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扶疏亲自试过之后, 把人赶下了榻。
他们还没来得及怎么样,顾钦辞胸前的箭伤就裂了。温热血珠渗出来,滴在宁扶疏白玉般光洁漂亮的长颈,如璎珞镶嵌入宝石, 平添妩媚。
顾钦辞非但没起身, 反而低下头去, 细细亲吻,舐去他带给她的血迹,晕开一层薄薄绯红。
宁扶疏脖颈后仰,拉出天鹅般优美的弧线。她半张着唇, 迫切吞吐纱帐中暖意盎然的空气。
顾钦辞伤口又崩出第二滴血珠,这回落在她的肚脐眼正中间。
宁扶疏指骨蓦地攥紧薄衾, 脚趾蜷缩勾曲,浑身皮肤都剧烈颤栗着, 终是在被欲`望支配的边缘, 压下挺腰的冲动,找回力气, 一脚把身上的人踹到了床底下。
“疏疏……”顾钦辞无辜望着她。
宁扶疏扯过锦被盖住自己, 没好气瞥他:“一身伤还这般爱折腾,柜子里有新的药膏和纱布, 自己擦。”
顾钦辞保持着被她踢下来的姿势跪坐着,没有动,素来冷冽的眼眸这晌似浸在熊熊火焰里,赤红且炙热。他嗓音也像是烈火烧过一般,干涩得沙哑:“疏疏, 帮帮我……我难受……”
自然不是伤口难受。
从宁扶疏的角度, 正好能瞧见他趾高气昂。
拿起床头一方丝帕丢给他, 让他自己解决。
“殿下好狠的心。”顾钦辞不依,眼睫低垂去勾她的手指。
刚一碰到,宁扶疏就被他指尖粘腻的冰凉刺得下意识缩手。顾钦辞不给她退缩的机会,直接扣住她的掌心,满满当当的晶莹映着烛光,沾满两只手,全是她的东西。
饶是放浪形骸如宁扶疏,这会儿也觉得没眼看,耳垂浮上霞云。
顾钦辞修长手指在她湿润的掌心来回蹭弄,仿佛模仿着什么缠绵的动作。他像是一只求主人怜爱的大狗,眉目盈盈摇着高翘起的尾巴:“疏疏,我帮了你,你也帮帮我,好不好……”
“殿下……”
“陛下……”
“臣好难受……”
他声音断断续续,间或夹杂急促的喘吟声,坠入无尽长夜,坠入星河火海,各种称呼乱喊一通。
如何招架得住。
人前面若寒霜、杀伐果决的大将军,独独在她面前流露出炉火纯青的撒娇本领,如何招架得住。
“上来吧。”宁扶疏终是妥协,矜贵的节操碎了一地。
漫长的半炷香,芙蓉暖帐内溢满低吟。宁扶疏手臂酸得快要动不了,顾钦辞便握住她的手,再吮咬住她耳垂。饱含暧昧的嗓音缱绻而细腻,摩挲过耳廓,如斑斓绣线纷乱交杂,钻入耳膜。
“疏疏……疏疏……”
“殿下,臣爱您……”
到最后,两只紧紧握牢的手愈加湿润,不止是她的东西,还有更多他的。
但宁扶疏纵容他这一次的条件,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必须分床睡。以免他睡前按耐不住胡闹,或者她睡梦中不慎碰到顾钦辞的伤口。若再崩裂开来,对伤势愈合没好处。
顾钦辞下巴抵在她肩窝里磨蹭,求着她别赶他走,像极了脆弱需要陪伴的小孩子。
“刚刚不是还说怕伤疤太丑吓着我吗?得养好了,才不会留疤。”宁扶疏一本正经,“让人把寝殿收拾收拾,腾出位置摆一张架子床,也是一样的。”
顾钦辞搂住了她的腰,手臂收紧:“疏疏,我一个人睡不着。”
宁扶疏尝试把他的手掰开,奈何力气悬殊,于事无补:“那你之前是怎么睡的?”
