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常雁目色猩红:“顾钦辞?居然是你!”
“你们顾家果然有不臣之心!”
顾钦辞神情冷淡, 没说话,甚至不愿费神多看他一眼。
宁常雁将他的沉默当做默认,抬起手,隔着沉沉夜幕, 直指着顾钦辞的鼻子大骂。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他气得浑身发抖, 松松垮垮的龙袍滑落肩侧, “朕当初就不应该手下留情,废了你的将军之职有什么用,把你赐给皇姐又有什么用,就应该直接除掉你们这一家子乱臣贼子!”
他骂着骂着, 突然在自己的话语间想到什么,眉梢倏尔上扬起来:“皇姐知道你这么狼子野心吗?”
也不指望顾钦辞会回答, 他低蔑地笑了一声,自问自答:“不, 她肯定不知道。”
“皇姐也想偷朕的皇位, 她如果知道自己的驸马觊觎上了她看中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容下你。你们两个自相残杀, 斗得两败俱伤, 朕的龙椅才能坐得稳。”
“可惜啊……”宁常雁遗憾地摇了摇头,“皇姐斗赢了舅父, 到头来竟然输在了你手里。”
他啐声:“真是没用。”
顾钦辞扶着剑柄的手攥紧,手背几根鼓起的青筋彰显出他愠怒骤生,杀意隐现。方才小皇帝污他顾家声名时没恼,这晌反而动了气。
他听不得任何人说宁扶疏不好。
半句都不行。
可偏偏宁扶疏叮嘱过他,无论如何, 都暂且留宁常雁一命。他答应过她, 言出必行, 只能默默消化这份恼意。
好在顾钦辞并没有气太久,下一瞬,身后传来细声清响。连延绵长,窸窸窣窣,是宁扶疏簪满发髻的金流苏。
她走过顾钦辞为她开辟的宫道,踩过通往御殿的盘龙石阶,站在兵马阵前。宁常雁口中没用的人,此时此刻正雍容端庄,昂首在他眼前。
夜风盈袍,袖口金凤绣纹翻飞明灭。
顾钦辞松开了拿剑的手,率先跪下,向她臣服:“臣,恭迎殿下。”
刚经历过一场逼宫厮杀的禁卫军纷纷放掉手里兵器,随之跪地行礼:“臣等,恭迎殿下。”
动作整齐划一,呼声响彻云霄,排山倒海湮没整座宫城。
宁常雁难看的笑容顿时僵硬在嘴角,遍布血丝的瞳孔透出掩也掩不住的震惊:“不可能,不可能……”
他看看垂首称臣的顾钦辞,再看傲然睥睨的宁扶疏,眼底错愕不减反增:“这绝对不可能!”
他梦到过皇姐联合群臣篡夺他的皇位,然后顾钦辞趁机领兵入关分一杯羹。也梦到过顾钦辞率兵南下攻打他的江山,然后皇姐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像对待舅父那样拔之而后快。
不管哪一种,都是宁常雁最喜闻乐见地雄狮与猛虎窝里斗,而他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
却从来没想过,皇姐和顾钦辞居然站在同一条绳子上。
而且俯首称臣的那个人会是顾钦辞?!
向一个女人低头臣服?!
这种事,发生在公主府后院那些贪慕虚荣的面首身上,或者朝暮阁那些卖笑营生的小倌儿身上便也罢了。可顾钦辞这样的人,傲骨嶙峋,就算动了真情也不应该……
总之宁常雁不相信。
他又开始无缘无故地发笑。
“陛下笑什么?”宁扶疏嗓音淡淡。
“笑皇姐的驸马,笑熙平侯。”宁常雁眉目中透着鄙薄,“为了一点不牢靠的情情爱爱,连尊严都不要了。”
“顾卿难道没有想过,把至高无上的位置拱手让给皇姐之后,你该如何自处?你们好歹做了一年多的夫妻了,皇姐那点折腾人的癖好,你应该比朕清楚吧?”
