶,才幸免于难。
宁常雁颇为“担忧”地开口:“皇姐身体抱恙,就不用讲究这些虚礼了。”他龙袍抬袖,对身后随行的方缘贵道:“去,把吴临叫进来,给长公主诊脉。”
宁扶疏垂着眼,知道这是要试探病情。
她的身体抱恙自然是假,但嗓子沙哑和没能站稳却是真的。保持跪坐姿势的双腿又酸又软,连着大腿内侧的那根筋隐隐痉挛着,跪都跪不住。
一时间,她倒不知该不该佩服顾钦辞。昨天夜里太过发狠,把她弄得连虚弱都不需要假装。
宁扶疏拢了拢衣领,谢恩之后,说道:“有劳陛下关心,其实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只是车马颠簸再加上气候闷热,连日吃不下东西,一时体虚罢了。来时路上,已由府医瞧过了,不必劳烦吴院判。”
吴院判迈过门槛的脚底步子不由顿了顿,神色踌躇,看向陛下。
“朕印象中,皇姐自小身体好,少有缠绵病榻的时候。”宁常雁眸底漆黑,慢声道,“如今见皇姐这般憔悴,朕实在放心不下,就算回到宫中,也难免寝食不安。皇姐就当是为了朕,也为了自己的身子,让吴临瞧一瞧吧。”
宁扶疏抬起眼皮,不冷不热的淡漠与少年天子的虚伪,四目相撞。
须臾,她收回视线,抓起床头的丝帕捂嘴咳嗽,好半晌后有气无力地伸出手臂:“吴院判,请吧。”
吴临弯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三指搭上长公主脉搏。大楚曾经最有权势的贵人和如今最具威严的帝王,正齐齐盯着他,他不敢不尽心。
片刻之后,吴临揖身回话:“殿□□内淤积多年的寒毒霸道,忽然碰上仲夏里最毒的暑气入体,肝火燥且湿气重,身子自然虚弱。待臣替殿下写张方子,调养个十来日,应当便能无碍。”
“十几日,需要这么久?”宁常雁皱眉。
吴临面有难色:“回陛下,十几日也只是臣的保守估计。气虚体弱之症虽看似平常,但其实最难根治,需得殿下配合着臣的方子,平心静气,慢慢调理。”
“行了,开药去吧。”宁常雁摆摆手,“其余人也都退下,朕与皇姐有要事商榷。”
屋内只剩他们姐弟两个人。
小皇帝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凉茶,若有所思地转着茶盏:“朕今日来找皇姐,其实是有一件事拿不准注意,想问问皇姐的意见。”
宁扶疏靠在床头,深深浅浅地呼吸着,静待他下文。
四日前的夜间,临安城郊赫然火光照天,一声惊雷巨响后,地上忽现天坑,深达十数尺。更诡谲的是,这个天坑竟然内有八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清清楚楚。唯独代表天的乾卦,少了一笔。
“朕当时就把这事儿给司天台说了,让他们卜一卜。”宁常雁道,“结果那几个老头,居然告诉朕这是大凶之兆。说那天坑落处,正好在先帝陵寝的西北方,而朕的帝星也在先帝陵寝的西北方,寓意着父皇在天之灵震怒,借此斥责朕。”
“朕原本不信,可当天晚上,朕就梦见了父皇给朕托梦。他怒发冲冠,指着朕的鼻子骂朕在位数年不思进取,不曾做出半分功绩。他说自己后悔传位于朕,他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皇姐可有做过这样的梦?”
“不曾。”宁扶疏说起胡话信口捻来,“倒是近日总梦见母后,她仍是年轻时慈眉善目的模样,叮嘱我要好好将养身子。”
她话音落下,宁常雁的脸色明显沉了几分。
“母后待皇姐,还是那般好啊。”小皇帝冷笑,“不像朕,连续三日都梦见父皇厉声训斥。朕想了想,决定照司天监说的做,在天坑八方修建八座三十六层通天高塔,要在父皇忌日之前完成。一来告慰父皇在天之灵,二来也算向父皇证明,朕登基多年是心怀社稷与功绩的。”
“于是朕昨日早朝将此事提了提,结果万万出乎朕的预料,满朝文武居然全都站出来阻止朕。说什么修建八座高塔实乃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请朕收回成命。皇姐,你来给朕出出主意,这通天高塔,朕究竟是修还是不修?”