顾钦辞仿佛要将她嵌入骨髓里,不留一点缝隙:“离开金陵的二十日,一闭上眼睛就会梦到你。但能感觉到身边空落落的,于是又会醒来。”
“睁开眼睛发现你真的不在,就开始害怕自己回去得太晚,你会不会遭了宁常雁疑心,会不会不要我。”
他低低呢喃:“压根不敢睡觉……”
宁扶疏没有再挣扎,抬手回应他的拥抱,启唇比适才温柔许多,如和风春雨:“答应你不分床,但得各自盖各自的被子。”
顾钦辞抬头吻了吻她的下巴,终于答应。
烛光吹灭,宁扶疏朝向外侧的手悄悄伸出被褥,还没摸到另一条锦被,蓦地被温热宽大的手掌包裹。指节穿过指缝,两只手交握了整夜。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此乃历朝惯例。
宁扶疏却驳回了朝臣上谏,她不愿宽宥任何一个穷凶极恶的罪人,同样也不想冤枉任何一个蒙委负屈的好人。
她要翻案。
翻前朝桩桩件件有疑点的案。
首当其冲,便是前任礼部尚书柳不惑与原新科状元郎骆思衡的科举舞弊案。
以及顾钧鸿不曾身亡于清州一役的消息,也可公之于众,不必再藏着掖着。
考虑到顾钧鸿和沁阳大长公主那层关系,宁扶疏没再外放他回北地任职。朝中有不少武官空缺,凭顾钧鸿的战功赫赫与文武双全,身居高位绰绰有余。
孰料,旨意传到大长公主府,她那位皇姑姑就带着人进宫抗旨来了。
沁阳大长公主和顾钧鸿自年少时相见倾心,一个在金陵,一个在北境,因皇权与兵权之别错过了彼此十年,也等了彼此十年。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们只想在往后的日子里做一对人世间寻常夫妻,不再掺和朝堂纷争。
宁扶疏自然成全他们,当即封顾钧鸿为武康侯世子,给予他配得上大长公主的身份,下了赐婚圣旨。
沁阳大长公主将先帝留给她的情报暗桩悉数交给宁扶疏,到如今,她也不负先帝临终所托。
望着两人同行身影,宁扶疏恍然惊觉,沁阳姑姑这些年从各地搜罗来的小郎君,身上似乎都有顾钧鸿的影子。或眉眼相似,或声音相仿,或颦笑相近,甚至背影相像。
总算苦尽甘来。
封赏了顾钧鸿的勋爵,还有一个人,同样是宁扶疏不舍得外放回北境的。
她歪了歪头看向坐在桌面挑挑拣拣选点心吃的顾钦辞,谑笑:“侯爷此番为朕出生入死,从一品国公历来是封给开国功臣的,正一品郡王也没人敢说什么。”
“侯爷更中意哪个?”
“都不要。”顾钦辞回绝地干脆。
他挑来选去,最终捻起一块宁扶疏最爱吃的松花糕,走到御案前,亲手喂到她嘴里。
男人举止不羁,倚靠在桌沿:“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出息,不求封侯拜相,只想要……”他话音拖长顿了顿,手指拭去宁扶疏唇角的糕点屑,而后沿着脖颈划过衣襟,轻点在她左心口。
隔着薄薄夏衫,能触到她轻盈平稳的心跳。
“这个。”顾钦辞指尖描摹着她心脏的形状画了个圈,不轻不重的力道,像猫爪挠过,抓得人心肝又麻又痒。
他曾提过许多次,想做宁扶疏唯一的皇夫。
在今日之前,宁扶疏都以为他那是玩笑话。时至这晌才发觉,原来在他心底,自己早已成为超越山海的存在。
宁扶疏握住他的手,纤长眼睫轻眨,神色突然间变得无比认真:“横渠,无论你信不信,事实就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甚至久到你还不曾认识我,这里就已经有你了。”
那是刚接触到历史的宁扶疏,上下五千年,她独爱大楚。
爱大楚王朝中期,那个十六岁射杀敌军将帅首级,十八岁退敌百里无敢再犯的顾钦辞。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日起,她就尊他敬他,处处善待他。那点隐忍无声的情愫,终是融化在他的热烈与疯狂里。
顾钦辞微微愣怔,琢磨不透自己没认识宁扶疏的时候,两人能有什么交集。想问个究竟,可她的视线已从他身上移开,换了个话题:
“我刚刚问你封爵的意思,是除了皇夫以外,你还想要什么。总得有个名头,让你上朝议政。”
顾钦辞仍是没选,笑道:“我都听你的。”
翌日朝会,御前总管太监黄归年宣旨:封熙平侯顾钦辞为郡王,晋驸马顾钦辞为皇夫,加九锡,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群臣面面相觑,想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由上表,但转念一想,熙平侯本就是男子,平定北境叛乱功勋卓著,把他划分进后宫范畴,似乎不太准确。又想说加九锡礼遇太厚,可那夜宫变他们皆有所耳闻,顾钦辞倒也勉强担得起这份恩典。
一阵交头接耳后,众人齐声附和。
原以为这事儿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了,但没想到将将过去三个月,择定的封后大典吉日还没到。某日大朝会上,便有朝臣奏呈上谏,请求陛下充盈后宫。
顾钦辞脸色一瞬间阴沉下来。
那递折子的大臣站在他后头好几排,并看不见他神情,自顾自地说着陛下如今已是二十有一,膝下却无子嗣,实乃国本不稳之先兆。请陛下采选良家公子进宫服侍,绵延后嗣。
他们当然知道当今陛下与众不同,女子怀胎十月劳心伤神,难免抽不出精力处理朝政。可子嗣乃国本大事,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纵然无法儿女满堂,储君总是该有的。
此言一出,原本沉寂无声的朝堂立马响起一声声:“臣附议。”
高声荡荡有回响,落在宁扶疏耳畔,扎耳得很。她遭宁常雁下毒,此生无法有孕,是少有人知的秘密,没必要跟这群大臣解释。
正要开口将话题搪塞过去,金銮大殿上,突然响起另一道声音敲落空气,俨然不虞。
“你们是觉得,本王没伺候好陛下?”
顾钦辞侧目扫过一个个站出列的官员。
森冷声音令众人后颈一缩,顿时沉默。
顾钦辞眼瞳漆黑,径自在朝堂上走动,停在最初谏言的那位大臣面前,沉声逼问:“你来说。”
被他逮到的人是太常寺卿,专司宗庙祭祀与宫廷礼乐,辅佐三代君王的老臣了。当初朝歌长公主与驸马成婚,就是他奉命操办的。
他当时便觉得,长公主与驸马相看两厌。后来新皇登基,册立皇夫,又自然而然以为这是陛下给顾家的恩典和面子。上了点年纪的老头儿思想刻板,早没了儿女情长的念头,只晓得正妻应当贤良淑德,宽宏大度那套说辞。
皇室中人更应该为万民做表率。
这晌面对顾钦辞难看的脸色,又瞥见他右手搭在佩剑上,指尖漫不经心地上头一点一点。
文官不免害怕那些刀剑利刃,不禁咽了咽口水,但仍是壮着胆道:“王爷伺候好陛下是一码事,皇家子嗣昌盛又是另一码事,不可混为一谈呐。”
“王爷身为皇夫,当以天下为重。”
“好啊。”顾钦辞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态度转变之快叫人讶异,“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大人家中的孙儿今年正值弱冠,还没娶妻吧?既是以天下为重,不如先把他的名字加到采选公子的名单上?”
太常寺卿闻言,义正词严的气势立马弱了三分。
朝堂上下谁不知道,太常寺卿膝下只有一个独子,独子再膝下亦是一脉单传。且他家孙儿美名在外,学识渊博又温文儒雅,后年便要参加科举,全家人都盼着他能状元及第,哪舍得送进后宫里当男妾。
顾钦辞将他的反应看在眼底,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反唇相讥:“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刚刚还说以天下为重吗?难道大人的纯良忠厚都是假的?还是说,你觉得陛下配不上你家宝贝孙儿?”