这暗指的是京中权贵圈子里,广为流传朝歌长公主喜好俊俏郎君,夜夜笙歌的那档子事儿。
“也不知三宫六院七十二殿,够不够皇姐纳的公子们住。”宁常雁嗤笑。
顾钦辞不由自主地,又去扶剑。
若宁扶疏生出纳男宠的心思,他必不计后果毁去那些小白脸的容貌。
宁扶疏借着檐下微光,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笑意中登时添染几分得意,又旋即敛睫藏住眸中狡黠。被他猜中了,顾钦辞真的喜欢上了皇姐。
可惜呐,这世间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枕边人花心滥情,尤其是他付出真心对待的枕边人。
宁常雁精明地拨着算盘,为君这几年,尽叫他学会权术与算计了。只要他能成功挑拨离间,诱得顾钦辞对皇姐出手,自己不一定是败局。
他变本加厉地续道:“若是皇姐哪天怀上了孩子,只怕顾卿都不敢认究竟是不是你的血脉。”
此话一出,宁扶疏眉目霎染冷意。
别人不清楚,宁常雁难道还装糊涂嘛。她的身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怀胎生育的机会。
而这,全都拜她的好弟弟所赐。
倒是顾钦辞的瞳色柔和不少,他站起身来,握住她袖中微凉的手。
“臣不介意。”话音恰好能使宁扶疏和小皇帝都听见,“只要是殿下的孩子,臣都视如己出。”
前半句话是说给宁扶疏听的,他不在乎她能否诞育子嗣。
后半句话则是在告诉宁常雁,想乘间投隙,门儿都没有。
再不想给小皇帝那张嘴巴开口讥诮的机会,顾钦辞微微弯腰,腾出另一只手,适当提起宁扶疏曳地的裙摆。
他曾说过,一将功成万骨枯。至尊皇权之下,通往金銮殿的九十九级汉白玉阶看似洁白如雪,可埋着的,却是魂飞魄散的四方将士和苦劳徭役,他们的血、他们的肉、他们的骨。
如今他为她高提裙裾,他要她衣不染尘。
所以领兵逼宫的是顾钦辞,弑杀罪孽都沾在他手掌,而她要寿与天齐,留万代功名。
宁扶疏缓步走到小皇帝面前,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两两相望,能在对方的眉眼中瞧出与自己四五分的相似。
她终是叹了口气。
在走到这一步之前,她给过宁常雁很多次机会,乃至原主给过他的宽容,比起自己只多不少。可每一次,宁常雁都把她们往绝路上逼。而今的结局,是他咎由自取。
压下心绪感慨,宁扶疏没有多余的煽情废话:“陛下,请写禅位诏书吧。”
“皇姐……”宁常雁伸手去抓她的衣袂。
这是他幼时养成的习惯。彼时教习嬷嬷告诉他,男女授受不亲,公主殿下年长于他,再过几年就要嫁人,所以他不应该直接拉公主殿下的手,那样不合规矩。
宁常雁记在了心里,从那之后,他便改抓阿姊的衣袖。仿佛只要与她有那么些许联系,便有了依靠。
而今晌是第一回,他伸出的手指连一片衣角都没碰到,就被宁扶疏躲开。
宁常雁不禁指节蜷缩,勾了勾,心底好似突然缺了一块什么,空得厉害。
“阿姊……”他换成彼此间最亲昵的称呼,眼睫垂挂,“从小到大,你是最疼我的那个。我喜欢吃的茶点,我挑选中的宝物,你向来都不会跟我抢,都是让给我的……”
“这次,你也像以前一样让让我好不好?”
宁扶疏望着他,月余未见,少年气色差了许多,眼睑下浓浓两道青黑给他整双眼睛镀上阴霾。再寻不见从前的影子,又何必提甚么过往。
她无比淡然:“你至今还觉得,我在抢。”
“很正常的。”宁常雁却道,“阿姊和我喜欢同一样东西,很正常的。”
“但你让让我,再让我一回,好不好?”