“砰——”的一声,宁常雁手里茶盏重重磕在桌面上,动了气的眉头紧锁。
宁扶疏不紧不慢先咳嗽了两声,而后望向他:“陛下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宁常雁语调间已有不耐,“要听假话,朕何必来问皇姐。”
宁扶疏收回视线,盯着眼前素净典雅的被褥绣纹,仿佛这样就看不见皇帝怒容,微微缄默后开口:“真话自然是,不修。”
她病中嗓音虽然轻哑,声调却依旧捻着往日长姐教导幼弟时的清冽低沉,语重心长道:
“陛下有时也该多听听大臣们的意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们所言必是为了陛下好。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这话没说错。昔有始皇帝与二世皇帝兴修阿房宫,葬送大秦国运,陛下当以古为镜,知天下兴替……”
“够了!”宁常雁蓦地呵声打断。他胸腔起伏着,像是突然就动了气:“皇姐的意思,朕知道了。”
他甩袖往外走,布帘掀起又落下,荡漾如浮水波涛,伴随着屋外君王起驾的高昂唱声如潮水般褪去。
宁扶疏抬起头,目有精光,唇噙浅笑。除却皮肤扑了厚厚一层□□而显得苍白,哪还有半分病中憔悴的样子。她赤脚下床,一手端起宁常雁没喝完的那盏凉茶,一手揭开香炉盖子。
将半碗茶浇了下去。
又推开木窗,晌午第一缕阳光照射生辉,清新空气驱散草药苦味铺开的阴霾。
身子被人从后方搂住,肩侧乱发归到耳后,发顶却被贪婪地蹭了蹭。
“天坑异象,是你做的?”宁扶疏转过身。
顾钦辞抱着她坐到桌上,拿来床脚的云履,半跪着蹲下为她穿鞋:“疏疏不都猜到了吗。”
正因她猜到了,所以故意摆出谆谆教诲的姿态,让小皇帝多听取朝臣意见。所以刻意忤逆宁常雁的心思,触怒他天生反骨的敏感神经。
越多人反对,宁常雁就越是会执意孤行。
“殿下在朝中有忠心的党臣,有禁军的效力,有北地的兵马,还有沁阳大长公主手里遍布楚地的暗桩眼线。”顾钦辞道,“欲成大事,只差一样东西。”
“人心。”宁扶疏接话。
“没错。”顾钦辞笑道,“陛下不仁,而殿下仁义。陛下劳民伤财,而殿下心怀苍生。宋丞一派不偏不倚的中庸之臣,心中自然有一杆称衡量轻重,究竟谁才是真正值得辅佐的明君。”
宁扶疏鞋尖微翘,挑起男人曲线硬朗的下巴:“横渠,我怎觉得,你如今心眼越发多了。”
顾钦辞任由她拿鞋尖抵着自己,配合地一点点站起来,双手撑在宁扶疏身体两侧。他上臂逐渐收拢,脊梁向前倾,轻嗅她裹挟茉莉甜香的呼吸,惋叹一声低语:“大概为了保全地位吧。”
“殿下身边得力之人那般多,臣倘若没点儿本事,只怕转眼就被殿下抛之脑后了,还拿什么做殿下的皇夫。”
宁扶疏隐约觉得这话好像有些熟悉。
她的下巴被顾钦辞反手捏住,仰起头看见男人暗色瞳仁被眼睫遮住,刹那间,她想起来了。
确实熟悉,因为昨晚吹灭蜡烛之前,顾钦辞就说过差不多的话。
他将她卡在怀里,唇齿摩挲着她的耳垂,用身体力行向她证明他的“本事”。一遍遍要她承认非他不可,要她答应再也不会像上次那般,抛弃他独自行动。
这才有了刚才险些摔下床的那一幕。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今天写得有点慢,更新晚了。算是补偿追文的小可爱,24h小时之内本章留评发红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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