一滴冷汗从太常寺卿额头滚落,欺君罔上和蔑视皇族,哪一个都是杀头死罪,他万万担不起呐。连陛下脸色都不敢瞧,赶忙大惊失色跪了下来。
“陛下,臣待陛下之心日月可鉴。实在是幼子平日里散漫惯了,不懂规矩,言辞无状怕冲撞了陛下……”
“不懂规矩可以学。”顾钦辞凉凉打断他。
太常寺卿后背官袍都被汗水浸湿,绞尽脑汁思索回绝的话,生怕逃不过此劫。其余朝臣也纷纷为他捏一把汗。
宁扶疏神色不虞地保持着沉默,并不打算开口说话。她清楚在这种事情上,自己一旦耐心对待,就相当于给了百官伺机插针的缝隙,日后必定越发变本加厉,隔三差五闹一闹。
让顾钦辞吓唬吓唬他们也好,眼瞅着效果差不多达到了,她瞥过自家盛气凌人的皇夫,示意他稍微收敛些,别把三朝老臣吓晕过去。
顾钦辞这才不甘不愿放下把剑的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不就是子嗣嘛,瞧把你们一个个为难的。”
“……本王又不是不能生。”
太常寺卿颤巍巍起身,其他人也讪讪地不敢再要求陛下采选。只是退朝之后,走在甬道上的百官逐渐回过神,熙平郡王最后那句话,怎么越细想越奇怪呢。
次日休沐,顾钦辞昨夜难得没闹宁扶疏,清晨更是天不亮就悄声下榻,命黄归年准备车马。
他千哄万哄带着宁扶疏上了马车,直到仪驾行出城门,才坦言:“泉石道长回玄清观了。”
这是顾钦辞前几日得知的消息。
医术超绝,可治百病的泉石道长在五湖四海游历两年有余,终于回到观中。恰逢昨日金銮殿上朝臣们那一闹,当即让他下定决心,带宁扶疏去寻泉石道长。
宁扶疏坐在车厢内,慵懒道:“没用的。”
“宁常雁既然给我下毒,就不可能给我留后路。太医署那么多御医都束手无策,又如何能把希望托付在泉石道长一人身上。”
顾钦辞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样子,连昨天众臣闹成那样也不见她事后提及。可越是如此,他越知道宁扶疏介怀。
不说,是怕彼此都难受。
其实顾钦辞是当真不在意,可她不愿宁扶疏耿耿于怀。
他又听见宁扶疏随性一笑:“何况如果能怀上,就凭你那不加节制的劲儿,早就怀上了,何至于等到今日。”
顾钦辞牢牢握着她的手:“便是瞧一瞧,也不吃亏。”
宁扶疏没再拒绝,车驾已经上山,就当礼道参拜,顺带诊个平安脉了。
引他们入山门的是一名面生的小道长,宁扶疏先前在玄清观久住月余,从没见过这张面孔。十五六岁的样子,相貌平平,骨瘦嶙峋,精神气色不太好,是混入人群中就辨认不出来的模样,却莫名给她一种难言的熟悉感。
宁扶疏不由得多看两眼。
顾钦辞沉着脸,立刻挡住她的视线。
宁扶疏抿唇轻笑。
她的皇夫醋味重,醋坛子翻了。
便也没再瞧。
左右是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泉石道长已是百岁高寿,一头长发白如银丝,同样颜色的胡须直直垂挂下来,披着浅灰色道袍,盘膝坐在药香氤氲的八卦炉旁,仙风道骨。
宁扶疏没见过道长,原主却和他是旧相识。简单的两句寒暄客套后,便挽起衣袖露出内腕。
她看见泉石道长一脸讳莫如深,约莫是碍于她如今天子身份,有些伤人的话不太方便直言。宁扶疏轻松笑笑,也没为难,接过老道长递来的两瓶驱寒药,告辞离去。
天色尚早,没有直接回宫。
顾钦辞带她去了长思局吃茶点,这座茶楼的点心甚好,乐伎的琴音也不输教坊。
午后烈阳斜,雅间一半落入阴影,一半倾洒金光,恰好镀在宁扶疏侧边脸颊。顾钦辞捻起一缕她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素来坦荡肆意的人少有的欲言又止,几番迟疑。
许是他的目光委实叫人难以忽视,惊醒了闭眼小憩的宁扶疏,掀开眼皮:“横渠,你知道你现在的这幅样子,和谁特别像吗?”