刻意压轻的嗓音透着软软的央求。
宁扶疏并没有丝毫心软,反而生出几分不想与他多费口舌的冲动,和顾钦辞相同。
简直无可理喻,无可救药。
但转念想想,今晚大概是他们姐弟相见的诀别一眼了。她最后一次把自己当成原主,算是对得起先皇后遗愿,对这位弟弟仁至义尽。
“陛下,我不喜欢你的东西,本也不想抢你的东西。”她沉声平静,“但一年多前,你为了排除异己,陷害一身清白的科举主考官,污蔑状元郎舞弊,又泄题给亲信使之金榜题名。从那时起,就已经德不配位了。”
“还有这一年来的种种,不必我多说,你也应当心知肚明。陛下你如今长大了,该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了。”
宁常雁霎时怒目圆睁,许是知道宁扶疏不会让步,也就不再打感情牌了:“德不配位?谁说朕德不配位!”他重重甩袖:“朕是父皇钦定的太子,是父皇传位给朕的,谁敢说朕德不配位!”
“皇姐,你不是喜欢养面首嘛,朕帮你在全天下搜罗,只要你看中的,无论是谁朕都替你抢来。但你不能抢朕的东西……你不能抢……”
宁扶疏冷眼掀出些许无奈,该说的话,她已经说了。早猜到过宁常雁会如此疯魔,可与她无关。
“陛下,请写禅位诏书吧。”她重复,无视宁常雁的胡言乱语,“你该记得,你的字是我教的,除了已故的太师,没有其他人能分辨出你我笔迹。你若执意不肯写,由我来代笔也一样。”
“只是成王败寇,你日后生死富贵,纯看我的心情如何。”
宁常雁猩红双目一点点撕出绝望,像深夜的浪潮拍打礁石,做着汹涌澎湃的挣扎。直到听见宁扶疏冷冽嗓音无波无澜地道出“死”字,才彻底意识到,成王败寇,他是后者,他输了。
无尽拉扯的眸光逐渐归于平静。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得先活下来,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宁常雁缓缓松开紧捏门框的手,掌心早已冷汗涔涔,沁出一片冰凉。他转身,拖着颓唐脚步,走去殿内。
“其他人不许进来。”
“禅位诏书,朕只写给皇姐一个人。”
舒贵妃上前搀扶他,倒没被他拒绝。
顾钦辞担心小皇帝使诈,也想跟着。宁扶疏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砚台中有现成的墨汁,雅香浮动,是舒贵妃趁小皇帝熟睡时新磨的。桌案上铺着祥云瑞鹤蚕丝帛锦,也是贵妃早早为长公主准备好的圣旨。
宁常雁失魂落魄,没注意这些细节。
他提笔,落墨的字迹稍显虚浮,少了帝王该有的遒劲。末尾盖下的玉玺,也朱印浅淡。
宁扶疏从他手里接过禅位诏,打开白玉轴。
突然,一抹银白晃过眼底。宁扶疏抬眸,利刃映入眼帘,在瞳孔中陡然放大。
宁常雁攥着短剑,朝她刺来。
他深知,皇姐不会武功,而自己这两年虽然疏于练习,却是自小受太傅亲自教导。也顾不得顾钦辞还在外头,只鬼迷心窍地以为,如果皇姐死了,皇位仍旧是他的。
下一秒,他瞪大眼睛看着抓在自己腕骨的那只纤柔玉手,还有架在自己脖颈的那柄冰凉匕首。
都被舒贵妃拿捏着。
震颤不已。
宁常雁小心翼翼地转头,仿佛看见了一个陌生人,舒贵妃娇艳温柔的眉眼冷得没有半分情意,眸中狠辣刺得人心头生寒,魂惊魄惕。
“……舒儿?”他错愕出声。
舒贵妃肘腕用力,卸了他指向长公主的短剑。同时空手做刃,直直劈在宁常雁后脖颈,把人打晕,啐了一句:“死性不改,无可救药。”
她撕下顺从的伪装,开口的嗓音随之变得低沉,请示长公主:“主上准备怎么处置他?”