“什么?”顾钦辞微怔。
宁扶疏命人拿了铜镜过来,举到他面前,玩笑道:“简直和御史中丞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朝上的御史中丞大人,不惑之年,两鬓微白,浑身上下透着文绉绉的儒生做派,顾钦辞绝对和他像不到一块儿去。但那位大人有句口头禅,每次面圣,一定会拧着眉头说: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宁扶疏不喜欢这种矫揉造作的说词。
顾钦辞不再纠结,开口道:“我刚才是在想,其实这个结果也没什么不好。”
“我在边关的时候听营里将士醉后胡话,怀胎十月折磨人,食之无味且日夜难安。到了临盆的时候,更是痛不欲生。疏疏,我不忍心。”
宁扶疏放下铜镜:“你这算是安慰我?”
“不是安慰。”顾钦辞道,“只是觉得,如果有一样东西会使你痛苦,我宁愿它不存在。”
伏夏阳光暖意盎然,宁扶疏却觉得洒在皮肤的温度,远远不及淌过心田的甘泉。她已然知道顾钦辞爱她,却不知他犹如深渊一般的爱,何处是界限与尽头。
好似他总能让她心跳砰然,冲破宁扶疏固有认知中界定的世俗情爱。
甚至在这个思想墨守成规的古代,她不免好奇:“你就没想过传宗接代什么的?”
顾钦辞反问她:“这很重要吗?”
宁扶疏被他问倒了,在她一个现代人的观念里,确实不太重要。她接受的教育告诉她,人类繁衍生育的意义在于社会发展与文明延续,而不是为了某个姓氏某座门第的香火,否则和动物没有区别。
两人默契地达成共识,余下的便轻松许多。
她道:“其实我早考虑过这个问题,还在朝歌时就想清楚了。宁氏子孙有那么多,日后从旁支中挑选合适的,选贤举能,过继到咱们膝下就是了。如果我当真在意那点血脉,也不会大费周章篡这个帝位了。”
宁扶疏说着,口有些干了,视线瞥过碗里的荷叶清茶,顾钦辞立马端到她嘴边。又看了眼细瓷小碟中的山药莲子糕,同样饭来张口。
末了,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斜躺在雅间的摇椅上闭了杏眼:“我再睡一会儿,等宫门下钥回去也不迟。”
而她不知道的是。
方才在玄清观上,她随老主持进到藏经楼借道文时,顾钦辞并非始终在楼外等她。
男人旧路折返,去了一趟泉石道长的药庐。
他向泉石道长讨要一种秘药。
能够使男子避子绝育的迷药。
泉石道长不解望着他:“陛下已然身子有损,熙平郡王何必多此一举。”
顾钦辞的回答很简单:“我想陪着她。”
泉石道长狐疑:“王爷难道没想过……”
“没有。”顾钦辞知道他要问什么,不想听到后面那几个字,以最快的速度打断,给出斩钉截铁的答案。
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不爱宁扶疏。
更没想过娇养外室,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不是用自绝后路,来证明他的爱可以永恒。
而是因为坚定地相信永恒,所以自绝后路。
他的身体,他的灵魂。
永远效忠于他的陛下。
他会毫不犹豫地献上他的全部,做她的臣。
如教徒信仰神明,他虔诚地信奉他的陛下。
顾钦辞从泉石道长手中接过秘药,刹那间,面色如常地吞下。
而这些,宁扶疏都无需知道。
他会陪着她。
像皓月长风周转骄阳。
像星河万顷永不坠落。
暮色四合,回到寝殿。
两人还没下步辇,就看见一名宫女在门外频繁地踮起脚尖张望。宁扶疏认得她,是舒太妃身边的人。
听见轿辇宫铃脆响,宫女立马迎上前:“奴婢给陛下请安,我家娘娘想请陛下过去一趟。”
她补充:“有一件事儿,不知算喜事还是算坏事,娘娘不敢草率定夺,想请陛下拿主意。”
舒太妃本是长公主府影卫,能让她派贴身婢女亲自来请的事情,必定不简单。宁扶疏让顾钦辞先回宫等她,可身边人紧扣她的手指不肯放。
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哪里不知晓这人寸步不离的占有欲。她回握住顾钦辞的手,他们一同前往。
宫人悉数屏退,是一桩宁扶疏没想到的事。
舒太妃怀孕了,三个月的身子。
是宁常雁的。
“你没吃避子药?”宁扶疏下意识问出这一句。毕竟人是被她派去刻意接近宁常雁的,影卫自背上这层身份,学的第一门课便是无心无情,就算她没特意提及,有些东西也心照不宣。
“自然吃了。”舒太妃撇嘴苦笑,“所以属下才会这么震惊。”
她问:“陛下作何打算?是想留下这个孩子,还是以绝后患?”
宁扶疏看着她如今尚且平坦的小腹:“这是你的孩子,我没法替你做决定。”
舒太妃在她面前单膝跪地:“属下这条命是陛下给的,万事只听陛下差遣。”
宁扶疏微默:“那便生下来。”
“但他不能是宁常雁的孩子。”
否则宁常雁遗孤的身份传出去,不利于王朝安定。
她把消息压了下来,负责照料舒太妃身孕的太医产婆和宫女太监,都是黄归年挑选出来的,绝对值得信任,嘴巴比铁桶严实。六个月后,舒太妃在后宫秘密产子。
是龙凤胎,一男一女。
又三月,宁扶疏在章华台大宴群臣,名为庆皇子与帝姬的百岁礼。
宴上,百官再度面面相觑,一如劝谏陛下采选公子那日的大朝会。对突然冒出来的皇子公主,不明所以。
依旧是太常寺卿顶着压力站出位列,小心翼翼开口:“臣斗胆,敢问陛下,这小皇子与小帝姬是谁的孩子?”
宁扶疏手里捻着灌满茶水的酒盏轻轻摇晃,似乎对他的这个问题感到奇怪,理所当然说道:“自然是朕的。”
“可……”太常寺卿面有难色。
他们如今的这位陛下自登基以来,勤于政务,每逢五日一次的朝会必定早朝晏罢,这是群臣有目共睹的。还有同样众目昭彰的,是陛下的容貌与体态。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乃当之无愧的大楚第一美人。
但问题是,压根没有怀过孕啊!
联想到一年前,他劝谏陛下绵延子嗣,最终却因熙平郡王力排众议而不了了之的那件事。太常寺卿神色一顿,嘴角不由自主抽搐起来,再启唇,语气平添上几分严肃,打破了席间喜乐融融的气氛。
“陛下请听臣一言,您不愿广纳后宫,这采选之事暂缓延后便是。可如何能让两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入皇室玉牒。”他顿了顿,重重叹出一口气,“陛下乃天子,不可如此胡闹啊!”
“卿家慎言。”宁扶疏搁下玉盏,沉着神色睨他,“把朕的皇嗣说成来路不明的野孩子,你该当何罪?”
太常寺卿跪地请罪,却依旧没松口:“臣知罪,但老臣也是为了陛下着想。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陛下今日若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证据,日后小皇子与小帝姬长大,难免不会有流言传到他们耳中啊!”
宁扶疏早料到会是这么个情形,她抬手吩咐:“……既如此,来人!”
“乳娘把皇子和公主抱过去,让卿家仔细瞧一瞧,孩子究竟长得像不像朕。”
两个孩子躺在襁褓中,肤润如玉。刚喝过母乳的小家伙精神头十足,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咿咿呀呀地笑着。
太常寺卿凑过去一瞧,霎时愣怔:“这……这……”
他半张着嘴巴,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如何?”宁扶疏饶有兴致望着他。
太常寺卿垂眸又看了两眼,这两个孩子皆生得一双杏花眼,和陛下甚为相似。尤其是小帝姬,眉形与唇形简直和陛下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满席同僚的目光齐齐聚在他身上,催促着他给出答案。
太常寺卿觉得自己脑海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反复拉扯。
其中一个告诉他:你都瞧清两个小家伙的眉眼了,分明就是陛下的孩子无疑!
另一个则提醒他:陛下没有怀孕过!陛下没有怀孕过!陛下肯定没有怀孕过!
人都说五十而知天命,他活了足足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诡异离奇的事儿!
他终是咬着牙,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皇子殿下与公主殿下确是陛下所生,但请陛下恕臣再斗胆一问,两个孩子的父亲,是何人?”