桌台烛光曳曳燃去一截,半晌静默后,宁扶疏看完诏书最后几个字,收回目光。
“本宫去年生辰时,西域使臣曾进贡过一种蛊虫,进入体内,能够使人更换容貌,并且抹除记忆。”
“把药给他吃了吧。”她道,“再随便替他编个身份,送去玄清观清心修行,洗一洗这满身罪孽。”
舒贵妃接过长公主抛来的秘药,动作顿了顿:“属下记得,这药除了能让人改头换面,还有其他作用?”
宁扶疏没有否认。其实算不上作用,彼时西域使者进贡时,说的是这种蛊可以帮助一个人隐姓埋名,从此在世上彻底“消失”。但世间少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东西,既要享受好处,难免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为了保持住改变后的容貌与声音,蛊虫能感知每日月亮升起,在人体内苏醒。
它会分裂出成千上万条子虫,游走在五脏六腑,血液骨髓之间,带去肝肠寸断的疼痛。
如万蚁噬心,痛不欲生。
直到日出时分,方才重新蛰伏。
能够压制这种蚀骨疼痛的,唯有一种秘药。
“主上。”舒贵妃不太确定地问,“需要把解药给他吗?”
宁扶疏视线瞥过她:“你对待捅你刀子的人,会无代价的原谅吗?”
宁常雁伤她良多,欠原主更多。
……罪与孽都是要血债血偿的。
听懂言下之意,舒贵妃垂首请罪,而后利落地撬开宁常雁的嘴巴,连茶水都不给他灌,压着他的喉咙硬生生把药丸送下去。
宁扶疏单手拿着诏书往外走,舒贵妃在身后唤她:“主上,您的自称,该换了。”
不是本宫,而该称朕。
宁扶疏应声:“你日后也不必再叫我主上,做影卫太苦,若你愿意,以先帝妃嫔的身份当个太妃,享享清福。只是,我没这样的机会了。”
清风拂面,吹起墨发翻飞。
宁扶疏仰头望向天幕无边,苍穹无尽。再过两个时辰,银白玉轮会渐渐西垂,灿金天晷会徐徐东升。这场宫变开始得悄无声息,也结束得风平浪静。
九州天下的百姓依旧日出而作,男耕女织,日落而息,归家炊米。而先帝禅位,新皇即位的纠葛,离他们很遥远,他们只希望安居乐业,祈盼日子过得更好些。
“疏疏——”顾钦辞走到她身旁,去牵她的手,“小心!”
突然的惊呼——
扯回宁扶疏游走的神思,她来不及反应,顾钦辞也来不及拔剑,猛地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嘶哑闷哼散在寂寂夜空里,清晰入耳。
宁扶疏看见他胸前插着一支箭矢,瞳孔骤缩:“横渠!”
顾钦辞咬牙将那根箭拔了,一把夺过身旁金吾卫手里的大弓,沾满血的箭头搭在他指尖。弯弓满月,朝着暗箭射来的方向把东西还回去。
残影如风,转瞬传来一声利器没入血肉的钝响。巍峨宫墙之上,有人影轰然倒地。
顾钦辞也似在顷刻间失去浑身力气,背脊弓起,屈膝倒了下去。
宁扶疏连忙抱住他。
她倏然想起一场梦,在朝歌时,史书记载原主身死那日做的梦。黑夜之中,宫墙之上有一支置她于死地的箭。
如今被顾钦辞挡下,穿透他的心脏。
由于箭矢已被顾钦辞拔除,宁扶疏无法判断伤口究竟有多深,只看见他淡金色软甲上,嵌了一个血窟窿。她抬手至半空,不由自主地颤栗,不敢触碰。
“来人!宣太医!摆驾昭阳宫!”
她焦急大喊,甚至破了声。
顾钦辞握住她发抖的手,让自己的手指插`进她的指缝,十指交扣:“疏疏……”
他喘息微沉,吐出薄唇的气音轻而虚浮。
宁扶疏立马回应:“我在……我在……”
顾钦辞看见星光在她脸颊镀满璀璨,缓缓咧开嘴微笑:“你说过,等我回来,你就说给我听……”
他说半句话就要吃力地喘几口气,才继续问:“这话,还作不作数?”