话音落下的同时,“啪”的一道银箸拍案声蓦然响起。
寻声而望,只见始终埋头吃席,对四周议论充耳不闻的熙平郡王忽然抬起了头,眉头仄皱,俨然不悦。
他声线森冷:“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太常寺卿又看见了熙平郡王在他面前慢条斯理地摩挲剑柄。
顾钦辞道:“陛下身边只有本王一人,孩子的父亲自然是本王。”
像是觉得单凭这一句话还不足够具有信服力,他微微昂首挺胸,复又拔声盖过丝竹管弦悠扬,似宣布圣旨般郑重:“既然诸位大人对陛下的家事这般感兴趣,为了让众卿家安心,也为了社稷安定,本王就不隐瞒了。”
“孩子是本王怀孕为陛下生的。”
此言一出,百官顿时炸开了锅。有人刚饮了一口酒,没来得及咽下去,生生呛在喉咙里,咳嗽连连。
“老张,你掐我一下,我没在做梦吧?”
“没做梦,也没听错,王爷说他有孕。”
“可王爷是男人啊,怎么可能会怀孕?”
“诶,你们说,这事儿武康侯知道吗?”
“其实也说不准,我在有些书上,确实看到过男人怀孕的案例。”
“什么书?快说来听听。”
“不是太入流的典籍,就是街头随便一家书肆都有卖的小话本。”
“话本里的故事怎能当真,都是编的!”
“也不一定都是假的吧,这个世界上多的是咱们没见过的奇闻异事,或许真的有男子可以怀孕呢?”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陛下是真龙天子,王爷身为皇夫也是天选之人,肯定和普通人不一样的。”
“这么说也对,男人怀孕的话和女人怀孕多少有些不一样,比如说肚子不会挺起来。”
“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陛下和王爷始终风雨无阻地上朝!”
“听你们说的,我都想怀孕生个崽了……”
一炷香的时间,朝臣们自动消化了熙平郡王为陛下诞育龙凤胎的事实。
再加上宁扶疏神色凝重,一本正经地道:“事关大楚宗庙社稷,朕,君无戏言。”
少有存疑的官员也变得深信不疑。
是日,太史令在《楚史》记下:景泰初年二月初八,熙平郡王顾钦辞深得圣眷,为帝诞下皇子帝姬。
流传百世。
月明星稀,宁扶疏伏在顾钦辞膝头,把玩着他腰间绶带丝绦。
“我如今就盼着,他们兄妹二人的性情别同宁常雁一个样,文武才德也要胜过我们。等他们长大些,便将这江山交给他们。到那时,你我也可以如沁阳姑姑般,游赏烟霞,过一番神仙眷侣的悠闲日子。”
顾钦辞替她擦拭刚梳洗过的湿润长发,突然出声:“疏疏,你这样值得吗。”
推翻昏庸无能的宁常雁,却又将权力至巅还给宁常雁的儿女。好似自己什么都没有捞着,反倒日夜操劳,为朝政操透了心。
宁扶疏翻了个身,仰面朝他:“这天下是天下人的。还记得这句话吗?很久以前,你教给我。”
彼时她穿越来这个耳熟能详却也万分陌生的地方,对一切都懵懵懂懂,那是顾钦辞教给她的第一个道理。皇亲贵胄,吃的一米一粟,穿的一针一线,受万民供养,便不该享一己之福。
她笑道:“虽说江山兴亡,我们谁都无法预见,大楚的繁华能延续到哪年哪月,也不凭我们说了算。但凡事求个无愧于心,由我来多守大楚二十年山河锦绣,再让时空回到正轨,值得。”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我也没那么无私。”
顾钦辞问:“那你的私心是什么?”
宁扶疏眼皮子眨动,手指在被褥下窸窣摸了摸,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枚私章。她捻着顾钦辞腰带的手倏尔用力一抽,搭在双肩的袍子松松垮垮敞开。男人身前的伤疤早已痊愈,只余留些许极淡的印子。
她拿起私章,篆刻着“宁扶疏”名字的明媚殷红,重重按在顾钦辞凹凸有致的腹肌上。
宁扶疏眉梢微吊,杏眸盈满燎原妩媚。望他,笑得花枝乱颤,朱唇抚过肌肉,呵气如兰。而后,吻上了专属于她的印记,吻得深深浅浅,晕开一片艳丽的濡湿。
“横渠,给我生个孩子吧。”
她的无私是河清海晏,春和景明。
她的自私是良辰美景,目成心许。
而他的无私,始终没有改变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却在某一天,上天将宁扶疏恩赐予他,成了他的自私。
从此,胜过世间一切不朽。
作者有话说:
芜湖,正文就到此完结啦!
0.关于番外:周五开始更新番外(周三周四用来理一理思路),预计是几篇古代番外(撒糖+play),一篇现代番外(重逢),还有沁阳姑姑和顾家哥哥的番外(会在更完疏疏和顾狗的古代番外之后放出来,副cp番外是免费送给大家的,不放在vip章节里,大家可以关注作者咕的wb(id:是暮行也吖)等更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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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接下来会开的两篇新文,蹲个预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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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收《钓系公主始乱终弃》
大晋有孪生公主生得面若桃花、倾国倾城,是世家公子宁愿放弃仕途也放不下的心心念念。
无奈大公主为国和亲远嫁,曾经围在她身边献殷勤的公子们便纷纷往二公主江城雪身边凑。
江城雪刚穿过来,就面临眼前四个贵公子都折了花枝欲赠予她的争风吃醋修罗场。
她却粲然一笑,将四朵花都接过,颇显暧昧地抬手分别簪到四人头顶,凤眸掀动:“四相簪花,几位大人可莫要让本宫失望啊。”
看过原书剧情的江城雪知道,这些以貌取人的狗东西,不过把她当成姐姐的替身罢了。
非但想方设法让原主模仿姐姐仪态,还在后期将原主连哄带骗拐去匈奴,丢到年迈可汗的榻上,用她换回姐姐。
江城雪冷笑,一个个都喜欢玩替身是么?
那不妨试试看,究竟谁替谁……
风流小侯爷以为自己俘获了江城雪的芳心,却发现这人开始向他打听与自己容貌有三分相似丞相表哥的喜好。
冷心丞相以为自己手段高明万无一失,却惊觉江城雪将他在朝堂的布局告知了与自己性格三分相似的摄政王。
腹黑摄政王以为自己手握重兵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却发现江城雪似乎喜欢声音和他三分相似的死对头小将军。
率真小将军把自己一片真心都捧到江城雪面前,却发现公主对所有人都能笑逐颜开,唯独在他面前最冷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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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收《疯犬难驯[双重生]》
宋琅星的父亲是本朝唯一异姓藩王,母亲是当今圣上义妹,她生来就是含着金汤匙的尊贵郡主。
后来,更是不到及笄年华就学会了喝酒打架,收着一帮子小弟路见不平一声吼,人送外号无法无天小霸王。
而这位小霸王身后总跟着一个小尾巴,少年长得跟瓷娃娃般白净清秀,张口闭口诗词歌赋,那股文绉绉的做派和宋琅星的性情天差地别。却人人都说,那是郡主的童养夫,长大后要入赘王府给郡主做夫君的。
可只有宋琅星知道,萧雨歇想做的压根不是她的夫君,而是天下之君。
少年真实身份,乃皇帝流落民间的遗腹子。
宋琅星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上辈子,萧雨歇为了认祖归宗谋夺储位,是如何在新婚之夜杀死她的父母,又是如何困她于牢笼,逼迫自己日日对他欢笑。
而在她重生后,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一本书里的炮灰,存在的意义只是男主变强道路上的垫脚石罢了。
可即便深知命运注定如此,她依旧不甘!
灭门之仇如何能忍!
这一世,她将萧雨歇关进不见光明的暗室,日复一日练武。她打断萧雨歇的腿骨,要他一辈子直不起腰。
她罚萧雨歇跪,喂萧雨歇蛊毒,把萧雨歇当成一条狗。
宋琅星手中长鞭狠狠抽打在狗背上。
她不信命!
既然白眼狼养不熟,那就把他驯服成无心无情、无血无泪的刀,一把只会听主人号令的刀。再掉转刀锋指向金銮龙椅,让萧雨歇也尝一尝,弑父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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