宫人肩扛两台步辇在他们身旁落下。
宁扶疏启唇预言的话暂且先压回舌苔,命人将驸马爷扶上轿辇。
顾钦辞却不肯配合,宫人还没碰到他,就被避开,反而将宁扶疏的五指扣得更紧。目光执着地,牢牢锁住她,重复追问:“这话,还作不作数?”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宁扶疏看着他心口箭伤急得不行,“咱们先回宫治伤。”
可顾钦辞依旧没让宫人搀他,反而与宁扶疏对视的眼眸划过一抹明显的失落,嘴角笑意平添几分苦涩,连同握着她手指的力气也渐渐抽离。他喃喃:“不作数的么……”
宁扶疏了解他的脾性,认定一件事,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这晌自然瞧出他非要从她这里求个回答,否则便不愿看太医就诊。
她连连点头:“作数,当然作数。”
闻言,顾钦辞将将黯淡的眸光霎时又亮了。
他深深凝望着她:“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顾钦辞覆着瞳孔的眼皮子愈渐沉重,不受毅力控制地一点点耷拉下去:“我不确定,自己能否渡过这一劫。疏疏,我只想……只想听你说一句心里话……”
“我喜欢你。”宁扶疏心脏都揪紧,嗓音急促却笃定地说给他听。
“……我喜欢你。”
她语罢,瞥了眼侯在旁边的小黄门,暗示很明显,让他们赶紧的,把驸马爷扶上轿辇。
顾钦辞敏锐捕捉到她的眼神,刚松懈下来的眉目柔和又不肯依了,陷入另外的偏执:“疏疏,你是不是为了哄我疗伤,才故意这样说。”
宁扶疏属实要被他逼急跳脚,都什么时候了,性命攸关还在乎这些。
她心焦如焚:“傻不傻?我若不喜欢你,又何必担心你的伤势,又有什么必要哄你治伤。”
宁扶疏捋下衣袖,流光溢彩的翡翠倒映着如水月华,锁着她精致漂亮的腕骨:“你给我的镯子,我一直戴着,一天都没有摘下来过。”她深吸气:“顾钦辞,我爱你。”
像雪花飘落额前,她在他眉心轻轻印下庄重一吻:“只爱你一个。”
“现在可以回宫瞧太医了么。”她说,“我想你好好的。”
顾钦辞道:“不用看太医。”
他这回开口气息平稳,声音清朗。宁扶疏来不及细思,躺在她怀里的人突然单手撑地,动作利落地站了起来,顺带搂住她的腰身,将她环抱。
宁扶疏蓦地反应不能,稍稍把人推开一些。她盯着顾钦辞左心口那滩血迹,满眼都是探究。
“你不是中箭了吗?”
顾钦辞喉咙压出一声低笑,而后从衣物里取出一面铜镜,表面裂纹纵横交错,俨然受到过重击。
虽然箭矢刺破软甲的窟窿很可怖,可身体实际遭受的,只是些不打紧的皮外伤。
宁扶疏后知后觉,自己竟被他糊弄了!
什么气虚无力。
什么奄奄一息。
全都是顾钦辞装的!
装出来骗她说那些肉麻话!
可识破真相的她居然一点儿都不生气,反而有些庆幸。悬在嗓子眼的石头落了地,狠狠舒出一口气。
庆幸自己当日为他求来护心镜,庆幸他将护心镜贴身携带,庆幸提心吊胆之后是云销雨霁,他安好无事。
一场宫变落下帷幕。
偌大皇城恢复平静。
主动投诚或被迫投降的十六卫悉数交给杨子规与齐渡处理,效忠新皇的千牛卫队也由他们挑选安排。
至于宁常雁,已经彻底失去往日记忆,在无尽的痛苦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宁扶疏对外宣称陛下日夜受梦魇所扰,不幸身染癫症,终日疯言疯语,智力如同三岁稚儿,众太医与舒太妃皆可作证。她在最后的清醒时刻禅位于朝歌长公主,下旨时亦有当日值守的起居郎与左金吾卫大将军杨子规在场。
当下朝堂十有六七的官员都是长公主党,任它真真假假,只对宁扶疏的旨意惟命是从。
剩余三四成官员,多是原先以宋丞为首的中立派,但经过小皇帝一意孤行修建琉璃宝塔,长公主却奉上积蓄存银赈灾两州百姓的事,心底秤砣往宁扶疏这侧倾斜。明知先帝疯症是假,纷纷选择把秘密埋在肚皮里,将错就错。
夜色浓稠,宁扶疏拆下发髻头面。沐浴梳洗后,罗衫轻薄坐在床沿。
顾钦辞也在偏院汤池换掉一身染血软甲,洗尽夜以继日赶路的风尘仆仆。他用皂荚将脸搓了好几遍,又细致地把胡渣修理干净。发梢还熨着水汽,已经迫不及待去到昭阳宫寝殿。
宁扶疏朝他努了努下巴,拿过床头的青玉小盒旋开,纯白软膏散出淡淡药香。
顾钦辞在她身边坐下,她当即伸出指尖,挑开男人交叠平齐的衣襟。
动作却倏然被他制止。
宁扶疏狐疑抬眸,这是破天荒头一回,她主动解顾钦辞衣裳,非但没得到对方更热烈的回应,反而手腕被握住再难往前一寸。
“给你上药。”她解释说,“这是西域进贡的上好膏药,专门用来擦皮外伤的。”
顾钦辞抓着她的手没动,眼睫微微垂挂。
宁扶疏几乎可以肯定他不对劲,方才佯装重伤也要哄弄她表白,没道理现在连碰一下都不肯。她仄眉问:“你身上有什么东西?”
“别看了,怕吓着你。”顾钦辞语声淡淡。
宁扶疏不以为意笑了一声,有恃无恐地戳了戳男人胸膛:“天底下最大逆不道的事,我刚才也干了,还有什么东西能吓着我。”
顾钦辞望着她,眼神闪烁。
他知道宁扶疏有多喜欢完美的胴体,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如今有多么难看。他生怕坦诚相见的瞬间,在宁扶疏眼底看见退缩的情绪。
可他终究没办法拒绝她,一点点松开拿捏住他的手。
宁扶疏轻轻一扯,衣袍立马向敞开两侧,留出她曾看过无数遍的结实胸膛。
……伤痕遍布。
许多只剩愈合后浅浅印子的刀疤,是顾钦辞早年战场厮杀留下的,一直躺在他身上,宁扶疏原先就见过。但与月前不同的,是更多横七竖八埂在他皮肤的鞭伤,一应没被好好处理过,像近些时日刚添的。
轻微些的,凸出一道道红肿。
严重些的,外翻着血色皮肉。
笑意霎时僵硬在她嘴角。
顾钦辞看见她的表情,心口一痛,比那些鞭伤还疼,便要将衣袍拢回去:“都说了会吓到你,非要看。”
“不是害怕。”宁扶疏道,这回换成她挡住顾钦辞的动作。她指尖轻轻放上去,问:“这些,谁弄的?”
话音出口,她登时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凭顾钦辞的身手,放眼九州也找不出一个能把他打成遍体鳞伤的。而这些鞭伤,俨然是顾钦辞没有反抗,任人抽出来的。
武康侯下手未免也忒狠了。
当真应了那句虎父无犬子。
“疼吗?”宁扶疏不敢摸得太用力。
顾钦辞不禁脱口要说不疼,他早在塞外疆场摸爬滚打惯了,几十道鞭伤而已,看起来触目惊心,其实伤不了筋动不了骨,痛得再狠也不妨碍他从地上捡起兵符后,立即策马往泽州跑。
可当迎上宁扶疏盈满心疼的温柔杏眸,他突然攀生出贪心,鬼使神差地道:“有点。”
宁扶疏眸光越发柔和。
她想的是,顾钦辞那般好面子的一人,竟连他都承认痛楚了,那么实际程度,必定超出所谓的有点千倍万倍。她指尖挑出一块软膏,声音不由自主和动作放得一样轻,生怕吵醒疼痛似的。
“我尽量轻,你忍着些。”
温热指尖落下,微凉软膏匀抹,是真的很轻,像孔雀最柔软的翎羽抚摸过皮表,点燃一串火苗,惹得原本不痛的伤口也灼出炙热滚烫。
顾钦辞忽然后悔说那句疼了。
他背脊肌肉紧绷,喉结吞咽滚动,呼吸抑制不住地凌乱无章起来。二旬未见的思念翻涌,遭罪的还是他自己。
“好了吗?”他嗓音沙哑。
“哪有这么快。”宁扶疏专心致志料理着他的伤势,未觉他的异样。
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吐息悉数喷洒在伤处。被顾钦辞竭力克制的热浪好似饥肠辘辘的豺狼蓦地尝到珍馐玉食,馋涎欲滴的食欲、食髓知味的情`欲,汹涌澎湃地叫嚣起来。
“别擦了。”他握住宁扶疏取药膏的手。
宁扶疏不认同道:“不擦药如何使得,万一伤口发炎唔——”
话音顿时被堵回喉咙里,下巴则被捏着仰起头,渡来他的气息,他的温度。
宁扶疏忽觉眼前一暗,是顾钦辞将床幔放了下来。
一声清脆的玉落繁花细响,装盛软膏的药盒掉下床榻。她如瀑秀发铺满枕面,呼吸急促地睁开眼,于一方旖旎天地中,迎上顾钦辞盈盈垂望的满眼深情。
“疏疏,我想你了……”
宁扶疏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她又何尝没这份心思,却仍伸手撑住他俯压下来的胸膛,耐着性子道:“不行,你身上还有伤……”
“想骗你的关心而已,早不疼了。”顾钦辞低笑,就连承认撒谎都这么坦然肆意。
宁扶疏无法忽视倒映眼帘的体无完肤,还是有所顾虑:“心口的箭伤,是新添的……”
“究竟打不打紧,我说了不算。”顾钦辞再次打断她,薄唇勾出笑意暧昧,“不如你亲自来试试?”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章万字大肥章,就正文完结啦!再之后是撒糖番外!
顾狗说,他想求系统返还的10瓶白白营养液呀,想浇灌给疏疏!
这章的全部留评,都发红包呀!所有读者小可爱的评论,虽然很少回复,但其实我都会看的,也会反思你们提出的问题,给大家比心!-
关于正文的故事呢,是我一直特别想写的。虽然可能因为不太符合当下快节奏苏爽文市场,以至于数据不太客观,但我也算尽自己微薄笔力,完成了完整的故事-
除了顾狗对疏疏深沉到骨髓里的爱,还有更多剧情上的东西。就像最开头抛出的立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有如最初被迫穿越接手原主权势,到最终为了海晏河清而真正揽下重担的疏疏。有如忠于天下黎民百姓,更忠于他的殿下的顾狗。
相反有爱掌控天下的权势超过爱天下人,被权势吞噬良知,残害忠良的昏君小皇帝。逐利而亡,为达目的没有下限的宋谪业。野心勃勃,玩弄权术的老狐狸赵参堂。
也有可怜人,殚精竭虑一辈子,落个被至亲背叛,声名尽毁结局的原主。被养父当作拢权工具,困在深宫求个解脱的李皇后-
有很多浅藏在剧情里,不太明显的对照组:分明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却心性差异巨大的对比。宁氏姐弟阋墙,而顾氏兄弟情深的对比。同是所嫁非人,李皇后以死逃离,而静姝郡主洒脱断情绝爱的对比。同是低微庶子,宋谪业用尽阴谋手段仍被人踩在脚底下,而赵府庶子凭正道学问得人尊敬的对比。杨子规在边境吃苦历练数年,脚踏实地成为金吾卫大将军,而庞耿急功近利,为虎谋皮,最终死有余辜的对比,等等-
关于沁阳大长公主和兄长顾钧鸿,是有单独番外的。所以没有提到,以免剧透,比心。
感谢在2022-07-16 18:00:00~2022-07-18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河、九亿星河、兰舟。 10瓶;深深深几许 2瓶;aa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